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海上花
整整一个月时间,我们连凯尔茜的影子也没有摸到。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是彗星海沿岸的著名人物,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只要我们问起她,别人就会警觉地询问我们:“你们找她干什么。”这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们的经验证明,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误的:
“我们来找她报仇。”小菲利愤愤地说。
“来人啊,把他们赶出去,居然向红巾女海盗报仇,这群恶棍、流氓、害虫、垃圾……”
然后是万人空巷的追逐战,我们一马当先。
……
“我们是她的朋友。”我和颜悦色。
“她的朋友会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们骗得过谁啊!这群骗子、杀手、屠夫、奸商……”
锅碗瓢盆飞过头顶,我们抱头鼠窜。
……
“我们是来加入海盗的。”普瓦洛厚起了脸皮。
“对不起,我是警察……”
勇敢的巡逻队涌上街头,我们千夫所指。
……
并非所有人在这一个月中都一无所获。目睹了红焰与暴风德克的对打之后,小菲利请求红焰教他格斗的技巧。孩子的诚恳和坚决以及他悲惨的身世让红焰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更何况还有黑暗精灵在帮他说好话。为此,红焰陷入了尴尬的痛苦之中:学生是爱人的死敌。
不过,公允地说,小菲利是个好学生,他刻苦、努力,并且对各种格斗技巧有着浓厚的兴趣。看得出,他身为骑士的父亲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虽然内心矛盾,但红焰依旧尽心尽力地进行教育,把小菲利在这个年龄上能够掌握的东西毫不藏私地全部传授给了他。我能够看出我的朋友对小菲利的感情日渐深厚,他像父亲一样对待他的学生,既严厉又慈爱,对孩子的错误毫不掩饰地指出,却又总是鼓励他改正这些错误。在小菲利身上,仿佛寄托了这个游侠的某种信念。我想,这和菲利与凯尔茜的杀父之仇不无关系,或许是我的精灵朋友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补偿这个孩子吧。
同样的,菲利对红焰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他尊敬他、景仰他、崇拜他,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总也不嫌长。他喜欢将自己的秘密与红焰分享,并且从红焰的经历中寻找快乐。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死,我相信这两个人会是这世界上最和谐的一对师生。
可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用这种方式寻找凯尔茜简直是浪费时间。小菲利或许可以用一生来寻找他的杀父仇人,但德兰麦亚的战况不可能永远这么僵持下去。我觉得应该尽快完成任务,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不是个好主意。”红焰说。
“我觉得也没有把握,毕竟,彗星海那么大。”普瓦洛也反对。
“而且,海上还有危险。”埃里奥特说。
“可我们真的没有好办法了,朋友们。几乎所有码头的人都认识我们了,可我们还是没有得到一点消息。我们只能到海上去碰碰运气,如果还不行,就得尽快回去,我担心弗莱德那边情况有变。”我自己也没有很大的信心,只能用自己的话来增强自信,“没有办法的时候,碰运气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听了我的话,再也没有人能反对了。不久,我们搭上了一艘出海运送货物的商船“玛利宝贝号”。我们选择它,是因为普瓦洛说这条船长得一付倒霉模样,碰上海盗的机会很大。
起航之后的短短三天里,我们这些在内陆地区长大的人就饱受了海浪的摧残。和我们见过的所有水域不同,海实在是太宽广了,以至于再汹涌的波涛看上去也仿佛是春日清池中的一道水纹,安静温柔,丝毫也显现不出它的力量。直到你随着甲板起伏不定、几乎站不住脚跟时,才会明白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大海的欺骗。你脚下的任何一道波浪出现在江河中,都具有致命的破坏力。
我、普瓦洛和红焰的情况还算好,连小船都没有坐过的黑暗精灵已经彻底失去了她沉静的性格,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脚把我们踹到一边,然后抢过我们的脸盆大口呕吐的连续攻击技能。腥咸的海水味道折磨得我们彻夜不眠,并且让我们对着大堆新鲜的龙虾、海蟹胃口全失,只能仰仗一些已经失去了水分的储藏蔬菜辛苦过活。晕船的滋味让我终生难忘,所以此后如果有哪位女士向我问起减肥的方法,我会建议她乘一只小破船到海上漂流几天,可怜的埃里奥特小姐憔悴的面容会证明我的建议是多么的有效。
第五天的正午,海面忽然异常的平静,我们乘坐的商船甚至连轻微的晃动都不再发生了。我们难得地在船舱中安稳地休息了一下,直到船舱里的哭叫声把我们吵醒:
“暴风雨,暴风雨要来了!”
“救命啊!”
