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拳与剑
忘情湖。
其实并不能算一个湖,曾经一度是个比较大的荷花塘,只是后来不生荷花了,空着一片的明绿以及挂着一个久远的传说,于是就有了——忘情湖。
据说,这不大的湖,在很早以前就有了,那时也有着美丽的莲荷,像某首采莲诗里所写的,同时有着一双双的恋人撑着小木筏穿梭于水莲之间,这诚然也是有过的;忘情湖的由来,似乎也是因为恋人之间的原由,按世人的说法,曾有一个男青年爱了一个女子,而这女子却嫁了他人,他要寻找一个忘记女子的方法,然而一个人爱得真忘得也难,于是他投入莲花的根,想从那里拔出人世间永存的洁——忘掉人世一切的尘埃,从他的灵魂生长出洁白的莲之花!
可惜,他错了,人世不可能再有他的思想,他也不可能因此忘了所有的情,因为死,本身就是永远的记念。
奇怪的是,这荷花塘的莲荷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现于人们眼中的却是一片清绿的水,使得这不大的塘突然间宽阔了许多,像了一个小小的湖,人们对于他的死有着许多不解,对于他的死所带来的突变更是不解而近乎神异了,当时有些老人说,是天上的神仙被他的殉情感动了,救了他,而这荷花塘的变化,应该也是天上的神仙弄的,让这满塘的生命之绿变成浮水之绿,以表明人世的一切都是浮水似的虚幻,叫人忘了前生的一切的情。
然而,人真能忘情吗?
或许不能,所以人们把这荷花塘叫作忘情湖,也是因为人们不能忘的缘故。
对于这个传说,后人有许多不相信,但这凄美,毕竟感动过许多人,也有着那么一两个乡村诗人吟过那么一些伤感的句子,最令人难忘的是一个乞丐某夜睡在湖边时所感悟的几句话︰
一个男人死了,
因为女人不爱他;
又因为女人不爱他,
所以这里没有莲藕扒!
也就是这么个季节,仿佛春了,当湖里的水还令人觉得寒时,也有着这么一个不能忘情的人来到了湖边。
——树长风!
看起来并不算得上英俊的青年,但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忘情湖边,与他身旁的婀娜的杨柳对照,显得魄力十足。
如果用一个长方形来形容忘情湖——在这个笨拙的形容里,东西为长,南北为宽,则在南北之间有着一条相通的木石搭建成的桥道,从而使得这湖的中央有了个小木阁,虽不见得精美,但也总给某些游人提供了玩赏的好地方。
此时,阁中也站立了一个挺拔的身影,他背对着树长风,双手自在逍遥地背放着,眺看湖的明绿,以及湖之上那隐约的山峦。
明天就是他的喜庆日子,他本可以在家里陪着他所爱的女子的,只是在这之前,他必须了结一件事,所以他很早就来到了忘情湖。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的,就如同他对宁婷的心;变的只是湖水,哪怕是一阵轻微的风也能叫这湖水波动。
他想︰忘情湖——谁又能真的在这里忘了情呢?
波动的水,波动的心;这不属于他,这是另一个男人的。
他不想去忘情,也没有必要去忘情,相反,他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一段恒久的情感。
树长风望着湖中硕长的身影,缓步走上桥道。
“李东阳!”树长风走到阁中,站在这个男人的背后,许久才说出三个字。
李东阳背着的双后自由地放下,随意地垂在双腿两旁,却没有回头,“你来了,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平心静气地欣赏某种事物了,但我想在今日里,能够好好地和你相处一段时间,以此来怀念我们曾经那一段友情,大哥!”
“我已经不是你的大哥,你我之间的兄弟之情,早就断绝,请不必再用以前的称呼,直叫树长风就行!”
李东阳不再言语,突然回转身饱含感情地看了看树长风,然后与树长风并肩立在木阁里。
湖面的风吹拂在两人的脸上,没有冷的感觉,倒是淡淡的腥味儿——这湖有人拿来养鱼了——令人仿佛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在这平静中,多出了一些未可测知的波动。
远处的一线杨柳垂落湖里,钓着几尾鲤鱼儿,红艳的身,摇着像冷色的火,若用一种浪漫的心态去想象,仿若那泡在海面的红日头。
但红,在树长风的眼里,是那喷汹的鲜血;绝不是浪漫。
“七年前我们相识、相交,从而结成异姓兄弟,被人称为‘拳剑双绝’,如今却要与生死相搏,命运捉弄人呐!”
树长风听到李东阳的叹息,扭脸看了看他竖立在阁中的木柱旁的长剑,道︰“你应该拿起你的剑了,别让我的拳头久等。”
微风轻扬,李东阳的长袍颤动了一下。
“何苦呢?我的剑只对敌人而出鞘,不想与你以剑相对,真的不想啊。”
“从你把我的未婚妻夺走的那一刻起,这‘朋友’二字不存在于你和我之间,有的只是恨,不可解开的情仇,李东阳,有些东西不是用几句话可以了结的,必须用拳头和剑!”
“有些东西,我也必须争取,如同宁婷!”李东阳左移两步弯腰拿起竖靠在柱子上的长剑,在他直起腰之时,长叹出声,缓缓转身,两眼射出坚决之色,与树长风火焰似的双眼对视着。
空气中凝聚着一种拉长了的呼吸!
