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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剑狂刀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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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十六回 开山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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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那段日华也是一般心思,脱口说道:“你是夏侯仪?”
  那人身旁闪出一个青年,段日华曾经在路上遇过他,知道他是夏侯仪的儿子夏侯无过。只听得他代替回答道:“不,这位是我的伯父,人称‘一剑快一剑’的夏候非。”
  段日华只知道雨花神剑的夏侯仪,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夏侯非,愣了一愣,没有答腔。
  那夏侯非道:“怎么?我夏侯非没有资格接你的暗器吗?”段日华心想:“满天雨花这种招式名目,刀剑拳脚随处可见,偏偏你老兄这般奇怪,为了一个名称问题,来跟我纠缠不清。”说道:“这个世上的人,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来接我的暗器,以我的双眼初步看来,夏侯先生当然也有资格了。”夏侯无过怒道:“你说什么?”
  夏侯非道:“他说得没错,无过,我们的雨花神剑也是如此,别人愿意向我们讨教,我们就不该问他够不够格。只要是个活人,我们都应该赐招。不过这事情是这样的,段先生,有些活人来接过招之后,就成了废人了,还有一些,则成了死人。不知段先生想变成哪一种?”
  段日华笑道:“我不是人,我是神,所以我哪一种都不是。呵呵,也许大家觉得我太过狂妄自大,但我也不是第一个,就像有些人,明明只是个凡夫俗子,却说自己的剑是神剑,那不是……”一言未了,眼前寒光闪动,夏侯非已经动手。
  段日华见眼前寒光点点,竟搞不清楚那一点剑尖到底在哪里,两手一扬,各种形形色色,不同的暗器同时出笼。这些暗器出手前后总有些许差别,但是因为形状重量各不相同,所用的手法与力道也不尽相同,待它们到达夏侯非门面的时候,几乎是同时而至。
  光以发射暗器的手法而论,段日华在这方面的造诣,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夏侯非也不由得高喝一声:“好!”身子往后疾退两步,当下也不闪避。众人只见他手中剑光一抖,接着便听到“叮叮当当”的一串声响,已将所有暗器全部打落。
  两人这一下兔起鹘落,彼此都暗自佩服对方武功了得。夏侯非自认难得遇到对手,马上斜踩两步,左手引指,接着便要继续追击。慧海一手拦来,阻止道:“刀剑无眼,这样下去,事情只会弄得更糟,请夏侯施主考量一下封施主的感受。”
  两人才过一招,那夏侯非原本不愿就此罢手,不过一听到慧海最一句话,这才想起自己不过是客,封俊杰才是主,自己喧宾夺主,那可太失礼了。剑锋急转几圈,停势收剑。
  慧海向夏侯非点头示意,随即便道:“紫阳山门这么大,管施主坚持只让一人上山,实在是太为人所难。若是紫阳真人信得过老衲,那么今夜所有上山的人,全都由老衲做保,要是紫阳山上少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管可以少林寺来抵押。”
  忽然前方的树林里有人哈哈大笑,说道:“慧海和尚不愧是得道高僧,据我所知,这群人跟你也没什么交情,封俊杰跟你还是头一回见面,没想到你居然肯为他们,用少林寺五百年的产业来做担保。”
  慧海笑道:“其实这也不难,老衲相信,以诚信待人,人必以诚信待你。老衲担保的不是眼前这些朋友,乃是人性。就像樊长老躲了那么久,老衲就是相信你不会暗箭伤人,所以一直背向着你,从来也没想到要回头瞧一瞧的道理是一样的。”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说,好说。不过你这么大方,害我没有好戏可以看,老是躲着就没意思了。好了,好了,你们大家伙儿也不用上山了,封姑娘在此。”言毕,两道身影从众人身后窜了出来,半空中同时响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爹……”
  这两道身影自然是樊乐天与封飞烟了。他们两个人先左张两人而走,而樊乐天的武功,又是三人中最高的。所以虽然同样是躲在树林里,但是樊乐天一路往前挨去,却已经绕到众人的身后去了。原来他是打算躲着不出面,但毕竟还是担心这些人会对紫阳山门不利,所以绕到他们后面,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作为钳制。
  封俊杰久不见爱女,四天前匆匆一眼,只有让他思念更深。夜色中但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似的,心中更急。未免夜长梦多,他急忙迎上前去,先将她拉到一边,这才细细问道:“这几天你到底在哪里?让爹担心死了。”
  那封飞烟原本还很坚强,这时一见到父亲因为连日奔波,脸上颇有风霜之意,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岁似的,忍不住泫然欲泣道:“女儿我……这个说来话长……”
  封俊杰安慰道:“既然说来话长,就不急着现在说。你看,你众位叔叔伯伯都在这里,为了你,他们已经陪着奔波了好一阵子,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你快谢谢他们了。”
  封飞烟见众人中,就荀叔卿的年纪最大,于是便依言上前拜谢。荀叔卿急忙拦住,说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要客套,我们到别的地方客套去。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问问看到底实情如何?要真是他们扣住人不放,我们正好请慧海大师评评理。”
  封俊杰道:“正是,你瞧,我把该做的事都忘了。”与封飞烟说道:“你老实告诉爹,你是不是让紫阳山门的人给拿住了?你老实说,爹还有这些叔叔伯伯、方丈大师都会给你做主的。”
  封飞烟心想,大家为了她这般劳师动众,已是心力交瘁,此时要是她说一句:“其实这一切都是个误会。”别说大家会觉得一番奔波却换来自讨没趣,而要直呼做了傻瓜之外,以后父亲再说出口的话,只怕也要大打折扣了。
  可是临时之间要他自编一个谎,既不陷害到紫阳山门,又能顾及了大家的情绪,却又超出了她能力所及。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老实说,便道:“其实当初绑架我的另有其人,但一个月前我就自由了。至于到紫阳山门来,却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限制我的行动。你们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出现在这里吗?”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就连管竹生、边靖等人,也都想:“虽然未曾得逞,不过我们确实是打算留住你的。没想到坏的事情,你一件也没提,轻描淡写就带过去了。”表面上虽然装着蛮不在乎,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是有一点感谢之意。
  封俊杰皱眉道:“此话当真?”封飞烟道:“是真的啦,我骗你做什么?”那慧海道:“封施主,事情这样演变,乃是最好的结果。两方都不伤和气,令嫒也平安归来。施主难道反而希望有事发生吗?”
  封俊杰想想也是,说道:“我先前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怎么冲上去救人,现在女儿找到了,却还是想着要跟对方理论,唉,是我本末倒置了。”慧海知道一般人的这种感觉,于是朗声与所有人道:“各位朋友,我们此次前来,为的是替封施主,来向紫阳山门要人。现在人既已平安归来,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目的。虽然过程有点出乎意料,老衲却要说是出乎意料的好。各位若是私底下与人有新仇旧恨未解,那是改天的事,老衲不想管,也管不着。但是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慧海毕竟是当今武林中,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住持,说话当然有一定的份量,否则封俊杰等人也不会去找他来了。所以慧海既然都开口了,封俊杰等人,自然都无异议。
  慧海道:“我们这边,想来都同意老衲的看法,不知紫阳真人的看法如何?”张紫阳笑道:“如此甚好,便依大师所言。”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慧海每说什么,而要询问张紫阳的意见,张紫阳就刚好都没意见。慧海不知张紫阳究竟是真客气,还是皮里阳秋,另有文章,于是便试探道:“这里算来已是在紫阳山门的范围,老衲自做主张,喧宾夺主,越俎代庖,还请掌门真人见谅。”
  张紫阳道:“大师客气了,其实封姑娘不辞辛劳,为舍妹耗费内力疗伤,是我紫阳山门的恩人。原本此事一了,还要留她盘桓几天,了表谢忱,只可惜阴错阳差,造成误会,是贫道过意不去。”
  慧海半信半疑,说道:“原来如此。”但也不想多生枝节,便代表封俊杰等人与紫阳山门告辞。张紫阳道:“管左使,万长老,请你们两位送方丈下山。”慧海客气道:“请留步!”
  那封飞烟见众人开始移步,忽然想起左元敏,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封俊杰问道:“怎么了?”封飞烟道:“没……没什么,我……我在找左元敏。”封俊杰道:“你是说那天在陆家庄遇到的个小子吗?前几天我好不容易跟着你的暗号,冲上紫阳山上,他居然敢伸手拦我。我跟你说,这小子很有些古怪,以后要是碰到他,可得小心……”
  封飞烟道:“爹,事情绝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啦……”封俊杰道:“那是怎么样?”封飞烟道:“哎呀,他为人侠义心肠,秉性端正是你说的,他现在有些古怪也是你说的。”语调有些不耐烦。
  封俊杰道:“……你这几天都跟他在一起?”封飞烟点头,说道:“其实他也算救了我一命。”封俊杰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封飞烟知道左元敏就在附近,但是四下瞧不见他,自己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在众人面前大叫他的名字,又四处环顾了一会儿,才大失所望地跟着父亲一步一步走下山。
  众人走了几步,那钱坤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道:“杨承先呢?他不是投靠了紫阳山吗?怎么没看到他?是不是躲起来了不敢见我?”管竹生只是笑笑,不做回答。钱坤发了几句牢骚,既无人回应,也就跟着人群走了。
  敌人既去,管竹生便先分派人手,将地上伤者扶回山上。其他的人,也让他们各自回到各人的岗位上,人群逐渐散去。张紫阳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忽道:“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出来了,躲在那里要躲到什么时候?”
  张瑶光噗嗤一笑,与左元敏道:“我们出去吧,我哥发现我们了!”
  左元敏道:“是。”与张瑶光从树林里闪身出来。樊乐天向前拍拍左元敏的肩膀,笑道:“好了,事情这样解决是最好不过了,虽然有点无聊,却也算是皆大欢喜。”管竹生趋向前来,说道:“还好没出什么大乱子,要不然樊长老,你这样做法,是陷整个紫阳山门于危险而不顾,依门规是要议处的。”说着,看了张紫阳一眼。
  张紫阳视而不见,不做反应。樊乐天嘻皮笑脸地道:“有我在暗中照护,不会出什么乱子的!管左使什么都好,就是小心过了头,婆婆妈妈的,不甘不脆!”管竹生道:“就是我小心谨慎,掌门才会让我总理门中大小事情,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也没什么不好。”
  樊乐天笑道:“有劳管左使费心了!”管竹生正色道:“不过紫阳山门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还请樊长老凡事多担待些,免得到时候掌门难做人。”樊乐天道:“真有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让掌门人皱一下眉头的。”管竹生道:“好说,好说。”
  管竹生将该说的话说完,便与张紫阳道:“请掌门人早点休息。”张紫阳道:“管左使辛苦了!”管竹生道:“这是属下该做的。”长揖拜别。之后,边靖、段日华、万国明等一一前来问安,这才离开。
  张瑶光见管竹生离去,在他背后做了一个鬼脸。樊乐天道:“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张紫阳道:“这事情就是这么巧,我才想让樊长老去接应你们出来,就这么刚好,他们正好又闯了上来。不过也许这就是天意,管竹生还有边靖看到连少林寺住持都出面了,也不敢太强硬,你们没瞧,封姑娘刚现身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
  樊乐天道:“我说其实是你对他们太好了,要是你说一声:“封姑娘是我的客人,谁要是想动她一根寒毛,先得来问问我。’我包管他们纵使还有废话要说,也都会马上吞回肚子里去。”
  张紫阳道:“要是我打算这样的话,管竹生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二天,我就会这样做了,还需要等到现在?”樊乐天道:“总之我搞不懂你,也不打算搞懂。”
  张紫阳道:“不说这些了。对了,左兄弟,你怎么没跟他们一道下山去?”左元敏尚未答话,那樊乐天已道:“左兄弟又不跟他们一道,为什么要跟他们下山去?再说,左兄弟是我的客人,我现在要请他上山去,喝个他三天三夜,在我醉得不省人事之前,谁也不能让左兄弟离开。”
  张紫阳道:“你紧张什么,我也没说要赶他下山,瑶光这一次的事情,我还没谢谢他呢。左兄弟,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妨多留几天。”左元敏道:“张姑娘的事情,其实我也有责任,晚辈实在不敢居功。所以掌门说要谢我,我绝不敢受,不过樊大哥要请我,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樊乐天一开始以为他要拒绝,已经将脸扳了起来,不过听到后来,却十分满意,大笑说道:“走走走,再不回去,天都亮了。”拉着左元敏走了几步,忽地独自转回头来,得意洋洋地与张紫阳低声道:“我说这小子与众不同吧?他大概是这世上第一个,当着紫阳山门掌门真人的面,明着说不买你的帐,却又说得这么轻松自然的人吧?”
  张紫阳笑而不答。樊乐天道:“瑶光,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说罢,飞身回到左元敏身旁,与他一同上山。
  张瑶光在他身后大喊道:“找我做什么?”樊乐天也不回头,只将手高高举起,摆了一摆,自顾走了。
  张紫阳待众人都走了,这才关心张瑶光道:“这几天,身子觉得怎么样?”张瑶光道:“感觉力气都回来了,我想再过几天,就可以继续练功了。”张紫阳奇道:“练什么功?”
  张瑶光笑道:“练练哥哥最新研究出来的功夫啊,我已经看到了。”张紫阳会意,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练这么多功夫要做什么?”张瑶光道:“当然是越练越强,将来武功天下第一啰!”
  张紫阳摇摇头,说道:“武功天下第一又怎么样?你的脑袋瓜子里如果装的都是这种东西,表示练功对你有害无益,那我就不准你再练下去了。”张瑶光道:“为什么?我知道了,你要说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自卫同时也能锄强扶弱是吧?这我都知道,可是武功如果不是要让人越练越厉害,那这么多人练武做什么?那你又干嘛这样绞尽脑汁,竭尽心力地不断研究,创出一种一种的武功法门?”
  张紫阳道:“我们好久没有聊一聊了,走吧,边走边说。”迈步而行。张瑶光在他身后嘟嚷了一声:“不是我们好久没聊了,是你一直避开我……”随即快步赶上。
  两人行出里许,张紫阳慢下脚步,让张瑶光与他并肩而行。又过了一会儿,张紫阳指着天上的半轮明月,道:“月圆月缺,亏而复盈。自有天地以来,莫不如此,这就是天道。人说秋鸿有信,就是说鸿雁每年秋末南飞,初春复返,年年如此。人既然亦存活在天地之间,又如何不受天道影响?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想要逆天而行,只有自取灭亡。”
  张瑶光道:“哥,这些我都知道。这就是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嘛!”张紫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除了人以外的万物,都要依循天道,才能运作生长,你跟其他的一般人一样,自认人定胜天,是吧?”
  张瑶光道:“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人如果不能经由努力,排除上天给你的限制,克服万难,最后成就一番事业的话,那我们为什么要力争上游?又为什么要努力用功?”
  张紫阳微笑道:“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你年纪轻,正式成长茁壮的时候,不趁那个时候多吸收养分,多撷取天经地华,你如何能够成长?我也是依循天道在教育你啊!”
  张瑶光道:“好,我知道了,你说的都是天道,这总可以了吗?”张紫阳笑道:“毛虫在它还是幼虫的时候,除了睡觉之外,就是拼命吃,拼命吃,不断地将成长所需的养分吃下去,这可以用来比喻你的小时候,不必问为什么,就是勇往直前,不断地学习就对了。等到这只小毛虫越长越大,不断地蜕皮成长,再来就是要结茧成蛹,等待羽化。这是虫儿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也是它最危险的一段时刻,顺利的可以羽化成蝶,飞翔在天地之间,没有成功的,就是作茧自缚,不是给别人吃了,就是死在茧中。”
  张瑶光道:“我知道你说我现在是个蛹,不知死活就是了。”张紫阳道:“我练气养身,是为了让自己的体内运作,也依循天道。这时自然身体强健,寿命延长。你说锄强扶弱,那也是依循天道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理循环,但你说天下第一,那就是走火入魔了。”
  又道:“练功只是一个法门,让人利用身体力行,去帮助体会天道的正意,这跟佛门弟子练武的目的,是一模一样的。再说一个人不练武功,难道就会离天道越来越远吗?不会,我说练功只是一个法门,天下九流十家,莫不上顺天理,下应民心。就算是绘画的工匠,捕鱼的渔夫,技艺越到炉火纯青,对于天道的体认,也就越深刻。”
  张瑶光有点不耐烦,抱怨道:“哥,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我听听得头好痛啊。”脸上一副痛苦的样子。张紫阳道:“这样表示你功夫越练身体越差,再练下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这几天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不准开始练功,听到没有。”
  张瑶光只将一张小嘴翘得半天高,撇过头去不说话。张紫阳道:“我才说你两句,你就生气了?别忘了,我是你哥哥,父亲不在,长兄为父,我若是不骂你,谁来教导你?”
  张瑶光酸溜溜地道:“是,兄长大人,妹妹知错。”
  这回换成张紫阳没有反应,两眼直望着前方,脚下毫不停留。张瑶光跟着跟着,逐渐落后,正要唤他等一等自己,却听得张紫阳道:“你这样的态度,与管竹生、边靖那帮人有何区别?难道你也想让我像敷衍他们一样敷衍你吗?好了,不说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脚下使劲,身子如箭离弦,直往前冲去。
  张瑶光一脸错愕,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她的脑袋瓜子里不断盘旋着刚刚张紫阳最后所说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委屈,不由得泫然欲泣。不过她还是勉强忍住了泪水,发足狂奔,直往山上而去。
  樊乐天虽然常常不在山上,但是在山城里,与张瑶光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屋子。樊乐天的屋子虽然不大,但是庭院、花园、假山、流水样样不缺,还有八九个男仆女婢,平日帮忙整理内外。
  左元敏被安排到靠近围墙边的厢房休息。一夜昏昏沉沉,也不晓得有没有睡着。天亮即起,女婢便端来热水,稍做梳洗后,便到庭中散步。
  左元敏转了几圈,正觉得无聊,在转角碰到一个园丁,便向他问道:“请问樊长老起床了没有?”那园丁不知道,指引他去问管家。那管家道:“樊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没说去哪儿。”
  左元敏愣了一下,只好先回到房间。不久樊乐天差人来叫,左元敏便跟着来人出了宅院,到了山城中一家大酒馆中。那酒馆的店伴瞧见了左元敏,便叫道:“是左爷吗?樊爷他们在楼上已经等很久了,小的我带你上去。”左元敏心道:“他们?”便道:“除了樊大爷之外,还有什么人?”那店伴陪笑道:“所有的贵宾都到了。”
  店伴有回答等于没回答,左元敏也就不再询问。来到二楼,却见楼上在靠近窗边的桌上摆满了一桌酒菜,樊乐天、张紫阳、张瑶光、柳辉烈与柳新月都在席上,其他的桌椅则是空无一人,想来这二楼是给他们包了。
  樊乐天哈哈大笑,说道:“我们的客人来了,左兄弟,快过来,大家等得都很心急了。”左元敏快步上前,一一见礼,这才就座。
  樊乐天道:“左兄弟昨夜睡得好吗?我吩咐了下人,要他们别太早去叫醒你,结果在这边张罗了一下子,就把这事给忘了。才赶紧另外派人去找你,怎么样?昨夜好睡吗?”
  左元敏讪讪笑道:“还不错。”张紫阳举杯道:“来,大家先干一杯。”樊乐天道:“干杯是没有问题,但是总要有个名堂。这一杯为了什么呢?”
  张紫阳道:“首先,是为了庆祝瑶光这一次大难不死,痊愈康复。还有,昨夜三言两语,就把南三绝、东双奇给打发了。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紫阳山门结交了左元敏这位朋友。”
  樊乐天大喜,说道:“这一杯应该干,不,应该连干三杯,来来来,大家一起干了!”带头起哄。众人包括左元敏,不论愿不愿意,也都只好举杯养脖子,将手中酒杯给干了。
  张紫阳续道:“瑶光,这一回要不是有左兄弟帮忙,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你是不是应该敬左兄弟一杯?”
  张瑶光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哦”,替自己与左元敏斟了一杯酒,举杯道:“敬左兄弟!”左元敏感觉她怪怪的,但还是一饮而尽。
  柳辉烈道:“左兄弟,之前因为还不认识你,所以对你多有失礼。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还请多多包涵!来,我也敬你一杯!”左元敏赶紧道:“哪里,哪里……”又喝了一杯。
  接下来便是柳新月,为了感谢他救了自己亲爱的妹子,也敬了他一杯。倾刻间,左元敏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已经连干了四杯。
  樊乐天见他喝酒豪爽,颇觉得欢喜,说道:“左兄弟,当初你在路上救了绝影,见它神骏,便知道它的主人不是平常人物,甚至排除万难,就是为了想要见它的主人一面。如今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如何?我们紫阳山可有让你失望吗?”
  这个问题颇难回答,左元敏想了一想,还是说道:“我初见樊大哥,知道大哥与绝影主人相识,便已确知主人不凡,后来见到张姑娘,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至于紫阳山门给我的感觉,掌门真人气度恢弘,见识渊博,武功精深,是一代宗师,可是紫阳山门名声不佳,却也是事实……”
  樊乐天笑了一笑,与张紫阳说道:“我说得没错吧……”张紫阳道:“左兄弟,你年纪轻轻,不知究竟听到了什么,我紫阳山门不佳的名声?”左元敏道:“晚辈原本不是武林中人,上山之前,根本不知道紫阳山门的存在。”张紫阳道:“左兄弟这么说,不是消遣我们来着。”
  左元敏赶紧起身道:“掌门真人明鉴:封俊杰与韩少同两位前辈,都是武林中公认的英雄人物,晚辈初入江湖,所遇到的人虽然不多,但只要一提起两位前辈的大名,人人都是竖起大拇指,赞道一声:“好,好汉子,真英雄!’像这两个人分属南三绝与东双奇,其他成员就算没这么受人钦佩,但也没有听过有人抱怨。”
  柳辉烈道:“左兄弟的意思是,紫阳山门与南三绝作对,是紫阳山门的不对啰?”左元敏道:“这一点晚辈不敢妄言。不过这是可以接受江湖公论的,晚辈有自己的想法,那也不足为奇。”
  张紫阳道:“左兄弟请坐,今天我们只是随意聊聊,不用太拘束。”左元敏复坐。张紫阳道:“左兄弟能在我们这些人的面前,坚持自己原有的独立意见,相信这除了要有相当的自信之外,还要有些本事……”左元敏道:“晚辈只是将所知道的,说给诸位前辈参考罢了。”
  张紫阳道:“左兄弟不必客气。我说过了,今天大家只是闲聊。你我两人相处时间虽短,但是你的人品有樊长老作保证,而你的功夫,依我看来,只要你继续照目前的进度练下去,十年之内,就能与我后五堂长老一较长短。”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左元敏在内,都忍不住轻呼出声。那张紫阳的功夫已到什么境界,没有人知道,但是世上鲜有敌手,却是众所周知。以他目前的成就地位,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夸赞旁人。他说左元敏十年之内可以赶上五大长老,应该就是有这样的把握才说。
  樊乐天喜道:“恭喜左兄弟,要真如此,我当年在你这个年纪,还没有这番成就呢!”左元敏脸上一红,说道:“是掌门真人谬赞了!”
  张紫阳道:“我问过左兄弟的师承来历,左兄弟当时回答你并没有师父,是这样没错吧?”
  左元敏道:“晚辈句句实言。”张紫阳道:“要真是这样,那就好办了。”樊乐天接着道:“左兄弟,就如你所说的,紫阳山门在外的名声并不好,这个你知,我知,掌门人知,柳长老知,大家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我们愿意的结果,最少也是掌门人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左元敏插嘴道:“这一点我知道,张姑娘曾经跟我提过一些。”樊乐天拍掌道:“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今天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左兄弟,今天紫阳山门能有这样的规模,是许多人努力而来的成果。不说别的,有空的话,左兄弟可以到街上去看看,在这里安居生活的百姓,哪一个人过得比外面差?紫阳山城的城门管进不管出,要是有人对此间的生活不满意,要搬出去,紫阳山门从来不会加以限制。相反的,在外头的,有多少人等着要举家搬迁进来,无奈地方有限,只好加以管制。”
  左元敏道:“大家喜欢住在这里的原因很多,不过猜想,首先,这里与朝廷关系密切,所以人民百姓才可以这样自由搬进搬出;第二,紫阳山门垄断了许多生意,又有田产提供耕作,大家当然喜欢来了。”
  樊乐天道:“我们不妨这样想,这些百姓在外面都是穷苦人家,平日遭到土豪劣绅、富贾地主的压榨,努力一辈子,最多也只能求得温饱。不瞒兄弟说,以前老哥哥我年轻的时候,要是遇到情节恶劣的,二话不说,一刀就砍了。但是那又如何?这些有钱有势的大官员外,哪一个不是子孙满堂?杀了一个,家产一样有人接手,明天的日子还是一样过。你说,什么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除非自己当地主。”
  左元敏奇道:“自己当地主?”樊乐天道:“不错,现在紫阳山做的,就是一个地主的事情。不一样的是,我们不欺压人,一切都有既定的规矩,只要凡是照规矩来,人人都可以在紫阳山上安居乐业。”
  左元敏道:“可是紫阳山势力这么大,外头的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那他们的生活谁来照顾?”樊乐天道:“有受影响的,都是一些既得利益者。平民百姓根本感受不到紫阳山门的存在。”左元敏道:“可是并非所有的既得利益者,都是压榨百姓的坏蛋啊。”
  樊乐天笑道:“这就是我们今天请你来的另外一个目的了。”张紫阳补充道:“说来惭愧,我当初凭着一股热诚,一手创立紫阳山,满怀着许多理想与希望,以为从此可以照顾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却忽略了纵使是一片不求回报的好心,也是需要妥善管理,否则结果只怕会令人大失所望。就像农夫种植作物,若是只知播种耕耘,却不知后来还要持续除草施肥,那将来收成时,不免要望着农田,大叹秕稗稂莠,坏我美沃良土。”
  左元敏听这比喻颇符合目前紫阳山的情况,倒是马上就听懂了。忽听得张瑶光插嘴道:“这就叫自以为替天行道,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是吧?”讽刺的是他们两个昨夜的对话。众人不名缘由,只觉得这个掌门人的妹妹有点不给面子,其他也不觉什么。张紫阳也装着听不懂,并没有什么反应。
  左元敏道:“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掌门真人若真的有心改革,相信总有一天,全武林人会对紫阳山门有所改观的。”
  张紫阳道:“光是有心改革还不够,得还要有些助力。”樊乐天接口道:“既然兄弟没有武功派别,听瑶光说,你从小父母双亡,无牵无挂。老哥哥的意思是,想要请你加入紫阳山门。”
  左元敏大吃一惊,说道:“这……这恐怕……”樊乐天道:“左兄弟该不会是瞧不起紫阳山门吧?”左元敏忙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张紫阳道:“既然没有想过,那更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考虑考虑,不需要马上给我答案。”樊乐天道:“是啊,就是兄弟想拒绝,也好歹仔细想一想再回答。再考虑的过程当中,要是有什么问题,就马上来找我,我只要知道的,一定为兄弟解答。”
  左元敏面露难色,道:“这个,我……”张紫阳道:“樊大哥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做人如何,你也应该有一点了解。尤其是瑶光,你跟她相处那么久了,她是好人还是坏人,难道你还分辨不出来吗?”左元敏道:“晚辈就是知道,所以才犹豫。”
  张紫阳道:“说得好。你放心,我们并不是非要你加入不可,而是认为你相当难得,相信你会是一个好伙伴;二来你也算与我们有缘,所以要向你表现我们的诚意。左兄弟无论接受与否,我只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这一点你能够答应我吗?”
  一想到还有时间可以考虑,左元敏心情稍定,说道:“晚辈一定会仔细考虑。不过这紫阳山门已经有了左右二使、八大长老,晚辈才疏学浅,年纪又轻,这个……”张紫阳道:“樊大哥不喜欢受拘束,一年到头难得在山上几天;柳长老武功虽高,但是光是买卖帐务就够他忙的了;瑶光大不了你两三岁,年纪一样还轻,虽然可以磨练,但是她性子喜欢虫鱼鸟兽,偏好吟风弄月,再加上她毕竟是个女子,对我的帮助毕竟有限。”
  左元敏这时瞥见张瑶光欲言又止,不过还是忍了下来。耳里续听得张紫阳又接着道:“至于其他五位长老,与左右二使,没错,他们的武功与见识,再江湖来说,都是一流的,不过因为他们都各自有一段过去,虽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但是有很多坏习惯就是这样带进来的。”
  “左兄弟不同,你年纪轻是其一,没有武功门派的包袱是其二,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令人诟病的过去成为你的包袱,这是其三。若是你能加入我们,那么你将是第一个由紫阳山门从小培养的接班人。”
  左元敏差一点没将喝到嘴里的一口酒水喷出来:“什么……什么接班人?”樊乐天道:“左兄弟,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加入紫阳门之后,教中你年纪最轻,掌门又没有子女,只要没有意外,这掌门一位,二三十年后总会轮到你的头上。当然,这其中关节可以慢慢安排,相信我,只要你愿意,放眼紫阳山门,年轻一辈的,没有一个及得上你。你说紫阳山名声不好,只要你加入,大可加以整顿改革,到那时,紫阳山的名声,不就是你的成就了。”
  左元敏既觉得难以置信,复又感到受宠若惊。与其在江湖上漫无目的的到处游历,还不如在一个稳固的基础上,续求自己的发展吧?左元敏从来未曾这样想过,那是因为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该不该就这么决定了?樊大哥说得对,紫阳山门之所以为人诟病,那是因为组成份子复杂,素质良莠不齐,要是经过一番改革,未始不能展现新气象。
  倘若真能如此,那自己也算是功成名就了,论地位,武林中紫阳山门唯有少林、丐帮的势力可以与他相抗衡;论武功,张紫阳一身修为高深莫测,是当世的一流高手;要是说到财势,那江湖中可就更是无人能敌了。
  左元敏心思紊乱,这样的诱惑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实在很想马上答应,可是云梦呢?不再找寻她了吗?左元敏的思绪一下子全部拉了回来,在云梦的身影上停驻。
  云梦的身影究竟是让他恢复理智呢?还是让他往更深的迷惘中陷落呢?左元敏不清楚,但此刻的他确实放她不下。
  之前是受制于人,或者是有事在身,但这都过去了。眼下的他已经没有别的琐事困扰,正好可以依照先前的计划,一边游历江湖,增广见闻,一边寻找云梦。
  左元敏想到这里,忍不住说道:“掌门真人与樊大哥的厚爱,左元敏无以回报,可是男儿志在四方,要是我就这么待在这里,人生不免会有许多遗憾。”张紫阳呵呵一笑,说道:“如果只剩这个原因,那更好办了。加入紫阳山门不过是一个仪式,一个宣告。然后我再让管左使帮你想一个职位名衔,等门里所有的人认知你的身分之后,你就算在紫阳山门里占到一个位置了。到那时候,依你所说的,你想到江湖四处游历,你想要吸收经验,都可以尽管去,就像樊大哥那样,日子还长的很,我们慢慢规划。”
  左元敏听张紫阳这么说,事情好像变得可以两全其美,这下可真的有点动心了。但他前面提出了那么多反面的意见,要他现在一下子表明接受提议,倒也有些难以启齿。
  樊乐天见他脸上神情忽喜忽忧,阴晴不定,便道:“好啦,好啦,现在不伤这个脑筋,喝酒,喝酒,酒菜都凉了。”众人早就饿了,樊乐天这个提议自然获得大家的激赏,纷纷举箸执杯,说一些真正不着边际的家常闲话,不再谈论刚刚这一档子事。
  而左元敏心中既已有了决定,这酒喝起来,也就不像先前那般无味,又是几杯下肚之后,酒力逐渐发作,耳朵嗡嗡作响。
  左元敏猛然惊醒,但见四周漆黑一片,左元敏暗叫:“糟糕!”倏然起身。不过他立刻发觉自己是在屋子里的床上,靠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光线,已能清楚地分辨出,这屋子是樊乐天安排他休息的地方。
  左元敏这才松了一口气。初出江湖三四个月以来,已有好几个夜里,他都像刚刚这般惊醒过来,而清醒之后觉得松一口气的,却只有今天。
  左元敏走下床来,推开窗门,但见星斗满天,猜想大概已过了中夜。既而想起早上在酒馆里,与樊乐天等人一起喝酒,到底喝了多少是记不清了,不过倒是有记忆自己是被搀回来的。
  左元敏拉了张椅子,在窗边坐下,不久之后,他觉得不够舒服,便索性将两只脚伸出窗口,身子慵懒地斜躺在椅子上。望着夜空里的星星,不一会儿,脑中忽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云姊她武功既好,人又漂亮,要说钱,几年来她也早就赚饱了,为什么不肯早早从良呢?”
  左元敏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脑袋瓜子里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搜索所有可能的答案,最后仿佛都指向一个:“她不相信男人。”
  因为她不相信男人,所以她不想从良;因为她不相信男人,所以她拼命赚钱,从大量的金钱上获得安全感。
  那反过来说,自己要怎么让云梦有安全感呢?更多更多的金银财宝,更舒适更华丽的豪宅琼楼,以及一大堆恭候差遣的男仆女婢吧?左元敏如此粗糙地想着。
  如果答案真的是这样的话,那紫阳山门似乎就是现阶段左元敏最好的选择了。只要自己努力,想要在山城之内,弄一座像樊乐天这样的府宅,那只也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左元敏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开心地从椅子上跃起,坐到床沿上,将太阴心经与指立破迷阵法,一遍又一遍地练了起来。
  这一番练功,左元敏但觉体内内息充沛,更胜以往。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利,运起功来也觉得事半功倍。如此不知练了多久,待他再将眼睛睁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左元敏不知此刻已是何时,只觉得肚子又饿了,便出房门到大厅上去。在厅上碰到一个正在到处抹拭的女婢,便向她询问现在什么时候了。那女婢见到他,说道:“左公子起来啦?请公子稍坐,我去泡茶。”
  左元敏道谢就座,不久厅前脚步声响,进来两个人,一个车夫打扮,另外一个左元敏认得是樊府的管家。
  那管家道:“左公子起来啦,柳家的大小姐吩咐小人,要公子起来的时候,请公子道柳家一趟。柳家的车夫在这里,他会送公子过去。”左元敏心道:“柳新月?她找我做什么?”问道:“柳家大小姐,是新月小姐吗?”那车夫大点其头,管家则道:“没错。”
  左元敏道:“那樊大哥呢?他上哪去了?”管家道:“老爷前脚才走,好像是张真人找他。”左元敏道:“原来如此。”
  未几先前的那个女婢端茶过来。左元敏与那车夫道:“可否等我喝完这一盅?”那车夫道:“当……当然……”声音居然微微发颤。左元敏喝了一口,又道:“可不可以请你到外面等我?我喝完了马上出去。”那车夫有点紧张,说道:“是是是。”管家送他出去。
  左元敏瞥眼见到那女婢在一旁偷笑。左元敏道:“我刚刚的样子很凶吗?为什么柳家的车夫这么紧张?”
  那女婢回答道:“公子不凶,反而是太客气了。我们家老爷不喜欢柳家的人,所以对他们更不客气。这个车夫挨过他一顿骂,公子对他这么客气,他当然要吓得直打哆嗦。”
  左元敏道:“樊大哥不像是这么会计较的人,所以他应该只是吓吓他们而已吧?”那女婢道:“可能吧,老爷做事干干脆脆,最讨厌人家啰哩啰唆,拖泥带水,偏偏柳……”说到这里忽然住嘴,脸色尴尬。左元敏看了她一眼,奇道:“怎么不往下说了?”
  那女婢支支吾吾地道:“奴……奴婢不该在人背后,道长论短的,奴婢不敢说了……”左元敏道:“没关系,这事我听听就算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那女婢喜道:“谢谢公子。”
  左元敏又喝了几口茶水,便往门外走。那柳家车夫迎了上来,带他上了一辆骡车。路上左元敏问道:“你们家老爷呢?”车夫回答道:“早上张真人找了所有在山上的长老去,老爷出门去了。”左元敏心道:“原来如此,这位柳姑娘找我,只怕便与秦北辰有关。”
  骡车弯了两条大街,走到城墙边,城门旁开了一处水门,引进山上溪水,骡车便沿着水道旁的堤岸前进,不久前方杨柳摇曳,一片绿意盎然,更往前行,左侧出现一道红墙,红墙后面白屋绿瓦,颜色十分鲜明。那车夫道:“我们到了。”在一处朱漆大门前停了下来。
  左元敏便即下车,门僮见了,赶紧请左元敏进去,一面叫人往内禀报。不久柳新月亲自迎将出来,陪笑道:“多谢左公子赏光,小女子一直到刚刚还以为左公子不肯来呢。”
  左元敏道:“昨天喝得大醉,今天早上起得晚了。还请恕罪!”柳新月道:“左公子这么说,小女子可就不敢当了。不过公子的酒量还不错,只是喝得太猛了。”左元敏道:“姑娘见笑了。”又道:“姑娘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左公子了,听起来怪别扭的。”
  柳新月笑道:“公子听不习惯?那我不叫公子,却要叫什么?”左元敏道:“在家乡的时候,长辈们都管我叫小左。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叫我小左就行了。”
  柳新月抿嘴笑道:“我的年纪又大不了你多少,怎么拿我跟你的长辈比?”自顾笑了一笑,又道:“不过主随客便,要我叫你小左也成,那你也不准再叫我柳姑娘了,嗯……这样吧,那你就跟着瑶光妹子一样,叫我一声‘新月姊’罢!”
  要左元敏对着一个年纪比他稍大的女子,喊一声“姊姊”,对他来说真是再自然没有了。那柳新月才说完,左元敏不加思索地便脱口喊道:“新月姊!”柳新月一愣,随即笑道:“你好啊,小左!”两人相视而笑。
  柳新月续道:“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先请你进去。左公……喔,不是,小左,这边请。”当下便领着左元敏进了一处水阁。两人一坐定,随即有人端着酒菜,如流水般送入阁中。
  左元敏道:“新月姊,小左今天不想喝酒,昨天喝太多,有点怕了。”柳新月笑道:“是吗?”立即吩咐从人将酒撤下,换上茶汤。两人以茶代酒,先干了一杯。
  柳新月开门见山地道:“我说真格的,小左,你现在一定纳闷着,昨天咱们才吃过一顿饭,今天我为何还要特别再请你一次,是不是?”左元敏道:“小左一开始是有点纳闷,不过后来想着想着就忽然想通了,只是不知道想得对不对。”
  柳新月奇道:“哦?那可真稀奇了,没想到小左你还有这个本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左元敏道:“我要是猜错了,新月姊可别见怪喔!”柳新月道:“但说无妨!”
  左元敏道:“依我猜想,新月姊跟我也没说上几次话,按理是没这个交情在这边喝这杯茶的……”柳新月脸上一红,说道:“好说,好说……”左元敏续道:“所以很可能是张姑娘跟新月姊说了些什么,新月姊才会趁着柳长老不在的时候,赶紧找小左前来问个清楚。”
  柳新月佯装恼怒,说道:“什么趁着我爹不在的时候?当真胡说八道。”左元敏见她神态忸怩,三分薄怒,倒有七分娇羞,惹人怜爱的模样,让他忽然仔细端详起柳新月来。而左元敏也是这会儿才发现,柳新月在她清新脱俗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热情如火的心,而其炽热的程度,足以融化任何一个接近她,想要一亲芳泽的男人。
  其实左元敏自从步入江湖之后,除了云梦与一班青楼妓女之外,也见过了不少同年龄的女子,但是在柳新月面前,什么封飞烟、夏侯如意、小茶甚至张瑶光,都还只是个小女孩。柳新月比之她们任何一个,都多了一份成熟妩媚,感觉反而与云梦较为接近。
  左元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如此地看着人家,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待到惊觉时,连连暗道:“糟糕!”急忙将眼光投向柳新月身后的窗边。那柳新月仿佛已经察觉,又好像没有发现。不过她倒是为了刚刚脱口而出了言语,感到有点后悔,急忙掩饰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说你猜的是什么呢!”
  左元敏将心思拉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猜张姑娘一定是跟新月姊说,我小左在路上碰过一个人,而且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新月姊就是打算向我询问那个人的消息,是吗?”
  柳新月讪讪地笑了笑,说道:“许多人都夸你老实聪明,我看老实是不见得,聪明倒是真的。”言下之意,是说他猜对了。左元敏心里纳闷:“我怎么又不老实了?”忽然想起封飞烟来。
  那柳新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门往外望去,有如自言自语地说道:“小左,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好吗?”左元敏自然知道柳新月口中的他,指的便是秦北辰了。于是说道:“新月姊的好与不好,意思是问我他的状况好不好?还是要我说他这个人好不好?”
  柳新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人在这个地方,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不管是他的现况,还是你个人对他的意见,只要是有关于他的,我都想要听,你尽管说吧。”
  左元敏道:“其实对于秦公子的近况,我所了解的与张姑娘所知道的差不多,因为那天在柳堤小筑,是我和张姑娘最近一次与秦公子碰面的时候。秦公子当日看起来精神饱满,脸色红润,样子看起来相当不错。”
  其实这些当日的描述,柳新月已经从张瑶光的口中听过一次了,此次再听左元敏描述一次,仍是可从这言语中得到一点宽慰。
  柳新月悠然道:“那就好了……”两眼望着远方,神情有点恍惚。
  左元敏续道:“可若是问我,秦公子这人为人如何,那小左要不客气的讲一句,秦公子配不上新月姊。”柳新月漫不经心,没立即听懂,愣了一下,说道:“你……你说什么?”
  左元敏便将那天第一次遇到她与秦北辰的事情全盘托出,并开始叙述柳新月所不知道的后续情事,诸如秦北辰要扔掉解药,自己出言阻止,而他却如何恩将仇报,下迷药灌醉自己与封飞烟,又如何将自己扔下山谷,而将封飞烟献给张瑶光等等,一一详述一遍。
  那左元敏是受害者,亲身体验到好心没好报的愤恨,但那柳新月听了可不是这样想,她此时心中只想:“秦大哥他为了我,早已不顾一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我新月对他,可有一丝半点的相同心意?”
  面对这般痴心赤诚的情人,柳新月只有更加感动,哪里会考虑他的什么坏心眼呢,那左元敏不察,尚自叨叨絮絮地细数秦北辰的不是之处。柳新月听了一会儿,遂道:“小左,我知道你受的委屈,不过他这都是为了我,千错万错,都是我害他的,你要怪,就怪我吧……”说着眼角含泪,起身衽襟,向他一福。左元敏一惊,也赶紧起身,说道:“新月姊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伸手便要去扶。
  柳新月身子一缩,让了开去,说道:“你救了我秦大哥一命,理应受我一拜。”左元敏避开身子,说道:“大丈夫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端正,恩怨分明,这事小左并非道听涂说,而是亲身经验,新月姊若是执意如此,不是说小左不识好歹了吗?”
  柳新月一愣,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可是小左既然提起此事,就表示你心中十分在意。新月姊只是觉得对你不住。”左元敏笑道:“姊姊放心,事情过了就过了,况且我与封姑娘也都好好的,没受到什么伤害。小左虽然不是圣人,能够以德报怨,但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却还是做得到的。”
  柳新月这才展露欢颜,笑道:“你还说自己不是圣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话可是孔圣人说的呢!”左元敏亦笑道:“小子尽力而为。”
  两人复又回座。柳新月道:“唉,其实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那一天我已立下重誓,不能再与秦大哥见面。那天你劝他服下解药,说只要两人同心,一定有办法破解。不知……小左是否已经想到办法了?”左元敏心道:“当时我确实是有把握才这么说的,谁叫秦北辰随后不安好心,我也就没能告诉他这个破解之道。如今你来问我,却也不忙说。”说道:“这话是人说出口的,人自然也能破解,只是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反正时候还长,慢慢想也不迟。”柳新月长吁了一口气,道:“那是……”
  两人自此对彼此有多了一层了解,便扯开话题,谈一谈其他琐事。柳新月因为柳辉烈管教甚严的关系,多在山上活动,很少有机会下山,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山林野兽与四季景象,不如左元敏大都生活在大城镇当中,一讲起风花雪月,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尤其是他在汴京那一段日子的所见所闻,柳新月只听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不久日偏西斜,下人来报,说老爷已经从前门回来了。那柳新月起初有些紧张,不过随即泰然自若,只说:“知道了。”左元敏鉴貌辨色,便即起身告辞,柳新月留他用过晚饭。左元敏道:“掌门真人召众位长老议事,柳长老既已转回,那樊大哥也应该回去了。我这几天一直没能跟他好好聊聊,不如早些回去好了。”
  柳新月再度挽留,左元敏终是不受,忽然廊前靴声响起,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好啊,原来就是躲在这里喝酒逍遥,难怪到处找不到人。”柳新月听这说话的语调,用不着张望,便知是张瑶光来了,笑道:“妹子过来,这里留了你的位置了。”
  张瑶光走进阁中,左元敏正好趁势站起身来。张瑶光道:“左公子,这么有雅兴?”柳新月道:“是我邀他来的。”张瑶光道:“我知道,若是新月姊不想见的人,就是在门外求见三年,新月姊都还不见得接见呢!”左元敏道:“你们聊,我先告退了。”
  张瑶光挖苦他道:“为什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左元敏解释道:“我刚刚已经先跟新月姊告辞过了。”张瑶光睁大了眼睛:“你叫他新月姊?”柳新月笑道:“没错啊,怎么样?新月姊就你叫得,别人都叫不得吗?”神情颇为得意。
  左元敏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柳新月心想,让他先离开也好,便道:“那好吧,改天再请你喝茶。”招来家丁帮忙送客。左元敏应允,转身离去。
  柳新月见他走远,这才与张瑶光道:“你觉得小左这人怎么样?”张瑶光奇道:“小左?怎么才一天的功夫,你们的感情就进步得如此神速?”柳新月啐道:“什么感情?真会胡说八道!”
  张瑶光拉过椅子坐下,道:“就算不是感情好了,你们才见过几次面,就聊得这么起劲,大不寻常喔!”柳新月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告诉我,这左元敏曾经与秦大哥有过一段相处的经历,我这才找他过来的。”张瑶光道:“好吧,别的不说了。就说说看,他对秦北辰的评价怎么样?”
  柳新月道:“旁人怎么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想法。”张瑶光道:“是啊,那你现在的想法呢?”柳新月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两手肘靠在桌上,用双掌托着下巴。
  张瑶光凑上前去,在她耳边说道:“舅舅那里呢,你也见到了,他是绝对不会放松的;而你呢,毒誓也发过了,接下来呢?打算怎么办?”柳新月想着想着又红了眼眶,哽咽道:“这都要怪我爹!秦大哥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就是要阻止我们在一起?”
  张瑶光将座椅拉到柳新月的旁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为什么不往好的一方面想,舅舅他见过的世面,比我们都要广,所谓姜是老的辣,也许他看到秦公子的地方,是我们看不到的,也许……也许秦公子他有很多很多缺点,只是你当局者迷,瞧不清楚罢了。”
  柳新月倏然坐直身子,正色道:“喂!你现在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张瑶光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膀,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我还能站在哪一边?当然是你这一边啰!可是你想想看,这毒誓又不是我发的,我也没有一个……”说到这里,低头在她耳边细声道:“一个凶霸霸又不讲理的父亲……”随即转身走到柳新月的另一边,拉过椅子坐下,续道:“所以不是我选哪一边站,这一边根本是你选给我的!”
  柳新月颇不以为然,说道:“可是小左……小左说他有办法。”张瑶光道:“他跟你说的?”柳新月点头。张瑶光道:“那是什么办法?”柳新月道:“他说他还没想到,但是就快想到了!”
  张瑶光哑然失笑,说道:“哎哟我的好大姊,还没想到的办法是办法吗?还没想到的办法,就是没办法!”柳新月道:“可是,小左他……他之前跟那个……”看着张瑶光眼中闪烁着狡狯的神色,顿时闭嘴。张瑶光道:“这个小左他又说什么了?”
  柳新月嘟着嘴道:“算了,我不说了,你今天怪怪的,好像是专门为了泼我冷水而来的。”张瑶光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小左倒是说对了。你要不要听一听?”
  柳新月道:“他跟你说的?”张瑶光点了点头。柳新月道:“那你说说看。”张瑶光道:“他说你长得既美,又温柔高雅,根本不愁找不到夫婿,可是你却一头栽进秦北辰的怀中,不能自拔,说穿了,就是识人太少啦!哪天他帮你找一个更好的如意郎君,你自然就会忘了那个姓秦的了!”
  柳新月见她边说边笑,忽然恍然大悟,一手就往她的腰间扭过去,说道:“死丫头,我看这根本是你自己想说的吧?”张瑶光笑着逃开,说道:“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两人一阵追打,边跑边笑,不久都没了力气,各找把椅子坐了歇息。柳新月兀自不服气,说道:“死丫头,居然敢说我识人太少,你自己还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房里,你认得很多人吗?难怪你会跟我说你爱上了……”突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嘴。
  张瑶光脸色一变,神情尴尬。柳新月走到张瑶光身边,忙道:“好妹子,对不起,我不应该提的……”张瑶光仿佛一下从千仞高山跌到万丈深渊,惨然道:“没……没关系,我已经可以调适过来了。”
  可是柳新月看她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可以调适过来的感觉。这会儿换柳新月绕到她的背后,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轻轻说道:“好妹子,别这样,看你这个样子,新月姊好心疼呢!”
