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发表于《长城》2003年第6期,《小说选刊》2004年第1期下半月号转载 改名为《手疼心更疼》
薄元是晚上十点半回到家的。省厅来了两个处长检查工作,这工作又恰恰是他分管,他便陪了他们整整一天。本来吃过晚饭他就想回家的,可那两个处长又要去喝茶,他只好又陪二人去了海边的听涛楼。把一壶碧螺春喝淡了,把一肚子话也说淡了,时间便过了十点。好容易等到客人打呵欠了,薄元把他们送回宾馆,便急急忙忙坐车回家。
薄元急着回家,是想赶快知道老婆去查病的结果。刚才喝茶时,他曾到茶室外面打了个电话,苏连红说,你先陪客人,回来再说吧。苏连红用这种口气,让薄元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半月前的一个晚上,他陪客人喝多了酒,回家后他想和老婆亲热亲热,手刚摸索到她的颈窝,突然觉得那儿有几个鹌鹑蛋一样的硬疙瘩。他问怎么啦,苏连红说,这疙瘩一个月前就有了。薄元说你应该去查查,苏连红说,不疼不痒的,查啥。薄元说,淋巴结肿大,总要有个原因的。苏连红说,可能是牙的问题,我这一段老害牙疼。薄元想想也有道理,就把这事放下了。想不到,今天早晨吃饭时他向苏连红瞅了一眼,发现她左边颈窝那儿的疙瘩已经凸了起来,清晰可见。他问,连红,你牙还疼?苏连红说,不疼了。薄元将筷子一放说,那就不对了,你快到医院查查!苏连红这才点头答应。薄元要请假陪她去,苏连红说,你该干啥干啥去,我又不是走不动。
薄元回到家,苏连红正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机屏幕黑着。薄元想这就不对了,苏连红在银行办了内退手续之后,一天到晚坐在家里跟电视拼命,今天晚上怎么不看了?他瞅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连红,没事吧?苏连红抬起头来,向薄元艰难地一笑,恭贺你呀!薄元问,恭贺我什么?苏连红说,又一件大喜事砸你头上啦!薄元皱眉道,你什么意思嘛。苏连红说,人家都讲,中年男人有三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去年你考上了副局长,这是一喜,今年又来另一喜啦。薄元知道苏连红的性格,开朗爽直,似乎什么事都不在乎,听了这话心便一沉。他瞪她一眼说,别胡说八道了,快把病历单拿来。苏连红便从茶几的底层搁板上将一个小本本递给他。薄元翻开看看,医生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他多数看不明白,但最后的结论他认出来了:非何杰金氏淋巴瘤。虽然他对前四个字的含义不懂,但后三个字让他不由得冷汗涔涔。他说,这不可能,一定是误诊了!苏连红冷笑着说,怎么不可能,X光,B超,镓67同位素都使上了,连切片都做了,你还有什么话讲。薄元说,那就赶快动手术,把那几个毒疙瘩剜了去!苏连红说,不是那么简单,医生说,内脏上可能也有了。薄元听到这里,便往苏连红身边一坐,紧紧地抱住她,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发抖。后来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都怪我太不上心,去医院去晚了。苏连红不说话,也是抽嗒着鼻子流泪。过了一会儿她擤一把鼻涕说,这都是命。该着我不能陪你白头到老。薄元说,连红你别说这话,癌症也有许多治好了的,咱们明天就去住院。苏连红说,住院也白搭,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薄元说,不,一定要住,一定要想办法治!苏连红沉默片刻,点点头说,住就住吧,反正我有医疗保险。
