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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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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二回 五人

 

  桓震虽然颇不甘心,但是话已说绝,不走是不行的了。他站在街中,望着夜色中信王所乘的马车辘辘而去,想到这一分手,以后不知可能再有机会接近这个未来皇帝,心中忍不住追悔不已。懊恼了一阵,终于无法可想,只得慢慢走回谯楼去寻杨家四口。其时已经是深夜,杨太夫人、杨夫人和杨渊都已经睡熟了。傅山和那红衣少女却都不曾睡,两个人坐在那里,一面等待桓震,一面闲聊胡扯,打发时间。

  傅山看见桓震上来,叫道:“大哥快来,咱们想出了一个法子,管教能顺顺当当地劫了杨之易出来。”桓震大喜,连忙催他快说。傅山不慌不忙地道:“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要救得杨之易,全在这十个字上。”说着与他嘀咕了一番,桓震听了,也是大声称好。只是细细盘算之下,傅山这条计策,至少须要四个人方能成事,自己这里三个人固然全都要去,终不成让杨家的三个妇女一个孩子,也都披挂上阵罢?然而这桩事情,又不是能够请外人助拳的。这倒一时没了计较。桓震突然想起信王门下那几个探子来,心想这等人身手定然不差,倘若得他们相助,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直接冲了进去,抢人便走,何等干脆利落。只是刚刚才与信王失之交臂,此刻却到哪里再寻他去?然而杨之易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说不得,便是三个人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岂知次日一早,刚出得谯楼,便见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不知看些甚么。桓震分开人群,奋力挤进去看时,却是一张告示,说是甚么杨之易代父泣告,家贫不能奉养母亲祖母,鬻子求活云云。下面还盖了一个殷红掌印,倒像是用血印成的。桓震甚是惊讶,挤将出来,与傅山和那少女说了,两人也是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会有这等东西突然出现。

  正要快些回转告知杨家人,却听围观人群当中一个挑着担子、菜农模样的道:“杨大人一世清廉正直,想不到死后遗族竟然这般凄凉!”旁边一个似乎是个屠夫,粗声大嗓地应道:“正是正是,杨大胆的为人,咱老子向来是十分佩服的。”又一个小贩打扮的道:“杨大胆是谁?”那屠夫嗤道:“杨大胆你也不知么?杨大胆便是杨大人的绰号了,当日他给下狱的时分,当真是胆大过人,宁死也不低头,始终也不曾认得赃,那汪……”他想了一想,始终没想出是汪甚么来,只得道:“汪大人,不是说‘世岂有贪赃杨大胆在’么?”他此言一出,菜农小贩纷纷应和,一个头戴方巾,生员模样的笑道:“你说错了,不是‘杨大胆’,是‘杨大洪’,杨大人的别字叫做大洪。”说着不由神往道:“世岂有贪赃杨大洪哉!”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些甚么别字,那几个贩夫走卒却并不睬他。那菜农道:“我瞧大胆也没甚错,杨大人敢去捋那人的虎须,可不是大胆了么?”众人又是一阵纷纷附和。

  那屠夫性子甚急,焦躁起来道:“管甚地大胆还是大洪,现下杨大人的儿子要卖杨大人的孙子了,难道咱们便眼睁睁瞧着不理么?”那生员击掌道:“正是,尊兄言之有理,晚生这里却又一议,咱们写了捐帖散去,各人凭自己力量认捐,若能少助一二,岂不也是一桩千古美事?”众人纷纷称是,当下那生员便要去写帖子。

  只听人群之中,一个人尖声说道:“一班无知愚民,尔等全给那杨之易骗啦!”众人瞧时,原来是一个读书四十年不中的老童生,名字叫做范晋,生得扫帚眉,尖下颏,两撇鼠须,勾肩缩背,样子十分猥琐。这人屡考不中,后来便索性弃了学业,做了街巷间一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官府黑道皆有勾结,时常做出些事来,远近驰名,人人皆知是著名的血吸子,惹不得。他这等人,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当下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便要散去。范晋见无人理睬,急道:“怎地尔等不信么?我对尔等说,那杨之易是一个好赌成性的赌棍,甚么家贫无力赡养母亲,杨涟临死留下的钱财,全都被他将来赌博花销尽了。前几日我还在大树胡同那边瞧见他伏在赌摊上耍钱,后来百赌百输,想是没钱还债,给人扣了起来罢。”

  这等人素日胡扯八道惯了,怎会有人相信他口中言语?一个后生突然在旁道:“原来那日我瞧见的便是杨之易?”众人看他时,却是一个卖烧饼小贩,向来买卖诚实,信誉甚好,再问他究竟瞧见了甚么,原来这小贩那日走街串巷,经过大树胡同,远远看见一群粗汉,拥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文士,推推搡搡而去,他不愿多管闲事,径自叫卖烧饼去了。此时给范晋一提,立时便想了起来。若说范晋口中说出之话都是放屁,这个烧饼小贩言之凿凿,却教众人不由得信了几分。当下便有人纷纷议论,说甚么父贤子未必肖啦等等。多数人却仍是不信。

  那少女与杨家素来相好,听着众人纷纷议论,便即有些按捺不住,双眉一挑,面露怒色,就要上前呵斥那老童生范晋。桓震一把扯住,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可莽撞。敌暗我明,还是观望为上。”她面色一红,甩脱了桓震,将头一偏。桓震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鼻尖。

  这时只见人群又是一阵喧哗,一个中年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挤将进来,倚在墙上,拍着那鬻儿告示大哭道:“好狠心的夫啊!”跟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个不了,说的既是湖北话,又是边哭边说,语音很是模糊,桓震好容易听了个大概,却是埋怨丈夫狠心将儿子卖去,一时间不由得大大惊讶起来:杨之易的妻子自己却是见过的,虽然穷困,可没潦倒到这等乞丐般的地步,身上衣服固然破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哪里有如此邋遢模样?这女人自然不是杨之易的妻子,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作怪的?当下不由有些发楞,岂知他这一会愣神,却坏了大事。

  众人自不会知道杨之易的老婆竟也有人冒充,那些原本半信半疑的,一见她哭哭啼啼,当即信了八分;那些原本便信八分的,现下就十足当真了。范晋怪声怪气地叹息道:“杨大人一世英雄,生个儿子却是这般无耻,真是可怜啊可怜!”众人平日虽不齿他为人,此刻听了这句说话,倒觉十分有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但凡世间谣言,都是如此,愈传愈是活灵活现,这群谣言源头四散而去之后,或说与丈夫听,或说与妻子听,或说与朋友听,一传十十传百,杨之易这个嗜赌鬻子的名头便算是打出去了,甚至有人还说得如同亲见一般,道是某月某日杨之易将儿子卖给了谁,还有说是他连老婆也都卖了的,便在某某家青楼,竟也真有那等无聊之人,居然巴巴地赶了去光顾。

  桓震见了这等情形,一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正确,那大猢狲定然是为了甚么目的,要大坏杨氏一门的名声。只是究竟为了甚么,这却无处着手。瞧事态发展,对方似乎并不想伤害杨之易性命,现下既然谣言已起,对方的目的也算基本达到,近日便该当放杨之易出来,要他做过街老鼠,被大众戳脊梁骨了。己方虽然这一回终于失败,好在杨之易性命无碍,也可松一口气了。至于谣言,传谣原就是人的天性,尤其是杨涟这等名人之谣,更是人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那也只好由得他去。

  不论如何,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桓震想起自己早就要去山西会馆探问周老消息,却给杨家这件事情绊住了不得闲,算算囊中盘缠所余不多,还是快些办完了事上路的好。当下便要与那红衣少女告别了,心中倒隐隐有些舍不得。两人站在街中,挥手告别。桓震瞧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间想起,自己与她这数日相处下来,竟然彼此都未通姓名,连忙高声大叫道:“姑娘,芳名可能见告?”那少女听得他呼唤,回头一笑,俯身在地下拾起一块石子,在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包了,远远向桓震掷了过来,笑道:“我姓颜!”桓震手忙脚乱地接了,一面大声道:“我叫桓震!”但见那少女冲他挥了挥手,径自去了。他伫立良久,方才看自己手中,却是握了一条淡绿色的帕子,散发出浅浅香气,仔细看那角上,却是绣着“佩柔”两个小字,心中道:“原来她叫做颜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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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三回 重逢

 