  忽地张瑶光大叫一声,柳新月吓了一跳,从她的身后跃开。只见张瑶光笑道:“嘻嘻,吓到你了!我是骗你的啦!”柳新月这才从惊吓中慢慢回神过来,气道:“唉,看你这么调皮,我真该打你一顿屁股才是。”张瑶光忽将整个身子黏了上去,央求道:“好大姊,你饶了我吧!”
  柳新月两只眼睛揪着她瞧,细声道:“真的看开了吗?”张瑶光点了点头。柳新月不信,又问了一次:“真的?”张瑶光摆了一付无可奈何的神情,说道:“我就是不看开也没办法了。”
  柳新月道:“你要是早这样想就好了。”张瑶光苦笑道:“谁叫我有新月姊这样的好姊姊,上行下效,所以我就一头栽进去了。”柳新月收敛起笑容,蹙眉正色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刚刚拿来劝解我的话,我正好全数奉还。你不像我,有的是机会到山下到处走走,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那么多,你还怕碰不到如意郎君吗?”
  张瑶光淡淡地道:“那新月姊你呢?如果新月姊可以下山去,就只不能找秦北辰一人,你愿意下山去尝试看看吗?”柳新月想了一想,说道:“唉,我不知道。”
  张瑶光也是轻轻叹息,道:“我也是。再说,我也有点怕。”柳新月道:“怕什么?”张瑶光不知怎么回答,摇了一下头,忽然说道:“要不这样吧,你跟我下山去,咱们姊妹两个联手行侠仗义,说不定还可以闯出个名堂来。总比你待在山上,看来看去都是那些人好吧?”
  柳新月道:“你紫阳山门月华堂长老的名堂还不够大吗?还要闯出什么名堂,别闯出乱子来就好了。”张瑶光道:“我们当然是要改名换姓啊,不然取个别号也行。”
  柳新月见她一本正经,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张瑶光道:“你要我当作玩笑也成。”柳新月道:“这事得从长计议,你可别乱来。”张瑶光道:“我不是说过我一个人有点怕的吗?所以姊姊答应下山之前,我是不敢乱动的……不过,嘻嘻,那也很难说。”
  柳新月右手拇指扣着中指,倏地伸出在张瑶光的额上弹了一下,张瑶光“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柳新月佯怒道:“死丫头,我不准你再吓我了。”张瑶光伸了伸舌头,说道:“不吓姊姊也成,不过姊姊好歹也仔细考虑考虑,左右给我一个消息。”柳新月道:“干嘛这么急?”张瑶光拉过柳新月,在她耳边低声道:“因为这几天我哥会弄个仪式,欢迎那个小左加入紫阳山门,那时大家忙成一团,你正好可以趁乱开溜。”
  柳新月迟疑道:“这样好吗?”张瑶光道:“最少我们也是等到紫阳山多了人手才离开,我们就把小左当作是上天特别安排来接替我们\的人手,也就是说这是天意,是天赐良机。”
  柳新月道:“好啦,我答应仔细考虑考虑。不管决定怎么样,我都会给你一句话。”张瑶光点头道:“那我先走了,否则待会儿舅舅进来,又要问东问西了。”
  柳新月道:“怎么?他现在连你也防着吗?”张瑶光道:“这回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大家都知道我在外头见了秦日刚了。舅舅嘴上虽然还没说,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可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柳新月道:“嗯,我知道了。”
  天色渐晚,张瑶光便即告辞返回住所。小茶迎向前来,说道:“小姐,瞧你神清气爽,好像有开心的事情发生,是不是?可不可以告诉小茶?”张瑶光笑道:“这是秘密,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心道:“如果我走了,小茶怎么办?带着她可太累赘了,要是不带她,说不定到最后,她会成为众矢之地,承担莫须有的指责。”
  张瑶光左右为难,直想到半夜也没一个答案,便匆匆睡了。第二天用过午饭,便听到左元敏已经答应入门的消息。张瑶光并不意外,只是心想:“那天听你义正辞严说了那么多,要是你坚持到底,说不定我真的会对你另眼相待,可是你终究是个男人,哼,是男人也许未必人人都好色,但却都一定逃不过权势这一关。”
  当晚管竹生便在先前张紫阳宴请左元敏的同一酒馆里,又摆酒要款待左元敏,并邀请所有长老出席。这回张瑶光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加,但却在家里偷偷地将多年所有的金饰,拿到金铺子去打成一片片的金叶子,以便日后行走江湖方便携带。
  如此又过了几天,管竹生选定八月初九良辰吉时,并在呈报张紫阳的同意下,在会真殿举行开山入门大典。当天除了左元敏之外,还有崔慎由的长子崔毅,万国明的次子万纪恩,因已成年,报请张紫阳申请入门获准,同时还有二十七名推荐新员考核通过,将一起与会。
  张瑶光心想,距离八月初九还有十天,便三天两头的往柳新月家里跑,并且告诉她,如果决定要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希望她能在七月底之前就打定主意。而在这一段暗地的准备期间里,除了盘缠,张瑶光还采办了必要的衣物。到打铁铺去拿准备随身携带的短剑时,还不出其不意地碰到左元敏。
  两人一照面,张瑶光知道不能装作没看见,免得让人瞧着心虚,于是便道:“左公子,这么巧?做新衣啊?”左元敏将手中的衣物晃了一下,说道:“欧阳兄弟托人帮我做的新衣。有点不合身,想拿回去请他找人帮我改一改。”张瑶光道:“是欧阳昕?”左元敏笑道:“是的,我再三推辞,他就是要送我……实在没办法。”
  张瑶光道:“不过你还是收下吧,这样子他会好过一点。”左元敏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先走了。”张瑶光道:“慢走,我还有一点事……”一等到左元敏走开,立刻到打铁铺付了银子将短剑拿走,再也不敢稍作停留。回到家门时,心中忽想:“以前这些琐事都是小茶帮我处理,十天半个月我也不见得出门一步,这几天老往外跑,说不定已经给谁瞧在眼里,起了疑心了。”
  她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担心,又想:“这事到底要不要让小茶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要跟我出去,可是带着她……”这件事情她考虑了好几天,总是没一个答案。想着想着,小茶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说道:“小姐!你站在门口在想什么?外头风大,怎么不进去?”
  张瑶光倏地回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进门的同时,那小茶道:“刚刚小茶在街角碰到了新月小姐,她交给我一封信,要我拿回来给你。”说着将它从怀中取出。
  张瑶光接了过来,故意在小茶面前边走边将信笺打开。忽见一个小小的东西,从信笺中掉了出来,而信笺上则只写了新月两个字。
  小茶帮着把掉到地上东西检起来一看,说道:“哎哟,是一枚铜钱。”交给了张瑶光。张瑶光握在手中,脸上绽出笑容,
  原来这是张瑶光与柳新月之间约定的暗号,若送来的是铜钱,铜钱与“同前”同音,表示她将与张瑶光一同前去闯荡江湖。而若送来的是一小块碎布,布与“不”同音,那就表示柳新月“不”跟她去了。
  小茶见她开心的样子,也跟着开心起来,笑吟吟地说道:“这是新月小姐的暗号是吧?她说了什么?”张瑶光一愣,心道:“好聪明的小妞啊,不过你终究还只是猜对了一半,因为这是我的暗号,不是新月姊的。”但看她真心为自已高兴的样子,不觉有一股要告诉她这件事情的冲动,随后一想,还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终于强忍下来,只道:“这你可猜错了,是新月姊她托我帮她买个东西。”
  小茶当然不相信,但张瑶光不讲,她又能如何,只得笑笑走开。害得张瑶光一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成眠。不过这一夜她也不是光想着小茶一人的事情,而是原本尚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离开,心中是一个劲儿的想要出走。但现在柳新月给她确定的答案了,一想起再过几天,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的人,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时,她满腹的多愁善感立刻爆发出来,久久不能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她便即起床,自觉再在山上的时日无多,便想多看几眼这个抚育她长大成人的地方。于是便独自一人,不论是山城的里里外外,只要心中想到的地方,就去走走看看。
  过了晌午,忽然觉得想看的人也很重要,接下来的日子里,可能的话,应该天天去看他。于是便来到会真殿前,但见殿前广场正大兴土木,几十个工匠在广场的正中央搭起一个巨木高台,台上有棚,样子有点像是搭野台请人唱戏文,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地方又显得太大了。
  张瑶光放眼望去,但见大殿檐廊底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张紫阳,于是便趋向前去,说道:“只是一个开山入门的典礼,需要用到这么大的阵仗吗”
  张紫阳见是张瑶光,说道:“这几天你都上哪去了?忙着什么事情吗?”张瑶光道:“掌门人不也正忙着吗?”
  张紫阳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道:“今年的典礼,正好在八月初,所以搭的这个台子,我准备在八月十五的时候,顺便接着办个热热闹闹的灯会,阵仗当然是越大越好啦。”
  张瑶光一听到“灯会”两字,心中不禁喊道:“真是太好了!”可是自己八月初九当天就又走了,要是八月十五再回来,那岂不是等于没离开?本来的惊喜顿时转为恼怒,正想开口,忽地左元敏从后头走来,张瑶光赶紧把说到喉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那张紫阳见左元敏出现,还没让他先跟张瑶光打声招呼,便开始与他谈论起来,显然他们两个是约好在这儿碰头的。张瑶光在一旁听着听着颇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插嘴道:“掌门大哥,可不可以借一步路说话?”
  张紫阳道:“什么事?能不能等一下再说?”张瑶光道:“不行,这事情很重要,要是你现在不想听,以后我也不说了。”
  张瑶光突然在外人面前闹别扭,这几乎是从所未有的事,张紫阳留上了心,便吩咐左元敏在原地等他,自己则让张瑶光领着到殿后的山边去了。
  左元敏这一等,等了差不多有个把时辰,不见张紫阳转回,他也不好随便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段日华出现在他的面前,询问张紫阳的所在,说有要紧的事情需要找他。左元敏领着他到后山去找,却四处不见人影。更往山里去的山路岔开两条,一条往下通到观心湖,一条路继续往上通到绝壁岭。两人刚好各分一条路,分别寻去。
  既然是要紧的事情,左元敏就不好耽搁,奋力发足,往上奔去。莫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前方隐隐约约地,仿佛传来男女争执的声音,左元敏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双足一点,身子疾往前冲。
  忽然一个拐弯,眼前同时冲过来一个女子,左元敏定睛一瞧,却不是张瑶光是谁?只见她脸上挂着泪水,怒气冲冲地迎面奔了过来。耳里同时听到张紫阳大声说道:“元敏!拦着她!”
  掌门吩咐,左元敏当下二话不说,便伸手拦去。那张瑶光余怒未息,也把左元敏当成敌人,两手一错,也往他身上抓去。只是今时的左元敏已非昔日初见时的左元敏,身上不但有谷中人给的十五六年内功功力,使得秋风飞叶手在他手中更上一层楼,而且张紫阳的指立破迷阵法与九真灵宝结丹大法,这时也在他的体内发生了作用,张瑶光与他拆不上两招,立刻落于下风。
  张瑶光又气又急,也不知刚刚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会儿见被左元敏缠住,无法脱身,居然将心一横,纵身一跃,便往一旁深不见底的悬崖跳。
  张紫阳与左元敏大吃一惊。左元敏因为距离近,又仗着近日武功大进,竟也是艺高人胆大,双足一点,从悬崖边上冲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张紫阳的惊呼声中,拦腰抱住了人可以说是已经在半空中的张瑶光。
  他的身子继续疾往前冲,接着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崖下两丈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却是他早就看好了落点,仗着步法神奇,眼明手快,硬是将张瑶光给从鬼门关前抓了回来。
  张紫阳的一颗心简直要从口里跳了出来,他赶紧来到崖边往下看,只见左元敏抱着张瑶光,所立足之处,突出山壁不过两三尺见方,四周两三丈内,并无其他可立足之地,情势还是非常凶险。
  张紫阳俯身道:“元敏,你跳得上来吗?”其实重点不在以他的轻功跳不跳得上来,而是他手中既抱了一个人,脚下的岩石却不知能承受多少的力道,若是贸然起跳,吉凶难料。
  左元敏气喘吁吁,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刚刚这一下,脚下指立破迷,手上秋风飞叶,已是竭尽所能,甚至超出所能。然而成功是成功了,却进退维谷,这下才开始知道要害怕。
  张紫阳见他神情有异,心里同样着急,灵机一动,将腰带解了下来,从崖边缒了下去,说道:“够不够长?抓得到吗?”以张紫阳目前的修为,只要左元敏一手可以构得到腰带,他是有那个本事,可以将两个人同时甩上来。
  但是左元敏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忽然“喀啦”一声,脚下岩石从山壁上松脱。左张两人连人带石,直往下坠。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十七回 绝地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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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下突生奇变,吓得左元敏一颗心差一些要停止跳动,脑海中只有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我死定了。”
  但是太阴心经十五六年的内功造诣,此时也开始发挥作用,让原本惊慌失措的左元敏,灵台随即恢复清明,百忙当中无暇细想,两手仍是牢牢抱着张瑶光,两腿略作蜷曲状,低头下望,但寻有无一线生机。还好那悬崖峭壁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有些向外斜出,只是斜度陡峭,根本谈不上有没有办法滑行,就是猿猴飞鸟亦不得至。左元敏的秋风飞叶手虽然同样无力可施,但是他的脚,却不时地碰触到山壁。
  这下他再无迟疑,情势也容不得他再迟疑,身子一挺,伸足往山壁点去,两只脚把峭壁当成平地,开始在上面奔跑起来,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而初学乍练的指立破迷阵法,也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左元敏两眼所及,仅只在他双脚下一步所要踏到的那一点上,并且尽量地往旁边奔出,以求抵销向下坠落的力量。
  可是两人的重量毕竟让他感到吃不消,如此才急奔一下子,两只腿就开始不听使唤,有些跟不上坠落的速度。但他知道此刻只要一个不小心跌跤,那两人就要一路滚下山去,而以目前的速度,那还不摔成一团肉泥?当下咬紧牙关,苦苦支撑,蓦地眼前一片绿意,与山壁的颜色明显不同。左元敏直觉已经来到山崖底了,而绿色的东西,当是生长在崖底的树木。时机稍纵即逝,他大喝一声,双手一抬,将张瑶光往上抛出,抵销她往下掉落的力道,将她扔到一旁树丛当中。
  这么一来,张瑶光的性命安全机会大增,而左元敏往下坠落的速度,则突增一倍,早已超出了一双脚所能应付的范围。当然,他在抛出张瑶光的同时,也早就看好了一处落点,猛力一蹬,双手抱头,跃进了他自认生长茂密的树丛里。
  只听得哗啦哗啦,劈哩啪啦一阵乱响,左元敏手上、身上,像万虫啮咬般热辣辣地生疼。忽地在茂林树枝之间,见到几条横在当中的藤蔓,他毫不犹豫地飞身抓去,便在同时,两脚已经着地,左元敏趁势就地滚开,天旋地转一阵,眼前一黑,彷彿就要昏厥过去,可是紧接着双脚剧痛,又把他给痛醒了回来。
  左元敏挣扎着坐起身子,这次不仅两脚持续剧痛着,而是全身上下,几乎是只要有骨头的地方,都感到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抬一抬脚,这才发觉他两只脚小腿骨折,而且断处逐渐肿胀起来。再仔细瞧瞧自己,全身衣物破烂不说,左边肋骨好像也断了几根。
  左元敏强忍着疼痛,抬头往上望去,但见岩壁矗然高耸,直插入云,根本瞧不清楚悬崖顶上。再四处查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心想,还好这山壁是斜的,而崖底是一片树林,不是岩石;而树林所在之处,还是山坡,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反过来想,自己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不过是一下子的时间,虽然全身是伤,但是眼前一条命终究是保住了。他忽然觉得这可不是仅仅靠着福大命大几个字,就能够解释的。更重要的应该是自己一身的武艺,在危急时能够靠着自身的机智反应,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充份的发挥,而终于表现出超越自己能力的演出。
  左元敏越想越觉得得意。他大难不死,竟佩服起自己的能耐来了,纵使全身伤痛,也不知能不能挨过明天。
  或许这也正是部分原因吧?总之,他忽然突兀地将脖子一仰,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他越笑越开怀,笑到后来有点太过忘情,肋骨也开始疼痛。胸口一收缩,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然后越咳胸口就越痛,越痛他却越想大笑。
  如此疯疯癫癫地笑了一阵,忽然有人声大喝道:“喂!你干什么?疯了是不是?”左元敏一瞧,原来是与自己一同跌落山崖的张瑶光……噢,不,不,不,应该说是那个让自己莫名其妙地摔断了双腿,而她自己却安然无恙的张瑶光。
  左元敏不改狂笑之态,向张瑶光招了招手,说道:“你好啊,瑶光姑娘。”他原本称呼张瑶光总叫张姑娘,这回不但表情神色不同以往,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有所不同。
  张瑶光见他嘻皮笑脸,模样轻浮,忽地一个箭步上前,“啪啪”赏了他两个耳光,怒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凭什么救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这两下虽未用上内力,但是使劲颇大,左元敏周身乏力,待到惊觉,却是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但他不怒反笑,说道:“嘿嘿,对啊,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居然会为了……为了……哈哈,居然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还摔断了一双腿!”说罢,又哈哈笑了起来。
  张瑶光余怒未消,听到他的笑声只觉得分外刺耳,大骂道:“谁叫你要多管闲事,摔断了你一双腿,是你活该报应!为什么不摔死你算了!”说罢掩面顿足,狂奔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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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张瑶光在落下山崖的时候,并未花费到什么力气,不过她当时既然决定就死,可见心神所受到的震荡颇大,而本想一跃而下,一了百了,不料却让左元敏一把抱起。她既一时未死,便忽然又怕死起来,所以这一路下来,她也是胆战心惊的。现在又漫无目的奔跑一阵,也逐渐气力不继,两脚发颤。蓦地脚下一绊,扑倒在地。
  张瑶光这一下趴在地上,眼里嘴里都沾满了泥土,心中委屈跟着一下子爆发出来,当场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这一哭直哭到泪干声哑,才渐渐让定下心来。忽然间天上飘来一阵细雨,轻轻地落在她的身上,过不了多时,雨势渐大,轰隆一声,黄豆般大的雨珠如倾盆一样,从天空中倒了下来。张瑶光急忙起身,找了一处隐蔽处躲雨。
  雨声淙淙,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可怕的单调孤寂。张瑶光先接了一些雨水洗脸,接着才畏缩在一株大树下的树洞中。身上又湿又冷,但觉际遇多舛,不免又哀怨起来。原本以为已经哭干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真珠项炼般,不住滚滚滑落。
  良久良久,张瑶光才想起了左元敏,寻思:“他的腿若真的断了,不就哪儿都去不了了?现在大雨滂沱,岂不是淋得一身湿透了吗?”她的理智逐渐恢复,想想左元敏再怎么说,也是为了救自己,这才弄伤了脚。如今被救的人除了全身有些擦伤,也算得上是安然无恙,而救人的此刻却躺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打。真要说来,就是所谓的好心没好报了。
  其实以张瑶光的个性,断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先把封飞烟从秦日刚的虎口中救出来,然后答应左元敏放她走了。只是她原本一心想死,却莫名其妙的被阻止,于是便将那番恶劣的心情,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在左元敏身上罢了。
  左元敏成了代罪羔羊,张瑶光将心比心,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山中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待得雨势稍歇,她便循着原路回去。不过想到刚才自己这样对他,说不定左元敏还在气头上,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所以她决定先躲在一旁,先探探虚实再说。
  张瑶光一步一步往前挨进,远远地便望见左元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张瑶光心中一惊,心想可别真的出事了,急忙往前查看。只见左元敏全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有半个身体还浸在水漥当中,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张瑶光伸手要去拍他的脸,忽然见到他两颊红肿,清清楚楚地留着五指掌印,心中歉然,不敢再碰他的脸,便换动手去摇他的肩膀,一边叫唤他的名字。
  摇了一会儿,左元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唇微张,但说不出话来。张瑶光见他眼神涣散,情况不妙。只想让他就一直躺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便动手要去搬动他的身子。没想到她才拉起左元敏的手,这么一抬,左元敏忽然立刻转醒,大叫一声:“我的脚,我的脚……”张瑶光大惊失色,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左元敏彷彿到了此时,才知道眼前是她,忽然说道:“你……你不再寻短了吗?”张瑶光没想到他有此一问,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左元敏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渐渐地又将眼皮合了起来。张瑶光大惊,又去摇他的肩膀。左元敏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说道:“我好累哦,让我睡一会儿……”
  张瑶光拭泪道:“你先别睡,我去找个东西想办法来搬你,等我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你再好好地睡一觉。”左元敏嗯嗯啊啊,不知说些什么。张瑶光又去摇动他,这回他只是动一动眼皮,连张开都不愿意张开了。
  张瑶光心想:“事不宜迟,我得先找到可以遮风躲雨的地方,然后尽快将他安置过去,否则他这条小命不保。”心中计议已定,便四处找寻合适的树木,见到枝干笔直,粗若碗口的,二话不说,便发掌将之击断。一连劈了两枝觉得合用的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往靴筒一摸,提出了一柄短剑,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自己因为打算离开,这些天已将一些准备随身携带的东西,通通放到身上来了,免得到时情况突然,来不及带走。所以那时叫人新打的一柄短剑,就放在靴筒里面,伸手入怀,火摺、火石、火绒,还有外用金创药膏、内服行气散丸,也都一应俱全,看样子最派不上用场的,可能就是那些重约十五六两的金叶子了。
  张瑶光将东西一一收好,只提着短剑去斫取木条藤蔓,然后划开左元敏的裤管,准备替他扶正断腿,绑上夹板。这一扶动,又惹得左元敏哀痛大叫,转醒过来,他见张瑶光准备了一番物品,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于是自行点上穴道,忍痛让张瑶光动手。这一番折腾,两人都累出一身汗,直到张瑶光在伤处敷上药膏,缚上夹板为止。
  搞定左元敏,张瑶光便用相同的方法编了一具简陋的担架,轻轻地抬他上去之后,又用左元敏的破裤管,将他牢牢地绑在担架上面。左元敏忽然苦笑道:“这件裤子,我今天还是第一次穿哩!”
  张瑶光道:“还好,欧阳昕送的料子还不错,坚韧耐磨。”自将左元敏绑好,见天色已晚,实在没空跟他多谈。便反手抬起担架的一端,头上脚下地拖着左元敏走。
  也是老天爷眷顾,日落之前,两人终于寻到了一处山洞,此时离着两人坠崖处,只怕已有五六里远,待得张瑶光安顿好左元敏,寻柴生火,天已大黑,虽然又饿又累,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也只能选择与左元敏一样,偎在火堆旁边,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一早,张瑶光首先转醒,便去瞧左元敏的情况。但见他一夜衣服未干,身体颇有发热的情况,于是便动手将他身上的衣服脱掉,至于他的裤子早就因为裁掉裤管,而露出两只大腿,此刻倒是不忙脱。
  左元敏悠悠转醒,说道:“劳驾,可否让我到外头晒晒太阳?”张瑶光点点头,抬他上担架,拖到了洞外,头上脚下地让他靠在一处大石头旁。同时捡了一根木棍放在他手边,说道:“你的双手没坏,要是碰到什么野兽,就用这个打发它吧。”
  左元敏瞧她细心,设想周到,说道:“真多谢你了……”张瑶光忽然眼眶一红,说道:“你……”闭上嘴,转身跑开。
  左元敏有点发烧,脑袋昏昏沉沉的,见她神态忸怩,欲语还休,倒也没有心思多想,又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转醒。醒来发觉无事可做,便虔心默想,修练太阴心经。只是一个多时辰练下来,每每气运到两足时,便发觉受到阻碍,心想:“我两腿骨折,就连经络也受损了,不知疗伤篇对于外伤有没有用?”反正时日正长,又运起疗伤篇的有关于足部经络的自疗法门,一步一步打通足上经络。
  再次开眼,张瑶光已经回来了。而且就地生火,火堆旁不知烤着什么东西,左元敏闻着味道,说道:“嗯,好香哦,是……是鱼!”张瑶光笑道:“我在山下寻到了一条小溪,这溪小鱼儿也小,将就着吃吧!”又用火将石块烤热了,在上面烧烤溪中小虾。
  这小鱼小虾剥壳去刺,除头截尾,已经所剩无几,又没有可供烹调的佐料,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可是两人早已饿得慌了,无论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成了美味珍馐,不到一会儿,什么焦的、半生不熟的、连壳带刺的,还不都一一吞吃下去。
  两人意犹未尽,张瑶光便又去寻一些野果,待到回来,天色已晚,一天即将过去,张瑶光将左元敏拖回洞中,并在洞口升起火堆。
  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向对方说一说,可是谁也没有开口。隔天两人又重复一样的动作,张瑶光负责两人一天三餐,还要照顾左元敏的起居,换药包扎,几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左元敏则是不断地运功调息,只希望能够早日恢复行动自由。在山中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他好歹也有过经验,多多少少可以分担一点。
  如此又过了两天,好不容易,张瑶光一早在替左元敏换完药之后,终于打破沉默,开口说道:“瘀肿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看样子,你的脚应该很快就能复原了。”左元敏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山崖下了。”
  张瑶光淡淡一笑,说道:“你这不是在挖苦我吗?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会掉到这山崖来吗?”左元敏沉默一会儿,终于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想不开?”
  张瑶光道:“怎么?想知道值不值,是不是?”左元敏道:“值不值重要吗?我现在人不是在这边吗?”
  张瑶光喜怒不形于色,说道:“是,没错,你现在人在这里是我害的,可是谁叫……谁叫你要多管闲事……”左元敏心中颇有不悦,想自己不过是基于关心,随口问问,没想到她的反应这般激烈,于是便道:“当时掌门人要我拦着你,可不是多管闲事。”
  张瑶光忽然发怒,说道:“你是说,当时我哥哥如果没有要你拦着我,你就会让我掉下去,是吗?”
  左元敏也没好气,说道:“这不是姑娘你所一心愿望的吗?”张瑶光怒道:“你……”却不知该骂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说出来,说你怨恨我,恨我坏了你在紫阳山门的大好前途,早知道张瑶光这么难缠,当时就不该这么拼命的救你!”
  这件事情左元敏早就想过了,其实是一直到现在,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时为何要这么奋不顾身?
  张紫阳当时是下令要他帮忙拦着张瑶光没错,但就当时的情况,应是指不要让张瑶光离开的意思,而他确实也已拦住了张瑶光。要不然,张瑶光就不会在一时情急之下,纵身往山崖跳了。
  那自己真的是为了救张瑶光,宁可性命不要吗?左元敏不知道。不过在刚刚摔到山崖底下,知道自己弄断了腿的那一刻,他曾经怨恨过自己,为什么做事这么粗枝大叶,不考虑后果。
  不过是几天前,他还在规划着自己的未来,构筑着美丽的前景,幻想着终有一天,自己能在紫阳山城里起一座毫宅大院,然后将云梦接过来住。等到哪一天他武功、财富、地位、名望都达到一定的程度时,他就可以开口要云梦下嫁给他了。
  然而这一切,在左元敏决定要发足前奔,拦腰去抱张瑶光的同时,就注定了终究是云烟幻梦一场了。
  所以张瑶光此时这么一问,顿时难住了他。左元敏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张瑶光见他迟疑,自觉了然,“哼”地一声,将头一扭,悻悻离去。这一天左元敏便在山洞里待了一整天。直到日落,张瑶光才珊珊转回,除了带了东西给他吃,还丢给他一对简易的柺杖,意思是要他以后想要出洞晒太阳,得自己杵着柺杖去。
  左元敏笑笑收下,没多说话。张瑶光也懒得理他,到另一边倒头就睡。左元敏想起第一次与张瑶光单独相处时的情景,心想:“要不是你知道我两脚不方便行走,不然你很可能要赶我出去外面睡了。”自此打算尽量隐瞒自己两脚痊癒的程度。
  如此不知又过了几天,左元敏掐指算算,想来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五了。到了晚上,他想偷偷起身,到外头瞧瞧月亮,张眼一望,却不见了张瑶光。心想:“她大概也是出外散心了吧?女孩子家对着一轮明月,总是有着几分不可言喻的感情。”
  他这一推论,是从云梦那儿得来的。每月月圆,若是碰到阴天下雨,云梦的心情就会低落一整天。而要是天气清朗,云梦总会倚在窗边,对月张望。左元敏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跟他说过有关嫦娥奔月的故事,还说嫦娥一个人孤独寂寞的住在广寒宫中几千年了,一定很想回到地面上来。
  那时左元敏还不明白,母亲跟他说最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不过后来看到云梦那个样子,他才逐渐了解:嫦娥既然活了几千年,那她一定是神仙了。而纵使是身为神仙,也是会感到害怕寂寞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云梦也许不相信男人,但是她的确常常感觉到寂寞。
  左元敏知道这一点,今天又正好是八月十五,所以云梦此时此刻,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吧?他立刻迫不及待地拄着柺杖出了山洞,往地势高的地方行去,挑了一处视野好的地方做了下来。
  举头遥望明月,但见月光皎洁明亮,就像一面银白色的镜子。左元敏忽然突发奇想:“这月亮这么像一面镜子,要是云姊也在某个地方,与我同时看着它,说不定可以映照出云姊的面容来呢!”他心中既做如此想,看月亮可就更加专注了。
  不久月过中天,更往西沉。左元敏明知根本不可能从月亮里见到云梦,但终究不舍就这么离去。当下起身拄拐,更往高处走去。未几,月又隐没树梢,左元敏再度起身,再往高处走去,直到能看到月亮为止。
  夜风拂来,左元敏彷彿听到半空中有咽咽呜呜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甚清楚。左元敏循着声音前行,一边仔细听去,便确定这绝对不是什么野兽或是夜枭的声音,而是有人在哭泣。可是大半夜的,有谁会在这荒山野岭中暗自啜泣?他好奇心起,更不可遏,放轻脚步,继续往前寻去。
  不久之后,在朦朦胧胧地月光底下,左元敏隐隐约约地瞧见有个人,斜对着自己,蜷坐在前方的大石上,再看那穿着打扮,不就是那张瑶光是谁?左元敏赶紧闪进一旁的林子里,心想:“他半夜跑出来偷偷哭泣,遮莫与她决定跳崖的事情有关?”在确认张瑶光并没有发现他之后,这才一拐一步地,偷偷往前挨进。
  左元敏尽可能地靠近她,然后找隐蔽藏身,才刚刚躲好,忽听得张瑶光窸窸窣窣地动了一动,接着低声说道:“我实在不明白,他明明就不是我的亲哥哥,为什么偏偏不准我喜欢他呢?难道喜不喜欢一个人,这种事还可以规定的吗?”
  左元敏心想:“她在跟谁讲话?”偷偷地探头出去,却见张瑶光背向着他,两足跪在大石头上,抬头望着月亮。心中恍然大悟道:“啊,她对着月亮在自言自语……”
  左元敏知道不该偷听别人的心事,可是现在要是离开,万一给她发现了,那事情反而糟糕。不如静静地躲在这里,只要自己不说,除了天知地知,还有谁会知道?
  心中一阵忐忑,耳边张瑶光的声音继续传来:“……不过,总算天见可怜,天意要我大难不死。前些日子,小女子总是不明白,为何就是要死,也有人要横加阻拦?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老天爷是既要让小女子看破红尘,又要留着有用之身,将来替天行道,才无所罣碍。”
  左元敏心中暗骂道:“放屁!什么天意要你不死,是老子要你不死。若要说替天行道,那我不早就在替天行道了?还救了你这个糊涂的小妞!”回头一想,心下又道:“她刚刚说亲哥哥什么的,难道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张紫阳?”
  左元敏忽然对张瑶光产生无比的亲切感,好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难得的知音一样。张瑶光爱上了亲如兄长的张紫阳,而他也爱上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云梦,这种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荒唐,引人侧目的恋情。他自己身在其中,自然特别能体会,这种喜欢上同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他其实很想跟旁人分享,但又说不出口,如今见到张瑶光这般情形,就好像一切不言可喻,两人心有灵犀一般。
  左元敏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就没听到张瑶光接着说了些什么,待回神过来,只听得她续又道:“……既然哥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勉强他。如今我坠落山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已死。希望他从此无牵无挂,早日悟道,完成他一身志业。”
  左元敏微微一惊,心道:“难道她打算放弃了吗?不行,爱一个人,怎么能就这样轻言放弃呢?想来是其中有些阻碍。找个机会,我得劝劝她才是。”
  原来这张瑶光那天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跳崖轻生,果然便是为了张紫阳。
  话说张瑶光在七岁那年左右,因为父母双亡,跟着一帮乞儿,从乡下来到小镇上,在街头游荡。一天张紫阳的父亲碰巧路过,瞧她五官清秀,模样可爱,便在她被人口贩子拐带之前,花了几两银子,将她带了回家。当时的张紫阳,已经被贬戍岭南,所以并不在家。
  张紫阳的父亲将她带回去之后,并没有把她当成童奴一样看待,而是因为思念亲儿,所以把一股情绪,全部寄托在张瑶光身上。他让张瑶光喊他一声:“爹!”就彷彿是张紫阳在叫喊他一样。
  后来张紫阳得遇贵人,接着又在紫阳山传道授徒,生活安定之后,便将父母亲接了去。结果张紫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妹妹。
  多了这个妹妹,张紫阳无疑也是开心的。因为紫阳山门草创之初,繁杂工作颇多,每天都有许多大小事务等着他去处理,难得有空孝顺父母,嘘寒问暖。张瑶光最少是父母亲的精神寄托,更何况那时她十一二岁,正是聪明活泼,又会撒娇,常惹得两老开怀不已,张紫阳对这位妹妹,自然也是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了。
  及至几年后两老相继辞世,张紫阳便接着担负起照顾张瑶光的责任,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女孩子的事情,什么也不懂。刚好听说有一个远房表舅,也有一个独生爱女,便让人去请他们一家人上山来,表舅呢,就安排工作给他,表妹就来陪陪张瑶光。这个表舅表妹,便是柳辉烈与柳新月父女了。
  除替她找伴之外,所有生活所需,亦一律供应俱全无虞。张瑶光想要做什么,也都完全照着她的性子,未曾加以干涉。于是,张瑶光在一定的程度上,便给张紫阳给惯坏了,而柳新月跟着这个表妹,也因此什么都有,相当程度的也逐渐骄纵起来。
  只是物质生活可以充分供应,但是精神层次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两名少女一年年长大,柳新月首先到达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也会吟风弄月,赋词说愁,编织着对于未来的美梦。而张瑶光就这么一个伴,耳濡目染之下,也就显得比同年龄的女子早熟些。
  但问题是,紫阳山上虽然男人不少,不过论才情学识,武功涵养,能够与她们匹配的,就已经不多了,再要想门当户对,那可真没有。所以柳辉烈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已经到了该许人的年纪了,却还是婉拒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亲事,最后才造成柳新月自己相中秦北辰,还偷偷跟着他离家,效那私定终身的情事发生。
  那张瑶光与柳新月情同姊妹,又是闺中密友,姊妹俩平日互吐心声,无话不谈,张瑶光自然知道秦北辰的事情。她不忍表姊为情所苦,所以常常暗中帮助秦北辰与柳新月私会,一直到东窗事发。以致有柳堤小筑遇左元敏,并受伤而回的事情。
  这柳新月还有她的父亲替她屏除一些干扰,断绝太过疯狂的欲念,但是张瑶光却没有。相反的,从柳新月身上,她发现只有自己更积极,更直接,才有机会得到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什么?就如同先前所说的,紫阳山门里,能跟她匹配的男人实在太少了。大前年,万国明的长子万永隆,托自己的父亲向张紫阳提亲,张瑶光拒绝。去年夏天,紫阳山门最年轻的副堂主,白金堂的郭南英,由管竹生领着亲自向张紫阳求亲,张瑶光一样拒绝。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想动张瑶光的脑筋了,因为已经没有比前面这两位青年,更有才干,不论身分地位,还是仪表容态,都足堪与张瑶光相提并论的未婚男子了。
  不过倒不能说紫阳山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她动心。原来在她的心里,早已有个让她仰慕倾心的男子,那个人就是张紫阳。
  无庸置疑的,张紫阳当然是整个紫阳山上,地位最崇高,甚至也是近世江湖中,最杰出的英雄人物之一,只是没有人会想得到,张瑶光会喜欢上自己的哥哥。
  这件事情,柳新月知道,张紫阳也约略感觉得出来。除此之外,整个紫阳山门并无人知晓。若是再扣除张紫阳故意装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整件事情,就只是张瑶光向柳新月所吐露的无数心事,当中的某一件、某一部份而已。
  其实就连像柳新月那样,应该是属于她的亲密战友的,都不太看好,甚至不太赞成张瑶光去喜欢她的哥哥,她们的掌门真人。
  这一点张瑶光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也曾尝试着去打开心胸,多到外头去多接触一些人,多认识一些人,也许该是属于她生命中的那个人,不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樊乐天自张瑶光第一天来到紫阳山门起,便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平日对于她也是爱护有加。张瑶光的心事,他多多少少猜到一点,只差没往张紫阳身上猜而已,于是也热衷于陪她下山散心。那天看到左元敏,觉得他秉性资质都不错,又刚好有绝影的事情作为机会,就想把他介绍给张瑶光认识。回到紫阳山上,也是大力鼓吹。
  所以柳新月有一度以为,左元敏是一个有本事让张瑶光心动的人,而对他另眼相待。同样的,其他所有自以为知道的人,也同样把左元敏放在心上,其中自然祝福巴结的有之,怨恨暗妒的亦有之。
  后来张紫阳大力提拔左元敏,虽说也是看在他是个可造之材,但在张瑶光这个环节上,自然也占了不少的因素。更何况有樊乐天明着大力支持,张紫阳也乐得暗中顺水推舟。聪明人瞧在眼里,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左元敏要加入紫阳山门,自然便是水到渠成。
  左元敏不明究里,张瑶光也蒙在鼓里,而柳新月虽然嗅到了这股气息,但她选择了听任自然,所以她最后才决定要跟张瑶光浪迹江湖,让两人都有更大更开阔的眼界与视野。
  于是张瑶光在临别之际,特别又去看张紫阳,也许只是看看,也许多说一会儿话,张瑶光拿不准,所以才想避开左元敏,拉着张紫阳到后山去。结果说着说着,情况失控,张瑶光将心一横,终于硬着头皮问他:“难道你对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张紫阳假装听不懂,东拉西扯,绕着圈子要张瑶光接受左元敏。
  原本张紫阳若是一直装糊涂,张瑶光也不会这么生气,可是张紫阳说到最后,把左元敏推出来当挡箭牌的用意相当明显。在那刹那间,张瑶光忽然全都明白了,一时气苦,先出其不意地点了张紫阳的穴道,然后明白的跟他说,自己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告诉他根本不必那么为难。
  张紫阳大吃一惊,虽然在他来说,张瑶光的手劲并不算什么,但是要穴被制,一时半刻之间,却也冲解不开。若是张瑶光讲的都是真的,以天地之大,要刻意闪躲一个人,那可真的有如鱼入大海,除非她自己愿意回来,否则张瑶光只怕要从此走出他的生命中了。
  张紫阳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惊骇之余,忽然见到左元敏出现在眼前,彷彿是看到了救星,当下二话不说,便要左元敏帮忙拦住她。
  那张瑶光因为已经将话说破了,再留下来,以后见面只有徒增尴尬,所以更是吃了秤陀铁了心,见左元敏真的来拦自己,不由得又气又恼,劈头就是一掌。但过了两招之后,她发觉左元敏这些天来武功大进,别说想要突围了,只怕在百招之后,自己就要束手就擒。
  其实也不用左元敏来擒自己,张紫阳内功通神,随时都有可能突破被封的穴道,张瑶光只觉得再面对他们,也只剩羞辱,霎时万念俱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终于狠心往山崖下一跳,只求一了百了。
  左元敏不知这些微枝末节,只想着要如何可以鼓励张瑶光,让她在这条路上,知道有人会支持着她,她并非孤独一人。听着张瑶光又对着月光说了一堆话,左元敏听了颇觉得害臊,可那声音却又一直钻进耳朵里,不想听都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但听得张瑶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默默地从石上下来,缓缓走出林子。
  左元敏因为行动不便,深怕万一张瑶光去而复返,会正好让她撞个正着。于是又耐着性子躲了好一会儿,这才悄悄地从藏匿地点起身,快步返回山洞。来到洞前,见张瑶光一见到自己,立刻掉头进入山洞内,表情冷漠木然,与刚刚那个在月光底下侃侃而谈,有着满腔热情,与用不完的爱恨情仇的女子判若两人。
  左元敏知道她在等自己,却故意装做漠不关心,便即跟了进去。
  张瑶光来不及假装睡着,仓皇中与左元敏照了面,只好有口无心地打了声招呼:“看样子,你的脚恢复得不错嘛!”左元敏道:“托福……”走到自己休息的地方,缓缓坐了下来,续道:“这么晚了,出去散步?”
  张瑶光作贼心虚,随口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左元敏有意无意地道:“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是中秋,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我们两个陷在这里,岂只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简直是与世隔绝,想念亲人,也是应该的……唉……”
  他刻意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又唉声叹气的,忧愁满面,低头不语。此举果然吸引住了张瑶光的注意。只听得张瑶光说道:“不是说你也是孤儿吗?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左元敏道:“我从十岁之后,就成了孤儿没错。我原本还有其他的亲人,我堂叔,还有霍伯伯,只可惜他们比我的母亲还早过世。所以十岁之后,我是让人领养,才能长大的……”
  张瑶光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的身世,现在他忽然想说,心里也颇有兴趣。一般来说,不为人知的过去,总带有一点神秘感,而好奇心却又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张瑶光当然也有好奇心,于是便道:“原来如此,你的境遇,跟我还真的有点相似呢。”抛砖引玉,想要引得左元敏多说一点。
  其实真的想抛砖引玉的是左元敏。他见引起张瑶光的兴趣了,便道:“她是我所见过,除了我母亲之外,最温柔体贴,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了……”于是便将云梦这个人,完完整整地介绍给张瑶光知道,包括她如何像个亲娘,却又像是个大姊姊一样的照顾他,甚至连她是青楼女子,艳冠群芳。还用摆擂台的方式来选客人的事情,也一一直说不误。
  张瑶光听着听着心下恻然,过了半晌,忽道:“左兄弟,你也不必难过,常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觉得你云姊相当的了不起,是女中豪杰……”
  左元敏喜道:“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也是这么想,她不但是女中豪杰,而且待我恩重如山。要是我知道我会莫名其妙地忽然与她分离,我就应该早要告诉她,说我想照顾她一辈子。不管她是想跟着我归隐也好,还是她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我都会支持她,只要她肯让我永远陪在她身边……”张瑶光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忍不住惊异道:“你是说……你想要娶你云……云姊?”左元敏反问道:“你说,她肯下嫁吗?”
  张瑶光挢舌不下,吞吞吐吐一会儿,才说道:“可……可是……”左元敏道:“可是什么?我虽然喊她一声云姊,可是她又不是我的亲姊姊。”张瑶光神情尴尬,欲言又止,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她不是那个……那个……”
  左元敏道:“那个什么?你是想说,她是个妓女是吗?你刚刚自己不也说了,英雄不怕出身低。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他的生存方式,我和云姊既不偷,又不抢,只要不害着别人,别人也管不到我们。”
  张瑶光道:“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我那个……我刚刚的话,是要你不要灰心丧志,自立自强……”左元敏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瑶光姑娘虽然是个女子,却也觉得男尊女卑,是吧?”张瑶光道:“最少,这世上的人,都是这般看人的啊。”
  左元敏昂然道:“这个世上的人,同时也都是欺善怕恶,趋炎附势,笑贫不笑娼之徒。所以我一定会努力,若是云姊跟了我,会被人指指点点,还是会受到其他一点点委屈的话,那就表示我还没准备好。而我要是没准备好,我当然也不敢要云姊跟我,总之,我会做到让大家不敢看轻我,也要让云姊对我另眼相看!”
  张瑶光听他痴情如此,终也不免动容,待听到最后一句,忽道:“你云姊她还看不上你,是吗?”
  左元敏听她说到了重点,满腔热血忽为之沮,半晌,说道:“在她的眼中,我自然还只是个小孩子罢了。”张瑶光也为之默然。
  又过了一会儿,左元敏接着说道:“瑶光姑娘觉得呢?云姊说我只是个孩子,其实我觉得那是她看起来而已,实际上以我的年纪,在乡下已经可以去跟有女孩的人家去提亲了。有时候想想,真的好不公平,要是我不是让她收养的就好了。”旋即又道:“可是若不是被她收养,我也许连她的面都就不着了。唉,人为什么会长大呢?要是能永远像过去那样,不知该有多好?”
  这几话,直说到张瑶光的心坎儿里了。她缓缓抬起头来,空空地望着山洞外,心中也跟着左元敏的话,说道:“唉,人为什么会长大呢?要是能永远像过去那样,不知该有多好?”
  左元敏见她两眼发直,愣愣地发怔,又多问了一次:“瑶光姑娘觉得如何?我该甘心于做一个云姊眼中的小孩子?还是证明给她看,让她知道我已经长大成人,是她理想的对象之一呢?”
  张瑶光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忽地回过神来,讪讪地笑了笑,续道:“你怎么会问我呢?这事情要你自己决定才行。”左元敏满以为她会持正面的肯定态度,听到这个回答,倒是有点失望,随口应了一声:“是吗?”
  张瑶光道:“那当然啦,你云姊对你的恩情,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她对你的态度,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个事不干己的外人,说什么话,提供什么意见,对我来说都无关痛痒,要是因此影响到你一生的幸福,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左元敏知道她说的不错,但他早已将张瑶光视为“自己人”、“同道中人”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反过来说,两人应该彼此鼓励,互为奥援才是,但现在张瑶光的意思却是:每人情况不同,各人互不相干,未来该怎么办,要靠自己决定。
  本来左元敏还打算鼓励张瑶光,没想到却反而让她说了一顿。如此一来,张瑶光的事情,便间接的宣告左元敏无可置喙。左元敏气为之沮,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张瑶光不察,续道:“不过我倒是真心希望,你能够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人生。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看看你的这位云姊。我想她一定是美得很了,让你这般牵肠挂肚。”
  说到这个,左元敏的精神可就来了,说道:“云姊的容貌出色,那是众人皆知的。但我想念她,也不全然是因为她的样貌。”张瑶光道:“越听你这么说,我就越好奇了。”
  左元敏见她脸上颇有些不信的感觉,忽然想起她也算是个美女。这美女听到有人竟然可以美到一种境界时,心中当然就会有一种质疑,与不服气的心理产生,左元敏见得多了,赶紧说道:“比起瑶光姑娘来说,我云姊当然不及你年轻貌美了。”
  张瑶光忍不住笑道:“说到年轻,我可能是年轻了。可是在你的心里,未必会认为我比较貌美吧?”左元敏一本正经地道:“瑶光姑娘太谦虚了,平心而论,姑娘虽然不能说是艳丽,但是雍容高雅,举世无伦。若要将我云姊比做牡丹芍药,那么姑娘就好似空谷幽兰,出水芙蓉。”
  张瑶光明知他是客气,却也不禁欢喜。在紫阳山上,平日除了与柳新月两人孤芳自赏之外,还有谁能走到她的跟前,说上一两句称赞的话?她一时芳心大喜,说道:“你就别再姑娘长,姑娘短的了,听起来怪彆扭的。我听新月姊叫你小左,而我少说也大你两三岁。让你叫我一声瑶光姊,我也唤你一声小左,这样应该不过分吧?”