“我不想死……”
“尊敬的至善神达瑞摩斯啊,你保佑你的孩子……”
“海神,让我们躲过这一次劫难,我愿意……”
……
“怎么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声问着。
“红焰先生!”小菲利撞开我们的舱门,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声音颤抖着说:“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当我们走上甲板时,海天之间正上演着一场令人敬畏的表演:不知多么广大的乌云连接成了一片,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只留下几个小小缝隙,让仅有的阳光斜斜地射落。海水的颜色暗淡发黑,阴沉得像是稠密的一大块,只偶尔翻出几个泡沫来,好象一块看不到边际的沼泽。在那更远的远方,光亮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静。
寂静,可怕的寂静,暴风雨的前奏。
完全依靠风帆推进的商船寸步难行,犹如一个被斩去双脚的可怜人眼看着头顶的巨石滚落却无力躲闪。甲板上的乘客慌作一团,不知所措。甚至连年轻的船长都倍感绝望,无力地指挥着水手。
“你说的对,普瓦洛,这是一条倒霉的船,可是倒霉得有些过头了。”红焰的面色苍白,我记得他是不会游泳的。
没人比我更懊恼了,我出了一个再糟糕也没有的主意,让我的朋友们跟着我受牵连,在这陌生的地方面对着危险的暴风雨。如果他们出了任何意外,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我的一辈子幸运的还没有走到尽头的话。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声喊:“有船过来了,他们能动!”
“快点,求救啊!”
“带我们离开这里。”
远处出现了一条大船,它的船身不太高,显得有些狭长,看上去有些奇怪。它的风帆已经收起,船身两侧各伸出一排划桨,正在划水前进,速度并不是很慢。
这条船显然也发现了我们,逐渐地向我们靠近。终于,了望手大声报告:“船长,是海盗,黄金玫瑰号。”
这世界可真小啊。我和同伴们交换着自己惊奇和无奈的表情。
出乎我的预料,乘客和水手们没有因为遇到了海盗而惊慌,反而仿佛见到了救世主一样高兴。他们脱下了帽子,大声呼叫,祈祷着海盗们来得比暴风雨更早一些。
终于,两船并在了一起,我有机会看清楚这条古怪海盗船的全貌:它当然不会是以前的黄金玫瑰号了,新船的吃水不是很深,水上的部分只有大约三层楼高,比大多数海船都要矮一截。在它右舷前端漆着金色和粉红色搭配的“黄金玫瑰”字样,船首撞角下雕着一尊女人的雕像。她包着一顶头巾,全身水手劲装,手持一把利剑刺向前方,表情果敢坚毅,赫然是……凯尔茜的模样。
居然把自己的雕像当成船首像,这丫头的风格真是……
“是哪个白痴这个时候还敢出航,不要命了吗?”熟悉的声音从甲板另一侧传来,我身边的红焰和小菲利两个人同时一震,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红焰看到了他多日来思念的美丽面容,而小菲利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鲜艳的头巾夺去了太阳的骄傲,美丽的容颜窃取了花朵的娇媚,那是凯尔茜·拉格,红巾女海盗,绽放于彗星海上最靓丽的一朵浪花。几乎一年没见了的凯尔茜肤色深了许多,皮肤也变得有些粗糙。但以前青涩冲动的感觉已经完全从她身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老练和稳重。随着她的登船,甲板上慌乱绝望的气氛逐渐消退了,女海盗传奇般的威名吸引了所有人。
“谁是船长?”她的声音依旧清脆,但充满威严。
“我是。”玛利宝贝号上年轻的船长畏缩着挤出人群。
凯尔茜立刻绝望地捂住了额头,沮丧地抱怨着:“破商船,坏天气,年轻的船长,所有的倒霉事都让我碰上了。”
她问船长:“那么船长先生,到现在为止,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努力控制局势,平息混乱,然后……”
“够了够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船只已经被海盗掠夺,你现在是俘虏,请和乘客们一起回到船舱中,用条绳子把自己绑在能固定的地方。谁是货主?”
仿佛经过训练的,几个商人应声出列。
“塔德,哈尔伯,尼尔森,怎么又是你们几个,怎么每次我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总在遇到麻烦?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租条好点的船,找个有经验的船长,不要在乎那点小钱。你们不怕遇到海盗啊?”