  京中的山西会馆,总共也只有那么十四五家,桓震一间间地问去,却都说不曾见过这般的两个人。直问到最后一家临汾西馆,方才探到了消息,那会馆的一个执事,说是大约七月间确有一对周姓的祖孙,前来落脚,但却只待了不到半月便即离去,此后再没往来,也不知去向何方了。桓震心中郁郁,谢过了执事,告辞回到下处。他与两人相处时间并不算久,对于周士昌在京中的人际关系所知甚少,除却山西会馆,再也想不到还能往何处去探听两人的去向。当日蒋秉采与他分手,只说周士昌进京是为了寻一个旧交替他设法转圜,却没说明那旧交的名姓住处。然而现下要再寻蒋秉采去问,也已不能。

  他一面吃饭,一面冥思苦想,猛然记起周老曾在工部营缮所任职,心想若是到该处去问,或者还有记得他的,甚至于他进京之后,曾去寻访昔日同僚,也未可知。只是自己一个布衣白丁,没头没脑地闯到衙门中去,未免太也可笑。况且六部衙门是在内城,若是就这么撞了去,多半要给扣一个骚扰禁宫的罪名,杀头了事。愈想愈觉希望渺茫,不由重重叹气。恰好伙计送菜上来,听得他拍桌长叹,也是好管闲事,便问他何事烦心,听说要寻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当下笑道:“那有甚么难了?”说着伸手向东一指,道:“朝阳门外现下正有大工程,客官一早去工地上候着,定能见着营缮所的主事。”桓震甚喜,顺口问道:“甚么工程?”那伙计左右一瞧,摇摇头,闭紧嘴巴去了。

  桓震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明日便能打听得周老消息,甚是高兴,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次日一早,便约了傅山一同往朝阳门去。这朝阳门是北京内城的东门,定名于正德年间,与阜成门隔着皇城相望。两人一路走,便见许多担瓦挑坯的小工,随着行不多远,果然见一片地基,范围甚大,距离内城城墙,不过二三十丈光景,工匠往来忙碌,挖坑的挖坑,竖桩的竖桩,个个热气腾腾,眼中哪有他这两个闲人在?站了片刻,并没人来管他。桓震拦住一个工头模样的,问他管事的官员可曾来,那工头百忙之中伸手一指,跟着便又去了。桓震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却见不远处一个长衣男子,独个儿坐在一堆泥土之上,手中握了一只紫沙茶壶,迷着眼睛小口啜饮,想来便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人物了。

  当下上前与他搭讪,那人是营缮所的所丞,为人性子却也随和,听说桓震要寻数年前做过所正的周士昌,想了一想,道:“当年他做所正之时,我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杂吏,与他并不相熟。”顿了一顿,又道:“现如今的所正公铭乙,早先与他很是交好,你要打听周士昌的下落,不妨便去寻他。”桓震问了公铭乙住处,谢过了他,顺口问道:“不知这里是甚么工程?瞧来似乎规模甚是宏大。”那所丞苦笑道:“便是厂公的生祠了。”桓震大为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目睹这种中国历史上颇具代表性的个人崇拜建筑,虽然只是地基,占地之广,规模之大,却也教他大开眼界。这时一个工头奔了过来,叫道:“林爷,不好了,那边土坑滑壁!”那所丞霍然跳起,对桓震一拱手,匆匆说声“少陪”,随着那工头疾步而去。

  傅山叹道:“这般劳民伤财的勾当,居然如火如荼,当真不知那些大人老爷们都在转些甚么念头。”桓震却知道后世的另一些事情,想了一想,笑道:“若是我对你说,一国之中人人说话吃饭,睡觉拉屎之前都要念颂一个人说过的言语,你相信么?”傅山瞪大了眼睛,道:“这人是谁?是佛祖、观音么?”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佛祖观音并不是人,却是神灵。”桓震叹道:“不是。我说的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傅山摇头道:“我不信。便是本朝太祖,虽然颁行大诰,命令人人阅读,也从没有要百姓如此这般尊奉。”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连明朝人也不相信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二十世纪,若是掉转过来,自己是明朝人,恐怕也不会相信这等荒诞言语。

  两人并不耽搁,一路问讯,很快便找到了公铭乙的宅子。一问之下才知,原来周老自从离开临汾西馆,便一直在此处借居。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公铭乙听说老友的女婿来了,自然殷勤相待,一面令人去请周老和雪心出来。过不多时,只听得雪心一面叫“桓哥哥在哪里?”一面奔将出来,瞧见的却是一个蓄起络腮胡子的瘦高条子,一时间竟没认出来,倒在那里怔住了。桓震摸摸自己两腮胡须,心想几个月不刮胡子,连自己也都不认得自己了,何况旁人乎?当下冲着雪心做个鬼脸,嘿嘿一笑,道:“怎地才几月不见,便不认得了?”

  雪心大喜,上前扯了他胡须一把,笑道:“桓哥哥,怎地你留了这么一把胡子,看起来好生奇怪。”桓震自嘲道:“哪里是我想留,只是连个剃须刀都没有……”他剃须刀三字出口,立时发觉不对,连忙把下半句吞了回去,过去跟周老见礼。周老却并不知道他这几个月间的遭遇,只道他是刚从灵丘来,当下问道:“你怎地便来了?灵丘可有甚么事情么?”桓震一转念间,便觉能不告诉他们的还是不要告诉,当下只说并无甚事,拿几句闲话撇了开去。

  几人说话之时,傅山一直瞧着周士昌面色,只觉他气色甚是不对,过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吞吞吐吐地开口要替他把脉。周士昌这才发觉旁边还有一人,责怪桓震道:“震儿,这是你的朋友罢?怎地也不叫咱们认识一下,好生怠慢。”桓震连连称是,只说傅山是自己来京路上结交的义弟,医术乃是家传,十分精湛,给他看看有益无害。周老听说如此,自然欣然答应,当下坐了下来,请傅山把脉。

  傅山两手轮换,直把了一个多时辰,又看了周士昌面色、瞳仁、舌苔,问了他平日一些病状,这才道:“周老此症,称为肺胀。凡人肺脏久病不愈,相互交织,肺脾肾三脏虚损,乃至肺管不利,肺气壅滞,气道不畅,胸膺胀满不能敛降,因有此病。先严早年著书,曾提到此病验方加减,分为水停痰凝、气虚气滞、痰瘀相结三种。我观周老唇暗舌紫,当是最后一种。”周士昌道:“肺胀之症,老夫瞧过许多大夫,早已诊出,至于三种病状,却不曾听医家说起。”傅山笑道:“那是先严自立之说。”周士昌“啊”地一声,道:“佩服,佩服。可惜……”傅山面色一黯,道:“小子自幼从父学习医道,这病却也治得。”说着要雪心记下了几个验方,每日服用。至于那甚么三子猪肺汤,自然便不必多事了。

  当晚饭后,几人在院中闲谈,桓震这才知道,原来周士昌当日上京,本意是要寻自己的一个同年,在京中刑部清吏司供职的,请他设法挽回蒋秉采之事,哪料到得京中,方才得知这同年数月以前得罪了魏忠贤,已给削了官职,逐回原籍去了。周士昌无法,只得暂且在临汾西馆住下,候灵丘那边有消息来,再作计较。不久听说蒋秉采罢官还乡,已然离开,想想自己在京无用,也要打点回灵丘去。哪料刚要启程,突然病发,数度垂危,临汾西馆的执事见状不妙,将他祖孙赶出。幸好他虽然病重,神智倒还清醒,挣扎着写了一封书信,雇人送到公铭乙处。公铭乙闻听老友落难,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当下将两人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好在这公铭乙是个老年鳏夫,一个独女早已出嫁,家中正是冷清,倒乐得有人做伴。当下周士昌便在公家养病,直至如今。

  谈了一阵,公铭乙笑道:“你们一家久别重逢,正当好生聚话,老夫可就不打搅了。”说罢,自去安歇。傅山见状,便也回自己客房去了。又过片刻,周士昌推说身体不适也去了。一时间院中只剩下桓震与雪心两人。

  雪心瞧着桓震的大胡子,格格直笑,道:“桓哥哥这胡须当真好玩。”桓震伸手摸了一把,苦笑道:“有甚么好,每日早起洗脸都麻烦得紧。”心中忽然想起,不知有没有法子自己做个须刨之类的东西使用,不然就这么留一世胡子,岂不郁闷到死?他后世学的是机械工程,虽然与须刨并不相干,但一艺通百艺通,细细回想曾用过须刨的内部结构,倒也给他记起了十分八分,只是这个时代,哪里有法子造这种东西出来?不过空想罢了。连带想到,后世的甚么自行车之类,若有合适的材料,要自己做一辆出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然而四川虽然产钢,他对炼铁炼钢之类却是一窍不通。若说大跃进时期土高炉的遗迹,幼时在山间玩耍,倒是见过几座的。转而想到不知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发展到甚么地步了?依稀记得,明代山西一带已经用焦炭炼铁,只是自己却并没见过。钢铁对于制造兵器固然重要,但17世纪中叶的战争,火器已经占了一定的比重,同样的时间,与其花来研究铸铁,不如用以琢磨火药。只不过这两样哪一种都非自己所知,看来以后须得时时注意,遇到此道中人万不可轻易放过。