  左元敏道:“那样最好了。”两人细数起年纪来,张瑶光原来今年十九,确实是大了左元敏三岁。称呼既定,两人的交情自又深了一层。
  张瑶光道:“有件事情说来真不好意思。小左,你三番两次救我,我却连一声谢谢都还没说出口。现在瑶光姊郑重地跟你说一声:小左,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现在真不知身在何处了。”左元敏听她旧事重提,亦谦逊道:“哪里,哪里。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说是瑶光姊先帮助我们,我们感恩报答,那也不算什么。”
  张瑶光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与封飞烟。便顺口道:“我瞧那封姑娘人也相当不错,模样长得又甜,而且还是你所崇拜的大英雄,封俊杰的女儿。你们的感情既然还不错,外表看来倒是挺登对的……”左元敏打断她的话,摇头道:“她是名门之女,未必看得上我这个出身贫贱的小毛头。”
  两人初初打开心扉,话匣子一时关不起来,不知不觉间,天色渐亮,两人却尚无倦意。张瑶光见左元敏精神尚好,便道:“我前些日子到附近勘查过地形,往西北方向去,似乎有路可走,趁着今天早起,我们不如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可以从那边另觅路途回去。”
  左元敏这些天来早已闷得慌了,听说可以出去走走,当然赞成。当下便由张瑶光整理一些简单的吃食,领先而行。那左元敏柺杖上的功夫这几天练得熟了,再加上他手劲越来越强,以双杖代替双足,竟与真的双脚差不了多少。张瑶光看了一会儿颇觉得惊异,打趣地直称左元敏在这一方面颇有天份,以往不拿柺杖,可真是浪费了。
  不久两人来到平日张瑶光抓鱼虾的小溪,顺着溪流,往西北方向行去,一路上除了休息,就是往前挺进。那小溪在山谷间蜿蜒迤逦,似乎根本没有尽头一般,行过正午,忽见左岸另有一流合来,水势大增,又往前复行不久,溪流再汇入另一条溪流当中,水面也陡然宽广起来。张瑶光指着河面道:“要是有办法扎一排木筏,顺流而下,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左元敏道:“可是这里显然人烟不至,莫要是下游有什么障碍。我们要是冒险乘筏而下,只怕会有危险。”张瑶光点头称是。
  又走了一会儿,那张瑶光忽道:“我们是就此折回去呢?还是要继续往下走?”左元敏道:“有何不妥吗?”张瑶光道:“我们要是现在折回去,晚上最少还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可以休息。要是想继续往下走,万一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那我们两个可要露宿在这河床上了。”
  左元敏道:“瑶光姊怕了吗?”张瑶光啐道:“我才不怕呢,我是为了你好。”左元敏道:“我也不怕。我想今晚当不致会下雨,最多我们两个轮流睡,你睡了,我帮你赶蚊子,我睡了,你帮我盖被子。”
  张瑶光笑道:“哪来的被子可以盖?”左元敏戏谑道:“天气渐渐凉了,你见我睡着了,怕我冻着,自然而然地会将外衣脱下来,给我盖上。”张瑶光眼角含笑,道:“你想得倒挺美的。”
  张瑶光不知不觉地轻松了起来,胆子似乎也大了一些,弯过河弯之后,迎接她的是一片她之前所未曾到过的地方。若是在今天之前,她会考虑东,顾忌西的,一定要准备充足了才敢继续往前,可是这会儿,她却突然有种冒险犯难的刺激与雀跃。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父母亲的呵护之下,急欲一探这个一切都充满新奇的世界一样。这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其实是建立在不可预知的危险,与可预期的安全之上的。
  不可预知的危险在这里不难理解,但什么是可以预期的安全呢?此时在张瑶光的心里,并不能分辨出这么细腻的差别,也许这份安全感,是来自左元敏吧?因为客观的环境,只有这项改变。
  不过张瑶光显然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她根本也没留意。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影响,往往是从最小的地方开始的。不管是同侪朋友,还是夫妻情人间,对方给你的感觉,往往也决定你对他的态度。而且不论是多么扞格不入的两个人,只要是碰到了一起,有了互动,这种影响就会产生。因为不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相处经验,都会带给我们一个主见观念,而观念影响习惯,习惯改变命运。
  若是两方面正好是一男一女,而彼此又对对方有好感的时候,情况就会变得更为复杂。
  这一天,左元敏与张瑶光两人,在不知不觉间,都为了自己的人生,改变了一点命运。
  结果正如张瑶光所料,此后一路上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供栖身之所。两人昨夜几乎已是一夜没睡了,实在不能再忍住不睡。左元敏表现风度,先让张瑶光靠在石头边上小睡一会儿。自己则看着火,有时还真的替张瑶光赶一赶飞虫蚊蚋什么的。轮到他睡的时候,张瑶光想起白天时的戏言,也真的脱下外衣,在满眼的笑意中,当成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两人再往下游而去。左元敏虽然行动自如,但总是比不上两脚完好时,可以在溪石上,或树林间穿梭跳跃,在路程的推进上,终是一项不小的阻碍。于是两人决定先寻找可以安置的地方,等他的脚伤痊愈再说。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之前,两人在溪流附近的高地,找到一处树洞,勉强可以遮风避雨,两人便先行安睡一宿。翌日,才开始动手布置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其实说是布置,顶多也只是将内外整理干净,然后在空地上挖洞生火,制作一便利生活的简单器具等等。
  两人心中既然再无芥蒂,做起事来也就不像先前那般苦闷。而山中生活日复一日,又是那般的枯燥无聊,然而在两人合作无间的情况下,日子倒也越过越快活起来。尤其那左元敏本来就跟女人相处惯了,某些时候还颇能知道女人的心理,适时的排遣寂寞与体贴入微,那也是做与不做而已。
  不知不觉间,张瑶光已渐渐重拾回对他的信赖,甚至超过了两人刚见面之时。尤其是当她无意间得知,左元敏当时之所以接受加入紫阳山门的规划,有一大半还是为了云梦的因素时,心中对于他的痴情,感受到了相当大的震动。
  张瑶光不知她这一辈子,还会不会有那么一个谁,也能像左元敏一样,为自己如此默默地付出。不过现在她至少在左元敏身上,看到了对男人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
  日子匆匆,转眼间如此过了月余,左元敏的双脚已经完全痊癒了,几天来,两人除了维持生活,也到各处去探路。可是群山叠嶂,连绵不绝,放眼望去,树海一片,浑不知身在何处。而若循着溪水而下,也是一会儿忽东,一会儿忽西,转来转去,四周景物一模一样,就好像在原地打转一般。左张两人的轻功不低,花个半天的时间奋力奔跑起来,纵使是崎岖的山路,也总能挺进个八十百来里的,可是每次两人一回来碰头,都说不出哪个方向,才是可以脱出这重山峻岭包围的正确选择。
  左元敏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提议要回到落崖处,也许依他的轻功,可以逐级逐级地往上爬回去。
  但是张瑶光反对,说道:“当时掉下来,是万不得已的。我们两个可以保住性命,多少都是运气。但往上爬可不比往下跳,万一一个失足再往下掉,运气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了。”顿了一顿,又道:“也许你现在的力气长,小心翼翼的总能做到,但是我可不愿再拖累你一次了。”
  既然张瑶光有疑虑,左元敏也就不坚持尝试。不过待在原地,就表示永远出不去,而水源又是保命的生活必需,于是两人便决定,继续顺着溪流往下移居,也许多绕远路,不过顺着溪谷,相信总有出去的一天。
  两人便一边打猎捕鱼维持生计,一边缓缓地往下游移动。只要一找到合适的安置地点,便马上拔营过去。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天气由清凉逐渐转为寒冷,早晚山区都飘雪降霜,食物也渐渐少了。两人至此只好先为过冬打算,水边是不适合居住了,便往山里头去找比较温暖的山洞。然后一人准备过冬用的柴火,一人准备粮食。
  又过了几天,果然开始下起雪来。在这段时间,两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山洞里,日子无聊,就切磋武艺,或各自练功,刚好也可以禦寒。天气放晴,便到水边去守候,一天当中,总能打到一只两只到水边喝水的野鹿山羌,要是没有的话,就想办法将水中的鱼儿打上来。
  等到真的下起大雪,左张两人便将猎到的山禽野兽,剥洗干净,然后埋在雪堆里面,做为存粮。所以日子过得虽不算舒服,但也不至于挨饿。只是两人待在山洞里的时候久了,空间就那么一点大,目光也无从闪躲,再加上两人同甘共苦,共度危难,早已培养出深厚的情感,不知不觉情愫暗生,反应在言语举止上,显得相当亲密,只是两人以为是称姊道弟的结果使然,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关系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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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天早上,张瑶光到溪边汲水的时候,在水中捞起几片由上游漂流下来的浮冰。浮冰极薄,只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点光芒,张瑶光将它捞起来,还来不及放到口中啜饮的时候,就已经融化了。但是她还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因为她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左元敏陷在这山中,前后已经将近有五个多月了,虽然在这几个月当中,他一边潜心修练太阴心经,一边向张瑶光请教指立破迷阵法,与九真灵宝结丹大法的疑难处,对于他的助益不小,但是一想到外头的花花世界,终究还是想早日出去的好,否则就算练成一身神功,要是江湖上没人知道的话,那岂不是等于锦衣夜行?
  至于张瑶光为何有办法指导左元敏的指立破迷阵?那是因为阵法中多用道家用语,有些专有名词,诸如:抽添,是指练功时的火候节度;河车,则是指肾藏真气,与其搬运之法等等。一般人照字面上看不太出来什么涵义,但是张瑶光在张紫阳身边已久,一身武功又是张紫阳所授,解释一下这些用词,并没有什么问题。
  再说张紫阳所着述的各种武功心法,在紫阳山门内都是酌才而授,并不把它当成秘密,新着“指立破迷阵”又是依照管竹生所要求,希望能有一种武功,是一般门众集体可练而写的。这左元敏是他亲自介绍入门的人,又曾当着大家的面说他是自己人,所以左元敏居然知道这些武功,对于张瑶光来说,倒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所以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春天来的消息,左元敏倒是不用张瑶光转述才能知道。两人商议一阵,决定翻山越岭,朝着日升之处,往东直去。因为那紫阳山乃在嵩山以南,登封县西北之隅。只要一直线直往东去,总可以切出层层山脉,回到平原上。
  这番设想原是不错,再加上两个都是有武功的人,成功的机率是要比一般人大上许多。可是两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好不容易越过一个山头时,却也不禁叫苦连天。原来理论上是这样,可是实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首先你在山脚下看着整个山头辨别方向是很容易,可是一进到山里,阳光却不是随时都有的,根本找不到一个依据;再则山中无路,想要硬开出一条直路来,更是痴人说梦,两人三转四转,早已迷失方向,好不容易来到山脊上,背日而望,只见群山让夕阳映照成一片火红,面对如此美景,两人都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第二天两人便往山下走,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继续照这样走下去,忽然听到前方有人说话的声音,左张两人大喜,急往那声音来源而去,张瑶光首先叫道:“有路,有路!”
  左元敏往前一看,果然在林间有一条羊肠小径。既然有路,那就一定会有人。左元敏一马当先,像一只大鹏鸟一样一跃而下,但见前方走着一个瘦瘦小小光头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快步地往前走着。
  左元敏喊道:“大师,大师!”那和尚似乎没听见,完全不为所动。左元敏心想:“哎呀,我那么心急干什么?要找人问路,应该自己上前才是。”几个起落,跑到那和尚面前,抱拳道:“大师,请问……”
  那个和尚大吃一惊,“哇”地一声大叫出来,往后跌坐在地上。那张瑶光在后面瞧见了,想要去扶,却迟了一步。
  左元敏着实也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给吓了一大跳,但他还是赶紧上前关心道:“大……小师父,你没事吧?”原来这个和尚背影看起来颇为成熟,但是一看他的脸,才知道他的年纪尚轻,也许还比左元敏小那么一点。
  那位小和尚一瞧清楚左元敏的外貌年纪,想他应该不会是什么恶人,再往后看,来人还是一位面貌清秀的姑娘,心情稍定,说道:“两……两位施主,有……有何贵干?”
  左元敏伸手将他搀起,说道:“吓了小师父一跳,当真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们想向小师父问个路,请问由此前去,要通往哪里的?”那小和尚搔了搔头,古怪地笑了一笑,讪讪说道:“这个……这个我……嘿嘿……”
  左张两人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张瑶光想那左元敏刚刚吓着了他,也许对他怀有怨怼之意,于是绕到前面,由她发问道:“小师父,我们真的只是想问路,别无他意。”
  那小和尚不好意思地道:“这个不瞒两位说,小僧也这个迷路了,正愁找不到路回去哩!”左张两人对望一眼。张瑶光道:“那请问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在哪一处古寺宝刹出家?打哪儿来?现又要往哪儿去?”
  小和尚双掌合十,恭恭敬敬地道:“小僧悲观,是少林寺弟子,奉命到紫阳山门送信,现在这个要回少林寺去。”
  两人瞧这小和尚在惊吓之后,就一直眉开眼笑的,法号却叫“悲观”,都觉得名实不符,待听到他自称是少林弟子,马上收拾起戏谑的心。又听他才刚从紫阳山门办完事回来,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张瑶光喃喃道:“悲观……”悲观笑道:“这是我师父取的。悲观是我佛门五观之一,法华经上说:“悲观及慈观,常愿常瞻仰。”意思是说,要以大悲心,观众生苦,拔其患难。这个就是所谓的悲观了。”
  张紫阳学通三教,张瑶光亦有此慧根,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阿弥陀佛,小师父发此大愿,要解天下众生苦难,真是令人好生敬佩。”
  左元敏则往前一指,说道:“那往这个方向,是要到少林寺路,是吗?”悲观摇头道:“不是的,我现在是这个想要折回去,因为这条路我好像没走过。哎哟!不多说了,我已经出来一天一夜,我师父现在一定急死了,我得赶紧回去。”说着没头没脑地就往前冲。
  张瑶光高喊:“小师父,你刚刚不是往那边走的!”悲观闻言一愣,急忙掉转回头,说道:“多谢,多谢,幸亏有两位施主……”头也不回地走了。左元敏道:“我们先跟着他,说不定到了岔路口上,他就想起来了。”张瑶光道:“那倒是。”双双跟上。
  那悲观从回到岔路口上,四处望了一望,口中念念有词,终于从三岔路中选了一条走去。左元敏大声道:“小师父,刚刚你是不是从另外这边来的?”悲观回头,见是左张二人,说道:“两位施主还没走啊?”张瑶光道:“我们也迷路了,小师父不指点指点,我们回不去啊。”
  悲观面有难色,说道:“这个小僧也搞不太清楚……”指着其中一条小路,说道:“我刚刚应该是从这里过来的,所以往这儿去,应该是到紫阳山的。”接着往另一条山路一指,说道:“这条路我刚刚才走过,面生得很,不知通到哪里去?所以剩下这一条路,应该是到少林寺去的。”
  答案虽然模拟两可,不过终竟是有个方向可以依循,左张两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只是路是找到了,但两人应该怎么走呢?
  该是抉择的时间到了。左元敏看着张瑶光,轻轻问道:“瑶光姊回紫阳山吗?”张瑶光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回去。我原本就打算离开的,虽然经过了这么多事,但我的心意并没有改变。”又道:“你回去吧,我哥哥拉你入教,就是想要借重你。你回到紫阳山门前途无量不说,也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你的心愿。”
  左元敏笑笑说道:“我没法子回去。”张瑶光奇道:“为什么?”左元敏道:“掌门真人亲眼看着我跟你一起掉落山崖,事隔半年,我竟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你说,他会不问你的下落吗?我若回答:生。那他一定要质问我为何不一同带你回来?”
  张瑶光苦笑道:“那你可以说我已经死了。”左元敏道:“那更不妥,要是哪一天你在江湖上被人遇上了,那我该当何罪?光是质疑我的居心,我的前途就真的无“亮”了,一点光亮也没有。”
  张瑶光一双眼睛瞄着他,半开玩笑地道:“那么你是想抓我回去啰?”左元敏道:“我不抓你回去。”张瑶光道:“那你想干嘛?”左元敏道:“我打算一直跟着你呀。反正我的前途都在你的手上,所以你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有一天,你心甘情愿跟我回紫阳山为止。”
  张瑶光戏谑道:“这可是你说的,嘿嘿,姊姊我就偏偏不回去,我要在外面流浪一辈子,你就跟我一辈子吧!”左元敏亦笑道:“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缠得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姊夫要娶,可以,弟弟我也要陪嫁过去!”张瑶光道:“要是我嫁不了人,你也别想娶别的姑娘,我们两个就孤孤单单的,互相陪着对方到老……”说到这里,两人忽然都觉得有些失去控制,不约而同的双双住口。
  刚才这番言语,要是给不知情的人听到了,都会认为是一般情侣在打情骂俏吧?左元敏更想到了云梦,要是给云梦听见了,那真不知要从何解释起。
  正作没理会处,那悲观忽然说道:“两位施主,小僧可以走了吗?”左元敏回过神来,说道:“小师父,听说少林寺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至今已经五百多年了。我们想跟你到少林寺去瞧瞧,不知可好?”
  悲观道:“如果只是在大雄宝殿上参佛礼拜,那当然没有问题……”谈话间,脚步声响,另有两个小和尚从路上快步走来,他们两个一见到悲观,立刻大声喊道:“悲观!你上哪儿去了?寺里来了一大堆人,住持要所有少林弟子各自回到岗位上去,你师父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却在这里纳凉。”
  悲观迎上前去,说道:“悲智师兄、悲愿师兄,你们说少林寺来了一堆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个和尚中的一个说道:“怎么一回事,也不干你的事,总之住持要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其他的你管得了那么多吗?”另一个道:“就是啊,别说是你了,就是你师父,也不一定够格知道这件事情呢?快走吧!我们还赶着回去覆命呢!”
  悲观唯唯诺诺地道:“是,是!”转身便走。左张二人,一同跟上。那先前说话的和尚见了,奇道:“咦?悲观,这两位是谁?他们要去哪里?”悲观回过头来,说道:“悲智师兄,这两位施主是师弟在路上碰到的,他们说想到少林寺去看一看,所以……”
  那个叫悲智的和尚说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请他们两个上少林了,是不是?”悲观道:“我想我们少林寺又不是机关重地,大雄宝殿也对外开放,他们想参佛礼拜,也不是什么坏事……”
  悲智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地说道:“我想?我想?悲观啊,什么事要是经过你想,那就糟啦,你难道忘了你有一回自作主张,在簷廊前面晒经书,结果一阵大风吹来,把三本经书给刮到池塘里去的事情了吗?其中有一本“杂阿含经”手抄古本,到现在还找不到呢!”悲观脸上一红,嗫嚅道:“是,是,这个……嗯,我记得。”
  另一个和尚想来便是悲愿了,这时他也来参上一脚,说道:“还有一回呢,你到戒律院去扫地,慈明师伯要你帮他到伙房去拿几个馒头……”悲观这下好似抓住了什么,赶紧道:“那回慈明师伯真的是饿得慌了……”
  悲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的悲观师弟啊,慈明师伯虽然是咱们的师伯,可是他触犯了戒律,正在接受惩戒,连开口说话都不行,你怎么能听他的话去拿东西给他呢?”悲观道:“可是我想……”悲智道:“我不是说你一想,这事情就糟糕啦,你有脑袋吗?你没有脑袋的嘛,没有脑袋要怎么想事情呢?你说是不是?”
  悲观满脸通红,想要反驳几句,可是自己连寺边的几条小路都搞不清楚,要说自己没脑筋,那可能真是说对了。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那左元敏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说道:“喂,这位悲智和尚,你怎么这么说自己的师弟?你师弟偷拿东西给师伯吃,那是因为他慈悲,不忍心看自己的师伯挨饿。你自己也是出家人,怎么说话这么刻薄?”
  那悲智哇哇大叫,说道:“好哇,师弟,原来你找了外人来帮你,难怪刚刚我说你一句,你就回一句,当真是目无尊长!”张瑶光道:“懒得理你,我们走。”拉着左元敏,要往两人来处走去。悲愿见状,大喝一声:“做什么?”伸臂拦住。
  张瑶光道:“这路又不是你开的,凭什么挡着我?”悲智一同拦上,说道:“平时要上少林,我们原是欢迎,不过今日情况特殊,两位还是请回吧。”左元敏道:“要是我们执意要去呢?”悲智道:“那就休怪小僧无礼。”
  张瑶光冷笑道:“人家说少林武功冠盖天下,也不知是真是假?”悲智闻言大怒,再瞧她不过是个年轻女子,那左元敏更是年少,便道:“上来尝尝不就知道了!”呼地一拳,便往张瑶光的脸上打去。想那女子最要紧的就是脸面,这一下还不把她吓得花容失色。
  想不到眼前人影一晃,张瑶光忽然失去踪影,待到惊觉,腕上一紧,已经被张瑶光扭了过去。悲智吃痛,不禁叫出声来。悲愿一见大惊,也猱身而来,张瑶光见他颇顾义气,不愿为难于他,伸手托住悲智的手臂,看准时机,顺势一推,悲智的手肘飞出,刚好顶中悲愿胸口上的穴道。悲愿全身一麻,就此不能动弹。
  悲智悲愿一招被制,都惊骇不已,身子虽不能动,嘴巴倒是还能说话,急得大叫:“悲观师弟,快救命!”悲观见这女子武功这般高强,亦是惊骇莫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敌手,只道:“这……这位女施主,我两位师兄不是有意要得罪你的,你……你大人大量,饶了他们吧。”
  张瑶光道:“他们这么欺负你,你还愿意帮他们?”悲观道:“这个……其实我两位师兄,讲我这……讲得也没错……”张瑶光摇摇头,伸手一拍,亦点中了悲智的穴道,说道:“他们两个的穴道一个时辰之内自解,谁叫他先要动手打我。”悲智与悲愿见她武功这般厉害,哪里还敢多说什么,都道:“谢谢姑娘,下次不敢了。”
  张瑶光不去理他们,说道:“小师父,请你带路,我们走吧。”悲观心中一惊,问道:“走去哪里?”张瑶光道:“你的师兄刚刚不是说了,少林好像来了敌人。住持现正召集众人,你还不赶快回去。”
  悲观恍然大悟,道:“是,是。”虽然也想到了将悲智悲愿扔在这里,总觉得不太妥当,可是张瑶光的武功明显胜过自己,也不知讲些什么好,于是说道:“两位师兄,师弟先……先走一步了……”
  悲智悲愿全身不能动弹,倒想让左张两人快快离开,于是说道:“你快回去吧,回去迟了,可不太妙。”
  有了两位师兄的支持,悲观再不犹豫,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张瑶光与左元敏一前一后,快步跟上。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十八回 九龙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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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一直往下,奔跑起来既迅速又不费力。三人不久来到一处小溪边,悲观颇为兴奋地叫道:“回来了,回来了!”三两步越过溪涧,复往山上奔去。左张二人亦同感雀跃,紧紧跟随在后。
  不久地势转为平坦,接着进入眼帘的,是一畦一畦的田园菜圃,远远的另一头,结了幢茅屋。悲观从田中阡陌穿越过去,一边大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那茅屋里探出一个光头出来,说道:“悲观,你上哪儿去了?你师父守藏经阁去了,快快跟去!”那悲观本想先进茅屋,一听到这个光头这么说,不敢停下脚步,兜了一个大圈子,嘴里应道:“是,是……”更往另一边去了。左张二人更不停步,直接越过菜园赶去。
  茅屋里的那个光头,见是两个陌生人,连忙出来嚷道:“喂!喂!你们是谁?”左张两人毫不理睬,头也不回,早去得远了。那光头见拦他们不下,也不打算追赶,只喃喃自语道:“奇怪……”
  那悲观又跑了一阵,左元敏在他的身后看他的身形,心想:“难怪少林寺屹立五百余年,至今声势不坠。这悲观武功虽然不行,可是跑了这么一会儿,居然没有丝毫疲态,少林内功果然有些门道。”
  寻思间,跟着悲观穿进一处门廊,又拐了几个弯,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回望。左元敏看他一脸迷惘,问道:“什么事吗?”悲观道:“少林寺藏经阁重地,外人是不能去的,还请两位到殿前去。”张瑶光道:“我们不知道怎么走,还请小师父带路。”
  悲观因为自己常迷路,所以很能了解不知道路的痛苦,想了一会儿,便道:“我带你们去。”说罢一马当先,往右首疾行。
  不久隐隐听得前方人声喧哗,左元敏此刻有兴趣的是少林寺究竟来了些什么人,盘算着说不定可以碰到熟人,甚至是云梦,不待悲观指示,便迳往人声之处行去。悲观见左元敏脱队,急忙喊道:“施主,你走错方向了……”从后追上。
  三人来到寺前,只见寺门边上站了两排僧侣,悲观一看,都是一些最少长了自己一辈的慈字辈师叔伯们,当场吓得就要往后跑。张瑶光在他后面,伸手拦住,低声说道:“来不及了,你这一跑回去,肯定会被发现,不如先躲在照壁后面。”说着往前一指。原来那左元敏也是这般心思,身子已经在照壁后面藏好了。
  悲观一时没了主意,只得依言而为,只听得照壁外有人朗声说道:“不知官盟主亲自驾临,老衲未克远迎,还请见谅!”左元敏认得这个声音,知道他就是少林寺住持慧海。
  随后只听得一个冷峻的声音道:“方丈大师忒谦了,谁人不知少林寺的住持方丈日理万机,官某怎么好意思劳烦大师呢,当然是自己登门拜访了。”左元敏听这人说话大剌剌的,颇有架子,心想竟然有人这么大胆,竟然敢在少林方丈面前这般说话,忍不住偷偷地探出头来。
  他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大吃一惊,原来在慧海面前站了一堆人,人群之前还有几个人,是自己眼熟的。其中竟包括了王叔瓒、石奋进与封俊杰。不过在他们之前,还站了一个人,这人虽然长得不高,模样相貌也不突出,可是站在那里,俨然便如渊停嶽峙,颇有大宗匠的气派。
  左元敏心想:“这人是谁?难道刚刚说话的是他?”只听得慧海不愠不火,淡淡说道:“原来官盟主是兴师问罪来着?”那站在最前面的那人说道:“方丈大师言重了,官某自认礼数不周,妄想送张请柬,就能邀得动天下第一大派的住持,如今想想,实在惭愧无地。今日前来,除了登门拜访,一来也是前来道歉的。”
  慧海道:“老衲接到请柬之后,也曾差人上白鹿原去转告盟主,少林寺开山五百年来,从来不涉及江湖恩怨。承蒙盟主看得起,但老衲碍于规矩,只好婉拒了。”
  那姓官的说道:“哦?可是我听我夏侯老弟说,那日方丈为了我封兄弟的事情,还特别跑了紫阳山一趟。这可不是厚此薄彼,令人好生失望啊!”封俊杰脸色尴尬,不发一语。
  慧海微笑道:“那日情况不同。封老弟的女儿让人家给抓了,而且还有人证物证,江湖救急,义所当为,老衲不过出个面子,希望紫阳山门不要为难小女孩。官盟主的事情却不同,九龙殿的百年奇冤,纠缠的恩怨,又岂是我这个身为局外人的老和尚所能排解的?老和尚我自己都勘不破自己,又如何能让旁人勘破呢?”
  那姓官的抱拳道:“不过无论如何,官某还是得谢谢大师,若不是大师,官某还不知道,我们九龙传人之一的段家后人,原来现正在紫阳山上呢!”左元敏先前听慧海提到“九龙殿”时,就已经留上了心,这会儿又听他一句:“我们九龙传人如何如何……”心中不禁一凛,想道:“难道……难道这个所谓的盟主,竟然便是九龙盟主?”
  左元敏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六七年前的符家集,那个大雨过后,令人惊心动魄的杀戮战场。那一场杀戮总共死了五个人,除了两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之外,其余三人,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待己如子的伯父,另外一个是才刚刚见面相认的堂叔。
  三个都是自己世上最亲近的人,三人一死,左元敏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天地之间,茕茕一身,失恃失怙,无枝可依,一个真真正正的孤儿。
  左元敏那时年纪虽小,但那是多大的打击与变化,所以有许多细节,他倒是记得十分清楚。那时左平翰诈死倒卧,先出其不意地杀了王仲琦,接着又飞刀伤了王伯琮。王伯琮大怒,与左平翰的对话中,两人都数度提到了‘盟主’两字。
  当时左元敏自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日后渐渐长大,几番推敲,终于明白自己的父亲与堂叔,原本应与王氏兄弟同属一个门派或帮会,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堂叔好像在父亲死后,与派内同侪不睦,最后因为一把寒月刀,被王氏兄弟盯上,最后同归于尽在符家集上。
  后来在陆家庄,侧面得知封俊杰与陆渐鸿,原来也是同属于这个组织时,对封俊杰感觉,也是忽然间就觉得特别亲近。至于“九龙殿”这三个字,是得知于封飞烟的口中。
  然而九龙殿究竟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封飞烟没有多提,左元敏也不好多问。不过这个盟主既然派了王氏兄弟去跟踪左平翰,多年之后,又让王叔瓒去抄与自己父亲交好的陆家庄,那么父亲的死,就算与他无直接关系,但他多多少少一定牵涉其中。
  左元敏的一颗心,不禁卜通卜通地跳了起来,心想:“是他没错,封俊杰、王叔瓒都在他的身后,放眼天下,又有谁能同时叫得动他们两个?咦?还有这个人,有点面熟,是谁呢?”但见夏侯无过、夏侯非也都在其列,两人中间又站了一个人,样貌与夏侯无过有点相似,不过年纪却与夏侯非差不多,嘴上微髭,下骸蓄须,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左元敏心想:“这人该不会是夏侯仪吧?没想到九龙殿的势力,居然这般庞大……”
  他心思紊乱,一时天马行空,待回过神来,只听得那姓官的盟主续道:“可是方丈大师刚刚说,少林寺从来不过问江湖恩怨,这句话却说得不太对。四十几年前,尊师净德禅师,不是就为武林化解了一场,只因为一把剑,而搞得满城风雨的纷争吗?”
  慧海摇头道:“官盟主,你又来旧事重提,老衲真是太失望了。”那姓官的道:“我知道净德禅师为了保护他认为的无辜,自愿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可是这件事情已经过了四十几年,当时所有的当事人,如今都已不在人间,难道东西还不该物归原主吗?”
  慧海道:“我师父若是能判定这东西是属于谁的,那还需要让大家苦等这四十余年吗?再说他老人家在这件事情上吃了不少暗亏,误了自己清修还不打紧,简直就是苦说不出,所以才下令要求所有弟子,今后不得插手多管江湖闲事,官盟主若还是为了此事而来,那老衲只好送客了。”
  那姓官的道:“我官彦深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今天旧事重提,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慧海奇道:“是吗?愿闻其详。”
  官彦深道:“天下万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如今我有了新证据,可以证明‘雨花剑’是我九龙殿固有的东西。难道就算这样,大师仍不肯为我们通报令师一声吗?”
  慧海道:“如果真有这样的证据,那自然另当别论。”官彦深笑道:“很好。”背后人影一闪,一道黑影倏地窜出。
  黑影甫动之初,左元敏大吃一惊,便想大叫:“有人偷袭!”不过还是勉强忍住了,再瞧那黑影行动虽然迅速,可是来到慧海面前五六尺处,却忽然硬生生地打住,就好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就连袖袍衣角,也没半点扬起。左元敏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这人不过是想在少林住持面前,展露一手本事罢了。想他行动前毫无半点征兆,停步时骤然突兀,实是内外功俱臻收发自如的最佳写照,不禁暗暗喝采。
  那慧海两眉低垂,微微笑道:“不知雨花神剑夏侯先生有何指教?”左元敏心道:“果然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夏侯仪。他刚刚那样出场,一来确实是想在少林住持,当今武林泰斗面前展现自己苦学勤练的武功,二来用这种突兀的方式,也是想要吓他一吓。但见慧海闻风不动,恐怕就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于是收起试探之心,躬身合掌,恭恭敬敬地道:“在下不才,想在方丈大师面前试演雨花神剑剑法。”
  慧海保持一如先前的笑容,缓缓说道:“夏侯氏雨花神剑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只可惜‘雨花剑’本身不会武功,否则两造比对,确实是可以证明两者的关系。”言下之意,是说:“如果你所说的证据就是这个,那就大可不必白费力气了。”
  夏侯仪道:“光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证明我与‘雨花剑’本身的关系,只是大师可知这雨花剑的来历?”慧海道:“老衲尝自恩师口中得知关于此剑的两三事,不知夏侯先生的意思是……?”
  夏侯仪道:“请问方丈大师一句,大师可知这把剑另有一本剑谱傍随?”慧海道:“当年恩师得到此剑,确实同时有一本剑谱,上书名目与剑柄上所刻篆文相同。不过此剑与剑谱一样,少林寺只是暂管,并非拥有,所以别说剑谱内容,就是连封面模样,老衲也只曾于四十余年前见过一次,此后再也无缘得见。因此老衲也无法判定剑谱上的剑法,究竟如何。”
  夏侯仪道:“有大师这几句话就行了。此事不劳大师判断,晚辈想要请教的对象,是贵派的慈云大师。”
  慧海身后站的两排大和尚,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一声轻噫。慧海亦道:“哦?那是为何?”
  夏侯仪道:“嘴上说不清,方丈大师瞧了便知。”慧海沉吟一会儿,道:“好吧,切磋武艺,本来是罗汉堂的事,不过此事既然与慈云有关,破例一次,应属无妨。慈云,你下来!”言明这次是破例,否则日后人人上少林寺切磋武艺,都要指名挑战对象,那可是没完没了。
  只见在两排光头和尚当中,走出一个满脸错愕的中年和尚,向慧海合十道:“方丈师叔!”慧海道:“夏侯先生是剑术名家,能与他交手,是你的荣幸,点到为止,勿伤和气!”
  最后这几个字,也算是说给夏侯仪听的。夏侯仪淡淡一笑,说道:“大师,请!”官彦深率领众人往后退开,以让出足够的空间。那慈云见夏侯仪一副有恃无恐,气定神闲的样子,当下也就不客气地道:“有僭了!”身形一动,长剑指出。
  左元敏心道:“原来他也是使剑的。”但见慈云这一剑递出,虽不甚速,却已将夏侯仪上半身全部笼罩在剑影之下。夏侯仪身子一侧,先让了一招,接着才抽出长剑,与慈云缠斗在一起。
  那左元敏在拳脚上虽然已经颇有根基,可是兵器一道,却仍十分陌生,对于剑术的了解,最深刻的印象,更是停留在燕虎臣当日在擂台上,与自由自在的那一役。
  燕虎臣剑法之快,让左元敏当时只不过多眨了几眼,一场打斗就结束了。可是眼前慈云剑法严谨,气度雍容,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跟燕虎臣比较起来,他的剑法可以算上是又慢又迟缓,但是剑意上后蕴无穷,深藏不露,却又是燕虎臣无法比拟的。
  再看那夏侯仪的剑法,那可又是另一番气象了,只见他将手中的一柄长剑,舞成一团银光,剑尖所指之处,往往抖出几朵银花,左元敏凝神定气瞧了一会儿,银光中一柄柄的剑身忽隐忽现,猛然一看,就好像孔雀开屏一样,竟分辨不出哪一柄是真?哪一柄是假?还是每一柄都是真?抑或每一柄都是假?
  左元敏瞧着瞧着,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等剑法!若是我与场中慈云大师易地而处,而我无从分辨其中虚实,只怕走不上十招,我身上就要多几个透明窟窿啦!”
  可是又看了一会儿,左元敏也渐渐能瞧出其中端倪。原来还好夏侯仪的对手也不是泛泛之辈,慈云一剑过去,十之八九,夏侯仪都不得不应,这时就能见到散出去的剑光,逐一收拢,最后万流归宗,反击而去。这种情况久了,等于是间接告诉左元敏,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
  而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夏侯仪所发动的剑势,慈云也是不得不接,这个时候却也能见到慈云在一团剑光当中,分剑去攻击他所认为的破绽,往往一剑二出,甚至四出。双方这么你来我往,以实破虚,又同时以虚破实,左元敏心中忽然顿悟道:“高手对招,刚柔互克,巧拙相生,除了比谁的功力深厚,也比谁的失误破绽少。我的功力若是比不上夏侯仪,他就是不用耍花招也能胜我,而若是在伯仲之间,就算我的拳脚招式平淡无奇,他也不能等闲视之。眼前慈云大师,就是这个例子。”
  想通此节,又续想道:“而我对慈云大师也是如此,除了硬碰硬之外,也大可以虚破实,要是过于托大花招过头,那就不免为人所破,而若能虚中藏实,造成对手失误的机会就很大了。夏侯仪用的,就是这个方法。”
  左元敏自正式习武以来,除了修练太阴心经时有谷中人从旁指导外,其余时候,多是自我学习摸索的时间,就是张紫阳指点过他一些内功,不过那也仅限于对张瑶光伤势有益的部分。
  而左元敏若是武功低微,那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他在这半年多来武功大进,已非当日那个被人夹在腋下,任人拉长搓扁的吴下阿蒙了。
  首先太阴心经已是武林中,百年传说的不传神功,就连张紫阳也是向往已久,左元敏却已有将近十六七年的功力,而秋风飞叶手是一流的武功,张紫阳的指立破迷阵,更是不世出的武学颠峰之作。他内外功既俱窥当世一流武功门径,眼界见识自也就卓然不凡起来。
  所以倒不是夏侯仪与慈云的剑法,竟然有那么容易让人理解,而是左元敏处处有可以印证的地方,自然可以摸索出来。像一样躲在一旁的张瑶光,自然是看热闹的成分多,看门道的成分少,至于悲观,那就更加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了。
  寻思之间,左元敏也渐渐看得出夏侯仪哪一招是攻,慈云哪一招是守,两人攻守之间,每一招,每一式,到底是谁吃了亏,谁又占了便宜。而他既然看得懂了,不自觉地也关心起战况来。只不过一方是武林第一大派,堪称中原武林盟主,向来也是正义化身的少林派,另一方则是夏侯如意的父亲,不论最后谁输谁赢,左元敏只怕都很难兴奋得起来。
  两人旗鼓相当,堪堪拆到八九百招外,依旧是难分难解。慧海见两人至此都已经出了全力,再斗下去,恐怕得要有人受伤挂彩,才能分出高下;再说夏侯仪一上来就一直打到现在,也没见到所谓的什么证据,颇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心中着实不快,踏上一步,便想喝令罢斗。便在此时,那慈云忽然“咦”地一声,叫了出来。
  同时间,躲在照壁后的左元敏也轻轻说道:“奇怪,奇怪……”张瑶光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什么事?”左元敏道:“你没发现吗?夏侯仪刚刚提剑上掠那一招,虽然方位劲道略有不同,但是却与慈云先前有一招,一模一样。”张瑶光没注意到这件事,只说道:“你看清楚了吗?真的一模一样?该不会是碰巧吧?”
  左元敏道:“绝对不是这样的,因为夏侯仪使过这招之后,接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与慈云使得一样,你看,他们现在两个人,哪里像是在比剑?根本是师兄弟俩个在喂招。”
  夏侯仪难道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这个消息倒是稀奇,张瑶光依言瞧去,果然便觉得正如左元敏所说的,两人一来一往,所使的招式系出同源,而且若不是都相当熟练,如何能在如此强敌下走上这么久?
  那慧海也觉得不对,喝道:“且住!慈云退下!”慈云“唰唰”两剑抽身退开,脸上惊疑不定。
  夏侯仪后退几步,收势而立,捋须微笑,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官彦深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在场其余众人,大都是武林高手,自然也看出两人刚刚那一段莫名其妙的比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慧海道:“慈云,你刚刚是怎么一回事?”慈云道:“启禀方丈,慈云实在也搞不清楚……”
  原来那慈云一开始是以本门“达摩剑”来对付夏侯仪,只是达摩剑的威力虽强,但自己毕竟是刚刚进阶,三五年的功力只怕还不够在夏侯仪面前卖弄,于是退而求其次,百招一过,便改用自己最熟练的“金刚剑”。不过熟练是熟练了,威力却大打折扣,战况于是陷于胶着。而两人既然都是剑术名家,自然都有好几套剑法可以交替使用,换到后来,慈云见始终奈何不了他,于是大着胆子,换上一套初学没有多久的新剑法,希望能够出奇制胜。
  结果出奇可真是出奇了,原来这套剑法夏侯仪也会,而且显然他所练习的时日更久,功力不知高出多少。慈云大吃一惊,待想要改撤剑法却已经来不及了。夏侯仪仗着对这套剑法的了然于胸,早将他所有退路尽行封住,逼得他不得不继续使出这套剑法,及至慧海出声制止,夏侯仪才将剑势放松,让慈云有机会逃开。
  慧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事有蹊跷,于是便转向夏侯仪道:“既然我慈云师侄,是夏侯先生指定的人选,想来这样的结果,也早在先生的意料中吧?不过老衲愚钝,不知先生想要表达的事情是什么?”
  夏侯仪道:“难道方丈大师不觉得奇怪吗?”慧海道:“是有点奇怪,正要请教……”夏侯仪道:“晚辈刚刚使的,正是雨花神剑!”
  慧海道:“这不可能!”他身后的那一群和尚,同时也有许多人纷纷说道:“怎么可能,少胡说了!”“你是说我们去偷学你的雨花剑?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说不定是你偷学了我们少林的武功,快快从实招来!”
  那夏侯无过也不干示弱,叫嚷道:“是谁偷学谁的武功,很快就能知道了,你们方丈在此,难道他不会住持公道吗?我们既然敢上少林寺来,就不怕你们想以众欺寡。”
  双方叫嚷声此起彼落,场面濒临失控,那夏侯仪首先喝退自己的儿子。然后说道:“敢问方丈大师,何谓不可能?”
  慧海也要身后的少林弟子注意自己的禅定修为,这才说道:“慈云师侄六岁投身少林,八岁开始练基本功。十五岁的时候我慧业师兄看上他,收他为徒,这才开始练剑。我看着他从小到大,少林七十二项绝艺他用三辈子来学也学不完,哪有什么空闲去练旁的功夫?”
  夏侯仪道:“慈云师父真的不曾学过旁的武功?”慈云不待慧海回答,已然接口道:“小僧未得师门允许,如何可以改练他门剑法?”夏侯仪道:“这么说,这套剑法,慈云师父亦是由令师所亲授的啰!”慈云道:“那是当然,只是小僧初学未久,输给居士,心服口服。”
  夏侯仪道:“敢问师父,这套剑法在少林寺来说,名目却是什么?”慈云道:“此剑法名曰散花剑。”夏侯仪合十道:“多谢慈云师父!”转向慧海道:“方丈大师,晚辈在江湖上至今尚未与少林弟子动过手,所以刚刚所使的是不是雨花神剑,少林派也许瞧不出来,但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我封兄弟在内,都看过在下使过这一套剑法,难道我夏侯家练了一百来年的剑法,居然便是少林武功,这可不是太滑稽了吗?”
  慧海眉头一皱,说道:“这……剑招剑式可以模仿,但是配合的心法口诀,却是模仿不来的。我慈云师侄所使的散花剑,确实是少林武功没错。这……”心想:“那夏侯仪的说法若是有一点不对,依封俊杰的为人,当会立即反驳才是。更何况他们上山之前,极可能早已知道此节,封俊杰还是上山来,可见他对此也存有疑虑,难道……”
  慧海不敢再想下去,回头问道:“本门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一个师叔伯也练这门功夫的?”自忖只有也找一个练散花剑几十年的高手,方能遏止官彦深的气焰。
  慈云回道:“启禀方丈师叔,我师父说这散花剑是由散花掌演变而来,说是本派最……最……那个……”慧海喝道:“说话干嘛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慈云连忙道:“弟子不敢!我师父说这散花剑,是本派最新的一套剑法,他老人家择才传授,希望将来由弟子发扬光大。”慧海脸色微变,但随即又镇定如恆.
  官彦深哈哈大笑,走上前来,说道:“方丈大师,此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贵派净德禅师收了雨花神剑谱之后,一开始也许还能自持,可是一样宝物就放在身旁,禅师禅定功夫虽深,但终究不是神仙,终于忍不住翻看。
  “他不看还好,这下一经翻阅,但觉内载剑法如神,威力强大,净德禅师是一代武学宗师,焉能不怦然心动?虽然明知偷窃旁人的武功不妥,但想少林七十二绝技里,不论是内外功,还是拳脚指掌,都有过人之处,足以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但在兵器上,却没有比较突出的表现,纵使有一两样强项,也不若拳掌那般质量均强。所以有意无意,就将雨花神剑收为己用,反正这一剑一谱引发了这么大的纷争,最后是靠少林寺出面调停,武林才得免去一场杀戮。就冲着这一剑一谱没那么容易敲定归属,在少林寺一放可能又是五百年,于是就大着胆子,将剑谱奥义,假托散花掌之名,借屍还魂,嘿嘿,只要再过五十年,等我们这帮人都入土了,雨花神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少林寺的另一门绝技了,哈哈哈!”慧海身后少林弟子,人人咬牙切齿,怒目而视,似乎只待住持方丈下令,就要一拥而上。
  慧海不愠不火,淡淡说道:“这是官盟主个人的推测呢?还是九龙殿所有传人的意思?”官彦深一愣,随即笑道:“方丈大师万安,眼下这还是官某人个人的推测,不过我相信再过不了多久,这就会是武林当中,一个人尽皆知,茶余饭后的话题了。”
  慧海看了他一眼,说道:“官盟主又如何知道敝派散花剑法,与雨花神剑剑法,颇有雷同之处呢?”官彦深笑道:“前些日子,这位慈云师父到南京应天府去,途中刚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也许雨花神剑初学乍练,于是慈云师父便当成练习,大发神威,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不巧,这件事情正好给我的徒弟看见了。”
  慧海看了慈云一眼。慈云赶紧说道:“弟子回寺的时候,已经将这件事情向戒律院报告过了。那是在应天府府城外碰到的几个地方恶霸,弟子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一下。”
  慧海疑道:“遇到地方恶霸?我想你是着了道儿啦!”说着看了官彦深一眼。官彦深当作没看见,来个相应不理。慧海续道:“官盟主为了调查这件事情,十几年来居然毫不放松,还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找人去跟踪少林弟子,佩服啊,佩服!”
  官彦深这才说道:“官某做事可不是撒网打鱼,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必花什么力气。贵派以剑术着称的,慈字辈的除了慈云师父之外,也只有慈恩、慈明等寥寥数人。而慧字辈的,我们招惹不起,也试不出来;悲字辈想来还不够格练,所以找几个人盯着慈字辈的这几位师父,也不是什么难事。”
  慧海摇头道:“官盟主精明干练,老衲自叹不如。”官彦深道:“方丈大师忒谦了。”
  慧海道:“各位远来是客,还请到偏殿奉茶!”言下之意,是已经不把他们当成敌人般挡在寺门口,而是请到里面喝茶了。
  那慧海后面那些少林弟子,脸上虽然都仍有忿忿不平之色,不过住持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也都无话可说。当下便有知客僧人来带领众人前去偏殿,众人鱼贯而入。
  慧海更与慈云道:“去请慧业师兄来!”慧业便是慈云的授业师父,慈云自知兹事体大,躬身而去。其他少林弟子各回岗位,一一散去。
  顷刻间,所有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慧海这时忽然大声说道:“照壁后头的朋友,你们可以出来了。”张瑶光伸伸舌头,说道:“被发现啦!”左元敏硬着头皮道:“出去吧。”从照壁后转身而出。那悲观抢上前去,合十躬身道:“见过方丈师祖。”
  慧海见这个小和尚竟然跟着一对陌生男女,偷偷躲在照壁后面,简直不知所谓,又听他自称是少林弟子,更加觉得奇怪,问道:“你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你师父呢?”
