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肖九岁的时候，陈诗十九岁。
陈诗是张肖的远房亲戚，来参加张肖叔叔的婚礼。那天，张肖被派到陈诗的手里看着，男孩子是调皮的，陈诗带他去看婚礼的时候，他的裤子上刚涂上两快橡皮泥，他们正在屋子里换裤子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响了，陈诗牵着张肖的手出去看新娘子时，张肖跳着高想看，却被前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挡住。
你抱我，姐姐。
陈诗点了他的头，小鬼头，麻烦死了。
但还是抱他起来，新娘子非常漂亮，白色的长婚纱是束腰的，头上是几朵红玫瑰，张肖嚷起来，我也要新娘子，我也要！
大家轰地笑了，新娘子也笑了，这小孩子，什么都想要！陈诗掏出糖来哄他，花花绿绿的糖纸很是耀眼，张肖就笑了，露出掉了几颗牙还没有长出来的大窟窿，陈诗笑话他，牙还没长就要什么新娘子！
张肖拉住陈诗，姐姐，我长大了你当我新娘子好不好？我喜欢你，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知道的。陈诗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壳，好吧，姐姐答应你，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彼时，大学女生陈诗已经情窦初开，和系里的白马王子陷入爱河，陈诗，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
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是听不了这种话的，那是一副甜蜜的毒药，来看人家结婚，有着细蜜心思的陈诗想，自己穿起婚纱一定比那个新娘子漂亮。
不由的笑了起来，正吃着糖的张肖忽然张口说，姐姐，你笑什么？你真的要做我的新娘子啊。
真的啊，陈诗笑着，把张肖手里的糖纸一张张叠好，记住了，把这些漂亮的糖纸收集好，什么时候够了一万张，就来娶姐姐吧。
其实陈诗不想不让张肖把那些糖纸扔的到处都是，但张肖很认真的说，好的，姐姐。
那只是陈诗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六年后，当她接到来自一个中学的一封信时，她竟然想不起是谁给他写了这封信。
二
信，当然是张肖写的。
此时，张肖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变了声，喉结突了出来，嘴唇上有了细细的绒毛，他已经不再玩劣了，十五岁的少年张肖，有了清涩的心事。偶尔，他会想起那个抱着他看新娘子的女孩子，她身体里散发出一股奇异的体香，他喜欢闻她身上的味，此时想起来是脸红心跳了。他写了一封信过去，是想问她好不好？因为母亲说过她，好象是男友去了法国，然后相恋多年终于分手了，想必她是难过的，只是，她还记得他吗？
很快，她给他回了信，她说，小弟，没想到你还记得姐姐，谢谢你的关心，对了，你的糖纸还在收集吗？现在有很多收集各种东西的人，收集糖纸的不多，你慢慢的留着吧，说不定将来能有的用。
张肖就心跳了，想起陈诗说过的话，等你收集了一万张糖纸，我就嫁给你了。
他知道那是哄他玩的，但就是从那次起，他开始收集糖纸，很快，他有了很多五彩缤纷的糖纸，被他信心地叠好，然后夹在本子里，几千张了吧，翻看时总是触目惊心的。
他们从那时开始了通信。
张肖写给陈诗的比较多，他像个懵懂的少年，一问再问，陈诗的世界是很大的，在北京，她做一个摄影记者，去全国各地的机会很多，每到一处，她会寄当地的明信片给他，她说，小弟，努力吧，将来考到北大来，姐姐没能上北大，希望你圆我这个梦。
而母亲是知道他们的交往的，母亲说，多和你姐姐联系，她能带给你全新的世界。
母亲哪里知道，张肖早就掉进那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从他收到陈诗的第一封信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与众不同。
高中三年，张肖一直和陈诗通信，告诉她自己的学习情况，他从没说起过收集糖纸的事。直到有一天，十八岁的张肖收到一封陈诗的信，在信中陈诗说，小弟，姐姐终于要结婚了，他也是一个记者，我们很相爱，也许结了婚给你的信会少一些，我们要去欧洲度蜜月，正好也要拍一点片子。
张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不能呼吸。十八岁的少年张肖，已经有了很深的心思，从九岁陈诗抱起他看新娘子的那天起，从她答应做他新娘起，张肖就是一个有心思的少年了。
十八岁的少年张肖，呆呆地坐在校外的池塘边上，看着鸟儿飞起落下，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没有人知道在许多个下午他一个人翻看那些糖纸的心情。
几个月后，张肖考进了北大，第一个打电话给陈诗，姐，我到北大来了。
陈诗那时正在上海参加一个摄影展，电话里陈诗嚷着，小破孩，真有你的。
那时，陈诗28岁，新婚三月 ，有新郎宠爱着，更有自己的摄影展，还有她不知道的一个少年的心思。
三
九个月后，陈诗又一次见到了张肖。
当年那个还要他抱的男孩儿已经长大了，她一点也认不出他了，虽然寄了几次照片，但是和人比起来，照片还是太抽象了。
当英俊而挺拔的张肖站到陈诗的面前时，陈诗笑了，小破孩，长这么高了，姐都认不出你了。
张肖站在一边，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小孩子。
他终于说话了，姐，我不是小孩了，我是男人了。
她就笑起来，还男人男人的，走，姐带你上东四吃好吃的去。
在她心中，他还是个小孩子。
像小时候一样，她还是拉住他的手，但这次，他却反手拉了她的，然后笑着，姐，从今天起，我就拉着你的手了。
那天他们喝了一点点酒，陈诗谈起这些年的生活和不得意，也说起了自己的婚姻，新婚三个月丈夫被派到英国取乐，留下她一个人。笑笑嘻嘻地说，正好你来了，姐以后就不会寂寞了，周末来姐家吃饭吧，我给你做红烧排骨。
周末的时候，他坐地铁穿过整个城区来到陈诗的家，那是一个极其美丽而安静的家，屋子里几乎全是照片，有陈诗从欧洲带回的艺术品。在屋子呆着的时候，张肖总觉得这个家有似曾相识的地方，而陈诗彼时正围着小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红烧排骨的香味慢慢地弥漫着，张肖忽然难过起来，从始至终，陈诗把他当小孩，但他此时却不是，他情愿她把他当作男人，在他面前她有些拘谨害羞甚至怕看到他。
