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初体验:怎样才能活着是个问题
我出生在太行山一个叫鸡洼的小山村里,那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的老区。革命五十多年后,这里依旧贫穷落后,人依旧善良朴实。爷爷给我讲完革命故事后,总是告诉我:好好上学,就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其实,住楼我倒不想,但对北京我倒很感兴趣。
上高中时我特努力,考大学时我就报了北京一大学的计算机系。也许,有一分拼搏就会有一分收获。1991年7月28日,我竟如愿以偿地收到北京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考上大学,全村都沸腾了,我是鸡洼村第一个去北京上大学的娃。但我家却沉浸在忧愁中,326元的学费,我们拿不起。乡亲们知道了,东家借10元,西家借20,最后母亲把小猪仔也卖了,终于凑了500元钱。我在家乡父老的祝福和父母的叮咛声中独自上路了。
我这辈子做人很失败,上小学为买支铅笔发愁,上中学时为吃饭发愁,上大学时还是为吃饭发愁。报到后,我的兜里只剩98元。那时学校里每月发36元的菜票,但一个月下来,我无论我怎么节省还是得贴上50多元。看着我手中日渐减少的人民币,我心里就发慌了,家里早就一贫如洗了。我想去做家教,但我的衣衫褴褛没有人会请,只好去打工。我借了同学40元钱去一个叫凯顺的职业中介所报了名,他们介绍我到崇文区一个货仓做装卸工。我到那儿发现那是一个废弃的厂房,根本没有什么货可装卸。那儿一个自称经理的人,看了看我,说我不胜任搬运工作,就把我赶走了。没办法,我又回到中介所,要求重新给我介绍一个。那儿的人却说,给我介绍了,我干不了他们也没办法。如果重新介绍,那就再交中介费。我知道我遇到了骗子,我气得都哭了。和他们讲道理,却被赶出了办公室。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骗。难道家里父母教诲的“做人厚道、与人为善”,到了北京都不能用了吗?那四十元,我是借同学的,我娘卖一年的鸡蛋也卖了不四十元呀,我咋还呀!没办法,我只有找个工作才能填饱肚子,才能活着。我重新闯进去和他们理论,这次竟被打出来了。
当时我绝望了,我第一次走出大山,带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来到祖国的首都,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劳动挣钱上学,竟然被骗了。我真的绝望了,我想到了死,我想和他们拼了。我拾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就向里冲…… 这时,我被一个衣着破旧的老者拉住了。他告诫我:“小伙子,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遂后,他将我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告诉我,那个地方是专骗乡下人的,我才知道他们是看到了我带补丁的衣服。后来我知道老者姓杜,山西人,在京城以收破烂为业。当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他时,他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建议我捡些破烂,然后卖给他,即不耽误上学,也能保证收入。 这样,我悄悄地捡着破烂。当时我不敢在自己的学校里捡,我怕同学看到笑话。但无论如何,我能凭着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了。有人说精神的贫乏可以降低一个人的品味,但大家不知道物质的贫乏更可怕,它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
捡破烂遭遇红颜
大学生活,就在我上上课、写写稿子、捡捡破烂中过着。那日子平平淡淡,寂寞、穷苦、无助,什么都来了,唯独没有爱。其实,我也不奢求,也不敢奢求,因为我是一个连活着都难的人。
