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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来这里聊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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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6楼 发表于: 2006-07-14
吴佩孚自题诗联:

得意时清白乃心,不纳妾不积金钱,饮酒赋诗,犹是书生本色;
失败后倔强到底,不出洋不走租界,灌园抱瓮,真个解甲归田
——吴佩孚自挽

曾统貉貅百万兵,身衰蜀道苦长征。
疏狂竟误英雄业,患难偏增伉俪情。
楚帐悲歌驻不逝,巫云凄咽雁孤鸣。
匈奴未灭家何在,望断秋风白帝城。
——吴佩孚自题

吴佩孚的夫人没给他生孩子,他又不肯纳妾所以最后没有孩子
只看该作者 177楼 发表于: 2006-07-14


段祺瑞

“六不总理”段祺瑞
http://cn.netor.com/m/box200407/m39805.asp?BoardID=39805

段祺瑞系皖系军阀首领,字芝泉,安徽合肥人,于同治四年(1865年3月6日)出生于六安,数年后迁至合肥。其祖父段佩祖籍江西波阳,早年曾与刘铭传贩过私盐、办过团练,官至淮军统领。段祺瑞1872年7岁,随其祖父在江苏宿迁兵营里读私塾。1879年14岁时因其祖父去世,家道中落,1881年16岁的段祺瑞怀揣仅有的1块银元从合肥出发,徒步数10天2000余里,来到山东威海投奔任军中管带的族叔段从德,被收留在军营中作司书。1882年17岁,父亲段从文在看望他的归途上,被同行的两人害死,段祺瑞请假奔丧未获批准。次年时隔8月,1883年5月10日母亲因悲伤过渡不幸去世,抛下大妹启英12岁,二弟启辅10岁,小弟启勋9岁,一连串的打击与养家的重担,使他变得冷峻和坚毅。1885年段祺瑞20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天津(北洋)武备学堂炮兵科。两年后,以“最优等”的成绩毕业,被派往旅顺督建炮台。1888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获准与其他四位同学到德国柏林学习一年半年军事,后独自留在埃森克虏伯兵工厂实习半年。回国后到威海任随营教官5年。
1894年“甲午海战”爆发,正在威海任军事教官的段祺瑞,与学生一道为阵地搬运炮弹。
1896年31岁,被调往天津小站,任新建陆军炮队统带、武卫右军各学堂总办,还任过江北提督、湖广总督等职,37岁官至二品。编撰了许多本操练章典。
段祺瑞是中国现代化军队的第一任陆军总长和炮兵司令。担任过中国第一所现代化军事学校——保定军校的总办,蒋介石、傅作义曾就读于此。他与冯国璋、王士珍被称为“北洋三杰”。
民国年间,1912年3月任陆军总长。1913年代理国务总理。1916年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1920年7月辞职移居天津。1924年10月,59岁时被推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曾任过参谋总长、参战军督办、边防督办。1926年3月18日,“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他愿承担全部的责任,自动辞去所有职务。(家里人说他当时不在执政府里,也不可能命令开枪。有史料证明“3.18”事件,是苏联人为扩大自己在中国的势力,所搞得阴谋。)
此后退居天津,成为虔诚的佛教徒,自号正道居士,每日吃斋、诵经、看书、下棋,撰有《正道居集》、《正道居诗》。曾捐资修建青岛湛山寺。任职时,派长子段宏业将班禅九世接到北京雍和宫,授予金印。
1933年保持晚节,坚决不做日本汉奸傀儡,被蒋介石接到上海居住。
1936年,不幸患胃病,身体十分虚弱,家里人劝他吃些肉补身体,他说就是死了也不能开荤。同年11月2日在上海病逝。
段祺瑞自己没有房产,他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人称“六不总理”。他一生酷爱围棋,资助过中国大批的围棋手,包括吴清源、汪云峰和顾水如等,被称作“中国围棋的大后台”。因致电逼迫清帝退位、讨伐张勋复辟和抵制袁世凯称帝这三件事,有“三造共和”的美誉。
在弥留之际,依旧忧国忧民,留下亲笔遗嘱“八勿”,阐述复兴之道,足可传世。其中说:
余年已七十有余,一朝怛化,揆诸生寄死归之理,一切无所萦怀,惟我瞻四方,蹙国万里,民穷财尽,实所痛心,生平不喜多言,往日曲突徒薪之谋,国人或不尽省记,今则本识途之验,为将死之鸣,愿我国人静听而力行焉!则余生虽死犹生,九原瞑目矣。国虽微弱,必有复兴直道,亦至简单。
勿因我见而轻起政争,
勿尚空谈而不顾实践,
勿兴不急之务而浪用民财,
勿信过激言行之说而自摇邦本。
讲外交者,勿忘巩固国防;
司教育者,勿忘保存国粹;
治家者,勿弃国有之礼教;
求学者,勿鹜时尚之纷华。
本此八勿,以应万有,所谓自力更生者在此,转弱为强者亦在此矣。余生平不事生产,后人宜体我乐道安贫之意,丧葬力崇节简,殓以居士服,毋以荤腥馈祭。此嘱。

1936年8月20日
只看该作者 178楼 发表于: 2006-07-14
[zt]
by 萝卜蚊子飞
http://www.kdnet.net

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是民国历史上黑暗的一页。军警在执政府门前开枪打死请愿学生47人,伤200多人,一石激起千层浪,举国上下纷纷痛斥执政府和“执政”段祺瑞。学人如蒋梦麟、傅斯年、周作人、林语堂、朱自清、闻一多、许士廉、高一涵、杨振声、凌叔华等,均有文字见诸报端;另如梁启超刚刚动完手术,缠绵病榻之中,犹不忘口诛笔伐;刘半农与赵元任再一次词曲璧合,哀声凄楚,传唱京城;鲁迅则有《纪念刘和珍君》一文,尤为悲天悯人……民意不可违,向来慵懒的国会为此召集了非常会议并通过决议,认为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京师地方检察厅则对惨案进行了调查取证并发表正式认定——“此次集会请愿宗旨尚属正当,又无不正侵害之行为,而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律第三百十一条之重大嫌疑。”在知识分子和全国人民的愤怒声讨下,段祺瑞执政府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倒台。

  1916年袁世凯逝世后,北洋系的各路诸侯走马灯似的登上“华山绝顶”。黎元洪、冯国璋、段祺瑞、徐世昌、曹锟、张作霖,以及吴佩孚、冯玉祥、徐树铮、张宗昌、阎锡山等等,纵横捭阖,错综纷乱。这区区十年的历史,是一台群英荟萃的武戏,而在这台戏中,段祺瑞显然是最为显要的角色。他从1916年任国务总理以来,虽曾几度下野,事实上却始终留在这舞台的中央。如吴佩孚之异军突起,冯玉祥之朝秦暮楚,张作霖之虎视眈眈,也终究不如段祺瑞的砥柱中流。因此,如果非要为这十年的北洋政局找一个代表人物的话,那一定是段祺瑞。

  在1924的3月纪念北大25周年的民意测验中,大学生们选出的“国内大人物”中,段祺瑞也赫然在列。得票情况依次是:孙中山(473票)、陈独秀(173票)、蔡元培(153票)、段祺瑞(45票)、胡适(45票)、梁启超(29票)、吴佩孚(27票)、李大钊(25票)、章太炎(10票)。其中,孙中山是革命先行者,属于第一集团;陈独秀是青年人的导师,又刚刚促成了国共合作,蔡元培是老校长,属于第二集团;其他六人属于第三集团。而段祺瑞不仅超越了胡适等青年人的偶像,还超越了“五四”时期名声鹊起的吴佩孚,而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张作霖等,都不能望其项背。那么,何以这样一个受到学生肯定的“大人物”,会突然变成一个狰狞的刽子手,将屠刀砍向学生呢?

  其实,1926年的段祺瑞虽然贵为“执政”,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但实际上的影响力,已远不能与他任国务总理时相比。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冯玉祥的突然倒戈,使一代名将吴佩孚输了个措手不及,贿选总统曹锟被叛军幽禁。在张作霖和冯玉祥的协商下,段祺瑞黄袍加身,以“执政”之名,成为中华民国第七个国家元首。“执政”之名,是他的朋友章士钊从古罗马执政官那里借用来的。他不做“总统”而做“执政”,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一是曹锟贿选已将国会破坏殆尽,惟有惩罚了贿选议员、重组新国会后才能正式选举总统;二是他的皖系已经土崩瓦解,如今他只能在奉、冯的缝隙中苟且,又岂能高调做“总统”;三是前几任总统的悲惨遭遇,都证明了“总统”不是一个好差使,如前任总统曹锟,就是因为要当这个劳什子“总统”,费尽心机,却身败名裂的,前车之鉴,足以为戒了!因此,段祺瑞和后来的张作霖,一个号称“执政”,一个自封“陆海军大元帅”,都强忍着不做这个“总统”了。

  直系当政四年,段祺瑞蛰伏于天津,事实上却始终在连衡各方面的势力,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鉴于他的号召力,张作霖、冯玉祥以及南方的孙中山都把他当成重要的拉拢对象。至直系惨败后,有关孙中山还是段祺瑞上台的争论随之而起,而张、冯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最终选择了段祺瑞。一方面,孙号称“孙大炮”,火力太猛,又被国人称为“伟人”,殊不好得罪,段则没有孙那样崇高的精神象征意义;另一方面,段的实力已经大打折扣,孙在南方还有国民军,故段更好驾驭。

  因此,段虽名为“执政”,实际上与之前的黎元洪、徐世昌一样,是个傀儡罢了。其颁布法令及人事任免均受到奉、冯两派的掣肘,何况军事。如京师的防务与治安,概由冯玉祥部将鹿钟麟负责。“三·一八”事件后,北大校长傅斯年曾面斥鹿钟麟道:“从前我们是朋友,可是现在我们是仇敌。学生就像我的孩子,你杀害了他们,我还能沉默吗?”

