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逾5亿美元化工项目引发市民恐慌(图)
http://news.21cn.com/domestic/difang/2008/02/14/4342536.shtml 近处的是丽东化工,远处的是大炼油。
青岛开发区地图。
1月7日,胶州湾北风凛冽。乔月菊出门,去打听一件重要的事情。两天前,青岛市长夏耕在宣读政府工作报告时说:2008年将启动黄岛石化区居民搬迁工作。乔想知道的是:她居住的小区――一个取名“圣海山庄”的地方,有没有纳入搬迁范围。
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两年,户口还在遥远的宁夏石嘴山,一个三面都被煤矿包裹的工业城市。那里的生活不堪回首:马路上铺着一层从天而降的聚氯乙烯颗粒,总也扫不完;空气中弥漫着煤粉,洗把脸,水就是黑色的;老天爷也来凑热闹,冬春之交,沙尘暴遮天蔽日。乔月菊每年回去一次,向原来的单位证明,她仍然活着。
“我是为了躲污染,才来到青岛的。”乔月菊说。她一度相信,这个总在媒体上展示碧海蓝天、绿树红瓦,宣称“来了就不想走”的海滨城市,一定能够带给她完全不同的人生。
现在,一个令她讨厌的“邻居”,动摇了她的想法――这就是丽东化工,一家由韩国人控股的合资企业。密如蛛网的管道中,流淌着苯、甲苯和对二甲苯。乔月菊知道,“这东西,危险!”每天,这个52岁老人与一片热气腾腾的烟囱相互对望。
她从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了答复:“圣海山庄”不在搬迁5年规划之内。乔月菊独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觉得更冷了。
从卫星地图上看,如今的胶州湾更像是一副棋局。对弈的双方,分别是千万年形成的自然环境和蕴藏巨大能量的现代工业文明。填海造地拉直了海岸线,石化储罐是摆布整齐的棋子。
民间“石化恐惧症”
“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丽东化工,有毒!”但在一些官员看来,诸如此类的恐慌,只是存在于市民想象中的一个“概念”
从青岛轮渡码头出发,坐快船只需要15分钟,便到达黄岛经济技术开发区。在1992年合并之前,“开发区”和“黄岛”还是一南一北两个地理概念。乔月菊就居住在老黄岛北部、胶州湾南岸。
如果没有丽东化工,这里无疑是一块“面朝大海”的宝地。在2004年3月丽东化工开工建设之前,已经有数家房地产开发商在这里开疆拓土。一家开发商在围墙上喷涂的广告中宣称:“户户窗临美景,家家拥翠而坐”,“生活是风景画”。
“现在胶州湾的风景已经没有了”,楼盘销售经理感慨说,语气中充满遗憾。甚至,就连围墙圈起来的地块,也因为原有方案不再被政府批准,而停止了开发。其他开发商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在数百米之外的另一个楼盘,销售人员靠跳棋打发着时间。与开发区其他楼盘相比,这里房价低廉,更为糟糕的是,有价无市。
丽东化工的“威力”,在居民中间口耳相传,“什么爆炸啦,泄漏啦,都是马上要你命的那种”。恐慌情绪还张贴在玻璃上。“此房出售”的纸条和横幅随处可见,异常显眼。
记者在一家基本售罄的小区内看到,院子里行人稀少,显得了无生气。“很多人买了房,但不住在这里”,一个租住在车库中的小贩说。他经营煎饼一类的生意,已经在黄岛生活了4年,却没有在这里定居的打算,“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开玩笑”。
乔月菊的邻居也越来越少了。内蒙古的、新疆的、辽宁的,她细细数着,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街坊,慕名而来,却又失望而去。客厅的沙发上,蒙着一层透明塑料布,这个独居的老人,显然没有多少客人。
在一些政府官员看来,诸如此类的恐慌,只是存在于市民想象中的一个“概念”。“都说会有污染,可是谁也拿不出证据”,青岛市环保局宣教中心主任李亦明说,“我们拿出数据,市民又不相信我们”。
2007年2月8日和3月30日,开发区有关部门先后举行两场分别针对媒体和市民的环保说明会。组织者的初衷,旨在“打消市民疑虑”,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石化恐惧症”仍未终结。
“华欧晨曦”,是一家省级示范幼儿园,园长阚常正为生源流失而苦恼。“丽东化工投产后,很多家庭搬走了,孩子一下少了几十个”,阚常芳说,“去年以来,新入园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幼儿园对丽东化工没有好感。“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丽东化工,有毒!”
