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林夜雨
才响了几声闷雷,大雨便忙不迭骤然而落。
入夜的铸剑山,因雨而显得格外静谧。在通往青石镇的马道上,有一家无名的木造破败小客栈,孤零且突兀地座落在一株大槐树旁。一个看起来显然是店小二的毛头小伙子,独自坐在门槛上,双手杵着头,两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发呆、或是听雨似的。总之,夜是愈来愈深了,而雨仍下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终于站起身来,搔了搔头,正准备转身走进店内的时候,一阵急乱的马蹄声,踏破淙淙雨声而来。店小二脸上闪过一丝企望之色,不由自主地反而往店外走了几步。
三匹高大的骏马,分别驮着四男一女,在这夜色雨幕中疾驰穿梭。带头的一人一骑,抢先在这家荒野小店门口勒马停步。
“军爷……”店小二迎向前去,说道:“在小店休息避雨吧?再往前去可要十来里路才有人家呢!”店小二见他身上并无雨具遮蔽,衣物被雨淋得狼狈,料想必是仓惶间连夜赶路,错过了宿头,于是便如此提醒他。
军官装束的白脸汉子,约莫四十来岁。在他听到尚有“十来里路”一语时,眉头微微一蹙,但仅一瞬间,随即又神态自若。侧过头去四处望了一望,雨水不住地从他帽沿涔涔滴下。
那白脸汉子反问道:“有酒吗?”小二忙道:“有有有!太原来的汾酒、上好的竹叶青!”白脸汉子略一点头,随即纵身下马,小二赶忙伸手接过辔绳。
随后而至的两骑四人这时才纷纷下马。店小二逐一招呼过去,这才正眼瞧清楚他们一行人的相貌。
除了先前为首的白脸汉子作戎装打扮外,另有二人亦穿着军装。这两人一胖一瘦,胖的脸色黝黑,满腮的虬髯像铁丝一般蜷曲在脸上,两道一字浓眉配着一对铜铃大眼,不怒犹威。再加上左颊边还有一道寸许的刀疤,至眉而止,叫人望而生畏;而瘦的脸色蜡黄,嘴上蓄着短髭,目光炯炯,一付练达的样子。而剩下的两人却是一对少男少女,男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戴皂纱方巾,腰系镶玉环缇,足蹬一双熟牛皮靴,一派官家子弟气象;那女的年纪就更轻了,也不知是否因被这一场忽如其来的雷雨给吓着,还是给雨淋着,只见她眼眶盈泪,迎风欲倒,端的娇弱无力,楚楚可怜。
那店小二见这景象,心中暗自欢喜,寻思道:“正主儿到了!我光看这两个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要不就是官宦家里的千金小姐,不然至少也是富家子弟。”原来这小二不是旁人,他正是在这铸剑山上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山寨王,人称“索命阎罗”汤广成的儿子汤光亭。
那汤光亭从小在山寨内仗着父亲的威风,颐指气使,横行霸道惯了,在耳濡目染之下日渐成长,居然也是一身草莽气息,颇有乃父之风。汤广成看了也是满心欢喜,不久前便开始教他抡刀使枪。
由于汤光亭天资聪颖,无论拳脚或兵器都是一学即会,他的叔伯长辈们一来碍着他父亲的颜面,二来也是爱惜他的资质,除了不断地将个人所学所精的武艺倾囊相授外,对他这个小辈的表现也是奖励多于责罚。如此一来,汤光亭也就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日他自觉技艺有成,少年心急,便与父亲嚷着要下山。这山下的客栈,原来便是山寨对外设下的前哨暗桩,专用来打探过往行人旅客的虚实。
不料下午天气转阴,路人半个也无,到了晚上更是下起雷雨来了。他正发愁开春第一天没个头采时,竟然一上门便是这么几头肥羊。
汤光亭想着想着不由掌心微微冒汗,忙将三匹马牵到后头马厩栓了,确定后头没有其他人以后,便迳到厨房去吩咐酒菜。那厨房中的厨子亦是寨中强人,只不过武艺平平,又没其他本事,只得派来看管酒栈,寨中地位低微。他在后面早已听见堂前马嘶人声,这会儿看到少主进来,忙道:“是点子吗?”汤光亭含笑点头。那厨子便道:“那不就……”用手势做了一个倒东西的动作,意思是询问他是不是要下蒙 汗 药。
汤光亭摇摇手。心想:“一上来就把他们迷倒,岂不乏味。”只道:“这伙儿里头有几个会家子,待我观察观察再说。”那厨子连声称是,又道:“那多叫几个兄弟准备好家伙吧?”汤光亭虽然年轻好强,但毕竟是第一次遇到场面,略一沉吟,亦表同意。厨子领命而去,他自个儿则胡乱烫了几壶酒,捧了托盘,先送了出去。
没想到前脚才跨出门,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一柄斧头急砍而至,汤光亭还来不及会意,头上毡帽已然削去半截,数十茎头发如飞雪般落下,扑簌簌地沾满了他的前襟后领。待到他惊觉是有人突施暗算时,只见那黑脸恶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眼前,相距不及三尺,而双手上多了一对亮晃晃的斧头。
汤光亭大吃一惊,忽地冷风吹来,但觉头顶上凉飕飕的,他只道自己的脑袋瓜子已被削去一半,心里一急,嘴上差一点连“妈”都要喊出来了。
那黑脸恶汉哈哈一笑,道:“大哥,这小二丝毫不会武功,这下子没什么好担心了吧?”白脸汉子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三弟,还是麻烦你在这客栈四处察看察看吧!”那瘦黄汉子应了一声:“是!”提剑走出大门外。
汤光亭听到这里,才知道刚才是试他来着,伸手往头上一摸,帽子固然是剩下半截,发顶却也给削秃了一小块。登时所有的惊惧全部化作怒火,心道:“可恶,这死胖子居然笑我不会武功,还将我的头发给削秃一块,要是这斧头再偏半寸,这会儿我还有命在吗?”但他旋即又想道:“这死胖子忒也厉害,斧头又重又钝,他使起来竟也跟剃刀没什么两样,这等功夫……我……”一想到自己两年来在拳脚刀枪所下的功夫,看在高手眼里,居然跟丝毫不懂武功的没什么两样,满腔怒火不禁凉了半截。而讽刺的是,今日幸好与对方相较之下,自己的武艺低微得做不及什么反应,否则只要对方刀斧一侧,切头也不过像是切菜瓜罢了。
汤光亭一路思索下来,内心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复。黑脸恶汉只道他是吓傻了,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酒壶,道:“我来帮接着吧,免得你失手跌碎了!”汤光亭陡然手上一空,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还微微颤抖着。
那白脸汉子见状拿了几枚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说道:“赔给帽儿的。”
汤光亭登时回过神来,顺势抓住他的衣袖,跪下哭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原本就有三分害怕,稍微装腔作势一下,果真涕泪齐流,唱做俱佳。黑脸恶汉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推了开去,笑道:“那还不快吩咐下去,整治几道下酒的好菜来!”
汤光亭闻言如释重负,嘴上忙道:“是!是!是!”心里却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瞥眼正好瞧见那少女竟然在一旁掩嘴窃笑,脑海中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异样的感觉,双眼出神地望着,两只脚便有如钉在地上,一时不得动弹。那黄脸恶汉见他刚才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转眼间竟有心情偷瞧女子,便是一个巴掌朝他脸上刮去,喝道:“小子!做死吗?还不快滚,我叫你知道这世上有哪些东西是瞧不得的。”
汤光亭但觉黑脸恶汉这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嘴上只得不住道:“是!是!是!”顾不得其他正准备动手的伙伴,暗道:“兄弟们别怨,待我上山请我父亲下来,一定给诸位报这个仇!”计较已定,起身便往里走。
忽听得乒乓一阵响,三道黑影从门外摔了进来,同时还夹杂着几声哀嚎呻吟。汤光亭回头定眼一瞧清楚,不禁暗叫一声:“苦也!”