  到底是谁下令开枪的?说法不一。按傅斯年的说法是鹿钟麟,有的则说是总理贾德耀,有的说是当场指挥官传令失误,当然更多的人认定是段祺瑞。而且无论是否段祺瑞,他都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因为他是“执政”,是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并且事件就发生在他的官邸之外……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令人费解:当时并不在执政府内的段祺瑞随即赶到现场,向死者长跪不起,并长叹道“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同时,即刻命令严惩凶手。之后,他又宣布道:自己决定终身食素,以示对这场杀戮的忏悔。

  中国历史上何尝有一个国家元首真正向人民下跪过?因此,即便段祺瑞是在故作姿态,他也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记录!
只看该作者 179楼 发表于: 2006-07-14
薛观澜: 我所知道段祺瑞的一生(转载)


??晚清之际,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段祺瑞受其指挥,累迁统制。袁氏且付以训练干部之责任。民国肇兴,袁之属下,堪称干城之选者,有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三人,世称王龙段虎冯狗。何故王氏之犹龙?因其运筹帷幄,袁氏辄以军事谘询之,不啻事实上之参谋总长;段乃风骨魁奇,司理军政,久任陆军总长,民二且晋国务总理;冯国璋善於机械变诈,且好货,袁固识人,对冯不甚信任,乘其攻取汉阳、正在春风得意之际,袁乃将冯召回,以段代之,段即领衔通电,主张共和政体,而旋乾转坤之功,悉由段氏发动,冯反寂寥无闻,足徵袁氏对段倚畀之殷。其故安在?盖段氏之继室为张氏夫人,与袁氏有葭莩之亲,其父追随袁甲三,打捻匪而阵亡,仅遗一孤,袁世凯收为义女,视同己出,张女即在洹上袁家长大遣嫁,袁家呼为大小姐,吾等尊称段大姊,其与内人如同手足一般,故袁实以婿礼待段,焉有不加信任之理。
  


  反对帝制、原因有三
  
   然至袁氏称帝,段祺瑞虽未公然反对,但在暗中阻挠,不遗余力,其故有三,如下所述:
  
   (一)段祺瑞与冯国璋皆以袁之继承人自命,帝制果成,彼等将永无继位之望,且黎元洪封亲王,龙济光封郡王,段氏仅获公爵,不无觖望。当时陆荣廷即因耻居龙王之下而生异心者也。
  
   (二)段与袁克定不协,深恐克定继位,於己不利,此乃段氏反对帝制之主要理由,段在公府乘人力车,克定幼弟三五成群,纷纷以雪球掷之,指其为歪鼻子,迹近当面侮辱。段诉於袁,袁虽盛怒,顾未郑重处罚,段有遗恨焉。
  
   (三)段虽名为陆军总长,军权实在袁手,段固怏怏不得志,而其副手徐树铮野心勃勃,最为袁氏所嫉视。袁设模范团以训练将校,凡各镇将校,悉由总统亲授之,段氏无用人之权,自不满意,乃向袁氏请自营长以下,概由军部直接委荐,袁遽召段,正色而言曰:「芝泉!你气色不好,休养一时罢。」段退出,即请长假,移住山西,嗣後袁段之间,隔阂愈深矣。迄袁酝酿帝制时,段仅尸位素餐而已。
  
   段夫人性刚毅,有义气,无笑容,为洪宪之事,段与夫人数次反目,夫人戟手詈段而骂曰:「没有良心。」段有季常之癖,不敢抗论。愚适在座,段乃奇窘,低声曰:「我对老总统爱莫能助呀。」实则段於洪宪之事,可告无罪於国人也。
  


  夫人骂段、老糊涂了
  
   民七年我挈内子(按:薛夫人为袁世凯之爱女)赴府学胡同(即段宅)会亲,我行大礼,段氏答礼时膝未及地,张氏夫人见状大怒,当场令其屈膝,又强段氏叫我二妹夫。此後我见段氏,尊称大姊夫,段氏不当夫人之面,叫我汇东,老气横秋,若当夫人之面,段乃局促不安,此情此景,大可噱也。
  
   段夫人常说:「你大姊夫没有礼貌,老糊涂了!」实则芝老文质彬彬,礼数甚周,夫人则见娘家人,倍觉亲热耳。段夫人曰:「这所房子是爸爸(指袁项城)赏赐我们的,你们住此,千万不要客气。」窃按府学胡同段邸,规模宏壮,惟内部陈设,简陋不堪,段之寝室,乃以白布作幔,此系皖人俭朴之风,有足劭者。
  


  与吴清源、对奕趣闻
  
   段既执政,棋道駸隆(指围棋),段好弈,知更之鸟也,今日之事我为政。当时国手皆北面,或授二子,或让黑棋,而诸国手不敢赢段,但亦不甘多输。其轶事甚多,最为棋界所乐道。世人讥其棋品不修,实则芝老弈时,态度甚佳,向无厉色,见棋即笑逐颜开,我与芝老对弈,无虑五六十局。一日,段氏欲悔一子,我情急,口不暇择,「老段」二字脱口而出,段亦一笑置之,无愠色。故吾以为段氏有雅量,英气逼人,时彼方为太上总理,督办参战事宜。又一日,我与参谋总长蒋雁行弈於执政府门房,围观者众,俄见段执政危坐桌畔,已观局多时矣。见蒋总长抱头思索状,段氏为之大乐。述此以见段无大架狼犺之习,犹有书生自得其乐之风也。
  
   然段氏好胜,败则怆怳失意,不肯罢休,其个性如此。民十四,段闻吴清源以舞勺之年,无敌於中国,心窃疑之,爰命入府对弈,且谓棋果不差,可以公费遣送东瀛深造,此固清源之宿愿也。清源义父杨子安以为吴不应失此公费赴日本之大好机会,又知段氏好胜,特嘱清源小心应付,务让段胜一子半子,对於出洋事,胜固无望,大败亦无望,清源以为然。弈时段持白棋,吴神童持黑棋,惟神童下子迅速,不加思索,但不知看风使□【HGC: 前字左“巾”右“里”。】,结果黑胜。
  
   杨君当场以目示清源,赴厕所数之曰:「孺子不可教也,出洋之议,视同绮梦幻想可耳,再奕要仔细,负五子可矣。」清源俯首唯唯,自悔失手。再弈,清源果大敛其锋,败势已成,无何,段氏以为稳胜,居然得陇望蜀,忽硬投拆三,清源急,浑忘其使命,努力应付,遂不终局而又大胜。盖此局拆三,不可轻投,黑棋若任其蹂躏,必死一块,童子无知,难如留侯之能忍,终使段氏一败再败,公费赴日之说,遂同泥牛之入海。阶是为观,无论政治与奕棋,段氏之最大弱点,端在好高骛远,莫能知己知彼耳。
  


  不贪财货、轻视武将
  
   至於段氏平日待人接物之姿态,完全摹仿袁项城,两目烱烱有光,言语少而中肯。就我所见,段对文人,尚有礼貌,即对棋友如汪耘丰、顾水如等,亦觉和霭可亲,惟对武将,不假词色。田中玉任山东督军时,晋谒段氏,陈述军事,合肥不耐曰:「少说废话,你还懂得什么战略吗?」杂以安徽骂人土语,田中玉亦安之若素。当年张勋节制定武军,曹锟统率第三师,见袁皆行跪拜礼。由此观之,藐视武将而武将自卑,实为北洋军阀之传统习惯。嗣後北洋军阀相继失败,草蛇灰线,即伏於此。
  
   昔日袁世凯不好货,生前以盘乐游逸为戒,身後则无积蓄,当其卸任山东巡抚时,尝以应得羡余二百万金,移赠後任杨士骧,杨氏遂成钜富。厥後段祺瑞步袁之轨躅,雅有清誉,操守无可疵议,此其唯一长处。是故袁段二人之功过,系另一问题,惟其不贪财、不好货,然後能做一番事业,感不绝於我心焉。
  
   段不好货,遂视勋章如粪土,智利政府尝以大勋位投之,极昭隆重,上嵌金钢钻数粒,光彩夺目。时适段氏已下野,寓居天津,予捧勋章与紫绶,赍呈於段,段置之,不稍留意,惟邀予对奕,予胜第一局,段不肯罢手。褚玉璞适来电话,因砀山战捷,催予列席会议,予欲告辞,段不允,并谓:「蕴山(指褚玉璞)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褚督办与我作对,我为难得很。」段云:「又铮与褚大不同了,你如何能与蕴山共事呢?」此虽极小掌故,可占段氏之为人,善奕而有好胜之心,不好货,不慕虚荣,轻武将,藐视张宗昌褚玉璞之辈,对於徐树铮,印象仍佳,关於酬应世事,可谓漫不经心者也。
  


  不修边幅、耿介拔俗
  
   兹述段氏处世之术,可资嗢噱。一日,棋局告终,段讌外宾,改服西式方角大礼服,履不适足,大感困苦,段氏盖穿惯双梁鞋,於是整装超过一小时,项际金钮犹无法扣上。段夫人嘱我帮忙,我亦无能为力,谓芝老曰:「一国元首之服装,非可掉以轻心者也,晚宴外宾,应穿燕尾服,佩本国勋章,小礼服而佩勋带,已非正式,至於方角大礼服,欧美各国惟於丧礼中用之,日人已误而吾国效之,现兹硬领差半寸,如何扣得上,公须另制一套燕尾服,今晚则穿兰袍马褂可矣。」
  
   段夫人期期以为不可,她说:「洋鬼子要登报的,你大姊夫怕极了。」
  
   我说:「蓝袍马褂,亦礼服也,御此以宴外国元首,且无不可。」意段斟愖,时则宾客络绎而来,纷集楼下,段遂勉从予言,喃喃自语曰:「如此服装,西人自夸文明,可以休矣。」无何,段之蓝袍太短,褂袖过长,望之不似人君。盖段向不修边幅,亦耿介拔俗之徵也。
  
   如右听述,段氏怕穿西装,亦不喜戎装,因有足疾,不宜穿革履,民十四孙中山先生病殁故都,开会追悼之日,段氏已穿就西式礼服,洗濯其足,而足益肿,因此不能纳履中,段氏旁徨无策,遂不果行。此固重大失礼,腾笑国际,难怪国民党员大不惬意也。亦见段氏之固执成性。而段左右无诤臣、无益友,直视国事如儿戏耳。
  