92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我想趁着假期多捡些破烂,以筹备下学期的学费。一日早晨,我在一个小区的垃圾箱捡破烂时,一位晨练的女孩带着一个袋子走到我跟前说:“同志,这里有废纸,你收着吧。”那女孩面带笑容,我从她的眼里竟没有看到厌恶和鄙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歧视的眼神。我感动地顺口说了一句“Thank you very much”。那女孩看了我约有半分钟,然后说了句“That's all right”。那双明亮的眸子就永远烙在我脑海里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乐乐,那时我们未曾相识。
大二第一学期,我被学校的文学社选为副社长。一日,我在文学社里正忙着校稿,社长孙卫过来,说给我介绍个新会员。抬头一看,我慌了,那个女孩竟是那次捡破烂时遇到的女孩。“我给互相介绍一下,这个新会员是哲学系的才女张乐,这是我们的副社长秦辉”,多谢大大咧咧的孙卫及时打破了尴尬。在我们握手致意时,乐乐满脸疑惑。我知道她认出我了,我无奈地笑笑。
好在孙卫介绍完张乐就走了。孙卫走后,乐乐说:“别人都叫我乐乐,你也叫我乐乐吧。社长,我们是见过面的。” 我知道有些问题是掩盖不住的,只有点头默认了。乐乐问:“社长,你利用暑假体验生活,除了捡垃圾,还干过什么?” 她把我当作体验生活了。哎,一个富家小姐,不知道一个山里娃活着的艰难。我怕她把我捡破烂的事说出去,因为我们山里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在乐乐许诺不告诉别人后,我告诉乐乐,那不是我在体验生活,那是我大学唯一的生活来源。乐乐满脸惊讶。我和乐乐就这样相识了。
我和乐乐相识是命运和我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命运让乐乐在我捡垃圾那样龌龊时遇见我,又让乐乐在大学文学社那样文雅的地方和我相识。后来,乐乐经常找我借书,让我帮她改改稿子,在这样的一来二往中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乐乐知道我是太行山里的娃,贫穷是我们那儿最大的特点。我也知道乐乐是一个少将的女儿,母亲是一名军医。
年少时的爱是那么傻
从北戴河回来,我一直在思考我和乐乐的关系。老舍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门不当户不对,一个是为了活着不断挣扎的穷学生,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将军的女儿。我知道我能爱乐乐一生一世,但乐乐能吗?乐乐父母会同意吗?爱一个人就要给他幸福。既然我们的爱不会幸福,那我只能选择离开。
我开始渐渐疏远乐乐,乐乐也觉察到了,从她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中,我看到的全是哀怨。乐乐,你知道吗?你是我生命中渴望已久不曾出现的那轮彩虹,我对你真的难以割舍。你在我的身边,我有暖暖地感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离开你,我知道你会痛,甚至会骂我无情。希望你原谅,要知道,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也痛苦,我其实更需要你。一直以来,我把和你在一起的快乐视为我一生的幸福,我又何曾不想哭,可生活中总有太多的无奈,这就是命呀。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已经结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毕业四年了。乐乐毕业后随父母去了湖北,而我去了深圳。我和乐乐再也没有见面,但我对乐乐的思念却愈来愈烈。乐乐一如既往地向我邮箱里发信。我也习惯了每天一上网就打开邮箱,看看乐乐发给我的E-mail。但每次我都不回,不是不想,只是怕回信会唤起乐乐更多的伤悲。但那次乐乐写给我的邮件让我愧疚万分:
如果这个世上有100个人爱你,
有一个人是我;
如果有10个人爱你,
还有一个人是我;
如果有1个人爱你,
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没有人爱你了,
那么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乐乐,我能读懂你的心。但我的心又何曾不是如此呀!
