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宿命
“这实际上已经很清楚了。”杰森中校的嘴边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由于种种原因,某些领域的人才总是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得不到重用。这点相信你在研究基地早已亲身感受到了。而且更糟的是,科技发展带来的物欲膨胀所滋生的暴力犯罪正越来越对社会构成威胁,各类暴力事件不仅威胁了公众安全,还制造了局面的动荡,从而引发公众对政府的信任危机,他直接影响了社会的正常生产和发展,而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而且,目前政府各部门也不能够协调运作,大量不合理的规定得不到修改,政客们为了个人野心和谋取利益而争权夺利,扩大已毫无意义的战争体系。大批的失业劳动力得不到安置,从而影响了社会生产,也增加了不稳定因素,不正确的舆论另外也往往会对政府工作造成干扰。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这个社会确实需要一个统一的言论和安排,一个更为有效的运作机制。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开始了对政府部门,尤其是研究机构的长期渗透,但我们在两年前偶然发现一份实验报告提及的神经阻断剂可能具有的药效时……”
“于是你们杀了实验员,并有这份报告想到借助神经阻断剂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没错。我们意识到暴力控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从人们的心灵深处入手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个社会,于是我们决定利用神经阻断剂为所有人添加新的记忆,让他们认为以往存在、现在也同样存在着这么一个社会:人们按照基因中所蕴含潜力的不同被分为四个等级:A,B,C,D。其中D只需生产,他们不需要我们现有的相当一部分知识,这样就可以节省相当大的一笔教育资金。为了避免其实以及维持社会稳定,我们会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加入相应内容以使他们无条件地遵从这个社会中的一切法令和规定,例如在D的思想和记忆中,我们会加入及时行乐的思想意识他们安于现状,消除他们对这个社会产生的怀疑。在这样一个统一规划、消除了所有不稳定因素的体制下,人类的发展速度至少会增进数十倍。”
质子攻击产生的带电粒子流冲击着基地的供电系统,房间里的白色照明灯短暂地熄灭了。
马文沉默了,他只觉得身边的空间突然变得那样局促,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感到震惊和恐慌正一点点压抑着他的神经,有几秒钟他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社会优化论控制下的反乌托邦式社会,禁锢自由的思想……“它最终必将倒下压住它的创造者,把他们彻底毁灭”。
“这太极端了。”马文半晌才说。
“极端,但一劳永逸。”
“抹煞真相,人为地控制他人命运……这才是真正的罪恶。”
“这哪里有什么罪恶!这样公平的社会是多少怀才不遇的人千百年来的梦想!” 杰森中校有些激动。消逝的灯光此时重新亮起,供电设备恢复了运行。
“让我来告诉你哪里有罪恶!”马文的眼中透出愤怒,还有他惯有的焦虑神色,他大声说道,“罪恶就在你们这些人的思想里,它刺激着你们的控制欲,让你们像食肉病毒一样侵蚀、控制这世上自由的灵魂!梦想?这是个很好的词汇,但你知不知道,你们每向梦想迈进一步,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因此而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失去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正像你所说的,这个社会需要秩序,可你不知道,秩序如果极端化就会蜕变为控制!”
“你们这些学心理学的还是不了解自身,以及人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马文说着吐了口气,试着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并理清思绪,他缓了缓说道,“如果为了发展而摒弃人性,人类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如果这样人类和蚂蚁又有什么区别?”
“歧视和暴力以及任何利益关系所造成的错误与犯罪将永远不会存在于这个社会里。”
“你们心理学荒谬的分析本身就是一种歧视!”提到歧视,马文的情绪立刻再次濒临失控的边缘,语气中带了些歇斯底里和不知所云的成分,但随后又冷静下来,“相当一部分其实都是你们建立起来的,而你们现在又在以消除歧视为借口建立更大的歧视。”
“这根本不存在什么更大的歧视,所有可能产生歧视心理的人都会被从思想上消除这种想法!”中校突然激动起来。
“但从人性和自由的角度来说,它是确实存在的。”马文沉重地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局几乎失去了对贫民区的控制,我想你现在要说的是,由于当局失去了对民众的控制,于是你们要取代当局并消除这一‘弊端’,加强对社会和人民的控制!”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这么说,但这是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和资源利用的!目前混乱的社会状况将被改变!” 杰森中校把头略向上抬了一下,又道,“况且,下层人的基因是适合下层工作的,他们不可能有更大的发展,上层人的基因同样也适合上层工作。这才是各尽所能的理想社会!”