树长风的左手握拳,弯曲的指节之间发出“咯喀”明响,突然沉身下去,左拳直击在脚下厚实的木板,“轰隆”一声,拳头穿透木板,劲气击打在桥阁下的湖水,如同大石从高处坠沉入湖,桥阁的两旁,拉扬起两片白茫的水瀑!
“拔你的剑!”他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吼叫爆发,披散的长发如针狂竖,湖水的从桥阁两旁洒落他的背,发出落珠的声响。
李东阳举起右手擦拭了脸上的水珠,仰天长啸,悲啸中,右手下落,抽剑离鞘,剑突指,朝天刺,剑尖未触及阁顶,剑气已透顶而穿,一道指细的阳光随之射入桥阁,穿过被树长风的拳所破开的板洞,印在湖面上,随着湖水的波动,芒光闪烁!
树长风挺身而起,脸面的肌肉抽搐,两颊挂两行水珠,分不清湖水或泪水!
“如果你们要打,就把我先杀了吧。”
一个很柔和的声音,传入这空间拉紧了桥阁,仿佛一个由二胡拉出的音符伸入了金属撞击出来的嘈杂声里,却能让人听得清晰。
桥阁里的两人寻声望去,湖边的杨柳下,一个女子弯着腰凝视着湖面,湖里隐隐约地一群鱼儿游来游去,从她的纤手里漏洒落未知的鱼料,仿佛听到她在说︰“好鱼儿,莫争抢。”
她缓慢地直起腰来,那披在她身上的淡绿的衣袍,随着哪一阵风的吹拂,轻贴她的小腹,隐约地现出山丘似的形态;她的脸犹如月夜底的湖面,让人看不出有任何波动,脸型是精美的,略微地拉长了些,五官配合得极好,衬着贴在两脸颊的黑的长发,在白嫩的肤光中,并不显得伊的瘦,只在那黑的眼珠里,藏着不可解释的忧愁。
她踱步轻莲,向着桥阁淡淡地飘——应该是走的,只是她的姿态仿佛是被轻风推动的淡红的叶团儿,无根地飘移。
桥阁中的两人回眼相对。
“你告诉她的?”树长风首先发言询问。
“没有,我们之间的事,我没和她说,我也不希望她看到今天的事,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树长风叹道︰“她本来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他握紧的拳头一松,无力地垂摆下去。
李东阳的剑也随着回鞘,双手抱剑在胸,双眼深情地望着渐渐走近的女子。
树长风的虎背微微地颤动着。
“我其实一介女子,长风,我已经有了东阳的孩子,明天就是她的妻子,你为何还要对我长情呢?”
树长风猛地转身,几乎与宁婷相踫撞,他的一双巨手搭在她的双肩上,歇斯底里地吼道︰“可你是我指腹为婚的女人,我一生的所爱!”
宁婷幽幽一叹,仰首凝视着树长风,“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就像消散的烟,没个祈盼的,长风,你明白吗?我也不是以前在家等你回来的那个宁婷了,都三年了啊,多长的岁月,并不是你所认为的弹指一瞬,你毕竟不是女人!”
树长风道︰“也许你是对的,是的,在我的思想里,你全都是对的,因为我的感情包容了所有的你,但是,你能告诉我,我在你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是父亲还是你的大哥?你告诉我,你曾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感情来爱我吗,宁婷?”他的一双虎目中,闪烁迷茫的泪,像是一个从来不懂哭泣的男人那眼楮里有了胡椒的粉末。
宁婷的黑眼珠滚动的泪水,默然滴落。
“长风,你当年不该让我待在东阳身边的,你若爱我,不管到哪里都应带着我。”
树长风痛苦地道︰“所以你就在这三年里,爱上了他,嗯?你知道吗,如果带着你走,我也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我是为了不连累你们,我才选择独行的,官俯一直不肯放过我这杀人犯,我为了你,不惜屠杀了二十三条人命,这还不够吗?我有罪,这个我知道,但对于你,我无罪!我今天拼着被抓去砍头的危险来,只是为了要把你重新争夺回来,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树长风都爱着你!”
宁婷含泪道︰“不可能了,长风!回去吧,找个比我更好的女孩,你应该有更好的女孩去爱你,我对不起你!”
树长风吼道︰“我不管这些,我只想问你爱不爱我,跟不跟我走?”
宁婷垂下脸,道︰“长风,说句心里话,我这一生,从来没把你当作一个男人来爱着,就算你今日把东阳杀了,把我夺走,我也不会心甘的。长风,走吧,宁婷送你最后一程!”
树长风的双手离开宁婷的俏肩,倒退一步,凌乱的发绞结着浓粗的胡子,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半句话。
宁婷忽然走前一步,举手欲抚摸他粗犷的脸膛,他却突然后退一步,转身背对着她,狂吼一声,桥阁震动。
“李东阳,我以一个杀人犯的名义起誓,你是我这辈子最想杀的人!”
他突然往前飞奔,每一脚踏在桥板上,都踏出一个巨洞,劲气冲击着湖面的水;在他突逝的身后,桥的两旁,爆冲起万斤的水,廷续成两道光芒闪烁的水墙,在这两道茫白水墙围成的通道间,一道墨黑的身影,瞬间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