那瘦黄汉子接着如鬼魅般从门外闪了进来,说道:“大哥,这三个人在马厩那边鬼鬼祟祟的,身上都带着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说着说着右手袍袖一抖,尖刀、马刀、柴刀纷纷掉了出来,铿铿锵锵散落一地。
汤光亭心知若事机败露,凭自己的能耐,就是插翅也难飞,趁那白脸汉子尚未搭腔,连忙从后头抢了出来,插嘴道:“掌柜的!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咦?老王?小三?你们都在这里,那厨房和马料谁在处理?”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表明了三个人的身份来历。
瘦黄汉子冷冷地道:“怎么?他们都是这客栈里的人吗?”汤光亭道:“是啊,英雄。这三个人小的都认识,不是什么贼人。”瘦黄汉子道:“既然是这店里的掌柜与店伴,干嘛不出来招呼客人,却躲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朝这儿看?”说着伸足去踢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被踢中的那人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想必就是他鬼鬼祟祟地探头侦察,却被瘦黄汉子逮个正着。
汤光亭忙跟那个被踢中的人说道:“小三,你干嘛不去喂马,却来这里偷听这几位大侠说话?”那小三哼哼唧唧地说道:“我这个……喂马……”话没说完,汤光亭抢着道:“不用说了,你们是不是又躲起来赌钱了?”
那小三忙道:“赌钱……对,对,我们在……马厩赌钱,我这个……”不待他说完,汤光亭转向另一的人说道:“掌柜的,你怎么才发工钱,就又找他们去赌了呢?是不是觉得给了太多,心有不甘呐。”
那掌柜的反应倒快,马上会意过来,连忙接口道:“唉哟,我可是一番好意,给小三子一个机会翻本,要不他前前后后输给我那么多钱,俗话说得好,哪一天他狗急跳墙……”汤光亭怕他继续自由发挥下去,会说出无法收尾的话,忙将他的话头打断,插嘴道:“后来你看两个人赌起来没什么味道,所以就又到厨房拉了老王去凑一脚啰!”那掌柜的尚未答话,三人当中剩下的那一人马上大喊起来:“都是因为掌柜的不好啦,我在厨房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偏偏就要拉我去,说啥只玩一把只玩一把的,才害得耽误了客倌喝酒,冤枉挨了一顿打。”小三也道:“你冤什么?掌柜的叫我来厅上探探今天有没有生意上门,结果不明究理的吃了一顿拳头,我才叫倒霉呢!”掌柜的接口道:“我以为天色晚了,又下着大雨,应该不会有生意上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指责起来,那白脸汉子听着听着不禁皱起眉头。
瘦黄汉子续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身上藏着兵刃,又是为何?”汤光亭回道:“大爷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店地处偏僻,附近荒无人烟,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山中盗匪时常出没不说,就是过往旅客,也常有见财起意,行窃打劫的事情发生。”那三人听了,都异口同声点头称是。
白脸汉子忽然开口道:“小二,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反倒像是这儿的掌柜似的。”汤光亭暗吃一惊,忙道:“这店是掌柜的新顶下来的,我在这儿做得比较久,自然比他熟悉些情况。”白脸汉子显然不太相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黑脸恶汉了解他的大哥作风稳健,凡事多虑,便道:“大哥这一点倒不必担心,就算这家铺子真有什么古怪,光凭这几个人的能耐,我老三一个人就把这屋顶盖给掀过去!”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几乎是用吼的喊将出来。他有心卖弄,到最后一个“去”字已经是用丹田倾注内力修为,震得屋梁顶上的灰尘纷纷跌落下来。汤光亭等四人未曾学过上乘武功,魔音入耳,烦闷欲呕,端的难受无比,个个脸色大变。汤光亭心道:“他说要将屋顶掀了,恐怕还是客气话。”回头又瞥了那少女一眼,只见她神态自若,竟自顾地斟着茶水,只怕也是身怀高技。他一下子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处。
白脸汉子待黑脸恶汉的啸声止歇,还是缓缓地道:“就这四人当然不可虑,只不过这事干系颇大,风声未过之前,一切还是小心在意才好。”
那黑脸恶汉哼的一声,轻笑道:“大哥武功见识不凡,小弟是颇为心服的。只不过忒也太过保守,婆婆妈妈的不够干脆。”
话才说完,忽地大家的耳中仿佛有声音钻了进来,清清楚楚地说道:“难道要像你这般莽撞,才能当大哥吗?”便在同时,只见瘦黄汉子“唰”地一声抽出长剑,抢站在那对少男少女的身后,黑脸恶汉执着双斧,抢至大门口,大喝一声道:“敢问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还请现身。”声音响若洪钟,在雨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一时间尽皆侧耳倾听。然而半晌过去,除了几声响雷与淙淙雨声之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汤光亭见这景况,不由得心想:“今天真是见鬼了,大家约好了来我这里开武林大会是吧。”回头去看那位少女,只见她正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搂着少年的臂膀,柔弱的肩膀似乎害怕得微微颤抖着。
那少年低声安慰了少女几句。接着轻声向白脸汉子问道:“宋先生眉头深锁,可是他们追来了?”那姓宋的白脸汉子略一沉吟,道:“按理我们连夜兼程,加上大雨掩护,计算脚程,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追来。我担心的是刚才使用‘传音入密’的那位高人,敌友未明。”果然,话才离口,刚才响在耳畔的声音,这会儿改从门外传了进来,说道:“好说,好说。”
众人一齐往声音传来之处瞧去。夜色茫茫中,已能隐约看见远远地有一个黑影逐渐朝这儿靠近,只是这身形移动得甚快,一眨眼间已来到三丈前。
汤光亭定眼一瞧,却是一个秃顶的老者,打着一把油纸伞,大袖飘飘,足不点地地向这里滑行过来。那个样子就好像有人从天上悬了一条绳索,吊着他将他荡过来一般。
那秃顶老者莫约又继续向前移动了两丈余,忽然定住不动,抬着纸伞,东张西望地道:“要不是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觉,鬼哭神嚎的扰人清梦,这个小地方倒不容易找得到。”那黑脸恶汉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但先是因他那一手传音入密的功夫举世罕有,适才又露了这一身怪异的高妙轻功,黑脸恶汉竟强抑制住了自己易怒的脾气,双斧横置胸口,打了一个揖,道:“老先生武艺高强,令人佩服。外头风大雨大,纸伞单薄,不如入座,由咱们兄弟敬一杯水酒如何?”
秃顶老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迳自走进店里。他伞面也不收,随意往地上一扔,寻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大叫道:“店小二呢?怎么没瞧见有客人吗?小二!小二!”汤光亭瞧了白脸汉子一眼,见他仍是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掌控场面者易主,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招呼。
没料那秃顶老者一开口便道:“小二,你招呼我便招呼我,干嘛还要瞧旁人的脸色呢?难不成他是这里的掌柜?”汤光亭陪笑道:“只因是他们先到,他们那一桌的酒菜都还没整治好呢!”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不是废话,你们一伙人全挤在地上,又怎么能弄得好呢?”汤光亭苦笑道:“是,是!”回头吆喝众人起身。众人哼哼唧唧地一个个起身离去。
那小三子走在最后,临去之前,忽然回头说道:“那只鸭子煨在炕里,这会儿可熟了,是不是一道拿出来?”汤光亭右手一挥,道:“去去去!别把你们的吃食,拿来给大爷们笑话。”小三子称诺,迳自去了。原来刚才这套话,是他们寨里的黑话。“煮熟的鸭子”代表他要“飞走”了,并询问汤光亭的意思。汤光亭回他:“去去去!”那自然是要他赶快回去搬救兵。
一干人走后,大厅顿时又安静下来。汤光亭生了一盆炭火来到厅前给众人取暖,接着温了一壶酒,切了几斤熟牛肉、几只獐子腿,小心伺候着秃顶老者。白脸汉子等人虽然保持着警戒,但为了降低敌意,也都坐了下来。酒过三巡,那秃顶老者忽然开口,说道:“这雨要是再这么下下去,明天赶路就不方便了。”众人只当他自言自语,也浑没在意,不料他竟接着说道:“大家伙儿早些睡吧!养些力气,走不动的我老人家可背不动你。”言下之意,他竟是要与众人一起走。
众人停箸停杯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那瘦黄汉子忍不住开口道:“老人家,您老要往哪儿去?我们几个跟您认识吗?”那秃顶老者哈哈大笑,道:“沈凤鸣,你不识得老子,老子却认得你!”那瘦黄汉子听他道出自己的姓名,言语中又甚是轻蔑,不由脸色大变。
那黑脸恶汉听到这里,哪里还按捺得住,一脚踢翻椅凳,霍地起身,双手执斧虚砍两下,大喝道:“那你认不认得老子手中的这两板斧头!”