  那悲观在少林寺不过是个小和尚,因为脑袋不灵光,在寺中不负责什么要紧的事务,倒是做事勤快,所以无论是打杂还是跑腿,从来就没有落过他。而像他身分这般低微的小和尚,少林寺中不下几十个,别说慧海不认得,像这么接近说话的经验,根本就未曾有过。
  悲观头一回与少林寺的住持说话,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才挤出几个字:“启禀方丈,我……我叫悲观,师父他……他去守藏经阁了。”
  慧海想了一下,说道:“你是慈和的弟子?”悲观道:“启禀方丈,是……是……”慧海道:“不必每次开口都说启禀。”悲观道:“启禀……是,是方丈……”
  慧海鉴貌辨色,知道悲观是真的忠厚老实,兼之木讷鲁钝,躲在照壁后面,应该不是有什么不良意图才是,于是便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悲观道:“朋友?是,是……不,不,不是,不是。”左元敏替他说道:“我们今天第一天见面,还算不上朋友,不过日后就是了。”
  慧海道:“悲观,你先进去找你师父,跟他说方丈要一本有关于散花剑的武功典籍,若是找不到的话,就拿散花掌掌谱到偏殿来。快去吧!”悲观如释重负,连声应诺,急急跑开。
  慧海道:“两位是紫阳山门来的朋友吧?这位姑娘不知与紫阳真人如何称呼?”张左两人都是一惊。张瑶光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张紫阳是我的哥哥,我叫张瑶光,是紫阳山门月华堂堂主。我不记得与方丈大师见过面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张瑶光是见过慧海的,只不过那时她躲在草丛树林中,而既曰躲,那就不方便直说。
  慧海果然摇头道:“老衲与张堂主,是未曾见过面。”张瑶光尴尬的一笑,说道:“那为什么……”慧海道:“老衲是从堂主的躲在照壁后面时,摒气呼吸的方式,还有你刚刚闪身出现的身法,得知堂主的内功乃是属于道家一路的。放眼天下,如此年轻的女子,却又有如此修为的,在老衲脑海中寻思所及,唯紫阳山门堂主一人而已。”
  张瑶光笑道:“大师谬赞了。”慧海道:“至于身旁的这位小朋友,恕老衲眼拙,实在瞧不出是哪一个门派的。”
  左元敏佩服之至,双手合十道:“晚辈左元敏,见过少林方丈大师。晚辈所学甚杂,无门无派,大师目光如炬,令人拜服。”
  慧海释然道:“原来如此。”又道:“不知两位光降敝寺,有何见教?”紫阳山是近年来新兴的一大门派,慧海又视张紫阳为一代宗师,眼前这位姑娘既然是他的妹妹,身分自然不比一般,说话也就格外客气了。
  张瑶光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是后生晚辈,怎么也说不上见教两字。实不相瞒,小女子这次下山为掌门真人办事,回程时因为一边游山玩水,一不小心却在山里迷路了。还好途中遇上悲观师父,为我们指点迷津,但想少林紫阳两派近在咫尺,却始终未曾登门拜访。人家说选日不如撞日,冒昧前来,还请恕罪。”
  慧海道:“哪里,哪里。佛门讲的是一种缘法,张堂主因缘际会大驾光临,老衲请都请不来。还请到偏厅稍坐,待处理过这些烦人的琐事,老衲便来替张堂主导览一番。”
  张瑶光道:“大师不必客气。请恕小女子大胆说一句,刚刚这一群人这么咄咄逼人的来到少林寺门前撒野,大师只怕不容易打发。”
  慧海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们此次前来,虽然谈不上礼貌,但是三分道理还是讲的,否则老衲也不会请他们进寺去了。反过来说也是这般,只要我少林在理字上站得住脚,就是武林盟主,江湖至尊,也不能恣意胡来。”
  张瑶光道:“话是不错,不过双方各执一词,言语之争,最后不免成了刀剑相向。小女子斗胆,可否让我们前去旁听,也好为双方做个见证。”慧海欢然道:“紫阳山肯为此出面公证,老衲求之不得。他们已经去了一会儿了,我们这就走吧!”于是先行领路。张左二人,跟在后面。
  三人进了寺门,迳往庭中一旁穿过,左元敏偷偷拉着张瑶光缓了几步,细声问道:“你真的想管这档子闲事?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张瑶光道:“我是为了你。在照壁后头时,你瞧着这些人的神情不太一样,脸上神气一瞬数变,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左元敏浑然不知,道:“真的?”张瑶光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如何,我若不如此提议,难道还能去偷听偷看吗?我在猜,你跟这群人,一定有些关系,只是你没跟我提过罢了。”
  左元敏不明其意,道:“关系?我能与这些江湖能人有什么关系?”张瑶光道:“左大侠不必客气,封俊杰与你的关系,就非比寻常。”左元敏本来想说:“那是因为封姑娘的缘故。”可是这么一来,只怕更落她的笑柄,于是便忍住不说。
  张瑶光见他欲言又止,却不想这么就放过他,续道:“还是我猜错了?也行,我现在就跟方丈说,我们还是不去了。”左元敏道:“既然都来了,如何不去?才答应要帮方丈做公证,出尔反尔,总是不太好。”
  张瑶光掩着嘴一阵娇笑,不再刻意捉弄他,左元敏更是乐得清静。不久两人跟着慧海来到一处大殿上,殿中原本人声鼎沸,慧海前脚才踏入,四周便逐渐安静下来。
  殿上座椅不够,原本有些人靠在柱子边,有些人倚在墙边,甚至有直接坐在地面上的,这时也都与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样,纷纷立身站好。就是那从进门到现在,始终一副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官彦深,也不敢对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的住持掌门,失了应有的礼数。
  慧海领着张左二人进到殿上,吩咐一旁的僧人道:“多搬些板凳长椅来,让客人站着,成什么话?”几名僧人应命而去。
  官彦深道:“方丈大师不必客气,咱们都是练武之人,站就站着,没什么要紧。”慧海道:“这些人没有吩咐就站着不动,让他们多劳动劳动也好。”官彦深微笑称是。
  慧海走到殿堂前,说道:“老纳已经让人去请本派般若堂首座,也就是慈云的授业师父,我的师兄慧业。在他来此之前,还请官盟主为老衲引荐引荐,这座上的许多朋友,老衲都还是第一次见面。”
  官彦深道:“这个自然。”走到大殿中央,从他右首开始介绍道:“今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少林寺的方丈大师,正式介绍即将成立的九龙门派里,所有主要的成员。这位是雨花神剑夏侯仪,后面两位,一个是他的堂兄夏侯非,另一个年轻人,是他的二公子。夏侯兄弟的先祖,当年在楚王麾下,是九龙殿殿前武士。”慧海道:“夏侯氏在尉城一带经营甚久,不论文采武功,都是令人钦敬的。”
  夏侯仪、夏侯非与夏侯无过,都向慧海抱拳致意,连声说道:“不敢。”慧海道:“该然。”
  官彦深往下介绍道:“接下来这位是摩云手王叔瓒,先祖亦是九龙殿殿前武士。身后是他的儿子王贯之。”慧海道:“当日王氏双雄以摩云手称霸天下,可惜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不过江湖传言,王居士在摩云手上的造诣,不但是青出于蓝,甚至更胜乃兄,想来亦足堪告慰先人了!”
  那王叔瓒虽然性格孤僻,口中少出善言,此时听得慧海提及已逝亲人,情意真切,亦颇感动,躬身道:“难得大师还记得两位家兄,想必他两位在天有灵,必也感念大师情意。”
  其实王氏兄弟的武功虽高,在江湖上的风评,却远远不及武艺上的成就。慧海之所以那样说,一来逝者已矣,二来也是客套。王叔瓒一番真心言语,到让他心中一动,问道:“凶手至今尚未找到吗?”
  王叔瓒道:“天涯海角,永不敢忘。”慧海叹了一口气。官彦深道:“王兄弟莫恼,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把九龙门派壮大起来,到时倾全派之力,尚愁何事不成?”
  王叔瓒道:“便请盟主做主。”官彦深“嗯”地一声,表示答允,随后往下首走了两步,接着道:“接下来这一位,方丈大师应该很熟了,就是南三绝之一的烈火神拳封俊杰。封兄弟的先人亦是九龙殿殿前武士,其余的,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殿中就只有官彦深一人正在说话,所以当他介绍到谁的时候,众人的目光就很自然的转移到谁的身上。这会儿官彦深既将封俊杰介绍完毕,大家就很自然地等着他与此间主人慧海致意。可是那封俊杰彷彿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似的,浑然不知眼前发生的情况。左元敏的目光在他身上,见他举止有异,不觉留上心,却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正狠狠地瞪着自己。
  众人当然也都瞧见了他这怪异的举动,于是乎,左元敏一时就成为了在场众人目光焦点所在。
  官彦深轻轻咳了一声,朗声说道:“封兄弟,听说上一回住持大师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深更半夜的,陪你直奔紫阳山,这个人情,你可是欠得大了。”封俊杰倏然回过神来,赶紧说道:“那夜仓皇离开,未曾向大师正式道谢,还请大师见谅。”
  慧海道:“你们父女久别重逢,自然有很多话要讲,老和尚可以体会,封施主千万不可自责。对了,令千金还好吗?”封俊杰道:“她……她受了一点风寒,我让她回老家休养去了。”说着,又看了左元敏一眼。
  左元敏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张瑶光低头凑来,小声说道:“封俊杰好像有事要找你呢,否则为什么一直瞧着你?”左元敏应道:“是吗?”心想:“若是如此,会后我应当找个空档,问问封前辈。”
  张瑶光又细声道:“喂,你现在在想什么?”左元敏直言道:“我在想封前辈要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张瑶光道:“你糊涂啦?当然是封姑娘的事了。”左元敏道:“你可别乱说……”张瑶光道:“我乱说什么?是封俊杰自己说的。他说:‘小女受了一点风寒,我让她回老家休养去了。’既然是一点风寒,哪需要回老家休养?依我看,封姑娘生病是真的,回老家只怕也不假,不过绝对不是一点风寒。”
  左元敏道:“那依你看,她生的会是什么病?”张瑶光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小左,我瞧你平日挺聪明的,怎么今天不灵光了?”左元敏道:“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今天特别灵光,所以一直捉弄我。”
  张瑶光忽然轻轻地“哎呀”一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封姑娘生的什么病。”左元敏道:“什么病?”张瑶光道:“相思病!”
  两人低声言语间,那官彦深已经往下介绍到一个秃顶老翁,左元敏瞧将过去,但觉此人年纪应该有六十好几了,头顶心秃得油亮,一根头发也无,身材矮小,尖嘴短颔,看上去一副老神在在,精神矍铄的样子。
  只听得官彦深说道:“……至于这一位,方丈大师可能就不曾见过了,他也是九龙传人,江湖人称‘十指渡劫’的白垂空,白老前辈。站在他身后的,则是他的公子白鹤龄。”
  慧海奇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十指渡劫,也是九龙传人之一啊!幸会,幸会!”那白垂空道:“老夫的指力是旁门左道,看在方丈眼里,又何足道哉,少林七十二绝技里,最少就有八门指上功夫,其中拈花指阴柔,金刚指阳刚,多罗叶指刚中带柔,无相劫指柔中有刚……嘿嘿,厉害,厉害……”他口称厉害,脸上却殊无什么钦佩的表情。
  慧海道:“白施主对于少林的武功,倒是研究得满透彻的。阁下号称十指渡劫,想来除了指力之外,爪手擒拿,亦必擅长。”白垂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泰然自若地道:“平日就自个儿练习,也不知管不管用。”慧海道:“白施主实在太谦虚了!”
  官彦深道:“日后两位还有的是机会可以见面,到时无论是讨教还是要挑战,不愁没人作公证。”白垂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官彦深续道:“夏侯仪、王叔瓒、封俊杰、白垂空再加上我,一共只有五个人。大家都知道,当年所谓的九龙,扣掉楚王自己,还应该有八个人才对。其余这三人的传人,如今分别是左平熙、段立言与李永年。段立言一家二十余年前死于一场大火,官某以为段氏一脉从此绝嗣,没想到他还有一个么子段日华,不但将八卦飞刀绝艺传了下来,还在紫阳山上当了长老。不愧是我段兄弟的儿子。”
  慧海道:“恭喜盟主又寻回一条龙了。”官彦深道:“邀他入门,是迟早的事,不过这样也还差了两条龙。二十几年前,李永年过世之后,我总以为九龙齐聚,终于成为一场梦。但经过多年来的追查,终于让我查到李永年还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有二十六七岁了,相信继续努力,最近也会有眉目了。”
  慧海不禁叹道:“盟主的恆心毅力,向来是老衲所佩服的。”官彦深道:“当年九龙武士名噪一时,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不论黑白两道,只要一提起九龙殿,谁人不得礼让三分?重振九龙声威,是先父毕生志愿,如今极有可能在我手上完成,官某当然是鞠躬尽瘁了。只可惜我左平熙兄弟,在十七年前,竟以英年之姿,溘然辞世,他的弟弟左平翰,相继也在七年前,不幸为人所害。本来此事甚为棘手,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多方奔走下,最近我们也得知,原来左兄弟有一个遗腹子,想来尚在人间。”
  左元敏听他说到自己,不免心中一动。那慧海更道:“真有此事?”官彦深道:“我们在宿迁县城附近,找到了左夫人的墓碑。虽然时候久了,但是碑上文字清晰可见。左夫人去世至今约有六七年,立碑者书:不肖子三字,想来是她的儿子。”
  慧海道:“这么说来……”官彦深道:“依此推论,知道人死之后要下葬立碑,少说也要有八九岁年纪,说不定还是有人帮他办的。要真是如此的话,那我左兄弟的孩儿,至今尚在的机会就更大了。”
  左元敏心道:“厉害,厉害。”这番推论是没什么,不过以天下之大,要在茫茫人海当中,因为漫无目的地找人,而发现一块有关的墓碑,那可就是天大的功夫了。无怪乎慧海对于官彦深的恆心毅力赞誉有加。其实就办事的精准与一丝不茍来说,左元敏所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
  那慧海道:“恭喜恭喜,如此一来,九龙传人不就全部到齐了?”官彦深道:“因此官某近日才积极邀集拜会各大门派,希望所有江湖先进,不吝指教,多多提供经验,好让九龙派能够顺利成立。”
  慧海道:“依盟主的雄才大略,不日可待。”官彦深毫不客气,说道:“但愿如此!”顿了一顿,又道:“他们都是未来九龙门派的住要成员,不过开派之初,我们也欢迎江湖上有专门长才的优秀人士加入,以壮声威。”指着站在座椅后面的人群,续道:“这些都是我们九龙门,将来会吸纳的优秀对象,当然也不仅仅是眼前这些。碍于时间的关系,无法一一介绍,待到成立大会那天,再向天下英雄公布。”
  言谈间,那慈云已从殿外进来,与慧海说道:“方丈师叔,我师父来了。”慧海起身迎接,现场众人亦纷纷起身。
  左元敏往殿门看去,只见一个方头大耳的老和尚,迈着大步,不急不徐地走进殿来。慧海合十道:“师兄,你来了正好。”那慧业忙不迭地道:“雨花剑与少林的散花剑招式雷同?这不可能。”
  官彦深道:“慧业大师,实情是散花剑与我们的雨花神剑雷同。”就是在言语上,一点亏也不想吃。
  慧业转过头来,看着官彦深,皱眉问道:“请问这位施主是?”慧海道:“让我来介绍……”于是将官彦深以下所有人等,一一略作简述,最后来到张瑶光面前,说道:“此事关系少林把年清誉,恰好紫阳山门月华堂堂主在此,为求慎重,正好可以作为两造双方的公正第三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惊异,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紫阳山门近年在江湖多大名头,月华堂堂主是掌门人的妹妹,几乎是人尽皆知,只是江湖上形容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姑娘,传言多如牛毛,真正见过的却没几个。众人原先在她跟着慧海进殿时,就已经注意到她了。都想:“是哪来的这么一个大美人?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她是谁?又是做什么的?”有人更想:“这少林寺里不都是光头的大和尚吗?怎么会突然跑出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这可不是有那么一点胡说八道吗?”当然也有人往更淫秽的地方上猜。
  结果众人各自在心中的想像,还未完全结束,慧海居然说她便是紫阳山门的月华堂堂主,这下子众人自然吃惊更大。那官彦深首先拱手道:“原来张堂主也来到少林寺,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语调措词,竟然比对慧海还客气许多。
  原来这紫阳山门成为武林门派,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情,然而势力庞大,成就斐然,俨然是继少林、丐帮之后的第三大门派。官彦深既然也在筹备组成新的门派,心中自然而然地便将紫阳山门,当成是一个成功的楷模,遵循的典范,更急于想知道,紫阳山门究竟有没有九龙门派可以借镜之处。因此在他心中,紫阳山门里的一个堂主,自然便要比少林住持来得重要了。
  张瑶光道:“小女子不过是刚好路过此处,得知盟主与少林有这样的一个纷争。小女子不才,一来是好奇,二来恰好也能给双方做个公证。不知如此,官盟主是否能够接受?”
  官彦深笑道:“求之不得。”见左元敏衣着破烂,两条裤管都是补丁,想来是张瑶光的随从,也就不多问了。
  便在此时,外头搬来了椅子板凳,陆陆续续搬进殿中。待众人就座,那慧业道:“这是究竟怎么一回事?”慧海便将稍早在寺门前所发生的事情略述了一遍。并将官彦深的怀疑推论,也一并转述。慧业越听越发觉得沉重,明明在来此的路上,不知已经问过慈云几次了,这时还是忍不住又问道:“慈云,是这样子的吗?”
  慈云道:“弟子与这位夏侯施主交手时,确实是能感觉到双方剑法,十分相似。”慧业长吁一口气,闭目沉思。
  官彦深道:“慧业大师,在慈云师父之前,少林寺中似乎无人会使散花剑。这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慧业仍是闭着眼睛,说道:“老衲若是不会,要如何教徒弟?”言下之意,是说他当然也会这散花剑。
  原来那慧业还是慧海的师兄,只是因为个性不如慧海随和,待人处世也不够圆滑,所以少林住持一职,才落到慧海身上。官彦深自进得少林寺来,处处得理不饶人,一副挡我则死的模样,所有与他有接触的少林弟子,无不感到忿忿不平。慧业可不比慧海那般内敛圆融,官彦深说除了慈云之外无人会使散花剑,慧业一开口,就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
  此言一出,现场的少林子弟无不暗自窃喜。就是慧海,也是笑在肚皮里。那官彦深的脸色原本就颇为深沉,现在碰了钉子,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地道:“若是大师能够亲身指教,相信真相更能够尽早水落石出。”慧业道:“那也不必忙。”
  官彦深哈哈一笑,说道:“若是少林寺想就这么四两拨千金,那也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吧?”慧业道:“官盟主指控少林偷用夏侯世家的雨花剑,还冠上了别的名称。事关少林百年清誉,非比寻常,光凭慈云与夏侯施主交手一场,并不能证明什么。”
  官彦深“哼”地一声,并不搭腔。他为人虽然自负,但也不是冲动莽撞那一型的,否则也不能按部就班,一一实现他父亲筹画一辈子,几近于梦想的事业了。
  夏侯仪知道官彦深拉不下这个脸来,能够不说话避免沦于口舌之争,已经是他最大的善意表现了。于是接口道:“慧业大师,我夏侯氏雨花神剑名满天下,江湖上有不少朋友都见过在下使过这一路剑法。慈云大师的散花剑,到底是不是就是在下的雨花神剑,武林中不乏其他剑术名家,只要多请教几个,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慧业道:“夏侯施主所言甚是,只是这并不是你们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吧?剑法类似雷同,很难说是谁模仿了谁,还是哪一家抄袭了哪一家。夏侯施主所挂意的,应该是我师父当年所代为保管的一剑一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师父原是一片好意,如今却被怀疑偷用了剑谱上的武功。嘿嘿,夏侯施主,当年若不是我师父答应代管这两件事物,你觉得今天还轮得到你们上来少林寺喳喳呼呼的吗?”
  夏侯仪道:“不错,当年若不是净德禅师,雨花神剑与剑谱,很可能会在四十年前,因为两派人马的争夺,而剑毁谱亡。就算不是如此,它们现在也有了主人,对方只要刻意占据不还,夏侯仪是半点奈何不得。”
  慧业道:“雨花剑与雨花剑谱,一来不是夏侯剑与夏侯剑剑谱,二来天下无主武功秘笈,依江湖规矩,向来都是谁先占了,便是谁的。要是夏侯施主也像今日一样,带着大队人马找上门去,那才是可以受武林公论的。”
  言下之意,是说要不是少林派好心保管这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轮不到你们上门来要。而你们之所以敢找上门来,还不是瞧在少林寺是名门正派。另外也有一层意思是说,就算少林寺要留下这一剑一谱,那也足受武林公评。
  夏侯仪一时无言以对,回眸望了官彦深一眼。官彦深尚未答腔,一旁王叔瓒已颇不耐烦地开口说道:“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在下倒有个方法,不如便请少林派人赐教,看谁雨花神剑的功夫深,就表示谁练得久,输的那个就是抄袭别人的。要是我们夏侯兄弟输了,我们立刻拍拍屁股走人,要是少林寺输了,就得拿出剑谱出来。又如果剑谱里面写的确实不是雨花神剑,我们也不稀罕,一样奉还,如何?”
  官彦深道:“且慢,王兄弟,你的方法好是好,但是刀剑无眼,万一双方有个疏忽闪神,岂不是要大伤和气?九龙门派开派成立在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想,这慧业说他也会散花剑,当非虚言。这老家伙年纪这么大,又是般若堂首座,武功深湛自是不在话下,万一他要是真有把握,顺水推舟说了一声:“好!”那这些年来的努力,只怕就要诉诸流水了。
  白垂空也忽然接口道:“是啊,王老弟,若要打的话,那我们还不一路打上来了?就是因为少林寺是个讲理的地方,否则我们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大费周章了。”
  慧海道:“多谢白施主的称赞。”白垂空道:“住持不必客气,少林寺值得。”一来一往,互不相让。
  便在此时,寺中几个小沙弥鱼贯进殿,端上茶来。原本待客之礼,本应客人先上茶,不过因为端茶的小沙弥有七八个左右,有人负责端给官彦深、夏侯仪等人,当下便有人先端给少林寺住持。
  慧海哈哈笑道:“茶应该先给客人……”那白垂空坐在夏侯仪、封俊杰等人下首,手中仍是空空如也。慧海便道:“白施主,请先用茶。”伸手一推,那茶杯平平向前飞出,直往白垂空门面而去。
  那时殿中忽然来了一群人,场面有点混乱,慧海这一出手,临时起意的成分居多,事先毫无半点征兆。官彦深待到惊觉,已来不及阻止。那白垂空首当其冲,自然知道慧海动上手了。对方是少林住持,当下不敢怠慢,看准茶杯,五指伸出,口中同时说道:“多谢!”若无其事地抓去。
  众人只见那茶杯在半空中,笔直地缓缓向前推进,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吊着茶杯往前移动一般,既不趋缓,亦不趋疾,显然茶杯上依附着一股强劲的内力,遥控着茶杯的前行。
  可是那白垂空既号称“十指渡劫”,在指力上的功夫那是不用说的。更值得一提的是,一般所谓指上功夫,通常只指手上十指的其中一指,最多两至三指而言。最简单的道理是力分则弱,例如少林的一指禅功,就是以拇指扣住中指弹出内劲的一门功夫,因此手厥阴心包经一脉,是最主要的发劲经脉,内力也集中在这里。
  而“十指渡劫”可就不一样了,既称指力,又言十指皆可发劲。本来十指发劲的功夫,多称为“爪”,或向王叔瓒的摩云手一样,称为“手”。这是因为爪手着重的重点,与指力不一样。由此可见,十指渡劫的特出之处,恐是兼具二者之长。
  果然只见白垂空五指活动,似擒拿,又像拂手,轻描淡写地往茶杯拢去,但见他的中指就要接触到杯缘了,忽然茶杯一动,竟然凭空跳了起来。
  这一下简直是匪夷所思,白垂空大吃一惊。本来就算他接了杯子,接受到慧海传来的内力而感到全身一震,或者是杯子在触手之际,忽然碎裂,白垂空都不至于这般吃惊,因为只要有强大的内劲做后盾,那不是办不到的。可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杯子,居然会在半空中无故转向,那可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惊骇于慧海之能了。
  白垂空这一抓没能碰到杯子,虽惊不乱,手掌一翻,便往上托去。但就在掌心要接触到杯底之际,那茶杯宛如有生命一样,这会儿居然略略一侧,状似要将杯中之水倒出,情况要比刚刚诡异上百倍。不过这次白垂空已瞧出此中玄机,心神略定,当下也不接杯,食指轻轻点出,说道:“茶水很多,方丈大师不必客气。”茶杯让他这么一点,往后倒退而出。
  这一下又急又快,与刚刚的状况大不相同。慧海袖袍一拂,右手不知何时已经端了茶杯在手,说道:“老衲已经喝过了,这一杯还是留给白施主吧!”那半空中的茶杯还没来到慧海面前两尺,顿了一顿,又往回往白垂空的方向飞去。
  这时就连左元敏也注意到了,原来那慧海在拂袖袍的时候,手指头在袖袍下运指疾点,藉以控制茶杯前进的速度,甚至改变方向,而不是大家原先所想的,以为他完全用内劲去控制,两者之间,有相当大的差别。
  但饶是如此,这般坚韧阴柔的指上功夫,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位了。果见得那白垂空同时也伸指往前疾点,意图化解慧海后续作怪的指劲,一边说道:“好个无相劫指,遮遮掩掩,不着痕迹。”
  慧海哈哈大笑,说道:“老衲的无相劫指,自然练得还不到家。只不过刚刚听白施主说无相劫指是柔中有刚,却是大谬不然。实则既曰无相,又何来刚柔?还请白施主指教。”
  白垂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慧海也是指力名家,刚刚自己出口随意批评描述,倒是犯了他的忌讳,所以他才会在这茶杯上作文章。于是便道:“劲力虽然无形,可是却感受得到,方丈大师只在发劲的当儿,就已经着相了吧?所以所称无相劫指,是根本做不到的吧?”五指收拢,终于将来回往返好几趟的茶杯,揽在手中,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那茶杯在两人之间不断往返,杯中茶水却始终未曾洒出一滴,在场众人,无不对这两人的功夫,打心底的佩服。
  慧海双手合十,宣唱佛号,随即道:“施主请用茶!”
  白垂空心中窃喜,暗道:“大和尚,你服了吗?”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缓缓地将茶杯靠近唇边,杯口一侧,这才惊觉杯中竟然空空如也。想起刚刚小沙弥们进殿献茶的情形,猜测小和尚断不可能端了一个空杯,就给他们的住持方丈,当时这茶杯中的茶水一定是满的。
  可是慧海自从扔出茶杯之后,两手就未曾接触过茶杯,那杯中之水到哪里去了?白垂空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弄的,恨只恨自己未曾察觉,还作势要喝,这下瞧在慧海眼中,他还不在肚子里笑话自己,笑了个饱。
  白垂空脸色铁青,缓缓将茶杯放下。他的儿子白鹤龄瞧出不太对劲,低声关心道:“爹,怎么了?”白垂空两眼紧紧盯着慧海,一边说道:“没有,不碍事。”
  场上众人都瞧见了刚刚这场比试,白垂空最后口中揶揄慧海,手中接住杯子,明显略胜一筹。可是这会儿看他的表情,却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都不禁有些糊涂了。再瞧那慧海双眉低垂,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人人更是雾里看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哪里知道白垂空独自吃了一个,只有慧海与他自己知道的暗亏呢!
  官彦深虽然经验老道,但也瞧不出这个奥秘,只想慧海既然去请了慧业出来,那么慧业当是此事的重点要角,于是待众人喝口茶略事休息后,便接着说道:“慧业大师说得对,净德禅师当年帮忙代管了雨花神剑以及剑谱,无论如何,最少都对保存此见此谱有一定的功劳,在此官某愿对净德禅师,表达最大的敬意。”心想己方的白垂空刚刚与慧海暗中较劲,似乎已经占了上风,也就不想逼人太甚。
  慧业脸色稍善,微微点了点头。官彦深续道:“禅师本着慈悲之心,为消弭江湖纷争,挺身而出,代为保管了这烫手山芋,然而既称‘代管’,便表示他老人家还是希望终有一天,能够物归原主,以完成责任。据为己有,或是占住不还,绝对不是禅师的本意。”
  慧业也表示同意,说道:“官盟主能够了解这一剑一谱是个烫手山芋,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个烫手山芋在江湖上转了几手,最终转到我恩师手上,是有它的道理,与背景因素的。所以老衲说,若是能够三言两语解决,那也轮不到你我在这里说嘴。”
  官彦深躬身道:“愿听大师高见。”慧业沉吟一会儿,说道:“慧海师弟,你说呢?”慧海道:“正想请教师兄散花剑的来源。”慧业道:“这个……”便在此时,殿外匆匆忙忙地走进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其中的小和尚便是悲观。慧海道:“悲观,东西拿到没有?”
  因为住持只有叫悲观,所以悲观身旁的大和尚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悲观,说道:“去吧。”悲观匆匆接过,三步并成两步,直到慧海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启禀……方丈,没有散花剑,只找到了散花掌掌谱。”说着双手捧经,交给慧海。
  慧海接过经书,没翻了几页,便直接合上,说道:“师兄,我想去询问恩师的意见。”慧业道:“今日之事,我想依你我的智慧,已经无法圆满解决了。你是住持,你做主吧!”
  慧海道:“是。”转向官彦深说道:“我恩师现正在后山闭关,清修之地不宜太多人前去打扰,便请官盟主挑选几个人一起前去,另外,张堂主两位,也烦请移步。”
  那官彦深一听说要去见净德,心中雀跃异常,只差没叫出声来。这可是又向雨花神剑迈进了一大步,而只要再过了净德这一关,多年来的努力,就要有回报了。
  那净德禅师的清修闭关之地,在少林寺后山的森林深处。依地缘来说,已是在少林寺的范围之外。众人在慧海的带领下,一直往内山行去,但见头上横柯敝空,密荫森森,除了鸟叫虫鸣,与众人的脚步声外,再无半点声息。在场的除了少林子弟,大多心想:“这净德禅师,怎么选了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闭关?他年纪那么大了,要是有个万一,这少林寺上下,只怕无人知晓。”
  众人更往前行,不久终于来到一处小院当中。那少林弟子尚未进去通报,院中已有人走出迎接,说道:“方丈师兄前来,想必是有要事,各位稍坐,我去通报。”慧海恭恭敬敬地道:“有劳慧聪师弟。”众人心想:“原来他不是独自一人闭关。”
  鱼贯走入院中,院中只有方田一亩,两张板凳,慧聪进入后方木屋之后,并未将门掩上,他虽请大家稍坐,但是包括慧海在内,无人敢坐。一阵山风吹来,那门扉咿咿呀呀地缓缓重复合上又打开,官彦深百般无聊,等着等着,时间彷彿过了有三年那么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内人影晃动,官彦深看到一个光头走了出来,到了门外一见,又是那个慧聪,不禁有点失望。
  慧聪道:“家师请夏侯施主入内。”眼光在众人脸上搜寻,显然不知哪一位才是夏侯施主。
  夏侯仪往前一步,说道:“我是夏侯仪,禅师要见我吗?”慧聪道:“家师是这般说的。”
  官彦深与夏侯仪等人都是一愣。众人跟着慧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见到慧海让人先去通报,这净德如何知道夏侯仪来到此处?官彦深直觉觉得不太对,更何况又是指名让夏侯仪一人进去。往前一步,说道:“大师,净德禅师为何只要夏侯仪一人进去?”
  慧聪道:“家师未曾说,只让夏侯施主一人进去。他老人家只是吩咐,让我出来,招呼夏侯施主入内。”官彦深道:“那我也想跟着进去,只在一旁看着,不知可不可以?”慧聪道:“家师未曾明言可或不可,这点请我方丈师兄做主就行了。”
  慧海转头与慧业道:“便请师兄在此稍候,我陪着官盟主一同进去。”又与官彦深道:“屋内狭小,不能多让人进去。除此之外,再加上张堂主等两位公证人,这样可好?”官彦深只想早些进去,便道:“如此甚好。”
  慧业忙道:“师弟,待得正事办完,请禀告恩师,慧业想见他老人家一面。”慧海道:“知道了。”在慧聪的引领下,率先进入屋内。
  左元敏沾着张瑶光的光,有幸可以与这天下第一神僧见面,自然也是深感荣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张瑶光,与众人一一进到屋中。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十九回 雨花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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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元敏跟着众人进到屋中,但见屋内是一整间的禅房,除了简单的桌椅,此外别无长物。一个老和尚背对着众人,盘坐在蒲团上,像是在面壁一样,听到人声进来,依旧维持着原姿势,一动也不动。
  慧聪走到老和尚的身边,面壁坐下,居然也像老和尚一样入定,不再理会众人。官彦深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那老和尚忽然开口说道:“慧海,怎么不请客人坐呢?”音调平和,与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无异。
  慧海道:“是。”众人想办法找地方坐下。
  老和尚续道:“夏侯施主此次前来,是为了雨花剑吧?”夏侯仪起身道:“晚辈夏侯仪,见过大师。”
  老和尚道:“嗯,夏侯施主不仅武功与令尊当年相仿,就连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也与令尊一模一样。老衲闭着眼睛听来,就好像夏侯尚先生就站在面前。唉,时间一晃就是四十年过去了,花落花开,岁岁年年,往日种种,好像早已归为尘土,又宛似历历在目。净德想看看夏侯施主的样子。”说着,缓缓转过身来。
  原来那净德毕生修为已达到反璞归真,炉火纯青的地步,光是听夏侯仪的呼吸与脚步声,就知道与当年他所识得的夏侯家的人系出一脉,所以不待通报,便已知道来访何人,甚至所为何来。
  夏侯仪只见一个年逾九十的老和尚,白眉低垂,睁着仿佛几百年来从未睁开的双眼,朝自己打量而来。那目光莹莹然,既慈祥,又温暖,夏侯仪从未看过这样的眼神,心中一股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净德端详一会儿,点头道:“不错,虎父无犬子,夏侯施主相貌堂堂,英气勃勃,颇有乃父之风。”夏侯仪道:“先父在世之时,常常提起禅师,说当年若不是禅师出面,别说夏侯世家要永远失去雨花神剑,就是夏侯氏一脉,也未必能平平安安地传承下去。”
  净德道:“那时夏侯施主年纪尚幼,令堂又不会武功,令尊孤身奋战,所以才有这般的顾虑。净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竟让令尊如此介怀,当真过意不去。”
  两人提及往事,一时说了个没完。那净德续道:“其实按老衲推断,这雨花剑与剑谱,应为夏侯家所有。可是当时这两样东西,却是分别由孙家与梁家送到老衲手中,老衲的誓言也是同时对三家许诺,所以时至今日,情况还是如此,除非夏侯施主有比当年令尊更强而有力的证据,否则这一剑一谱,只好跟着老衲同入黄土。”
  那官彦深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道:“把剑与剑谱当成陪葬品,也是当年夏侯与孙梁三家的共同意见吗?”
  净德抬头一望,看了官彦深一眼,说道:“这位施主是哪位?尊驾好像不是孙梁两家的后人,不知跟此事有何关联?”
  官彦深道:“在下官彦深,先父官常威,与大师曾有一面之缘。”净德似乎想起了这样一个人,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续道:“当年三家答应全权交由老衲负责处理,我若一死,势必又引起三家后人的纷争,所以老衲已经决定,若在有生之年不能圆满解决,未免带给后世子孙无穷的祸患,折剑毁经,自是不在话下,老衲遗骨火化成灰,洒在嵩山之巅,无论是褒是贬,是功是过,便概由老衲来承担吧!”
  慧海双眼含泪,出言道:“慧海誓护恩师法体,若是有人胆敢冒犯,就是与少林为敌。”
  净德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功夫又进步啦,可是禅定的功夫也放下了。易筋经练到第几层啦?”慧海没想到师父会在这个时候,问起他的武功进展,心中一惊,回答道:“弟子愚鲁,至今只练到第三层。”净德道:“你的内功根基不错,以慧字辈的来说,你的内功可以排到第二,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慧日慧文他们两个的内功,明明都不及你,他们的易筋经却都练得比你深?”
  慧海额上渗出冷汗,低头道:“师父说过,弟子资质不够,不能强求。”净德道:“那是我怕你因为练武而耽误了禅修,所以才故意这么说,希望你能多放一点心在佛学上。我说了,你的资质不错,可惜用错了地方,易筋经再练下去对你有害无益,从今天起,不要再练了。”
  慧海颇感惶恐,合十躬身道:“是,弟子知道了。”净德又续道:“今天带着夏侯施主来,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证据吧?”慧海道:“是。”于是便将早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一遍。
  净德听完眉头一蹙,道:“真有此事?慧业呢?”慧海道:“他正在门外候着。”净德道:“让他进来。”
  未待慧海去叫,慧业早在外头听到自己的名字,自己进门来了。磕头道:“慧业见过师父,师父安好。”净德道:“你教慈云的散花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慧业道:“是。那是弟子偶然在藏经阁中,找到一本叫‘散花剑’的剑谱。那剑谱尘封在一只木箱当中,外表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弟子一时好奇心起,翻阅之后,发觉剑意连绵,威力强大,前所未见,于是依谱将其中剑法教给了慈云。”净德道:“嗯,慈云这孩子剑术一向擅长,你将剑法教给他,是想看看剑法的威力究竟可以发挥到什么地步吗?”
  慧业道:“师父明鉴:少林寺一向不以剑术擅长,一般弟子入门学习剑法,先练少林剑,接着是十八罗汉剑,接下来不是直接跳练达摩剑,就是金刚剑,中间毫无进阶的剑术可以练。这散花剑威力虽大,修练过程却颇为温和,是进阶剑术的最佳选择。所以……”
  净德道:“所以你就让自己的弟子先练,想看看这剑法的实际演练成果。”慧业道:“慈云十分机伶,是试演的不二人选。”净德道:“那是为何?”慧业想师父可能是没听清楚,于是又道:“慈云的剑术是同辈当中最好的,脑袋又清楚,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完整表达。”净德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需要让慈云来试练剑法?”
  慧业一愣,怔怔说不出话来。
  净德道:“你是般若堂首座,负责少林武学研究,这散花剑有何威力?能与哪一项武学接轨?你为何不清楚,还要让徒弟来试练?”慧业赶紧解释道:“那是因为散花剑谱弟子前所未见,内载剑术,却不言内息调理,所以要先经一番试练,才能确定。”
  那官彦深既得见净德禅师,之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着,若是万一净德胳膊向内弯,不论对错,都要维护少林弟子;或是雨花神剑剑谱的外流,根本就与净德有关时,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净德可是少林寺住持的师父,不论威望地位,自己都能望其项背,更何况姜是老的辣,净德今年高龄不有九十好几了,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之后净德与慧业师徒两人一搭一唱,慧业竟说散花剑剑法,是少林藏经阁里原有的功夫时,官彦深心中一股无名怒气升起,暗喝道:“岂有此理!”原本已经按耐不住,随后却听到净德的一番质问,这才明白净德处事毫无私心,自己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反应太过。一股怒意也渐渐转为羞愧,进而佩服净德的品格为人。
  只听得净德续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此剑谱取出,一一对照,以昭公信。”慧海道:“去年六月藏经阁要整理藏经,弟子便将剑谱缴回。后来九月间想要再去借,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慧海颇为惊讶,问道:“此事我何以不知?”
  慧业道:“我已经询问过负责藏经阁的慈明,他说他在藏经阁整理经书二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本剑谱。我亲自入阁寻找,这次竟连当时放剑谱的木箱都不见了。方丈师弟,遗失藏经是多大的罪名,但是这本剑谱根本不在藏经阁帐册之列,慈明不知有此剑谱,自然不负责管理。可是这本剑谱分明是我从藏经阁里借出,亦是我亲自送回,如今无故失踪,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慧海道:“难怪刚刚师兄支吾其词,没表达什么意见。”慧业苦笑一下,说道:“我只是想,也许是我和此剑谱缘分尽了,所以才找不到。慈明师徒两个再找一次,说不定就会找到了。但最后还是令人失望了。”
  净德道:“此事听来确实匪夷所思,不过要是有人从中搞鬼,那也不难明白了。”慧海道:“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可以说得通了。不过此人这番大费周章,装神弄鬼,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有,若是这本散花剑谱,真的是有人放进藏经阁的,那么这本与雨花剑法类似的剑谱,又是从何而来的?”
  官彦深脑筋转得快,马上说道:“方丈大师,你该不会认为这件事是我们搞的鬼吧?”慧海道:“官盟主恒心、耐心都是有的,毅力更是超乎常人,若不是走到最后一步,应该也不会这样做。”
  官彦深道:“说来说去,还是怀疑我们就是了。”慧海道:“这么一点点可能,还是有的,不过风险太大,官盟主想这么做,还得经过夏侯施主同意才行。”转向夏侯仪说道:“夏侯施主,这剑与剑谱,当年都不是夏侯尚送来的,据我猜测,令尊可能碰都没碰过这两样东西,更加不可能翻阅过剑谱,瞧过剑谱上所载的剑法了。”
  夏侯仪道:“先父曾经说过,这一剑一谱,乃是祖上所遗,在我祖父一代,已然失佚,想来他当时应该没有见过。”慧海道:“就算令尊见过好了,施主也应该没瞧见过了。”夏侯仪顿了一顿,道:“没错。”
  慧海又道:“那么敢问夏侯施主,既然这剑谱早已失佚,为何夏侯家仍然人人都会雨花剑?”夏侯仪道:“目前在下所练的剑法,是由本门长辈口耳相传,但确实仍是雨花神剑没错。”慧海道:“既然如此,有没有这剑谱,对夏侯家来说,于实际情况毫无增损,所以在意者,是那一把雨花剑了。”夏侯仪道:“两者同等重要。”
  慧海见官彦深欲言又止,不禁笑道:“官盟主不必着急,夏侯施主的回答,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应该不是贵派所为。”
  官彦深“哦”地一声,说道:“愿闻其详。”慧海道:“既然夏侯家并不需要这本剑谱来传承雨花剑,主要的目的只想拿回雨花剑。要是因此用这个方法来放线钓鱼,万一这雨花剑谱上所载的剑法,竟然与夏侯家目前所学的不同,或是说它是更高明的剑法,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就是偷鸡不着,蚀的可不只是一把米了。”
  官彦深道:“方丈大师说的不错,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官某心中有这么一个疙瘩,不吐不快。那就是几位大师联合起来演这出戏,为的就是因为刚刚慧业大师所说的理由。虽然大师们都是得道高僧,但所谓见猎心喜,更何况剑谱早已是囊中之物,岂有让它白白归为尘土的道理。”
  慧业听他抓自己的话头大作文章,不禁大怒,可是师父在这儿,却又不敢造次,只有对官彦深怒目而视。那慧海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净德更是仿佛没听见一般。
  官彦深可不管那么多,转向张瑶光续道:“紫阳山的张堂主也在这里,官某的推测有没有道理,大可请张堂主说一句话。”
  那张左二人事不关己,像是在看戏一般,原本听得入神了,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场上的一员,待到官彦深矛头指来,自己一肩揽下的差事可不能不理。张瑶光打起精神,说道:“与方丈大师一样,官盟主这也是合理的怀疑。其实说到这里,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净德大师将当年的所保管的剑谱拿出来,也不用全部示人,只要挑几招高难度的,然后请夏侯前辈练一遍,两厢比对,不就清清楚楚的了吗?”
  众人一起望着净德。净德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最直接。老衲自从四十年前,接受三家委托的一日起,就再也没碰过这两样东西了,原想一直保持到它们的主人出现,没想到现在却是为了验证要拿出它们。”官彦深心想:“你从来都没碰过?真的假的?”
  净德沉默了一会儿,身子一动,便要起身。那慧聪原本端坐一旁,向内面壁,此时也赶紧起身,去扶净德。净德道:“慧聪,把我坐的蒲团移开。”慧聪道:“是。”依言将蒲团移开。
  净德接着说道:“掀开地板,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慧聪一愣,看了净德一眼。原来这禅房的地上,虽然铺的是木板,但一眼望去平平整整,根本没有暗门,慧聪不知如何掀开。
  净德道:“因为从来没想过要把它们拿出来,所以地板是封死的,没有留暗门,直接劈开吧!”
  慧聪应诺,朝着地板拍了一掌,“喀啦”一声,地板陷了个大洞,慧聪俯身伸手探去,摸出一个木制长匣。拍去灰尘,双手捧上。
  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木匣子看,心情各不相同。净德却不接手,说道:“只拿出剑谱出来。”慧聪端坐,依言打开木匣,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净德接过手,看着册子说道:“四十年了,终于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慧业,你过来。”
  慧业道:“是。”依言上前。净德说道:“此剑谱若与你所见的散花剑法相同,你尽管老实说,能够让此谱与剑完璧归赵,也是了却为师暮年的一个心愿。若两者内容不同,我们只好再请公证人上前,依他所说的法子判定了。”慧业道:“是。”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净德点了点头,续道:“佛祖明鉴:弟子并非自毁誓言,翻阅此剑谱,实乃情势所需。”说着,翻开剑谱。
  在场众人瞧着瞧着,一颗心不禁卜通卜通地跳了起来,只见那净德与慧业两人的表情渐露怪异之色,情况颇不寻常。只因他们两人都是内力深湛的得道高僧,就算是忽然看到了鬼,也不会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可是此刻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净德匆匆连翻几页,又将册子的封面转过来瞧,支吾半晌,只道:“这……”
  官彦深心中起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就连夏侯仪也怀疑起两人是不是在演双簧,内力潜运,暗暗戒备。
  便在此时,众人都闻到一股甜甜的,又是花香,又搀有草香的味道。其实稍早就已经有人闻到这个香味了,只是当时人人都在关注这本剑谱,谁也没有多留心,再说初春之际,闻到花草香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这会儿味道甜郁浓烈,颇不寻常。张瑶光大叫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个蜡丸,运指捏碎,中间滚出一颗红色的丹药出来。他赶紧塞给左元敏,说道:“快吞下去!”
  左元敏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丹药放入口中,问道:“什么事……”便在同时,“轰隆”一声,屋梁顶上掉下一个大团不知什么东西,还夹杂着灰尘瓦砾,稀哩哗啦地一直落下,室内也忽然为之一亮。接著“劈哩啪啦”声响,像是有人动上了手。
  百忙当中,张瑶光还是答道:“这叫辟易丸,能解世间百毒……”左元敏瞧这场面,也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便道:“你自己呢?”张瑶光道:“这药炼制不易,我身上只有一颗……哎哟……”说着双膝一软,便往后倒,左元敏大惊失色,连忙进步去扶,这才同时发现,在场众人除了张瑶光之外,几乎所有的人也都是摇摇欲坠。
  混乱中只见一道黑影在慧业与慧海之间穿梭来去,那净德与慧聪则倒在一旁,不知生死。左元敏想那净德是个慈祥老人,年纪已经那么大了,这人竟然对他出这般重手。当下猱身上前,喝道:“留下解药!”
  只听得一声哈哈大笑,接著有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不愧是少林住持、般若堂首座,居然还能支撑到这个时候!”语毕,慧海闷哼一声,往后倒退。便在此时,左元敏补上空隙,一招“风行草偃”便往前招呼。
  那黑影“咦”地一声,说道:“你这是秋风飞叶手!”左元敏心道:“奇怪,怎么好像这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知道这一套功夫?”也不答话,将所会的三十六招,通通使了出来,算是回答。
  这下不只是那道黑影啧啧称奇,就是官彦深、夏侯仪在一旁看了,也是惊疑不定,只是他们周身乏力,思绪也有一点不清楚,这种当儿能够自保就已经不错了,所以惊讶是惊讶,却也没想那么多。
  那黑影神秘人与左元敏过了几招,实在很想知道,他秋风飞叶手上,究竟有多少年的功力?还有为什么他会这门功夫?但此地实在不宜久留,更何况门外还有许多对方的援手,要是一拥而上,那可不是说着玩的,当下便道:“小子,我会记得你的,让开!”发掌往左元敏身上推来。
  左元敏侧身微让,双手一架,还是打算封住他,却没想到那神秘人这一掌推来是假,一脚踢向慧业才是真。只见那慧业抬肘挡住,身子却腾腾退了三步。那神秘人道:“少陪了!”身子跃起,从屋顶上的破洞窜出。
  夏侯仪身子斜靠着桌子,神情有些萎顿,但还是急道:“他拿走了雨花神剑和剑谱!”左元敏是这屋中唯一没受毒气影响的,当下说道:“瑶光姊,你等我解药!”纵身一跃,也从屋顶的破洞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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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元敏跃上屋脊,向四面八方探寻刚刚那人的身影,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直往屋后的林中疾行而去。屋外王叔瓒与封俊杰等人,这时也听到了声响,围近了屋子,却看到左元敏爬上屋顶,不知在做什么。那封俊杰认得他,便叫道:“左元敏!你做什么?”
  左元敏喊道:“屋子里有毒,小心!”瞥眼见到那神秘人正快速离去,再不追去,要是让他多拐几个弯,只怕就再也追不上了。实在没空多做解释,立刻拔腿追去。
  还好那神秘人武功虽然不弱,但轻功却是一般,左元敏一阵狂奔,始终牢牢地咬着他的背影,又过了半晌,竟然逐渐拉近距离。他不知道自己所练的指立破迷阵法,是相当着重方位脚步的一门绝技,练到精深之处,可以以一人之力,发动七七四十九人的阵法,届时发动者本身脚步移动之快,几乎到达匪夷所思的地步,还不是此刻的左元敏所能想像得到的。
  左元敏见自己逐渐赶上,知道自己的脚程又有进步,心中欢喜,一个闪神,前方人影忽然不见了,便在此时身后有人说道:“小子,你居然没中毒,这是为什么?”
  左元敏立身停步,往后一捞,捞了个空,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那个神秘人站在自己前方五六丈远的地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显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不过瞧他的身形体态,年纪已然不轻。
  左元敏想那众人所中的不知道是什么毒,也不知会不会致命,不过时间拖得久了,总是有害无益,更何况还有张瑶光也在其中,二话不说,劈头便喝道:“拿解药来!”