世界级“大炼油”计划
投资5.44亿美元的丽东化工,是“青岛市建立石化基地的先行性项目”,“大炼油”项目完全建成后,青岛将成为世界级的石化基地
与居民的嫌恶不同,青岛的决策者给了丽东化工一个热烈的拥抱。在官方话语中,投资5.44亿美元的丽东化工,是“青岛市建立石化基地的先行性项目”,“标志着本地石化行业的发展迈上新的台阶”。
这个先行者发挥的经济效益不容小觑。2007年头两个月,丽东化工带动开发区规模工业增速19个百分点。头5个月,开发区工业产值、增加值总量等各项指标位列全市第一,官方分析亦将“强劲拉动”的功劳归于丽东化工名下。
继往开来的,是中石化千万吨级的大炼油项目。2005年6月,“大炼油”在距离丽东化工几公里之外的地方破土动工,预计今年5月即将产出第一桶油。有分析说,项目完全建成后,可以带动下游众多产业链,最终形成发展集群,届时青岛将成为世界级的石化基地。
青岛谋求炼化重镇的历史,最迟可以追溯到2002年。决策者认为,以海尔、海信、双星、澳柯玛和青啤这“五朵金花”为代表的青岛制造业,已经进入相对稳定的增长期,青岛进一步发展需要完成产业产品结构性调整,而石化被看成应当重点发展的支柱行业之一。沿着这一逻辑,地处胶州湾西岸,地势开阔、人口密度较小的黄岛,成为未来大型工业项目跑马圈地的重点区域。
2005年3月,在一次与网民的对话中,原青岛市委书记杜世成说:“石化是在我这一任上兴起的……50年以内,很多人会说炼油是在青岛做了一个大好事,带来财政收入;50年以后,可能大家会说这个家伙给青岛做了一件坏事,带来青岛污染”。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自然不会在杜世成重点考虑的范围之内。事实上,他也不再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倡导的石化战略。2006年12月,杜世成被中纪委实施“双规”。
在政府官员视野中,经济发展现实需求和市民生活环境之间,后者只能处于“兼顾”或者“服从”的地位。乔月菊和她的街坊们感觉自己是被遗忘的一个人群。规划中各个工业项目都在稳步推进之中,功能区之间“宽阔的绿化带”却一直无人问津。他们已经见识了数次省市领导出席的开工仪式、竣工庆典,“从来没有人走过来问问,我们过得好不好”,乔月菊的一位邻居说。
社区居民和丽东化工之间只有一箭之遥。正如政府有关部门在对居民的答复中反复阐述的那样,这段距离符合所有的法律规定和国家标准。但也正是这几百米,成为居民们始终难以释怀的鸿沟。(来源:南方都市报)
重化工业触角向大海深处挺进
尴尬环评 两难困局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说,“科研机构如果坚持独立客观的立场很难向支付费用的地方政府方交代,一味顺应地方政府又面临问题暴露后声誉和资质上的风险”
对于化工企业和居民小区近距离并存的风险,决策者是清楚的。黄岛区政府委托中国海洋大学环境保护研究中心编制的一份区域环评报告说:本地区主要风险物质为原油、苯、硫化氢等易燃易爆、有毒、恶臭物质。在一定条件下可能会对周围居民、周围海域造成危害影响。不过,这样的提示,并不能阻止石化项目落户黄岛的步伐。
青岛“芳烃项目”是丽东化工的另一个名称,同是“芳烃项目”,厦门PX项目(腾龙芳烃)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结局。这里没有出现赵玉芬那样的公共知识分子,没有出现为公众代言的政协委员。反对丽东化工的民意集中在网络上,这些文章大部分被锁定,无法跟帖或者回复。