汤光亭已知黑脸恶汉之能,趁着众人不注意之际,一弯身便躲进了柜台底下。
只见秃顶老者瞧也没瞧他一眼,自顾斟着酒,一边说道:“你倒是使几招来瞧瞧。我倒要看看黄老头的‘六合断门斧’,传到你熊一飞的手里,功力还剩下几成?”黑脸恶汉闻言大怒,两柄板斧上下一分,身形一晃,直欺秃顶老者。
这黑脸恶汉正是熊一飞,真定“六合断门斧”黄清江的嫡传弟子。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断后拦腰”。是以一柄板斧攻击对手后方为正着,而以另一柄板斧佯攻正面为奇着。两手齐攻,各套有六个方位的变化,所以共有六六三十六变,能使敌手前后不得相顾,是当年黄清江响誉武林的代表作。熊一飞自习得此招后,亦常助他多次在劣势下,扳倒不少成名高手,实在也是他的压箱之作。此回第一招即出绝招,那是先前绝无仅有之事,却也正说明了熊一飞对这位秃顶老者的忌惮。
那秃顶老者见他来势汹汹,劲力内蕴,道了一声:“好!”伸足一挑,把身前的整张桌子踢翻起来。只听得轰然一声,桌子承受不住两柄斧头的威力,碎裂成几块,四散飞溅。秃顶老者见威力如斯,倒也不敢怠慢,两手双掌齐运,掌掌后发先至,熊一飞连砍三十六个方位,他也一连拍出三十六掌。
熊一飞只觉得对方的掌力雄浑霸道,自己砍出去的每一斧,被他的掌风一带,无一不失去准头。眼见生平最得意的三十六斧堪堪使完,却连对手的衣角都沾不到,不由得焦躁起来,身形一变,两柄板斧使得如狂风暴雨般,将秃顶老者围困在当中。那汤光亭虽然躲在柜台底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向外探望,见熊一飞忽然大发神威,心想:“这秃老头儿刚刚出场好大神气,怎么才这三两下子?”颇有失望之意。
岂料那秃顶老者在一团斧影飞舞当中左趋右避,忽然开口说道:“我瞧你一开始的三十六斧还挺像个样子的,怎么接下来却越来越不像话……你看你,这一招是‘独劈华山’吗?软绵绵的,劈柴还差不多……不对,不对,你这一招‘中流击楫’出手的时机不对……”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付好像很惋惜的样子。
熊一飞见对方轻蔑自己如此,却又偏偏奈何不了他,急切之下,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珠涔涔如雨而下。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两柄板斧忽然一起脱手而出,众人不知他竟有此一招,不约而同地“咦”一声出口。
那秃顶老者也是与众人一样,全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将自己的成名兵器当暗器使用。其时两人距离又近,其势闪避已然不及,秃顶老者百忙当中将上半身一侧,双手掌心向下往前一兜一拉,将那两柄板斧罩在他双掌之中。说也奇怪,两柄板斧竟有如被扔进了一张鱼网里一般,去势尽消。接着忽听得“砰”一声,却是熊一飞抓着秃顶老者两手无暇他顾之际,一拳打在他的左胁下。
那老者忽中暗算,不怒反笑,右手一抖,一柄板斧脱手砍中熊一飞的左肩,左手一挥,另一柄板斧飞去砍中他的右肩。熊一飞满拟这一拳定能将秃顶老者打翻了去,全没想到这一拳便有如打中沙包,对方只微微晃了一晃,自己却被自己的兵器所伤。他“哇”的一声惊叫,身上兀自插着两柄板斧往后倒跃而退,落地时失去重心,喀喇一声,压碎了一张桌子。
从熊一飞掷斧伤人,到他反而被自己的斧头所伤,这一下子兔起鹘落,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只见那秃顶老者指着躺在地上的熊一飞,哈哈大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这一招,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原来……哈……咳……咳……他妈的,这一拳倒不轻……”熊一飞既然掷出自己的兵刃,接踵而至的这一拳,自然是怀着破釜沉舟心情的奋力一击。这秃顶老者挨了这一记,伤势哪里轻得了,咳了几声,鲜血从嘴角淌了出来。
那名叫沈凤鸣的瘦黄汉子早在一旁伺机多时,见秃顶老者重伤咯血,回头望了白脸汉子一眼。白脸汉子点了点头,道:“二弟小心在意,这老人武艺高强,兄弟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来历。”沈凤鸣道:“大哥不必担心,只管在小弟身后掠阵便了。”说完走到熊一飞的身边,见他伤口兀自不住流出鲜血,伸指连封了他肩膀几处大穴止血,接着问道:“三弟如何?”
熊一飞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死不了!”伸手正想去拔出嵌在身上的斧头,那同行的少年忽阻止道:“熊三叔,拔不得……”其实熊一飞双肩俱伤,根本没有力气,指尖才碰到斧柄,手臂就垂了下来。
沈凤鸣见熊一飞暂时不碍事,于是便走到那老者的面前,长剑虚晃两招,道:“沈某领教前辈高招。”秃顶老者冷笑道:“既然想向我讨教,那又何必故弄玄虚呢?我所知道的沈凤鸣,使的可是判官笔,从来没听说他会使长剑。”沈凤鸣倒也不隐瞒,说道:“前辈说得是,这剑是用来教训一般无知小辈的,只是在下使剑已久,判官笔法早已生疏,还望前辈指点。”言下之意,莫不是指目前江湖鼠辈横行,鲜有人有资格叫他使用判官笔。
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沈凤鸣右手一扬,手中长剑如飞箭一般激射出去,“波”的一声插入门板当中,直没入柄。秃顶老者见状,不由轻轻“咦”的一声惊叹,道:“你这一手俊得很呐!”沈凤鸣拱手一揖,说道:“有僭了!”不知何时一管点精钢铸的判管笔已执在手,呼的一声,猱身而上。
这一番激斗又与刚刚不同。那判官笔在沈凤鸣的手中便好似有着生命般,如同一头银白色的小蛇,吞吐闪烁,变幻莫测。那秃顶老者也不再一味的闪避,双掌或拍或拿,或扣或抓,又时而以拳击打,又时而以指戳扎。
双方见招拆招,以快打快,霎时间已过数十招。
沈凤鸣见双方出手将届百招,不由心想:“这老头子看来年纪不有七十也有六十几岁了,可是身手矫捷更胜少年,哪里像一个刚刚才受伤咯血的人呢?只是他刚才受了熊一飞一拳是众人亲眼所见,受伤咯血亦是众所共睹,我沈凤鸣年方青壮,好歹也要累得他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否则将来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心中计较已定,笔锋一转,意走轻灵,却是一帖王羲之的“十七帖”。
原来这判官笔既做笔形,一套套配合的武功,自然也就是由书法所演变而来的。一般来说,这笔锋并不刻意做成尖锐状来伤敌,而是做成钝锋,用以击打人身穴道为主要目的。沈凤鸣文武双全,楷隶行草都有涉猎,这十七帖是王羲之的书信集,在唐代时,就已被拿来当作弘文馆学生们的草书习字范本,沈凤鸣初学草书便临摹此帖,所以一出手便是浸淫最久,所下的功夫也最多的十七帖。
只见他提起笔来,仿佛将秃顶老者的身子当成了一张宣纸,开始奋笔疾书:“十七日即得足下……”如行云流水般使将下去。那老者还了几招,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这写的是草书,是欺负老头子看不懂来着!”沈凤鸣更不答话,右手一抬,疾点云门、中府两穴,那是个“东”字的始笔。
直至竖弩右捺,连点神藏、灵墟、神封、章门、期门等诸穴,一气呵成,却是个“观”字的末笔。那秃顶老者连道几声“好”,身子有如鬼魅般左右挪移,与那笔锋始终相差数寸。