但她不是的，她开着他的玩笑，爽朗大方，小弟，有女生追你吗？这么帅，肯定是有女生追的，老姐教你几招追女生的秒计，对女生要欲擒故纵......她说着，不停地把菜夹到他碗里，他低头吃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一直这样过了三年，三年后，他是二十一岁的男生，读大三，而她依然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在办着出国手续。大学四年级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一次香山，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三十一岁的女人了，追不上他飞一样的脚步，她笑着喘着在台阶上坐下来，肖啊，姐姐真的老了。
他也坐下来，姐姐不老，姐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年轻漂亮的。
她夸他会说话，掏出纸巾给他擦汗，拿他依然当孩子，他忽然伸出手去，一下抓住陈诗的手，但还是红了脸，放下手说，姐，我自己来。
那天他们一直爬到鬼见愁，秋天的北京很美丽妖娆，张肖觉得它就像此时的陈诗，三十一岁，正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她的长发飞起来，脸上飞起红晕。张肖说，姐，你还记得那些糖纸吗？我快够一万张了。
陈诗呆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小傻瓜，还真想娶你姐姐啊，你看姐姐已经嫁了人，而且半老徐娘了，我听你们宿舍的人说了，说你是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呢，不要太骄傲啊。
他的心沉下去，原来，所有一切全是良辰美景虚设，全是他一个人的想象。
回来的车上，陈诗很疲倦的睡去了，而他一直睁着眼看着外边的风景，香山一点点的远去了。渐渐地，陈诗的身体一点点地靠在了他的身体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把手伸过去楼住了她的细腰，这是第一次，他们的身体是如此亲密的接触，他浑身几乎颤抖起来，陈诗把他的胳膊压麻了，但他一直坚持着，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和长发里透出的洗发水的清香。
那一刻，他忽然想流泪。
大四的时候，他申请了美国一个学校的奖学金，他想，陈诗离开的时候也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北京的四年，是他永生难忘的四年，这四年，他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不敢轻言喜欢，因为喜欢是那样的禅意芬芳，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甚至连看她三分钟的勇气都没有，但他已经满足了。
却没有想到，半年以后，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陈诗离婚了。
去看她，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他递上纸巾，有递上自己的肩膀，这一次，她像一个女人一样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他蹲下来，仰起脸来问她，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陈诗抬起他的脸，小破孩，你不知道姐姐的苦。
我知道姐，我的糖纸有一万张了。
她站起来，离他远一些，你还是小孩子，你不懂什么的。
他忽然狂躁起来，不要说我是小孩子了，这会永远把我压挡在你的外面，我喜欢你，从我九岁起，从我十九岁再一次见到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年龄不是问题，爱情只是一个人到达另一个人的灵魂，是我对你的爱，对你的相思。
他奇异于自己那么疯狂的表达，是啊，他二十二岁了，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一份真实感情了。
陈诗显然是有些吓住了，她倒了一杯冰水给他，肖，姐姐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二岁的女人，不是小女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
他快哭起来，还想说下去，她打断他，小弟，姐累了，你回学校准备论文吧。
他忘记了如何回的学校 ，一夜没睡的他，第二天坐地铁又来到陈诗这里，却发现门锁上了，上面留了张纸条给他：小弟，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了，不要找我，我不想把你的青春耽误了。
他疯狂的喊了起来，她是喜欢他的，否则不会逃开。
毕业后，他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找她，到了一个城市之后，他都会去电台让主持人说一万张糖纸的故事，然后找一个叫陈诗的女子。
两年后的一天，他在杭州，因为陈诗的老家是杭州，这是他到过的第五个城市了，电台里正播放着他的寻人故事，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支持人说，一个男孩子的爱情始终在三十八度五，而我们不过是三十六度五，我们早已经对爱情不发烧了，但这个叫张肖的男孩儿，他让我们嫉妒。
他想，他不会放弃，因为，对一个人的爱情始终在三十八度五的位置，不是件容易事。
当他门外响起门铃声时，他以为是收水电费的，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眼里，有很深很深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