  雪心见他摸着胡须发呆,只道他甚是不喜留须,眼珠一转,突发奇想,跑回自己房间,取了一柄小小剪刀来,笑道:“我来替你剪去,可好?”桓震要过了剪刀,道:“多谢你,我自己来。”剪得两下,发觉自己给自己剪胡子,甚不趁手,当下将剪刀向怀中一揣,道:“等我回房,对着镜子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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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4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四回 义方

 

  [——笔者注,回目源出春秋左传: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

  桓震所以在京中逗留,便是为了探望周老,确定他两人平安无事。现下既然见过了面,便要赶紧赴遵化去了。起初他应承赵南星,只是为了暂且谋一个栖身之地,后来渐渐起了有为之心,便觉这遵化兵备乃是一方守将,实在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角色。次日起来,只对周士昌说要同傅山去遵化投傅家的一个世交,以谋进身之途。周士昌见他肯图上进,自是一口答应。雪心素常便给爷爷教训,自己将来要做桓哥哥妻子的,现下才刚跟他见面,又要分别,未免有些不乐。傅山见她嘟着嘴几乎要哭,当下拉着她讲说周士昌用药须得留心之处,雪心关心祖父,给他这么罗嗦一回,居然也就忘了桓震要走。

  当下胡乱用些点心,便要告辞。公铭乙瞧他心急要去遵化,也就不加挽留。桓震临走之前,却还想再去瞧瞧杨家的情形。傅山自然是无有不可,当下两人一起往谯楼去。哪知甫到城下,便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对着城头之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仰头看时,却是一个青衣老妇,颤颤巍巍地立在城头,竟然便是杨太夫人。[——笔者注,这一回写杨家三个女人,着实混乱。杨太夫人指的是杨涟的母亲,杨夫人指杨涟的妻子,杨妻指杨之易的妻子。明代仅一二品大员的正妻可称夫人,我这里也不管那么多了。]桓震大吃一惊,连忙拨开人群,奔上城去,却见杨太夫人双足立在城墙罅处,大约站得久了,两腿略略发抖,叫人十分担心。杨夫人、杨之易和杨渊,四个人围做一圈,都离开太夫人数丈开外,没一个敢上前。城墙的另一边,却也站了一个女子,自己却不曾见过面,哭哭啼啼,倒像是也要寻死一般。他见颜佩柔并不在,心下略略有些惋惜,旋即在心里自己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这甚么时候,居然还能想起这等事来?

  他这却是初次与杨之易见面,只见他一张脸颜色苍白,眼窝青黑,两眼无神,头发胡须似乎几日未梳理过,如同一堆茅草。身上着一件青布直裰,满是污秽,如无一条黑边,看起来倒像僧袍。杨渊瞧见桓震,连忙跑了过来,带着哭音道:“不好了,哥哥!阿爹一早回来,说了几句话,太婆婆便跑上城来,说是要从这里跳将下去,跟着娘也跑到那边,”说着一指另一个要寻死的,道:“也……也要跳下去!”至于事情真正缘由,他究竟年纪幼小,又是受了刺激,颠三倒四地怎么也说不清楚。桓震见问他无用,便去与杨之易见过,简单通了名姓,只说自己是杨渊的朋友。杨之易瞧着他,似乎对于杨渊能有这般大的一个“朋友”,十分狐疑,瞪了半晌,猛然间扑上来揪住桓震,歇斯底里地道:“你们害我还不够么?还要来害渊儿!”他神智混乱,发疯一般地卡住桓震脖子,桓震给他卡得透不过气,挣扎着伸腿在杨之易足下一钩,杨之易立足不稳,仆倒在地,放声大哭。

  杨太夫人转过身来,呵斥道:“逆子,哭甚么?徒作小儿女态!”对桓震道:“逆子无行,倒教桓公子见笑了。老身代他赔罪。”桓震连称不敢,便请她下来说话。杨太夫人笑道:“桓公子,老身站在此处,自然便是寻死了,怎肯下去?”杨渊听她说要寻死,又哭了起来。桓震暗暗寻思,太夫人为什么忽然这样?不必说,根源定然是在杨之易身上了。杨之易却又是一副痴呆模样,不论怎么问,也不会出一声的。

  傅山却过去与杨夫人扳谈,三言两语间竟给他问了出来。原来前日桓傅两人和颜佩柔离开之后不久,杨家便接了一个消息,道是教他们翌日何时何分,往何处去接杨之易,却没再索要银钱。一家人心中大喜,到了时候,便由杨妻依约前往。那约定的所在,却是一条繁华大街,往来人等甚多。杨妻瞪大眼睛瞧着每个来往的行人,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丈夫。直等到中午时分,这才瞧见丈夫身影,这一见之下,几乎将她三魂六魄吓得飞了一半,杨之易蓬头赤脚,胸前挂了一块大大水牌,上写“鬻儿资赌,失节无行”八个大字,下面又有一篇骈四骊六的记,将杨之易如何好赌成性欠了大笔赌债,如何卖儿卖妻云云写了一大篇,字里行间处处都在羞辱杨家先祖。杨妻也是出身书香,认得字的,看了这篇记,不由得几乎气死。杨之易却像已经傻了一般,也不管旁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只是挂着那块水牌,一壁痴笑,一壁在街中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杨妻又是恼怒,又是心痛,连忙将他拖到个僻静去处,取下了水牌,正要给丈夫整理容貌,杨之易却一把推开,狂奔而去。杨妻目瞪口呆,无计可施,只得回到谯楼。太夫人问起事情经过,她不善说谎,只得着实回禀了。当下便将老太太一气一个死,不住口地咬牙发誓,一旦逆子回来,必要一顿痛杖打杀了方罢。

  杨之易却是不知在何处直游荡到次日清晨才回,神色间仍是呆呆的。杨太夫人原本赌咒发誓要将孙子打杀,一见他面,却又杀不落手,提起拐杖乒乒乓乓地敲打一顿,可远不至于死。打罢,只觉得教孙如此,自己人生了无意趣,不如追寻老爷去罢,当下拄了杖,颤颤地爬上城来,便要跳下。余人大惊,也都跟着奔了上来。杨妻见祖母为了自己丈夫寻死觅活,登时羞愧无地,也要随着跳城。杨夫人两边解劝,说得嘴皮磨破,杨之易却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若不是方才桓震上来,引得他动手打人,想必两个女人跳了下去,他还要在那里发呆呢。

  桓震但觉杨之易的情形十分奇怪,倒像后世见过一些服了迷幻剂的不良青年模样。当下教傅山给他把脉,傅山把了一回,只说脉象十分紊乱,却瞧不出是何病症。桓震也不管他,心想杨之易老婆寻死,乃是为了杨太夫人要死;只消劝得太夫人下来,那么杨妻自然也就不死了。

  当下凑上去打了一躬,道:“太夫人,人生何等有趣,何必要死?”杨太夫人摇头叹道:“娑婆有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爱别离苦,六怨憎会苦,七求不得苦,八五阴炽盛苦。而极乐众生,有莲华化生之乐,而无胎狱生苦。有相好光明之乐,而无衰变老苦。有自在安宁之乐,而无痛痒病苦。有寿命无量之乐,而无四大分离,数数死苦。有海会相聚之乐,而无爱别离苦。有上善俱会之乐,而无怨憎会苦。有所欲如意之乐,而无求不得苦。有五蕴皆空之乐,而无五阴炽盛苦。两土秽净、苦乐悬殊,切愿往生,离苦得乐。”她这一段话,却是杂阿含经中的句子,桓震对于各种宗教向不感冒,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相聚分别,有求不得,皆是苦楚,不如极乐往生,无生无死,五蕴皆空,离苦得乐。

  沉思片刻,道:“既然五蕴皆空,那又何必介意?既不介意,那又何必要死?”杨太夫人凄然摇头,道:“少年人,你不懂。”说着仍是要跳。桓震大急,所谓人急智生,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当下喝道:“佛祖说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是也不是?”杨太夫人笃信佛教,听得桓震跟她谈佛,便不即跳下,转过头来,道:“三世悉平等,毕竟无来去。”桓震这却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了,正要开口再劝,却听傅山道:“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心下大急,暗道自己正在这里费尽口舌劝她不可死,怎地兄弟却说出这等话来?正要拦阻,傅山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有业感即入轮回,太夫人我执我见,恐怕不能离苦得乐。”他却是说,如果执着于极乐和现世的分别,那便是存了“我执”,有了业感,必定重入轮回。