沈凤鸣见自己的一轮猛攻,竟丝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心想:“也许是王羲之的字太过普遍,这老儿识得,否则他岂能躲得如此从容?”当下若无其事地道:“接下来这几个字,还请前辈指点。”不待秃顶老者回答,笔势突转豪迈开放,一笔一划铿锵有力,写的已是魏碑。
这魏碑写来速度虽已不若草书般迅速,却也更见威力。那秃顶老者接了几招,“嘿”地一声冷笑,道:“这几个字写得还算不错,是练过几年。老头子我没你读得那么多书,做学问可能没你行,但如果只是指点你几个字,将就着对付着,倒也还可以。”沈凤鸣冷冷地道:“是吗?”提笔一勒,连消带打,光是这一手,已是江湖少见的上乘武功。岂料那老者眼皮也没抬一下,竟接着说道:“不说别的,就说你这一路光写字,却不蘸墨,是何道理呢?”沈凤鸣道:“我这笔乃精钢所铸,蘸个什么墨?”嘴上说着,手底下也没闲着。只是他一帖魏碑“贺兰汗造像记”早已写完,换上了以行书书写的“枯树赋”。
那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要写一手好字,除了执笔、运笔的角度,运腕的舒展气势,落笔前的虚画,以至于露锋与藏锋的运用外。润与渴的变化,才是成为一个书法大家的条件所在。你写字不蘸墨,哪来润渴变化?一套好好的‘判官笔打穴功夫’少了这两样变化,威力七折八扣下来,剩下的只怕不到三、四成。像你这样只懂得用‘形’而不用‘意’,到白杨楼前面卖卖字画倒还可以,拿来当武艺耍,那不是活的不耐烦了。”这一番类似于学习书法的入门提纲的话,旁人听了倒也罢了,沈凤鸣每一字一句入耳,都有如醍醐灌顶、春雷贯耳。他依稀记得当年师父在教他这一手判官笔法时,仿佛也说过相同的话,只是师父对于这方面的解说十分含糊,大抵只说,武功练到此地,接下去能不能更上层楼,全看个人的悟性与天资而定,那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当年他的师父这么说了,沈凤鸣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再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父于此修为亦有所限,自然是不能再教他什么。而那时他只是很单纯的想:“接下来的武功师父既然不会,那很可能就只是前人的理想境界罢了,世上根本没人会这种东西。”既然这么想,当时心下便踏实多了。多少年来仗着一管铁笔行走江湖,已然鲜遇敌手,这档陈年旧事早已抛诸脑后,岂料今日此地由一位老者谈起“用意而不用形”,而再度挑起。
只见他忽地笔尖乱颤,一连抢攻老者的任脉诸穴,接着一笔由左而右斜兜了半个圈子,身子却在抢攻当中急拔而退,轻轻地落在一丈外。那老者只把袖袍一拂,在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便将来势尽皆消解。
那熊一飞在一旁忽道:“没想到老二你的功夫这么厉害,倒是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就让你先上阵,我又何必强出头呢?”沈凤鸣两眼盯着那老者,没好气地说道:“没空跟你瞎扯……”那白脸汉子出言制止道:“三弟别闹!”那秃顶老者笑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通通有机会。躺在地上的如果不服气,一样可以站起来再排队。还是你们决定要一拥而上?”
白脸汉子道:“老前辈武艺高强,想必是武林名门耆宿。宋某自认不曾与任何一位前辈高人结怨,今日之事,其中必有误会。刚才听老先生的口气,是要将我们五个人一股脑儿的全抓起来,不知是受何人所托,还是另有原因。宋某不才……”秃顶老者将手一摆,插口道:“好了,好了。
要嘛就明儿个一大早乖乖地跟爷爷走;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偏有你这么多说的。其实我要你们三个大男人用来干嘛?炖汤喝吗?只不过老头子我带着这两个娃儿走在路上多有不便,有你们在一旁伺候着,白天呢,就开路搭桥,驱赶野兽啦什么的;到了晚上,什么打尖住宿啦,汤汤水水的啦,那不就方便多了。你们放心,一到了地头上就立刻放你们走路,片刻也不为难你们。”说完,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过我想你们是不可能会答应的,就算是现在想答应也不成了,我打得正兴起,非要你们陪我玩玩不可!”
白脸汉子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只见他右手一抬,“刷”地一声,背后长剑出鞘,直指秃顶老者,剑尖不住颤动,嗡嗡有声。那汤光亭躲在柜台下面观看多时,见到终于轮到白脸汉子出手,知道这才是压轴好戏,便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身子。
沈凤鸣听到声音,急忙回头向那白脸汉子说道:“大哥且住,这老头……老前辈批评师门武功,正好让小弟向他讨教讨教。”那白脸汉子道:“这老儿来意不善,不如咱们兄弟俩并肩子上,看看他是否真的有三头六臂?”沈凤鸣忙道:“大哥恕罪,小弟不才,想要一个人先陪他玩玩!”
白脸汉子摇头道:“只怕这正好上了他的当。”那秃顶老者在一边已经等得不耐烦,叫道:“到底商量好了没有?准备谈到天亮吗?”
沈凤鸣当下不再多言,银光一抖,笔尖再度朝秃顶老者疾点而去。那秃顶老者见状竟不闪避,大喝一声,道:“看清楚了!”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指蜷起,以食指、中指虚拟笔锋,亦同时向沈凤鸣门面点去。
按理沈凤鸣先发制人,又有判官笔在手,手臂仿佛比寻常人暴长一尺有余,眼看就要得手,但谁知秃顶老者竟然后发先至,中指指尖已经就要按到沈凤鸣额头的神庭穴上。沈凤鸣大骇,急忙往左一避,岂料那老者第二指有如未卜先知般早已凑在那里,若迳自撞上去,那又是把左眼窝下的承泣穴交在他手里。沈凤鸣没奈何,只得向后急跨了一步。那秃顶老者毫不客气,连着第三指点出,直取他鼻傍的迎香穴。沈凤鸣直到此时,才猛地惊觉,这老者写的是刚才自己最后写的两字草书:“无为”。
虽然已知道对方出手的招数方位,沈凤鸣却没有因此而能占到上风。
反倒是秃顶老者的深谙判官笔法之道,令他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暗暗纳罕道:“我恩师明明与我说道,这草书讲究的是快速与流动,缓则跛,滞则生碍。怎么他的‘无’字起始三笔,却是写得如此凝重笨拙,但又偏生如此厉害。”只听得那秃顶老者开口说道:“笔画润渴之变,以阴阳、以远近、以轻厚。我这‘无’字蘸满墨水,是以润笔写就。接下来墨水用尽,下面这个‘为’字,你仔细看看有什么不同?”沈凤鸣听他语音温和慈蔼,便有如当年恩师谆谆教诲,一时心驰神荡,差一点就要出声答应,不觉耳根都红了。
只见秃顶老者仍是以指代笔,由左至右,由上而下划了一道弧线。沈凤鸣自然识得这果是“为”字的始笔,并知道末笔置中一点乃是精要所在,专取任脉诸穴,其中膻中穴又名气海,最为重要。沈凤鸣想都不想,右手执笔题了一个“井”字,左手入环右崩捶,使得是一招“如封似闭”。
果见秃顶老者一笔一划都依着笔序来,沈凤鸣只待以逸代劳,岂料秃顶老者最后一划突然指尖一转,同时说道:“不过再怎么说,判官笔终是武功的一种,要是拘泥在写字上面,那便是舍本逐末了。”话没说完,手指已经搭上沈凤鸣的右手腕。沈凤鸣大吃一惊,只觉手臂一麻,接着银光一闪,烂银判官笔已然脱手而出。
自己的兵刃为人所夺,那是自打从沈凤鸣步入江湖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在惊骇之余,倒是临危不乱。左手“如封似闭”使到一半,急忙扭腰跨步,转向变招,左臂尽舒,指尖竟又重新搭上了他的判官笔。那老者大叫一声:“好!”笔柄倒转,倒送了回来,直指他的胸口,使的竟是刚才草书“为”字那未完的一笔。