  参战改选、有功有过
  
   溯自袁项城去世,段祺瑞乃一跃而为北洋军阀之首领,只争实权,不图虚名。总统黎元洪为参战问题,信其同乡金永炎之言,遽免段祺瑞国务总理之职。段赴天津,因府院之争,而引起督军团独立,因督军团独立,而酿成张勋之复辟。段乃因缘际会,仅恃李长泰一师之众,起义讨逆,辫军奔沮,厥功懋焉。
  
   黎元洪既去职,冯国璋代之,段任总揆,权倾一切,府院之间,相持益烈。惟冯倡导和平,主张反战,徒托空言,卒与段同时下野,抑郁以终。段则实权在握,发号施命於府学胡同,内以徐师爷(树铮)为心膂,外以靳师爷(云鹏)为总理。按徐树铮与靳云鹏皆段门生,故段俨居太上内阁之地位,是其一生威权最高峰,惟值吾等与段氏对奕之际,常争悬殊於秒忽之间,其时若靳徐两人请谒,虽怀军国大计而来,亦无暇过问无法上达矣。当是时,段祺瑞乃代表中国之正统,其与北洋军人密电有云:「私冀发挥我北洋同袍之实力,统一国家,奠宁宇宙,庶几人民得以安堵,法冶乃得实施。」又云:「我北洋军人分裂,即中国分裂之先声,我北洋实力消亡,即中国消亡之朕兆。……伏愿诸君子时以北方实力即国家实力为念,团结坚结。」段志可窥其端倪矣。
  
   兹将段氏当权之政纲,提要鈎玄,列举於後:(一)主张武力。以统一全国,奠定大局;(二)进行参战借款,以编练军旅,加入协约国,与德奥宣战;(三)与日本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协定」,以期阻挠俄共十月革命。故反共为安福系一贯政策。厥後徐树铮主张讨赤,段无违言也;(四)利用临时参议院,制定国会组织法,进而操纵新国会之选举,故新国会中,安福系占绝对多数,乃拥北洋老人徐世昌出任总统,安福系欲举曹锟为副总统,世昌阴持异议,遂不果行。
  
   自愚观之,参战之举,段有功於国家,然因民六改选国会之举,演成南北相持之局,法统之争,不知伊於胡底,段固不得辞其咎矣。
  


  日暮途穷、二次柄政
  
   当是时,皖系秉政,骄蹇益甚,不能防患未然,事皆弄巧成拙。於是,吴佩孚由衡阳撤兵北上,曹锟在保定组织八省联盟,至张作霖入京,徐世昌见奉直联合势成,乃下令免去徐树铮西北筹边使兼边防军总司令职,段大怒,由团河入京,力主讨伐曹吴,徐总统被迫下令,曹锟革职留任,吴佩孚免职,於是直皖开战,结果皖系崩溃,由失民心而主帅不得其人也。
  
   段虽下野,雄心犹在,民国十年,旧国会议员在穗召集非常国会,推孙中山为大总统,孙与张作霖段祺瑞缔结三角同盟,协同声势,以抗曹吴,是为段氏东山再起之朕兆,因循至民十三,直系骄纵愈甚,贪秽时闻,迨直奉战起,冯玉祥倒戈,曹囚而吴遁,各方拥段出任执政,此属北洋军阀日暮途穷之候,段乃匆忙进京,思虑未周,徐树铮适在国外,鞭长莫及,凡段施政纲领,徐氏不表同意者甚多,兹特撮要述之,以示段氏二次失败之根由:

   (一)徐氏主张召集国民会议,并以许世英为执政府秘书长;(二)徐氏反对以卢永祥督苏,先是张作霖意图东南,不敢贸然下手,乃以卢永祥督苏饵段,而由张宗昌任护卫之责,段固乐从也,徐树铮闻之,认为闽浙巡阅使孙传芳非易与者,讲段毋为奉方火中取粟;(三)段所主张,以津浦线划归奉军,京汉线划归国民军,徐反对最烈,伊认冯玉祥军必须退出京畿,揵鳍掉尾,不可不防;(四)徐见冯玉祥公然勾结 与革命军,痛心已极,故其主张先整内而後图外。第一步联络吴佩孚、张作霖、孙传芳三人,以完成奉直皖三系大团结。第二步一致讨冯。第三步则协力同心以拒革命军。惟段夙畏奉张之跋扈,且因直皖之役,张助曹吴,故其心中不无袒护同乡冯玉祥。
  
   综而言之,徐之建议皆以现实为前提,不念旧恶,不务姑息,惜段未予全部采纳耳。噫嘻!祸起萧墙,信亦危矣,卧薪待火,其老段之谓乎!
  


  鼻虽不正、两目有神
  
   段任执政,度日如年,介於两大之间,动辄得咎。冯玉祥恨其反/ G ,张作霖怨其袒冯。而冯居心,更不可问,名为保护,暗行劫持,迨其谋杀徐树铮於廊房,段犹恋栈不去,若无其事,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而冯豺狼野心,潜包祸谋,竟以军队围困执政府,段仅以身免,此其毕生威望之最低潮,良可慨也。
  
   段既下野,隐居天津租界,以奕棋自娱,观澜为座上客。迨日人侵华之前夕,蒋委员长以弟子礼迎段抵沪,扶段而行,执礼甚恭,馈遗甚丰,世人以蒋段二公之丰度为不可及也。段寓杰斯菲尔路,优游岁月,得终其天年,靡蹈非彝,岂非一大快欤。
  
   窃按北洋军阀中,两眼主凶而丧其元者,如褚玉璞、吴佩孚、徐树铮、冯玉祥、张作霖、陆建章、杨宇霆、张绍曾、张宗昌、齐燮元、孙传芳等,比比皆是也。推而论之,就予所见,褚目鹰瞵,吴目鹗眙,徐树铮猪眼,冯玉祥蠭目,张作霖之眼露白光,陆建章之眼含血丝,杨宇霆与张绍曾之眼厥神暴露,张宗昌鹯视,齐燮元与孙传芳之眼其梢?邪,张学良狼顾。学良若无牢狱之灾,必丧其元矣。
  
   盖闻目光关系一生,武将尤忌失神,至因沙眼而模糊,或因近视而迷□【HGC:前字左“目”右“切”。】,虽无善状,非凶相也。曩昔袁世凯、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张作相之俦,两目清朗,并无凶光,皆获善终。靳云鹏与蒋雁行之眼,虽皆斜视而含胡,顾无凶光,得终其天年。上述诸人,惟袁世凯两目最有威稜,垂照四方,故能詟服其众,据斯以谭,君平之术,亦信而有徵,岂徒语哉。
  
   兹述段合肥之威容:鼻虽不正,两目有神,英锐飘逸,仪表非凡,态度则温文尔雅,处世则耿介拔俗,亦当时出群卓越之伦也。惜因鼻梁不正,卒不能安居元首之位,综其一生,成功在目,失败在鼻,彰彰明甚。兹述段合肥之个性与其为人:段乃出生於人文荟萃之区,故能淹贯旧籍,四书五经,烂熟胸中,言谈之顷,每有引用成语之癖,斯与冯玉祥之满口新名词,大异其趣矣。
  
   段偶有著述,亦文字清通,不离古法,但因不常写作,难免生硬之处。按徐树诤神道碑即为段所亲撰者,并未假手於人。惟段对於欧美局势,漫不经心,此属北方首领之通病,误事大矣。又段会客时,不喜诙谐,气氛过於严肃,说话甚少,使人不感亲切,夙昔袁项城虽亦如此,然袁兴奋之时,语调极其轻松,使人聆之,如饮佳醪,段氏不能及也。
  


  段氏一生、计有六最
  
   段氏虽嗜奕如命,然於日本布石定规之奕法,以及新穎战术,概无认识,因自视甚高,常被他人蒙蔽,奕棋如此,政治军事亦如此。段喜雀战,顾筹注不大,非如当日军阀一掷千金者,段之赌品良佳,胜负不形於色。我与打牌时,每反对「自摸平糊」,段辄俯从客意,斯其雅量远胜张宗昌与潘复之流矣。
  
   按段生平,不贪财,不好货,自奉甚俭,此其最大长处,故能跲而复奋,在段得势之时,其依段以取功名者,不可胜数。惟於徐树铮、曹汝霖、曾毓隽、许世英、王揖唐等,信任磐桓,始终勿衰。盖段性坚强,苟获信任,则非他人所得离间也。当时政治军事,徐树铮首当其冲;财政交通,则曹汝霖擘划最多;组织党派之事,委诸王揖唐;应付国会之事,委诸许世英。是皆智周政术心练治体者也。
  
   段与袁世凯关系密切,段虽反对帝制,然其一举一动,完全模仿袁氏,甚至平日在家所戴方顶黑色小帽,似女尼所用者,亦效袁项城也。袁殁之後,辄以袁之继承人自居,厥後屯沴屡起,金革亟动,胥由此一念为祟也。失败後,仍以北方领袖自居,犹见其雄心虎虎焉。迨执政後,乃英气全消,若死水然,纵容其子宏业,尤为当世所诟病,予与段氏憧憧往来,论私窃喜其俊朗,论公则我存惋惜之心焉。
  
   段氏晚年最恶吴佩孚,据段氏语我:「吴仅测量科毕业,不谙军事,袁项城派吴至韩为间谍,是其发迹之始。」然论北洋军人,在军事上成就,吴可首屈一指,後虽失败,非战之罪也。要之,段氏生平,最景仰者袁项城,最信任者徐树铮,痛恨者吴佩孚,深畏者张氏夫人。最得意者,马厂起义也。最落魄者,逃出执政府之时也。
  
   段子宏业系元配夫人所生,段侄宏纲尤为段氏所锺爱,实握执政府大权,段之继室张氏夫人,育女三人,长适袁项城五弟世廉之孙家朗,次女适张道宏,三女适奚伦,奚张皆笔者在清华同学也。段有幼姬一人,夫以投老之年,与少艾为偶,决非长寿之徵,今如袁世凯、段祺瑞、冯国璋、孙宝琦等,可为殷鉴矣。
  
   综段一生,器量渊宏,甚有威重,久当权轴,刚愎自用;然而硁硁之操,恢恢之志,用能三定共和,磊磊在青史,其节概觕具於是矣。

只看该作者 180楼 发表于: 2006-07-16
引用第129楼hwxinjiren2006-05-15 17:42发表的“”:
没有历史真相的国家只能产生愚蠢的爱国主义~~~
文章提交者:陈寅戌3 加帖在
猫眼看人
.......



