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是老爹，一点不为过，前不久，他过完了93岁的生日。他腿脚不好，只能坐着轮椅，在屋里不大的范围内活动。
老爹很了不起，头上的光环也曾是耀眼夺目。表演艺术家、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演员、一级导演……，他早年塑造的艺术形象，至今还让人们赞不绝口。
他爱过生日，因为那天他能戴上纸做的皇冠，穿着儿孙们为他买的新衣服。全家人都围着他 ，送给他生日礼物，为他做最可口的饭菜，请他吹蜡烛，切蛋糕，给他拍照……。他把照片寄给亲朋好友，纪念并回味着那些皇帝般的享受。
老爹不爱说话， 50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和我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过几个小时。儿时，因为他要晚上演出，等我放学回家，他已经走了，我早上起来时他还在睡觉。后来，我渐渐长大，上山下乡，娶妻生子。爹也慢慢的老了，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刚退休时还每天到公园锻炼身体，摔了一跤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很少出门了。
一天我问姐姐：“假设今天开一个关于老爹的研讨会，你该如何说呢？”她说：“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呀，好象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波澜壮阔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淡淡的。
在我的记忆中有过几个关于老爹的片段。
之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小。一天，老爹躺在床上，腿上涂了一层药膏，看得出伤得很厉害，一块块的肉皮被撕裂开。据说是在头一天上台演出前，被一位同事刚打来的开水烫伤的，红肿、起泡、火辣辣的疼痛。马上要开演了，怎么办？他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不上就会影响整台戏的演出。咬牙、挺住，他告戒着自己，就这样他硬是坚持到了最后。戏演完了，他腿上的皮肉和裤子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我为他吹着伤口，问他：“疼吗？”他摇摇头说：“不疼”。我忍不住哭了，他却笑了……然后他又去参加演出了。
之二：文化革命时期，姐姐要去上山下乡了，临行前到“牛棚”与“走资派”的老爹道别。当时我已经是下乡一年的“老兵”了，因为许久没有见到老人家，也陪同前往了。爹显得很苍老，背有些弯，连个头好象也矮了很多。他捧着毛主席语录读了几段，然后满含泪水的向我们点点头说：“去吧，听毛主席的话，努力工作……”。要走了，他握住我的手，突然用了一下力，这个举动谁都没有发现。但我心里很清楚，他是在告诉我，周围都是监视他的人，有些话不能直说，但是要记住，黑暗终将过去，光明一定会到来！
之三：那日刚到家，就看到老爹在和一个年轻人争执。他嗓门很大，气得脸色发白。我感到非常奇怪，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辅导你排练、推荐你演出，因为你是个人才，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你怎么也学会了这套。”说着老爹把一包东西扔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的一个学生，为了感谢他的帮助，给他送来了两瓶酒和一条烟。这一幕我一直铭刻在心里。
我喜欢文学，在家里订的晨报上，看到“早茶”这个版块，常常登一些不错的散文，就随口对老爹说，看到好的文章帮我留一下。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老人家却当成了大事。从那天开始，他把每期的“早茶”版撕下来，叠好，收起来，等我回家去拿。我读着那些文章，看着那些由于手的颤抖，撕歪了的一张张报纸，眼泪流了下来。这就是爱，是无声的爱呀。老爹就是这样用他的一生，默默的呵护着这个家，呵护着身边的每一个孩子。
就在我的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传来老爹去世的噩耗。那是星期一的早晨，他象往常一样刮胡子、洗脸、漱口，把手绢洗干净、放好。把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头向后微微一仰就离开了我们。人们说他走得如此安详，自己没有受罪，也没有给亲人带来麻烦，这是他修来的福分呀！
但是我想，在将要离开人世前，老爹的心里一定是知道的。他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做完了每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也许他还想对老伴说，“快乐的活下去，不要为我难过。”也许他想对儿女们说，“努力工作，别虚度了这一生。”……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我们：认真做好每一件事，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老爹走了，平静的去了天国，但留在我心中的遗憾却挥之不去。我曾打算陪他到中国电影博物馆，去看一看他曾经为之奋斗的电影事业的百年历史。可还没有来得及安排时间；我曾答应陪他再去一趟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茶座，回味一下他早年常在那里家人团聚、拜会朋友、畅谈人生的岁月，但还没有来得及行动；我曾经打算写一部关于他的传记，可还没有来得及动笔；我曾经……
当我手捧着老爹骨灰的时候，才觉得他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才真正的为我的一个个遗憾而悲痛欲绝，才真正的理解了老爹默默走完一生的精髓。单位的同事为他写的一副挽联“驾鹤西去知音痛泣一掬笑容何处寻，襟怀坦荡光明磊落无愧平生人间事”，也许是对他一生最好的写照。
老爹，一路走好，您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如果可能，我下辈子还做您的儿子，只是不会再留下那么多不该有的遗憾。
石 禾 2008年5月 写于 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