  杨太夫人闻听此言,脸上变色,须知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言,还有甚么比给人断言死后不能往生极乐更加可怕的事情?一阵强风吹来,太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微微发抖,几乎摔将下去。当下惨然自语道:“各随缘去。”对着杨之易道:“尔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说着纵身而下。桓震扑上前去阻拦,一把竟没拉住,眼睁睁地瞧着她从十数丈高的城墙直坠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他始终不知,杨太夫人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因由。想起读古史列女传,都说某某女守节、自尽、自残,后汉书中更是载了一个谏夫不成以死明义的赵阿,想这杨太夫人也是赵阿一流人物了。然而这般死了,究竟又有甚么用处?他读史之时,见到此种故事,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嗤为道学家胡编乱造,料想人人爱惜生命,怎会有人去做那等无用之事?如今亲眼见了,但觉心中十分迷惘,一则以为太夫人死得十分不值,一则也开始怀疑,那历代列女传中的守节、自尽、自残故事全是真实,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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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5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五回 再会

 

  死者已矣,倒是操办身后事要紧。然而出殡手续很是烦杂,桓震却不能等过头七出七,接三唪经,当下寻家店铺,借了纸笔,要傅山给周老写了封信,求他一力支持,又指点杨家人去公铭乙处不提。

  城下人群见死尸已经抬走,唯余血渍一滩,想也是没甚看头,也就渐渐散去。桓傅二人方才一阵忙乱,耽搁了许多时候,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当下便要上路。岂知正要出城,忽然听得一阵喝道之声,后面支支呀呀,来了一辆囚车。桓震连忙扯一把傅山,闪在路旁,瞧着那囚车过去,忽然觉得车上囚犯的面孔很是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当日自己过卢沟桥时候遇到的那个房山县杨柏。他的妻儿却并没看见,不知何处去了。杨柏似乎也认出了桓震,远远地向他瞧了一眼。有心拦住一个押送的差役问问这是去往何处,却又怕惹祸上身,只得罢了。

  眼看着囚车越行越远,终于出了城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似乎给人塞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伸手去掏,哪知却给人在腕上弹了一下,当即手臂又酸又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心中大惊,只道有人要对他不利,岂知等了半晌,竟然毫无动静,回过头看时,身后却并无一人。傅山见他脸上神色古怪,出言相询,他只推说要去登东,匆匆寻个僻静所在,解开上衣,果然啪嗒一声,一物掉了出来,拾起看时,却是一个指头粗细的蜡丸,剥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写的却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几个字,笔锋很是秀丽。他心中十分奇怪,细细回忆,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道定是朱由检命人约他,心中不由得大喜。

  他只道上一次已经错过了结识信王的机会,没成想就在离京之际,竟然又与他搭上了线,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然而大喜之余却也想到,自己一介白丁,无财无势,信王找自己干什么?所谓投以木瓜,必望琼瑶,蚀本买卖可不像朱由检这等人会做的。但这般空想终究无用,还是要晚间前去赴约才能明白个中究竟。

  这件事情他却不想这么快给傅山知道,当下将纸条团成一团,吞了下去,这才走回来寻傅山,只说自己有些事情未了,要在京中再停一日。傅山神色间颇为疑惑,终于也答应了。既已与周士昌等人告辞,他也不愿回去徒惹口舌,万一周老问起,还要编个理由搪塞。当下寻个客栈住了。

  到得天色将黑,他便寻个借口,溜了出来,径往春华楼去。不成想到得门口,抬眼瞧见一人,低着头站在那里发呆出神,居然便是傅山。他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得知自己要来此处与朱由检会面,故而特意赶来?但瞧他低了头在那里苦苦思索,却也不像是瞧破了自己作伪。他自从认得傅山以来首次骗他,虽说这是不愿他卷入更多事端,乃是为了他好,心中却着实内疚。

  当下走了上去,一拍他肩头,叫了一声“青竹”。傅山正在沉思,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身子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桓震,不由得奇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桓震听了这一句话,便知他定然不是跟随自己而来的了。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桓震。接过看时,便与自己上午拿到的那一张别无二致,都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

  傅山道:“我还道是那大猢狲要约我等寻衅,瞧大哥似乎不知,便想自己前来赴约。恰好大哥说有事要再稽留一日,倒省了我一番借口。”桓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离开之时,傅山也收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他心中却知那自然不会是大猢狲所约的了,只是朱由检约他一人也就罢了,何以又连傅山一同扯了进来?

  待得进了春华楼,那小苏三已经在台上献艺了,桓震却没心思瞧什么歌舞,一双眼睛四下逡巡,只是找不到朱由检。他心中奇怪,难道还没来到?难道约自己的并不是他?一个青衣小婢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两位可是桓公子和傅公子么?”桓震点头认了,只听她声音娇滴滴地道:“有位朱公子,在楼上雅间相候。”桓震这才明白,原来朱由检早已到了。既然如此,想必他那一干暗探,也已经在此伏下许久,忍不住扫视厅中,却并不见有一个人像个暗探模样。转念一想,不由得失笑,心道暗探若能给人一眼瞧出,那便不叫做暗探了。当下随着上楼去,走到最里面一间雅间门前,只听那小婢叫门道:“爷,人来啦!”房门应声而开。桓震心中微觉哪里不对,但却不及细想,一步跨了进去,哪知一脚刚刚迈进,背后给人一推,直向里跌了进来,险些仆倒在地。回头看时,却是傅山给人推入门来,连带将自己撞了进来。

  桓震作色道:“朱兄,我们好意前来赴约,你这是甚么待客之道?”朱由检笑道:“手下人多有得罪,信代他们给两位请罪罢。”他口上虽如此说,语气之中实在半分歉疚之意也无,何况朱由检乃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他的手下,哪里敢不听吩咐做事?桓震自然想得到这一层,当下冷笑道:“那可不敢当。”瞧瞧四个随从,个个都是身强体壮,有意无意地堵住了门窗,自己两人要想逃走,简直如同天方夜谭。瞧着朱由检,一字一顿地问道:“朱兄约我二人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朱由检哈哈一笑,端起面前茶碗,轻轻吹了吹水面茶叶,微啜一口,道:“桓兄不觉那小苏三的唱工甚佳么?”说着手指在桌面轻扣,打起了拍子。桓震凝神细听,果然小苏三正在献曲,所唱的曲子,便与朱由检所打的拍子一般无二。他心中一动,没料到这雅间的隔音竟然这般差,既然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自也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笑道:“朱兄,在这里打拍子,无人鉴赏,不觉无聊么?咱们何不一起出去,打给大众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朱兄是何等人物?”朱由检心思繁密,听他话中口气,当下明白,若是自己苦苦相逼,他便要在这里拆穿自己身份。他身为信王,出宫玩耍虽然不是什么太大罪过,但究竟是不合规矩之事,现下魏忠贤权势如日中天,倘使自己私自出宫这件事情被他知道,不免要惹来一番麻烦。

  他为人性格很是多疑,那日只因听桓震说了“杨涟”二字,少年人一时好奇,与他交谈片刻,兼且还露了暗探的行迹,事后旋即后悔,深怕自己身份给他看穿,或者有所猜疑,那也不妙。万一这人竟是魏忠贤一党的,自己豢养暗探的事情泄露出去,那可就要大大不利。想来想去,还是死人的嘴巴最为保险,当下令手下人安排,要将他二人灭口,按说这等事情,本不用他自己出马的,堂堂一个王爷,岂能做这种杀人勾当,没得污了自己的手?然而他既然性情多疑,凡事总要自己亲眼确认,这才放心得下,因此还是亲自前来。听得桓震那一句“何等人物”,心中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身份,只是并没说出,显见是给自己留着三分余地,那么便未必是魏党中人了。

  然而现下不是魏党,未必以后便不是魏党;就算以后不是魏党,也未必不会趋炎附势,将自己的秘密拿来交易,以图进身。总而言之,只有死人,才最叫人放心。虽然心里略略有些过不去,杀那还是要杀的。当下笑道:“那却不必,外面何等吵闹,还是这雅间中安闲自在。”意思是说,你若不张扬我的秘密,我便让你好好活着。桓震深知他的为人寡刻少恩,倒不敢轻易相信他所说之话,附和着干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他并没见过傅山,当下捺着心跳,给他们两个互相介绍了,只说朱由检姓朱名信,却不道出他真名。