好文章!

只看该作者 181楼 发表于: 2006-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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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2楼 发表于: 2006-07-17
[zt]林达:驳赵刚之龙应台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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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达论现代化的一篇长文



五月底,龙应台在大陆《中国青年报》的《冰点》专栏,发表了她的长文,《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下面简称《台湾》)。接着,大陆《读书》杂志(2005年第7期)刊登了的台湾学者赵刚的批评文章《和解的壁垒》(下面简称《壁垒》)。

  龙应台这篇文章的发表,是对台湾在野的国亲两党主席连战、宋楚瑜出访大陆写的一些感想。龙应台文章发表后,大陆媒体一片寂静。很快,4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而赵刚的批评文章几乎是唯一被大陆媒体刊登的反应。于是,他的批评几乎带有盖棺论定的效果。

  赵刚对龙应台的批评,主要指龙应台在不同的时代、试图分别在海峡两岸推销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代化。他列举美国式现代化的种种弊端,指出美国才是龙应台应该批判的正确方向。二是台湾人赵刚以局内人身份,在赞扬大陆经济成就同时,列举台湾今天存在的种种问题。结论引向:龙应台当年在台湾引进一把野火,或者说引进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化观念后,台湾问题多多。现在,大陆发展成绩斐然,龙应台却是持续“冷战思维”,批评大陆,不仅是搅局,还徒然增加两岸对话的壁垒。

  龙应台的《台湾》一文,究竟是在两岸之间增设壁垒,还是架构桥梁?







  假如进入对美国现代化的争论,赵刚的批评,自有其充足论据。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在自然发展中经历的一个阶段。西方,及其龙头美国,只是步入其中的先行者。发展到一个新阶段,自然会遭遇新问题,需要反省、解决的事情何止万千。尚未完全走进去的地区,有人看到现代化的优点优势,会希望推动现代化;也有人历数先行者遇到的问题,说我们万万不能跟着去。这样的争论一直在进行,公婆都有理。批评现代化永远不会缺理由。顺便说句也许和主题无关的话,先行者走到这一步,优劣不论,有它必然性的一面。后来者要阻止一个地区的现代化发生,或许先要找到扭转这种必然性的力量。否则批判归批判,去还是会去的。

  所以,以评判美国现代化的方式批评龙应台,龙应台很难反驳。可是,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认定龙应台《台湾》一文,是在全面肯定、并且试图在两岸全面推销美国式的现代化。如此,别人和赵刚之间的分歧,就是有关西方、美国的现代化的学术讨论。

  所以,我们先要看看龙应台《台湾》一文,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只要是读过一点龙应台文章的人,都会注意到,龙应台对美国现代化中的问题有诸多批评、对近年来台湾遇到的问题,可以说忧虑重重。可是,你确实无法否认,不论二十年前的《野火集》,或是今天的《台湾》一文,龙应台是在坚持西方现代化的某一点价值观。也就是说,龙应台虽批评西方,却没有全盘否定西方的价值观。我想,在展开对美国现代化的批判之前,应该把龙应台在坚持的那一点东西找到,看看那一点价值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有道理。

  对这一点点价值观的宣扬,正是二十年前《野火集》在21天里印了24版的原因。与其说是龙应台独自点燃一片野火,还不如说她只是点燃了一个火种。火种一点,野火自然在燃烧开来。这是因为台湾民众在呼应。所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野火集》不是一个作家的个人事件,而是台湾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由于这个价值观普遍为民众所接受,台湾随后发生了一个质变。这个质变,如龙应台所说,是许多台湾人几十年来努力的结果。

  在包括龙应台在内的许多台湾人心中,不管今天的台湾有多少问题,这个质变,标志着社会的一个进步。假如要从“西方现代化”这个汪洋大海中,准确地捞到龙应台在宣扬的那个价值观,我想,先要确认:二十年前,由于这个价值观的确立,台湾发生的质变是什么。

  我吃不准在赵刚眼中,台湾这个本质的进步是不是存在。因为在他的《壁垒》一文中,应用美国学者的定义,把美国和台湾定义为非民主制。检验标准是从社群主义理论引出的:没有给入境工作的外国人以公民权,就是公民-暴君制。

  另一位台湾著名左翼知识分子南方朔,在不久前接受采访。南方朔经常在批判美国现代化,可是谈到台湾现状,他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说:台湾现在毕竟进步了,现在你批评政府,它不会抓你去坐监。这也是一个台湾局内人,根据切身体会,用最简单的常识,准确道出了台湾质变的关键--专制的政府不存在了。

  回头再看龙应台的《野火集》和《台湾》一文,其实无涉从每一个细节全盘肯定西方现代化,而只是坚持一个最基本的价值,那就是,应该从专制走向民主、走向公民社会。批评政府的人,政府不应抓他去“坐监”。







  赵刚偏重谈到了台湾今天存在的问题,大陆今天的成就,把今天大陆之进步、成就对比了台湾的问题、麻烦。我相信,赵刚文章实在篇幅有限,举的例子只是万千事实之一二,这些列举,绝对不错。

  民主体制绝非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仙丹妙药。接下来,赵刚潜在的问题是:台湾民主化之后,如所有的民主国家一样,有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出现许多以前不存在的严重问题。而在一个专制体制的社会中,仍然可能经济起飞,发生巨大的社会进步。台湾的经济起飞,就是在民主化之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民主化?

  这让我想起,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美国也在讨论同样的问题。南方和北方,在讨论废除奴隶制。奴隶制和专制一样,曾经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它们只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人们曾经对它们习以为常。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对奴隶制就是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了,哪怕自己并不是奴隶,哪怕自己可以从这个制度得到好处,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人的价值观开始发生变化,内心中就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苏醒。

  在美国,这个变化先发生在北方。当时,先行废奴的北方,出现严重的种族问题,甚至犯罪率升高、产生种族冲突、暴乱等等。南方在当时有两个特点,一是奴隶制,二是严刑峻法,刑事罪判得极严,囚犯服刑长而极苦。所以,相对来说,南方地区秩序井然,犯罪率低。这是南方长期来的骄傲,所谓南方式“法律与秩序”。同时,由于美国当时还是农业经济,依赖奴隶劳动的南方,经济发达、富得流油。要不要废奴的讨论,只要避开奴隶制的人道问题本身,从经济发展和社会等各个角度去看,可以说北方处处都理亏。结果,讨论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就是双方虽然在讨论同一个制度的存废问题,话题却常常是错开的。你谈奴隶制的人道问题,我谈经济和社会治安。

  南北战争强行废奴之后,南方旧有的观念并没有改变,又开始了将近100年的种族隔离,黑人处于被压抑的地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涉及黑人的案件,很容易引起民众私刑。因此,当时南方的犯罪率仍然比北方要低得多,尤其是大城市。于是,北方和南方,关于是否要废除南方几个极端州种族隔离的讨论,又持续了100年。

  1963年6月26日,为联邦最高法院撤销南方种族隔离的判决执法,联邦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来到阿拉巴马州。他和州长沃利斯,就发生了一场经典的南北争论。沃利斯州长对联邦司法部长指出,阿拉巴马这样的南方州,一直是安定和秩序井然的。而恰恰是实行了种族融合的北方,问题一大堆,无法拥有南方这样的秩序。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也承认,北方确是存在种族矛盾、存在许多问题。这时,沃利斯州长骄傲地打断他说,我们这里就没有这样的问题。我们南方安全、安定。不论在阿拉巴马的哪个城市,不论是白人区还是黑人区,夜晚你都可以去散步。你们北方的城市做得到吗?

  沃利斯说的是事实。在这场辩论中,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明显处于不利地位。在一定的程度上,个人的平等自由,与社会的安定秩序,是互为代价的。在南方废奴和废除种族隔离之前,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预见到,南方的大城市将立即出现和北方一样的种族问题和冲突。最后,它也果真出现、甚至持续至今也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生活在这个社会的人,都在为此支付代价。

  可是,站在今天,即使在南方,即使是一个仍然有种族歧视观念的人,也都已经确信,不论将支付怎样的社会代价,当年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废除,势在必行。因为,社会进步了,有了人道的基本要求。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文明水平提高,已经把奴隶制、种族隔离,先后划在了能够被接受的底线之下。阿拉巴马州当年的沃利斯州长,晚年坐着轮椅到黑人教堂,为自己当年维护种族隔离而向黑人道歉。他说,废除了种族隔离后的阿拉巴马,比当年的阿拉巴马要好得多。

  被划在文明能够接受的底线下面的,还有专制。如南方朔所说的,在专制制度下,你批评政府,政府可以“抓你去坐监”。你没有批评的自由,没有言论的自由。为了发表言论,你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甚至生命。今天的现代社会,认为这实在是太野蛮,就象当年看奴隶制,觉得无论如何看不下去。台湾社会问题再多,你请台湾民众回到当年的专制体制试试。

  二战之后,国共对决,成你死我活之局面。惨烈厮杀,死伤无数,最后分踞台湾海峡两岸,几十年势不两立。可是,其实两岸之间,它们的本质、它们的思维方式有很大的一致性。所以,相互之间完全不缺乏了解和理解。它们互称对方为“匪”。它们对政党的理解,都是革命党思维,区别只是各自认定自己是“革命党”,而对方则是反革命的“匪党”“匪帮”。它们都不知道“议会党”为何物,所以,在各自的势力范围里,都不容许任何反对党的存在。它们都禁书,区别只是你禁我的,我禁你的。批评政府,政府都要抓你去坐监。因此分别有过“白色恐怖”、“红色恐怖”。这种思维方式的一致性,来源于它们社会制度的一致性。和解的壁垒,来自于它们共同的敌对思维。

  三十年前,大陆走出它最低谷的文革时期,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台湾开始了它的民主化进程。回首以往,和自己的过去相比,可以说都是翻天覆地的进步。这种进步导致它们在逐步努力消除敌对,在相互走近。从经济交往,到今天的思想交流。那么,是不是它们之间今天就已经没有壁垒,可以顺利和解;是不是天下本无事,而是如赵刚所批评的那样,反是龙应台的文章,在增设“和解的壁垒”?