一个高瘦的商人嬉皮笑脸地说:“凯尔茜小姐这样的海盗我们请还请不来呢,怎么会怕。”
“好了好了,别废话。钩子,带人卸货,尽可能多给他们留下点。记得从船头和船尾扔下去,别让船摇晃。铁锚,把桅杆都砍断了。动作麻利点,别给我丢人。”
“剩下的人……”凯尔茜把手指向我们这群乘客,忽然,她全身僵硬在那里,双眼定在我身旁的红焰身上。如果说,这世上有的眼睛会说话,那凯尔茜的眼睛无疑就是这一种。这一瞬间,她的眼睛告诉了我们很多:惊异、喜悦、爱恋、思念以及少许的埋怨。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后面的话声音小得就像是在梦呓。
红焰多日来因小菲利的遭遇带来的不快暂时地消失了,他俏皮地向凯尔茜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示意她继续自己的工作。这情侣间亲密的手势让凯尔茜雀跃不已,她回头一个个喊着手下海盗的名字,在恋人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才智。在她的指挥下,海盗和商船水手们把两条船尽量连在一起,并把一些乘客分流到海盗船上,以达到最好的负重比例。
凯尔茜没有看见小菲利的眼神,但我注意到了。如果不是我一把抱住他,他或许已经冲出去挑战美丽的女海盗了。
“她在救全船人的命。”我附在小菲利耳边说,“她现在是在干一件好事。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让全船人给你父亲陪葬,这不是你父亲教你的正直。”
我说服了小菲利,让他暂时放弃了复仇的举动。但这平息不了他心头的仇恨。如果菲利的眼神是把锋利的尖刀,凯尔茜可能已经被切成碎块了。
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帮着海盗们抛下了大约三分之二的货物,只留下三分之一比较沉重(当然,也比较贵重)的货物压舱,让吃水线达到了比较稳定的水平。帮不上什么忙的小菲利和埃里奥特被绑在了船舱里的床上,我、红焰、普瓦洛和凯尔茜把自己捆在玛利宝贝号的甲板上。
第一阵风吹过,很轻,稍有些凉,仿佛是夏日湖滨扑面而来的微风,让人觉得惬意。
那是一种毁灭前最后的一丝惬意。
雨来了,并不是由小到大,而是似乎直接就大块地从天上掉落,立刻让人窒息。在雨水将天和地连成混沌潮湿的一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浪,也来了。
滔天的巨浪,犹如一只巨手将两条船高高举起,又瞬间从船底抽空,把它们狠狠地抛下。我脚下的甲板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再来一次就会立刻支离破碎,把船上的人们全部抛向无底深渊。
浪涛仿佛巨龙伸出的长舌,翻卷着涌上甲板,舔食暴露在甲板外的一切事物。船头每一次挣扎着从海浪中钻出,甲板上都要少些什么东西。有的水手就这样连同自己捆缚的固定物一起被卷入了水中,他们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甚至有一次巨浪被堆到五、六个船身那么高,浪尖直接卷过两条船,重重倾落在前方的水中。有那么一瞬间,两条船就在巨浪形成的空心水道中停留,我们的头顶就是一道海水倾泻形成的水瀑。这大自然的奇景还没来得及让我们赏心悦目,水瀑就拍落在我们身上,差点将我们倾覆。
一次,两次,三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这濒临死亡的界限的。此前的晕船反应已经彻底消失了,当你连天和海都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脚下唯一的凭借被无可抵御的伟力如尘土般抛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听不见浪涛声,听不见风雨声,听不见甲板尖啸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血液在我血管里流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声响让我觉得我脱离了这个脆弱的躯壳,正在以一个更高的角度来审视我自己的灵魂。
在这样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啊!”凯尔茜的惊呼把我从朦胧的幻觉中叫醒,我看见一块巨大的木板在风浪的作用下横着飞向凯尔茜。它原本应该是玛利宝贝号上的一截栏杆,可现在被巨浪折断,成了巨大的伤人凶器。被自己捆绑在立柱上的凯尔茜无法闪避,只能把双手抱在面前。在这突如其来的凶险之前,勇敢骄傲的海上之花显得如此弱小无助。
“嘭!”细微的撞击声透过雨幕传来,继而是红焰的叫声:
“你没事吧!”我隐约看见红焰脱离了绳索的捆缚,面对面的和凯尔茜抱在一起,用他的后背挡住了这一击。他的嘴角依稀带着一丝鲜血,但好在伤在后背,又有准备,伤得并不重。
“你又这么乱来!”凯尔茜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她尽可能地将双手环绕在红焰背后,把他拉向自己的怀中,生怕他被巨浪卷走。
“有点疼,但是不要紧。你没事就好!”这些平时里听着有些肉麻的情话在这飘摇动荡的时刻大声呐喊出来,让我心情激荡。
“我有句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红焰继续大声喊,“我怕再过一会就没机会告诉你了!”
“不会的,一定有机会的!”
天下无敌的肉麻情话就要以前所未有的壮烈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我和把自己捆在不远处的普瓦洛对视了一眼,很有兴致地看这场千载难逢的情景爱情剧。如果运气好,我们说不定可以亲眼目睹传说中的限制级镜头——少女的初吻。生死关头,我们仍然对这世界充满美好的希望。我觉得如果让我们在奔赴冥界的时刻能够亲眼目睹情定终生的一吻,这世界或许还不是太糟糕……
“我说,你把我抱紧点,别让我被冲走了,我不会游泳,我害怕……”红焰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狠不能把两只脚也缠在凯尔茜腿上。
“红焰,你这个混蛋被冲走吧!”我和普瓦洛同时恼怒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