薄元这时注意到,茶几上还放着一本女儿专用的相册,硬壳封面上泪痕斑斑。他哽着嗓音说,叫娅娅回来一趟吧。苏连红摇摇头,算了,不能影响她学习。娅娅本来是在市教育局直属的二中读高中的,因为学习成绩一般,薄元便和妻子商量让女儿搞一回“上山下乡”,转到升学率奇高的孟原县一中。这几年城里许多家长都这么做,效果十分明显。跟女儿谈了这事,女儿也同意,于是就在今年暑假后办了转学手续,去了八十公里之外的孟原。娅娅去那里之后,一个月才能过一次星期天。想着女儿下一次回来只能到医院见她妈了,薄元心里一阵阵难受。在沙发上闷坐一会儿,薄元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便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来准备准备。苏连红便跟他去了卧室。脱衣上床后,薄元又伸手去摸苏连红的颈窝。他一边摸一边想,这几个疙瘩是上了弦的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飞苏连红的性命。想想与自己相伴了十九年的妻子可能会永远离开,薄元既悲恸又恐惧,便把苏连红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苏连红伸出手来,上上下下抚摸了他一会儿,说,老薄,明天我一走,很可能就不回来了,你不来一回告别演出?薄元将怀中的妻子一晃,你胡说什么呀!苏连红说,来吧,反正我想。说着就把身体躺平。薄元也想用那种方式抚慰苏连红一下,便翻身上去。然而他不行,努力了一大会儿也不行。苏连红说,你下来,我帮帮你。于是就把薄元推下身来,用许多办法去帮他。但还是不行。苏连红忙活一会儿,只好放弃了,长叹一声躺了回去。薄元说,对不起,我脑子太乱,等你好了咱再做,行吧?苏连红说,但愿还能有那一天。
两口子睡不着,就躺在那里说话。薄元问苏连红,要不要打电话到景县去,叫她娘家人知道。苏连红说,我娘身体不好,先不要告诉他们,等我实在不行了再说。苏连红又说,我本来想,等到我娘把我弟弟的孩子看大了,把她接到咱家来,好好孝敬她几年,没想到这事落了空。她养我这个闺女,算是白养了!说着说着,苏连红大哭,哭得身体剧烈抽搐。薄元安慰她,连红你别往坏处想,等你好了,咱立马把她接来!
过了一会儿,苏连红终于平静了一点。她擦擦眼泪说,不过,我娘总还有我弟弟照应,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娅娅,我多想亲眼看着她考上大学呀。薄元说,你会看到的,她现在成绩上得很快,考学应该是没有问题。苏连红侧过身子,手搭在薄元的肩头说,老薄,我求你个事。薄元说,什么事?苏连红说,这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要答应我。薄元说,我答应你,你说吧。苏连红说,等娅娅考上学走了,你再找女人结婚。薄元猛地欠起身体说,连红你说到哪里去了?苏连红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现在是十月份,离后年高考还有一年半多一点儿,你怎么着也忍一忍,别分散了娅娅的精力,好不好?等她考上学走了,你就是找上十个八个,找上百儿八十,也不要紧。薄元让这话气得咻咻直喘,用指头戳着苏连红的额头说,你你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苏连红扯扯薄元的胳膊,让他躺下,将头枕在他的胸脯上说,老薄,什么话也别说了,反正你已经答应了。我也是念过几天书的人,有些道理不是不明白:这夫妻吧,凑在一起是缘份,半道上分手也是缘份,谁也没有资格霸着对方一生一世。我不在了,自会有人顶上,前客让后客嘛,对不对?就像今天晚上,我还能枕着你的胸脯说话,过一段时间,还不知是谁枕在这儿……。这时候,苏连红的眼泪就像发洪水一样泻到了薄元的胸脯上,薄元的胸脯则大起大伏颤动不止,像惊涛骇浪中的甲板。
第二天早晨,薄元打电话向一把手方局长请了假,便同苏连红去了市肿瘤医院。交上一万块钱押金,办好住院手续,两口子便被安排到了病房楼205室1床。进去看看,里面是两张床,1床紧靠着窗户。他们把东西放下,回头打量一下2床的病人,发现枕头上是个光光的脑袋瓜儿。苏连红对薄元小声说,怎么把我跟男的搁在一屋?弄错了吧?那边陪床的中年女人显然听到了这话,就苦笑着说,没弄错,这是个女的,放疗放的,头发掉光了。苏连红听了这话,再打量几眼病人,抓起包就往外走。薄元说,你去哪里?苏连红说,回家!我就是立马死了,也不愿弄成这个样子!薄元拉住她说,连红你不能走,病在身上,不治怎么行?再说,你跟她的病不一样,也不一定都用放疗。但苏连红还是要走。薄元说,连红,我求求你行不行?我代表娅娅求求你行不行?苏连红听了这话,才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病床。