  两岸都进步了。进步的内容却并不相同。用南方朔的那句平常话来检验,两岸进步的本质差异立现。

  大陆政治制度的进步,还没有走到从文明社会能够接受的底线,没有跃出的那个关键点。龙应台的《台湾》一文,试图介绍台湾如何走出“废除奴隶制”这一步的经验,希望成为大陆的借鉴,这是龙应台的本意。因为制度的差异,造成思维方式的差异,也就必然导致理解的差异。在龙应台看来,这才是两岸和解的壁垒。这其实不深奥,道理很好懂。你说两岸文化相同,血浓于水,理应成为一家人,现在分作两家,太不近人情,这是大叙述。可是,落实到具体问题,就是龙应台说的小叙述,我自己小家庭过日子,不管怎么说,过得自由自在;看看那个大家庭,说是批评家长轻则要受罚,重则要沉潭,我当然不敢舍命合进去。

  台海两岸这场讨论,和美国当年的南北讨论很相似,双方虽然讨论同一个“统一”问题,话题却是错位的。一方说专制太蛮横,另一方说,民主社会有那么多问题,专制社会也在经济起飞,也有进步。龙应台看到了这场错位讨论的荒诞性,相互交流时大叙述和小叙述对不上,明晓关键在制度差异。回头看看,要台湾人退回二十年前的制度,劝退的门也没有。于是,只有一条路,就是把台湾人走过的“来路”介绍给大陆,希望此岸与时俱“进”,走出专制,使得对话的壁垒,自然坍塌。我想,这是龙应台的本意。







  赵刚批评龙应台的一个有力论据,就是在龙应台主张的东西前面,加上西方、美国的定语,颇俱杀伤力。它把注意力吸引到“定语”上,令读者不再深究龙应台主张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它直刺人们的民族自尊心,人们只是随着赵刚的指引,开始问:“我们为什么要舶来的价值观”,更何况,这舶来品还是来自于我所讨厌的美国。

  那真是悠久古老的话题: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人,是不是存在一些最基本的共同价值观。照今天的时髦说法,是不是有普世价值。说它悠久,是因为这个问题的诞生远在美国诞生之前,它在两千年前就有了。

  两千年前的罗马人西塞罗老头,他讲了一句话,曾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会象“人”那样,彼此之间如此相象。他认为,若究根究底,人与人之间,就象一个人自己跟自己那么相似。我看了之后,本能的反应就是意见不同:这怎么可能,人和人之间差别太大了。

  原来,西塞罗是在试着探讨人的“自然本原”的状态。他要刨去人在社会中长出来的枝枝桠桠,追踪到人还象亚当夏娃那样,很纯朴地站在伊甸园里,还没有被社会文化侵染之前的状态。这种对人的本性的追根溯源,又有什么意义?原来,这位两千年前的罗马律师和政治家,试图从人的自然状态,找出人类社会的自然法观。

  一旦进了伊甸园,你会发现西塞罗还是很有道理。仔细打量,人和人之间,真的就有非常近似的那一部分。所有的人,都有一些绝对不愿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比如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没人愿意自己被杀被抢的,没人愿意当奴隶的,没人愿意别人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没人愿意发表一点意见就被关起来、杀掉的,等等。这才是人“自然本原”的状态。人要维护自己这样的生存状态,就是维护人的“自然权利”。这权利与生俱来。就刚才那简单的几个“不愿意”,已经隐含了生命的权利,平等的权利,人身自由的权利等等。维护自然权利的法,就是自然法。

  所以,西塞罗在两千年前已经认定,法律不是什么人随便说了算的,就算宪法也不是立法机构通过了就算数的。它的后面,必须还要有“自然法”。鉴定是不是符合自然法,其实很简单。这就回到了“人和人之间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这句话。我们只要把立法者放进去试试,就知道这“法”是否正义。比如说,你打算立法,规定说,只要执法机构愿意,某人没犯罪也能把他给抓起来。那么,最简单的测试办法就是,对立法的那家伙说,假如你没犯罪,人家就能把你给抓起来,你觉得可以吗?假如你认定别人不可以这样对待你,你对别人这样立法就肯定“不正义”。

  在人们发现人与人之间是如此相似的时候,不仅是法律基础,价值观问题也迎刃而解。本质如此相同的人类,说是完全没有共同价值观,反倒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每个民族的文化,固然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可是,也终有一些核心部分,是人类共同的。

  所以,另一个比西塞罗还要早的罗马老头狄摩西尼说,“每一种法律都是一种发现”。法律不是胡编乱造、随心所欲的,正义的法律是对自然法的发现。我想,正义的社会制度也是如此。人类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对一些共同的核心价值的确认,也同样是一种对人性的逐步“发现”。

  因此,不能忍受人被奴役,不是美国北方的价值,也不是西方价值,而是一种普世价值。只是,不同的地区,走向现代文明的时间不同,在当时,美国南方认为,那不是他们认可的价值,今天的美国南方人,已经觉得他们前辈的想法不可思议。照南方朔的讲法,因为他们“进步”了。

  同样,“你批评政府”,要“抓你去坐监”,也是在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的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能因为美国人也这样想,就说那是美国的专利价值观。认同这个价值的那么多国家,肯定没有一个,会情愿把这个专利单单岀让给美国。







  从题目就知道,龙应台文章是写给大陆读者的。赵刚在《壁垒》一文中曾提到,在诸多论连宋大陆行的文章中,龙应台的《台湾》一文“最俱行销力”。不知他是否注意到,堪称奇事的是,“最俱行销力”的文章,怎么会没有任何“感召力”,看不见大陆媒体刊登读者反应。我们否认专制的存在,专制政府又以扼杀讨论的方式,让所有的人看到了它的存在。

  专制制度的存在并非奇耻大辱,因为每个国家都经历过专制。它象奴隶制一样,只是人类政治制度发展的一个阶段,一种形式。只是,在现代文明已经非常深入人心的今天,作为一个大国,断然拒绝走出专制,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耻辱。

  专制和奴隶制一样,是一个历史遗产,它的出现和存在,都有它的原因。就好象一句哲学俗话“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因此,根据不同的“存在”状况,不同国家的条件、不同的历史时期等等,如何终结一个过时了的制度、实行转型,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课题。

  美国在建国时,就曾经希望逐步实现废除奴隶制。联邦提出了不得再进口奴隶,即不得扩大奴隶制的年限,也鼓励各州根据自己的情况,自行逐步废奴。没有立即废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有些地区的经济全部依赖奴隶劳动力,需要一个调整、缓冲的过程,以避免经济的刚性崩溃。之后,一个模式是北方各州提前禁止进口奴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主动转变,废除了奴隶制。另一个模式是南方,由于贪恋奴隶制带来的经济利益,能拖则拖,甚至有的州对奴隶制的态度转而强硬,有一意孤行、坚持不废的趋势。

  美国最后是阴差阳错、以战争的形式废奴,给南方带来经济毁灭。南方的蓄奴州本身是有责任的。它们没有及时跟上时代的进步,它们不肯承认这是一个不人道的、必须积极着手废除的制度,没有主动制定切实的计划和时间表,没有考虑如何逐步在经济上减少对奴隶制的依赖,以合理的步骤尽快废除不合理不人道的制度。

  南方由战争和突变的方式被动废奴,不仅经济被摧毁,也带来法治的倒退,整个南方支付了惨痛的代价。支付代价的,有南方的白人大众,也包括刚刚被解放的奴隶。经济突然崩溃,也就没有工作机会,有些前奴隶甚至连原来当奴隶时的一口饭也吃不上了。因此,制度转型确实存在如何转、如何尽量减少地区和民众支付代价的问题。

  专制制度既然是历史遗产,如何转型的讨论,也就是一个十分正常的话题。台海两岸,无须避讳,台湾是制度转型的先行者。他们有和平转型的良好经验。例如,原来行使专制统治的、形象衰老的国民党,逐步改变自己,转换为一个民主体制下的议会党,正在逐渐呈现朝气蓬勃的面貌;二.二八惨案积累五十年的民怨,也以和平的方式疏解开来,走向和解,如此等等。如赵刚在《壁垒》一文中提到,台湾在民主化之后也遇到许多新的困惑。这些,也当是华人社会万分宝贵的经验。例如,现在的大陆,应该就可以讨论,在民主化之后,媒体如何做到专业、中性和自律;民众如何保持个人的独立性、对政客们的煽动持有警惕,不轻易就大呼咙地冲上街去。让民众理解,民主体制下,原来的问题不会一夕间就消失,权钱勾结和黑社会也不会一朝就消亡。民主转型后,我们只是多了监督的手段和加强法治的途径。道路仍然可能十分崎岖和艰巨。这样的讨论,加上台湾经验和教训的引进,对未来的大陆,是极其有益的。对彼岸经验教训的讨论,可以使此岸对将来转型后可能遇到的社会问题,持有充足准备。公开的讨论,也让民众对渐进推动的民主化进程有所理解,产生希望和信心。

  可是,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必须承认台海政治制度差异的现实,承认制度差异形成的对话壁垒之存在。

  回避这个现实存在,讨论不是被封杀,就是无法进行。龙应台不是没有能力清楚地看到和阐述台湾今天遭遇的新困惑,她也不是不想对大陆的读者们同时介绍台湾民主化之后出现的问题。可是,这就象当年在美国的讨论,当南方坚持奴隶制发展了经济、繁荣了文化,必须世世代代继续下去的时候,北方对南方谈废奴后遇到的种族问题困惑,就显得没有意义。在回避奴隶制非人道本质的前提下,如此方向的讨论,只会为南方奴隶主所利用、为他们坚持奴隶制提供口实。更何况,今日之大陆,就连两百年前奴隶制下美国南方的那点新闻自由都没有。如若要阉割你说过的话,你连招架还手的缝隙都没有。

  这正是不幸的龙应台的尴尬处境,她站在两岸之间。她在面对大陆发言时,暂时回避民主化之后台湾的复杂局面,这恰好自动送上门,被赵刚斥为肤浅。对如此斥责我也很费思量,赵刚是看不明白这一点“龙应台言说之困境”呢,还是有意掠过、假装看不明白。我不敢再想下去,前者质疑的是智力,后者质疑的是讨论的善意,都不是可以妄加猜测的事情。

  龙应台《台湾》一文所作的努力,是在作一个推动,希望人们开始这样的讨论,承认两岸曾共同拥有的专制遗产,以平常心待之。从讨论台湾正面的经验开始,引出一个良性的讨论和互动,如此,台湾在民主过程中的负面教训,也就可以自然引出。她不无天真地希望,这能够成为消解两岸交流壁垒的一个开端。因此我想,她对自己被指为“增设对话的壁垒”,怕是哭笑不得,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此后大陆媒体一片寂静,不是因为大陆民众普遍认同赵刚的指责,因而使得人们不愿意回应龙应台。而是回应的所有言论出口,由一只巨手即已全部堵住。如果说,当年龙应台在台湾引发的反响,犹如野火的话,龙应台的《台湾》一文,在大陆众多媒体的反响,则如一块石头丢进一口深潭,连“噗通”一声,都不可能听见。

  于是我又忍不住猜想,赵刚文章成为唯一例外、得以在大陆最著名的杂志刊出之后,他会想什么。他会认为这是源于自己的见解独到呢,还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原因?

