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棕色茄克的男人侧影像高仓健。当他步伐缓慢地走下长途汽车,个体户光光就注意到了。
每天有一班长途在小城停靠一下,乘客们拥进站牌下的餐馆吃午饭。光光在车站对面摆摄影摊子。他从小学校拖来块白铁皮黑板。蒙上彩纸,贴十来报各种姿势的人物照,宣传效果挺显著。
那个男人脸色阴郁。没去吃饭,在空荡荡的站台位立一会,就踱到马路这边来。光光抬头一膘,那男人正对着黑板瞪圆眼睛。“一块钱照一张。”光光下意识地说。他知道那男人盯着最右边的一幅彩照。上面一位美丽女人在微笑,笑得甜蜜,撑一把细花阳伞。几乎每个过路男人都要瞪着照片咂咂嘴,恨不得把女人从画框里拖出来。
好久不见声响,抬头见那男人仍直着眼睛。光光想起呆若木鸡这个成语。一方面为自己摄影技巧骄傲,又不得不承认那女人的扭力。
男人掩饰性地点烟,手有点抖:“这位女士是本地人,还是过路的?”
光光早想不起那个真实的女人,记住的只是这张照片。随口说道:“可能是本地人吧。”男人惊喜地拉住光光的手:“她在哪里?”
“小城这么大,我哪知她住哪条街?”光光抽出生疼的手,在心里撇撇嘴。
汽车按响喇叭。“车要开了。”光光提醒道。
男人捏着汗湿的车票走两步,又转回来。背着旅行包向城门方向走去。包上绣着两只说不清名字的鸟。
太阳落山,男人才脸色苍白地回来。光光想:“他居然真有兴趣去找呢。那么多条街,找个人真是海底捞针。”男人仍盯着照片发呆。
光光扛起铁皮黑板收摊。男人追上来:“能帮你扛吗?”抢过来搭肩上。粗糙的手护着那张照片,像小心地抚摸着一个梦。
回到家,光光不好意思了:“我每天给那么多顾客照相,实在记不清了。也许她只是个过路乘客。再说,照片是去年春天的。”光光突然有种预感,“你认识她?”
“是的,她是--不,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光光指了指;“她额头有颗红痣。”
“是的,红痛。”男人心不在焉地附和。推开门,他没有拐进隔壁旅馆,而是向灯火辉煌的大街走去。也许幻想能与她在某条街道邂逅。
第二天一早,男人又站在光光摊子前。脸色更憔悻,像张发霉的纸。光光想劝劝这古怪的人,又想不出啥理由,只是递条板凳过去。男人呆呆地坐在照片前面。而照片里的女人无动于衷地微笑着,好像她的欢乐是用不完的。
今天这班长途不像昨天那辆蒙满灰尘。“你可以坐今天的车走。”光光小声提醒。
男人像从梦中惊坐起来,把旅行包背上肩。却又像有什么事羞于出口,犹豫着说:“能把那张照片卖给我吗?随便你说个价。”
这照片是最好的广告,光光舍不得。男人看出他为难,转身走了。又回头膘一眼,仿佛要把女人的微笑复印在心里。他咕饿了一句话。光光模糊听出是“我寻找你五车了。,又似乎不是。
男人步伐缓慢地走向站台。他抬腿上车时突然晕倒。光光远远看见一棵软弱的树无声地滑了下来……然后就是救护车的铃声。
又过了一天。光光听见两位汉子在早点摊上谈天,转到昨天的话题上:“听医生讲那男人是癌症晚期,从省城医院溜出来的。可能一路太劳累,就晕倒了。”
“他怎么样了?”光光放下刚洗好的一叠照片。
“正在抢救呢!”汉子短促地回答完光光,又把通红的脸转向另一位汉子:“如果我得了癌症,才不出门旅游呢。不如把存款全取出来,坐在家里拼命吃,享享清福。”
那男人和照片上的女人一定有一段故事,但又是什么样子的故事呢?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段落,多么盼望能见到她一面……光光盯着照片沉思,宛若一位善良的侦探。光光顿然想起早已遗忘的一幅画面。那是去年春天,那女人挽着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胳膊,从一辆长途汽车上走下小见她撑开阳伞照相,就站在一年后那男人望着她照片发呆的梧桐树下。她粗壮的丈夫站在光光的三角架旁做个鬼脸,逗得女人爆发出一串天真而幸福的笑声……
光光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她仍然无忧无虑笑着。仿佛对画面之外所有与她有关或无关的事情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光光犹豫一下,还是把那女人的微笑从黑板上摘下来,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