沈凤鸣暗叫一声:“不好!”其势右手麻痹不能动弹,左臂尽伸,又来不及回转,百忙中只得紧闭住一口气,接著“波”的一声,他只觉得一道内力冲进了膻中穴,全身气息便如波涛般在他体内不住翻搅,四肢百骸也宛如散了一般,霎时天旋地转,接着喉头一甜,口中鲜血如泉水般狂涌而出。
这一下居然这么轻易得手,就连秃顶老者自己也感到喜出望外。其实沈凤鸣武功不俗,秃顶老者自忖要胜他,那也得是再耗上数百招之后的事情。然而耗下去容易,在一旁窥视的白脸汉子,却有如芒刺在背,直挨着他难过。尤其他是三人之首,武功自然不在话下,而他越是不动如山,就越发叫人不得不提防。
所以这秃顶老者打从一开始叫阵放对以来,倒有七分精神放在这白脸汉子身上。在时刻拖得愈久,就愈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他先是出奇不意地伤了熊一飞;而对于沈凤鸣,他当然也想早早打发,于是他刻意地显得轻描淡写,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求攻其不备。果不其然,沈凤鸣在他的一番干扰之下,提前中箭下马,他暗道一声:“运气!运气!”忽地眼前一花,一柄长剑已然刺到面前。
秃顶老者见来者剑法精妙,其势避无可避,无暇细想,顺手便用沈凤鸣的判官笔去格挡。只听得“当”地一声清响,但觉对方内劲浑厚,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不甘示弱,左手伸指成掌,便朝对方按去。那对方亦是跟着一掌拍来,双掌相交,两人各退三步,暗自惊叹对方功夫了得。
那秃顶老者道:“没想到长剑门下,居然有你这般功夫的人才。不错不错,算是老头子低估了你。嗯……你是宋镇山,长剑门的第三代弟子,是谁的徒弟?我看长剑门里前一辈的人物,没一个及得上你。”那白脸汉子道:“前辈武艺高强,想必是武林成名人物。没想到今日竟然使诈伤我弟兄,却算是晚辈高估了你。”那沈凤鸣委顿在熊一飞的身畔,前襟沾满了鲜血,生死不明。那对青年男女在一旁照应,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秃顶老者摇了摇头,说道:“兵不厌诈。若是每一回比武都是力大则胜,气长则赢的话,那还比个屁,大家比赛搬石头、跳悬崖不就得了?练武练的是智慧,比武靠的是脑筋。我才夸你武功不弱,没想到你见识这么差,恐怕日后也是难成气候。”说完脸上显出一付很惋惜的样子。那宋镇山接口道:“便请前辈赐教。”秃顶老者微微一笑,道:“好说。”
宋镇山丝毫不敢怠慢,手腕一抖,手中长剑剑尖跟着颤抖起来,发出了嗡嗡之声。接着一剑递出,那一道寒光也似的剑尖,于半途中仿佛一分为二,然后二分为四,竟然一剑直指秃顶老者周身四处大穴。饶是这秃顶老者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剑法,惊讶之余,只得先避其锋,右脚伸足一点,整个身体硬生生地向后退开三尺。
哪知宋镇山这一剑有如魑魅,竟跟着往前递了三尺,与秃顶老者的身体始终相距三寸,毫无先后之别。就好像预先知道对方会后退一样。秃顶老者来不及喝采,身形一晃,瞬间又向一旁让开了三尺。
这追击的人剑法使得精彩,闪避的人躲的惊险诡异,汤光亭头一回看见真正的高手过招,是既兴奋又紧张,躲在柜子下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见宋镇山出手的剑法越来越繁复,满厅上都是白晃晃的剑影,那老者不断地绕着厅上桌椅左趋右避,却是一招未还。
宋镇山心知这秃顶老者擅于先观察对手的武功招数,然后再趁隙进袭,为求胜券在握,唯有速战速决。于是手上毫不停留,脚下同时便就近将身旁的桌子给踢翻了;接着喀剌一声,踢碎了一条凳子。这客栈并不大,如此数招下来,所有的桌椅尽皆被踢翻踩碎,桌板椅脚,散裂一地。
秃顶老者见自己的一点心机被识破,只是哈哈一笑,道:“你的剑法很好,老头子一时无法可破,只是想要多耗些时辰琢磨琢磨,没想到你忒也如此小气!”宋镇山见他直承此事,倒也没他奈何,嘴上不答话,手底下却加了一把狠劲。
那秃顶老者说完,果然不再闪避,手上拿着沈凤鸣的判官笔,便与宋镇山的长剑对阵起来。宋镇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应付。
他这一下心无旁骛,毕生所学便如滔滔大河般,几乎是不经思索地,一招一式源源不绝地使将出来。那秃顶老者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百来招转眼又过,宋镇山所精的剑法,竟有如无穷无尽,不论他如何挪移变化,宋镇山总是有对付的剑法应运而生。秃顶老者暗暗吃惊,心道:“这小子的功力远远超过我的想像,只怕长剑门两代掌门恐怕都有所不及。”
只见宋镇山又是斜斜一剑刺来,看似有气无力,但剑芒已吐,实是以大拙御巧,隐隐蓄含杀机的精妙招数。他知道厉害,左腕一沉,含劲不发,伺敌后动;右手判官笔当剑使,也是斜兜过去。宋镇山仿佛看出蹊跷,剑身一侧,轻轻地搭上了判官笔,顺势便要削下。
秃顶老者忍不住暗暗喝采,心中续想:“他中途变招是说变就变,而且挥洒自若,毫不拖泥带水,几无棱角可循,更别说是破绽了。长剑门在武林中称不上什么大宗门派,只是此人天赋异禀,是练武的奇才,已将师门的武功练得登峰造极。如此耗将下去,他年轻力壮,我难保没有个闪失……”眼见对方剑刃就要削中他的手腕。他不及细想,先是突然松手放开判官笔,待宋镇山这一剑落空时,马上又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反手抓住笔锋,接着食指拇指一拨,将笔柄部份倒转过来反点宋镇山手腕上的“列缺”、“合谷”两穴。他这一下实在是异想天开,兼之铤而走险。宋镇山不由大骇,他为人谨慎,连忙撤剑疾退。
高手过招如下围棋,是锱铢必较,不容一步差错。他这招一撤走,先机便失,此消彼长,攻守主从之势马上易位。宋镇山知道他碰上了生平难得一见的真正高手。不由寻思:“这老儿不但才受过伤,而且已经连败了两位成名人物,然而精力充沛,劲道雄浑依旧如斯,难怪我二弟如此人物,也伤在他的手里。”他为人保守,一但无必胜把握,便思索如何收拾败战后的结果。只见他背向着那对青年男女,忽然开口说道:“林公子,你带着林姑娘先走吧,这老儿武功精湛,宋某只怕挡他不祝”此语一出,众人尽皆愕然,就连那秃顶老者也感意外。只听得那位林公子“唰”地一声,也抽出腰间配剑,说道:“宋先生,我林延秀身为林家子弟,歹说也是将门之后,恨只恨当日不能追随先父兄长与贼决一死战,苟活至今才死,也已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是不会走的,蓝瓶,你是女孩子,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先走吧!”那女子闻言哭道:“不要!我不要自己一个人逃走!”林延秀不理,迳自挺剑向秃顶老者刺出。
那秃顶老者道:“没我的同意谁也不许走!”百忙中居然舍了宋镇山,劈头朝林延秀就是一掌。掌风到处,刮得林延秀嫩脸生疼,惊惧之下,哪里还能顾得对方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急忙俯身避过。宋镇山见状早已一剑递来,替他挡了接踵而至的几招,一边说道:“林公子,当日你若真的与父兄一齐死了,那倒也罢。今日便让你死在这里,又有何意义?林家血海深仇,又谁来报?我兄弟三人保两位至此,又所为何来?留得青山在,报仇雪恨的机会还能少了吗?这老儿千招之内不能胜我,快趁早走了吧!”
林延秀一时瞠目无言以对。那林蓝瓶赶紧拉住他,说道:“是啊,哥哥,咱们还是听宋先生的话先走吧!”