冯玉泉,当地电厂一位66岁老人,向记者展示了一份厚厚的名单。数千人签名抵制丽东化工,但他们所做的仅仅是签名而已。他们认为,采取对抗的方式除了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外,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成果。就连保存这份名单也是需要勇气的,这些签名被原来的持有者视为“定时炸弹”,于是辗转多人到达冯玉泉手中。对于后者来说,唯一可资保护自己的,不过是“33年的党龄”。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2007年5月22日,丽东化工投产庆典如期而至。在此之前,冯玉泉收到了一份来自黄岛街道办的答复。这份文件列举一堆冷冰冰的法律条文,对冯玉泉反映的问题一一驳斥,看起来思维缜密、有理有据。冯玉泉在“信访人意见”一栏写道:“该答复我们非常有意见,我们准备继续上访。”
最新的消息是:2007年7月18日,黄岛环保分局代表开发区政府和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签订合同,委托后者对黄岛石化基地进行规划环评。中国环境科学院亦是厦门规划环评报告的完成者,并且做出了区域内“发展定位、布局存在矛盾冲突”的结论。
记者注意到,区政府发布的招标文件中规定,投标人应在中标之日起8个月内,得到国家环保总局的批准文件。这一耐人寻味的条款,已经受到了一些网民的质疑。但对冯玉泉来说,这次规划环评多少可以看成最后的一丝希望。
北京大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说,按照有关法律法规的设计,石化类工业园区应当先完成规划环评,然后再对其中单个项目进行项目环评。但是因为各种历史和现实原因,本应作为前置环节的规划环评往往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自从国家开辟公众参与环境影响评价的途径后,一些地方政府出于对民众意见的回应,不得不补上规划环评的手续。
从理论上说,现在具有环评资质的科研机构拥有了更大的市场,但很多机构尽量避免接受这样的委托。“在我们看来,‘补’手续的规划环评通常都是存在各种问题的,作为委托方的地方政府显然希望环评机构能够为其掩盖这些问题并且保证获得环保部门的审查通过”,这位专家说,“科研机构如果坚持独立客观的立场很难向支付费用的地方政府方交代,一味顺应地方政府又面临问题暴露后声誉和资质上的风险,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参与”。
迟到和诡异的听证
环保总局拒绝丽东化工环保验收申请之后,当地举行环保公众听证会,一个以“刘公岛社区居民”身份出席会议的代表,其实是开发区环保分局工作人员
丽东化工和当地社区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展开了。
2007年11月28日,在竣工投产半年后,丽东化工把50多位老人请到黄岛老年大学。首次见面,是以“老年科普活动”的名义举行的。活动还没开始,乔月菊就和“教务主任”冲突起来。“那个主任给活动定调子,说我们是来受教育的。”乔月菊回忆说,“我说,放屁,我们是受害者”。
第二次发生在12月26日。学员赵桂华还记得,她像放炮般逼问来自丽东化工的工程师:“既然安全措施很到位,丽东化工为什么不建在市政府门口?”“一旦发生爆炸,有什么措施保障我们的安全?”