  傅山笑道:“好稀奇面相!”朱由检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大赞自己面相,究竟是少年人好奇心性,不由得反问道:“稀奇在何处?”傅山却不答他,只要他伸出手来,上下看了一番,不住点头赞叹。朱由检给他撩拨得心痒,暗想杀他之前,听听他说些什么,倒也无妨,当下不住催他快说。傅山仰头道:“我自幼从父习学相人之术,从没见过这等面相,天庭虽然高耸,地阁却不方圆,少年固然富贵,中年荣枯难期。既是大富大贵,紫气东来的至贵命格,却又十大空亡、十二孤神样样俱全。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若在名门宦家,必是破家子弟。”

  朱由检耸然变色,他是皇家之人,此人竟说他必是破家子弟,那不是暗含着说大明要亡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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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6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六回 乱君

 

  [——笔者注,回目“乱君”源出荀子·君道:有乱君,无乱国。]

  朱由检听了傅山一语,禁不住勃然变色。饶是再善于掩饰自己心理,听了这种言语,也都不能不大怒起来,何况他还是出名的性格暴躁?伸手用力一拍桌子,将桌上三只茶碗震得一起跳起,一只跌在地下,另两只却歪倒在桌上,热茶淋漓,三个人身上淌得到处都是,却谁也不动一下。傅山屏住呼吸,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朱由检,目光中毫无半分怯意。朱由检也反视着他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愤怒,疑惑,不安,以及旁的一点什么东西。

  沉默良久,桓震突地笑道:“相者有云,凡相必有破。朱兄何不请教一下破法?”朱由检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谈,吾不与闻。”傅山微笑道:“听与不听自在朱兄,说与不说,却在傅某。”徐应元一直伺候在旁,听着两人一往一来的交谈,朱由检并不占上风,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怒道:“爷不听,便不准你说!”桓震哈哈一笑,道:“两人之口易封,难道天下人攸攸之口,也是封得的么?”朱由检神色不变,淡淡地一挥手,示意徐应元退下。傅山见他态度少和,当即打蛇随棍上,紧逼一句,道:“面相须合命格,才能断人一生。朱兄何妨以生辰八字告我?”朱由检目光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随口报了一个八字。

  桓震却是晓得他生日的,那应该是万历三十八年的立春日,很是好记。可是听他报的日期,却是十一月二十四,就算古今历法略有差异,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立春。他脑中一转,当即明白朱由检是拿了一个捏造的生辰,来诱骗傅山上当。倘若傅山当真洋洋洒洒地推算一大篇命格出来,料想他便要立时发作,喝令砍杀了自己二人。然而当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法子知会傅山,一时间只急得出了一身大汗,虽在深秋寒天,后背也已经湿淋淋地。

  傅山定定地望着朱由检,手心中也已经满是汗水。他并非想不到对方虚报八字诓骗自己的可能性,然而可能终久只是可能,不论自己误真为假,或是误假为真,那都只有一种结果而已。想要借机瞧桓震眼色,朱由检、徐应元以及四名随从的十二对眼睛,却都是一瞬不瞬地瞪着自己,哪里能给他这种机会?到了这等时候,也只有押上一宝,赌他和桓震两人的运气了。

  他心中波澜翻腾,脸上仍是一片镇静,慢慢扶起桌上翻到的茶杯,瞧瞧杯底,还有一点残茶未曾倒尽,张口一饮而尽,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声大笑道:“朱兄既然信不过我,只管赶我出去,砸我招牌便了,那又何必编造一个假八字来欺哄于我?这个八字,乃是主一生孤寒之命,岂能合得朱兄的面相?傅某虽然见识浅薄,还不至于连这也瞧不出。”说着,连连摇头。桓震听他如此说,心知他是孤注一掷,押定了朱由检会用假八字骗他。这一铺若是赌赢,朱由检立时便会相信他的“神算”,若是赌输,自己两人今日便不用离开春华楼了。

  朱由检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却又没说出来,只叫过徐应元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徐应元一面听,一面瞟着傅山,待得朱由检说完,应了声是,便自开门出去。桓震不知他去哪里,强笑道:“朱兄要替我们叫小曲么?”话刚出口,便觉这个笑话着实半分也不好笑,连忙讪讪然笑了两声,闭上嘴巴。

  朱由检瞧着傅山,来回上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叹道:“我可真是糊涂,明明年纪不大,怎地连自己生辰也会记错。”他这句话一出,桓震、傅山都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傅山只觉头脑一阵发晕,连忙打起精神,笑道:“那打什么紧?先严在日,每到生辰都要咱们做小辈的提醒方能想起,便连五十大寿那天,也是儿女们将寿筵预备齐全了,他老人家才记起的呢。”朱由检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是当得如此。”话头一转,压低声音道:“然则本朝成祖的故事,傅兄可曾听过么?”

  他所说的,却是明成祖朱棣,还在燕邸时候的事情。据说那时有一个算命先生跑去寻朱棣,说他有帝王之相,将来定要做皇帝。其实他也未见得是甚么神算,不过是瞧出了朱棣一心想做皇帝的一个投机之徒罢了。哪料到朱棣那时候正在韬光养晦,以至于佯狂称疾瞒骗建文,哪里能容得这等人活在世上?当即寻个什么妖言惑众一类借口,将他砍了。后来朱棣果真坐了帝位,然而那算命先生却连骨头也都烂了。此时此刻说这么一个故事出来,自然便是警告傅山,不要学那个算命道士机关算尽搞政治投机,反误了卿卿性命。

  傅山笑道:“山孤陋寡闻,不曾听过。但山却知道辰戌丑未全。”辰戌丑未全便是指太祖朱元璋的八字乾、戊辰、壬戌、丁丑、丁未了。算命的理论以为,辰戌丑未俱全是十分了不得的八字,而传说之中,朱元璋也正是因为刘基给他推算八字,这才揭竿而起,终于成就一代伟业的。朱由检是太祖子孙,自然熟知太祖的生辰,听得傅山这般说,那是将自己比作刘伯温了。他虽然目下居于信邸,可是心中未必没有过做皇帝的念头。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次,扯着哥哥天启皇帝的龙袍问道:“哥哥这是甚么官儿的官服?将来我也能做这官儿么?”皇帝哥哥却也并不生气,倒笑嘻嘻地将他抱在膝头,说道:“这个官儿么,再过得两年,便轮到你来做啦。”

  此刻他与傅山来回驳诘,两人引用的都是一些不可尽信的街谈巷语,一个说你敢政治投机我便要杀你,一个说你须得借我臂助,才能成就大事,这一个回合,却是不分胜负。以朱由检的身份,大可以一声令下,叫四名随从一起上前,便踩也能将两人踩死了。只是他的心中却有些什么东西,不准他那样做,有一个声音仿佛在诘问他:难道你要杀了你的刘伯温么?然而更多的却是顾忌,恐惧和担忧。这些感情,自从他身为皇家子弟,身为信王的那一天便已经存在了,它们混杂起来,叫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面前的这两个人,难道正是上天降下,能帮助自己高枕安眠的人么?十六岁的年轻王爷,在他的心里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桓震见傅山已经掌握了局面,心中略觉安定,当下要来添一点油,烧一把火。哈哈一笑,道:“青竹,我瞧朱兄的八字,必定与他面相相似,因此不愿告诉你罢了。”方才傅山既说他面相主破家子弟,此刻桓震又说他八字与面相相合,那不是破上加破了么?朱由检哪里容得这等言语,当下又要暴跳起来,恰好这时房门轻轻扣了两下,却是徐应元在外道:“爷,老奴进来了。”朱由检听得这两声轻扣,似乎恍然大悟一般,脸上暴戾之色渐渐褪去,重又坐了下来,扬声道:“来罢!”徐应元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朱由检身后站定了,也不说话。

  朱由检瞪了桓震一眼,向傅山道:“某的生辰乃是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四日。”傅山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算,道:“嗯,那是辛亥、庚寅、乙未、己卯,此命格……”故意顿了一顿,重重地道:“主的乃是志大才疏,身死家破!”朱由检再也忍耐不住,伸足踢翻了椅子,叫道:“给孤拿下!”四名随从一拥而上,擒手的擒手,捉脚的捉脚,将两人按了个结结实实。

  桓震给按在地下,毫无还手之力,面临生死关头,心中反而并不害怕,高声道:“相士据命而论,并无错处!”朱由检怒道:“你可知道孤是甚人?敢在孤面前这等放肆!”桓震笑道:“那自然知道的。只是王爷自己却又是否知道自己是何等人?”