这时,一个男大夫来了。他让苏连红在床上躺下,又问又摸。苏连红问,大夫,你看我还能活多长时间?薄元听了这话,立即向她瞪眼。苏连红说,老薄你别瞪眼,我是想把事情问明白了,心中有数。大夫,你告诉我好吧?那大夫笑了笑说道,你这种性格好,有利于康复。我告诉你,你这种病很常见,治愈率很高。苏连红说,我呢?大夫说,你也有可能治好呀。苏连红扭头对薄元挤了挤眼,对不起老薄,那样的话,你就没希望娶二房啦!薄元让她说得哭笑不得。
大夫走后,一个护士拿来了吊瓶给苏连红挂上。苏连红躺了一会儿,便和坐在2床旁边的女人搭上了话。她问她与病人是什么关系,中年女人说,她和病人无亲无故,她是陪床的护工。薄元两口子点点头,一齐去打量睡在那里的病人。不料,这时那个秃葫芦摇动了两下,发出了一声叹息,唉,养儿养女不中用哇!苏连红问,大姐,你的儿女呢?病人说,上班呗,挣钱呗,谁也顾不上我。说罢,病人转过身子,睁开了眼睛。原来这是个高颧骨凹眼眶的老女人,皮肤透露着一层骇人的青灰色。她用十分虚弱的声音向薄元两口子介绍,她姓左,是市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她的丈夫五年前走了,现在又折回头叫她去了。她有两女一男,都成了家,都有工作。她得的是肺癌,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刚住进来那会儿,儿女还轮流过来陪床,可是没过几天就找了护工,他们只在晚上过来看看。苏连红说,左大姐,这样就对啦,他们都有工作,不可能天天在这里陪你。左大姐点点头说,工作忙是不假,可他们就不想想,他娘还能活几天?他们就是不能一块儿来陪我,轮流请假行不行?唉!
苏连红见劝不动她,便又和护工说话。一来二去,便了解了那女人的一些情况。原来她是个下岗职工,叫苗青青,到这医院做护工已经两年了。她的儿子正上初中,现在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攒一点钱,日后能供儿子上大学。苏连红问她丈夫干啥,苗青青说,他总算还没下岗,可是单位半死不活,有时候拖上三五个月不发工资。苗青青说这些的时候,老带着苦笑,将嘴角一歪一歪的。苏连红看她脸上有许多皱纹和暗斑,问她有多大年龄,她说她37岁,并自嘲道,都怪我爹妈给瞎起名,什么苗青青,小时候还算是,现在我都成一棵快要枯死的老苗啦!薄元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便问她怎么向病人收费,她说24小时全陪是一天30,只陪白天,早上7点到晚上7点,便只收20。苗青青说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些钱也不能都拿回家,人家给你介绍了活儿,总得孝敬孝敬人家吧?苏连红问,你说的“人家”是谁?左大姐说话了:护士长呗。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护工挣那么点钱还要扒一层皮。苗青青急忙向门外看看,回头说,其实这事也完全应该。你想,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下岗女工,许多人想到这里干还找不着门路呢,我该知足了,该知足了。说罢,提了个暖瓶便出去了。她走后,左大姐说,这小苗不错,心眼儿善,比我闺女强。苏连红对薄元说,哎,给我也找一个吧。薄元摇头道,不用,我在这里陪你。苏连红说,你还有工作。薄元说,工作?工作算老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老婆!苏连红听了这话,抓过薄元的手紧紧地攥着,闭眼抿嘴,一副感动的样子。
到了中午,苏连红的吊针拔了,薄元刚要去买饭,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对苏连红说,娅娅来的。苏连红立即说,给我,快给我!薄元便把手机给了她。娅娅在电话里说,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病了,病得好厉害好厉害,你没事吧?苏连红泪水哗哗地流,嘴里却说,娅娅,你妈没事,你只管安心学习。娅娅说,你和爸怎么都不在家?你们干什么去啦?苏连红说,我们在和朋友吃饭。娅娅兴奋了,问都有什么好菜,苏连红擦擦眼泪,便向女儿报起了菜名:有红烧猪蹄,有清蒸鲈鱼,有凉拌海蜇,有干煸里脊……。每报出一样,娅娅便在那边“啊”一声,说你们真幸福,这些菜我在食堂里想买也买不到哇,等我回去,你们可要领我下饭店饕餮一顿!苏连红说,好好好,咱们全家人一块儿饕餮!
