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秦添是在念高中的时候认识安禺的。那时她们在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女校念书,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男人。荷尔蒙乱飞的时候,拥抱、亲吻和做爱都是女人自己的事情。
秦添不觉得奇怪,从小她就看着这些畸形的感情一个人疼痛的成长。在家的时候她管一个叫叶的女人做“爸爸”,把另一个叫秦的女人做“妈妈”。每天的深夜和凌晨,叶和秦赤裸着身子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嬉笑和打闹,发出愉快的呻吟。她们从冰箱里拿冰水来喝,做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碟至天亮。叶和秦并不介意在秦添面前亲吻、抚摸和做爱,她们对秦添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是真正美丽和具有亲和力的,它值得人真正地付出感情,所以秦添,永远不要爱上男人。
秦添不觉得有什么,彼时她还小,纵然成长的过程孤独而艰难,却仍是有惊喜在生活的拐弯处等候。闲暇的时候叶和秦会带秦添出去散心,她们带她去捉蝴蝶,去海边游泳,沿着铁轨走很远很远的路。叶和秦试图让秦添相信人世间的诸多美好,并让她接触生命中的反复无常。
于是秦添深深地、清晰地记住那条铁路的无限和冗长,她知道,总有一天这条铁路会把她带到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就像朴树常的,“你是自由的,自由飞舞地……”
秦添第一次见到安禺,是在安禺高二的时候。那天安禺在课堂上与老师吵架,然后跑了出来。她做在树上时有细碎的阳光跳跃在她倔强的脸上,于是秦添记住了安禺那张凝望忧伤的脸。秦添爬上树坐在安禺旁边,她问安禺,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安禺说,看到不可回避的失望,看到自己的贪恋不甘,和自己的厌倦。
然后秦添那么自然的就想起那条无限延伸的铁路,它是自由的。可是那么多年了却仍是没能带走渴望自由的秦添。秦添想原来我们都是被生活囚禁的。她告诉安禺,我们的一生是有使命的,不能决定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是,所以他们才这样一再的惩罚我。安禺流下眼泪。
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是一见如故的,秦添和安禺便是如此。仅仅是因为秦添的话直指安禺的内心,所以安禺便跟着她走了。很多个晚上安禺睡在秦添的床上,她枕着秦添的肩膀悄无声息的哭泣。秦添亦是一言不发,她在漆黑的宿舍里伸过手去抱住安禺,试图平息她颤抖的双肩。秦添很难过,原来那么多的人都过得不开心。
秦添不喜欢安禺吸烟,看到缭绕的烟雾从安禺的鼻孔呼出来秦添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觉得吸烟人是会死的。她这样告诉安禺时安禺无所谓的笑,她说,任何人都是会死的,只要我觉得快乐。
秦添问,可是安禺,你快乐吗。
安禺低下头半天都不说话。
秦添从安禺食指和中指的旋涡里夺过还剩半截的555摔在地上用脚捻灭,然后不可自控地甩给安禺一巴掌,她恨安禺的逆来顺受并且从来不懂得争取。
你该用功读书,高考后离开这座混沌的城市,和这种让人哭泣的生活,要相信自己,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些恨我们的人,伤害我们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无法逃脱生命的反复无常。
二
安禺之所以叫安禺,是因为她的父母要她“安心地做一个多余的人”。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成就了安禺今天苦难的生活。年幼的时候安禺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把九个月大的安禺从垃圾筒边抱了回来,自此相依为命。她努力给安禺好的生活,希望她遗忘生命中突击而来的重大变故。然而奶奶毕竟老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叔叔把安禺带到A市,给了她富足的物质生活,他让安禺穿漂亮的裙子,送给她比她还高的大娃娃。可是安禺很寂寞,她的房间像一座华丽的没有温度的宫殿。每天晚上她抱着娃娃小心的入睡,夏天的时候仍是感觉冷。她从别人的眼里看到同情,而这种同情往往又是居高临下的。这让她觉得耻辱并且无法容忍。
安禺满含怨恨的成长,寄人篱下,在别人的注视下隐藏心事。叔叔从全国各地带小玩意给她,很多年了一直如此。他总是不安的问安禺,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安禺向来不提太多的要求,她只是摇头。
安禺过着这样的生活长到九岁,九岁那年父亲再婚,把她接了回去。安禺想他应该是孤单了。新来的阿姨没有留给安禺太深的影象,她们几乎不交谈。
只是安禺从此记住了她辗转流离的童年。
安禺一直留着短发,穿宽大的球衣并且吸烟,戴墨绿色的男式手表,颓废而落拓。她把自己当男孩子看待。感觉中男人是坚强而有力量的。不轻易哭泣,并且不依赖别人。这是她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
