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我没想到养育我二十几年的老屋会颓败成这样，瑟瑟秋风中，这一栋曾居住了四户人家，养育了大约二十几个孩子的木泥坯房像个不能负重的蜗牛，隐匿在五颜六色的大山脚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孩子都走了的原故，反正曾经热闹的庭院变得好冷清。只有山风掠过山林时的那片喧哗声还是那么熟悉，那么雄浑有力。
我是在路上碰见小锋的。当时他手里提了一把镰刀准备出工，意外地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想低头而过。我赶忙问了声：去收秋？他笑了，说，嗯。随后就消失了。一阵山风袭来，枝头的树叶打着旋飘落，我一向不喜欢秋，因为它总是带给人伤感。
小锋是我儿时的一个伙伴，长我一岁。长得不算漂亮，但性格比较乖巧，也很干净。他是家里的老小，因偶尔会拿出几样让小伙伴们流口水的东西而深得人心。只是他的父母并不合，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为此干净的小锋总显得有些忧郁。
小锋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女人，她靠着块头大，常提着脖领把丈夫从地上扔到炕上，成为村里的一个笑柄。同时她嘴上功夫也非常了得，她最擅长的就是骂街，一骂就是几个小时，不用喝水，不用歇气。不过据说她的刺绣水平非常高，常有一些灵动的花啊鸟啊鱼呀的飞落在她家的各种门帘饰物上，村里的女人们经常拿着女红向她讨教。她的家非常干净，七个孩子也都穿着整洁，从不邋遢。
小锋的爸爸是个矮小的有点萎缩的男人，经常被他的婆娘骂个狗血喷头也不敢放一声。我们两家彼邻，有时半夜里正睡得香，突然就传来恶狠狠的叫骂声，随后就是号啕大哭，小锋的妈妈大哭有个特点，就是哭一声骂一句，哭两声骂两句，而且非常有韵律，那种拉长的腔调不了解的人还真以为是在唱戏，我一直都觉得小锋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学过戏的。她的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习惯常常搅得四邻不得安宁。有一次一个小伙伴嘲笑小锋，瞧你妈那个样儿，干脆让你爸爸休了算了！谁知平时文文静静的小锋立刻暴怒，发了疯一样与人打起架来。
小锋与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学。冬天放寒假时，我们经常一起搭伴上山砍柴，北方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是满山遍野的雪花总能让心情忧郁的人快乐起来。我们几个小伙伴先满山疯跑一阵，然后打雪仗，再然后是爬树，最后才是打柴。有一天小锋发现了一只野兔，于是大家寻着踪迹开始追，这只兔子特别狡猾，三拐两拐就把我们给甩了。第二天小锋用铁丝做了个套儿，在野兔出没的地方放好，结果收获了一只胖嘟嘟的灰颜色兔子。
小锋更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书。那时候小山村也没什么书可看，他不知从哪儿捡到了一本中国地图册，每天都要研究一会儿。有一次他将我们几个小伙伴纠集在一起，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郑重地告诉我们：“我们就在这里！”。我们都半信半疑，怎么会是一个点儿啊？小锋立刻不屑一顾地说：“长大了你们就知道了！”。为此他成为我们大家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不过有段时间小锋很伤心。她最小的姐姐与村里一个名声不太好的男青年自由恋爱了，这消息在封建且封闭的小山村，无疑是颗原子弹，也让一向爱面子的小锋的母亲怒不可遏。她采取高压态势，吩咐小锋晚上监视他的姐姐。作为小锋的铁杆，我当然要与他一起执行命令。
记得那也是个秋天，山上五颜六色的。吃过晚饭，我与小锋手拉手来到山村东面的一座石拱桥，那座桥现在已经被废弃了，在当时却是村子里的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村民平时洗衣服或者晚饭后散步都会去那里，当然这里也是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约会的场所。我与小锋藏在一个石头后面。天渐渐地黑了，山里秋天的夜晚特别寒凉，风过山林时，那种此起彼伏的刷刷声，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哀嚎。我裹紧了衣服，有些后悔自己的仗义。就在这时，俩个身影出现了，我与小锋都有些紧张。待到近前，果然是他的姐姐，那个男的有些消瘦，俩个人相互依偎着，说说笑笑。在走近我们的档儿，他们忽然停住了，居然亲起了嘴。哇！这情景让我顿时羞红了脸，心也突突跳个不停。再看小锋，更加扭捏，几乎不敢抬头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远，我与小锋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回家的路上我问小锋是否会告诉他的妈妈，他摇摇头。
可是后来他的姐姐还是被妈妈披头散发的扭打回来，伴着妈妈的吵骂声，还有姐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小锋拿起地图册躲进了草垛。后来据说他的姐姐为了反抗自己的母亲，将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那个男的之后，那个男的就再也没有出现。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白天晚上能听到的除了恶狠狠的叫骂声就是一女子的樱缨哭泣声。小锋说，他恨那个没良心的东西，长大后一定要为姐姐报仇。
初中毕业后，我去县城读高中，小锋在家务农，一晃十几年。这期间见过他几次，他变黑了，也瘦了。在我读大学那会，有一次回家，他领着新过门的媳妇到我家看我，看着他那幸福洋溢的劲儿，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他媳妇小他3岁，从小是个孤儿，人很漂亮。但听弟弟说，小锋的妈妈好像不太喜欢她，两人常闹别扭。后来，小锋的媳妇不堪忍受婆婆的气，一去不返了。这对小锋的打击非常大，小媳妇好像带走了他的魂儿，从此勤快的小锋变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闲汉，任母亲怎么教训，就是不下地劳动。
小锋的母亲虽然外形长得彪悍，其实身体并不好，总是吃药。现在想来，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抱怨只是她对生活不满的一种发泄。年轻时受尽欺侮的小锋的爸爸到了年老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他一直有喝酒的嗜好，平时老婆看得不紧时就到商店买口酒偷偷地喝，后来据说敢明目张胆地喝了，他的理由是这个家靠他养，没有理由连口酒都喝不上。上了年纪的小锋的母亲不服，于是两人由吵骂升级到对打，小锋的母亲就是在一次哭闹对打时心脏病发作离开人世的。
小锋自从媳妇跑掉以后，就再也没找，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他对母亲的离去并没感到多少悲哀，不过，丧偶的父亲却异常落寞，经常在自斟自饮中回落一声叹息！
天凉了，秋天的风吹黄了整片的绿，我收起思绪，突然想起小时研究中国地图的小锋除了县城外，就再也没出过远门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