  那神秘人哈哈一笑,说道:“就凭你?小子,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要我拿解药?光就你不怕我‘醉花阴’的毒,我便容不得你!”左元敏心想:“只顾着追人,都忘了这回事了。他刚刚在重重包围之下,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追他,他还用得着怕我吗?”说道:“晚辈追着你,要的无非就是解药。前辈,东西你已经到手了,目的也达到了,何必多伤人命。”
  那神秘人道:“我就是想东西也要,也要伤这些人命,你待如何?”左元敏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妨再加上我这一条。”
  那神秘人冷笑道:“臭小子,那我就成全你!”身形一闪,直接冲向左元敏而来。左元敏不敢直缨其锋,脚踩指立破迷步,尽可能闪避,躲避不及者,才以秋风飞叶手招架。
  两人这一沾上,可不比刚刚在小屋里,那神秘人毫无顾忌,大开大阔,威力十足,左元敏左避右闪,早已是遮拦的多,还击的少,堪堪拆过百来招,左元敏不禁心道:“这人是谁?他的武功似乎要比蒋于两位前辈要略胜一筹,南三绝、东双奇、紫阳山的八大长老,左右二使,只怕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打到这里,已颇有怯意,只是他既不能逃,也逃不了,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遇有危急之处,便用指立破迷阵与之周旋。
  那左元敏固然是战战兢兢,这神秘人所受的震撼与惊异,也不小于他。对方明明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毛头,再怎么说自己以长辈的身分跟他动手,在江湖上已足以落人话柄,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后生小辈,居然能接自己百余招,这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事情。
  他越想越惊,继而由惊转怒,下手也就不分轻重了。像这种细微的心情变化,对于正绷紧着全身神经,专心应付他的左元敏来说,立刻就察觉到了。他顿时备感压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老小子疯了,真的想杀我……”
  转眼间又过了百来招,左元敏全身大汗淋漓,双手越来越重,蓦地那神秘人双手一错,一爪一掌,分袭而来,左元敏心中一惊,心道:“此招我曾见云姊用过,难道……难道……”百忙中无暇细想,知道一爪一掌,既实且虚,可以互为支援,当下也是两掌推出,“啪”地一声,四手相交,左元敏站立不稳,往后退出数步。
  神秘人这一下震开左元敏,却不喜反怒。原来他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分道扬镳”,既然是分道扬镳,意思就是说两边都是主,两边也都是客,使用时变化多端,存乎一心,当时练这一招时,着实花了不少心血,而功成之后,亦让不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爪一掌之下。
  可是刚刚左元敏这两掌,分明是瞧清楚了这一点而来,虽然他还是因为内力不及自己,而吃了亏,但在招式上,却是自己输了一筹。那神秘人又惊又怒,忍不住喝问道:“你到底是谁?秋风飞叶手又是跟谁学来的?老子生平从不轻易饶人,你若从实招来,老子可以破例饶你不死!”想这小子年纪尚轻,就有这般功力,刚刚这一招又破得漂亮,如果不知道他师父是谁,那可是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左元敏全身经络受到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不愿示弱,暗中呼吸吐纳,把那太阴心经在体内运转两遍,逐渐收摄心神,同时缓缓说道:“我到底是谁?无名小子,前辈不必在意。秋风飞叶手是跟谁学的?我不知道,教我的那个人,跟你一样是个神秘的怪人,说不定就是你呢,不如你先把人皮面具拿下来,让我瞧瞧是不是,我好回答你。”
  那神秘人道:“你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左元敏苦笑道:“碰到你这个瘟神,我一条小命早就没了,要我求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要是怕我将来功夫比你好,想早一点拔掉我这根钉子,那就趁早下手,要不然我们也可以另订约会,将来再决一死战。”
  那神秘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原本还以为你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大言不惭的要我赶紧下手,没想到话头一转,还不是希望我今天放过你,说到死,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不怕的。”
  左元敏并不否认,说道:“不错,我是怕死,可是我更怕跟人求饶,尤其是跟一个暗算他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小人求饶……”那神秘人怒道:“你说什么?”
  左元敏道:“你自知明刀明枪比不过少林方丈,所以就用毒药暗算整个屋子里所有的人,目的就是要偷盗别人的东西。当真好笑,我这个捉贼的,最终竟被宵小鼠辈所害,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那神秘人怒道:“你竟然敢说我是小偷盗贼?”左元敏至此知道这人软硬不吃,便干脆横下心,用手指着他说道:“你瞧,这小偷趁着黑夜行动,怕人家认出他来,都蒙着面。你脸上戴的面具,不正是这个作用吗?”那神秘人怒极,喝道:“臭小子,找死!”当面一拳抡来。
  左元敏但觉拳劲扑面,来势汹汹,丝毫不敢怠慢,一招“趋吉避凶”架去,尽将来势抵消。神秘人大喝一声:“好!”连发三拳。左元敏一一招架,也就一连退了三步。
  神秘人轻轻发出难以置信的“嘿嘿”声,随即又发出一拳。这一拳后发先至,威力更强,居然并到之前连环三拳的最后一拳之内,半空中甚至发出微微的“嗤嗤”声响,左元敏眼见避无可避,运起太阴心经,也不知有用无用,出掌拦在拳劲来处。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有人从他身后窜出,“碰”地一声,替他挡了这一拳。双方拳力旗鼓相当,神秘人飞身后跃,化解来势。替左元敏解围这人,则是晃了一晃,依旧拦在左元敏身前。
  左元敏见这位天外飞客背影熟悉,忍不住说道:“封……封前辈?”
  那人果然便是封俊杰。他看见左元敏从屋顶上匆匆忙忙离开,便让王叔瓒进屋去瞧,自己则是从后追赶。其实他早在左元敏与那神秘人交谈时,便已经追上,只是他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一直躲在一旁,直到左元敏真的遇上了危险,这才挺身而出。
  那神秘人上下打量他一会儿,说道:“果然便是封俊杰,烈火神拳,名不虚传。”封俊杰道:“哪里,哪里。封某刚刚在一旁观战,深觉阁下的功夫高明,江湖上少人能及。若比拳法,封某也许略胜一筹,但若是比其他的,那封某不是对手。”
  那神秘人低头踱步,缓缓向封俊杰走了几步,忽地抬头道:“不错,光就拳法而言,我输你何只一筹,但是比其他的,我确实有胜你的把握。你既知如此,又何以要为他出头?”
  封俊杰道:“阁下武功深湛,想来在武林当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过是个小伙子,这般欺侮个孩子,似乎与阁下的身分不符。”
  那神秘人笑出声音来,摇头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封俊杰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在路上偶然认识的朋友。我瞧他刚刚颇为硬气,出手救他,也不枉我的名声。”那神秘人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个执拗的牛脾气,半点没变。”
  封俊杰心念一动,说道:“阁下是……”那神秘人道:“没错,我的拳术比不上你,掌法也比不上官彦深;论刀法,左平熙强过我,谈剑术,夏侯仪又比我精深;再练十年,我也练不成白垂空的十指渡劫,再投胎转世,我也不可能能使段立言的八卦飞刀。”说到这里笑了两声,续道:“而讲到王氏摩云手,我连当年的王伯琮、王仲琦都打不过,哪还能挑战摩云金翅王叔瓒呢!”他将九龙传人一一点名,唯独露了一个。
  封俊杰瞧着他的身影,想从往日的记忆中,抓出一点什么出来,但是一切都太久远了,封俊杰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一圈,始终不敢确定什么。
  那神秘人道:“人的脾气个性可以不变,但是外表形貌可不行。唉,我毕竟老啦!”说着,将脸上的人皮面具除下。
  那左元敏站在一旁,原本以为会在面具底下,看到一张冷峻阴森,或者是狠辣狡猾的面孔,哪知面具一除下,显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张风流潇洒,英姿焕发的脸庞,只是岁月在他脸上烙下了不少痕迹,两鬓眉宇间,也颇有风霜之意。但饶是如此,风采依旧十分迷人。若是让他年轻个二十岁,只怕是这武林当中的第一美男子。
  左元敏心想:“你刚刚提了那么多不及人的地方,但若是比形貌俊美,我所见过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那封俊杰神情霎时显得十分激动,但是内心又仿佛有许多顾忌迟疑,一直颤巍愀立,口不能言。
  只听得那神秘人续道:“可是封老弟,若是比智勇双全,文韬武略,你们七个人当中,又有谁及得上我!”
  那封俊杰不知有多久不曾再听过,这般豪迈,这般自信,又这般慷慨的言论,语音声调,恍如当年。当下再无怀疑,脱口喊道:“你是李……李大哥!”那神秘人哈哈大笑,眼角中仿佛泛着泪光,说道:“难得你还记得我李永年,还肯叫我一声李大哥!哈哈……”颇有沧桑之意。
  封俊杰再不答话,靠上前去,两人同时展开双臂,给彼此紧紧的一搂。封俊杰退开几步,又仔细地瞧了李永年几眼,忍不住眼眶含泪,激动道:“李大哥,真的是你。我听说……我听说……”那个叫李永年的道:“他们都说我死了,是不是?”
  封俊杰道:“可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地方,我后来有去查看过。我不信李大哥你死了,还趁着半夜,去掘坟开棺,里头确实躺着一具身形跟你差不多的尸体,只是被火烧过,面目瞧不太出来,但身上的衣物,确实是你李大哥的,没错啊!”
  李永年捋开衣袖,露出上臂,说道:“你是不是还扯开衣服,看看他的臂上,有没有像这块的一块疤?”封俊杰道:“没错,这具尸体手臂上伤疤的形状大小颜色,与李大哥的一模一样,这天底下居然有这般巧法……”
  李永年笑道:“要不这样,如何瞒过官彦深那只老狐狸。”封俊杰奇道:“大哥是说……”李永年道:“没错,那具尸体是我安排的,首先我找了一个身材形貌跟我差不多的,不过这可不容易啊。他的身材略胖于我,所以我还先关着他,饿了他几个月,然后用刀子在他手臂上依样画葫芦,挖几道伤痕,接着涂上去肌腐肉的药,让他烂得深一点,最后再帮他涂上金创药,静待他结痂成疤。”
  左元敏听他说这些过程,宛如在描述他如何创制一样物品,轻描淡写,几笔带过,毫不在乎。但左元敏只要一想到那个被他抓来的人,再饱受他一番折磨,最后还难免一死,心中就觉得难过,也对封俊杰这口中的李大哥,感到无比的厌恶。
  只听得那李永年续道:“不过这不是画图画,要弄得像,还得要一点功夫待,所以之前我还找了几个人来练习,熟能生巧,多练几遍,就能弄得像了。再来就是等待时机成熟,再一刀杀了他,毁了面目,当作替死鬼!”
  那封俊杰似乎也有些觉得不忍,问道:“可是面目都毁了,又何必用火烧他?”李永年道:“那是因为他的肤色比我白皙,之前我也用过药水让他浸泡,只可惜效果不好,过不了多时,他总会白回来,没办法,我只好用火帮他烤黑一点了。”光烤不够逼真,那自然多少得烧掉一些骨肉了。
  那左元敏听他说得轻松自在,自己却是恶心得想吐,实在想像不到在他潇洒俊秀的外表下,居然有这般冷酷残忍的心,忍耐不住,终于开口插嘴道:“天底下哪个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这般作贱人命,不把人当人看,人死了,还故意毁坏他的尸体,你简直不是人!”
  李永年喝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瞥眼见到封俊杰脸上也有不忍之色,仿佛也被他这番话所打动,于是说道:“封老弟,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没有关系!”
  封俊杰道:“李大哥,那人……那人是否半点武功都不会?”武林中人若以本身武功,去欺负不会武艺的一般百姓,不管他个人武功如何,那可是会被评为下三滥的脚色,与一般江洋大盗,亡命之徒相当,从此所有人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永远为人所不耻。刚刚左元敏才指称李永年是宵小鼠辈,李永年马上暴跳如雷,源本于此。
  李永年道:“封老弟,老哥哥可以向你保证,这人是阳榖县城里的一个死囚,虽然不会武功,但却是个欺压地方的恶霸,在别的地方杀了人,逃到阳榖县被捉了。他原本就被判了死罪,我在物色人选的时候,特别在每个县城的府衙地牢去找,其他我说拿来实验的人,也都是这么来的。难道你认为,我会找无辜的人来当代罪羔羊吗?”
  封俊杰道:“不,听李大哥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李永年道:“封老弟,你这个人什么都好,义气更是没话说,但就是不够铁石心肠。你瞧,我不过是说一说,描述一下当时的做法,你的心情就受到影响了。你不知道,我那时若不下此决心,今天死的人就是我了。你还要说我多虑吗?你没瞧见左平熙的下场如何吗?”
  那左元敏听到父亲的名字,又听到两人提到他的死,心中一动,立时侧耳倾听,希望能从两人的口中,得知一些有关于父亲的事。
  果听得那李永年说道:“不过左平熙也太过急躁了,他原本可以安然渡过的,欲速则不达,又不能找到抽身保命的法子,就一头栽下去,嘿嘿,不过也好,他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狂过官彦深百倍,我看着就不顺眼。”
  封俊杰则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人虽狂妄,目中无人,但是热血心肠,倒也是条汉子。”李永年道:“是条汉子又怎么样,还不是给人收拾了。这一盘棋是看谁能够撑到最后,谁就能吃掉对方所有的棋子。”瞥眼瞧见左元敏脸色凝重,十分关心的样子,忽然想起他刚刚的无礼,便道:“这臭小子到底是谁?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封俊杰便简单地说了一下两人认识的经过。李永年惊奇道:“你说他也姓左?你知道他也会秋风飞叶手吗?”封俊杰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会武功,后来再遇到他,就会秋风飞叶手了。”
  李永年低声道:“他的功夫绝对不是新练的,这小子很有古怪,刚刚与他交手,他的内力雄厚,最少练了有二十年,可是看他的年纪,又不过十七八,这……”依他的意思,其实是很想干脆解决了左元敏,免得日后终成大患。可是依他所知的封俊杰,又绝对不可能答应,于是便道:“你总是要搞清楚,将来可别栽在这小子手上。”
  封俊杰道:“这个我知道,我会弄清楚的。”李永年道:“你在官彦深身边,一切小心,还有,别说看过我。”封俊杰道:“这个我知道利害。”李永年道:“那我先走了,我会主动与你联系。”
  左元敏一听到两人居然道别起来了,赶紧说道:“封前辈,请你的大哥赐下解药再走。”封俊杰惊道:“什么解药?”左元敏道:“那时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屋子里给人下了毒气,把大和尚、老和尚还有官盟主、夏侯前辈都都迷倒了,对了,你大哥还抢走了雨花神剑跟剑谱!”
  封俊杰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自己跟李永年是偶然遇上的,一听到李永年居然毒倒了众人,还拿走了雨花神剑谱,这一惊可不得了,忙问道:“是真的吗?”
  李永年知道此事终究瞒不了他,于是便道:“他说的没错,是我出手抢了雨花神剑与剑谱。”封俊杰道:“可是这两样东西是夏侯家的啊!”李永年道:“封老弟,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在明,我在暗,可探查到了不少东西。原来这雨花神剑里头,藏了一个秘密,否则你想,那个官彦深有那么好心,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只是为了帮夏侯仪找证据,向少林要回这两样东西?顺带告诉你一件事,那寒月魔刀与这雨花神剑是一对的,据我所知,有一个大秘密分别藏在这一刀一剑当中,官彦深为了寒月魔刀,已经暗中害了左平熙了。若是夏侯仪真的要回这把剑,你想,他会有什么后果。”
  封俊杰沉吟未答,李永年续道:“如果左平熙那把刀已经落入了官彦深手中,那这把剑,官彦深还不是志在必得?我今天将他夺过来,一来可以阻止官彦深的野心,二来在真相未明之前,也能间接保护夏侯氏一家大小。”封俊杰道:“可是那剑谱呢?”
  李永年道:“好吧,这剑谱于我也没什么用。”解开胸前棉绳活结,从背上将木头匣子解了下来,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本册子出来。封俊杰伸手要去接,李永年忽然退缩,道:“不行。”
  封俊杰问道:“为什么?”李永年道:“我这一给你,你拿回去之后,怎么跟他们解释?路上捡到的?还是怎么的?只拿回剑谱,官彦深恐怕就要怀疑你独吞了雨花神剑。”
  左元敏道:“那还不简单,你交给我,让我拿回去,我就说在路上截住了贼人,一阵混战之后,贼人金蝉脱壳,扔下剑谱逃走。我为了怕剑谱遗失,所以只好眼睁睁地让贼人,拿着雨花剑跑了。”
  封俊杰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永年道:“官彦深是只狐狸,你小小孩童,休想在他面前弄鬼。”左元敏道:“嘿,你们怕那个什么官彦深的,我可不怕。”
  李永年道:“封老弟,你看如何?我觉得是越瞧越像。”封俊杰道:“像谁?左平熙吗?我倒觉得不太像。”李永年道:“样貌是不太一样,我说的是他这种神气。喂,姓左的小子,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左元敏心想:“你刚刚才说讨厌我父亲,我要是承认是他儿子,只怕后患无穷。”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李永年续问道:“那你娘呢?”
  左元敏道:“她也很早就死了,我不晓得他叫什么?”李永年又问:“那这一武功,又是谁传授的?”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名字,也不是我师父,我一身的武功,又不全都是他教的。”
  李永年向封俊杰说道:“这小子言不尽实。”封俊杰道:“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查清他的底细。”
  那李永年知道封俊杰很少说出这样的话,如今既然亲口答允,那铁定是能办到的了。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小子的主意是不错,不过样子得做足了,他说我这个贼人百忙中撇下剑谱逃走,这动作得做一做,免得剑谱太过整洁,无端启人疑窦。”说着右手一抬,将剑谱扔了出去。
  也许是李永年用力太过,只见那本剑谱笔直地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前方的一株树干上,哗啦一下,剑谱竟然四散纷飞。三人都是大吃一惊,同时飞身去救,李永年、封俊杰都是当世高手,左元敏的身手也不慢,不一会儿便将四散飞去的纸片一一拾回。只是他们在捡回这些纸片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情,动作也越来越慢。
  左元敏抓着一些纸片来到李永年面前,说道:“李……李前辈,你这一手可太不高明了。还好我没有直接把剑谱拿回去,要不然我岂不是让你害惨了。”挥手一扬,把手中的纸片在他面前洒开,随风四散。李封二人不约而同地都低头往自己的手中一看,没错,都一样,白纸,全都是白纸。
  李永年将手中的纸片放开,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衣领。左元敏一下子没能避开,只得握起拳头,摆在自己的面前。只听得李永年说道:“臭小子,我若是想要设计你,又何必自己动手摔开剑谱?用点脑筋好不好!”用力一推,左元敏借力跃开,拿桩定住。
  封俊杰握着手中的一堆白纸,走到李永年面前,说道:“李大哥,这事怎么一回事?”李永年脸上愤恨不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打开木匣,将放在里面的一把长剑拿了出来,顺手抽出,三人但见此剑刃薄而直,隐隐透着青光,李永年将剑刃贴近自己的脸颊,脸上竟然有微微的刺痛感,说道:“此剑定是宝剑无疑,不过究竟是不是雨花神剑,我已经没把握了。没想到我在少林寺一躲十八年,到头来居然还是给净德这个秃驴骗了。”
  左元敏见他脸色戚然,不似作伪,心中将信将疑。封俊杰道:“净德禅师的名声不坏,我想他不是那种人。”李永年道:“这很难说。人的意志,通常都受主客观两个环境所影响,向左向右,有时只在一念之间。”
  左元敏道:“既然这剑谱没了,雨花剑你又有用,想来是不可能归还了。那么便请赐解药吧!这你总有吧!”李永年双肩一耸,道:“我没有。”封俊杰道:“李大哥,伤了少林寺住持长老,事情可无法善了,还有那夏侯仪,我也不能不救。”
  李永年道:“我这醉花阴的毒相当厉害,施放起来无声无息,等到你闻到香味,那就已经表示体内已经聚积相当的毒质了,那时再来摒住呼吸,根本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左元敏一眼,续道:“但是天底下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它的缺点就是时间一过,自然消解,只要注意多喝清水就行了。既然这般简单便可以消解,又何必花费心力配什么解药呢。”
  李永年坚持如此,封左二人就是不相信,也奈何他不得。李永年续道:“要不然这么吧,我跟你们回去,偷偷在一旁查探一下,要是大家都没事,我掉头就走,你们两个也可以安心回去;如果他们还是周身乏力,精神萎靡,你们再来向我问罪。”
  封俊杰道:“李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永年道:“没关系,什么事都说得一清二楚,比较不伤感情。一般来说,整个药效大概有两个时辰,不过这几个人的内力深湛,也许一个时辰之后,内力就能逐渐恢复了。我们慢慢走回去,时间差不多。”
  三人议定,便往回走,为防万一,李永年故意落在两人后头五六丈处,由封左二人带头而行。左元敏几次想与封俊杰并肩齐步,好说说聊聊什么的,可是每次只要左元敏一接近,封俊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全身防卫张开,对他充满了敌意。
  左元敏心中满不是滋味。他知道原本为了封飞烟的事,封俊杰对他有所误会,那也就罢了,可是后来封飞烟也让他带走了,事情都过了半年,封飞烟也应该对他说过当日的情况了。左元敏实在不知封俊杰现在对他怒目相向,爱理不理,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封俊杰也绝对不是真的讨厌他,否则刚刚也不会现身替他与李永年对那一拳,帮他解围了。害得左元敏本来有点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但想起才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就算只是想要说话大声一点,没那个立场。
  走了半天,三人回到那林中小屋,只是人去屋空,半个人影也不见,想来应该是让人给接回少林寺了。
  三人更往前行,在接近围墙边的时候,但闻墙内人声吵杂,不断有吆喝声传出。三人攀上附近的一棵大树,向里眺望,但见院内一僧一俗斗在一起,周遭围了一群人,大多是少林寺的和尚,其余少部分,便是官彦深、白垂空与夏侯仪等人。左元敏见到张瑶光也在一旁,样子虽然有点疲累,但是情况好像还不错。
  李永年道:“你们看吧,他们人都还好好的,王叔瓒敢下场与少林和尚放对,那就表示官彦深、夏侯仪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左元敏心想:“那倒未必,王叔瓒天生好斗,就算其他人都快死了,他也会选择继续战斗。”王叔瓒屠戮陆渐鸿一家的惨况,左元敏至今一直无法忘怀,更不用说他的两位哥哥,还是杀害伯父与堂叔的凶手,对他的评价,当然是如何不堪如何想了。
  封俊杰道:“李大哥,我先进去了。记得要与我联络……李大哥……”回头一望,那李永年已经不见了。
  左元敏道:“他早走了。”封俊杰道:“我知道。待会儿进去之后,由我说明一切情况,你只管点头就是了。……你不会泄我的底吧?”左元敏道:“你说的都是实情,有什么底好泄?”
  封俊杰道:“记住你这一句话。”两人一前一后,跃下树来,直接入到寺内。官彦深见到封俊杰回来,问道:“你不是去追人吗?追到没有?”封俊杰摇头道:“追是追到了,但还是让他给跑了。”
  几乎也在同时,张瑶光也问左元敏道:“人追到没有?”左元敏道:“本来我是追到了,可是他的武功比我高,要不是封前辈出手相助,我也许一条小命也没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好让官彦深等人听到。
  张瑶光道:“你没看出来那人的武功不弱吗?我本来想叫你不要追的,没想到你的动作这么快!那么急做什么?”左元敏道:“冤枉啊,我是去帮你追解药啊!”故意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看样子,好像还不错,是少林寺里有解毒高手吗?”
  张瑶光道:“原来我们所中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迷药。药效一过,力气就慢慢回来了,看样子对身体也没什么损害,害我平白用掉一颗辟易丸!”
  左元敏假装嚷道:“原来是舍不得灵丹妙药呐!还给你!”做势伸指入口,要将药丸吐出。张瑶光道:“哎哟,脏死了,我不要。”左元敏道:“这可是你说的,是你不要我还的,将来可别又找我要。”
  张瑶光道:“你别不知足,这辟易丸炼制不易,能解天下百毒,可是很难得的。那是因为我哥对于炼丹一途,也颇有研究,也带人研究炼一些药丸。这药嘛,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毒性,我哥怕大家一不小心沾上,就有中毒的危险,于是炼了这辟易丸,让大家带在身上,用了一颗,才能再分配到一颗,而且还要说明为了什么中毒,服用之后感觉如何,作为日后改进参考,很麻烦的。我就一颗,给你吃了,我就没有了,你还不知道要感谢。”
  左元敏道:“百毒不侵吗?哪太好了,那这样我就不用怕什么稀奇古怪的暗器,见到毒蛇蜈蚣,也不用闪避了。”张瑶光道:“那是有时效性的,依个人体质不同,短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个月半年,你的体质就会恢复平常了。再说,这辟易丸又不是仙丹,万一碰到不能解的,岂不反而害了你!”
  左元敏道:“不过总算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张瑶光道:“都打起来了,还能算没事吗?”左元敏低声道:“为了什么事?”张瑶光道:“还不是官盟主这边的人,怀疑刚刚那个不速之客,是少林寺故意的安排,目的就是要吞掉雨花剑跟剑谱。双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了。”
  左元敏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越来越无聊了,我有点不想再待在这里。”张瑶光道:“好吧,反正我们来这儿也只是个意外,之前是找不到路下山,现在有路可以下去了,真的好想赶快换件衣服,大吃一顿。”
  左元敏喜道:“是吗?那我们意见相同。”趁着大家都在专心注意场上王叔瓒与少林弟子的比武,与张瑶光使了一个眼色,悄悄的从另一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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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封俊杰回到官彦深面前,向他报告了与那神秘人交手的经过,最后问道:“王兄弟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官彦深道:“那时你不在小屋里,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奇怪。你想,那净德闭关清修的地方,世上有几个人知道?偏就这么巧,我们生平第一次到,净德几十年来第一次把剑跟剑谱拿出来,东西就被人抢了,然后堂堂少林寺的三大高僧,居然围不住一个人,一场混乱之后,事后瞧瞧,三个人居然都没受伤。嘿嘿……”
  夏侯仪也道:“不只是王兄弟怀疑,我们大家都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王兄弟气不过,说要他们拿散花掌出来瞧一瞧,和尚们不答应,说要看的话,尽管拿出本事来,就这样,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封俊杰见场上两人斗得激烈,不论谁输谁赢,这梁子就算结下了。说道:“咱们东西没要到,现在又跟少林起冲突,徒然多树敌人,只将来会对门派的发展不利。”
  官彦深道:“无妨,就只是他们两个练练,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不再让人下场。更何况我们若赢了,一向以中原武林龙头自居的少林派,也绝对不至于翻脸,而我九龙派声威大振,未尝不是好事。而若是输了,少林寺既弄丢了别人的东西,又伤了我们的人,表面上不说,内心一定深感愧疚,对我们也是大有好处。”
  封俊杰实在懒得去细想他所说的这些道理,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只续道:“可是那个抢走剑谱的人,绝对不是少林弟子。”官彦深道:“怎么说?”封俊杰道:“我与他交手数十回合,此人的武功路数与少林截然不同。”
  官彦深道:“这人也许是带师投艺,抑或是正在练一门怪异的功夫。反正少林寺在这件事情上,摆脱不了干系。”封俊杰实在不愿意跟少林有任何一点摩擦,直道:“绝对不是,此人自承在少林寺躲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这雨花神剑谱。此事紫阳山的那位小兄弟可以做证。”转头一望,才发觉左元敏已不知去向。
  官彦深见他颇不自在,便道:“我知道你跟少林派的关系不错,这样的情况令你觉得尴尬,我也可以理解。我可以答应你,绝对不会跟少林派扩大冲突,我刚刚也说过了,不管王兄弟这一场打下来是输是赢,双方的关系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的,最多我等一下再向慧海道歉,毕竟对方也动了手了。”
  封俊杰听到这里,终于能松一口气了,赶紧拱手道:“多谢盟主。”官彦深微微一笑,道:“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那该你做的呢?”封俊杰疑道:“盟主的意思是……”官彦深道:“之前你为了你女儿的事情,找人上紫阳山闹了一阵,不过这事也还好,我还听说你们南三绝一向就爱跟紫阳山门作对,是不是?”
  封俊杰道:“那是因为……”官彦深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讨论原因。与紫阳山门的关系良好与否,对我们九龙门来说,要比少林派对我们友不友善来得重要。我想要打这一层关系已经计划很久了,只可惜上回我门派人送帖子去,他们推说掌门人闭关,不克参加我们的邀宴。后来我又找人帮忙,前去表达我希望求见张真人的意愿,他们又推说不知道张掌门何时出关,要我等候通知……”
  封俊杰越听越奇,想那官彦深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此次前来少林,表面上恭恭敬敬,但骨子里却不怎么将少林寺的方丈放在眼里,可一提到紫阳山门,居然用了“求见”的字眼,这真是前所未闻。只听得官彦深续道:“……刚刚那一对少年男女,慧海说那女的是张真人的妹妹,那个男的我虽不知他是谁,不过好在你认识……”
  封俊杰隐隐约约地可以猜到他接着可能要说什么,心中忐忑不安起来,果然官彦深接着便道:“你看他们两个谈话的样子,关系显然相当亲密,说不定还是对恋人。我希望你能够趁机拉拢一下这位张姑娘,想来这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封俊杰道:“盟主,我……”脸上已经写满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官彦深将脸一扳,抢在前头说道:“你可别说你不愿意,我也不是要你这样就跟南三绝划清界线,你们南三绝该不会只有如何对付紫阳山门,这一件事情好做吧?以后你只要在对于紫阳山门这一方面,保持着中立的立场,其他的事情,你们依然可以合作。我听说了,南三绝表面上钱坤年纪最大,有什么事都是由他来召集大家,但实际上论英雄武功,却是以你为首,你只要不表态,其他两个也不能说什么。”
  封俊杰还想再考虑。官彦深道:“以前没有机会,没办法打得进那个圈子,我也不曾勉强。但现在他们两个单独在外,正是大好良机,而这里又只有你认识那个少年,佛家讲缘法,道家讲天道,我觉得都正好落在你的身上。你仔细考虑考虑。”
  封俊杰颇为为难,但既然可以考虑,那最少可以先喘口气。正好他也有事要找左元敏,于是便趁机向官彦深告别,匆匆下山。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二十回 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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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俊杰一脱离官彦深的眼光,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便一路追赶下来。到了山下,天色已晚,就直接在山下小镇找地方休息。第二天一早,便到处向人描述左元敏与张瑶光的长相,打听他们的下落。
  封俊杰依循热心路人的指示,一路向北,这一天来到虎牢关附近,忽然失去了两人的踪影,信步乱走一阵,望见道旁有一处茶棚,便想一面歇腿,一面探听消息,于是便坐了进去,向店伴要了壶茶,一碟豆干花生。上茶的时候,封俊杰趁机问了一问,结果还是没有着落。
  正做没理会处,远处马蹄声响,直到茶棚外而绝。过了一会儿,棚内走进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全身劲装结束,眉宇间颇有英气剽悍的感觉。他背负着一把单刀,风尘仆仆,像是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了。
  他一进来,立刻就先要了一大碗水,一口气喝下之后,这才说道:“小哥,劳驾,请问到洛阳是不是走这一条路?”那店伴道:“没错,这位兄台只要一路向西,尽挑大路走,就是闭上眼睛,也一定能到。”
  那青年大喜,说道:“我要是快马加鞭,几时可到?”那店伴道:“兄台这可问倒我了,我长这么大,从来也没骑过马,不知道这马儿跑起来有多快。现在天色尚早,想来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了。”
  青年听了相当满意,说道:“这样我可以休息一下了,沏壶好茶来,还有有什么吃的,通通给我来一份!”说着,大剌剌地在一旁找位置坐了下来,侧身正好向着封俊杰。
  封俊杰瞧这人年纪轻轻,长相也算斯文,甚至还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偏偏在背上揹了一把单刀,感觉十分突兀,心想:“既然左元敏他们两个一时没了踪影,不如便先跟着这位青年去,说不定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那些地方。”
  心中计议已定,便将喝茶的速度减缓下来,用眼睛余光去瞄那青年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等他上马离去,这才付钱跟出。
  虽说那青年骑马,占了不少便宜,但封俊杰脚力雄健,跟着马蹄痕迹一路尾随,却也不曾落了。果然便如那店伴说的,黄昏之前,封俊杰已然跟进了洛阳城。
  那洛阳乃是宋时的陪都,称之西京。宋太祖赵匡胤平定江南之后,几次想迁都洛阳,群臣相率谏阻,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直到后来他的弟弟赵光义也挺身反对,他才无可奈何地打消这个念头。
  有趣的是,当时赵匡胤之所以有迁都的想法,是因为汴梁位处平原中央,不但四面八方无险可守,平日城中所需物资,全仗贯通全城的水路,由外地运送,万一汴梁被围,后果难以想像。可是赵光义答得妙:“在德不在险,何必一定要耗费民力迁都呢?”
  一句:“在德不在险。”让宋太祖哑口无言,结果他的子孙出了两个既无德又无能的宋徽宗钦宗,终于让金军长驱直入无险可守的汴京。两朝天子,同作俘虏,开启了中国汉族皇帝史来,前所未有崭新的一页。
  当日太祖若执意迁都,一百五十年后,北宋也许多拖几年还是免不了败亡的命运,但至少应该不会有像这“靖康耻”的发生吧?
  却说那洛阳几经战乱,多次被焚,早已元气大伤,不过自从不再受青睐,被选为都城,反而给了它一个喘息的机会,虽然不再有昔日繁华的景象,但总也算逐渐恢复生机。
  封俊杰跟着那青年在此停留一夜,第二天一早,却见他往南出城去。原来他的目的地,并非洛阳城。封俊杰本来有打消继续跟下去的念头,不过随即想起,去年那王叔瓒带人去抄陆渐鸿的家,后来便把陆渐鸿押走了。封俊杰知道王叔瓒的祖屋便在这洛阳南郊,后来他举家搬到白鹿原,这祖屋便成了一个囚禁派内不肖分子的秘密地方。
  想那陆渐鸿与自己虽然没有多大的交情,但他是无辜受累,最后还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封俊杰不禁暗暗自责,自己若积极一点,也许还可以多救一些人的性命。
  之前是因为没有时间多想这件事情,但现在既然来到附近,就没有理由过门不入。于是便转回城中,买了一些烧肉面饼,打了几斤酒,准备要去看陆渐鸿。出城后,循着记忆向当年的王家宅院走去,一路上心中忐忑,思索着待会儿见到陆渐鸿的第一句话,是要说什么才好。
  正因脑中反覆寻思,而放慢脚步之际,忽地眼前又见到熟悉的身影,却是他两天以来所跟踪的青年,此刻又出现在他眼前不远处。只见他将马匹栓在道旁,正在向一个牧牛的孩童问路。
  封俊杰心中起疑,这荒郊僻野间,也不过这一条小路,还有什么好问的。但见那小童伸出小手,往前一指,指向更里面的山边。封俊杰心念一动,随即藏身树后。一直等到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才探出头来,果见那青年跨马驰骋,更往那山边而去。
  封俊杰现身拦住那牧牛小童,问道:“小朋友,刚刚那位青年公子,是不是问你路?他究竟要上哪儿去?”
  那小童道:“他先问我王员外的家,我说我不知道,后来他又问我这条路通哪儿,我就说这条路通宜阳,然后他又问说……”比手画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最后才道:“……我说山腰边是有座大宅院,不过里面住的都是一些恶人,想要借宿的话,山里头有间庙。他听到这里,就跟我道谢,还给了我一枚铜钱。”
  封俊杰笑了笑,也摸出一枚铜钱来给他。那小童说道:“老伯,你也在赶路怕错过宿头吗?可以来住我家。”封俊杰笑道:“不用了,我不赶路。”那小童轻轻松松地得了两枚铜钱,兴高采烈地走了。
  封俊杰再无怀疑,发足追去,果然便在王家旧宅院附近,见到那神秘的青年在一旁来回踱步,观察周围的地形,良久良久,才纵马离去。封俊杰心想:“此人今天晚上必会前来,我该去通报一声,让里面的人提高警觉。”走到门口,忽然又想:“此人不知什么来历,不过他既然来找九龙派的秘密囚牢,想来必也与九龙传人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是哪一个我熟识的小辈,我不如暗中观察,临场再做计较。”
  便在来此必经的路边,找了一株大树,在树上躲了起来。因为手边有要买给陆渐鸿的吃食,正好可以支持他就这么躲到青年回头为止。
  到了半夜,封俊杰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只差没把酒喝掉。正在怀疑那青年今夜会不会来时,耳边忽然听到轻轻地一声细响,封俊杰赶紧伏低身子,仔细聆听接下来的动静。
  晚风轻拂,除了树叶相互摩擦所发出地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虫鸣声之外,竟然再无半点声响。封俊杰眉头微蹙,心想:“我不过才喝了几口酒,难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才这么想着,接着便有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迅速而来。封俊杰心中一宽,道:“来了。”只见一道黑影从脚下的小路急速窜过,一直到王家旧宅的围墙边上,一阵左顾右盼,接着翻过围墙。
  封俊杰虽然只能见到这人背影,而瞧不清楚他的面貌,不过光是背影,只要一眼,他也能知道,这人便是自己两三天来所跟踪的那位青年。封俊杰暗提一口气,就想跟着跃下,忽然间前方又是一声细微轻响,接着一道黑影从对面的树梢上跃下,一闪就窜进了围墙内。
  封俊杰大骇,可见之前最早所听到的那一声细响,分明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这一道黑影的主人所发出来的。
  这人是谁?为什么与自己一样,跟踪着这青年来到这里?封俊杰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的武功不凡,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若不是自己早早就在这树头上躲藏,说不定曝露行藏的,就是自己了。
  封俊杰想在脑海中,搜寻出符合刚才那人身手的姓名。这倒不是封俊杰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毕竟在这武林当中,武功高出他的,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可是此时任凭他想破了头脑,也找不出一个相似的人来。
  既然这事情如此诡异,那封俊杰就更加不能缺席了。为怕被那人发现,他绕了一大圈子,从另一边翻墙进去。好在多年前他曾经来过几次,宅院内的厢房厅堂,阁楼花园的配置大都仍有记忆,就是摸黑,也不至于迷路。
  只是封俊杰的记忆还没有发挥最大的作用,忽然前方火光四起,人声喧哗,封俊杰暗道一声:“遇上了。”就近跃上屋脊,直往火光人声来处而去。
  那封俊杰来到一处庭园当中,只见假山前的一个凉亭,被一圈火光团团围住。凉亭当中一人使刀,一人使棍,打得正热。亭中不甚宽广,周围还有八根柱子,所以周围吆喝的人虽多,却不方便进凉亭去帮忙助拳。
  突然“哎哟”一声,那持棍者手中长棍断成两截,从凉亭中飞了出来,摔在一旁的花圃当中。那使刀的青年哈哈大笑,说道:“下一个换谁?快快上来受死!”
  那在周围执火把的,有几个去探视那持棍者的伤势后,都指着凉亭中使刀青年怒骂,却是谁也不敢立刻抢进,只是把他团团围住。封俊杰关心战局,却又怕那另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人也躲在附近,于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向前挨进,躲在一处假山造景当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出来。
  凉亭内外一时僵持不下。不久远处人声鼎沸,簇拥着两人来到凉亭之外。这两人年纪差不多都在四五十岁上下,身材也都是瘦瘦高高的,其中一人双眉八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另一个浓眉大口,环眼圆睁,样貌颇为凶恶。两人一走近来,那凶恶面目的人便开口问道:“这么多人也对付不了一个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人群中有人道:“这小子偷偷摸摸地闯进来,一失风就大开杀戒,我们措手不及!”那凶恶面目的人喝道:“胡说八道!你们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原先说话那人不敢再说,现场没有半个人接话。
  封俊杰知道这两人,是官彦深派来守王家旧宅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两个狱卒。这两人还有一个浑号,叫“黑白双煞”,凶恶面目的那人比较起来脸色较黑,名叫宇文中,另外一个相较起来,脸色则苍白许多,便是双煞中的白煞全善了。
  那黑煞宇文中见无人答话,心中更怒,叱喝道:“没用的东西,通通让开了!”拨开人群走到凉亭前,说道:“你是何人?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聪明的快快放下刀子束手就擒,要不然等到老子动手,那就有你苦头吃的。”
  那青年道:“你也不过是只看门的狗,有什么好嚣张的?识相的快说你们都将抓来的人关在哪里,要不然让本少爷一间一间杀过去,就别怨我这把刀子太快太锋利,又不长眼睛。”
  宇文中怒极而笑,掏出两把短戟,说道:“我看你还能狂妄到几时!”冲进凉亭当中,双戟挥动,立时将那使刀青年,笼罩在双戟舞成的一团白光之下。四周众人见宇文中如此神勇,都鼓譟叫好。
  可是那使刀青年,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单刀舞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串急响,火星四溅,尽将宇文中的攻势挡开。那封俊杰素知黑白双煞之能,他原本还颇为这青年担心,如今看来,这人虽然年纪轻轻,居然能够挡住宇文中的一连串攻击,在年轻一辈的来说,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那全善见宇文中这一串的攻击无效,便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样?要不要帮忙?”宇文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忙道:“不用,不用!你给我在一旁等着。”他原先见这青年年纪还轻,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所以一上来虽然想给他来个下马威,但也未使出全力。
  可是这会儿情况有点压制不住,宇文中也就顾不了旁人是否会说自己以大欺小,以长欺幼了。双戟舞动,左右并进,钩、刺、片、抹,在这狭小的凉亭当中,尽展所长。那使刀的青年至此也不敢大意,一柄单刀使得霍霍作响,声势颇为惊人。
  封俊杰心想:“如此僵持下去,一边人多,对那孤身青年极为不利。神秘人物到底是敌是友,也许很快就能揭晓了。”不但关心凉亭内的动静,还不时分心去注意四周的环境。
  蓦然间,那宇文中闷哼一声,从凉亭中倒退出来,那青年则同时大喝一声,进步抢上。封俊杰心道:“年轻人毕竟临敌经验太少,宇文中这一倒退,脚步丝毫没有半点勉强,十之八九是诱敌之计。那凉亭是目前在众人包围之下,最好的掩护地点所在,他这番追出,只怕要糟糕。”
  果见那宇文中见青年追出,更是连番倒退。待那青年觉得不妥时,早已太迟,白煞全善从后包来,伸出一掌,直往青年背上按去。那青年首尾不能相顾,登时手忙脚乱。
  宇文中不愿旁人插手,道:“全善,没你的事,快退下了!”那全善道:“什么没我的事?快快收拾了,大家好回房里休息!”
  宇文中大怒,喝道:“小子,看前面,我不准你转过去。”手中短戟刺出,直朝他的门面而去。那全善亦道:“小子,我们两个要打你一个了,谁叫你白天不来,夜晚无端扰人清梦。”同时伸掌拍去。
  那青年心中叫骂:“两个老贼……”刀光狂舞,将两人逼开几步,可是这刀光组成的光圈一但后缩,两人又立刻抢上,丝毫不给那青年喘息的机会。封俊杰见到这里,心想:“是时候了。”这个念头才转过,“当”地一声,青年手中的单刀被宇文中短戟夺去,全善同时上前一步,一掌按到了青年背上。背心要穴被制,那青年也只有束手就擒。
  众人齐声欢呼,围拢过来。那青年冷冷地道:“哼,我以为黑白双煞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是趁人不备,以多胜少之徒。”宇文中道:“你既然知道我们两人的名头,还敢上门来捣乱,杀害我们这里的兄弟,胆子当真不小哇!说,你到底是谁?受了谁的指使?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青年道:“跟你们说了也不打紧,好让你们知道,我们陆家的男儿,个个都是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英雄好汉。”顿了一顿,续道:“嘿嘿,本少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你们一直在找,唯一没被你们捉到的陆家人,陆渐鸿的儿子,陆雨亭便是。”
  封俊杰一听,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哎呀,胡闹,胡……胡闹啊……”他第一句胡闹说的是陆雨亭,第二句胡闹,则颇有自责之意。原来他那天去陆家庄救援,在围墙外确实是听到了,王叔瓒翻遍整个陆家庄,却少了一个陆渐鸿么儿的消息。那时他想,这个陆家么儿既然能逃出王叔瓒几个月以来的布置,实在是天意要留陆家一个血脉,欣慰之余,便没有再去注意后续的情况,而这整件事情也逐渐地被他淡忘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阴错阳差的跟踪到了当日的这位幸运儿,还跑到这里来。陆雨亭很明显的是有要救出亲人的打算,而就算失风被擒,也有了要与家人共葬一穴的决心。不过封俊杰的心中却是一团浑乱,心中不断盘算的,是要如何不暴露身分,而又能将陆雨亭给救出来。
  那黑白双煞也是同感吃惊。全善道:“没想到你不好好的躲起来,继承你陆家的一脉香火,却跑到这儿来自投罗网,这不是自取灭亡吗?”陆雨亭眉头一轩,说道:“哼,你以为这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贪生怕死吗?”
  宇文中道:“喂,小子,虽然我们跟你爹没有什么交情,但就算是你爹在这儿,他对我们兄弟俩也是客气三分,你凭什么这么跟我们说话?”陆雨亭道:“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我父亲他现在是你们的阶下囚,彼此还有什么人情好讲。”
  全善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陆渐鸿在这里,可从来没有从我们兄弟俩手中,吃到过什么苦头。他被人抓到这里来,也不是我们俩的主意。”宇文中接口道:“就像你自己找上门来,是你对家人的情义,而我们捉住你,却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陆雨亭“哼”地一声,把头转了开去。宇文中道:“来人啊,把他押到地牢去,等候发落。还有,快马通报王三爷,说捉到陆渐鸿的小儿子了。”人群当中立刻有人应诺。
  全善道:“慢着!”众人听到这两个字,像是中了定身符一样,全都定住了不动。
  宇文中道:“怎么?”全善道:“你见过陆渐鸿的么儿吗?”宇文中道:“陆渐鸿的小儿子?没……没有,干嘛这么问?你见过吗?”全善道:“没有,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宇文中有些不耐烦,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全善道:“我瞧这人长相与陆渐鸿并不相似,跟他两个哥哥也不一样。万一三爷听我们的传话,满怀期待的跑来看,结果却说这人不是陆渐鸿的儿子,那我们两个岂不是自找一顿骂挨?”宇文中大叫,道:“宁愿挨三爷打,也不要让三爷骂。”全善道:“那不就得了。”
  宇文中一脸感激,直道:“哎哟,全大爷,你又救了我一命,明天请你喝酒。”全善没有多理他,伸指点了陆雨亭的几个穴道,招来从人,道:“押他去见陆庄主。”
  封俊杰心想:“看他关在哪里,或许在王叔瓒来之前,还可以想办法救出他来。”但见人群中早已有人去拿来绳索,将陆雨亭双手反绑了,往屋后押去。全善更道:“所有人听了,多派人手四处巡逻,此人很可能不是自己一个来的,大家辛苦一点,免得脑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分头下去。而宇文中与全善,则是一前一后,跟着押着陆雨亭的队伍,随时保持警戒。
  那封俊杰静待众人离去,这才从假山中窜出,绕过屋子,远远地跟着队伍行进。不久人群来到王家旧祠堂前,全善喝令开门。便这么一个动作,祠堂里里外外,火光顿现,人影幢幢,屋顶围墙,到处都有人探头出来。其中有人低声道:“是全总管。”门后碰碰几声,大门才缓缓开启。
  封俊杰自忖:“这个地方居然防守如此严密,此时再不动手,只怕永远都没机会了。”当即撕下衣服的下摆,蒙在自己的面目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心道:“就算此人不是陆雨亭,那也无所谓,正好问他到底是谁。”体内内息暗运,低喝一声,从一旁窜了出来。
  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出一个人,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更何况宇文中与全善,也不是庸手,想要不伤害他们而将人救走,更是难上加难。封俊杰心中盘算的唯一机会,就是制住两人中的一人,然后以交换人质的方式,将陆雨亭救出。
  封俊杰身子一动,在场的人立刻就有人发现了,纷纷吆喝,围拢过来。如此一来封俊杰就更加不敢停留了,他出拳如风,霎时间击退了不少人。而突然又有敌人来袭,全善虽然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可是来人武功居然这般高,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身子一闪,拦在前面。
  一个是戒慎恐惧,准备全力阻挡,另一个是希望能以四两拨千斤,在不造成伤害的前提下,拿下对方。两人都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便在此时,只听得宇文中大叫一声,声音颇为淒厉。
  实在是宇文中的叫声太过惊悚,连像全善这样的高手,都不禁受到影响,暗道一声:“不好!”身子一侧,便想回头去瞧。可是在封俊杰面前,如何能有这样分心迟疑的机会,只听得“波”地一声,封俊杰一拳打在全善背上的神堂穴上,劲力到处,顺势封住了他的穴道。那神堂穴属足太阳膀胱经,全善一时双脚僵直,不能动弹。
  全善既已被制,倒不挂念自己的安危,连忙问道:“宇文中,你怎么啦?”封俊杰这才发现宇文中背脊靠在墙边上,右手捂着胸口,脸色惨白,两眼发直,胸口不断地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看上去伤势相当严重。
  全善又问了几句,宇文中只是不断地喘息,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话。全善侧脸过来,与封俊杰道:“阁下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把封俊杰当成与陆雨亭是一夥的了。
  封俊杰压低着嗓子,说道:“别多问。”原来此时他的眼前又多了一个人,这人便是那个武功不在他之下的另一个神秘人。
  封俊杰只见这个神秘人跟他一样蒙着面,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面罩,早已有备而来,自己不过是用块布,将就蒙着。依他的身材来看,年纪大概与自己差不多,手提单刀一把,刀刃上沾有些血迹,想来宇文中就是伤在他的手下。
  封俊杰看着神秘人,这神秘人也正看着他。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封俊杰首先问道:“你是谁?”那神秘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怎么样?要不要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公布你的身分?”