娅娅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苏连红将手机抱在胸口,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娅娅梦见我病了!她梦见我病了!这是心灵感应呀,亲人之间才有的心灵感应呀!娅娅娅娅,我的娅娅!……薄元一边拍着苏连红的肩膀劝慰,一边也红了眼圈。
下午,薄元向苗青青打听到,主管这个病区的主任姓孟,便去找到了他。孟主任挺客气,说你爱人在这里住院,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一定尽心。薄元感激不尽,连连称谢。他提出,晚上能不能请他和护士长到外边吃顿饭,孟主任也答应了。回到病房,薄元把这事和苏连红一说,苏连红也很高兴,说该请该请,你可要选一个好一点的饭店。薄元说,到蓝梦大酒店吧,四星级也可以了。苏连红说,那你快回家拿钱去。薄元说,牡丹卡在我身上,到那里可以刷卡的。说罢,便打电话给蓝梦大酒店预订了房间。
傍晚,薄元去医院食堂买一份饭菜,让苏连红吃下,向单位要的车也来了。他来到病区办公室,对孟主任说,咱们走吧?孟主任便招呼另外一男两女,脱了白大褂,随薄元一起下了楼。
到了酒店,一行人落座,孟主任向他的同事介绍了薄元,又向薄元介绍他的同事。薄元便弄清楚了,那一位男的是病区副主任,姓陈;两位女性是正副护士长,一个姓孙,一个姓单。这时,服务员问喝什么酒,薄元说,孟主任咱们喝茅台还是喝五粮液?孟主任说,五粮液吧。薄元又问,护士长要点什么,两位女士便一齐抿嘴笑道,我们吃醋!孟主任指着她们道,看看看,我们还没沾花惹草,你们就吃醋啦!薄元让他们搞得莫名其妙,服务员却明白了,说,二位女士是不是想要贵妃醋?护士长点头道,对,就要贵妃醋!孟主任说,吃醋好,吃醋美容呵。等到服务员拿来,薄元看看果然是一种包装精美专供饮用的高级醋。他心想,我在外面吃饭不少,还从来没听说这种醋,可见这些人是经多见广了。
酒过三巡,薄元便向他们问起苏连红的病来。孟主任说,按常规来说要做手术,而且越快越好。不过,这之前要观察几天,看病人的身体状况是否允许。薄元举起酒杯说,孟主任,陈主任,孙护士长,单护士长,我就拜托你们了,请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家老苏!说罢和他们一一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几位病区领导连喝边道,好说好说。
接下来,大家边吃边喝边聊,话题自然转成了别的。等一瓶五粮液和一瓶贵妃醋喝光。孟主任便带头讲起了荤段子,引得几位同事哈哈大笑。他讲了两个之后,指着单护士长说,小单,你来你来!薄元看那单护士长也就三十出头,娇娇弱弱,心想她还能讲出荤段子?然而他想错了,只见这女人将小嘴儿叭嗒了两下,做了个鬼脸,就脸不变色地讲了起来:有两个侏儒去风流,到酒店开了两个房间,打电话叫来了野鸡。这边的侏儒很快完事,却听隔壁那边另一个侏儒在叫:一、二,嗨!一、二,嗨!就那么叫了一夜。天亮二人回来,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真厉害呀,竟然干了一夜!那一个说,我干他妈个头呀,我是一夜也没蹦上床去!听到这里,桌上的人无不大笑。薄元刚笑过两声,心里却有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了上来: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老婆正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呢!他借口去卫生间,到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然而,隔着门,他还能听见孟主任他们的笑声。看来,是更出彩的段子由这些男女讲出来了。
这一顿饭,用掉了薄元1080块钱。回到医院,苏连红问,饭吃得好吗?薄元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好。苏连红又问,他们打算怎么给我治?薄元说,过两天就动手术。苏连红说,我害怕。薄元握住她的手说,连红,别怕,他们说了,手术万无一失。
这时,薄元看见苗青青在墙边支起了一张小钢丝床,便问她到哪里弄这种床去。苗青青告诉他,可以向医院里租,用一天才两块钱。薄元说,我也租一张。苗青青说,我带你去,我知道地方。二人刚要往外走,苏连红却说,别去了,回来吧!薄元站住脚问为什么,苏连红说,有了床也没有铺盖,你怎么睡?你回家去吧,叫苗青青夜里照应我。左大姐,你同意吧?左大姐说,行呵,反正小苗也不出这屋。苗青青说,你们放心,我一块儿照应你们两个,保证出不了差错的。薄元说,不行,还是我在这里陪你,我租来床再回家拿被子。苏连红说,算了算了,我们几个都是女人,和你一个大老爷们同住有伤风化。这话让苗青青和左大姐都笑了。苏连红说,左大姐,我家老薄工作忙,不可能天天在这里陪我,就叫小苗做咱们两个人的护工好吧?左大姐犹豫了一下说,也行,不过这样她干一天活,是挣双份工资了。苗青青立即说,我减一减行吧,一人收你们20。左大姐与苏连红对视一眼都说,20就20。
