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和我都是耽于梦想的人。我们常常坐在海滩上,把脚趾插进沉重而潮湿的沙里,看又大又慢有绿有白的碎浪滚滚而来,脑子里尽在遐想。当时我10岁,母亲34岁。我想的是海边有幢房子。母亲想的是钻石耳环。
母亲是矮身材,那时胖胖的。容貌端庄秀美,鼻梁笔直,鼻尖微翘。头发古铜色,光可鉴人。我黑发细眼,长的矮,矮到比不上弟弟约翰。我们常常坐下来梦想,一面看约翰和小妹妹阿黛在海滩上赛跑。
我梦想的是在防波堤后面有一幢华厦。可以坐在大门口看邮船“艨艟”号、“贝伦加利亚”号、“奥林匹克”号在海上行驶,船上满载逍遥自在、有说有笑的阔客。我憧憬家里仆从如云,他们手托银盘,以巧克力、猪腰糖、冰淇淋侍候我们。
母亲并不知道怎样放胆做大梦。她想的是一副每只大约有半克拉钻石的小耳环。耳朵早给外婆穿了孔,她告诉我,有了耳环绝不会丢掉。
她的梦先实现了。第二年她生日,父亲就买了耳环给她。父亲是警察局督察,身材魁梧,人很聪明。我记得他不喜欢别的男人对母亲多望一眼。
只有盛装外出,母亲才戴上那副耳环。家境不宽裕的时候,她说只要有耳环,不必添新装。不大景气的那几年,情况很坏。我们虽然还不至于挨饿,可是市政府发给父亲的薪水,其中一部分是债券。耳环没有了,我好久都不知道。
耳环原来当了。我长大以后,母亲给我看一张当票,说总要赎回来的。担心忘记去付利息。有一年,她果然忘掉,耳环就此没有了。
她倒没有抱怨。就戴着那些一夹就行的耳环,是便宜货。我们也就忘记她的梦想了。我们兄弟妹三人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岁月催人,日历一张张撕掉,好像落在草坪上的枯叶一样。
想起母子在一起梦想,不觉整整过了42年。她已经76岁了,瘦瘦小小的,无复当年丰采。她说手杖是她最好的伴侣,走到哪儿都少不了。有时孙子重孙的名字也会弄错。
四年前,我把两老接到海滨去,我的房子在沙丘上,不很大,是幢小房子。可是就在防波堤后面。没有仆役,咖啡罐里倒有猪腰糖。母亲说,地方不错,真挺不错。
我送母亲一只小丝绒盒子。她手颤抖抖地接了,笑自己紧张。
“约翰,”她喊爸爸,“来帮个忙,我手笨。”
爸爸打开盒子,告诉她耳环很漂亮。“真漂亮。”他说。
母亲吻我,摩挲我的头发。她本来就喜欢哭。她把耳环戴好,说:“你们看看,我样子怎么样?”我们说,真漂亮,她自己看不见。她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