  封俊杰道:“阁下这是在威胁我?”神秘人道:“威胁倒是不敢。只要你不问我的身分,我也不说你的身分,大家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可以吗?”封俊杰心想:“姑且不论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分是真是假,只要自己的身分不暴露,也不算吃亏。”于是便道:“如此甚好。”
  那神秘人又道:“我不仅知道你是谁,我还大概知道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有点重叠,不如我们两个合作吧!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管这神秘人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封俊杰都颇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给人看穿,自己却仍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问道:“怎么合作?”
  那神秘人笑道:“其实我们两个已经合作过一次了。我刚刚这一刀砍得相当快,没想到宇文中人待在这里养老,功夫却没老,这一刀竟然没砍死他,令我大感意外。如此一来,这全善不免给他跑了,幸好有你替我拦着他,接下来,阁下只要多帮忙担待担待,然后各取所需,到最后目的完成,分道扬镳,那就算是合作愉快了!”
  封俊杰道:“便先依你。”神秘人道:“甚好!”忽然道:“雨亭,转过身来。”
  那陆雨亭显然与他熟识,马上照做,神秘人看也不看,手中钢刀一挥,随即将他的束缚割去,接着刀柄倒转,往前一撞,便将陆雨亭的穴道给解开。手法如流水圆转,挥洒自如,丝毫不带一点霸气,封俊杰心中微微纳罕,此人显然正邪双修,武功要比他原先预测的更高,但就是怎么也想不出,武林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那陆雨亭一挣脱束缚,立刻与那神秘人磕头道:“师父!你来啦?”神秘人道:“我不放心,一路都在你后面跟着,其他的都还罢了,今晚一进这庄院中,使得刀法就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告诉我,你急什么?”
  陆雨亭不敢起身,说道:“弟子知错了。”神秘人道:“功夫学起来了,能收发自如,才算是自己的,否则还不如去街头卖艺。到街上卖艺,还可以换点零钱花,拿这样的功夫行走江湖,只有死得更快一些。”陆雨亭额上出汗,身子伏得更低,说道:“弟子知错了。”
  神秘人“嗯”地一声,说道:“跪了,可以再起来,命没了,你就输了,而且永远翻不了身。……起来吧!”
  陆雨亭缓缓起身。神秘人道:“让他带路。”陆雨亭点头,转过头来说道:“全善,快叫你的手下让开,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那祠堂的门原已被全善叫开了,可是封俊杰与神秘人一出现,守在祠堂的人便又想将门关上,不过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神秘人一脚已经跨进门槛里了。饶是如此,门后守卒还是团团围上,堵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
  全善神色惊疑不定,一时没有反应。封俊杰也担心夜长梦多,伸手按住全善的背心,低声道:“照着做。”
  全善这才说道:“大家快让开。”前面几人面面相觑,缓缓往后退去。陆雨亭闪身进门,说道:“快带路!”
  忽然人群拨开,中间闪出一个大汉,手执大斧,出声喝道:“慢着,谁都不许退!”全善道:“戴老九,你说这什么意思?”戴老九道:“什么意思?我戴老九奉命看守这里,你全善的命又怎么……哎哟……”
  众人只见人影一晃,戴老九的胸口忽然多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状如泉涌。不但众人无法相信,就连戴老九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想要用手去按住伤口,却连手都来不及抬,右手一松,手中大斧落下,刚好斩在自己的脚背上。不过戴老九浑然不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往那神秘人身上瞧。
  那神秘人道:“你的功夫比宇文中差多了,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戴老九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扭了几扭,就此死去。
  神秘人冷冷的道:“还有谁想阻挡我的,此人便是榜样。”宇文中见他这一招,正是刚刚使向自己的同一招。若不是摆忙当中胸口向内缩了两寸,这戴老九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想起生死一瞬,不禁不寒而栗。
  戴老九既死,宇文中重伤,而全善又在敌人手中,余下人等已是群龙无首。再说这神秘人给了一个下马威,在这干喽啰心中,可是非常受用的,不待陆雨亭再吩咐,已然向四边退开,让出了一条路。
  于是陆雨亭一马当先,封俊杰押着全善次之,神秘人则殿后压阵。四人的后面,则远远地跟着一大群人,不住地向里面探头探脑。
  在全善的指引下,四人穿过大堂,来到后堂。门口有两人把守,见到四人进来,其中还有全善,都觉得莫名其妙。便这么一迟疑,陆雨亭拳脚齐施,将两人打昏了过去。
  封俊杰心想:“这小子学得到快。”那门虽是木门,但嵌着三根铁条,只在门下留了一个可以送食物的小口。陆雨亭推了几推,发现相当牢固,便俯身在守门的两人身上找出钥匙,将门打开。
  牢门开处,一股屎尿恶臭首先迎面而来。里头一片漆黑,只能隐隐见到里面确实有人。陆雨亭寻来灯火,小心翼翼地移步入内,心中百味杂陈,鼻子早已闻不出味道了。
  封俊杰押着全善随后跟了进去。在微微的火光照耀之下,只见这牢笼里关了两个人,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那是不用说了,衣着破烂污秽,身上又脏又臭,显然两人一进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两人伏在地上,各自蜷缩在两边角落,一动也不动,不知死活。虽说是陆雨亭的至亲亲人,但封俊杰想那陆雨亭此时,只怕根本瞧不出谁是谁来。
  果见那陆雨亭走近其中一人,颤声道:“爹……爹……是你吗?”他跟前那人尚未有任何反应,倒是另一边的那个人头也不抬地说道:“爹……你就招了吧……招了吧……”有气无力,像是说梦话一样。
  陆雨亭蹲了下来,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道:“爹……爹……”那全善看不过去,高声道:“陆……陆庄主,你抬头看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很显然这两名囚徒,对于全善的声音比较有反应,两人同时动了一动,缓缓地将头抬了起来。也许是忽见光线,两人都颇有点不适应,努力地要睁开双眼。不过此时陆雨亭已经可以分辨出,眼前这位比路边乞丐还要脏上百倍的老头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当下二话不说,一把搂住他的肩头,激动道:“爹,是我,是我,我是雨亭啊!”
  被搂住的那人身子一颤,说道:“什……什么……”陆雨亭泪已经忍不住流下,道:“是我,是我,我是雨亭。”
  那另一边角落的囚徒,这时也忽然开道:“爹,是……是三弟,是三弟!”陆雨亭跟着道:“没错,是我,是我!”
  被搂住的那人忙将陆雨亭的脸扳向光亮处,这一瞧大吃一惊,颤声道:“雨……雨亭……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被抓来了?”声音越说越响:“是谁抓你来的?他们有没有打伤你?”陆雨亭神情激动,说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抓我来。”
  那人显然没听清楚陆雨亭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陆雨亭抓在身后,跪在全善的面前道:“全总管,我求求你,放过我这最后的一个儿子一马吧!他年纪还轻,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他来有什么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大人大量,大发慈悲,老天有眼,保佑你全家阖府安康,升官发财……”说着,额头触地,鼕鼕有声。
  全善被封俊杰制住背上大穴,不敢随便动弹,只大叫道:“陆庄主,何以行此大礼?全某担当不起,快请起,快请起!”那人置之不理,恍若未闻,继续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如故。
  在那人抬头低头间,封俊杰已然可以清楚瞧见他的面貌,果然便是陆渐鸿无疑,只是他神情憔悴,骨气全无,哪里还有昔日陆大庄主的半点模样。感慨之余,忽然想起李永年说,他当时若不诈死,只怕下场会跟左平熙一样。左平熙后来结果如何,他并不清楚,只是听人说他一家十余口,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什么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左平熙一家的死,目前尚无具体证据可以证明,是官彦深所设计安排的。更何况官彦深也不断地否认,什么人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这陆家庄一家人,却是自己亲眼看见是王叔瓒率人所杀的,其惨忍的程度,更是令人发指。那王叔瓒一向对官彦深言听计从,是个应声棋子、马前卒,此事若不是经过官彦深的默许,甚至首肯、指示,那陆渐鸿终竟也是九龙殿的一分子,王叔瓒哪有那个胆子去动他。
  看着陆渐鸿的样子,封俊杰颇觉得于心不忍,便道:“陆公子,快将你父亲扶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了。”那全善也道:“陆庄主,你仔细看一看,你的公子不是被抓来的,他是来救你们出去的,你就快别折煞全某了。”他知道陆渐鸿对他越是恭敬,他的生命就越危险。若不是在封俊杰的控制之下不敢乱动,说不定他便要跪下来,与陆渐鸿互相磕头了。
  那陆渐鸿不敢相信,可是磕头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这时另一个称陆雨亭为三弟的那个人,也过来说道:“爹,是真的,三弟带人来救我们了。”陆渐鸿道:“是……是真的吗?”
  陆雨亭道:“爹,孩儿来迟了,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快走吧!”回头望了望,问道:“大哥呢?”另外那人垂泪道:“大哥前些日子捱不过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语毕,三个陆家人都泪流不止。
  那神秘人一直在门外,没有走进来,这时也忍不住探头进来,说道:“好了没有,婆婆妈妈,成不了气候。”陆雨亭道:“是!”赶紧扶起陆渐鸿。陆渐鸿道:“那人是谁?”陆雨亭道:“出去再说。”
  当下便由陆渐鸿的两个儿子,同把陆渐鸿搀了出去。封俊杰心想:“若是将全善一同押了出去,待会儿说不定要伤了他的性命,不如便将他留在这里,使他不能为祸就是了。”等到陆渐鸿父子跨出牢门,便伸手连点全善背上十数个大穴。全善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封俊杰心道:“我这是为你好,以后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顺便将门带上,同时锁上锁头。这才跑出前堂,与众人会合。
  那神秘人看到他,忽然说道:“你将全善关在自己的牢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点子确实不错。不过你故意关他,也是不想伤他的性命,你的作风依然如此。”封俊杰道:“是吗?”心想这人自己一定也认识,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
  那守王家旧宅的众人,早已退出祠堂,把防线往后拉到祠堂外,然后团团围住。封俊杰等人失去了全善这个挡箭牌,可是有一点麻烦。陆雨亭也问道:“那全善呢?”神秘人指着封俊杰道:“先别指望了,这是这位仁兄与我们合作的条件之一。”
  既然那神秘人这么说,陆雨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直接冲出去?”神秘人转而向封俊杰道:“请问兄台高见。”封俊杰知道他这一问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于是便道:“悉听尊便。”神秘人道:“那好,这可是你说的,等一下,可别再妇人之仁了。”封俊杰心中一凛,暗道:“这句话的口气好熟啊……”
  那神秘人道:“雨亭,你进去找火种引火,咱们烧了这王家旧宅,趁乱而走。”陆雨亭大喜,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当日我们陆家庄,也是让王叔瓒一把火给烧了。这叫现世报,来得快!”神秘人似笑非笑,道:“是吗?”不知是说王叔瓒竟也有这种手段,还是不认为这是现世报。
  陆雨亭可没想这么多,欢天喜地地进去找东西引火。封俊杰自然知道如此一来,伤亡就更大了,可是既然说了悉听尊便,也就不愿再表示其他意见。只是心中不禁又想:“此人应该不知道当日王叔瓒对付陆家庄的手段,可是目的不同,却想出相同的办法,就是我认识的人物,也必是让我头痛的人物。”反而有些不愿意知道他是谁了。
  过了不久,四人开始隐隐约约地可以闻到一股焦烟味。陆雨亭旋即从后堂转来,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火把。神秘人道:“等我号令。”
  五人静待一会儿,祠堂外开始有人声呼唤道:“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一时之间,呼来唤去,人声杂沓,好不热闹。原来那祠堂并非独立于庄院之内,后堂高墙,紧邻着一幢阁楼。那也是另一处囚房所在,只不过关的是情节比较不严重的人。
  阁楼要是着火,风吹火星四起,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搞不好整间王家旧宅都要付之一炬。于是原本围着祠堂的人,倒有一半四散奔走,跑去想办法汲水来灭火。
  那神秘人见时机成熟,便与封俊杰道:“请阁下像刚刚抓着全善那般捉着我徒儿,大家一起叫道:‘想要全总管活命的,快快给我滚开!’现在场面混乱,相信没几个可以瞧出破绽。总之我带头,大家边喊边冲就是了。”
  封俊杰也觉得此法甚好,五人议定,便依计行事。神秘人挥动钢刀,大叫:“要命的让开了!”迈步冲了出去,封俊杰押着陆雨亭跟在后面,依言大叫:“全总管的命在我手上,他要是死了,你们今天的责任,就没人担了。想要他活命的,就快快给我滚开!”
  这个方法效果果然不错,一团混乱当中,有几个上前拦阻的,都让神秘人与封俊杰给撂倒了,现场无人发号施令,其余众人见状,也不敢再追。尤其火势越来越猛烈,实在也顾不了那么许多。
  五人且战且走,一出庄院,便往山林里头去。在黯淡无月光的晚上,火光烛天的王家旧宅,正好成为五人方向的指引。也不知走了多久,那陆渐鸿忽然脚下一软,往前扑倒,与他搀在一起的二儿子拉他不住,受到连累,也摔倒在地。陆雨亭大叫一声,赶紧去扶。
  神秘人道:“看样子没有人追上来,大家先休息一下吧!”五人就地找地方歇腿。那神秘人方坐定,陆渐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陆雨亭上前扶了,两人走到神秘人面前。那陆渐鸿说道:“恩公对我陆家的大恩大德,陆某永铭五内,没齿难忘。大恩不敢言谢,请先受陆某一拜。”说着便要下跪。
  神秘人起身搀住,说道:“陆兄何出此言,我救你是应该的。”封俊杰忽然跟着道:“他说的不错,陆庄主,他是应该救你。因为你今天会搞到这样的地步,全部是拜他所赐。”
  陆渐鸿奇道:“阁下是谁?为什么如此说话?”神秘人笑而不语,走到另一旁去,背对众人。
  封俊杰站起身来,走到神秘人的身后,说道:“要不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早该认出你来的,没想到你也没死。”神秘人转过身来,说道:“你何时发现的?”封俊杰道:“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能确定而已。”
  神秘人道:“你刚刚说:‘没想到你也没死。’还有人死而复活吗?”封俊杰道:“这就要看你想不想透露,你诈死多年,图得究竟是什么?”神秘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图什么?我图什么?我什么都没了,还想要图什么?保有一命,苟延残喘而已。”
  陆渐鸿心中大疑,插嘴问道:“请……请问你们两位,究竟……究竟是何方神圣?”封俊杰头也不回地将脸上的蒙面布拿掉。陆渐鸿端详一会儿,大吃一惊,说道:“你……你是封俊杰。”
  陆雨亭一听父亲这么说,马上上前见礼,说道:“原来是封前辈。当日若不是封前辈仗义相助,陆家仅存的十余口,不免也要葬身火窟。晚辈不知说什么才好,请受晚辈一拜。”说着,跪下磕头。这一段历史他当日虽非亲眼所见,但是后来经过封飞烟与左元敏的转述,也了解了大概。
  陆渐鸿激动道:“雨亭,此话当真?”两眼望着封俊杰,眼眶已有了泪光。但那封俊杰头也不回,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神秘人看,口中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将面罩拿开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左……平……熙!”
  陆渐鸿大骇,颤巍不能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转向盯着神秘人看。那神秘人哈哈一笑,说道:“我既收了你的儿子为徒,此事终瞒你不过。”说着扯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
  虽然事情经过了七八年,双方也七八年没有见过面,可是曾经是亲如手足的兄弟,陆渐鸿如何认不出来?激动道:“左……左兄弟,真的……真的是你!”那神秘人道:“没错,是我。”那封俊杰虽然早已经猜到是他,但突然见面,心中仍是不免一阵惊讶。
  陆雨亭上前道:“爹,本来拜师学艺,应该要先征得你的同意,可是情况特殊,又是机缘巧合,所以来不及跟你商量,孩儿便已先拜左前辈为师,请父亲恕罪。”
  原来这三人口中的左前辈、左兄弟、左平熙,便是当日陆雨亭与左元敏,一起在无名山谷中所遇到的,那个神秘的谷中人。
  却说那日自左元敏离开山谷之后,陆雨亭因家破人亡,自知无处可去,虽说那谷中人一直不肯松口说要收徒弟,但想他既然肯破例教他们武功,想来也绝对不是毫无转圜的地方。于是便以徒弟自居,在日常生活中,尽力表现自己的优点,悉心伺候他。
  照左平熙的原意,在教完一套秋风飞叶手后,就算报答了恩情,而不愿意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可是他独居已久,左元敏平日话不多,走了也就算了。但陆雨亭倒是颇为健谈,要是连他也走了,又恢复成原来独居的样子,也许反而会不习惯吧?再说当时之所以一人独自在这山谷中生活,那是情势所逼,现在有人愿意主动陪伴,左平熙是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于是陆雨亭便这么留了下来。
  而人既是感情的动物,偌大的山谷中,就只有两人朝夕相对,久而久之,左平熙也逐渐地能在他的面前,展露自己比较属于心里内的事,便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中,陆雨亭也透露了自己的身世,左平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陆雨亭竟是故人之子。
  有了这一层关系,左平熙看待陆雨亭的眼光就不同了,更何况陆渐鸿还间接地因为自己的关系,弄得家破人亡,至今生死未卜,于是左平熙几经考虑之后,终于向陆雨亭表明身分。
  陆雨亭又惊又喜,自然希望他能想办法为自己的父母亲报仇。不过左平熙判断,陆渐鸿既然被抓,性命应该无虞,于是答应收陆雨亭为徒,让他这个做儿子的,能够亲手救出自己的父亲。
  经过将近一年来的调教,陆雨亭果然不负左平熙所望,武功进展相当迅速,在考虑到他缺乏实际临敌经验的情况下,便答应让他出谷去救陆渐鸿,然后自己再偷偷跟在后面,以便随时照拂。
  那九龙殿囚禁人犯的地方,是左平熙原本就已经知道的了。所以左平熙便要他先去那里打听。陆雨亭一路寻来,结果刚好在路上碰到封俊杰,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一路跟着到了王家旧宅。
  左平熙第一次让封俊杰发现的时候,确实是浑然不知。可是等到进入庄院的时候,左平熙就已经发现封俊杰了。两人以前虽然并非有多好的交情,却也都是旧识。而左平熙之所以比封俊杰更早认出对方,其中差别,就是左平熙在封俊杰心中早已是个死人,而一直没往他身上猜罢了。
  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固然很多,不巧的事情却也不少。那左元敏明明是左平熙的儿子,两人却是相见而不相识。左平熙在与陆雨亭相处的日子里,也许向他问过有关于左元敏的事情,但很可惜的,陆雨亭对他也不甚了解。
  其实说得准确一点,左平熙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左元敏这样一个“遗腹子”的存在。
  封俊杰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只是不久前才知道李永年死而复活,现在又见到七八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左平熙。封俊杰思绪紊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相信的。退立一旁,沉默不语。
  那陆渐鸿依旧忍不住激动,上前与左平熙抱了一抱,一下子又退到五六步外,上下不住打量着他,说道:“真的是你,你没死,你没死。”左平熙叹了一口气,说道:“当日情况急迫,我只有出此下策,没有告诉你,也是想保护你。却没想到……”
  陆渐鸿又觉得开心,却又觉得冤枉,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左平熙道:“王叔瓒手段这般毒辣,丝毫没有顾念大家同门的情谊,陆大哥放心,你的事也就是我左平熙的事,此仇不报,有如此树!”说着,将手中钢刀轻轻抛起,再倏地用手抓住刀背,用力向前掷出。
  众人但见那把钢刀忽地化作一道流星,瞬间贯入了五六丈外的一株大树的树干当中。大树受到撞击,发出闷闷的一声巨响,也震下了一堆落叶。接着但听得“喀啦”一声,树干拦腰折断,发出轰然巨响。
  封俊杰脸色微变,皱起眉头,但看那株被刀斫断的大树,一人尚无法合抱,虽非甚大,却也不小,光凭一刀之利,是绝对无法砍断的,可见左平熙这一刀掷出之时,刀上所附的内力劲道,着实非同小可,光是这一手掷刀功夫,放眼武林,只怕无人能及。
  陆渐鸿又惊又喜,更道:“几年不见,左兄弟武功大进,可喜可贺。”左平熙道:“人家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嘿嘿,我可是足足捱了十七年的光阴,这十七年来,我可是一刻也没闲着。”
  陆雨亭走到断树处,将刀寻回,恭恭敬敬地捧回给左平熙。左平熙坦然接受,没有多说什么。陆雨亭退到一旁,双手仍可以感受到由刀刃上传来微热,心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学会这一门绝技!”
  众人沉默一会儿,封俊杰忽道:“那你现在已经现身露脸了,未来有什么打算?九龙门派今年就会成立了,你要是能够回来,相信官盟主他会非常高兴的。”左平熙冷冷地道:“高兴?我怕他会睡不着觉。”
  封俊杰奇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听人家说左家十余口一夜毙命,根据官府调查,是因为集体中毒。你的意思难道是暗指官盟主与此事有关?”左平熙道:“老封,你也未免太愚直了点,我左平熙是什么人?没有高人下毒害我,害我全家,我会让全家人莫名其妙的中毒而亡?”
  封俊杰嘿嘿笑了一笑。左平熙道:“你笑什么?”封俊杰道:“没什么,好久没有人叫我‘老封’了,忽然听到你这么叫,心中有点感触。”左平熙道:“这就是你的缺点,也是你的优点。”封俊杰道:“我不管什么优点不优点,缺点不缺点的,总之没有证据的事情,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左平熙低吟一会儿,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好吧,我是没证据,不过这事情发生在我头上,是谁搞得鬼,我还会不清楚吗?”封俊杰道:“别忘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你是当事人没错,但也正因如此,你有些事情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左平熙续道:“这句话每个人都适用,看不见东西的,只怕也包括你。”封俊杰道:“没错,有些东西我确实是看不到,那是因为我要看到证据,没有证据,空口说话,到最后只有互相猜忌,谁也不相信谁。”
  左平熙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凡事讲求证据是很好,不过有些事情,只要凭感觉也能知道。你要是太固执,只怕将来吃亏的是你。”封俊杰道:“那也要怪你们这些假死、诈死,在背后来暗的,使阴谋诡计的人,现在弄得我都不晓得要相信谁了!”
  左平熙听他二度提到另外有人诈死,问道:“另外这人到底是谁?”封俊杰道:“我不会说的。”长吁了一口气,续道:“就好像今天见到你一样,我暂时也是不会说出去的。”左平熙道:“多谢,封俊杰一言九鼎,名声素着,有你一句话,胜过旁人指天发誓。”
  封俊杰道:“你不用捧我了。我这么做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怕会害了陆庄主。”
  左平熙哈哈笑道:“一般来说,都是施恩的,怕人家不记得他的恩情。也只有你,帮了旁人,还说自己别有目的。”封俊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左平熙道:“无所谓,总之我记得你的情。”
  封俊杰心念一动,话锋一转,忽然说道:“你也教你儿子秋风飞叶手吗?还是开始练寒月魔刀了?”
  左平熙一愣,道:“什么儿子?”封俊杰也是一愣,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左平熙道:“装什么傻?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种事还装得来吗?”
  封俊杰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夫人当时并没有死,她让你的结义兄弟霍不同给救走了。左夫人后来生下了你的遗腹子……此事你当真半点不知?”左平熙显然一头雾水,说道:“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
  左平熙回头看了陆渐鸿一眼。陆渐鸿道:“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弟弟还跑来问我。”左平熙道:“你是说平翰?”陆渐鸿道:“没错,我将我所知的各种传言,有根据,没根据的,全都说了。后来他出去兜了一圈,隔年三月时跑回来,跟我讲说他找到了。”
  左平熙脸色沉重,像是正在专心倾听,也像是想着自己的事情。那陆渐鸿续道:“你可别怪老哥哥我怕事,当晚我就把你交代给我的东西,拿出来交给他,请他代为转到你儿子手上。其实那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老早就想找个机会,把它交给你弟弟了。刚好天见可怜,听到老天爷还给你留了血脉,趁这个机会,我就把整件事情告诉左平翰,让他自己去斟酌。”
  左平熙道:“你把东西交给平翰了?我正想问那东西还在不在。对了,平翰呢?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我想先去找他。”封俊杰道:“不用找了,他死了。”
  左平熙大惊,颤声道:“你说什么?”封俊杰道:“他与王伯琮、王仲琦兄弟两个,死在符家集的一间小屋子里。还有,霍不同也死在里面。这件事情我本来还想不通,不过现在听你们这么一讲,推测起来,该是左平翰拿着你的东西去找左夫人与孩子,而这王氏兄弟俩也跟了过去。双方一言不合还是怎么地大打出手,最后同归于尽。不过夫人与小孩,倒是没在现场。”
  左平熙听完,脸上并无太大的表情,既不特别伤心难过,也没问起妻与子的下落。陆渐鸿接着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与盟主告老,然后找一块安静的地方落地生根,再也不管江湖事了。唉,没想到王叔瓒还是怀疑到我头上,派人……”说到这里,语带哽咽,便自行打住。
  封俊杰道:“只怕当时左平翰来到你府上,王伯琮兄弟俩,就曾经跟踪过去。后来王叔瓒把目标锁定你,也许是他的两个哥哥曾留下什么书面资料也说不定。”
  众人又谈论了一会儿,都觉得说当时若是陆渐鸿,还是左平翰,要是能够再小心一点的话,那就好了。左平熙忽然摇头说道:“我没有儿子。”
  封俊杰心想,他大概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些事实,所以也拒绝承认其中的部分现实,于是说道:“这可是最新消息,是官盟主派人打探到的。左夫人的坟在宿迁县城南外三里处,坟上有碑,立碑者只写了‘不肖子仅立’几个字,你可以去那边打听打听。”
  左平熙听了,颇为心动,看了陆渐鸿一眼。陆渐鸿道:“是啊,先去看看也好。当日左平翰亲口跟我说他找到了,总不是瞎编来骗我的吧?”
  左平熙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好吧,这事早晚要搞清楚。”那陆雨亭一听,也想跟去。左平熙道:“不用了,你先安置好你爹,再到宿迁来找我。”陆雨亭心想也是,便答允了。
  那左平熙说走就走,还请封俊杰帮忙照应陆家父子。封俊杰原也有此意,点头答应。四人便即与左平熙分道扬镳。
  趁着夜色掩护,四人打算先出林子再说。行进间,封俊杰与陆雨亭说道:“听我女儿讲,你、左元敏和我女儿,有一段时间曾经在一起,是不是?”陆雨亭忽然想起这一回事,道:“啊,是啊,封姑娘他平安啦?最近可好?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封俊杰道:“飞烟她……还好。我曾见过左元敏几次,他好像也会秋风飞叶手,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陆雨亭道:“他是跟我一起学的。”于是便将三人在路上遇到秦北辰的事情,与后来碰到左平熙的遭遇大略说了一遍。封俊杰其实已经约略能猜到,左元敏一定也见过左平熙,只是再经过陆雨亭确认过一遍,才符合他平时为人处世的习惯。
  封俊杰道:“这么说这小子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没有人晓得他的家世背景?是哪里人啰?”陆雨亭道:“他常常不发一语,独自沉思,或者发呆。总之,只要他不想讲,没有人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他挺讲义气的,为人倒是不错就是了。”
  封俊杰道:“这一点很容易看得出来。”又道:“我有些事情,必须要找到他商量。他也许不曾透露出他是哪里人,打哪儿来的,不过平日大家闲谈当中,有没有听他说过任何一个地方?还是描述过哪里的风景?”
  陆雨亭想了一想,拍掌道:“有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到过汴京,他说要带封姑娘四处游览,说是他曾住过汴京一段时间。”
  封俊杰喜道:“这就是了。”心想:“帮忙安顿好陆渐鸿之后,我就上汴京去探听,总比到处瞎闯好。”又询问陆雨亭一些有关左平熙的事情,陆雨亭倒是知无不言。
  待出了树林,天色微亮,一时之间也不晓得上哪儿去才好。封俊杰道:“再往西南而去,就是熊耳山了。山上有一道观,我年轻的时候曾在观中住过一段时间,跟白阳观主还算有点交情,现在不如先上那儿去,再徐寻他途。”
  陆渐鸿道:“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封兄弟做决定吧!”陆雨亭道:“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封前辈既然还有要事,那不如先去忙,我爹由我和我哥哥来照顾就行了。”
  封俊杰迟疑了一下。陆渐鸿亦觉得如此,说道:“是啊,封兄弟送到这里就行了。上熊耳山之后,让我们自己来跟那个观主打交道,免得王叔瓒追查起来,牵扯到封兄弟身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封俊杰道:“既然都送到门口了,哪有过门不入的?还是让我送你们上山吧!”陆渐鸿道:“封兄弟宽心,我们姓陆的,虽然遭逢大难,可是还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一点小事我们处理得来的。”陆二公子亦道:“是啊,封前辈,你还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我们总不能老是依赖他人。”
  封俊杰心想:“若左元敏从少林寺下来之后,先一路北上,然后转东往汴梁而去,那他们此刻已经早他有三天的路程了,再不追去,万一在汴梁又没拦到,那可真不知要再往哪儿去了。”于是终于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家父子三人,尽称不敢。
  临行之际,封俊杰又特别招来陆雨亭,叮嘱道:“左平熙的武功高强,拜他为师,终有一天出人头地,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此人城府甚深,相处不易,不过你既已与他相处逾年,想来此中分寸,你已经清楚了。还有,他与官盟主等人结怨已深,势如水火,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
  陆雨亭道:“就算晚辈不拜左前辈为师,我与官盟主、王叔瓒,也有一笔帐要算。”封俊杰想想也是,不再多言,只再与陆渐鸿互道珍重,便即告别。
  他打算改走水路,所以一路疾往北行。过了下午,便直抵黄河边上了。觅得船只,立刻要船家开船,顺流而下,日夜兼程。第二天下午择地上岸,转往南奔,入汴之时,天色尚早。
  入汴之前,目标显着,封俊杰一心一意赶路,虽然有点徬徨,倒也十分踏实。可是在用最快的速度入汴之后,反而不知接下来要何去何从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一阵,京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他都去绕了一圈。这般像无头苍蝇地乱闯,人海茫茫,当然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
  封俊杰原本满腔的冀望,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见天色渐晚,一颗心也逐渐往下沉,心想,也许明天再到附近绕一绕吧?又想,如果明天也像今天一样,根本就找不到呢?
  其实他连左元敏还在不在城里,甚至是不是来过这里都没有把握,漫无目的的想要找一个人,那还真的得要靠机缘巧合了。
  封俊杰信步走着,忽然在街边墙角下,看到一个熟悉的暗记,虽然已经有点模糊,但仍可以瞧出,那是女儿封飞烟留下的。封家的独门暗记,可以纪录留言者、事情、目标物、方位、与时间。瞧这上面所纪录的时间,距今已将近一年了,当是在陆家庄大火之后不久,这一点与陆雨亭的说法相符。
  封俊杰顺手将暗记抹去,这是封家暗记的标准使用守则。暗记指向大街尽头的一家饭馆客店,封俊杰正好也要找地方投宿,虽然时间不对,但却有一股力量,将他牵引过去,彷彿那家客店在招唤他一般。
  这家客店,封俊杰早在去年就该来了,原本封飞烟的暗记,确实也一路将他往汴京城里带,只是后来封俊杰先在城南外二十里处的林子里,发现了更新的暗记,却又是指向往南,这才直接转弯,没绕到汴京城里头来。
  封俊杰走到客店门口,果然在门边墙角下,看到封飞烟留的暗记,右足伸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抹掉。
  店小二迎向前来,笑嘻嘻地说道:“客倌,里面请!先来点酒好吗?”封俊杰道:“不了,先给我来些吃的东西,一碗肉汤。再帮我准备一间房间。”店小二笑道:“没问题,里面先请。”
  店小二转头走去,封俊杰正要跟上,却见那店小二身前闪出一个人来。封俊杰反射性地侧身一让,那人走了两步,却回头道:“啊?封前辈?这么巧,刚到吗?”
  封俊杰听这声音熟悉,定眼一看,不正是左元敏是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封俊杰喜出望外,差一点就要忘了自己找他的目的。
  左元敏见他没什么反应,续道:“我们正要到处去逛逛,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去?”背后一个女子笑吟吟地从另一边走了出来,招呼道:“封前辈。”正是张瑶光。
  封俊杰一见之下,忽地怒气上冲,一把抓住左元敏的手臂,将他拉出客栈,说道:“走,跟我走!”
  左元敏没想到要反抗,只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直道:“封前辈,发生了什么事了?”张瑶光也急急忙忙跟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有话好说……”
  封俊杰怒道:“有什么好说的?走!跟我去见飞烟。”左元敏奇道:“封姑娘?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她好吗?”封俊杰怒气未息,道:“好?还能好吗?你要再不去见她,她就永远好不了了!”手上用劲,要拉动左元敏。那左元敏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手上不自觉地也用力抵抗起来。
  封俊杰这下更生气了,说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张瑶光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走到左元敏跟前,说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暗中潜运内劲,以便在封俊杰发动攻击前来得及拦住。
  左元敏也道:“封前辈,有话就说清楚吧,封姑娘要是真的有事的话,我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可若是要像这样子强拉我去,我是不会去的。”
  封俊杰叱喝道:“你做的好事,难道要我在这里说出来吗?”左元敏也有点不太高兴,说道:“我左元敏虽不是什么成名人物,但为人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
  封俊杰道:“好,你给我仔细听着了:我的女儿飞烟她有身孕了,她跟我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左元敏大吃一惊,说道:“什么?”封俊杰道:“事关我女儿的名节,难道她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吗?”左元敏嚷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啪”地一声,左元敏但觉脸上热辣,眼冒金星,却是张瑶光出其不意地赏了他一个耳光。左元敏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惊吓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瑶光见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有点后悔打得太快太急了,解释道:“你……你到底有没有,直接说清楚就可以了,说不可能,好像是……好像是人家封姑娘硬赖你的一样,这……这事关女人名节,可是开不得玩笑的。你……你究竟……究竟……”
  左元敏道:“瑶光姊,我没有,我没有欺负封姑娘。”封俊杰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说道:“好,那你敢不敢跟我回去,与飞烟对质?”左元敏道:“去,去,去,当然去了。这一定是……一定是……”他本想说:“一定是封姑娘搞错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岂有搞错的道理?可是自己根本连她的手也没摸过,要将这事赖在他的头上,确也太离谱了!
  封俊杰不想再跟他多说,喝道:“走!”这次左元敏不再抵抗,运起轻功,并肩而行。张瑶光毫不犹豫,足尖一点,紧追在后。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二十一回 人间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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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俊杰一时气愤,全然忘记了天色将晚。此刻出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睡觉都有问题,所以三人来到城门边上,还没出城,就又折回原客店投宿,只是左张两人原本还要去夜游东御街的鬼子市,这下子已全无心情,两人各自关在房里,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三人不约而同地都起了一个大早,准备好干粮,便一起上路。只是任凭左张二人如何跟封俊杰解释,封俊杰就是对他们两个目前关系的亲密,感到相当不满.因为在他来说,左元敏既然与自己的女儿发生了男女关系,那当然便要娶女儿为妻,怎么还能跟外头的女子乱来呢?
  但站在左元敏的立场,他更是哑巴吃黄莲,有着满腹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一来自己确实是与张瑶光姊弟相称,而封俊杰心中所想的,甚至已经可以说是有些龌龊,这不仅对自己不公平,同时对张瑶光也是一种伤害;二来他虽然关心封飞烟,在她遭遇困难的时候也愿意帮助她,但这并不代表连这样的事情,也可以赖在他身上。
  他想辩解却又不想讲得太难听,所以只好干脆不讲,一切等待见到封飞烟再说.
  最后在张瑶光这边,可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张瑶光这半年多来,与左元敏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那是不用说了。她在听到封俊杰说,封飞烟怀了左元敏孩子的当儿,二话不说,立刻赏了他一个巴掌。这样激烈的反应,事后连张瑶光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她也自我解释道,这是因为左元敏的态度不佳,再怎么说封飞烟也是女孩子,这般叫嚷着否认,别说封俊杰不能接受,张瑶光也觉得有失厚道。
  至于“有失厚道”四个字,值不值得一个耳光,张瑶光就说不上来了。就本质来说,这个耳光与其说是为了封俊杰父女而打,倒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与封飞烟相处时日不多,谈不上什么交情,这个一时冲动的耳光,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反应。反应她那当下对左元敏的失望与憎恶,反应她心中的失落与忌妒。及至左元敏极力辩驳,她稍感宽慰,脑筋也才冷静下来,反正左元敏坦荡荡地表示愿意与封飞烟对质,真相一问便知,也才觉得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剧烈了。
  所有的情绪,在三人心中各自滋长发酵,偶而两两四目相交,都是既感尴尬,复又不安。无庸置疑的,这一趟痛苦难过的旅程,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
  那封俊杰的老家,是在蔡州县城西的一处小村庄,距离汴京约有四五百里路。虽非日夜兼程,但三人的脚程都不差,所以只消几天的功夫,便来到了目的地。
  进得村内,当下便由封俊杰领头带路,直往封家旧院而去。封家在此地住了有四代人家,除了封俊杰父亲这一脉,到他这里单传之外,其余堂表伯叔倒是不少,走着走着,道旁已有人喊道:“伯父!你回来啦!”
  左元敏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庄稼青年,打着赤脚,正在道旁的田里干活。封俊杰道:“阿灿,还没忙完吗?”那青年摇头叹气道:“这里弄完了,我还得要到县城去一趟。”
  封俊杰微微皱眉,道:“是为了上回隔壁赵家那只老黄的事?”那青年道:“县衙的捕快前天就来过了,要是我今天不准时到,他们准派人来捉我。”封俊杰道:“你放心,这个县官我去查探过了,虽然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清官,但也不是个糊涂蛋。一头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来他会秉公办理。”那青年道:“但愿如此!”又闲聊了几句,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人复往前行。左元敏心想:“刚刚那位青年,好像为与邻家为了一头牛而对簿公堂。封前辈武功这么好,这件事情只要他肯出面,伸出一根小指头,也许根本连官司都不用打。但他显然没有插手这件事情,只有去调查这位县官的底细,最后甚至还劝自己的亲戚看开一点,一切顺其自然。封前辈不恃武凌人,实在不枉侠名。”
  他对封俊杰原本就相当信服,如今亲眼又多见一个实例,心中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他现在不得不扳起脸来,免得让封俊杰抓到机会说自己心虚。不久三人走近一处庄院,那院中本有六七个孩童在墙边嬉戏,其中一个大孩子见到封俊杰,急忙撇下其他玩伴,回头冲进院子里,其余孩童中有人便叫道:“封大叔好!”
  封俊杰道:“你们大家好。”穿进庭院,一个老妇从一处茅草农舍迎了出来,叫唤道:“堂叔!”封俊杰道:“阿嫂,飞烟呢?”那老妇脸色古怪,说道:“我正愁不知你何时会回来,正打算托人去找你。”封俊杰知道有事发生,脸色微变,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走上前来,细声说道:“飞烟她前几天临盆了……”左元敏与张瑶光虽然已经知道此事,但听到一个陌生人,这般说着自己熟识的一个朋友,心中仍是不免一惊.
  封俊杰喜忧参半,问道:“母女平安吗?”那妇人道:“母子均安,生了一个男娃娃。”
  一般人听到这里,多半便要说:“哎呀,恭喜你啊,要当爷爷啦!”要不然也要说:“生了男孩啊?样子是像他爹多一点呢?还是像他娘多一些?”可是这会儿说话的人,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而听话的人,也是噤若寒蝉,呆如木鸡.
  过了好一会儿,封俊杰才说:“那飞烟呢?我要去看看她。”那妇人霎时满脸歉意,说道:“这就是我急着要找你的原因了。飞烟前天早上忽然走了,只留了一封信。”
  封俊杰大惊,说道:“什么?”那妇人想要摆脱这样的尴尬,忙道:“那封信是留给你的,现在在我那里,我去拿……”说着走进一旁的木屋当中。封俊杰则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左张二人对望一眼,也是侷促难安。
  不久那妇人走回封俊杰面前,交给他一封信。封俊杰见信封上书:“父亲大人”四字,笔触圆柔,正是女儿的笔迹.忙不迭抽出信笺,展开阅来,只见上头只有寥寥数行,写道:“父亲大人膝下:女儿尝以封家男儿自居,亦有光宗耀祖,不让须眉之志,无奈造化弄人,大错已成,后悔无补于事,女儿当尽力求得圆满,无愧祖宗。孩儿不孝,留书先行;稚子无辜,望爹成全。女飞烟笔.”
  封俊杰怔怔望着信笺,许久,才把它交给左元敏。左元敏看的时候,张瑶光不自觉地也凑了上来,只是信中并未提到任何有关左张二人,所急欲知道的蛛丝马迹,因此未能有助真相的釐清。
  既然封飞烟信中什么也没说,左元敏也不便表示任何意见,只能将原信奉回。封俊杰接过信来,心想:“这小子神色不变,轻松自若,难道此事真的与他无关?可是飞烟她……”
  便在此时,屋中婴孩啼哭声响,那妇人听了,立刻往屋子里跑,封俊杰等三人快步跟上。进到屋内,屋里一个小女孩坐在炕上,与那妇人说道:“娘,娃娃哭了。”妇人道:“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来抱。”小女孩依言从炕上离开.妇人将婴孩抱起,来到封俊杰面前,说道:“要不要抱一下孩子?还没起名字呢?”
  封俊杰一言未发,倒是主动伸手,表达意愿。抱过婴孩,但见他兀自啼哭不休,声音十分宏亮,忍不住说道:“这小子挺有精神的。”张瑶光凑上前去,喜道:“哎呀,好俊的孩子啊!让我抱抱,行不行?”封俊杰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子,将婴孩抱给她。
  张瑶光抱过孩子,亲了亲他的面颊,说道:“娃娃乖,娃娃乖,等到你长出牙齿,阿姨给你买糖吃,好吗?”婴孩只把头往张瑶光的怀里挨,仍是哭闹个不停。张瑶光道:“大娘,这孩子怎么了?”
  那妇人道:“大概是饿了吧?”封俊杰道:“飞烟不在这里,那怎么办呢?”妇人接过婴孩,说道:“王大婶的媳妇儿也生了一个娃娃,四个多月大了,这两天我都是找她帮忙。”
  封俊杰赶紧从怀中拿出一锭碎银,交给妇人,说道:“替我谢谢王大婶。”妇人会意,收了下来。
  张瑶光也赶紧东摸西摸,最后摸出一片金叶子出来,塞在小孩的襁褓当中,说道:“我身上都是女孩的玩意,只有这俗气的金叶子,送给孩子当作见面礼吧!”妇人看了封俊杰一眼,见他并不反对,这才敢收。
  封俊杰忽与那妇人道:“小孩就暂时跟着我姓封,单名一个问字,让他去问问他的父亲,为何生而不养?为何生而不育?”左元敏直觉封俊杰这些话又是冲着自己而来,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但见他转头望向门外,怔怔瞧着远方,不知想着什么.
  那妇人显然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说道:“这个名字……”封俊杰道:“等到孩子的父亲出现了,这姓氏都能改,名字当然也能再改了。”妇人道:“那倒是……那我抱孩子去了。”封俊杰道:“这孩子可能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妇人道:“不麻烦……”走出门外,轻轻说道:“问儿,肚子饿了是不是?你好乖,忍耐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吃饭……”渐行渐远.
  刻意走这一趟,结果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三人都是始料未及。左元敏喃喃说道:“封姑娘到底上哪儿去了?”封俊杰“哼”地一声,道:“还不是去找你了?”左元敏奇道:“找我?”封俊杰道:“她在信上说要圆满此事。孩子认祖归宗,夫妻团聚,不就是圆满此事吗?”
  左元敏道:“那她要上哪儿去找我?汴京吗?”封俊杰忽然若有所悟,大叫道:“紫阳山!对了,一定是紫阳山,飞烟一定是上紫阳山去了。”
  左元敏最后一次与封飞烟见面的地方,就在紫阳山,封俊杰有此想法,再自然也不过了,就是张瑶光也觉得这个推论合情合理。只有左元敏心想:“她干么上紫阳山?孩子的父亲又不是我。”见封俊杰一副“我们现在就走”的神情,赶紧表明立场道:“我不去!”
  封俊杰面有愠色,道:“你为何不去?”左元敏道:“封前辈,我今天之所以愿意跟你回到这里,那是因为你知道封姑娘人确实在这里.可是现在封姑娘如果真的是去找孩子的父亲,那她就肯定不会去紫阳山,与其跟着白跑一趟,还不如分头找去。”
  封俊杰颇不以为然,说道:“该不会是因为你见着了孩子,心中有愧,没把握了,是不是?”左元敏听了火冒三丈,说道:“封前辈,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不必侮辱我的智慧,说什么没把握?我左元敏今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还需要有把握才敢来见封姑娘吗?”
  封俊杰怒道:“你就是再狡辩也没有用,飞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趁着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脱……”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两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瞪着左元敏,目眥欲裂。
  左元敏又急又气,道:“我没有,我没有,我要说几次你才明白!”封俊杰大怒,右肩一抬,拳势已出,左元敏身子一晃,躲了开去。
  张瑶光见封俊杰这一拳威猛,想他是动了真怒,连忙趋身上前,伸手拦住,说道:“封前辈,有话好说……”封俊杰低身一矮,从一旁窜了过去,对着左元敏又是一拳。屋中空间狭小,这一拳左元敏再也躲避不开,伸手一架,“碰”地一声,连退三步,刚好退出门外。
  封俊杰以为他想逃走,大喝道:“哪里走!”立刻跟了出去,却见左元敏站在院中,倒是无意遁逃,喝问道:“臭小子,觉悟了吗?”左元敏道:“无论晚辈如何解释,前辈终是不信。若我左元敏在南三绝封俊杰的心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好色之徒,是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的话,那便请前辈发拳,替武林除害吧!”
  那封俊杰本来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是今天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儿,他方寸早已大乱,左元敏仗着印象中侠义的封俊杰,想要跟他来硬的,是完全打错了算盘.
  封俊杰低吼一声,说道:“飞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谁要敢欺负她,我就要他付出代价.”右手握拳往后一收,状似拉弓,接着双脚腾空跃起,身子如箭离弦,直往左元敏面前冲去。
  左元敏见识过封俊杰烈火神拳的威力,但像这般狠辣的招式,却是前所未见,当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便用指立破迷阵法来应付。
  果见那封俊杰人影未到,拳风已至。而第一拳既到,第二拳、第三拳瞬息间跟了上来,左元敏惊骇之余,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斜进、侧退、左闪、右避,将从指立破迷阵法上所学的,一一展现出来。
  那封俊杰这一下连环出拳,在烈火神拳中有个名堂,叫:“草薙禽獮”,意思是赶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套共一十三拳,一拳既出,第二拳接着跟进,第二拳尚未使老,第三拳又跟着抢出,一发就是十三拳,绝不拖泥带水,不但四面八方全照顾到,每一拳的威力也不会因为拳数多而打了折扣。总之不论敌人如何躲避,都要有一拳招呼在他身上。对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接招,与烈火神拳比快、比猛、比狠。
  “草薙禽獮”威力强大,封俊杰自学成之后,很少用在临场对敌上,此番使出,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受辱,让他的心宛如刀割,同时对左元敏,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尤其封俊杰一向又是那种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典型代表,越是与他越亲近的人,他对之越不客气。他初见左元敏时,认为他是一个有侠义之心的血性男儿,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此在他的心中,对左元敏的好感不但是来自他的为人,甚至是源自于一种亲切感。
  如今,这种落差让封俊杰几乎无法承受,失望、愤怒、羞辱、悔恨,一时之间,通通加在一起,眼前忽又不见了封飞烟,而左元敏竟只是直截了当的一句:“我没有,不是我!”如同一把利刃,直接插入封俊杰的心窝.
  封俊杰出手拿不住轻重,其来有自,但一拳既出,他潜藏在心底的理性立刻抬头,只是“草薙禽獮”一发不可收拾,封俊杰此刻就是想要留情三分,也是有所不能了。
  可是令封俊杰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左元敏的身子一下东,一下子西,一会儿忽左,一会儿忽右,十三拳瞬间打完,居然连他的衣角,碰也没碰到一下。
  原来当初张紫阳创这个阵法,本来是一个小则七人,大则四十九人的团体阵法。但如果是这般单纯,对张紫阳来说,可就有点大才小用了。于是他突发奇想,将一套至高无上的心法步法,融入阵法当中,若是一个人来练,只要依着心法踏步移动,配合呼吸吐纳,就能在不知不觉当中,提高内力修为,并且发动阵法。因为若要以个人发动指立破迷阵,最后究竟是能够发挥一个人,七个人,还是四十九个人的力量,端看施术者的内力修为而定。
  因此此法共分七层,练完第一层,一人可以同时占住七个方位,练就第二层,则可以占住十四个方位,待到练到第七层时,则一个人可以同时占住七七四十九个方位,几乎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从头练起,第一层三年可有小成,七年才有大成,之后再练第二层,同样要三年才能有小成,七年之后,才能再往下练。而所谓小成者,指脚步熟练,能确实移动方位做好防禦,却无法顾及手上的攻击动作。能至大成者,则是闪避攻击,随心所欲。
  那左元敏修习这阵法虽然只有半年多,但仗着二十年的雄厚内劲,第一层已有小成,封俊杰这十三拳威力虽猛,但若只是光闪避不还击,左元敏还是游刃有余.