正说着话,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推门进来。那女的提了几个桔子,凑到左大姐床边问,今天怎么样?左大姐用冷凉凉的语气说,还行,又赖活了一天。那男的听了这话一声不吭,下意识地把头摇了一摇。那女的这时剥了几瓣桔子往左大姐嘴里送,左大姐把嘴张得大大的接着,然后甜甜地嚼着,平时呆滞的眼睛也变得灵活起来。她向薄元两口子介绍,这是她的闺女和女婿。接下来,左大姐又问外甥怎么样,学习好吧,吃饭好吧,胖了是瘦了,絮絮叨叨。薄元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生出许多感叹。
左大姐的女儿女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苏连红对薄元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薄元说,我还是住在这里吧。苏连红说,叫你走你就走,痛快一点好不好?薄元只好走了。走时他把手机留下,让苏连红有事打电话给他。苏连红说,我不拿你的手机,人家找你,我怎么跟人说话?你明天给我买个“小灵通”吧。薄元说,好,明天我去买。
回到家,薄元往沙发上一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看看客厅里挂着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心想这是世界上多么美妙的一种组合呀,老天,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把他们拆开!想到这里,薄元将脑袋耷到膝盖上,流起泪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上床躺下,长嘘短叹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起来,薄元草草洗了把脸便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看见苏连红正躺在那里擦眼抹泪。他问她怎么了,苏连红说是想娅娅。薄元说,那就叫她回来一趟。苏连红摇头说,不,别让她回来。
薄元去买了点饭和苏连红一起吃下,他的手机便响了。是他分管的三科科长马连峰打来的,说他准备来看一看,问住在哪间病房。薄元说声谢谢,便告诉了他病房号。过了一会儿,马科长便和科里的邢明涛、崔蕙来了,抱了个花篮,还拎了些补品。那崔蕙是个姑娘,一放下花篮就拉着苏连红的手热热乎乎地叫嫂子,并说她要留下来伺候她。苏连红说,谢谢,我已经找了护工了。说着就将苗青青指给她。崔蕙扭头看看,板起脸对她说,你可要尽心伺候我们局长夫人,出了差错我们找你算账!苗青青带着羞容点头道,是,我一定尽心。说了一会儿话,薄元说,班上事挺多的,你们回去吧。马科长他们便起身告辞。薄元把他们送到楼梯口,再回到病房,苏连红看看苗青青,欲言又止。等苗青青知趣地提了暖瓶出去,她才说,听说小崔还没找上对象?薄元说,好像还没有,二十七八了,也真是个问题。苏连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笑道,真想叫她伺候我几天。薄元说,叫单位的人来伺候家属,多不像话?苏连红说,看,不舍得了吧?薄元着急地道,连红,你怎么这么说话?苏连红朝他轻击一掌,哥们儿,我说着玩的,别生气。 苗青青再提着暖瓶回来,一进门就说,薄局长,又有人来啦!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二科科长石立军和科员小吴来了,他们也是抱了花篮,拎了补品。二人把东西放下,说了一些热乎话儿,那小吴也要留下来伺候苏连红。苏连红笑道,你一个小伙子,伺候我多不方便,我已经找了护工了。小吴回头看看,问苗青青道,你就是吧?苗青青点点头,嗯。小吴用一个指头点着她说,你可要全心全意为我们苏大姐服务,出了差错你要负责!苗青青把两手握在小腹上,羞涩地道,是,我负责,我负责。
把二科的人送走,薄元接到方局长打的电话,问苏连红情况怎样,有什么困难,要不要局里帮忙,薄元说不用不用,我在这里已经请了护工,一切都安排好了。方局长,那好。这样的话,你能不能现在回局里一趟,省厅刚发来个传真电报,有件事情挺急,我想和你研究研究。薄元说,好,我马上回去。关上电话,他对苏连红说,我回去看看,事一完就回来。苏连红说,不用,往后你就和往常一样上班就行了,反正这里有小苗。薄元说,那我中午过来。苏连红说,不用,你还是回家弄点饭吃,午后休息一下,下午上班好有精神。记住,做饭时可别忘了关煤气。