秃顶老者见状,也不禁暗自焦急,全没料到这宋镇山武功虽好,心态却如此保守,保守到让他无法从中使计,借力使力。他急切之下,只好将内力催到极致,每一招一式皆以全力进击。但是宋镇山已决意使用拖延战术,出招几乎全是只求不败的守御招式,当下斗了个旗鼓相当。秃顶老者再强悍,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林延秀让妹妹林蓝瓶拉着走了几步,忽然停步回头道:“那这熊三叔与沈二叔怎么办?”宋镇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道:“能活的死不了,该死的也救不了。”顿一顿,又道:“记得咱们之前约定过事吗?便照约定行事。”那熊一飞至此神智仍甚清楚,只道:“是啊!你们还是快走吧,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点!”
林延秀点了点头,再不迟疑,当即还剑入鞘,一手拎起那秃顶老者留在一旁的油纸伞,一手牵起妹妹的手便往外走。外头雨势仍未稍歇,一但走脱,追踪倒不甚易。秃顶老者如何不晓,更何况刚刚宋镇山打了个哑谜,很可能是早已约定,如果走失后要在哪里会合。如此一来,今夜所有的努力便算全部泡汤。他心里虽急,但是宋镇山的顽强,让他几乎不能分神。
表面上宋镇山已经放弃攻击而改采守势,其实私底下却未放弃任何可以伤敌的机会,自己只要一疏神,他的剑尖往往便指到鼻子面前,总要闹个汗流浃背、胆战心惊。只有一步一步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妹俩即将走出客堂。
汤光亭在听到他们两人是兄妹时,心里不自觉地轻松起来。这会儿看他们两人即将走出客栈,心里又怅然若失,不知哪来的勇气,急忙钻出柜台,三步并两步地抢在他们面前,伸臂一拦,叫道:“不许走!你……你们还……还没付酒菜钱呢!”
林延秀原先看到突然间冒出一个人影,伸手便要去拔剑,后来定睛一瞧,才知道是店小二。那宋镇山在一旁虽陷入苦战,然而耳听八方,店小二从柜子底下钻出来拦林氏兄妹的情况,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得知这小二只是为了追讨饭钱,才松了一口气。
林延秀皱着眉头,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解开腰间的钱袋,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全倒在那汤光亭的手心上,说道:“这些全给你了,我们可以走了吗?”汤光亭看也不看,只掂了掂,便嚷道:“这几个钱怎么够,你们还弄坏了我一屋子的桌子椅子呢!”林蓝瓶不禁怒道:“你这小二忒也大胆,我们的钱都在宋大爷那里,不怕死的话,尽管过去跟他拿好了!”
拉着林延秀转身避过汤光亭欲走。
汤光亭并不死心,身子一侧,张开双臂,又去挡在他们面前,大嚷道:“不行不行,他的功夫那么好,捏死一个店小二就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我不敢过去跟他拿,还是你给我吧。”他这一付死要钱的样子与一般贪生怕死的店小二大大不同,不由得让林延秀起了疑心。林延秀想试他一试,于是他大喝一声:“让开了!”接着一拳便往汤光亭脸上挥去。
林延秀这一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汤光亭,好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汤光亭也是大叫一声,嚷着:“哇,打人啦!”身子一矮,却拦腰奋力抱住了林延秀不放。林延秀一拳落空,又觉腰间忽然一紧,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想去扳开汤光亭。然而他越是用力,汤光亭就箍得越紧。林延秀被他这种市井无赖的打架方法,弄得有点害怕,一时没法子,便开始一拳一拳地朝他背上招呼,同时口中不停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那林蓝瓶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见这小二死缠滥打,起了厌恶之心,开骂道:“死小二,放开手!”裙里忽地飞起一脚便往汤光亭的腰部踢去。
那汤光亭吃痛,闷哼一声,双手兀自紧紧地抱住林延秀,借力使力地将他摔压在地上,那地上满都是木头碎片,尖锐的部份将他们两人扎得是哇哇大叫。
林延秀既然被按着倒下,两只脚倒是空了出来,慌乱中一套“连环鸳鸯腿”是顶的顶,踢的踢,汤光亭知道厉害,连忙松开了手,也使了一套“太祖长拳”对付。双方交了几招,林延秀才猛地惊觉这店小二居然也练过武功,不由厉声问道:“你这小子居然还有两下子……你到底是谁?”
那秃顶老者在一旁瞥眼瞧见了,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汤光亭听林延秀出言不敬,正想胡诌几句时,却听到了那秃顶老者的笑声。他脑门上宛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不禁自责道:“我怎么这么糊涂,不过是个小妞嘛,我这一出手,不是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吗?”瞥眼瞧那秃顶老者与宋镇山兀自打得热络,心里不由暗暗祷祝:“你们千万再多打几个时辰,不要分出胜负,最好是两败俱伤,两个都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林延秀哪里知道这店小二这时有这么多心眼,见他不答,心头怒火更盛,抡起拳头照面就是一拳。那汤光亭心有旁骛,冷不防颊上“砰”地一声便中了一拳,登时肿了起来。
这一拳打得汤光亭是头晕目眩,忍不住破口大骂:“臭小子,出手这么狠!”左手掌心向上一翻,右手五指便往林延秀的手腕扭去。林延秀见他这一手手法精妙,倒也不敢小觑,两手手掌一摊,十指活动,便以大擒拿手对付。两人以快打快,一时之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林蓝瓶见这店小二竟能与兄长的大擒拿手互拆数十招而丝毫不露败相,不禁又惊又怒。只见她柳腰款摆,玉臂轻舒,“唰”地一声自林延秀的腰间抽出他的配剑,接着剑光闪动,便往汤光亭身上招呼,形成了兄妹联手,以二敌一的局面。汤光亭哇哇大叫,一时手忙脚乱。
别看那林蓝瓶的身材娇弱,一付怯生生的模样。她一剑在手,招招狠辣,汤光亭迭遇凶险,十之八九都在她的剑下。汤光亭叫苦连连,暗骂道:“臭娘们,居然这般泼辣。”心里想是这么想,却没有时间骂出口。慌忙中从地上拾了一根木头桌脚当武器招架,那林蓝瓶打得虽紧,急切之间倒也还撑得祝打从汤光亭出手以来,宋镇山就不断分神去关注他们的战况,那秃顶老者察觉这种情形,更加咬着他不放。只不过宋镇山全力防御,守得严密异常,再则秃顶老者先前挨了熊一飞的那一拳,渐渐地在他的胁下隐隐作痛起来,几次用力稍猛,牵动伤处,更是痛得他额头出汗。两人便这么僵持着,都各自感到体力的渐渐不济。那秃顶老者表面上表现的轻松,实际上早已焦虑起来,心想:“那个店小二不管是什么来头,双拳终究难敌四手。而他一落败,这两个娃儿哪还有不跑的道理。”但焦急归焦急,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可想。
正做没理会处,他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远远的地方仿佛传来阵阵的马啼声,正怀疑是否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时,却见到宋镇山的眉头一皱,亦做侧耳倾听状,秃顶老者心想:“这姓宋的也听到了,却不是老头子耳鸣。”
不一会儿,这阵马啼声越来越响,便有如从四面八方渐渐向这里靠拢。不久,便连武艺较低的熊一飞也察觉有异状,怔怔地瞧向大门进口的方向。
忽然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屋里火花四溅,却是汤光亭不敌兄妹联手,伺机将屋里生的一盆炭火往林延秀的身上踢翻过去。那林延秀身上着了一块炭火,火势在他身上延烧开来,急得他到处跳脚,便舍了汤光亭。
汤光亭见计策生效,便将剩下的最后一盆火也给踢翻。火红的炭火散落一地,林蓝瓶进攻时顾虑着脚下烫人的东西,不能依着自己习惯的步伐,功力大打折扣。而且这么一来,整间客栈登时一片昏暗,只剩下柜台上一盏被秃顶老者与宋镇山的掌风带得忽明忽灭的油灯,气氛顿时变得诡异异常。
林延秀身上的火舌在几经拍打下,仍旧余势不衰,他灵机一动,便跑到屋外要去淋雨。宋镇山知道这会儿外头就要来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忽见林延秀往外头冲,只怕他会有闪失,忙喊道:“林公子,别到外头去!”