  那封俊杰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功,惊骇之余,怒意又重新被激发出来。这些心理状态的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拳力一缩一放,第二招跟着使出,在左元敏眼中看来,便如同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顿.
  一个出拳如风,霎时间满场都是拳影,一个是步伐诡异,在夹缝中穿梭来去;一个打得急,一个躲得快,不一会儿两人过了百余招,双方却是互相连衣角也没碰到。封俊杰自成名二十年来,从未遇过这种情形,感觉是既诡异,又滑稽。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身形一转,拳法陡变,改使一套他少年时所学,用来练下盘稳定的“八方游身拳”。
  原来那封俊杰心想,既然这狂风骤雨般的烈火神拳打不着他,那么换一个比较温吞的拳法,就算不能出奇制胜,最少也能扰乱对方。这八方游身拳是他生平所练的第一套拳法,不是什么高明的拳术,自练成烈火神拳之后,临敌时就再也不曾用过.他作梦也想不到,居然还会有拿它来对敌的一天。
  左元敏原本震慑于封俊杰烈火神拳的威力之下,心中毫无半点存想,只是反射性地,将学自指立破迷阵的种种步法应用出来。他心无杂念,正合“指立”与“破迷”的要旨,所以虽然只是练到第一层,却依然可以躲过封俊杰的连环攻击。
  可是这会儿封俊杰拳势减缓,招式分明,左元敏瞧了个明白,心中便自然想着,这招该如何闪躲,那招又该如何移步,移动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封俊杰心中恍然,心道:“原来这小子的火候不过如此。”阴霾尽扫,已有了计较.忽地大喝一声,一拳从中间打了出来。这一拳虚中有实,环环相扣,左元敏瞧不出个所以然,待脑筋一转,已然迟了,心中叹道:“也罢!”一招秋风飞叶手对了上去。
  只听得“碰”地一声,左元敏以掌对拳,连退三步,封俊杰见机不可失,忽然换回烈火神拳。左元敏毕竟临场经验不足,这下子连用指立破迷阵的念头都没有,又硬拆了几招,一股燥热之气突然从丹田升了上来,直到胸臆之间,立时感到胸闷欲呕,头晕目眩。
  左元敏自从开始修练内功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时不知所措,影响所及,不但脚步虚浮,出招也越来越不像话。封俊杰只觉得他近来武功进步神速,不能以常理度,还以为左元敏又要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拳势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劲三分。
  那张瑶光自左元敏与封俊杰交手以来,所有目光便只在左元敏身上打转.一开始左元敏以指立破迷阵应付的时候,张瑶光瞧出端倪,尚为左元敏居然能与南三绝之一的封俊杰僵持不下,感到十分开心,可是此时左元敏脚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也是第一个看穿,心中暗道:“糟糕!”嘴上也同时喊道:“封前辈!手下留情!”
  封俊杰哪里肯听?又堪堪拆上三十来招,左元敏勉强与他对了一拳,忽然“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沾得满襟都是。
  张瑶光大骇,她万万想不到两人不过只是一言不合,侠名素著的封俊杰,居然会要左元敏的命,急忙飞身上前,拦在两人中间,重复说道:“封前辈,手下留情!”
  封俊杰见她满脸关怀,情意真切,本来依他的个性,就算对方真的是十恶不赦之人,此刻也必暂时罢手,听听他的朋友亲人还有什么话说,但此刻张瑶光的出现,却是犯了封俊杰的大忌。左元敏不肯承认与自己的女儿有过亲密的关系,也许正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吧?封俊杰将情绪转移到她身上,说道:“张堂主也想插手吗?好,就让封某领教紫阳山门的高招!”将官彦深一番言语,忘得一干二净.
  张瑶光这个长老与堂主之名,不过是因为沾亲带故,与武功高低完全扯不上关系,她的武功与现在的左元敏尚颇有不如,又怎能胜过封俊杰呢?况且那封俊杰在对付左元敏的时候,虽然恨他负心,始乱终弃,可是他也许是孩子的父亲,下手之际,还是希望他即时回头.但对付张瑶光可就不一样了,此人是女儿的情敌,未来一家团圆幸福的绊脚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一拳毙了,永绝后患。
  张瑶光这一番上前,让左元敏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他全身内息紊乱,就是有再多的喘息时间也无济于事。他实在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让封俊杰给伤了,连忙想运起太阴心经来镇慑心神,可是这会儿只要他一运气,那股燥热烦闷,立刻顺着任脉由丹田冲上中、玉堂、紫宫、华盖诸穴,最后散入全身经脉,四肢百骸燥郁充满,浑欲爆裂而出。
  左元敏惊惧不已,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谷中人不安好心,教我们太阴心经时,留了一手?”当然,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是因为伤在封俊杰手下的关系,总是他不敢再运功,只缓缓地调匀呼吸,这也才能逐渐将两眼目光,投注在眼前的战局之上。
  他原本昏昏沉沉的也就罢了,这下瞧清楚了,可又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只见张瑶光在封俊杰双拳的笼罩之下,早已是遮拦多,进攻少,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左元敏忙道:“封前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哑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求封俊杰手下留情,可是甭说他现在声音黯哑,就算封俊杰能够听得明白,那还不是当作没听见。
  惊疑间,那张瑶光又接了几拳,身子不住地往后倒退,左元敏迎上两步,正好从身后搀住了她。张瑶光一惊,说道:“你干什么?快让开!”一把将他推开,便在此时封俊杰拳影又到,恰好从两人中间穿过.但是封俊杰此刻早已将目标移转成张瑶光,跟着第二拳、第三拳都往她的身上招呼,左元敏倒成了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左元敏终于知道触怒了封俊杰,简直就是惹火上身,这把火差一点吞噬了自己还不打紧,现在还烧到了张瑶光身上。情况失控,左元敏又气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张瑶光一个疏神,绊倒在地。封俊杰则像着了魔一般,大喝一声,凌空跃起,便向张瑶光扑去,势若洪水猛兽,根本已有致人于死地的打算。
  眼见张瑶光命在旦夕,这一下左元敏哪里还管得了自己体内的什么内息不调,火水不济?猛吸一口气,飞身拦在张瑶光身前,两掌平推而出,替她挡下了也许是致命的一击。
  这个地处于天地一隅的小小村落,村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向来是一派的恬静和谐,悠闲松散,却在这一刻,几声尖叫划破天际,扰乱了村民原本纯朴宁静的生活。
  张瑶光的视线让左元敏给挡住了,听到尖叫声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左元敏的身子往后倾倒,重重地摔在她的怀中。张瑶光勉强搀住,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唇色转紫,不醒人事。再往前看,那封俊杰脸上、胸口、衣襟渐满了鲜血,一脸愕然地站在原地。
  四周惊叫声连连,张瑶光瞥眼一看,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这些人男女老幼,大人小孩都有,想来他们早知道封俊杰武功厉害,一听到封俊杰与人对上了手,都跑过来凑热闹,但这会儿有人受伤,突见血光,胆子较小的妇人孩童,便开始惊叫,甚至啼哭了起来。
  张瑶光环顾四方,一时有误入贼窟的错觉,左元敏昏迷不醒,更让她倍感压力。眼见封俊杰不知为何愣在原地,当机立断,便即负起左元敏,也不管妥不妥当,就往院外冲.她不知封俊杰这一愣是忽然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隐情,但为今之计,就只有走为上策。
  其实她不知道,这些围在院子四周的街坊亲友,才是救了她们两人的最大功臣。原来那左元敏硬接这一招,一口真气却忽然提不上来,猛地封俊杰劲力来到,不但立刻打得他口吐鲜血,而且这一回血还是用喷的。
  这下可吓坏了围观的人群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封俊杰,胆子比较小的,当场惊叫啼哭。封俊杰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但见左元敏如同断了线的傀儡木偶倒了下去,以及身上沾满了他所喷出的鲜血,心中只不断重复道:“我居然用这么重的手,伤了两个晚生后辈……我居然用这么重的手,伤了两个晚生后辈……”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掩面而走,有的吓得就近寻找掩蔽,母亲安抚受到惊吓的稚儿,丈夫紧紧搂着身旁的瑟缩发抖的妻子。封俊杰一下子陷入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不敢去多看四周人们的反应,连张瑶光何时带走左元敏,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瑶光背负着左元敏直往村外奔去,为怕封俊杰忽然追上,除了没命地使劲奔逃,还东弯西拐地,意图扰乱追踪。她情急之下不知节制,没出几里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还好她之前有照顾左元敏的经验,心理上至少是完全没有排斥的。
  如此又行了不久,张瑶光望见前方有一片竹林,生长茂密,想来是一个不错的歇脚地,于是便钻了进去。放眼望见竹篁森森,浓荫遍地,果然是个清静舒适的所在。当下便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轻轻将左元敏放下。
  她一路上既怕追兵,又担心左元敏不能承受颠簸,七上八下,甚不好受。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将左元敏放下来了,却见他兀自昏迷不醒,一颗心依旧悬在那里,迟疑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摇了摇他的肩头,轻轻唤了几声。
  那左元敏毫无反应,张瑶光心里更害怕了,急忙查探他的呼吸脉搏,但觉得他气若游丝,脉像紊乱,毫无半点规律,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只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气。
  张瑶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不知不觉间,泪珠已经在眼眶里头打滚.忽然想起自己那时受伤,左元敏曾在一处破庙里用内力帮忙疗伤,这手法她虽然不曾学过,但是内息在自己体内哪些经络游走,印象却十分深刻,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她多想,便将左元敏扶起,依印象施为。
  内力甫入左元敏的体内,张瑶光便不自觉地感到全身为之震动,先是一股燥热,像一阵热风一样,迎面吹了过来,接着却又是一丝丝的寒意,从手心上源源不绝传了过来。张瑶光身上冒汗,却又打着寒颤,外热内冷,交相折腾,端的难受异常。
  如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瑶光已然抵受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左元敏忽然睁开眼睛,挣脱张瑶光的手,虚弱地说道:“我……我好像不行了……你……你救不了我的……”原来张瑶光这番功夫倒不是全然白费,左元敏靠着她灌输过来的内劲,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张瑶光安慰道:“别胡说,你……我……我马上带你回紫阳山,我哥哥他救得了你的。”左元敏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怕挨……挨不到那个时候……”
  张瑶光急道:“那你就更要坚持下去,我们从山上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没摔死,这不过是一点伤,哪有这么容易死。”左元敏摇着头道:“我……我不知道,这回我的感觉……感觉有点奇怪,完全控制不了了……好像……好像……”摇了摇头,说道:“我形容不出来……呵呵,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去见阎王了……”
  张瑶光听他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情开自己玩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而落。左元敏不察,续道:“去见阎王也好,那我就可以看到我娘、霍伯伯,也许……也许还有我爹,一家人团聚,好过我独自一人在这世界上过活……”张瑶光想起自己的身世,同感戚戚,撇过头去,泪珠更是不住落下。
  两人静默半晌。左元敏忽然喃喃自语道:“阎王……阎王……对了,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号称‘人间阎王’的神医?”张瑶光听到“神医”两字,精神一下子都来了,连忙拭去泪痕,转过头来道:“真的吗?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左元敏神情恍惚,只道:“我记不太清楚了……这附近……附近有一个叫临颖县的地方吗?”张瑶光道:“没关系,我们一路问过去,好过继续待在这里.”左元敏道:“是啊,好过在这里听我唉声叹气的……”张瑶光佯装薄有怒意,道:“是啊,你知道就好了。”
  那左元敏经过张瑶光的一番紧急处置,渐渐稳定下来。虽然还是很虚弱,不过只要不提气运功,倒没有立即的危险.当下便由张瑶光搀着,走出竹林,路上逢人便问临颖县城要往哪个方向去。原来此处离那临颖县虽然不远,但也不算近,不过那里既然有神医在,张瑶光就坚持要走上这一遭。
  两人直往西北方向行去,到了第三天,果然来到临颖县,两人进得县城,先找了个饭馆歇息,招来店小二,向他询问“人间阎王”这个人。没想到那店小二道:“人间阎王?不会吧?怎么会有人取这么恐怖的名字?再说,这谁人那么大胆,居然敢用阎王爷的称号,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得超生吗?”意思居然是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张瑶光灵机一动,改问道:“那请问小二哥,这县城里,哪一个大夫最有名?医术最厉害?”那店小二忽然神采焕发,眉飞色舞地道:“客倌,你们俩是外地来的,这件事问我,那还真是问对人了。这县城里,最有名也最高明的大夫,谁人不知,何人不晓,那就是淳于大夫了!说他的医术高明,那还真是高明,临颖县这么大,可是不好意思,这城里有他这样的大夫,其他人的生意都不用做了,所以两位客倌也没得挑,城里就只有他这一家‘再世堂’为人看病哩!”
  左元敏轻轻说道:“没错,我想起来了,这大夫是复姓淳于没错……”张瑶光笑着与那小二道:“小二哥,你说这话,我有点不信呢。”店小二忙道:“小的绝不敢欺瞒两位。再说这淳于大夫城里人尽皆知,两位只要到街上一问,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淳于大夫的玩笑啊!”
  张瑶光道:“我不是不信这个,我的意思是,这城里只有他一位大夫,那他不是一天到晚有看不完的病人?难道像他这般有名的大夫,所有找上门来的人,都来者不拒吗?”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这个姑娘就甭操心了。那淳于大夫是神仙下凡,华陀扁鹊转世,这一般人哪里得见?他老人家早不亲自看诊了,他收了好几个徒弟,现在是他们帮忙在看诊.刚刚也许是姑娘没听清楚,我是说这城里只有他一家‘再世堂’在为人看病,不是说只有淳于大夫一人。”
  张瑶光与左元敏相视一眼。张瑶光续道:“那要如何才能请淳于大夫亲自看诊?”那店小二皱眉道:“我们这位神医,家里银子不缺,大公子还在京里当差,所以对于名和利,看得都是极淡的,姑娘问我要如何才能请得动他老人家,这可难倒我了……”
  张瑶光笑道:“是吗?听小二哥这么说,我倒是有办法了。”店小二快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相貌清丽,模样娇美,身材玲珑有致,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心想:“难道你是想用美色吗?”当然不敢就这样说出来,只道:“不知是什么方法,姑娘可不可以教一教小的,也好让我跟街坊闲磕牙的时候,说一说嘴去?”
  张瑶光不直接回答,只说:“说穿了也没什么,不过还不到说的时候,我怕说破了,就不灵了。”便向那店小二问明此去路途。店小二口沫横飞,连说带比,一五一十地向张瑶光说明了,只是心中对于她能否真的见到淳于神医本人,感到怀疑。不过在看到打赏在手心中,碰撞得叮叮当当响的铜钱时,其余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左元敏见店小二开开心心地离去,这才说道:“这位淳于大夫,若不是那个人间阎王,医术肯定也是很高明的了。”张瑶光道:“是不是我们原本要找的那个大夫,上门去就知道了。”左元敏道:“只可惜他已经不亲自看诊了。”张瑶光道:“不,我想他会想见你的。”
  左元敏以为她刚刚是跟店小二开玩笑,没想到她是来真的,问道:“那是为何?”张瑶光笑道:“我在庄子里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散尽家产,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千辛万苦的拜师学艺,去练一种屠龙刀法,功成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龙,你想,他会怎么样?”左元敏笑道:“我觉得他可能会抑郁而死。”
  张瑶光道:“这不就得了。大家都把这位淳于大夫当成神仙,可见他的医术出神入化,什么疑难杂症在他手中,无不药到病除。你要他在这县城中,老是看一些平凡无奇的风邪伤寒,那不闷死他了。”左元敏道:“所以……”张瑶光道:“所以他绝对不是金盆洗手,收山不干了,而是每天都觉得穷极无聊,惶惶不知所终.”
  左元敏笑道:“那也太夸张了,也许他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日子惬意得很呢!”张瑶光道:“管他的呢!总之,我们找上门去,他的徒子徒孙一见到你的情形,多半束手无策,马上招呼人去请老爷出马.结果咱们这位神医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责怪小辈们大惊小怪,这不给你把脉还好,一搭到你的脉象,那还不是见猎心喜,非要好好地表现一下不可。”
  张瑶光这一番话,除了开玩笑之外,也相当程度地表达了她对左元敏这次受伤情况,内心里真正的看法。张瑶光浑然不知,左元敏也不以为意,但觉得她此刻轻松开朗,活拨健谈,与初见面时大不相同,心中觉得比较喜欢现在的她,于是安安静静地闭上嘴,让她自由发挥.
  两人叫来饭菜,填饱了肚子,便往店小二所指示的方向走去。不久两人到了目的地,只见那所谓的“再世堂”,其实便是间药铺子,铺子的两边都是围墙,后头连着深宅大院。几株巨大古榕从院子里伸出围墙之外,如同两只手一般,刚好从两边用树荫盖住了药铺子的门梁屋顶。远远瞧去,就像是车盖一样,感觉既高贵,又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恬静.
  两人迳往药铺子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浓烈的药材气味,柜台后一个年轻小夥子探出头来,问道:“两位,有事吗?”张瑶光道:“小哥,劳驾,我们找大夫。”那小夥子道:“稍坐一下。”又把头缩了回去。
  张左两人依言并坐在墙边的长板凳上。只见柜台后面的门帘掀动,然后渐渐复归于平静.屋中两边墙面满满的都是药柜抽斗,左元敏四处张望,颇有些魂不守舍的味道,张瑶光知他紧张,伸手搂住了他的臂膀。两人相对一眼,千言万语,无话而笑。
  良久,门帘掀动,那小夥子复又出现,说道:“两位,这边请。”用手指着里面墙边的一副桌椅。张瑶光搀着左元敏前去,才坐定,一个青年汉子从门帘后走了出来,一边问道:“哪里不舒服?”左元敏待那人在他面前坐定,正要开口,对方左手三指已然搭上他的手腕,右手在他面前轻摆,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人搭了一会儿脉,忽然皱眉道:“你这不是一般的内伤……公子是武林中人?”左元敏点了点头.那人改搭他的右手,不过这次只一下子的功夫,便将把脉的手收回,正色道:“伤你的人武功高强,在武林当中大有来头.不过公子伤势严重,却还有另一层原因。”
  左元敏见他面有难色,还以为自己的伤势严重,已经让对方感到难以启齿说道:“大夫但说无妨。”没想到那人道:“依我们再世堂的规矩,江湖上的恩怨,得要先问过我们家二爷,两位请在此稍坐,哪儿都别去。”那原本待在柜台后头的小夥子,一听到这里,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再度掀开门帘,匆匆往后堂而去。
  那张瑶光原本听他说到“哪儿都别去”这几个字时,还以为是对方关切左元敏,要他多休息,不要到处跑。可是接下来那店伴的反应,却有点奇怪。张瑶光留上了心,说道:“二爷是谁?是淳于大夫吗?”那人笑而不答,脸色多了几分不善之色。张瑶光脸色微变,拉起左元敏,低声道:“我们走。”左元敏其实也早知道苗头不对,但他昨日以来,身子越发衰弱,若无张瑶光搀扶,几乎连走路都有困难,此时此刻,自然也只能以张瑶光马首是瞻,完全配合她的行动了。
  那人哈哈一笑,身形一闪,随手抄起柜台上的药秤,秤杆伸出,直指左元敏的背心,张瑶光转过身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一刺一点,与那人过了两招。那人退开两步,说道:“好剑法,好剑法。”
  张瑶光且战且走,拉着左元敏退到门边,说道:“服了吗?”那人道:“姑娘身手矫健,在下拦不住你,但手上多了个累赘,那就很难说了。就算两位真的走得了,不瞒姑娘说,七日之内,你的朋友就要去阎王了。”
  张瑶光一愣,看了左元敏一眼。左元敏恼他说话无礼,与张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张瑶光会意,拉着他又向外踏了一步。那人道:“姑娘,别说在下不曾警告过你,从‘再世堂’走出去的病人,依惯例是不能再回到‘再世堂’来的。”
  张瑶光这可在意了,若是左元敏的情况真的有他说得那么糟,而再世堂又不收的话,那岂不是没得救了?张瑶光停步回头,怔怔地瞧着说话那人,左元敏反过来拉张瑶光,说道:“别求他,我们走啦……”
  张瑶光轻轻挣开左元敏的手,与那人说道:“请问这位大夫高姓?”那人道:“在下姓沉,草字敬之,淄川人士,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娶亲.”张瑶光道:“淄川?那可真是千里迢迢啊。”那叫沉敬之的说道:“拜师学艺,何言辛劳?敢问姑娘贵姓?”张瑶光不回答,只道:“嗯,沉大夫,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救人?”
  沉敬之道:“姑娘,在下说过了,这要我们二爷才作得了主。”张瑶光逐渐失去耐心,将脸一扳,道:“那快叫你们二爷出来!”
  那布帘后忽然响起如破锣般尖锐又响亮的声音,说道:“两位有求于人,还这般嚣张,吕某在此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话才说完,门帘飘动,人影已到诊察桌边。沉敬之向那人躬身作礼,退到他的身后去。
  张瑶光定睛一瞧,见是一位身着青衫长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脸色颇为黝黑,看上去一副精壮强悍的样子。便道:“请问这位爷台就是二爷吗?”那自称姓吕的中年男子道:“我叫吕泰,二爷是这里面的人叫的,姑娘不嫌弃的话,也可以这般称呼我。这位小兄弟,请回来坐。”
  吕泰当先坐下,做势要左元敏回来坐好,他要替他再把一次脉.左元敏见势如此,不得不从,便由张瑶光搀回。
  那吕泰一搭他的脉搏,立刻皱眉,半晌,瞄着他说道:“你为烈火神拳拳力所伤,居然可以撑到这个时候,能耐非比寻常,想来也该是名家弟子。不知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左元敏让这个问题困扰多次,但他还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道:“我没有师父。”吕泰将脸一沉,淡淡说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封俊杰是什么人,他既然要让你死,我又怎么敢让你生。你不交代清楚来历,我就没有理由救你了。”
  虽然这个叫吕泰的,年纪比沉敬之大,能够只靠把脉,便可得知左元敏为烈火神拳所伤,医术可见亦较沉敬之为精,但是两副嘴脸,却像是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让张瑶光原本在心中打的如意算盘,碰到了实际状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急之下,便嚷道:“我们要见淳于神医!”
  吕泰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手腕,说道:“姑娘,你们的来历不明,又为名门耆宿所伤,也许我该将你们软禁起来,好让你们知道,这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指定见谁就见谁,可以任意撒野的地方。”
  张瑶光大怒,她早已擎剑在手,这时右肩一动,便要将剑尖递出。吕泰手上用劲,将左元敏整个人拉上了桌面,挡在自己身前,张瑶光若是继续将剑身刺出,那左元敏不免剑刃透身,马上就多了一个透明的窟窿。再说那吕泰右手拉起左元敏,左手也没闲着,五指活动,同时扣住了他的喉咙。
  张瑶光多了一层顾忌,这一剑非旦不便刺出,反而不由自主地往后推开两步。接着只听得屋前屋后,脚步声响,却是涌来了一批人,将张左两人,团团围住。
  那左元敏碍于伤势,明知吕泰要来擒他,却也无法抵抗。待见因为自己之故,连累了张瑶光也陷入险地,一时情绪激动,开始挣扎起来。那吕泰牢牢嵌住他的手腕,但觉他手腕微颤,知道他的心意,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经脉倒错,神仙难救!”
  左元敏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本已有难逃一死的准备,后来想起夏侯如意曾经提过的人间阎王,既有一线生机,自又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可是眼见这一群小鬼难缠,就算幕后的阎王好见,那也无用。不由得心底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起,用另外一手也去抓吕泰的手腕,说道:“我若乖乖待着,你就有办法救我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身上除了烈火拳的拳伤,还有什么内伤?”
  烈火神拳威力无俦,偏向刚猛一路,所以左元敏脉象虽然奇特,吕泰依自己多年的经验,自然能有所判别,至于其他,则是完全不能确定,如今让左元敏这么一提,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左元敏见他脸色尴尬,便知道自己的猜测不错,怒意更炽,心道:“既然你没那个能耐,又有什么资格消遣我们?”忽然爆喝一声,一头便往吕泰脸上撞去。
  左元敏这一下又快又急,两人距离又近,吕泰惊觉,反射性地便松开抓住他的手,伸掌格挡。左元敏一获自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套“秋风飞叶手”立刻使开.那秋风飞叶手用在近身搏斗,威力更大,吕泰见招式精妙,不敢迳接,身子从座位上飞跃而起,连退三步,心中惊疑不定。
  但就只这么一下,左元敏伤势更重,百忙中用尽所有余力,大叫道:“瑶光姊,快走!”可是张瑶光就是因为顾忌他的伤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何肯因他奋不顾身的大叫,就撇下他不管?
  而左元敏根本也没想到那边去,眼前一黑,接着便从桌椅上摔了下来,耳里只听得有人喊叫,四周乱成一团,接着四肢手脚一紧,彷彿有人来抬他。左元敏实在很想看看究竟是谁来抓自己,但别说他现在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是意识也逐渐模糊,不久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当中,左元敏忽然梦到,自己抱着张瑶光,正从山崖上往下坠落。沿着陡峭的山壁,他不断地往下奔跑,往下奔跑,彷彿永无止境,而手上的张瑶光的身子,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不断地将他往下拉。他几次想放脱张瑶光,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忽然眼前一亮,横亘在面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亮光,接着“唰”地一声,自己连同张瑶光,一起掉进了这一片银白亮光当中。
  左元敏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仍不住地往下坠,只是力道逐渐缓和,到最后停了下来时,他张目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手中的张瑶光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替代而来的,是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刺骨寒意。他忽地惊觉自己原来身在雪中,同时更觉得呼吸困难,慌乱之间,四肢划动,想要钻回雪面上。
  这下的感觉,比之从山崖上坠落,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越往上游动,就越发觉得气闷,而越觉得气闷,他就越加紧游动,尤其四周越来越冷,四肢竟忍不住僵硬起来,左元敏一颗心彷彿就要从胸口炸了出来,忽然间“哇”地一声,头手终于钻回雪面,他赶紧大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一个白衣女子向他走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说道:“你醒啦?”左元敏伸手拉住她的手,说道:“瑶光姊,拉我一把……”那女子轻轻挣脱,笑道:“你认错人啦!”
  左元敏猛地惊醒,睁开双眼,但见自己躺在一张牙床上,床边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便如同梦中所见的一样。左元敏瞧着眼熟,想要起身看清楚一点,但这一动,一股寒气又从丹田直冲上脑门,一时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那女子道:“哎呀,你别乱动呀!”将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移开,起身道:“老天保佑,你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我现在出去替你熬一副药,你躺着休息,千万别乱动啊!”说着,放下床帷,迳自去了。
  左元敏躺在床上,心想:“这里是哪里?那姑娘是谁?瑶光姊呢?”迷迷糊糊间,又不住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比上一回睡得更沉更久,恍恍惚惚间,也不知做了多少梦,而且是梦中有梦,惊醒之后,仍是沉溺在睡梦当中,层层叠叠,不知凡几。须臾,悠悠转醒,第一个念头仍是:“这是梦吗?”
  他极目而望,但见四周都是素净的白色布幔,原来自己还是躺在一张牙床之上,四旁床帷放下,瞧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左元敏想要去掀开布幔,可是他心里是用力了,身子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半点不听使唤。忽见布帷外人影晃动,左元敏尚未开口呼救,床帷掀开,探进一个苍老的男人脸,两鬓花白,额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左元敏从未见过这个老人,两眼紧紧盯着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老人看了左元敏一眼,说道:“他醒了。”他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兴奋地说道:“真的?”那老人淡淡地道:“还有假的吗?”伸出手来探左元敏的脉搏,一会儿,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身后那女子把脸蛋挤了进来,说道:“不出你老人家所料?怎么了,他怎么了?好得了吗?”老人将脸一侧,轻轻咳了几声,女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将头缩了回去。
  老人将左元敏的手重新放回床上,拉过薄被,替他盖好了被子,头一缩,床帷重新放下。左元敏只能在床上看见两人映在床帷上的影子,耳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只听得那女子说道:“果然不出师父所料,一定可以治得好的,是不是?”这女子问话的内容,也是左元敏相当关心的,听他替自己问了,正好侧耳倾听。
  只听得那老人说道:“错,这小子不出我所料,要是没有奇迹出现,他必死无疑。”那女子显然十分着急,忙道:“奇迹?师父,你不就是奇迹吗?快救他呀!”那老人道:“你不用给我灌迷汤,拍马屁,我究竟是人不是神,这几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那女子对这样的答覆并不满意,续道:“是神,是神!人家都称你是人间阎王,那地藏王菩萨是神,阎王自然也是神啦!”老人道:“胡闹!地藏王菩萨也是可以让你挂在嘴巴上,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那女子忙道:“可是那地藏王菩萨……”两人显然是边走边讲,声音越来越远,终于细如蚊声,而至不见。
  左元敏听这两人的对话,颇为惊讶,心想:“人间阎王?难道这个老人便是淳于中吗?”他一直想不起淳于中这个名字,此刻不知怎么搞的,忽然就想起来了。继而又想:“这个女子是谁?我一定见过她,只是……只是……”他想着想着,脑筋又开始晕眩起来,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瑶光姊呢?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这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渐渐地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昏睡的时间则越来越短。不过在他清醒的时候,却是很少再碰到淳于中与那名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日三次的药僮喂药,与两次的婆婆喂食。但有一点左元敏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与淳于中还是有来看他,而且轮流把脉,相互谈话。
  这一天,左元敏喝过汤药后,忍不住问道:“今天什么时候了?”那药僮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匆匆退出。左元敏正纳闷着,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名女子,仔细一瞧,不正是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的那个女子吗?这会儿他神智清楚不少,这才发觉这女子年纪尚轻,比着自己,也许还小那么一两岁,心中惊讶之情,可就更加三分了。
  那少女喜道:“左大哥,你醒了?”左元敏听她叫得自然,脸上的欢喜神气,显然也不是假装的,这下可真把他搞糊涂了,迟疑半晌,说道:“姑娘,我……我们见过面吗?”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大哥是真的忘了我了?还是认不出我来?”说着退开两步,双臂微张,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瞧个仔细。
  左元敏见她虽然还是个少女,但是姑娘家婀娜多姿的身材,在她身上都已找得到。而这样的身形,左元敏确实是有印象曾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少女转了一圈,接着又倒着转了一圈,说道:“怎么?想起来了吗?”左元敏道:“在下愚昧,实在……实在想不起来……”少女气鼓了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对了,我知道了,你看……这样子呢?”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手掌权充梳子,十指张开,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往后梳拢,最后才将全部的头发盘到头顶上,用一手压住,续道:“这样呢?想起来了吗?”左元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少女大喜,说道:“想到了吗?左大哥!”左元敏吃惊道:“你……你是夏侯如意……”那少女一听,忽地泫然欲泣,喜道:“你果然没忘了我……”
  左元敏叫出“夏侯如意”四个字时,还没什么把握,但见她的反应时,便知自己猜中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哎呀,我从没见过你扮过女装,一时失察,还请贤妹恕罪。”
  夏侯如意偷偷拭去眼眶中的泪水,说道:“说来话长……怎么样?我扮女装好看吗?”说着,又转了一圈。左元敏笑道:“唉,早知道你看女装这般好看,当时我早就该叫你扮回女装来了。以后你可别再扮男装了,没地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本钱.”夏侯如意大喜,说道:“你喜欢就好了,我还担心你看不惯哩!”左元敏道:“哪里,贤妹忒谦了。”
  两人寒喧几句,夏侯如意这才谈起了当日在山谷外,久候左元敏不至,接下来的情形。
  原来她当日在谷外,依约等候了八九日,始终不见左元敏出谷来,便想进谷去寻他,于是雇船渡河。但她过了河才发现,原来那入谷的山洞十分隐蔽,连附近的渔家都不晓得,山壁连绵,那夏侯如意一连寻了五六天,眼见盘缠即将耗尽,这才打了退堂鼓,想想还是回去准备妥当了,再卷土重来为是。
  于是她踏上归途,花了几天的时间回到尉城,可是这一回去,她马上就被哥哥看住了,不准她再到处乱跑。夏侯如意又吵又闹,吵到最后,连夏侯仪都亲自出来教训女儿,这才让她安分下来。
  那左元敏听到她形容自己如何跟两位兄长吵闹,是如何的花样百出,如何的令人防不胜防时,实在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说道:“我见过夏侯无过几面,他样子看上去颇为干练,剑法也相当厉害。想不到在你面前,却是一筹莫展,最后还得把老爹抬出来,才治得了你。”
  夏侯如意颇有得意之色,说道:“我原说他们两个也不过尔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父亲把他们两个当成宝。”左元敏道:“那你后来,怎么会来到这里?”夏侯如意笑道:“总归一句,都还不是为了大哥你!”
  左元敏奇道:“为了我?”夏侯如意道:“可不是。”清了清喉咙,续道:“后来我爹大发脾气,将我关在房间里,找了五六个人日夜轮班看着我,我上哪儿,他们就跟着我上哪儿,甩也甩不开,骂也骂不跑,那一阵子,心里真的很烦……”左元敏道:“那也怪不得他们,他们是奉命行事啊。”
  夏侯如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顿了一顿,续道:“那时我就想,要是左大哥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跟我说……”左元敏听她说得情意真切,语调缠绵,彷彿她口中的那个“左大哥”不眼前一般,心中一突,暗道:“难道……”
  只听得夏侯如意续道:“……我就想,左大哥一定也不喜欢我这般顽皮,不务正业,镇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想来想去,既然我这么讨厌这家里的每一个人,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那我何不到外头去,另学一技一长?大哥,你说我这么想,没错吧?”
  左元敏没料到她会忽然回到现实中来,还向自己询问,忙道:“没错啊,学一技之长很好哇,那你准备学什么?”夏侯如意粲然一笑,说道:“学医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吗?”左元敏大叫一声:“啊……”笑道:“你瞧我这般糊涂……”
  夏侯如意低声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别人想拜人间阎王淳于中为师,那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凭着我夏侯家与淳于家的关系,只要我爹给说上一说,问题就不大了。再说我爹听说我打算来这里学医,他既乐得耳根清静,又不怕我给他惹事,那还不是满口答应,第二天立刻亲自跑一趟,我拜师学艺的事情,就水到渠成啦!”
  左元敏心想:“原来如此。”说道:“那真要恭喜你了,他日学艺有成,江湖上可又要多一个神医啦!”夏侯如意道:“艺成?谈何容易啊,你没看到那淳于中一把年纪了,才有今日的成就地位,我上头还有几个师兄,大师兄都四五十岁了,还不是没没无闻。”
  左元敏点了点头,说道:“这跟学功夫一样,一半靠后天努力,另一半还要有天赋.再说,每个练武学医的,如果都要练到名扬四海,人尽皆知,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称心如意呢?”
  夏侯如意笑道:“反正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不过你就是了。”左元敏跟着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特别有这么多道理好讲,我平常与其他人在一起,不是这个样子的。”
  夏侯如意道:“这个我知道,那是因为大哥关心我,爱之深,责之切,一见到我,非得训我一顿,不能甘休。”左元敏道:“或许吧,啊,对了,你既然拜了淳于中为师,言谈间就不好再将淳于中三个字挂在嘴上,总得称师父才好。”夏侯如意道:“是,我说了,都听你的便是。”
  夏侯如意这样的反应,让左元敏觉得有些尴尬,扯开几句,续道:“贤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了?”夏侯如意道:“我叫你大哥,你就叫我贤妹,这样太见外了,不如你直接叫我如意吧。”左元敏道:“好吧,希望如你的名字一样,万事如意。”
  夏侯如意拉了一张板凳,到床边坐下,屈指一算,道:“从你那天进到再世堂来,到今天,已经足足有二十天啦!”左元敏大惊,他知道自己昏睡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却万万没料到竟然这般久,颤声道:“二十天了?那……那天跟着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她到哪里去了?”
  夏侯如意似笑非笑地道:“哪一个姑娘?我听你这几天,都在喊着:‘瑶光姊,瑶光姊!’是这位吗?”左元敏脸上一红,道:“是她一路搀着我过来,要不是她,我现在只怕已是白骨一堆了,所以我很担心她现在的安危。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平安吗?”
  夏侯如意道:“我回来的时候,厅上乱成一团,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是跟着你一起来的,大哥要不要形容形容她的长相穿着,我回想回想,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位姑娘。”
  左元敏一愣,喃喃说道:“长相?”他们两人这半年多来形影不离,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对方,然后就一直要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才得互相离开对方的视线。因此,左元敏只要一闭上眼睛,张瑶光的模样,就能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宛如触手可及。可是这会儿要他用几个字,几句话来形容张瑶光,却是任凭他绞尽脑汁,肠枯思竭,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
  左元敏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她当时听我的话趁乱走了,此刻问你,自然是多此一举;而若她终不肯抛下我独自逃走,而为淳于中所擒的话,你既然不知道,要你去问,那也是徒增不便,造成你的困扰而已。”因为不知道如何形容张瑶光的长相,就干脆不问了。
  夏侯如意道:“那可不一定。”说着站起身来,在这斗室当中,一边踱着步子绕圈,一边说道:“再世堂在这临颖县城中,固然也为一般百姓看病,配制药剂,但实际上武林人士才是大宗。这其中的道理不难明白,因为淳于……咳……我师父他老人家,本身就是个武术名家,对于如何疏通人体经络,去伤解郁,颇有独到的见解。此外,他还是一个外科圣手,续肢接骨不说,就是肚破肠流,只要在时辰之内,据说他也能缝合治好。”
  左元敏听了不禁瞠目结舌,口张而不能言。夏侯如意见他的反应与自己听到这事时的反应相同,亦感得意,这才补充道:“不过这是听我师兄说的,他加油添醋,总是会的,不过我师父医术之高,只怕是当世第一。”
  左元敏道:“那是。”夏侯如意续道:“如果有人武功天下第一,那他就会有应接不暇的挑战者;而若有人的医术天下第一,则会有应接不暇的伤者。然则这些伤者多是因为打斗而来,而既有打斗伤害,就有纠缠不清的恩怨,今天救了这个伤者,便得罪了他的仇家,明天多救一个伤患,又多得罪了另一个仇家。顺了姑情拂嫂意,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我师父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必作茧自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左元敏心想不错,正要询问如何是好,那夏侯如意已然接着说道:“所以这伤患不是不能接,而是要有规矩,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一视同仁,那谁也无话好说了。所以早期我师父便订了一套规矩,叫‘三治三不治’,专门针对前来求医的武林人士。大哥知道是哪三治,又是哪三不治吗?”左元敏好奇心起,道:“正要请教。”
  夏侯如意道:“第一条就是:男治女不治。”左元敏才听完这第一条,马上便不以为然地摇头叹气。夏侯如意笑道:“大哥以为不妥吗?”左元敏道:“岂只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女人难道就不是人吗?为何男女差那么多?”夏侯如意喜道:“为了大哥这句话,小妹在此愿为天下女人,跟大哥说声谢.”说罢轻轻一福。
  左元敏因为认识不少女子,都是会武功的武林中人,一想到她们要是不小心伤在歹人手下,这天下第一神医居然早已决定袖手不理,心中自然不能平衡,倒是没有想到如此是为了天下女人出气,平白让夏侯如意表达谢意,实是受之有愧,于是连称不敢。
  那夏侯如意续道:“其实这还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师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人家读书写字,已经是十分要不得了,若是再学男人抡刀弄枪,那可就太不成话了。所以要是因此受伤挂彩,便是天谴,他要是逆天而为,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左元敏不信堂堂人间阎王会信这一套,还是摇头连连.夏侯如意道:“接下来第二条嘛,就是:无辜受累者治,咎由自取者不治。”
  左元敏听了,哈哈笑了出来。夏侯如意道:“怎么?这一条也不像话吗?”左元敏道:“不是不像话,我觉得是废话。何谓无辜受累?又何谓咎由自取?这不过是令师订的一个弹性条款,以供自由发挥罢了。”
  夏侯如意道:“这也不尽然,我听我师兄们说,有了这一条,喜欢劝架当和事老的,就可以稍微放心了,要是情况收势不住,让两方伤了,便可以前来就医.”左元敏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一个积极的作用。”夏侯如意道:“而咎由自取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为自己的兵器,或暗器所伤,我师兄说,要是有人笨到这种地步,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左元敏心道:“那也不一定是笨的关系.”只觉得第二条条款订得倒是有趣,但还不是他心中想要的答案。他觉得像淳于中这样的当世名医,所订定的理想条款中,最少也要有一条足以惩奸除恶,帮助好人的,那才不枉了世人给他献上封号的期待。
  三治三不治,已经剩下最后一条了。左元敏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那最后一条是什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8-01-13
第二十二回 虎父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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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如意正色道:“这第三条嘛,就跟你有关了。”左元敏道:“那正好,那日若不是你两位师兄百般刁难,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冲突了。快跟我说说,我是犯了哪一条戒律?”夏侯如意微笑道:“说戒律太沉重啦,你这会儿不是躺在这里,让我照顾了二十天?而我师父也还不是伸出援手来医治你?”左元敏道:“快说,快说。”
  夏侯如意道:“好啦,这第三条就是:帮派掌门者治,来历不明者不治。”不用多加解释,左元敏也知道,他就是被列在来历不明者之流,因此当初才被摒除在再世堂的医疗大门之外。
  本来来历不明者就意味着许多看不见的风险,被粗糙地列为不治之列,左元敏可以想见,可是“帮派掌门者治”,就令他不能接受了。他“哼”地一声,想要臭骂几句,但终究碍着夏侯如意的面子,忍了下来。
  夏侯如意道:“大哥认为只要是帮派掌门,就有就医的资格,实在是狗屁不通,是吗?”左元敏道:“第一条歧视女子,最后一条是仗势欺人,中间那条却是个笑话。如意,大哥先跟你告个罪,我觉得这个人间阎王……嘿嘿,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夏侯如意道:“其实这一点我当初也问过了,师兄们是说,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能够流传至今,无不经过千锤百炼,都有流传的价值。若是竟有一家门派的掌门遇险,那全派弟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不问原因拯救掌门人的用意,是希望可以留下那一门武功,免得失传了。”
  左元敏一听,站在整个武林的角度来看,这倒还算是一个宏观的想法,可是他先前既已表示过不以为然,这时就不太好意思立刻改变态度,只淡淡地道:“以人命和武功来看,想来淳于中也是认为武功比较有价值了。”夏侯如意沉吟未答,左元敏忽然接着说道:“哎呀,如意,你拜了淳于中为师,难道也要遵守这些规矩吗?”
  夏侯如意笑道:“刚刚这些规矩,是师父年轻时所订下的,当时他人单力孤,自然需要这些东西来保命。但如今再世堂气候已成,在我上头就有六个师兄,除了大师兄进宫当了御医之外,其余五个师兄眼下都在身旁,医术武术兼修,与一个武功门派也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在明里,师父的儿子淳于庆考上了功名,现在京城里当官,有得是地方官府主动撑腰;在暗里,五湖四海的武林朋友,我爹、南三绝、桐柏派与伏牛派等,与再世堂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关系非比寻常。更别说其他有求于我们的,或预备将来有求于我们的,那可就不计其数了。
  如此一股庞大的势力结合起来,有时要比明刀明枪的武林帮派还可怕,所以当初的规矩,如今只是徒具参考价值,要怎么解释,全在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念之间。至于我们这些徒弟们,不敢妄加揣测老人家的意思,于是仍多按老规矩办事,省得麻烦。不过将来要是艺成各自离开,我师父他也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风格,萧规未必要曹随。”
  左元敏松了一口气,说道:“那还好。否则哪一天你自己要是身体不舒服,难道也要守着那第一条:“男治女不治’吗?”夏侯如意笑道:“甭说以后我的规则里没有这一条,就是有,趁着四下无人,还不是自己抓副药吃了。”两人相视一笑。
  夏侯如意兜了一圈,接着终于回到正题上,道:“不过朋友多了,相对的,敌人也跟着多了。只是这些潜藏的敌人多数不敢与本门正面冲突,所以本门的地窖里,就老是会有一些不速之客,待在里面吃白食。”左元敏若有所悟,道:“你是说……”
  夏侯如意道:“没错,你将你那位瑶光姐的模样长相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地窖瞧一瞧,看看有没有样貌相似的姑娘,也好留心照顾……”左元敏心念一动,知她说的有理,脑海中想着张瑶光的模样,开口说道:“她跟我差不多高矮,圆圆的脸蛋像鹅蛋一样,眼睛是又大又圆,不过远远地看上去,好像老是皱着眉头一般,有很多心事似的。还有,不管笑或不笑,她都习惯抿着嘴,像怕旁人见到她的牙一样,其实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说了半天,拉拉杂杂地形容了一堆,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左元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很想拉个重点说,但想来想去,却只有想到什么说什么。
  夏侯如意听他这般形容,心中倒也有个谱,说道:“瞧你将这位瑶光姑娘形容得跟仙女下凡一样,说什么我也非得去找一找,瞧一瞧不可。今天也聊得够多了,不打扰大哥休息,我先下去了。”
  左元敏这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好听话乖乖休息。
  第二天下午喝过汤药之后,夏侯如意跟着淳于中前来。左元敏之所以可以确定是淳于中,除了是因为昨天听夏侯如意提起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想起了张紫阳曾经跟他说过,淳于中曾与管竹生有过一段恩怨,而这段恩怨还造成了淳于中一脚不良于行。
  左元敏也是因为看到了淳于中拄着一根竹杖,才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心想:“糟糕,要是瑶光姊真的落在淳于中手里,万一又泄漏了自己的身分,那事情恐怕就难善了了。”
  那淳于中哪里知道左元敏脑子里转着这件事情?替他把过脉之后,看了夏侯如意一眼,一言未发地转身先走了,只留下夏侯如意继续陪伴他。
  左元敏听着淳于中的脚步远去,这才说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没救了吗?”夏侯如意道:“没这回事,不过你的伤势挺麻烦倒是真的。”左元敏“哦”地一声,语调既不觉得特别震惊,也没有半点惊慌的味道。
  夏侯如意道:“大哥好像不太关心自己的伤势。”左元敏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是连人间阎王都没法子,那我只好去找真的阎王了。”
  那夏侯如意一听,仿佛触动了什么,眼眶一红,赶紧撇过头去。只是左元敏还是瞧见了,故作轻松地道:“不过要我去见真的阎王也不容易,我姓左的什么不会,死皮赖脸的功夫一流,只要我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找九头牛来拉我也拉不动。”
  夏侯如意背着他偷偷拭泪,转过头来已经换上一张笑脸,说道:“难怪我师父说,想要救你性命,还得要靠你自己。”左元敏倒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先是一愣,才接着问道:“怎么说?”
  夏侯如意拉过一张板凳到左元敏床边坐下,尚未开口,忽然“嗤”地一声破涕而笑,两颗泪珠滚落下来,讪讪笑道:“你看,我连装个样子都做不好。”左元敏道:“不会啊,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很可爱呢!”夏侯如意嗔道:“你笑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左元敏双手胸前合十,正色道:“皇天在上,我是真的觉得这样的如意妹子,真的很可爱,我还希望她永远记得我今天所说的话,一直保持这样的纯真,十年、二十年,永不改变。”
  夏侯如意让他惹得一阵娇笑,这才说道:“我师父说你身上练的,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神秘内功,却不知为何,没有学到家,造成内力反噬,再加上烈火神拳的伤,内外交迫,以致有今日之祸。”于是便将淳于中的分析,一五一十地告诉左元敏。
  原来那时左平熙因为不知道左元敏与陆雨亭两人的真实身分,传授两人武功虽是为了报恩,却也没完全安着好心。三十六招秋风飞叶手是教全了,太阴心经却只教了常经十二脉,而少了奇经八脉。这对两人最主要的影响,固然是永远练不到太阴心经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那奇经八脉就像湖泊海洋一样,可以贮存在常经十二脉循环流动多余的内息,所以太阴心经要是只练常经十二脉,武功低微那还没关系,只要内力越练越强,平日剩余的内息无处宣泄,就会到处乱窜,情况轻微者精神亢奋,活力充满,最后行为乖张,近于癫狂。情况严重者则经脉错乱,穴道移位,最后走火入魔,逆火攻心而死。
  后来陆雨亭的身分得以被左平熙辨识,此厄自然可以消解,只剩下不知情的左元敏,仍旧承受着这风险,然则他的情况若只是这般单纯,原也难不倒淳于中,真正令神医感到棘手的,还包括了下列因素。
  首先是左元敏当初练这太阴心经时,是刻意背着左平熙练的,遇到疑难不解之处,都是凭着自己的理解,慢慢摸索,结果有些地方走错了岔路,亦不自知,久而久之,终成为心腹大患。
  其次,是左元敏从左平熙那里,获得了将近二十年的浑厚内力,这不但加快了他得面对常经十二脉与奇经八脉的冲突,更糟糕的是,这些内力大都不是他自己练来的,虽然他目前已经可以控制这些内力以为己用,但比起自己练来的内力,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情况危急的时候,稍有闪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危险。
  最后就是封俊杰烈火神拳的拳力,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害了。左元敏所练的太阴心经偏向阴柔一路,烈火神拳则截然不同,是属于至阳至刚一路的内劲,两者本质,原来就是互相冲突的,所以左元敏烈火神拳着体,在一强一弱的情况下,很容易就造成伤害。更由于阳刚的内劲入体,引发他体内内力抗衡,终于导致前述几种潜伏的危机一次爆发出来。
  内忧外患,突发而至,左元敏没有当场瘫痪,还算是他近日练功有成的造化哩。
  那淳于中虽然不知道这许多细节,但是一番推测,却与事实相去无多。左元敏听完夏侯如意转述完毕,已将左平熙在肚子里骂了一顿饱,同时对于淳于中的本领,又多了几分打从心底的佩服。说道:“那你师父为何又说,要救我的性命,还得靠我自己?”