给她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科普知识。“那个韩国人不断鞠躬,说他只是个管技术的,很多问题解答不了,但是一定会向管理层反映我们的意见,人倒是很客气。”赵桂华说。
对于丽东化工,这位老人已经丧失了基本的信任。就连韩国人赠送的小礼品、一套来自韩国的牙膏香皂,也被她视为“给点小甜头,想要堵我的嘴”。
2006年6月,青岛芳烃项目(丽东化工)环保公众听证会在黄岛开发区召开。此时丽东化工已近机械竣工阶段,在此之前,国家环保总局曾以不符合《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暂行办法》有关规定为由,拒收丽东化工提交的竣工环保验收申请。
有青岛当地居民指认,相关新闻报道中,一个以“刘公岛社区居民”身份出席会议的代表,其实是开发区环保分局的工作人员。记者查阅发现,《暂行办法》并未对此做法做出禁止性规定。
在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诉讼部部长张兢兢看来,这恰恰是《暂行办法》有待完善的地方。她认为,《暂行办法》并未搭建一个有效的计算模型,对于“代表如何产生”这个核心问题,缺乏程序性的规定。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一方面,听证会代表的“广泛代表性”无法得到保证;另一方面,“如果组织者具有倾向性,想要规避围绕项目发生的重要矛盾,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于当地居民的质疑,记者与当地环保局、发改委以及丽东化工进行了联系,但他们都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向大海深处挺进
重化工业步步为营,触角向大海深处挺进。而当地居民,是一帮看客,也是注定要出局的一群人
青岛市环保局去年初发布的一则信息说,“在建建筑以及已经建成的居住区,应考虑逐步搬迁”,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进一步明确了这一信息。
徐戈庄是计划中首批搬迁对象之一。这个祖祖辈辈以赶海为生的村庄,如今把房租作为最大的收益。在他们对面,“大炼油”的工地上,高峰期有3万人开工建设。这支庞大的队伍需要吃饭、睡觉,村里人便有了稳定的收入。
能人想办法挤进这支队伍。尹光记,一个打过鱼、后来又搞过水产养殖的中年男子,而今贷款买来机器,承包了一段工程。对他来说,这个投资100多亿的项目,只要舔上一口就能发家致富。他对“大炼油”会不会造成污染不感兴趣,抱怨最多的是“分到我们手里的项目,已经是转包五拨、六拨之后的,早就扒了几层皮”。
对于即将到来的搬迁,他们怀着欣喜之情。按照这个地方的惯例,4间平房,不论是茅草的还是砖瓦的,可以换到两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搂。很多人把搬迁,视为迅速集聚财富的途径。
也有嫌弃补偿标准太低的人,不过并不是主流。“闹吧,不会多拿一分钱,不闹吧,也不会少给一分钱,而且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我相信党和政府是公平的。”一位村民说。这或许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官员和政策应当展示的“良心”上。
被村民们轻易抛在一边的对大海的向往,恰恰是促使乔月菊不远万里定居青岛的动力。她的前半生,一直笼罩在急速工业化的压力之下,后来又因为畸形工业化的落寞,下岗、失业、提前退休,她烦透了。
有钱人等不及搬迁计划的跟进,提前搬走了。乔月菊无法离开。这套房子,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积蓄,更糟糕的是,她也不再有继续赚钱的能力。“再怎么样,我也只能住在这里。”乔月菊说。
从卫星地图上看,如今的胶州湾更像是一副棋局。对弈的双方,分别是千万年形成的自然环境和蕴藏巨大能量的现代工业文明。填海造地拉直了海岸线,石化储罐是摆布整齐的棋子。重化工业步步为营,触角向大海深处挺进。而当地居民,是一帮看客,也是注定要出局的一群人。
新闻链接
危险化学品安全距离的秘密
当地政府对居民投诉距离过近问题的回复是:所谓“居民区附近1000米内不得规划和兴建剧毒和化学危险物品生产厂”,出自1987年发布的《化学危险物品安全管理条例》及其《实施细则》。该条例和细则已于2002年废止。取而代之的《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规定:危险化学品的生产装置和储存数量构成重大危险源的储存设施,距离居民区的距离必须符合国家标准或者国家有关规定。
在对丽东化工项目进行安全评价时,其与居民区的卫生防护距离600米,是依据石化行业标准《石油化工企业卫生防护距离》确定的。卫生防护距离的测量,是从化工企业的生产装置开始的,而不是从其院墙开始的。
记者注意到,该标准的条文说明显示:卫生防护距离是指工厂在正常生产状况下由无组织排放源散发的有害物质,对工厂周围的居民健康不致造成危害的最小距离。对于突发性重大事故的污染影响,很难用卫生保护距离的办法来防止,只能采用应急救援措施来解决。
□本报记者 贺信 发自青岛(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