便要去拦住他。秃顶老者见他身形微微一动,便知道他要干什么,心想此机千载难逢,万不可失,当下便将判官笔收置腰间,气凝丹田,双手两掌一分,缓缓向宋镇山拍去。
宋镇山见他这看似软绵绵又慢吞吞的掌法与先前的气象颇为不同,倒也不敢小觑,潜运起十成功力也跟着拍出一掌,岂知这秃顶老者的双掌来到中途,忽然二变四,四化八,及近身时,已幻化出一十六道掌影,宋镇山大惊失色,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心念动得快,手底下更快,反手一剑,便是一招“百花齐放”。那秃顶老者见他应变如此,不禁暗暗赞叹。
宋镇山便靠这一招得以喘息之际,忽地失声叫道:“你……你这是‘大云山阴阳掌’,你是……你是自大老人,莫高……”他一时心急口快,将自大老人的名讳说出了一半,才忽然想起连名带姓地称呼这位前辈高人似乎有些冲撞,急忙住口。那秃顶老者闻言哈哈一笑,撤掌收势,说道:“小子眼光不错,老夫就是你所说的‘自大老人’,莫高天便是。”话没说完,客栈外那一阵马蹄声嘎然而止,四面八方同时传来马匹吐气的嘶鸣声。
宋镇山听这阵势,竟是这群不速之客将客栈给团团围住了。而林延秀一去不回,再无声息,不禁让他焦虑起来,便说道:“久仰莫前辈高义……”莫高天脸色一沉,手一摆,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过去的事休得再提。这两个娃儿我得带走,外面那伙人便由我来打发。而你既知我的来头,要命的就别再碍手碍脚!”
宋镇山听完不禁暗暗叫苦,犹记得当年他的师父,尝在闲暇时向他与跟他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谈论起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河南嵩山少林寺妙因神僧,金刚般若神功独步武林;江西龙虎山无极门玄玑真人,天罡正一神剑天下无敌。这两人,一位是佛道高僧,一位是玄门正宗,有道是降妖伏魔,铲奸锄恶,所以武功深不可测倒也罢了,而另一位绝世高人可就不是这样了。他做人行事但凭个人喜好,不论是非,然而又重信守诺,是个亦正亦邪之人。晚年以来狂妄成性,将自己所擅长的武功名目全都冠上一个“大”字,如“大”云山阴阳掌、“大”雪山折梅手等等,却又偏生得如此厉害无俦,一些江湖好事者便在他的背后偷偷喊他自大老人,而他听到之后竟然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有这样的称号。
宋镇山依旧清楚记得当年师父说到这位高人时,眼睛里隐隐透露出一股惊惧的神情,就像做错了什么事被捉到一样,再三叮嘱碰上这号人物时要千万小心。而如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宋镇山虽然有些惊魂未定,但自己毕竟已与这位“自大老人”拆了不下千招,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再加上他更担心一去不回的林延秀,剑光一抖,化作团团剑圈,一边喊住了林蓝瓶,左手去擎住了她的手,护着她缓缓退出门外,口里说道:“前辈少陪了,我受人所托,定要护着这两位孩童安全。”丢下躺在地上的熊一飞与沈凤鸣,逐渐向门边靠近。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滴水不漏”,乃是以十二分力气守御,滴水尚可不漏,那莫高天一时瞧不出破绽,只道:“你这般耗费内力,只怕撑不住一柱香时分。外头那批人来头不小,不留些气力,恐怕连你也得留下了。”宋镇山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了。
那汤光亭自听到马蹄声时,心里早有谱了。待听到外头人马将这客栈团团住,再暗暗盘算小三子的脚程,更笃定是自己的父亲已率各寨头领下山来寻他。及至林蓝瓶被宋镇山拉走,他才有得机会喘息,同时思索如何全身而退。眼见宋镇山缓缓向外退去,那秃头老人全神贯注之际,灵机一动,蹑手蹑脚地潜到柜台边,呼一口气便将这客栈里的最后一盏灯给灭了。
眼前才一黑,汤光亭后领忽地一紧,整个人给人当成小鸡般提了起来。
他一惊之下,伸腿往后一蹬,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踢到,那人察觉他的动作,将他的领子给往上用力提了一提,脖子是勒得更加紧了。
汤光亭这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这小二居然还有两下子,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没想到竟看你看走了眼!”
那汤光亭一听是莫高天的声音,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张大了嘴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是喉咙被压迫得紧,连吸气都有困难了,哪里还说得出话?嗯嗯哑哑了几句,不禁猛烈地咳起嗽来。
却说那宋镇山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忽见眼前一黑,更加不敢停步,拉着林蓝瓶便欲转身就走。才跨步,一团黑影挟着风雷当头罩来,宋镇山听到这样的声音知道来势非同小可,剑锋一转,一道白光剑影从这一团黑影中穿了过去,只听得“哎呀”一声,一个胖呼呼的黑影从他的眼前闪了开去。宋镇山定眼一瞧,却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双手抡着狼牙棒,两眼露出惊惶神色的胖子。
宋镇山的眼光没有在这个胖子身上停留太久,他闪电般地环视观察了四周围的人,只见这群人或站立或骑马,或背箭袋或扛大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这些人很显然地并非同一个师承门派,却又全部身着黑色,宋镇山心里明白,他是碰上盗贼了。然而若是一般的山寇,宋镇山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可是刚刚那个抡狼牙棒的胖子膂力惊人,实在不似一般的乌合之众。
只听得那个胖子说道:“大哥,这点子可是个硬手呐!山猪我打不过他,不如大家伙儿一起上罢!”话一说完,人群里马上就有人附和道:“是啊,咱们一起上,就算挤也把他挤死了!”另外有人说道:“他真的是硬手吗?山猪,大哥每回叫你办事,你总是推三拖四的不用心,你要想偷懒就说一声,爷爷我就是替你出手也不打紧!”那山猪听了大怒,道:“去你奶奶的,刀疤老三!你要出手尽管请便,等到你被人家在身上刺出了几个窟窿,我就帮你把绰号改一改,就叫‘窟窿老三’!”
众人听山猪这么说,当下就有几个人笑了出来。那刀疤老三不甘受辱,亦怒道:“你是讥我武艺低微吗?让我告诉你,我这脸上的伤疤,可是因为每次的任务我总是奋不顾身,不像某人善搞临阵退缩,趋吉避凶,全身而退!”那山猪不像刀疤老三这么口才便给,听他说自己贪生怕死,一气之下登时结巴,说道:“你……你说什么?有……有种再……再说一次……”人群里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登时鼓噪了起来,但也有几个比较老成持重的,开口安抚众人的情绪,其中有一个便道:“在大哥面前还吵什么吵?你们眼睛里还有大哥吗?”一阵威吓之下,纷扰的情况才逐渐缓和下来。
山猪兀自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抱拳向一个骑在马上的汉子说道:“要是大哥也认为山猪办事不力,便让山猪独自一人闯进去,不管成与不成,山猪都会杀他个血流成河。”那马上的汉子道:“刀疤老三没那个意思,山猪你千万不可误会。”
宋镇山耳里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不断地搜寻着林延秀的下落。忽听得背后人声响起,却是莫高天拎着汤光亭也要步出客栈。宋镇山一时间找不到林延秀的下落,倒也不愿继续与他正面冲突,身子一让,往另一边的屋檐躲了开去。
那莫高天才踏出客栈一步,四周人声仿佛大梦初醒般尽皆耸动起来。
莫高天见状,心想:“这些人难道知道我的来头?”随即便发觉众人的眼神又不是那么回事,果见那骑马带头的汉子驱马向自己前进了几步,接着勒马开口说道:“在下便是这铸剑山跑马寨的头儿。小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前辈高人,还请恕罪!”
汤光亭一听之下,心中不禁大叫一声:“糟糕!”心想:“爹不知道我的身份尚未暴露,这么一说岂不是不打自招?”一想到这儿,不由心灰意懒,原本努力挣扎的手,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那莫高天原先听得是一头雾水,一时还以为是宋镇山的父亲来了,但是看年纪便马上知道不对,待得手中原先抗拒着厉害的店小二忽然停止挣扎,旋即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便道:“小朋友聪明伶俐,佩服佩服!”