2000年春天,我去北京出差,晚上和北京几个同学吃饭。席间,他们谈到了乐乐。说乐乐命苦,父母在98年抗洪中一起牺牲了,现在卧病在床。那时我愣了,我手中的酒杯滑落到了地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有天塌地陷的感觉。我想起乐乐写给我的E-mail:“没有亲人的呵护,没有爱人的相伴,我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当我死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那一刻,我崩溃了,我忘记了什么是矜持,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此时,我才知道乐乐已深深地浸入我的骨髓。
没想到重逢意味着永别
第二天我就乘飞机赶到湖北乐乐所在的小城。当我出现在乐乐面前时,乐乐呆了,扑到我身上,疯了似地捶打着我,说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会来。我紧紧地将乐乐拥在怀里。乐乐哭了,哭的是那样无助。我看到了乐乐满屋子贴着我的照片,床头上放着我在大三时送她的小狗熊。嗳,乐乐一直生活在记忆里。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今生我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第二天我陪乐乐去医院检查病情。苍天真的不公,乐乐得的竟是骨癌,骨髓移植需20多万,但现在骨髓库里没有和她血型相配的骨髓,需要找一个能献骨髓的人,父母最好。
我试着问乐乐。乐乐哭了,乐乐说她没有亲人了。1998年的抗洪抢险中,乐乐父母所在的部队担负着江西九江抗洪抢险任务。九江决堤时,乐乐的爸爸带领着他的部队跳进齐肩的洪水里,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道人墙。奋战几昼夜,他和他的士兵一起被洪水带走了。母亲也在抗洪中为救一个小姑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说到这儿,乐乐用双手抓着头发,撕扯着衣服,放声大哭,她不停地告诉我:“阿辉,我疼呀!” 我心疼呀,我抱着她的头,她委曲得象个孩子,喃喃地说:“我天天在梦里梦见爸爸妈妈在洪水里伸着手说:‘乐乐,救救我,救救我…’” 我抱着乐乐,泪水不停地流。乐乐,我苦命的乐乐,你一小小之躯,哪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呀!
在这个世上我只对一个人说过“我爱你”,那就是乐乐。我告诉乐乐,等病好了,我们就结婚,让她做我今生最美的新娘。乐乐苦笑着,只是摇头。
我决心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我将乐乐转到上海同济医院,决定给她做骨髓移植手术。 我很快以56万的低价卖掉了深圳的电脑公司。我不想卖,那是我的心血呀,可我还是卖了。在等待骨髓的时候,乐乐的身体愈来愈糟,经常晕迷过去。医生的话总是萦绕在我的耳边“做手术已来不及了,最多还能活半个月”,我知道这是对乐乐下的死亡通知。
我知道,每一个女孩都梦想着做新娘,包括乐乐。我决心和乐乐结婚。那日我和乐乐去影楼拍婚纱照,乐乐细细地翻看着别人的结婚相册,满脸神往……最后,乐乐没有和我拍婚纱照,也没去婚姻登记处,她只希望在教堂里举行个婚礼。我明白乐乐的良苦用心。
2000年,中国还没在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先例。我来到圣约翰教堂,说明来意,被拒绝了。后来我诉说了乐乐的悲惨遭遇,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我在婚礼上失去了她
9月6日,是我永远难忘日子,那是我和乐乐新婚大喜的日子。今天,乐乐的状态出奇地好,精神饱满,也许是医生给打了强心剂的原故。6点,我带乐乐去“伊人红”影楼化装,并租了一个最豪华的加长林肯婚车。婚礼上的女人最美丽,那时的乐乐面若桃花,貌若天仙。
8点28分,我们如约来到了教堂。教堂为我们奏响了《举行婚礼歌》,我背着乐乐走进教堂,牧师开始为我们举行婚礼仪式。我勉强扶着乐乐走到牧师面前,牧师手持《圣经》开始为我们祈福。
当牧师问乐乐:你愿真心诚意与秦辉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贫穷富贵、健康、疾病………一心爱他,终身忠诚地与他共建美好的家庭!你愿意吗?乐乐满面含羞的回答“愿意”,脸上洋溢着满足。也许乐乐感到太幸福了,我给她戴上戒指时,竟红着脸问“我漂亮吗?”,我说乐乐是我的海螺仙女,是世上最美的新娘。我想,乐乐一定沉浸在仙螺岛那美丽的传说中了……当时,乐乐满面红光,满脸含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人升入天堂时的回光返照)。
当《婚礼乐曲》在教堂里响起时,乐乐在我的怀里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乐乐真的走了,永远的走了。我没有惊慌,我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但我没想到,我苦命的乐乐,竟在我们的婚礼上走了,带着微笑,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孤单的我。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