  朱由检冷哼一声,示意按住桓震的随从将手稍松,让桓震抬起头来喘息,冷笑道:“孤怎地不知自己是何等人了?”桓震但觉颈中压力稍轻,连忙透了两口大气,瞧着这个将来的亡国之君,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便是一个志大才疏,身死家破的可怜人罢了。”朱由检本意之中,是料他定会吹捧自己一番,以为进身之资的,没料到从他口中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旋即回味过来,这句话中实在有极深的含义,一方面是说皇兄龙驭之后,自己便要继位;现下天启皇帝身体羸弱无后,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万一哪天有个万一,能够继承大统的,必定就是他信王。这一点,不光皇帝哥哥知道,他自己知道,连魏忠贤也都知道。正因如此,平日里他说话做事,不敢有一毫逾矩的把柄给人抓住,至于说暗地里豢养了许多死士,那不是他想造反,却是怕死而已。另一方面,却又是说大明朝的天下,终于也要在他手中丢掉。

  不知从哪一天起,信王朱由检瞧着自己那个只懂得拿绳锯墨斗,提起朱笔来便要打颤的皇帝哥哥,心中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情。他虽然闭户读书,躲在自己宫里做缩头乌龟,但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山西叛乱了,他知道;南京地震了,他知道;河北蝗灾了,他也是知道。这个国家,许多皇帝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然而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处?他并不是皇帝,不能下旨捕杀河北的蝗虫,也不能发银赈济陕西的灾民。也许在他的心中,经常想到假若有那么一天,自己坐在皇帝哥哥的龙椅上,手中握着皇帝哥哥的玉玺,那么他一定是大明朝的中兴之主……决不是什么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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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七回 密议

 

  那一刻朱由检的心中,确乎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过往日子的酸甜苦辣,午夜梦回之时的雄心大志,纷纷总总,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两个甚么人,为甚么他们竟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对他说这番话?他不相信自己会是一个亡国之君,那种大逆不道的说话,他们竟敢在他这个王爷面前出口,他们的脑袋该当杀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但是这两个人叫他害怕。或许在他的心底,也在暗自担心,倘若有那么一天,自己当真坐上了帝位,难道就真的能够撑的起大明朝这个庞大的烂摊子吗?

  终于他眼中的凶狠神色渐渐消失,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椅中,十分疲倦地道:“放他们起来罢。”四名随从应声起立,桓震只觉手脚骤然轻松,一面活动手腕脚踝血脉,一面站了起来。只听朱由检道:“你二人的头颅,孤便暂且寄在你们肩上。”桓震不由得苦笑,心想我自己的头,倒要向你借用,岂不甚是可笑么?明知与他讲什么人权等于白饶,当下只得道:“王爷刀下,不杀无罪之人。”朱由检冷冷地道:“但你们可莫要得意,今日之事,倘有半分泄露,孤既然随时随地能找到你们,自然也就随时随地都能取尔等之头。”桓震连连称是,心道我不和你计较,口头上满足你一下也没甚所谓。

  朱由检抚着脸颊,瞧了傅山一眼,道:“方才你说那些话,都是真的么?”傅山微微一怔,心想他究竟还是十分在意这命谶之说的,当下道:“命相之学,本来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朱由检道:“信当如何,不信又当如何?”傅山笑道:“信则聊尽人事,安守天命罢了。”桓震接口道:“若不信,则当制天命而用之!”朱由检反问道:“制天命而用之?然则尔等怎知何谓天命?天命降于天子,安能为尔这等市井之徒所知!”傅山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命成败,岂独圣人知之?”朱由检截口道:“然则天命当应于何时?”傅山斩钉截铁的道:“明年七八月间!”朱由检“啊”地一声,支颐沉思,片刻,道:“孤也不知今日之举对也不对。往后你二人便替孤办事罢。只是日后若有不利之行,又或怠慢公务,孤誓杀汝。”桓震松了口气,心道只要你现在不杀我,等我送你些好东西之后,你想杀也舍不得杀了,当下笑道:“此固吾兄弟二人素愿也。”

  朱由检“嗯”了一声,道:“今日孤已出来甚久,这便去了罢。你二人有甚么打算?”桓震低头细想一番,但觉自己留在京中也无大用,以信王目前处境,固然不能替自己安排甚么,自己对于官场中钩心斗角的事情也不甚精通。不如照原先打算,往遵化去走一遭,好歹识得几个地方上的将领,必要时候当得设法交接。万一明年天启一死,魏忠贤当真作乱起来,自己手中有兵,也好有所准备。傅山却可以留下,一则让他在朱由检身边磨练数月,二则瞧方才情形,朱由检虽然对自己两人有几分信任,心中却仍是疑窦重重。这一点他却并不意外,照朱由检的善疑个性,若能当真信用某人,那才是天大怪事。但这么一来,自己在外就不能完全放心,有傅山在此,至少算作是自己的一个内线,也可稍减他的疑忌之心。当下照此说了,朱由检只觉甚合自己心意,便也点头应允。

  是时时候已经甚晚,当下朱由检自去,桓震却与傅山寻了下处,两人回想起今晚的种种情形,都是心惊肉跳不已。傅山叹道:“这一次当真是九死一生!却没想到大哥竟然与当今信王认得,真是……”瞧着桓震,目光中满是疑惑之色。桓震心中明白,他疑惑的远远不止是自己认得信王这一桩事情。然而这件事,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想,道:“今日能够无事,多亏得兄弟。临机应变,十分急智,哥哥不如你。”傅山瞧着他摇了摇头。桓震暗叹终于无法糊弄过去,当下一咬牙,道:“青竹,现下你心中定然十分疑心,何以当时在春华楼外,我要对你说那一番话,是也不是?”傅山点头道:“正是。”

  原来桓震站在春华楼外,想到那朱由检如此刻意相邀,定然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自己不能不早做准备。当下便与傅山约定,到时自己见状不对,给他一个暗号,或者扯一下衣袖,或者踢一下椅子,便要他大惊小怪地给朱由检看起相来。至于那甚么亡国之君,却都是桓震预先细细嘱咐了他的。也亏得傅山巧言善辩,与朱由检来回驳诘一番,竟没露出破绽。只是他虽然照足了桓震的吩咐做去,心中却不能无丝毫疑惑不解,究竟桓震怎么便敢如此夸口,那信王明年七八月间一定会入继大统?时光飞逝,明年七八月转眼便至,倘若到时并不应验,那又如何?

  这其中究竟,桓震自然是不能对他说的了,然而若要欺骗自己兄弟,却也骗不落手去,想了一想,道:“倘若我不说是从何得知,青竹,你信我不信?”傅山面露疑色,沉吟道:“我自然是相信大哥的。只是大哥当真不肯告诉小弟么?”桓震叹口气,道:“非是我不想说,只是便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兼且于你有害无利。这件事情,以后莫要再提了罢。”傅山皱皱眉头,只觉桓震的心中,定然有一个甚么天大秘密瞒住了不叫他知道,心下甚是不乐。

  桓震也知他十分不快,心想自己已然与惠登相闹翻,没了一个兄弟,难道现下为了瞒住自己身世秘密,又要没了另一个兄弟么?一时间热血涌上头顶,只想将一切统统倒将出来。口唇张了几张,究竟不知从何说起,难道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大哥是打从四五百年后来的人么?千言万语,终于都化作一声浩然长叹。

  傅山见他终于还是不肯说,叹道:“也罢。大哥不让我知道,自然便有大哥的道理。小弟也不再问了。”桓震心中只觉十分对不住他,歉然道:“那是哥哥的不是。”傅山摇头道:“那也不必说了。明日之后,你我便要分别,小弟留在京中替信王办事,大哥可有甚么嘱咐?”桓震沉思道:“若说嘱咐,最要紧的便是一条,那信王决然不可轻信。”傅山点头道:“正是。我瞧这位王爷,心思深沉,为人坚忍倔强,不是易与之辈。”桓震暗自叹服他识人之能,心中却想在这年这月,连自己两人在内,又哪里有几个敢当面与崇祯说这一番话的了?抬棺进谏的海刚峰,如今早已不在了。倘若当真有一个两个忠直臣子,当面直斥他的刻薄寡恩,大臣离心,也许朝廷之中又是另一种局面,也未可知。然而历史毕竟不能假设,以后究竟如何,还要凭自己一双手做去。