  我真的没有能够猜出来。

  2005.9.11



后 记



  我以前从不写与人公然论争的文章,一方面或许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想到自有天下衮衮诸公在,需要争辩的事情,惟见发言者过众,从未听说有缺人的事情。

  龙应台《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一文,其实在大陆刊出的已经是经修改的版本,甚至连题目也被改掉(原来叫做《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这样的事情假如发生在我身上,不值一提,我在大陆长大,早就养成做一个作者的好脾气。道理很简单,你是宁可文章缺胳膊断腿接不上气,还是宁可编辑为你的一篇小文而丢失饭碗,三餐断顿?龙应台不一样,被台湾宠坏,常常声称宁可不发文章,也要以全身进退。这次居然也委屈自己,可见鸡蛋面前,石头之硬。说的当然不是编辑。

  龙应台这篇文章出来,我是老习惯,看到好看文章很开心,就多看两遍,说,好看!就过去了。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写什么评论。心里曾料想后面自有许多呼应出来,不会说是还缺少一个赶热闹的人。我的估计应该说有点道理:龙应台介绍的台湾,在中国大陆,确为很多人所“不知道”,其中娓娓道出的常识,更令很多从未接触过这些说法的人,有恍然醒悟的感觉。按说,大陆人口众多,和台湾不可比,如若有当年《野火集》在台湾的反响,也不应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可是,还真是不由你不信。龙应台的《台湾》一文出来,仅仅因为她以介绍台湾民主化之后的生活变化开始,温和地向大陆读者道出了两岸的制度差异,指出这种差异实为两岸沟通交流之关键障碍,结果,整个大陆草木皆兵,只要和龙应台文章相关的任何正面议论都被封杀,天网恢恢,没有一点点响应文字被容许从媒体“漏”岀来。

  大陆的学者和民众,习惯这般处境,视作理所当然。不论是试了也无媒体敢刊出,还是知道反正无法刊出而干脆不作尝试,总之,万马齐喑。龙应台好端端一篇介绍台湾的文章,一篇被赵刚称为“最俱行销力”的文章,在大陆生生沦为孤家寡人。这倒也罢了,毕竟在大陆如此遭遇,龙应台绝非第一人。可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台湾享受着百无禁忌言论自由的赵刚,却完全“忽略”龙应台和大陆民众遭遇的这种“一手可遮天”的制度性蛮横,有本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貌似公允地来大陆“讨论“,推出对龙应台的“批评”文章,也因此得到此岸的制度性配合,以无可比拟的优势,在大陆曾经是首屈一指的《读书》杂志刊出。在一个十三亿观众的、不容反驳的看台上,作岀被大陆言论管理部门欣然放行的“学术批评”。

  我们还记得,《读书》杂志曾经是编辑们的骄傲。在说错话便杀头如割草的文革刚刚结束时,人们还在心理惯性中徘徊观望、进半步退半步的沉闷空气中,这本杂志第一个提出“读书无禁区”。不是说在二十世纪末刊出这句话的杂志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刊出一句平常话竟然需要如此大的勇气,以致要被人念念叨叨记到今天,折射了大陆当时的气氛和环境。如同今天,不是在二十年前领悟“要讲真话”的巴金有多么伟大,而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巴金去世时,大家还纷纷出笼,草草掠过文学大师的巨著《家》、《春》、《秋》,却齐声盛赞巴金之伟大在于“提倡讲真话”,把一个文学大师和一个幼稚园教师的成就相提并论,竟然谁也不感觉异常,这才是折射了今日大陆之言论环境的悲凉。

  众人说不出自己的声音,只能鼓号齐鸣,赞扬巴金“提倡讲真话”以浇自己心头之块垒,只因此刻《读书》早已 “有禁区”,禁区还时不时在扩大中,这种情况下,《读书》却推出赵刚对龙应台的“批判”来。

  这是我忍不住破规矩要写这篇文章和赵刚理论的原因。

  写完之后,照理,刊登赵刚原文的《读书》也有责任刊登这样的读者回应。可是,众所周知,这里的逻辑,理所当然应该不同,我虽然知道刊发无望,还是给《读书》寄去。编辑一定在苦笑,会奇怪我的无知,“这怎么可能刊发”。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读书》已经办到了编辑失去自己最看重的职业自豪感的地步。接着尝试把稿子发给《冰点》,信中说明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果然是回天无术。

  最后,在遥远的外省刊物,和编辑就删除“敏感段落“苦苦挣扎,虽然删得心痛,可心里很明白,能刊出大部分,已经需要编辑的非凡勇气。于是,这篇文字磕磕巴巴,也就至今未能全文在大陆与读者见面,在杂志刊发不行,收入自己的文集也不行。现在要作为附录,去到台湾进入龙应台的文集,这是什么样的《爱丽思漫游仙境记》。

  回头倒是听说赵刚又推出了批龙应台的新作,顺利地再次刊在大陆又一个重头媒体《中国青年报》,这次“批评”龙应台之余,据说也捎带“回应”我的这篇文章和崔卫平的一篇文章。

  可是,我已经懒得再看,心里倒是想过,真难得赵刚还有此番雅兴。

  如此文人相争,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属龙应台的《台湾》一文。不到一年,刊出此文的《冰点》主编,已经被迫离开编辑部。对《台湾》一文可能的讨论参与者们,都被封杀在媒体之外。

  赵刚现在的“批评”对象:1,龙应台的新文章《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给胡锦涛先生的公开信》,在大陆媒体不得刊出;2,赵刚所“批评”的崔卫平的那篇文章,在大陆媒体也不得刊出;3,赵刚“批评”的我这篇文章,只能在成段删改后,在发行量很小的外省杂志刊出,即便如此,读了赵刚文章的读者,仍大多读不到我的这篇文章。

  在赵刚的“批评”文章频频发表的大陆,哪有什么公平讨论的平台,只有单方发声的高台。赵刚文章只是在妆点出一个“学术讨论繁荣”的假象来。“被批评者”的被迫噤声,其实也令“批评者”之无的放矢,几近荒诞。我们倒是从小见惯,见怪不怪,不谈什么“批评”,只称其为“批判台”。见赵刚独自站在这个高台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遥祝他有一个好心情。

  这是在写作《心有壁垒 不见桥梁》时,已经可以预想到的局面,也是我当初写它的理由之一。虽然,以这样的理由写作,多多少少有点悲哀。

  是为记。

  林达

  2006年6月6日
只看该作者 183楼 发表于: 2006-07-17
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

http://www.frchina.net/data/detail.php?id=3600


作者:龙应台
文章来源:台湾《中国时报》




编者按:著名作家龙应台顷应北京中国青年报之邀,撰写「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观连宋访大陆有感」一文。龙氏以其浓烈而极富感情的笔调,纵论当前两岸的异同,从历史的沧桑到现实生活的体验,都有极为细腻的描述。
文中并对台湾如何从单一价值的威权体系,走到今天的多元缤纷,做了深刻的剖析。对大陆的读者而言,这应是继连宋访中行两次公开演讲之后,再一次的「台湾经验震撼」。 
鉴于本文的历史意义,本报特征得作者同意,与北京中国青年报同步,在今天完整刊出。