  夏侯如意道:“我师父说,因为你所练的内功与一般常理不同,体质偏向阴柔一路,甚至有往极阴靠近。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参不透其中原理,以致无从下手,除非……除非……”
  左元敏心想:“此事终究让瑶光姊料中了,淳于中之所以肯花心思救我,他始终参不透其中原理,方是重点。”于是问道:“除非什么?”夏侯如意道:“师父说除非你将你所修练的内功口诀,写下来让他参酌,否则他有心无力,一筹莫展。”
  左元敏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眉头一皱,踌躇道:“可是,这……”夏侯如意将板凳一拉,坐得更靠近他一点,说道:“左大哥,我知道这很为难,泄漏本门的练功心法,那是欺师灭祖的!要不这样,我帮你想办法叫你的师父前来,为了救你,应该有些变通的办法可想。”
  夏侯如意这个提议倒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不过左元敏根本没有师父,谈不上欺师灭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包袱。
  左元敏将自己的情况与无奈,跟夏侯如意说了。夏侯如意惊喜道:“那不就更好办了,说与不说,全看自己高兴。”左元敏道:“就因如此,我反而更不能透露了。”夏侯如意愕然道:“那是为何?”
  左元敏道:“那个谷中人虽然不是我的师父,但是他教给我的武功,我也不能随随便便传给他人。”夏侯如意大惑不解,道:“可是刚刚听你说,这谷中人并未把全套内功传授给你,对你只怕是不怀好意,说不定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他害的成分居多。别说这其中有什么仁义道德好讲,为了保命,那也是不得已的啊!”
  左元敏想想也是,自己现在这个状况,说不定真的全拜谷中人所赐,若是为了与他讲义气,反而赔上了小命,那是不值得。但是自己从谷中人那儿所获良多,一身不低的武艺,更是让他初尝扬眉吐气,一窥人体极限的滋味,再说那太阴心经毕竟也成了自己的一门绝艺,要他就这么公诸于世,那还真的有点不甘心。
  左元敏犹豫半晌,一直拿不定主意。夏侯如意道:“还有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总觉得……我说不上来。”夏侯如意道:“你觉得会对不起那个神秘的谷中人?”左元敏摇头。夏侯如意续问道:“你良心不安?晚上怕睡不着觉?”左元敏微笑道:“没这回事。”夏侯如意一连又问了几个问题,左元敏都笑答不是。
  夏侯如意嘟起嘴来,一会儿忽然若有所得地道:“我知道了,大哥是不相信我师父?”左元敏觉得不能完全说是,不过感觉倒是很近了,于是点点头,说道:“好像是这样。”
  夏侯如意起身沉思,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踱步,半晌,拍掌道:“我有一个法子,不晓得使不使得?”左元敏道:“尽管说来听听。”夏侯如意道:“大哥知道我家是卖药材的,先前在家的时候,我多少也知道一些药理,现在这里跟著名师学了也有半年多了,尽管八字还没一撇,端倪多少知道一些。大哥不如便将内功心经写给我,我放在身上,师父问起的时候,就着相关的,我选择些内容念给他听,如果他的疑问与大哥所练的内功无关,那我就可以根据判断,搪塞敷衍一下。”
  左元敏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要是给你师父发现了,你岂不是要担上一个不忠的罪名?”夏侯如意道:“他若是真的救人第一,自然不会发觉我搪塞他;要是他别有居心,那也是他上梁不正,我下梁歪那么一歪,他也不好意思说破吧?”
  左元敏笑道:“你古灵精怪,算是一绝,谁要是当了你师父,要嘛就窝心,要不嘛就烦心。”夏侯如意嘻嘻一笑,道:“不过看起来,显然我是让你窝心的,嘻嘻……”
  既然想到了折冲的办法,左元敏便要夏侯如意取来纸笔,自己一边背颂,她一边抄写。由于夏侯如意还要负责判断,所以她对太阴心经,也必须要有基本的了解,于是遇到有不明了的地方,左元敏还负责解说。
  两人便这么一念一写,一问一答,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分几次将左元敏所知的心经写录完毕。夏侯如意将心经贴肉藏了,说道:“我回房多看几遍,充分了解之后,然后再去禀告师父,说大哥愿意透露所学内容,不过却只愿意跟我说。总之,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找不到借口。”
  左元敏道:“对了,这太阴心经另有一篇专门用来疗伤的心法,可以引发自体疗伤,只可惜我现在无法发出半点内劲,否则也不必躺在这里了。”夏侯如意眼睛一亮,说道:“真的?”
  左元敏点头道:“这样吧,我若处处防着淳于中,却肯将心经告诉你知晓,说不定会让他起疑心。不如我便将这篇疗伤法门告诉他,让他看看对我有没有帮助。”夏侯如意觉得可行,说道:“好吧,希望他是真的想帮你。”
  左元敏又向她问起张瑶光的消息。夏侯如意答道,这几天还没有机会去地窖里看看,一有机会,她会马上去打探。左元敏躺在床上干着急也没用,也只能一再拜托她多费心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下午门外脚步声响,左元敏听这脚步声,便知来人右脚不方便,猜是淳于中来了。果然房门开处,这些日子常来的那个老头子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不正是夏侯如意是谁。
  未待淳于中开口,左元敏便抢先道:“晚辈左元敏,见过人间阎王淳于前辈。请恕晚辈不能起身行礼。”淳于中想一定是夏侯如意透露了自己的身分给他知道,于是便道:“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我现在可是比你还清楚,不必多礼。”左元敏道:“多谢前辈。”
  夏侯如意拉过板凳摆在床前。淳于中慢条斯理地坐下,捋起袖子,替左元敏把脉,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左元敏道:“除了周身乏力,提不起劲儿来之外,其余情况,倒与平时无异。”
  淳于中沉吟道:“你目前的状况,想来如意多少也跟你谈过一点了,也许因为现在情况稳定了,你感觉不出来,但如果放任不管,不出一个月,你的四肢将永远无力,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再想医治,就算痊愈,那也要瘫痪一辈子了。”
  那左元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听到瘫痪一辈子几个字,心中仍未免凉了半截,心想:“死则死矣,弄得半死不活的,反而难过。”尚未搭腔,夏侯如意已抢着道:“可是师父,你不是说……”淳于中打断她的话,道:“欸,师父我是将整个利害关系说给他知道,我说过什么,难道还要你来提醒吗?”夏侯如意伸了伸舌头,嘟嚷道:“是,师父!”
  淳于中续与左元敏道:“老夫知道如意跟你熟识,所以有些话也就让她代为传达,听如意说你有些话想跟我讲,不知对你自己有没有帮助?”左元敏道:“前辈的意思,如意已经向晚辈传达清楚了。想那蝼蚁尚且偷生,晚辈自然亦爱惜自己的生命……”
  淳于中捋须微笑,意示嘉许,没想到左元敏话锋一转,续道:“不过生死有命,人之所以不同于畜生道,那是因为知理重义,可见生而为一个人,是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淳于中一愣,说道:“这……”夏侯如意以为左元敏改变主意,心中更急,喊道:“左大哥!”
  左元敏道:“不瞒前辈说,晚辈所修练的,乃是太阴心经,我虽没有师父,但是受人点滴,当思泉涌,经文我当竭尽心力,不使外流。不过此经另载有疗伤篇,晚辈曾经以此助人疗伤,效果奇佳,前辈悬壶济世,解人疾苦,若能得此疗伤篇,造福更多人群,亦是我辈义所当为。”
  那淳于中脸上虽有些许情绪反应,但大致上并没有明显的失落或是欢喜的神情,听到左元敏最后这么说,只微笑道:“哦,左兄弟有这种慈悲之心,真是天下苍生之福。”
  左元敏原本的用意,是想替夏侯如意的点子找一个合理的出发点,这会儿听淳于中这么说,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哪里,哪里,晚辈也是为了自己,希望前辈救命。”
  左元敏自从踏进再世堂,第一次见着淳于中的面开始,一直到刚刚,才终于开口说这么一句求医的言语,这与一般前来求医者,千拜托万拜托,甚至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的状况大不相同。尤其是淳于中这几年来形同收山,就算病人来头再大,他也顶多负责露面会客,寒喧聊天而已。至于看诊,天下诸病,不论疑难杂症,门下弟子出手,已然绰绰有余,淳于中现场提点几句,那已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左元敏所受的待遇特殊,不言可喻。再说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淳于中还要每天亲自来调理他,这还不打紧,最气人的是,他自清醒了之后,老是一副但听天命的样子,丝毫没将淳于中当成救命恩人一样看待,其中滋味,也只有淳于中自己知道了。
  由此推断,淳于中之所以还这么在乎左元敏,只怕果真是为了左元敏这个特殊的病例。不过左元敏刚刚最后这句:“希望前辈救命。”倒让淳于中颇为受用。他心中一宽,微笑道:“能不能救命,我也殊无把握,不过只要有机会,老夫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左元敏道:“有劳前辈费心了。”于是便将太阴心经所载疗伤篇,缓缓自口中背颂出。
  这太阴心经疗伤篇威力奇大,就是当世内丹名家张紫阳,当时在乍听之下,都觉得相当惊讶,这淳于中不过是个大夫,而人体经络的血脉运行,只是众多医疗行为中的一环。他听到后来,竟然隐隐听得经文中提到,拥有内力者,可以经由激发牵引而能以自体疗伤时,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不可能!”
  只听得左元敏仍滔滔不绝地背颂下去,讲的已不是理论,而是实际操作面的东西了。淳于中又惊又喜,像是捡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宝贝,却不知它的真正价值,究竟在哪儿。不过眼前就有现成的试验品,倒底是一块石头?还是璞玉?只要一试就知道了。
  淳于中想着想着,掩不住心中雀跃之情,就好像一个孩童忽然接到了父母亲所赠送新的玩具,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试试一般。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左元敏与夏侯如意走到窗边,以免让人瞧出他此刻心情的激动。同时脑中也不断地盘算着,此疗伤篇中所载各种法门的可行性。不知不觉间,左元敏已然背颂完毕,问道:“前辈,如何?有帮助吗?”
  那淳于中哪有办法马上记住所有的经文,然后融会贯通,立刻给他一个答案。再说左元敏只不过念了一遍,淳于中心中所记,十不到二三,这当中还有许多与太阴心经本身有关联的部分,那就更不知所云。不过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帮助,只是有什么帮助,这会儿根本说不上来罢了。
  淳于中沉吟半晌,终于说道:“此经文中所言,实在太过玄妙,老夫前所未闻,不敢骤下断语,不过左兄弟放心,明天这个时候,老夫就可以拟妥整个诊疗步骤,能不能像经文说的那般神奇,马上便可知分晓。”
  左元敏再三称谢。淳于中起身道:“如意,今天让病人早些休息,储备体力,以备明日。”夏侯如意应诺,说道:“左大哥,早点休息吧。”跟在淳于中身后,一起出了房门。
  夏侯如意跟着淳于中走了几步,忽地开口道:“师父,我左大哥他伤得这么重,究竟能不能完全康复?”淳于中道:“如意,你对你这位口中的左大哥,倒底有多少了解?能不能说来让为师知道?”
  夏侯如意惊道:“是他有什么不妥吗?”淳于中摇头道:“太阴心经是江湖传说中,一门失传已久的内功心法,二三十年前曾经惹得满城风雨,腥膻遍地,不过因为它始终没有出现,也没听说有谁得到了它,所以传说总归只是传说,逐渐地为人们所淡忘了。没想到今天突然有人说他会这门功夫,兹事体大,我想你修书一封,请你父亲前来,一同参酌。”
  夏侯如意犹豫道:“这……”心想,说到底,自己确实也不清楚左元敏的来历,只知道他为人豪爽讲义气,做事颇有自己见地,年纪又与自己相仿。当时她决意一闯江湖,碰上这样的人,是她的运气,于是便一头栽了进去,说有什么道理,还真没什么道理。
  淳于中道:“你年纪尚小,不知厉害,你父亲名满天下,向来也是说一不二,处世公正的人,这姓左的年纪还轻,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万万落不在他头上,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夏侯如意脸蛋一红,啐道:“师父,你误会了啦,我们又没有……”淳于中道:“既然没有,那不更容易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凡事有你父亲做主,更有何惧?”
  夏侯如意一听,还是觉得淳于中没听懂她的话,气得小嘴一嘟,说道:“知道啦,徒儿这就立刻去写。”淳于中道:“写好之后,交给鲁总管,他会找人送去。”夏侯如意答应,再拜而别。回房之前,特别先到帐房去借了文房四宝,回来坐在案前,一提起笔来,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那夏侯如意自拜别双亲,来到临颖县城,至今六个多月,中间还隔一个新年,家里不但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就是一封信也没有。尉城离这里虽远,但是两边素有商务来往,每月都有车马来回运补药材一趟,托人带封家书只是举手之劳,想来他们是压根儿没想过要做这事吧?
  夏侯如意知道自己在家里不受重视,本来不去想它也没什么事,现在一提起笔来,脑筋静了下来,一股莫名的感伤也跟着袭上心头,跟着鼻子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泪珠滴在纸上,立刻晕了开去,夏侯如意连忙伸手用袖子去抹,没想到才擦去两滴,接着又落下四滴,再擦去四滴,马上又啪搭啪搭地滚落六滴,夏侯如意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有如黄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她在别人的屋檐下,也不敢哭太大声,抽抽咽咽了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复下来。一抬头,那张铺在桌面上的纸,又湿又皱,已经不能书写了。
  夏侯如意随手揉掉,有些气恼自己的不够坚强。眼见家书写不成,一时又不想出房门去拿纸,索性转身进了内房,钻进了床上的被窝。
  才躺没多久,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喊道:“如意师妹,如意师妹!”夏侯如意只将头伸出被窝,喊道:“谁呀?”那声音道:“是我!”夏侯如意心里嘀咕:“我,我,我,我是谁啊?”实在不愿下床。但是天色尚早,若是让人知道她这么早就休息,一状告到淳于中面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着外头那人又继续敲门,不禁觉得心烦意乱,直嚷道:“来了,来了。”走到门边,续问道:“你到底是谁啊?”门外那人道:“是我啊,如意师妹。”夏侯如意懒得再问,收拾好心情,直接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瘦瘦干干的青年,冲着她傻笑。
  夏侯如意见是自己的六师兄黄轩,便道:“原来是你啊,六师兄。有什么事吗?”淳于中成名很早,所收的几个弟子,现在也都有相当年纪了,若不是夏侯仪的面子,淳于中实在不太可能再收夏侯如意为徒。那黄轩拜在淳于中门下时年纪尚小,所以虽然入门已经十年,但年纪却大不了夏侯如意几岁,在这再世堂中,是少数几个愿意跟她攀谈的人。不过夏侯如意对他是兴趣缺缺,原本欠佳的心情,这会儿更加低落。
  黄轩不察,笑道:“师父要我来告诉你,想办法要那个姓左的小子将疗伤篇默写出来给他,他老人家晚上要挑灯研究。”夏侯如意恼道:“什么姓左的小子,姓左的小子师父说得,你就能说得吗?”
  黄轩陪笑道:“师父这么说了,我只是照他老人家的吩咐说,又没别的意思,如意师妹不要误会了。”夏侯如意道:“照着说也不行!”黄轩道:“好好好,师妹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夏侯如意道:“好了,我知道了。”黄轩道:“那走吧。”夏侯如意道:“走去哪里?”黄轩道:“去找那姓左的小……咳,姓左的公子,要他默写心法啊……”
  夏侯如意道:“不用了,这件事我会办妥的,我一个人自己去就行了。”黄轩道:“不行,师父特别交代了,因为时间无多,要我看着师妹跟着过去,然后负责拿回去给他,师妹也好赶紧回来写家书。”夏侯如意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设想得可真周到。”
  黄轩不知她颇有些挖苦的意思,附和道:“是啊,师父他老人家高瞻远瞩,凡事都想在前头,岂是我们这些晚辈所能预料的?”夏侯如意不愿与他多费唇舌,只得跟着走了。一路上黄轩一直与她东拉西扯,尽可能地闲聊,夏侯如意有口无心,嗯嗯啊啊,随口应了几句,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尚未去办,也许可以落在他身上,便问道:“六师兄,你知不知道,之前跟着左公子来的,还有一位姑娘,知不知道她后来哪儿去了?”
  黄轩听到夏侯如意竟主动来跟自己说话,这下子可真的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想她自成了自己的小师妹以来,每一次借故与她说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完全不着边际,而转眼半年过去,她也从不曾主动找过自己。这第一次开口,虽然问的是别人的事情,不过总也算是个开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乐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虽然不在,不过后来五师兄有跟我说,那个女的虽然年轻貌美,看上去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但是武功着实不弱,二师兄一连换了几套武功,都奈何不了她,于是二师兄他……”
  夏侯如意插嘴道:“我管二师兄他怎么样,我要问的是那个女的,后来呢?”黄轩道:“后来?后来五师兄带人围上,还是没能抓住她,然后终于惊动了师父,结果这位姑娘一瞧见师父出现了,这才知道厉害,于是急急忙忙跑走了。”夏侯如意心想:“也许是这样吧?又或者这位瑶光姊早已算准,知道只要淳于中出面,就一定会救左大哥吧?”说道:“这么多大男人还抓不着一个女子,师父当场看见了,一定气死了。二师兄怎么不追去?”
  黄轩道:“二师兄是要追啊,可是听说让师父叫住了。五师兄说,师父知道这美女的来历,所以是故意让她走的。”夏侯如意问道:“来历?什么来历?”黄轩道:“不知道,师父没说。”
  言谈间,两人已经来到左元敏休息的房门外。黄轩走到门边,就要伸手去推,夏侯如意一把拦住,说道:“六师兄,这位左公子的脾气可拗得很,只因为师妹与他旧识,所以师父才故意安排我来照顾,所以请他默写经文的事,还是让我来吧,你在一旁,说不定他一不开心,就不写了。”
  黄轩当然不愿意,迟疑道:“可是师父说……”夏侯如意道:“师父说要你跟我一起来,现在你是来啦,只不过是委屈一下六师兄在外头等,师妹一个人进去劝他,只待经文一写好,我立刻拿出来,六师兄就可以交差了。”黄轩还待说些什么,但瞥眼见到夏侯如意脸上已有不快之色,急忙将已说到嘴里的话给吞回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夏侯如意大喜,再三称谢,进门后随手将门带上时,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
  左元敏见她一进门就笑,问道:“什么事那么开心?”夏侯如意收敛笑容,道:“没有。”将此番来的目的与左元敏说了。
  左元敏道:“那只好请贤妹准备纸笔,代劳誊写了。”夏侯如意道:“这样好吗?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实在有点担心。”左元敏道:“无妨,这疗伤篇我亲自尝试过它的威力,效果十分惊人,此次若能藉由淳于中的手,加以研究推广,流传出去,将来造福人群,那也是功德一件。”
  夏侯如意道:“就怕你这个愿望没达成,反而让淳于家多了一件传家宝,当成了独门秘方使用,那岂不是令人扼腕?”左元敏道:“这也不无可能,不过好在你也在他门下,这件事他需瞒不过你,再加上令尊的名望,只要你牢牢盯着,想来他不敢不传给你。此篇在你手中发扬光大,那也是一样。”
  夏侯如意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成就,顿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起来,说道:“大哥说的不错。”拿过那天留在这里的纸笔,依着左元敏的口述,开始誊写起来。
  这篇附属在太阴心经里的疗伤篇,那日在张紫阳的解说之下,左元敏已颇有心得,为怕将来淳于中真的留一手,于是便在背颂之际,一边尽可能地讲解。只是那夏侯如意修为尚浅,纵使经过讲解,仍有许多地方疑窦满腹,当下便另外抄录,以便改日再来询问。
  但如此一来,所耗的时间可比单纯抄写来的久得多了。那黄轩在外等候多时,终于忍不住频频敲门询问。刚开始时,夏侯如意还会虚与委蛇几句,尽量安抚他的情绪,可到了后来,也是被吵得有点不耐烦,直接埋怨了起来。黄轩碰了软钉子,老大没趣,也就不再发出声音。
  没想到才又过了一会儿,黄轩再度敲门,喊道:“如意师妹,如意师妹!”夏侯如意勃然而怒,倏地站起。左元敏安抚道:“没关系,你先出去看他一下好了,我们谈了一个多时辰了,也难怪他会不耐烦。”夏侯如意道:“我才快被他烦死了呢!”走到门边,用力地将门一开,忽地脸上原本僵硬的表情,一下子挤出三分笑意,刻意细声道:“六师兄,师妹就快写好了,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时间?你越敲,我越慌,就越写越慢哩!”语调虽然客气,但听起来酸溜溜的。
  黄轩赶紧道:“师妹你误会了,不是我要找你,是他!”说着往后身后一指。夏侯如意顺着手势瞧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夏侯如意认得他是门口的门僮兼药僮,轻声细语道:“是你找姊姊吗?有什么事呢?”
  那门僮道:“鲁总管要我来通报夏侯姑娘,说姑娘有家里的人来访。”夏侯如意大喜,说道:“真的?他们在哪里?”“刚刚还在大门口,现在应该已经请进大厅了。”夏侯如意雀跃不已,拉过门僮,飞快地在他颊上亲了一亲,说道:“真是谢谢你了。”那门僮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害臊,脸上一红,直道:“哪里,哪里……”
  夏侯如意转身进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左元敏。左元敏见她相当兴奋,知她急欲会见家人,于是便道:“这经文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就由你师兄来写吧!记得把你的东西带走。”
  夏侯如意大叫道:“谢谢左大哥!”将自己另外写录的注释心得,揣在怀中,出门与黄轩道:“六师兄,经文还差那么一点就要写好了,可否劳驾帮忙做个结尾,拜托,拜托!”双手合十,摆在唇边,乌溜溜的眼睛眨呀眨的,黄轩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夏侯如意愿意,自己这一辈子只怕都要给她吃得死死的了。
  黄轩毫无抵抗能力地点了点头,夏侯如意只说了一声:“多谢师兄!”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黄轩目送她直到她从眼前消失,这才回过神来。他瞧了那门僮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心想:“刚刚还以为如意师妹一出来就会破口大骂,才将这小子拱了出来,没想到……”虽然知道刚刚纵使真的换作是自己报信,夏侯如意这一口,是绝对不可能亲得下去的,但是这一坛子的醋,终究还是非打翻不可了。
  黄轩一把揪住那门僮的衣领,说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难道鲁总管没教过你,应对进退应有的礼节吗?”
  那夏侯如意迫不及待地往大厅的方向奔去,一直到厅门外才放慢脚步,耳里听到堂上有自己熟悉的声音说话谈笑,心情也跟着激动起来,忙不迭地迈步进屋,只见淳于中坐在中间主位,身旁坐了一对青年男女,另一边则坐着二师兄吕泰与三师兄毕武鸣。五人一见她进到厅上,都同时抬起眼来看她。
  夏侯如意眼眶泛红,对着那一男一女,亲切地唤道:“大哥!大嫂!”眼光快速地向四周扫视,问道:“爹呢?娘有跟着来吗?”
  那女子对着她嫣然一笑,说道:“爹和娘都没来,而若不是我缠着你大哥,一定要他带我来看你,今天坐在这里的,可能就只有他了!”夏侯如意虽然有点失望,但看到亲人仍是十分开心,说道:“大哥,是爹要你们来的吗?他有交代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那男子道:“说什么?要好好地跟着老师父学艺,不要老想着贪玩,这些话平日跟你说了,你也都充耳不闻,怎么现在想念起父亲的话啦?”在场众人脸上俱有笑意。
  夏侯如意娇叱道:“才不是呢,谁爱听这样的话,哼,没话跟我说就算了,好稀罕吗?”那女子起身走近夏侯如意,一边说道:“如意,别理你大哥,爹才没说那样的话呢!你离家半年,大家都很想你,走,他们说话可没什么好听的,我带你去瞧瞧爹娘要我带什么东西来给你!”
  夏侯如意喜道:“真的?”女子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夏侯如意倏地转过头去向男子扮了一个鬼脸,跟着说道:“我们快走吧,我好想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女子拉住她,跟她做了一个脸色。
  夏侯如意会意,上前与淳于中磕头道:“徒儿先告退了。”淳于中道:“快去吧!”那男子从未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夏侯如意,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那男子便是夏侯仪的大公子夏侯君实,今年二十八岁,足足大了夏侯如意这个么妹有十一岁。那夏侯如意从小到大,便很少有机会与父亲相处,母亲又是一个个性柔弱,凡事以夫以子为重心的女性,夏侯如意外向刁钻,素为她所不喜,于是夏侯如意便在忽视与放任下长大,家里没有几个人看得住她。
  夏侯君实既身为长兄,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管教妹妹的责任,两人的关系也较其他人亲近。只是夏侯君实大都站在管束教育的立场,以长者自居,由上而下地对待自己的妹妹,不免又有一层隔阂。倒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夏侯如意的大嫂,虽然才嫁进夏侯家三年,私底下与她这个小姑感情甚笃,与一般印象中,大都钩心斗角的妯娌关系不同。
  夏侯君实的夫人娘家姓官,闺名晶晶,正是官彦深的掌上明珠。三四年前夏侯仪有个机会,带着两个儿子去探望拜访官彦深,在双方家长的刻意撮合之下,夏侯君实与官晶晶有了第一次的见面。
  不用说夏侯家与官家各自在地方上、武林中,都是名门望族,就是夏侯仪与官彦深两人的交情关系,那也是门当户对。再说夏侯君实年轻干练,一表人才,而官晶晶更是落落大方,美丽慧黠,两人初次见面,彼此都有好感。于是在媒人的多方奔走,与两方父母的同意之下,三年前结了亲家。
  官彦深的女儿下嫁给夏侯仪的公子,无疑的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大喜事,两人婚后甜蜜恩爱,更是一段佳话,不过三年来官晶晶尚未能替夏侯家传宗接代,生下一儿半子,是小俩口至今心底唯一的遗憾。
  这几天,夏侯君实因为生意上的需要,必须到邻近的城镇一趟,官晶晶近来身体不适,闷在家里已经个把月了,便要求顺道出来散散心,同时建议转个弯去看看夏侯如意。
  因此,夏侯君实根本没有打算专程来看妹妹,那就更甭提家中其他的人了。而官晶晶更比夏侯君实会做人,在来此的路上沿途采办礼物,以便托言是二老思念女儿送的,连带淳于中家里上上下下,也都有礼品,把这一趟计划之外的拜访,弄得好像专程来的一般。别说夏侯如意完全不知原委,就是淳于中也瞧不出半点端倪。
  淳于中见她们姑嫂两个走出厅外,与夏侯君实又闲聊了几句,这才说道:“世侄来得正好,老夫有件事情想劳烦令尊前来一趟。”夏侯君实见他脸色郑重,问道:“什么事?”
  那夏侯如意跟着官晶晶来到后院,院中停着一辆骡车,一个肥胖的身影,原本正跟车夫聊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着两人,躬身唤道:“少夫人……小姐……”夏侯如意道:“董奇,你也跟出来了?”
  那人正是同济堂的董奇。只见他脸上笑意堆满,说道:“回小姐的话,因为这一次我们……”官晶晶怕他胡说八道,露出马脚,将手一挥,说道:“先别说这些,要给小姐的东西呢?”
  董奇道:“淳于家的人,帮忙拿进小姐的房里了。”官晶晶道:“那好。”转头与夏侯如意道:“我们去你房里看吧!正好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夏侯如意既兴奋,又紧张,说道:“大嫂,那倒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知道?”
  董奇“嘿嘿”两声,说道:“小姐,那些可是……”官晶晶提高音量,抢着说道:“那些可是爹娘特别为你挑选的,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说着说着,瞪了董奇一眼。
  夏侯如意伸手挽住官晶晶,声音微微发颤,道:“真的吗?大嫂,快走,快走,快去看看!”拉着官晶晶便走。董奇原本尴尬万分,担心接着便要挨官晶晶的骂,见到夏侯如意把她拉走,倒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来到夏侯如意的房间,果见木桌上摆了一些东西,夏侯如意高兴地叫了起来,其中买给她裁制新衣的绫罗绸缎是一望便知,另外还有一个黑檀木小盒,里面摆了一串璎珞项炼,汉玉发簪以及一对金镯子。而打开另一个油纸包,里面包裹的是胭脂粉盒,针线盒以及一把裁纸的小剪刀。
  夏侯如意看着看着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语道:“送我这些做什么?”官晶晶道:“爹娘可能希望你像个千金大小姐,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抡刀抡枪,动手动脚吧?”官晶晶既要假装这些东西是夏侯仪送的,当然得揣摩他们对夏侯如意的期望,所送的东西不能如她的意,几乎是可以预期的。
  夏侯如意虽然不喜欢眼前这些东西,但父母难得特别挑选东西送给她,意义自然也就不同了。她轻轻翻动,细细抚摸这些东西,良久良久,忽然吁了一口长气。官晶晶道:“怎么?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夏侯如意道:“喜欢。”但是神情明显已不似刚刚那般雀跃。官晶晶笑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交在她的手中。夏侯如意拿来仔细一瞧,只见这把匕首长不满尺,木柄金鞘,柄面纹路古朴,鞘上镶嵌宝石,模样十分精致高贵。抽出剑刃,顿时寒气扑面,刃身又窄又薄,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光。
  夏侯如意大喜,说道:“这是……”官晶晶笑道:“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如何?”夏侯如意直道:“喜欢,喜欢。可是……这很贵重吧?”官晶晶道:“重要的是你喜欢,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你也不一定要哩。”
  夏侯如意道:“那倒是……谢谢大嫂!”将匕首拿在手中,仔细把玩。好一会儿,官晶晶说道:“好了,先收起来了,趁着四下无人有空闲的时候,再慢慢看也不迟。还有,别跟你哥提起,要不然,我可要挨骂了。”夏侯如意笑道:“放心吧,大哥他疼你都来不及了,哪敢骂你。”将匕首放入靴筒中,但过不了一会儿,马上又拿出来看。
  官晶晶嫣然一笑,说道:“先别提你大哥了,说说你吧,来这里还习惯吗?淳于师父对你如何?”夏侯如意道:“一般说来,都很好啦,只不过可能是看在我是夏侯仪女儿的份上,师兄们有时对我实在客气过了头了。”官晶晶笑道:“那还不好吗?”夏侯如意道:“不是不好,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再欺负他们了。”
  两人说说笑笑,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夏侯如意话锋一转,说道:“我本来要写家书回去的,现在你们来了,刚好可托你拿回去。”官晶晶惊奇道:“哎哟,我有没有听错,我们的大小姐给家里写家书了呢!爹要是看了,只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夏侯如意脸上一红,嗫嚅道:“我都还没写呢,再说我也没念过多少书,我不会写让人家流泪的东西啦!”官晶晶纠正她道:“这可不一定。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写,只要把你真实的感受写出来,保证爹娘眼睛红三天,一想起你来就觉得窝心。”说着,拉过板凳在桌前坐下,开始帮夏侯如意在砚台上磨起墨来。
  夏侯如意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嗔道:“我不是要写那些啦!”官晶晶道:“那你别管我,看你原先要写什么,就写什么好了。”夏侯如意道:“原先就只是师父要我写一封信,通知爹过来一趟,这样而已。”便把淳于中形容太阴心经的言语,与官晶晶说了。
  官晶晶的父亲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官彦深,与夏侯如意一样,耳濡目染,自然也从小就练武,一听到有失传已久的武功重出江湖,也感到相当兴趣,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仔细。只是夏侯如意所知有限,纵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来说去,也只是不断重提左元敏的名字。
  官晶晶道:“既然这太阴心经这么厉害,这位左元敏为何还会受伤?”夏侯如意道:“也许师父正是为了如此,才想叫爹过来吧?”官晶晶道:“等我们回去才一起带回去,这样可能太慢了,因为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你还是听淳于师父的话,写一封信回去吧。”
  夏侯如意道:“我本来是要写了,就是不知如何下笔,才停在这里。”官晶晶笑道:“没关系,我来帮你,保证你文情并茂,爹娘看了,不但感动,而且说不定还要夸你能干呢!”
  其他的目的倒也罢了,让父母重视,知道自己的能力,“能干”两字听进夏侯如意的耳里,真是再受用不过了。她精神一振,急急说道:“那赶快,教教我,教教我。”
  当下一人磨墨,一人铺纸,两人边念边写,边写边琢磨,不过多时,两大张情意恳切,温馨感人的家书就完成了。趁着墨迹未干,夏侯如意仔细地再次检视两人的成果,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脸上笑容充满,显然是相当满意,官晶晶一旁瞧见她开心的模样,也代她欢喜。
  夏侯如意心满意足将信笺对折叠好,揣入怀中,起身道:“大嫂稍坐,我去把信交给鲁总管,让他托人把信送回去。”往前走出几步,官晶晶忽然说道:“等一下,这样转来转去,要耽误不少时候,不如先交给我,我让董奇先拿回去好了。”
  夏侯如意喜道:“这样更好。”将怀中的信笺拿出来交给官晶晶,两人又谈笑了几句,夏侯如意道:“大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官晶晶道:“什么人?”脑筋一转,说道:“难道是那个会太阴心经的人吗?”
  夏侯如意奇道:“大嫂,你真聪明,你怎么知道?”官晶晶笑道:“这也没什么,想这再世堂里,有什么人是需要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当然是一个特别的人啦。我自与你碰面说话到现在,唯一听你提过的,就属这位姓左的朋友最特殊,否则你说,再世堂的人,还有谁值得你专程带我去见?”
  夏侯如意讪讪一笑,道:“其实这个人我之前也与大嫂提过的。大嫂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次离家,在外头逗留了半个月才回来的那一次……”官晶晶道:“怎么不记得,爹气得用铁炼把你锁在房里,那段日子以来,是谁每天去陪你聊天解闷的啊?”
  夏侯如意道:“是啊,那一阵子可多谢大嫂了。”挨过身子来低声道:“那一次我离家在外,有一段时间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官晶晶吓了一跳,说道:“什么?你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待了那么多天?你没……你没……”
  夏侯如意啐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官晶晶吁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一个孤身在外,凡事要特别小心,尤其你是个姑娘家,名节清白很重要,人言可畏啊!”夏侯如意道:“大嫂,你也是女人,说这些话,不是贬低自己吗?”官晶晶道:“正好相反,我是看重自己,尊敬自己这么说的。”夏侯如意似懂非懂,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官晶晶正经八百地道:“这些事情,以后你慢慢地就知道了,总之现在听我的话,绝对错不了。”夏侯如意道:“如意知道做人要懂得洁身自爱。”官晶晶笑道:“那就好了。走吧,你不是要介绍他给我认识吗?我猜想他是长得俊得很了,否则我们如意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慎重其事,介绍人给大嫂评比过?”
  夏侯如意脸上一红,说道:“你又来了,我不是说了,不是那回事吗?”官晶晶道:“好好好,我们走吧,一切等我瞧仔细了再说。”当下便由夏侯如意领路,迳往左元敏休息的地方走去。
  那时黄轩已向左元敏抄写好疗伤篇走了,夏侯如意还刻意先确定好这一点,才领着官晶晶进去。
  左元敏见到夏侯如意领着一个陌生女子进来,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子示意。只是他身子目前虽然尚称稳定,但想要抬起身子,竟还是办不到。夏侯如意知道他的心意,一个箭步跑过来搀住他,说道:“左大哥,不用起来,躺着多休息。”
  官晶晶心道:“左大哥?”走近前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年男子,年纪也大不了夏侯如意多少,实在很难相信他居然便是传说中,那神秘太阴心经的所有人。
  夏侯如意道:“左大哥,这位是我的大嫂,今天特别来看我。然后……这个……”一时想不起来,这跟她带官晶晶来这儿有什么关系。左元敏虽然觉得有点突兀,但还是与官晶晶点了点头。
  官晶晶靠近床边,接替夏侯如意说道:“如意跟我说,前一阵子她一个人在外面,受到左公子的照顾,回家后一直念念不忘,说未曾亲口跟你道过谢。如今左公子身体微恙,正是我们家如意知恩图报的时候。人家说长兄为父,那长嫂就为母,所以我这个做大嫂的,今天特地代替如意的父母,来跟左公子道声谢。”说罢,轻轻一福。
  左元敏一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事,想来是如意加油添醋,把我说得太好了。”官晶晶道:“左公子不必客气。”心想:“你们一个称对方为‘大哥’,另一个直呼闺名‘如意’,想来关系已经相当亲密了……”
  夏侯如意拉过板凳,请官晶晶就坐,说道:“我大嫂虽然看起来是个纤纤女子,又是个大美人,不过她可也是出身武林世家,有着一身好本领哦!娘家姓官,她的父亲说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元敏一听到“官”姓,倒没有想到那一个“关”姓,便直接往官彦深身上猜,果然只听得夏侯如意续道:“……也就是未来九龙派的开山掌门,官彦深官大侠便是!”
  左元敏因为已经先猜到了,所以倒不如何惊讶,心中只道:“原来夏侯仪不但与官彦深同门,两边还是亲家。”
  官晶晶乐不可支,笑道:“哎呀,我爹什么时候变成大侠了?这般吹牛,也不怕日后牛皮戳破了,徒让左公子笑掉了大牙。”左元敏道:“不,令尊英雄了得,在下是十分佩服的。”
  那官晶晶继承了官彦深的精明,眼睛要比眼前这两个人尖上百倍,左元敏口称佩服,脸上神气却有几分不是那么回事,官晶晶一瞧便知,心中暗暗纳罕,忽生一计,问道:“左公子见过家父?”
  左元敏不料她有此一问,随口说道:“这……曾经在路上,偶然见过一面。”官晶晶心想:“我父亲名头虽大,但若是无人引荐,你小小年纪,如何识得?而若是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你脸上的不以为然,却又从何而来?”想再试试他,当下佯喜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好不好?”
  左元敏想女儿思念父亲,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说道:“我不久之前才碰到的。令尊看来很好,红光满面,英气勃发。”官晶晶道:“我知道他前一阵子伤了脚踝,早吩咐他不要到处乱跑,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不听话。”佯装生气模样。左元敏微笑道:“夏侯夫人请放心,令尊看来行动如常,想来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官晶晶心中再无怀疑,左元敏不但知道官彦深是何许人物,而且也确实亲眼遇见过他。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左元敏既然行动不便,却不忙于这一时半刻,只道:“那就好了。”转个方向,续道:“听说淳于先生说,因为左公子武功不低,所以才会受这么重的伤。如今再听公子言谈不俗,想来也是名门弟子,不知公子是哪位武林高手之徒?还是哪位名人之后?”
  关于官晶晶所询问的这几点,左元敏老早已有一套标准说法了,尤其对方竟是官彦深之女,问起这些问题,更是令人神经紧绷。只是他这一套说法总是不能令人满意,聪明如官晶晶者,自然也不例外。
  官晶晶知他多所保留,但也不好当面点破,只道:“将相本无种,男而当自强,其实不论公子出身如何,都不能局限未来的成就发展。只是我们家如意既与公子交好,我们身为长辈的,想多了解一下她的交友状况,别无他意。”
  左元敏道:“在下虽是个孤儿,也不是什么名门高徒,不过绝非奸邪之辈,与如意结交,纯粹是意气相投,夫人就算信不过在下,也该相信如意的眼光。”夏侯如意也有些尴尬,说道:“大嫂,说这些做什么?左大哥不是那种人啦!”官晶晶笑道:“我这很可能是再帮爹娘挑选女婿,眼睛怎么能不擦亮一点?嘴巴怎么能不多问一点?”
  此话一出,左元敏与夏侯如意两人同感尴尬。而见左元敏反应狼狈,不知所措,夏侯如意更是大窘,嗔道:“大嫂,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兜来兜去,老是说这些。”
  官晶晶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殊不知这乃是她刻意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想让这样的情绪,来代替左元敏心中的戒备之心。她知道此刻左元敏的心里不免便想:“原来夫人问我这么多问题,是为了如意问的。”就不会再去防备,她探问自己的底细,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果见得左元敏尴尬过后,神色反而轻松不少,官晶晶接着闲谈了几句,忽然外头有人敲门道到:“请问少夫人在吗?”却是董奇的声音。
  官晶晶道:“什么事?进来说。”门板“咿呀”一开,董奇躬身走了进来,在官晶晶身旁道:“大少爷在外头唤您呢。”官晶晶道:“什么事啊,这么急?”董奇道:“小的不知。”官晶晶道:“知道了。”
  董奇站直身子来,瞥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左元敏,轻轻地“咦”了一声,但是没多做停留,退到门外。官晶晶道:“如意,我先出去了,晚上一起吃饭。”夏侯如意点头。
  官晶晶与左元敏颔首示意,走出门外。董奇原在外等候,此时挨近来,低声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小的曾经见过。”官晶晶示意他往前走出几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董奇便将先前左元敏去同济堂,买五劳通天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官晶晶道:“那五劳通天草是什么要紧的药?”董奇道:“回少奶奶的话,这五劳通天草是疗伤圣药,效果神奇,不过若无其他药剂表里配合,它也是剧毒,只要泡制成剂,一丁点儿就能毒死一头牛。”
  官晶晶道:“这么说,这位左公子,之前就曾到同济堂求过医啰?”董奇道:“奇怪的事就在这里。这五劳通天草是神秘的草药,一般药铺是买不到的,医术平庸一点的大夫,甚至连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抓药配剂了。平常同济堂给人看病,也从来不用这一味药,只有在给武林同道治疗内伤时,五劳通天草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而结果这位小兄弟,只是来买药的,而且一买就是好几钱的份量。”
  官晶晶道:“那你那时向老爷报告了没有?”董奇道:“老爷那时不在,再说,如意小姐后来不但为人出头,还打伤了家里的店伴,要是说出去,我这个……实在……”好像回到了当时的场景,脸上颇有难色。
  官晶晶将脸一扳,正色道:“你就是当时不讲,事后也该私底下告诉大少爷,这么大的事情没人知道,还好后来没有后续,要是闹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就要扒一层皮下来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董奇听到官晶晶这么说,还是吓出一身冷汗,直道:“是,是。小的本来是打算说的,但事情一来,就忘了,这会儿看到这个人,才忽然想起来。”
  官晶晶道:“嗯,总算你还是说了,没有继续隐瞒下去。”董奇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说道:“小的没那个胆子。”
  忽然身后房门打开,夏侯如意追了出来,董奇赶紧避嘴,退开两步。官晶晶道:“什么事?”夏侯如意道:“没什么,我只来提醒大嫂,写给家里的信,有没有交给董奇了?”
  官晶晶点头道:“我记得了,就这样吗?”夏侯如意道:“这只这件事。”把头一侧,瞪着董奇道:“董奇,你只要把信拿回去就可以了,可别乱说话,知道吗?”
  董奇这倒乖觉,说道:“说什么?少夫人交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回去。其他我一概不知道。”夏侯如意道:“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与官晶晶招呼一声,又走回了左元敏休息的房间。
  董奇望着官晶晶,等她示下。官晶晶道:“既然小姐这么说了,你照办就是了,该说的事情,我和大少爷,会跟老爷报告的。”董奇躬身道:“谢谢少奶奶!”
  官晶晶从腰带里摸出夏侯如意交给她的,那两张折叠好的信笺,用左手食指中指挟着,摆在董奇面前。董奇会意,伸出双手去拿。
  没想到董奇手指才刚碰到信笺,官晶晶倏地缩手,董奇一惊,不知哪里又做错了,愣在原地。
  官晶晶道:“还是等一下再给你好了,你不是说大少爷找我吗?你先下去吧,我跟大少爷商量商量,有事再找你。”董奇似懂非懂,说道:“是。”便先退下。
  官晶晶将手中的事物,塞回腰带间,直接回到厅上,去找夏侯君实。其时所有人都还在厅上喝茶聊天,一见到官晶晶进来,便暂时停下话题。
  夏侯君实说道:“娘子,淳于老师有件事情,想要请我们回去转告爹。”官晶晶道:“是左元敏的事情吗?如意刚刚已经告诉过我了。刚才,我还去见过他呢!”夏侯君实道:“他?谁呀?”官晶晶道:“就是那个左元敏啰!”淳于中有点意外,道:“哦,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官晶晶道:“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口风紧得很,现在回想起来,可疑的地方是越来越多。”夏侯君实道:“既然如此,娘子,我打算日夜兼程赶回尉城,亲自通报。”
  官晶晶道:“那样不好。我听如意说,这个左元敏当初是旁人送他进来的,此人后来虽然因故走了,但你想他的身分既然这般特殊,说不定不久就会有人回头来接应,我们要是先走了,只怕会有闪失。”
  官晶晶所担心的,其实很容易推论出来,只不过淳于中知道左元敏练得是太阴心经是后来的事,所以先前是谁送他来的,淳于中当时并未关心,况且人家既然有求于己,自然是己方强势多了,否则也不能把对方给逼走,再说再世堂多大来头,淳于中这十几年来,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一听到官晶晶这番提点,颇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转头与三弟子毕武鸣道:“小毕,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师兄弟轮流负责看守他。”才说完,立刻又补充道:“记得多带人手。”
  那个叫毕武鸣的长得黑黑壮壮的,手脚十分俐落,立刻起身道:“弟子马上便去安排。”淳于中道:“对对对,你先下去。”毕武鸣告退。
  夏侯君实也赞同她的看法,说道:“娘子考虑得是,这么吧,我叫董奇马上快马回去,请父亲过来一趟。”官晶晶道:“事不宜迟,如意也写好一封信了,这附近有我爹的一处联络地,我可以立刻飞鸽传回尉城,请守在尉城的人帮忙通报。”
  夏侯君实知道他这个泰山大人,自从祖父辈两代以来,为了开创九龙门派,早有在各地派驻探子,收集各种情报的建制人力,临颖县城有,尉城当然也有。透过这个管道,自然是最便捷的方式,可是这么一来,官彦深也绝对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情。
  夏侯君实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犹豫。官晶晶眼睛一瞄,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说道:“这件事情我爹迟早会知道,难道你还想瞒他吗?”淳于中道:“没错,要是让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你以后就不方便了。”
  夏侯君实想想也是,还没开口,官晶晶早已吃定了他,便道:“我去吩咐董奇,让他帮我们继续去收帐,我们就留在这里,多叨扰淳于师父几天。”淳于中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
  官晶晶续道:“那我先去把事办了。”夏侯君实点点头,道:“要不要找个人帮忙?”官晶晶道:“不用了,我自己一个行了。”告辞出来,迳往街上走去,弯过街角,穿过两条大街,来到一家当铺前。官晶晶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当铺自然是官彦深所布暗桩的伪装了,这些派驻在外的密探,早已行之有年,这些人长年来往白鹿原的总舵之间,总舵的人大都认得出来。所以官晶晶一进去,尚未出示符记,里面已经有人喊道:“大小姐!”
  官晶晶探头进去,见是帐房出的声音,便道:“先给我准备纸笔。”那帐房道:“马上来,大小姐请先进来坐。”
  官晶晶弯过柜台到后面去,帐房立时送上纸笔。这时前前后后出现了四五个人,纷纷上前见礼。官晶晶点头示意,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各人才逐一散去。
  官晶晶将收藏在腰带间的纸笺拿出来,摊开细读了一会儿,重新放回收藏好之后,这才提起笔来,模仿夏侯如意的口吻与笔迹,写了一封信给夏侯仪,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父亲。两封信的内容除了一般问候请安之外,谈的都是与左元敏、太阴心经等有关的事情,希望他们能马上动身前来。写完之后,分付两封,交代即时送达,不得有误。那帐房领命,官晶晶叮嘱再三,这才返回再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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