薄元回到局里,便到方局长办公室和他研究事情。研究得差不多了,手机响起,他看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问,谁呀?电话里一个女人说,我是苗青青。薄局长,医生叫你过来一下,商量给苏姐动手术的事儿。薄元说,好,我马上过去。他和方局长说了一声,接着赶到了医院。
到了病区办公室,孟主任正等着他。孟主任给他讲了苏连红的病情,说这个时期癌细胞正迅速转移并扩散,必须赶快做手术。今天上午给她做了检查,觉得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尚好,打算明天就做。薄元说,一切听孟主任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孟主任说,那就这么定了。这时,薄元忽然想起应该问清楚谁主刀,私下里再表示表示,便说,明天主刀的大夫是谁?孟主任说,由我来做,怎么样?薄元说,求之不得呀,这太好了! 到了病房,薄元便向苏连红说了手术的事。苏连红却大声嚷道,我不做!我不做!我不去挨刀子!薄元说,连红你冷静一点,不做手术怎么能好病呢?苏连红说,我这病,做了手术也不会好的,还不如就这么慢慢等死,落个囫囵身子!薄元说了好一会儿,苏连红就是不答应,他只好去叫来了孟主任。孟主任过来给她讲了一大通必须做手术的道理,苏连红才渐渐不吭声了。
看到苗青青在一边扫地,薄元便问她刚才那电话在哪儿打的,苗青青说在一楼的卡式电话上。薄元说,我现在就买小灵通去。说罢就去了街上。他来到一家银行,从提款机上提了3000块钱,先去电信局花850元买了一个小灵通,办了入网手续,而后把兜里的钱点出2000元,回到医院便送给了孟主任。孟主任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病历,对薄元掖到他兜里的钱连摸都没摸,只笑着说了两句,你这是干啥嘛,你这是干啥嘛。 第二天,苏连红的手术做了整整三个小时。看到她被转移到观察室里了,薄元便向孟主任打听情况,孟主任说,手术一共做了五个地方:左颈窝,左腋窝,再加内脏上三处。薄元说,你估计效果怎样?孟主任说,能够看到的都切了,下步再跟上放疗,把残存的癌细胞杀灭,应该没有问题。
苏连红在观察室躺了半天加一夜,第二天上午便回到了病房。她颈部腹部都裹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吸了一会儿氧,喘息着说,老薄,你说怪不怪,我在手术台上见到我父亲了。薄元说,你那是做梦吧?苏连红说,不是,打上麻醉药之后,我父亲出现了。他走到我身边,一边笑,一边伸手摸我的额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死后这十年,我做梦都很少梦见他,没想到在那个时候见到他了。薄元说,你是在做梦。苏连红说,不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医生护士都在旁边忙着,弄得一些刀子钳子叮当响。薄元说,那就怪了。后来呢?苏连红说,他摸我,我觉得很舒服,很快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我就躺在观察室里了。薄元说,你那是幻觉,别想它了。哎,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回家熬鸡汤去吧?苗青青在旁边说,鸡汤不如黑鱼汤,我听人家说,喝黑鱼汤能加快刀口愈合。薄元说,那我就去市场上买黑鱼。
在市场上买了两条黑鱼,回家洗净切好,就放到高压锅里煮起来。正在等待,薄元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接收短信的那种。他打开看看,屏幕上跳出这么一些字:你好!冒昧打扰,请原谅,但我真诚地祝你有好心情。他看看来电号码很陌生,心想这肯定是谁发短信拨错了号码。等到鱼汤煮好,他用饭盒提到医院,亲手喂给了苏连红。苏连红一口口喝着,喝得有滋有味,后来脸上竟泛出难得一见的红润。
晚上,薄元在医院陪到十点多钟,苏连红说我没事,你回家睡吧,薄元便坐公交车回到了家里。洗了个澡,刚上床躺下,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实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希望你了解。你感受到了吗?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祝福。他看看号码,又是中午的那个。他想,这是哪个马大哈在谈恋爱?于是就回复了一句:请你把眼睛睁大,别拨错号码。没想到,片刻之后那边又发来了:号码没错,就是你,薄大局长,晚安!薄元想,这是谁呢?干脆拨电话过去问一问。但他把电话打过去,那边却已经把电话关了。他心里说,这人真不像话,我老婆正住着院,他还有心跟我开玩笑。(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