「红灯记」在台北


二○○一年大陆的报纸出现这样一则新闻:
去瞧瞧《红灯记》里的共产党如何比钢铁还要硬!
几经波折,不具国共斗争意识形态的文革样板戏《红灯记》,终于跨越台海,二月八日在国父纪念馆舞台点燃红灯。这出称为「样板中的样板」的现代京剧,有让台湾戏迷仔细体会样板神髓的机会。文革样板戏《红灯记》来台演出过程,不但通关审议一波三折,连剧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虑再三。中国京剧院原来已决定更改剧中出现「中国共产党」的文字,当演员任都已经练好了新台词时,院长吴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于多数台湾剧场界人士的建议,还是决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的呈现样板戏《红灯记》的精髓。
在这样的报导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现实?
台湾的政治愈来愈开放,但是开放到连宣传共产党「伟大」的革命样板戏都进来了,还真是令人惊诧;这是两岸关系史上一个不得了的里程碑,不能不去亲看一眼。
看戏之前,刚好遇见教育部长曾志朗。所有大陆团体来台演出,都得经过教育部长的批准。曾志朗听说我当晚要去看「红灯记」,很高兴地说,「好看啊。不过他们对台湾不太了解,为了『体贴』我们,把台词都改了,『共产党』改成『革命党』三个字,说是不要『刺激』我们;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产党就共产党嘛。什么时代了。」
当天晚上,我邀了三个八十岁的长辈一起去看戏:在大陆当过国民党宪兵连长的父亲,浙江淳安县绸缎庄出身的母亲,还有方伯伯,他在十七岁那年跟着蒋介石从奉化溪口走出来,千山万水相随,做了一辈子「老总统」的贴身侍卫。
文革样板戏 意外引起共鸣掌声
国父纪念馆有三千个座位,不是特别有号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订这个场地,因为不容易坐满。去之前,我还想,是不是经纪人不懂台湾政治现状?那是「去中国化」在台湾的政治角力中甚嚣尘上的时候。身为台北市文化决策者的我,如果致词时引用了司马迁或韩非子,会被批为「统派」,意思是对台湾「不忠诚」。为国学大师钱穆和林语堂修葺故居时,我被怒骂质问,「钱林两人都是中国人,不是台湾人,不可以用台湾人的钱去修中国人的房子!」在这样的气氛里,来这样一出样板戏?会有几个人来看?
红色的地毯,被水晶灯照亮了。人们纷纷入场。时间一到,所有的门被关上。我回头看,三千个位子,全部坐满,一个空位都没有。这是首演。
灯暗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在台北正式演出。
没有手机响,也没人交头接耳。台北人很文明、很安静地看京剧演员如何在钢琴的伴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现英雄气概和儿女情长,如何用唱腔歌颂共产党的伟大和个人的牺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边三个老人家,觉得很奇怪:父亲特别入戏,悲惨时老泪纵横,不断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坏蛋鸠山被袭时,他忘情地拍手欢呼。方伯伯一脸凝重,神情黯然。母亲,不鼓掌,不喝采,环抱双手在胸前,一脸怒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演出结束,掌声响起,很长的掌声,很温暖,很礼貌,然后人群安静地纷纷散去。我们坐在第一排,看着人群从面前流过,七嘴八舌地评戏。一个头特别大的老人家大声说,「告诉你,李登辉就是鸠山!」旁边的人哄然大笑。大头老人家看起来如此面熟,有人在一旁耳语:「他就是专门演毛泽东的名演员。」我赶快看他,果然,多年来在电视上演「万恶的共匪」,就是他,觉得面熟,原来长得像毛主席!一群年轻人走过,谈论着「舞美设计」和「京剧动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国的「茶花女」或是英国的「李尔王」一样。父亲好像得到了戏剧的升华,很高兴地说,「日本鬼子太坏了!这个戏演得好!」日本才是敌人,这戏里的英雄好汉是共产党,他浑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母亲在一旁坐着,本来就冷淡,一听父亲的热烈「剧评」,真的生气了,冲着他说,「我不知道台湾政府是干什么的,让这种戏也来演是什么意思。他歌颂的是共产党你晓不晓得?共产党杀了我们多少家人你晓不晓得?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哥哥是被他们三反五反活埋的!」
然后她带点埋怨地瞅着我,「不晓得你带我来看的是这种戏?」
方伯伯看起来心事重重,在我的坚持之下,才慢慢地说,「前尘往事,尽涌心头啊……一九七五年,老总统遗体的瞻仰仪式就在这个大厅举行的,二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再踏进这个大厅,却是看这『红灯记』……他的遗体,就放在台上,李玉和唱『为革命同献出忠心赤胆,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的地方……」他说不下去了。


小溪潺潺,得来不易


「红灯记」演出的同时,也是我正接待高行健来台北访问的时候。刚刚得了诺贝尔奖,在国际的追逐战中,他重然诺地首先来了台北,因为我在他得奖的半年前就邀请了他来台北作驻市作家。
第一个华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到来,我担心两种反应:一种是,用民族主义的激情来拥抱他,爱他是「中国人」;第二种是,用政治的意识形态来排斥他,骂他是「中国人」。在这两种反应中,文学本身的价值都会被淹没不见。
其后所发生的,出乎我的预料:人们欢迎他,为他觉得荣耀,但是从北到南的讲座中,从「独派」到「统派」的媒体里,很少出现民族主义的激越语言,也很少剑拔弩张的政治解读。人们只是欢喜地聆听他的演讲,热烈地讨论他的作品,同时,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在台湾首发,引以为荣。
看「红灯记」的平静,接待高行健的自然,发生在同时,使我深深觉察到台湾的质变。
不,我们并不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们经过五六十年代的肃杀。仓皇渡海的国民党是一个对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的统治者,对自己没有信心的统治者往往只能以强权治国。风吹草动,「匪谍」无所不在,左派的信仰者固然被整肃,不是信仰者也在杯弓蛇影中被诬陷、被监禁、被枪毙、被剥夺公民人权。「戒严」令在一九五零年颁布,当初决定跟着国民党撤退到海岛的许多知识菁英,作梦也没料到,他们会在「戒严」令下生活三十七年之久。在日本统治下期待回归祖国的台湾人,作梦也没想到,从殖民解脱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和尊严,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高压统治。
相信绝对化 只信统治者价值观
好几代人,就在一种统治者所精密编织的价值结构里成长。相信「党」的正确,因此我们不习惯政治见解的分歧。相信国家的崇高,因此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对「国家」这个概念有不同的认知。相信民族的神圣,因此我们不原谅任何对民族的不敬。相信道德的纯粹和理想的必要,因此我们不容忍任何道德的混沌以及理想的堕落。而共产党,就是这一切我们所相信的东西的反面;它是「邪恶」的、「恐怖」的、「腐败」的、「欺骗」的、「罪不可赦」的。
我们所有的叙述都是大叙述:长城伟大,黄河壮丽,国家崇高,民族神圣,领袖英明,知识分子要以苍生祸福为念,匹夫要为国家兴亡负责,个人要为团体牺牲奋斗,现在要为未来委曲求全。
大叙述的真实涵意其实是,把我们所有的相信「绝对」化,而价值观一旦「绝对」化,便不允许分歧和偏离。任何分歧和偏离,不仅只被我们认为是不正确的,而且是不道德的。不正确还可以被原谅、被怜悯、被改正,但是对于不道德,我们是愤怒的,义愤填膺的,可以排斥、唾弃,甚至赞成国家以暴力处置,还觉得自己纯洁正义或悲壮。
「野火集」在今年要出二十周年纪念版,因此有重读的机会。物换星移,展读旧卷,赫然发现,「野火」里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为「个人」吶喊:
法制、国家、社会、学校、家庭、荣誉、传统──每一个堂皇的名字后面都是一个极其庞大而权威性极强的规范与制度,严肃地要求个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会、荣誉、传统──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但是会流血、会哭泣、会跌倒的「人」吗?
同时,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把责任,从国家和集体的肩膀上卸下来,放在「个人」的肩膀上:
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做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
同时,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伟人铜像林立的国度里,试图推翻「大叙述」,建立「小叙述」:
如果有了一笔钱,学校会先考虑在校门口铸个伟人铜像,不会为孩子造厕所。究竟是见不得人的厕所重要呢?还是光洁体面的铜像重要?你告诉我。
「野火」书出,一九八五年的台湾为之燃烧,二十一天之内经过二十四次印刷。我像一个不小心打开闸门的人,目睹一股巨流倾泻直下,冲出高筑的大坝,奔向辽阔原野。滚滚洪水一旦离开大坝的围堵,奔向辽阔,首先分岔出万千支流,然后喧嚣奔腾变成小溪潺潺,或者静水流深。
「野火」之后,很多人反抗过努力过,游击队似的「党外」演变成正式的反对党,而反对党又惊天动地地蜕变为执政党;「野火」之前,更多人反抗过努力过,从日据时代抵制殖民的赖和、杨逵,到后来拒绝屈服强权的的雷震、殷海光、柏杨、李敖、陈映真。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对台湾人的反抗和努力我有了新的体会:就为了打破价值的绝对化,就为了把大叙述打碎,让小叙述出现,看起来这么「小」的目标,我们花了好几代人的光阴。
是因为不再相信价值的绝对,是因为无数各自分歧的小叙述取代了统一口径的大叙述,台湾人平和了,他可以自然地接待高行健而不夸张过度,可以平静地欣赏「红灯记」的舞美、唱腔、身段而不激烈。可是他其实并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
如果你问我这一个台湾人,我们用六十年的时间学到了什么,我会说,我们学到:万千支流,小溪潺潺,得来不易。
叙述的多版本那天晚上,有三千人去看「红灯记」,也有很多人基于政治的立场,是不愿去、不屑去的。去看了戏的人,有的只在乎戏剧的纯粹美学表现,有的人,譬如我父亲,被民族情感感动得涕泗滂沱。有的人,譬如我母亲,国共内战所撕开的伤口在六十年后都还淌着血。有的人,譬如方伯伯,心里烙着忠奸分明的意识,根本无法接受政治的翻天覆地、时代的黑白颠倒。
每一个人有自己版本的小叙述,和其它人不同,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一个游戏规则:他必须容忍别人的叙述,如果他希望自己的叙述被容忍。教育部长,在公文上请演员保留原有的戏剧台词,然后签了字。
连战访问大陆,人们在桃园机场打了一架。之所以会闹出流血冲突,一方面固然是民意代表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方式出名──政客们早就学到,制造冲突往往是出名的快捷方式。另一方面,台湾人分歧的小叙述在这种关键时刻被突显出来:民主的时间还很短,很多伤口和痛楚,还没有愈合;很多纠缠的道理,彼此还说不清楚。
对于有些人,历史的切身认知是,日本人对台湾的统治比国民党的统治还要文明些。日本总督再怎么霸道,毕竟还受母体社会日本的法治所规范,而当时的日本是一个已经经过明治维新洗礼的现代化国家,溃散到台湾的国民党却正处在一个历史的低谷──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军阀割据、五四学潮、抗日战争、国共内战,中国人连坐下来绑紧自己草鞋的机会都还没有。被日本人统治了五十年的台湾人所第一眼看到的「祖国人」,是一个颇为不堪的形象。由于历史的隔阂又对「祖国人」的不堪没有什么历史的理解,没有理解,就没有同情或包容。
紧接而来的高压统治,更令所有对「祖国」的期待破灭;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流血事件,有些人解释为单纯的「官逼民反」,处处发生,这些台湾人,从自己的幻灭和痛苦经验出发,却宁可认为,这是「中国人」对「台湾人」的压迫。把国民党的问题解释为「中国人」的问题,再将中国人和共产党对等起来,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人代表不文明,前现代,野蛮。
对于中国、日本,岛内民众各有所好,有一些人,日本人的侵略造成千万中国人的家破人亡,是刻骨铭心的集体国族记忆,仇深似海。中国再怎么落后都是自己的国家。国共两党再怎么敌对,都不能和中日间未解的宿仇相比。
有一些人,深爱中华传统和文化,写书法,读诗词,研究老庄哲学,但是拒绝与中国这个国家组织认同。
另一些人,讨厌中国这个国家组织,因此也想将中华文化一并摒除,拒绝说北京话,拒绝到大陆旅游。
有一些人,怀抱极强的民族认同,盼望中国强大,至于用什么方式强大,以什么代价来获得强大,都不在乎。在「大中国」的想象里,台湾只是一个历史的小小脚注。
另一些人,根本不把民族或国家看做一个有任何意义的单位。所有关于国家或民族的说词,都是统治者拿来愚民的神话。他唯一在乎的是,哪一种国家组织──殖民也好,托管也好,占领也好,黑人白人日本人,只要可以给他最大的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都是他可以接受的国家管治者,反之就不是。
一道长长的光谱,从「深绿」变「浅绿」,从「浅绿」逐渐转「浅蓝」,再化为「深蓝」。「深绿」是那坚持台湾独立大叙述的人,「深蓝」是那拥抱中国统一大叙述的人,在今天的台湾,都是少数;占大多数的,却是中间那一大段不能用颜色来定义,不信任任何「绝对化」的价值观的人。
这些台湾人,和世界上任和其它人一样,渴望社会安定,经济稳定,家庭幸福,个人受法律保障。但是因为他曾经经验过殖民和专制统治,所以他对于国家民族等等上纲上限的崇高大叙述往往抱持一种怀疑和窃笑,却极在乎言论和思想的自由,极在乎社会的公平正义以及对弱势的照顾,极在乎国家机器不侵犯他的隐私和人权。
这样的台湾人,每天的生活内涵是什么?