  他知道自己在这时代唯一的过人之能便是能够预知历史,虽然愈往后,历史因为自己的参与进来,愈可能发生变化,但至今为止自己除却在山西做过几个月山贼之外,并没甚么别的举动,能够搅乱历史的,因此却也不担心出错。当下细细回想,将自己所知由现在起直至明年崇祯登基之时,能够记起的大事,尽数说了出来,要傅山一一记熟。他虽然明知说得愈多,傅山的疑心必然愈重,然而自己此去怎么也得半年上下,傅山智谋固然远胜自己,但留他一人在京,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此刻能多告诉他一件事情,便等于多给了他一次趋避危险的机会,甚么疑心不疑心的,却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说完,天色已经大亮。桓震站起身来,道:“这便分别了罢!青竹,你可记住,方才我说的那些事情,未必全要照样发生,只不过是个大概。倘有甚么变动,你自己千万小心,不可拘泥。”傅山点头答应了。当下两人握手而别,桓震自出北京城,向东往遵化而去不提。一路之上,但见处处饿殍,遍地生祠,一方土地,才掩白骨,又起华厦,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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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八回 北地

 

  遵化乃是蓟州下辖的四县之一,另外三个是玉田、丰润和平谷。它距离长城只有二十几里地,向来便是一个对北防卫的要塞。遵化兵备节制两卫:东胜右卫、忠义中卫;一所:宽河所。这个地方,是千年来中原汉族与北方胡虏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是戚继光重修长城,增设敌台,训练蓟兵的地方;还是后金绕过袁崇焕的层层封锁,终于第一次突破长城,大举南犯的地方。

  时候是冬至过后不久,正是“一九二九懒伸手”的天气。桓震是南方人,又是生活在温室效应的二十一世纪,这明末的第一个冬天,倒还着实难熬。从京师到遵化,一路之上愈走愈冷,他不断购买寒衣,待到走到遵化地界的时候,已经是穿得如同一个大棉球一般了。冻得狠了,不由得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在这里造出羽绒服来。至于怎么个造法,是不是如水笙妹妹那般串鸟儿羽毛缀成衣服,一时却也来不及想。到得遵化城,草草吃一顿饭,打听得兵备衙门的所在,一径寻去。

  这遵化兵备衙门的所在却不在城中,那兵备使耿如杞的性子甚是古怪,自打年前上任以来,便吩咐将整个衙署移到了兵营中去办公。他家眷虽在城里居住,本人却常常在兵营一呆旬月,并不回家一次。[——笔者注,这是真事。但耿实际应当是兵备副使。]明代兵备使一职,名为监察辅佐总督、巡抚,实则握有调度攻防之权,是个着着实实的武职。虽说如此,然而要做到兵备,至少也得进士出身,这些进士往往不知兵者居多,更有人甚至于连马也不识得骑的。像耿如杞这般,整日泡在军营当中的,简直便是绝无而仅有。虽说一代名将袁崇焕也是进士出身,但整个大明天下,又能有几个袁崇焕?便是那一个,也给崇祯皇帝一刀刀地剐了。

  兵营距离遵化城并不甚远,便在城东北角上,依山而建,与城墙紧紧毗邻。桓震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古代的兵营是个甚么模样,与后世电视剧中的镜头相比,简直是毫无相似之处。整个兵营便是一座石寨,周围都用厚达数尺的大石围砌而成,高处约有三四丈,与山坡相连之处也有两丈上下。石寨左右各有一拱门,便是士兵出入的通路了。寨子东侧数十丈处有一眼泉水,那是整个兵营的水源所在。进得寨子,西边是营房,东边便是校场。桓震在门口给个老军拦住,当下取了赵南星的荐书出来,请他面呈耿兵备大人。

  少时,那老军又再出来,便说耿兵备请。桓震随着他走去,那耿如杞住的却也是一间普通营房,不过是独个儿占了一间罢了。那老军在门口禀报了一声,便教桓震自行入去。进得营房,只见一个中年人,裹着一领棉袍,坐在矮几前面,奋笔疾书,时不时地将笔尖凑到口上呵一口热气。桓震料想他便是耿兵备如杞了,当下上前参见。耿如杞抬起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应道:“既是赵世伯举荐足下来此,便屈足下暂且在我营中做个幕宾,日后若有机遇,当为足下谋一出身。”桓震连忙谢了,便问他有甚公务要办。耿如杞道:“那也没有甚么。我军中原有两个书启夫子,前些日一个告假回乡去了,还有一个便在此地,足下既然在此,左右无事,可去与他接谈一番。”桓震一一答应,却见他又低下头去写了,只觉自己似乎打搅了他,还是快走的妙。

  当下离了耿如杞房间,出门之时,回头一望,这才看见房门上悬了一块窄窄匾额,写道:本无斋,却是三个隶字,写得甚是挺拔有力,想来应是耿如杞的手笔了。他寻一个士兵问了,才知军中的两个书启,一个叫做李滔,字百川,另一个叫做邓仕兴,字仲成。李滔日前父亲去世,告假回湖南老家去了。桓震问明了邓仕兴的居处,当下便去访他。邓仕兴为人很是随和健谈,听说桓震今日方到,还没处下榻,便一力邀他与自己同住。桓震见他房间还算宽敞,便多自己一个也不觉挤,当下应了。他也没甚铺盖,只将几件随身衣服向床上一丢,便算搬过来了,就连被子也是邓仕兴借他的。这夜邓仕兴设酒替他接风,军中无肴,只是一些咸菜鹅蛋之类。桓震本不善饮,喝了数杯,便一力推辞,却请教起军中诸般规矩制度来。邓仕兴喜他谦诚,一面自饮,一面将营中上下建制细细说了。

  原来这个兵营中共有两营驻军,合为五千五百人。大部分的兵都是自遵化本地募得,也有些是从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转来的军户,二者约是七三之数。五千五百人之中,倒有四千长枪手、藤牌手等等,余下一千五百虽是鸟铳手,却只得四五百支鸟铳。营中该管的本是一个参将,叫做徐兆,自从耿如杞将兵备衙门搬了来,便一应大小事务不理,每日只是溜进城去,挟妓饮酒,近来竟有一个多月不曾回营了。耿如杞对他深为厌恶,已参了他好几回,却不知那徐兆走了甚么门路,居然深得上司庇护,耿如杞数次参他不动,见他不来碍手碍脚,也就索性不理。以下把总、哨长、材官、中军、旗牌、辕门、粮运等等官职十分烦杂,各自都有职司,桓震听得他在那里数说,一一努力记在心里。

  他既然做人家幕宾,自不能全不办公,次日一早,见邓仕兴起身,也便跟着起来,见过耿如杞,便要邓仕兴带他熟悉一番军中公务。说是军中公务,其实大部分全是武将的事情,作幕宾的,无非只是来往信札批答,以及登记军籍、整理粮饷出入簿子等等文书事务。除此之外,耿如杞兵备衙门的一应公文,也都是送到这里来办。这些却着实非桓震所长,来到明朝半年,虽然学会了毛笔字,但是字体之丑实在难入人眼,说起会计事务,明代的会计方法与后世全然不同,莫说他不曾学过会计,便是学过,此刻也要从头来过。这一日时刻不离邓仕兴,瞧着他做甚么,自己便照样做去,却也给他学了个七七八八,模样相似,至于帐目算得究竟对是不对,写篇文稿可曾缺笔掉画,那却顾不得也。

  他也知这般下去终究不行,虽说自己是赵南星荐来,耿如杞再是如何也必要卖赵南星一个面子;但军中自有纪律在,倘若哪天当真犯了大过,恐怕耿如杞也容不得他。是以这天夜间,邓仕兴已经睡下,他却还在那里一面温习帐目,一面学打算盘。好在明代算盘已将算筹淘汰,算盘结构、珠算口诀与现代也差之不远,他慢慢回想小学时候学过的珠算,渐渐愈打愈熟。

  打得一阵,只觉脑中昏昏沉沉,全是一上四退五,三一三十一起来,听得军中梆子,已经打过了三更,当下撇了算盘,走出门去,要吸一下冬天的冷气。邓仕兴的房间,与本无斋正是对面相望。桓震一推门,便瞧见本无斋仍旧亮着灯光,想来耿如杞仍不曾歇息。犹豫片刻,走过去轻轻扣门,只听得里面道:“进来!”推门进去,但见耿如杞坐在几后,身上仍是白日见他时候的那身打扮,显见并不曾睡。面前摊着一封公文,似乎是方才正看的。他一面让座,一面问道:“军中一日,可还惯么?”桓震礼道:“尚好,多谢大人关怀。”耿如杞“嗯”了一声,仍是低下头去瞧那公文,脸上神色愈来愈是难看,双眉逐渐纠结在一处,终于猛力一拍桌子,怒道:“好无耻!”