她是个不安分的女孩。
安禺在秦添看不见的地方和不同的女子谈恋爱,和了分,分了和。那些女孩矫情而做作,她们在安禺面前装弱不禁风,装楚楚可怜。安禺却仍是把她们的种种包容下来。她照顾她们。晚上的时候她和一些同性恋的人呆在宿舍的厕所里抽烟和喝酒,亲吻和拥抱。把手放进女孩的睡衣里抚摸她年轻的身体。这种生活她过了很长时间,学校里很多人都过着相似的生活。它们穿行其下,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哭。脸上写满了疲倦,却不停止这份畸形的感情。安禺心底一片荒凉,她周旋其中,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她想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就这样吧,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更好一些谁又知道呢。
安禺不想让秦添知道她混乱的非为人知的一面,她害怕秦添由于鄙视而离开她。可是秦添最终还是知道了,秦添很郁闷,她拒绝与安禺见面。回家的时候她问叶,你怎么会和妈在一起。叶说,我爱她。
这种爱和男人对女人的爱一样吗。
不一样,它已经有所超越。
秦添没有见过她的亲生父亲,亦从来不去问秦,我的爸爸在哪里?叶和秦竭尽全力的给她爱,给她感情,希望她过得好和开心。秦添不是不懂感恩。叶和秦本身只是孤单寂寞、力量薄弱的女子,做着得不到世人原谅的事。却还要去负担别人的生命和成长,她们又谈何容易?
可时间久了,秦添仍是隐约知道一些事情。她对叶说,你这样陪在秦身边,却丧失了自己一生的平凡幸福,可曾后悔。叶道,彼时秦彷徨失措,不知该往哪里去,除了我她一无所有。为她的付出和牺牲,都是我甘心承担的事,你知道我爱她。她的女儿跟着我姓叶,这对我而言,亦是好的。
秦添,一种生活的好坏,不能由别人来评价,只有自己身临其中方可了解。我和秦用十多年的时间来锻造今日的你,便是要你懂得争取和放弃,并且学会爱自己。秦曾经为那个男人倾尽所有,然后收获撕心裂肺的伤痛,我不想你这样。
秦添想,也许我想要的不过是爱一个人的自由。
三
秦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她不会也不可能让安禺过那样的生活。她对安禺说,离开她们。安禺试图如此却不能够,她已经身临其中。但她真的在尽力。
安禺跟她的“GF”谈分手,那女孩气急,她朝安禺尖叫,你明明就是同性恋现在装什么装。安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她看到老师从办公室出来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内心失望。这些老师的不负责任和放纵使她们扭曲着成长,原来自己的生命亦不能够让别人来背负。
秦添甩给女孩一巴掌。安禺不是同性恋,她只是在玩。你才是。然后拖着安禺就走。她对安禺说从此这个女人的生活与你无关了。她的快乐和伤悲,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安禺挣脱秦添的手,她坐在地上放肆的哭泣。她抱怨秦添,你这样武断的控制我的生活,可曾想过我的感受。秦添伸过手去抚摸安禺的脸,我只是在为你寻找更好的生活方式。
安禺,我会一生对你好。
秦添要安禺留长发,穿色彩鲜艳斑斓的女装。她对安禺说,以后你会碰到真心爱你的男孩子,他会宠你,包容你,给你他的感情。到那时,你会明白,年少时的我们,由于年轻,那么轻易的便把单纯的友情与爱情相混淆了。
你应该会是幸福的女孩,不要再那么辛苦的去背负别人的任性和无理取闹。安禺,记得我的话。
秦添带安禺回家,让她认识叶和秦。她只是不让安禺知道她们是恋人。秦添用劲全力的想把安禺带离那样的生活,那种生活的颓废和残缺,她不想安禺去承受。既是凡人,便应寻求平凡的幸福。
叶和秦对安禺很好,她们似乎把她当女儿来看待。吃饭的时候叶和秦不停的给安禺夹菜,他们的笑脸在微黄的灯光下肆意的绽放。那天安禺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忘记了后母冷若冰霜的眼眸,忘记了濒临凋零的家庭和生命,忘记了那些让人泪流满面的疼痛回忆。吃饭的间隙叶和秦添抬起头来相视会心的一笑。秦添的想法叶又怎么可能不懂,她始终支持她。
后来安禺问秦添,怎么没见你爸。秦添回答,我没有爸爸,从来没有见过他,不曾清楚他的名字和容貌、过去和未来。他没有参加我的生命和成长,我并不关心他,亦从来不问。
可是你似乎过得很好。
安禺,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苦难和疼痛,只是有一些人把这份苦痛发扬光大,所以她们会显得特别可怜。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痛并生活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秦添说,只是有一些人把这份苦痛发扬光大,所以他们才会显得特别可怜。这一句话刺痛安禺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弦。她想起,A市的街道宁静舒适,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洒落在地上。傍晚有白鸽斜斜的飞过屋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由衷的笑容。而自己,曾在那样的画面里那么幸福的生活。
却没有一点一滴的感恩!