民主不过是生活方式


首先,不管光谱上的哪一边,台湾人从头到尾就不曾觉得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份。受过日本统治的台湾人固然被历史归位为日本国民,一九四九年渡海到台湾的则是彻底的「民国人」,根深蒂固的自我认识是:中华民国代表正统中国,共产党所建立的国,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历史「意外」。要到一九九一年李登辉宣告「动员戡乱时期」终止,台湾算是正式承认了大陆政权是控制大陆的「政治实体」,也就是说,第一次试图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做一个「平等」的存在。因为自觉是民国正统,所以台湾人从来不觉得自己要「脱离」中国大陆这个政权,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曾属于、从来就不曾效忠过那个政权。
以军事「大国」姿态来看,「蕞尔小岛」的台湾人这种认知或许是可被讪笑的,但是若宣称希望了解台湾人,那么台湾人这种深层的历史情感和心理结构,恐怕是任何了解的基础第一课吧。
台湾人已经习惯生活在一个民主体制里。民主体制落实在茶米油盐的生活中,是这个意思:他的政府大楼,是开放的,门口没有卫兵检查他的证件。他进出政府大楼,犹如进出一个购物商场。他去办一个手续,申请一个文件,盖几个章,一路上通行无阻。拿了号码就等,不会有人插队。轮到他时,公务员不会给他脸色看或刁难他。办好了事情,他还可以在政府大楼里逛一下书店,喝一杯咖啡。咖啡和点心由智障的青年端来,政府规定每一个机关要聘足某一个比例的身心残障者。坐在中庭喝咖啡时,可能刚好看见市长走过,他可以奔过去,当场要一个签名。


民主体制 落实在茶米油盐生活


如果他在市政府办事等得太久,或者公务员态度不好,四年后,他可能会把选票投给另一个市长候选人。
他要出国游玩或进修,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不需要经过政府或机关单位的层层批准,他要出版一本书,没有人要做事先的审查,写作完成后直接进印刷厂,一个月就可以上市。他要找某些信息,网络和书店,图书馆和各级档案室,随他去找。图书馆里的书籍和资料,不需要经过任何特殊关系,都可以借用。政府的每一个单位的年度预算,公开在网上,让他查询。预算中,大至百亿元的工程,小至计算机的台数,都一览无遗。如果他坚持,他可以找到民意代表,请民意代表调查某一个机关某一笔钱每一毛钱的流动去向。如果发现钱的使用和预算所列不符合,官员会被处分。
他习惯看到官员在离职后三个月内搬离官邸或宿舍,撤去所有的秘书和汽车,取消所有的福利和特支。他习惯看到官员为政策错误而被弹劾或鞠躬下台。他习惯读到报纸言论版对政府的抨击、对领导人的诘问,对违法事件的揭露和追踪。他习惯表达对政治人物的取笑和鄙视。如果他是个大学教师,他习惯于校长和系主任都是教授们选举产生,而不是和「上级长官」有什么特别关系;有特别关系的反而可能落选。他习惯于开会,所有的决策都透过教授会议讨论和辩论而做出。有时候,他甚至厌烦这民主的实践,因为参与公共事务占据太多的时间。
台湾习惯 情况再坏用选票扭转
他不怕警察,因为有法律保障了他的权利。他敢买房子,因为私有财产受宪法规范。他需要病床,可以不经过贿赂。他发言批评,可以不担心被整肃。他的儿女参加考试,落榜了他不怨天尤人,因为他不必怀疑考试的舞弊或不公。捐血或捐钱,他可以捐或不捐,没有人给他配额规定。
他按时缴税,税金被拿去救济贫童或孤苦老人,他不反对。他习惯生活在一个财富分配相对平均的社会里;走在街上看不见赤贫的乞丐,也很少看见顶级奢华的轿车。他习惯有很多很多的民间慈善组织,在灾难发生的时候,大批义工出动,大批物资聚集,在政府到来之前,已经在苦痛的现场工作。
当然,我绝对可以举出一箩筐的例子来证明台湾人「进化」的不完全:他的政客如何操弄民粹,他的政治领袖如何欺骗选民,他的政府官员如何颟顸傲慢,他的民意代表如何粗劣不堪,他的贫富差距如何正在加大中……台湾人本来就还在现代化的半路上,走得跌跌撞撞。但是这条路的地基结构是清清楚楚的:台湾人已经习惯,情况再坏,总有下一轮的选举;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而选票在他手里。
海峡两岸,哪里是统一和独立的对决?哪里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相冲?哪里是民族主义和分离主义的矛盾?对大部分的台湾人而言,其实是一个生活方式的选择,极其具体,实实在在,一点不抽象。那么,如果生活方式的选择才是问题的关键核心所在,你跟他谈「血浓于水」、「民族大义」、「国家大业」等等大叙述,是不是完全离了题?


不仅只是经济而已


这个时候,再回头去读连战和宋楚瑜在北京的演讲,两篇文章的深意就如清水中的白石,异常分明。
连战是什么?他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是「西洋政治思想史」、「国际法」和「政治学」的教授。宋楚瑜是什么?他有「国际关系」和「图书信息」的两个硕士学位,又是乔治城大学政治学博士。两个人都有国学的基础,又熟悉西方的政治理论和民主实践,但是在台湾一贯重视教育的环境里,这样的学识菁英不计其数,他们不算特出。而在台湾翻天覆地、竞争激烈的民主实验里,连战被视为厚道有余,能力不足,几近「昏庸」的角色,宋楚瑜则每下愈况,被描述为极为负面的弄权「大内高手」。
政治,在民主的机器中,已经是一个无比复杂的计算操作。政治人物的形象包装,利益结盟的输赢估算,选民的结构分析,新闻议题的引爆和「消毒」,消息透露与否以及透露的时机推敲,效果的评估以及损害的控制……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眼光,每一个出现或不出现,每一个「遗憾」或「抗议」,都经过沙盘推演。台湾的民主政治,在华人世界里,可以说已经玩得「炉火纯青」。或者说,玩得过头,技术操作喧宾夺主,深刻的内涵反而被颠覆,使得「大说谎家」容易粉墨上台而理想家出不了头。
这两个在台湾玩「输」了的政治人物,放在大陆的政治环境中,品质反而折射出现。两个人都引经据典而不费力,都学通中西而不勉强。面对镜头,都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语言,如何传递一种诚恳的眼神和态度。同时,两篇演讲都是细致深思的作品,懂台湾政坛险恶的人,更能体会这两篇文章之不易。
连战在北大,就从自由主义谈起。他谈蔡元培「循思想自由的原则,取兼容并包之意」;他谈台湾大学「争自由、为民主、保国家」的校风;他指涉杜威的实用主义,「以渐进、逐步的、改良的方式,来面对所有的社会的、国家的问题」;他提出三民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分岔,又问,「我们要选择的到底是哪一条路?」他介绍了台湾的经济发展,可是不忘记说,台湾的成就来自于经济发展之后开展出来的「政治民主化的工作」。在祝福大陆的经济成果同时,他紧接着赞美大陆基层的民主选举制度,甚至于具体地提到中国「宪法」里头对于财产作为基本人权的事实。更明确地,他指出,「整个的政治改革……在大陆还有相当的空间来发展。」


连宋演讲 在对的时地 说对的话


宋楚瑜的演讲策略,在提出两件事:一是厘清「台湾意识」不等于台独,一是,台湾最重要的成就不在于「富」,而在于「均富」。「蒋经国先生在执政台湾十六年当中,台湾每一个国民所得从四八二美金成长到五八二九美金,成长了十一倍。但最高所得的家庭五分之一和最低的五分之一,当中的差距一直维持在四-五倍以下的水准。」
连战会不知道大陆官方对自由主义的态度吗?他会不清楚目前极其严重的拆迁和土地剥削问题吗?宋楚瑜会不知道在「和平崛起」的后面所隐藏的巨大的贫富不均?显然都明白,而且,都说出来了。这需要勇气,需要智慧,也需要承担。
如果两人的大陆言行一不小心得罪了北京掌权者,所有的苦心都白费了。可是,如果只是一味地讨好北京,不单会招来民进党的趁机挞伐,也会带来历史的审判。连战选择谈自由主义,宋楚瑜选择谈均富,自由民主和均富,恰恰是台湾人最在乎、最重要、最要保护、最不能动摇不能放弃的两个核心价值。对于生活在大陆的有思想的人们而言,也恰恰是他们最愿意为之奋斗、为之努力不懈的目标。
如果只谈民族感情和国家富强这样的「大叙述」而这两个核心「小叙述」不在连宋的演讲稿中,我会觉得,这两人愧对历史。
幸好,他们说了。在对的时刻,在对的地方。

公元二○○五年/五月廿四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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