  桓震给他吓了一跳,当下问他何故这般发怒。耿如杞喘了几口大气,怒色不减,随手抄起那封公文,向地下一丢,道:“百里你瞧!这便是咱们大明朝的忠臣了。”俯身捡起看时,却是顺天巡抚刘诏发下,蓟州府批转的,大意是说要在蓟州替魏忠贤建立生祠,要各地官员预为准备。所谓预为准备,那自然是要钱给钱,要料给料,要工给工了。耿如杞并非牧民官,这事原轮不到他去操心,遵化县将这公文转给他看,纯是以示尊重。

  耿如杞明知自己不在其位,便生气也是白饶,拍了一回桌子,也便渐渐冷静下来,叹道:“朝事如此!”桓震忽然记起杨柏来,心想那个宁死不建生祠的房山县,不知现今可还活着?耿如杞又发了几句牢骚,便转身去瞧他身后的一副地图。桓震仔细辨认,画的却像是辽东一带地形。古人所绘地图十分难认,他看得半晌,也不过辨出了一条长城而已。耿如杞发觉他留心地图,叹道:“本道早年在职方郎任上之时,受鹤鸣小人所惑,排熊廷弼而庇王化贞,疆事由是大坏,现下很是后悔,因此署中常备边图,但盼日后能够补报万一。”指着辽东一带,道:“现下彼处有袁辽东在,修塞垣,缮战垒,铲山堑谷,大兴屯田,边事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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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9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九回 饷变

 

  [——笔者注,遵化闹饷兵变本是崇祯二年事。]

  桓震随着他手指瞧去,虽然瞧不大明白,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辽东形势正是一片大好,这年正月间,袁崇焕据守宁远,坚壁清野,以红夷大炮大破清兵,努尔哈赤给大炮击伤,不久连伤带气,愤恚疽发而亡,是为后金叛明的首次大挫败。这一次血战险胜,令得袁崇焕名满天下,功高望隆,朝廷以辽东军事全权委任,他便以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之策经营辽东,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以往所弃旧土,终于令得皇太极不敢骤然南下,竟遣了使臣与他议和。想到议和,猛然间记起,皇太极遣使议和的时间,似乎便是这年的年底,至于现在究竟到了不曾,那却无法知晓。

  他正在那里回想,突然光当一声,房门给人撞开,邓仕兴跌跌撞撞地一头冲了进来,不知怎地脚下一绊,仆倒在地,他也顾不得爬起,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耿如杞皱眉道:“甚么大人不好了?起来再说!”说着抓住他手臂,一把拖了起来。邓仕兴好容易喘得匀气,这才道:“糟……糟了,外面兵丁……兵丁闹饷!”耿如杞脑中轰然一声,兵丁闹饷乃是大事,怎的连一点动静也无?连忙奔出门去,肩头与邓仕兴相撞,将他撞得又跌了个跟头。

  桓震却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闹饷”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便是官兵因为粮饷拖欠,起来闹事了。当下急忙随在耿如杞身后奔出,才出房门,便见校场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余兵丁人人手执刀枪长矛,静立不动,就如白日训练一般。虽则不吵不闹,却比大吵大闹还要骇人。耿如杞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大喝道:“都给本道回去!”喝得数遍,并无一个兵丁理睬半分,前排离他较近的几个士兵,更是双目望定了他,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叹,上头层层官员,只知道搜刮钱财,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则不惜耗费,供应边塞则锱铢必较,士兵每日半饥不饱,莫说守卫边疆,连日常训练也都难以保证,以至于有些竟去四乡劫掠百姓,屡勒不止,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入九之后,眼看天气渐渐寒冷,士兵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难道朝廷便要指望这些冻饿瑟缩的兵们来保疆卫国么?

  桓震瞧着他们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冻得瑟瑟发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桩事情:究竟为甚么明朝的将领在带明兵打清军的时候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待到降了满清,反过来带领辫子兵屠杀汉人的时候,便如利刀绞肉一般,直杀得中华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这样的兵,怎么能与满清的精兵铁骑相抗?战而不利,非将之过,却是兵不能战。而所以兵不能战的原因,又是整个大明朝的官僚机器,已经从中间开始失灵了,朽坏了,崩塌了。

  士兵们仍是望着耿如杞。他们并不说话,并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们也不肯退去。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展示着他们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面容。耿如杞从前排缓缓走过。他知道这些士兵的苦楚,自从他来这里担任兵备的那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有那么一种不妙的预感:官逼兵反!为了不叫这个预感变做现实,他将衙署搬到了军营里,每日亲眼看着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职和威望弹压他们,可是终于到了这一天,当他的官职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战胜对克扣粮饷的痛恨,以及对棉衣棉裤的渴望的时候,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从他的管束了。他们拿着他们的刀枪,静静地站在这里,索要原本便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校场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默,一如暴风雨前。

  突然之间,一阵细小的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队伍后排的一个兵丁,蹲下身子细声哭泣。在这种时候,哭声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转眼之间,校场上响起一片抽泣号啕之声。耿如杞心中震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些兵丁。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么鬼哭!”跟着砰砰两声,想是一个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两脚。耿如杞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叫做孟豹的哨长,这人世代军户,子继父职,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作战勇敢,却是屡屡得罪上司,不论在哪里都呆不长久,先后辗转在几个卫所戍守,半年前才调防到此处的。耿如杞瞧他出头,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难道这场兵变,便是这个孟豹为首挑唆而起的?

  当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声,分开众兵丁,昂首阔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礼,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恼怒,喝令跪下,孟豹却是两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无长官,干犯军纪,该当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克扣军饷,虐待士兵,该当何罪?”耿如杞给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然无言。桓震心中却觉奇怪,瞧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粗蛮汉子罢了,怎地反应如此之快,能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暗中还有一个主使之人么?他起了疑心,当下细细观察队伍中每个兵丁,看来看去,却并没看出甚么花样。

  耿如杞面色铁青,声音颤抖,道:“本道上任以来,自认从没贪墨过一钱银子,你们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错。我等都晓得大人乃是一个好官。然而再是甚么好官,也不能给弟兄们发足了饷银,也不能叫弟兄们穿上棉衣!难道要俺瞧着弟兄们一个个地饿死冻死么?”说着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们的饷银棉衣发得下来,这一回要砍要杀,俺姓孟的一力承担,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么灭九族,只求大人给俺吃一顿饱饭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镜,自打自己上任以来,究竟发过几次饷银。虽然自己并不曾克扣一分半毫,但上头拨下来的便是那么多而已,他区区一个兵备,又能去哪里变银子出来?孟豹这番话,确实叫他震动不已,然而军纪总是军纪,这场兵变一平之后,孟豹这颗头颅,是决然保不住的。

  但是首要之急,却是平定这一场兵变。一众士兵来势汹汹,大有不得补饷誓不罢休的气势,现下只是静立,一旦持续到明日一早,势必成为哗变。遵化城一乱,连带附近两卫一所,也要动荡不安,这一带靠近长城,向来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时常南下骚扰的地方,一旦守备空虚,彼必长驱直入,大行劫掠,那时莫说遵化,就连蓟州、永平一带,也要被害。从自己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这般一个大纰漏,莫说乌纱,这颗头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论在公在私,这场兵变,都非得在今夜结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这般念头,当下深吸一口气,竟然便对着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挥手拨开,哑声道:“这里五千五百人,哪一个都当得本道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惊,爬在地下连连叩头。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叹道:“该当本道拜你们才是。”孟豹心潮翻滚,眼中含泪,口唇微张,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脱口而出。

  阵中一个声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骗!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若这等可怜我们,何不现下便给我们发粮发饷?”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动摇,只消兵变首领孟豹的一句话,眼看这一场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为无形,哪知听得此人这么一喊,又是群情汹涌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呼喝“发粮发饷!”跟着便是十个人,百个人,终于汇合成五千五百人的声音,响彻夜空:“发粮发饷!发粮发饷!”

  耿如杞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莫说只是下跪,就算他将自己的脑袋砍了下来,今日这些乱兵,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心中暗叹一声时乖命蹇,遵化兵备耿如杞轻轻合上眼睛,站了起来。反便反了罢……这个世道,当兵的不反,却又怎么活得下去?反了之后,也无非作贼而已,官军与贼,原也没甚么分别。他心中想着自己明日上报这桩兵变之时顺天巡抚刘诏那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几分好笑起来。他会参自己个甚么罪名?御下不严?纵部反叛?还是其他的甚么?耿如杞向着他的本无斋走去,须得先行写好了请罪表才好……他已经在脑中打起腹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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