至此,安禺终于后悔并且无法原谅自己。
四
安禺回到A市,她坐在冷气充足的公交车里张望窗外飞快掠过的绿化带和高楼,月亮在宁静的湖水里融化得一塌糊涂。墙上苍翠的藤萝,路边招摇的树木,无不显示着这座有底蕴的城市,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生命力,一直淡定的走到至今。
时光如同一幕电影,在这座城市不紧不慢的回放。光阴的间隙中,形形色色的人纷至沓来,一趟趟回复着各自心中不灭的情结。安禺走在街上,她拿出手机给叔叔打电话。叔叔的声音沙沙的,略显苍老。他问安禺你在哪里。安禺说我马上就回家,你别担心。然后她挂了电话,泪流满面。
叔叔老了很多,弹指一瞬间,便是九年了。安禺抬头看他花白的头发,看到了他的苍老和无能为力。她知道叔叔一直珍爱自己,一直把她当女儿来疼,为她担心,为她四处奔波。尽力让她过很好的生活。现在她一天天的长大,她的生活,叔叔终于承担不起。然而叔叔和她相依相伴走过的一路时光,共同分享着最深刻最甘洌的感情,她没有他,或他没有她,此刻他们不会是今天的样子。终于安禺知道,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不知所措,左右为难。她不该去怪谁。
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痛自己背!
安禺从A市回来后,甘心去做一个安静的书卷为生的人。她的梦想在远方,但若不努力,远方也只能是远方。许多时候秦添看着安禺低头愤笔疾书的样子半天都不说话,她低下头来摆弄自己的双手玩手影的游戏。有时她沿着铁轨不停地向前走,听火车驶过发出的隆隆的声音。她为安禺高兴但又心有不甘,原来这条自由的铁路最先带走的竟是她的安禺。
毕业后,安禺如愿以偿的离开,带着内心的释怀和对伤害的原谅。秦添去车站送她,她坐在嘈杂的候车室里等车,四处张望,微笑着。秦添抬头看汹涌的人群缓缓前行,知道有些人是安心的离开,另一些人不是,脸上有落落寡欢的神情。
安禺走后,芹添开始她黑色的高三生活。她和安禺一直用文字对话,一直持续到无话可说。她走安禺曾走过的路,抬头望安禺曾望过的天空。想起安禺的眼睛,淡漠却温柔。
她想要的不过是爱一个人的自由,可是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
很难过的时候秦添问叶,我这样做,是否只得。叶道,如果一份感情的付出,是为了得到同等的回报,那将会是件非常可悲的事情。
秦添,你要相信自己,你会有能力去负担她的一生,不管是任何时候,用何种方式。
秦添低垂着脑袋靠在叶的怀里半天发不出声音。
五
暑假的时候安禺回来,她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相见。秦添看着眼前的安禺,浅蓝的棉布裙子,皮肤白皙,长发披肩。那么的安静和乖巧。一付让人疼爱的样子。她已经在安禺脸上找不到痛苦的痕迹,她知道,安禺这一年过得很好,安禺果然不是她一个人的安禺。
秦添问她,有没有谈恋爱?安禺从钱包里掏出照片给秦添看,短发的干净的男子, 站在西湖的湖光塔影里快乐的笑。秦添问,他对你好不好。安禺用力的点头,她问秦添,你喜不喜欢他。秦添把照片交还安禺,然后用力的抱住她。你喜欢他就行。你的幸福是我一生最大的守侯。秦添很难过,她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哽着发不出声音。可是她不想让安禺知道自己的脆弱,安禺走后秦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肆无忌惮的哭泣,三年了她终于觉得痛,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本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可即使如此她仍是不会去阻碍安禺幸福前行的脚步。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对安禺说,我对一生待你好。
安禺,我会一生待你好。
安禺返校的时候,秦添踏上北上的列车。她和安禺已经有所不同。三年的时间里她把安禺锻造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以后亦会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女子。而她只想去看那漫漫黄沙飞翔的雄姿,她对安禺的这份爱,已经榨干了她一生的力量。她知道有些是命中注定了的,还有一些事是强求不来的,另外一些事是不能为力的。坐在列车上看时间随着行人缓缓后退,秦添仿佛又看见安禺的脸,她的笑在风中若影若现。秦添想就这样吧,这是我愿意的。只是秦添不知道,在她走后的日日夜夜里,安禺的泪滴落在回忆中,她那么清晰的,记起那个说一生的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