这莫高天狂妄自大惯了,从不夸奖别人,这话头虽然是“小朋友”三个字,但是待他说到“佩服佩服”时,心中想的其实是自己,得意之处,不禁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原来带头的骑马汉子便是汤光亭的父亲,这铸剑山跑马寨的山寨主,人称索命阎罗的汤广成。这汤广成自听到小三子向他回报,说山底下来了一批武林强人,让他们差一点露出马脚,好在汤光亭机警,他才能上山来通风报信。这汤光亭是汤广成的独生爱子,一听到自己的幼子身陷险地,当下二话不说,马上调集了寨里的三十六洞,共七十二个头目,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将这平日充作前哨暗桩的客栈团团围祝汤广成见莫高天大笑不止,脸上喜愠不露,扬手一挥,身后两名黑衣汉子架着一个身披油布雨衣的少年走了出来,却不是林延秀是谁?只是周身五花大绑,垂首低头,动也不动,生死未知。
宋镇山见状连忙喊道:“林公子!林公子!”林蓝瓶亦叫道:“哥哥!”
那汤广成见状心想,还好鬼使神差地让这人落在自己的手里,看来这宝还押对了。便道:“这位官爷宽心。这小兄弟只是昏了过去,只要前辈将小儿平安送返,在下愿亲自为这位小兄弟解缚,他日再登门请罪!”
那宋镇山正不知如何回答,莫高天却接口道:“唔,你这买卖倒是做得!”汤广成闻言大喜,正欲开口道谢,忽地眼前一花,却是莫高天身形一动,欺向宋镇山。宋镇山虽被这突如其来举动吓了一跳,但也不是丝毫没有准备,长剑一抖,一招“长虹贯日”如闪电般疾刺而出。汤广成在一旁,只见一个行动有如鬼魅,令人防不胜防;一个招式精妙,剑剑嗤嗤有声,不由勒马往后退了几步。那叫刀疤老三的靠向前去,在汤广成的跟前说道:“大哥……这,这有点古怪……”汤广成将手一摆,低声说道:“将抓到的小鬼押到后头去。”刀疤老三领命而去。
那宋镇山心想:“自大老人在这个时候抓了这个店小二,就等于已经拿了林公子,所以他现在一轮猛攻,只想尽早结果了我。”一想到这里,更是使出十二成功力,只是他接连两个时辰以来,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至此已经几近强弩之末了,只觉得自己每使出一剑,这剑便加重一分,到了后来每一剑都宛如有百来斤一般,越使越吃力。
就在迷迷糊糊当中,眼见莫高天一只肉掌有如化作团团云气,不断地向自己进逼而来,他几乎是毫不思索地便以一招“拨云见日”回敬。原来这一招“拨云见日”,实际上是以日拨云,一剑平平刺出,是膻中穴也好,是廉泉穴也行,要诀就在于以气御剑,全力施为。是一招以实破虚,以真制幻的剑法,目的在使敌人不论变什么花样,使多少虚招,只要遇上了这一剑,就非要加以抵挡不可。而如此一来,这招拨云见日也就名副其实了。
因此,宋镇山见莫高天招式诡异,便毫不犹豫地使出这一招。然而就在他全力刺出的那一刹那,忽然发觉前面居然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受力。
宋镇山大惊失色,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我漫无节制地消耗内力,居然灯枯油尽了!”他正当年轻力盛,所谓灯枯油尽的情况也只是听师门前辈提起过,自己并无法分辨。此刻的他惊疑不定,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
便在此时,莫高天的手指毫无阻拦地迳自掠过他的剑锋,便朝他眉后的“丝竹空穴”点去。宋镇山回剑不及,连忙用左手去格挡,同时间只听得一声女孩子的惊呼,却是莫高天声东击西,趁隙将林蓝瓶给劫走了。
原来这莫高天先前中了熊一飞一拳的左胁部位,一路挨到此刻,已经是痛得他左手几乎抬不起来。尤其是他越想表现得轻描淡写,所受到得内伤便越重,相对内力的损耗也就越大。他估量形势,深觉已不能吓退宋镇山,而自己人单势孤,又想带走两个小鬼,不使些手段,今日恐怕便得空手而回。于是一咬牙,左手大雪山折梅手,右手大云山阴阳掌,既声东击西,亦可声西击东,已是他近年来修炼的最高成就之作,平日通常只是自己练习,今日还是第一次用在实战当中,果然一击成功。饶是如此,却已累得他心跳加剧,气喘吁吁。
那宋镇山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武功,不禁又惊又怒,直觉是着了莫高天的道了,当下二话不说,进步上前就是一剑。岂料莫高天等的就是这一刻,左手放脱林蓝瓶,伸指成掌,变成了大云山阴阳掌;右手化掌为指,改使大雪山折梅手,接着便听到“波”地一声,宋镇山的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整个人摔了出去。
突见此景,旁观众人无不轻声惊呼。莫高天见机不可失,左右两手各抱住了林蓝瓶与汤光亭,一个翻身便跃上了客栈的屋顶。汤广成大惊,连忙大声叫道:“前辈!”莫高天居高临下,哈哈笑道:“今日你们人多,老夫不吃这个亏。好好招呼林公子,改天再带令郎来换。少陪了!”说罢转头便走。汤广成久历江湖,自知事情不对,急忙喊道:“前辈切勿多疑!”
却向两旁比了个手势,四下登时便有多人齐向屋顶上窜去,但几乎也在同时,接连听得几声哀嚎,那几个才窜上去的人,便通通摔了下来。
汤广成大惊,踢足翻身一跃,也站上了屋顶。才站定,忽地耳畔生风,他心里早有准备,潜运起十成功力反掌拍去,双掌相交,发出了一声巨响。
汤广成但觉脚下屋顶瓦片吃力不住,喀喇喀喇地一连碎了好几块,又发觉对方毫不松懈,仍不住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将过来,他心知不妙,抬腿一踢,将脚底下的碎瓦片踢向对方的门面,更趁对手闪避之际,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地从屋顶重新落下。
莫高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招式上取巧胜过了宋镇山,刚才又勉力接了汤广成一掌,几乎便要眼冒金星。他心知自己身处险地,是片刻也不能多待,不过他仍强作镇定地问道:“小老儿功夫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你?”汤广成见偷袭不成,自己的儿子在他手上,已然失去先机,便安安份份地回答道:“在下汤广成。”莫高天隐身在屋顶上,只出声道:“汤广成?没听说过。”汤广成道:“贱名原不足挂齿。”莫高天道:“你功夫不错,江湖上不该没你的名号……还是说老夫终究是老了。”
汤广成不明其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躺在地上的宋镇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接着开口说道:“莫前辈,林姑娘乃忠良之后,切莫一时听信谗人所言,犯下为天下英雄所不耻的憾事!”莫高天闻言,正想“呸”地一声吐他一口唾沫,但随即寻思:“这宋镇山挨了我一掌,竟然还能开口说话,此时再不走,今天就要栽在这里了。”原来莫高天在发掌之时,一因受伤在先,二来勉强出掌在后,威力劲道已不足平日的三成,是以宋镇山在中掌之后尚能以自身的内息调理。他虽然武艺高强,但行事作风豁达,胜者则胜,败者即败,从不因爱面子而死缠烂打。两手挟着已经点了穴的汤光亭与林蓝瓶,仗着上乘轻功,毫无声息地循着树上走了。
宋镇山见莫高天久久未有回音,又喊了几声:“前辈!前辈!”这才发觉他人早已去了。汤广成面对这样的结果显得一脸愕然。回头看了看宋镇山,只见他身上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的,状况甚为狼狈。但他满腹的疑窦,此人却是关键,便说道:“这位官爷高姓大名?夜深雨急,敝寨离此不远,若阁下身子灵便,不妨上山歇息。若是身子不适,我们亦有马匹伺候。”
软硬兼施,言下之意是不管如何都要他走这一遭。
宋镇山微微一笑,伸出袖子拭了拭嘴角的血水,淡淡地道:“就算你们不请,我也打算上去走一走呢。”接着又道:“我屋里还有两位同伴,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