“这和种族主义的理论又有什么区别?”马文断然说道。他低下头,凝眉想了片刻,又继续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新精英’总是那么自负,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他人,甚至把残酷的所谓‘绝对客观’作为行事规则……你们不考虑家人的意见,停止对一个个身患绝症的人你们所认定的‘已毫无意义’的治疗……你们还打着‘为大多数人谋求利益’的借口,做一些违背‘实验对象’意愿、甚至葬送他们前程的所谓‘社会学’实验……你们甚至还启动过所谓的‘优生实验’,隔离、杀害你们所认为的拥有‘劣等基因’的人……你们总是妄图将一切都置于你们所谓的……‘自然规则’之中,将一切都置于你们的规则之中!”
“这是人为的选择,少校!这也是自然的法则,是上帝的意志!即使我们不这么做,他们也迟早会被社会,被自然所淘汰!”杰森中校转过身,目光变得沉凝起来,“而且,这也不是‘妄图’,实际上这才是真相,这才是人类的命运。人类终将由新精英派领导,这就是真相,是人类的宿命,在将来也会是!”他把目光移向马文,又移向别处:“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神经阻断剂已经通过我们的方式散布到了世界各地,我们的卫星也已开始传送负载着新记忆的电磁波。”
“宿命……”马文的思维还停留在前一句话上。没错,命运之轮的前进方向不可见,但它的运行并不是毫无规则的,在那层多数人都不能够看透的墨色玻璃下,宿命,这条轨道正无时无刻不左右着命运之轮的前进。马文觉得自己的信条还应加上这么一点。
在粒子流的又一波冲击下,供电在坚持了不到两分钟后又再次中断。
马文知道,总供电系统的瘫痪并不能影响到依靠独立电源运作的导弹发射装置。
冥冥中的一股力量促使他举起了枪:“让开,中校。”
“想必你已经做出选择了。”中校看着他,平静地说。
“什么?”
“王子的故事。”
马文沉默了,导师当初的预言还是实现了……但他永远都不会按照预言上说的去做。他知道他此刻不得不做出选择,尽管这无论如何都将是个困难和痛苦的决定……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和绝望:“与其让他们成为魔鬼的帮凶,不如趁早解救他们的灵魂。”
“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杰森中校叹息一声,“我既然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所有事的真相,这就说明我已经早有准备,你开枪吧。”
马文扣动了扳机,只听到撞针击在没有底火的子弹上的声音。
杰森中校又叹了口气,但却给人以强忍住咳嗽的感觉。“你以为命运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吗?欧洲曾经流传过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位母亲在接连失去了两个幼小的儿子后悲痛欲绝,于是上帝让她在梦中看到了她的儿子长大后的结果:一个被砍头,一个被绞死。第二天醒来之后,她领悟到了上帝的英明,上帝所以让她的儿子们在幼年时死去,实际上是为了保住他们纯洁的灵魂……如果让他们长大,他们只会面临悲惨的结局。”说完他抽出手枪,把马文推出门外。马文没有感到意外,在这之前他已隐隐感到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马文在黑暗的壕沟底镇定地往前走。他想,或许杰森中校是对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甚至知道真相的权利的,就连决策部门的某些人(中校把他们称作“愚者”)也不可以。拥有这些权利的仅是心理学者之类的“新精英派”。他们已不再是平民和所谓的“外来人口”了,他们如今甚至有随意根据所谓“科学”来拨转他人命运之轮的权利。而大部分的弱者只能被蒙蔽,真相不对他们开放,他们只有被强者玩弄于鼓掌之上。这就是真相,是弱者的宿命,他们的命运之轮始终是沿着这条轨道运行的,永远都是。
冰冷的枪口已经抵在了马文的身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寒气仿佛穿透他酸痛的脊背。他轻咳了一声,一阵血腥味顿时在他的咽喉处弥漫开来。“肺出血……病毒具有极强的传染性……”马文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这句话。有多少人曾和他们接触过?他暗想。他直到这时才知道,他们全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参与过病毒研究的人大都已在这场变故中丧生,最后一个现在也难逃厄运,更何况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对病毒蔓延的后果加以重视的情况下……现在无论做什么都迟了。人类的宿命就是被强者所控制吗?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而人类最终灭亡于社会体制变更中的细节疏忽他相信也是大多数人所始料未及的。
这时,一束电力信号灯发出的亮光从遥远、仿佛包含着无尽黑暗的壕沟顶端射下来,照在马文的脚前,形成一个明亮的圆斑。马文知道,这是电力即将恢复的标志。在黎明到来的前夕,天色总是最黑暗的。但是黑暗终究会离去,随着流星掠过第一丝曙光,一切黑暗和罪恶的东西都会化为万道金光中的碎尘,从指缝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