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变迁 冯新广 1974年,已经到了“十年文革浩劫”的末期;那时乡间的日子,虽说很寂寞,但也有充满乐趣的时候;此时是我高中毕业以后的第二年,村里派我到大街上写标语,当然都是“农业学大寨、狠抓阶级斗争”之类的。有趣的是:村里竟找了个被管制的“四类分子”,给我提颜料桶和拎板凳,原因是这号人特听话,而且还可以唯唯喏喏地接受别人的呵斥。要是一般群众可就不行了,不和你吵架才怪哩! 这个四类分子叫张孟,说起来,我和他并不陌生,只是他是被管制的“阶级敌人”,旁人自然要同他划清界限,所以相互间很少交谈。只是去年搞社会调查,我和人曾到他家中搞过笔录。那是一个拥挤不堪的家,老兄弟3家12口人挤在3间小平房里,居室兼厨房被炊烟薰得漆黑。张孟的儿子刚上初中就辍学了,因为当时讲出身,坏分子的子女在学校备受歧视,便只好在家里拾柴禾拔草,日子过的苦涩而又艰辛。 一连十几天,我在墙上写,张孟在旁边殷勤地伺候着,就像一个温顺的学生,时刻不离老师左右。我这人天生没架子,更不会呵斥人,尽管村里给了我这个权力,我却一点儿也不会使用。后来,我们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街里去写,看左右无人,我便和他交谈起来。我出身好,自然不怕什么。有关张孟传奇般地经历,我听长辈们讲过不少;他是富农,又是军统特务,算是“铁杆的坏分子”了,我轻声问他:“听说你能在衣兜里写信,是真的吗?” 张孟苦笑,脸上核桃般的皱纹写满了无奈:“这个你也行,不信用半截铅笔试试。”我想想也是,便又问:“听说蒋介石轰炸西柏坡是你报的信,这可是真的?” 在当时那种政治气候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张孟并不惊慌,因为他在被无数次的批斗中,人们曾不止一次地质问过此事,当时任凭人们的踢打,他都闭口不言。可这次不同,我是真诚和他谈心的。他理解到了这些,还是那样无奈地苦笑着:“如果这是真的,我能活到现在吗?!”我想想也对,在当时莫说是这个,就是有违时局的一句话,被判刑坐牢也是寻常的。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多,而且彼此都很随便、交心。当时,和一个“阶级敌人”这样交谈,无疑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弄不好就成了“立场问题”。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想了解一下对方的内心世界,因为对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 后来,国家改革招生制度,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庄。再以后,虽然也经常回家,但和张孟一直没有再见面。 26年后的一个秋收时节,我回家帮姐姐卖棉花。在棉油厂那偌大的院落里,我又意外地碰到了张孟。他同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两鬓布满白发。他老远就认出了我,迎上对旁边的人讲:“按最高价格收购,快过秤吧。” 我不由一怔,员工们忙解释:“这是他儿子开办的棉油厂,资产早已过亿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员工们忙着过秤,张孟却把我拉到一边,再次和我交谈起来。我留心看他,同20多年前一样,他还是那样的声调,但眼神里分明写满了自豪。脸上核桃般的皱纹里荡漾着笑靥。未了,他拉住我的手,感叹地说:“你是个好人,在那个时候把我当人看了……”张孟说的动情,竟掉下了两滴眼泪。我忙安慰他:“这下好了,你成了咱全村的首富,有了轿车和小楼,晚年幸福哇!” 张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3天后,突然传来消息;张孟逝世了,是坐在椅子上含笑离开人间的。送花圈的小轿车来了100多辆,风光极了!我默默地听着,在痛惜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哲理:这人世间本来是在剧烈变化着,可人们在生活中往往是用固定的眼光来看待一个人的,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