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起伏的关山群峰,浮云袅袅,轻烟缕缕,苍翠墨绿的树木隐隐绰绰,仿若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幔泼洒上了一幅水墨画。山坳里,莺歌燕舞,花草被浸上了晶晶露珠,湿漉漉的泥土散发出清馨的气息。
万山之中,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沙石小道从谷口蜿蜒纵深,通向山腰里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在这七零八散稀稀疏疏的庄户院落中,有一处大约两亩大的院落里,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杆,悬挂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九间土木结构的瓦房与低矮的大门围成一座四合院。
一位高个清瘦的男人,脸色淡黄,慈眉善目,穿一身灰色的西装,外套敞开,雪青衬衣系在裤腰带里,领口下少了两颗纽扣,脚穿一双草绿色运动鞋。此时,他正在不紧不慢地打扫院子里的鸡屎鸟粪,拾掇院子里角角落落里的垃圾。
“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一个长得胖墩墩圆辊辊地矮个小伙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仇老师,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大早要下山去镇上么,还去不去呀?我的车就停在道口,都等你半天啦!”那小胖子一进门就喊,嗓门挺大的。
“当然去呀,定好的事怎么能变呢?”
“那你还扫什么院子,学生都放署假了,你收拾得那么干净给谁看呀!开学后,让学生娃们自己收拾不就得了嘛!”
“早着呢,再说,我既是老师,又是校长,校园应该是学生在校和学生不在校一个样才对嘛!”
“哎呀!仇老师乌黑的头发都变成了白毛女啦,一张水灵灵的白脸蛋已经像晒干的山羊皮似的,皱皱巴巴,满是沟沟坎坎,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你小子夸张了吧,我的变化真的就那么大么?”
“那是,只有一样还没有变,就是脾气还那么倔强,做事还是那么细致认真,当老师一条道走到黑!这也难怪,你没听人家城里人说么,当教师的,起得比公鸡还早,睡得比小姐还晚,吃得比猫狗还惨,挣得比乞丐还少…”
“行啦!行啦!你这个兔崽子,开个破三轮,挣了几个小钱就不把老师当回事了,就这么寒碜我呀!别耍嘴皮子了,咱们快点走,不然赶天黑到不了镇子里啦!”仇老师带着嗔怪的口气笑嘻嘻地说着将扫帚搁在了墙角里,双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躬着身子进了办公室。
小胖子尾随在仇老师的身后,刚一踏进门坎,就听得“呯”一声。
“我的妈呀!什么破门,又矮又小,还学校呢!我离开这小学都二十年啦,还那样!也不修一修,真是的!嘘—好疼啊!”小胖子呲牙咧嘴吹胡子瞪眼的嘟囔着。
“那不是门小,而是你长大啦,心长粗喽!”仇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罐头瓶做的杯子,在一只生锈变黑了的铁桶里淹了半杯水,浇在毛巾上,擦了擦他的脸和手。
走出大门,仇老师将一只装着几本书的塑料袋交给那小胖子,他一边锁门一边感叹地叨唠着:“啥时候能将这校院围墙修补得高一些就好啦!周围有几户人家,鸡飞狗跳的,全往校园里拉屎洒尿……”
“得了吧,上一年级的时候你就说,今年我都快奔四十了,你还念叨。”
两人拐过几道弯来到下山的道口,那小伙扶了一把仇老师,仇老师气喘吁吁地爬进那辆三轮车,车子一路“轰轰隆隆”地响着,仇老师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蹲着。小胖子一边开着车,一边放开嗓子唱:
哟……大山的子孙哟……
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得人哟……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
……
山谷口向东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镇子东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楼房,双面两层十八间,面南的是戏台,背北临街的是大门。楼上有两个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边男男女女共有九个人,坐在靠墙的沙发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喝着茶水。
“噹!噹!……”墙上的闹钟响过九下之后,一位大块头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开口问道:
“大家思考的咋样了,都想好晋升中级职称的人选了么?昨日个耗了一整天,吵吵嚷嚷地没有弄出个结果,没有时间再这么争吵了,今天可是上报市局的最后期限,作为镇上主管教育的人大主任、评审小组组长,我希望今儿个早晨表决,争取一次性成功,中午十二点榜示结果,下午就让评出的晋升人员填好表,下班前呈报上去。”
“对对对,刚才吕主任说得极对,得抓紧时间,…其实吧,昨天吕主任提出的那四个人选,我挺赞成的,如果大家想好了,那就举手表决吧!”坐在办公桌后边老板椅上的大胖子男人说。
“既然社经办(镇社会经济发展办公室)主管教育的吉主任都同意啦,那就带头举个手吧!”吕主任面露一丝尴尬的笑容,瞅着大胖子说。
“好吧!我…举手赞同!”这位吉主任笑嘻嘻地举起了手。
除了吉主任,剩下的八个人,或抽烟,或喝茶,要么相互漠视,一个个满脸隐晦,沉默不语,竟没有一个人举手。
“我说…难道大家还要耗下去么,在座的各位,不仅是评委,而且都是中小学校长中的佼佼者,姿态放高一些嘛!难道只讲民主不要集中了?有意见可以保留嘛…”
“吉主任不必责怪大家,既然大家还没有想好,那就继续考虑,我陪着各位,什么时间想成熟了,再举手表决不迟。”吕主任边说边掏出一包黑兰州,抽一支出来,刁在自己的嘴边。
“吧嗒!吧嗒!……”沉寂中,惟有钟声响地十分清脆,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差五分钟就是十二点,吉主任睁开微闭的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
“每年都这样,各位评委实在太辛苦,出力还不讨好,下边的老师胡说乱骂,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今年局里下达了八个年度考核的‘优秀’指标,我建议给各位评委,如果吕主任同意的话,就这么定下。”
“没问题,我同意!”吕主任淡然说。
“各位评委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我想…这饭…总得有人请吧!按惯例,谁评上谁请客,今年要上档次,就大哼酒店吧,我做主。”
“见好就收吧,我看再这么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决定权…你说呢,朱校长?”一位长相漂亮的女评委悄悄推了一下旁边的男人嘀咕到。
“那…我就支持你啦!”朱校长盯着那女人,满脸笑得很似灿烂,他缓缓地举起了手。“吕主任提议的四个人选,我经过反复考虑,我觉着还可以,我举手同意。”
“我也同意。”那女人紧接着举起了手,笑吟吟地看着其他的人。
三个,四个,五个……八个人一一举手。
“好,很好,一致通过!我即刻通知这四位老师,大家签过字后,准备去就餐……”吉主任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被评上职称的四位教师好象早有埋伏似的,突然间出现在评委们的眼皮底下,大家欢声笑语地簇拥着,钻进了出租车,向城里的饭店驶去。
到天黑时,仇校长乘坐的三轮车才停在了镇政府门前。
街道里三步一棵树,五步一根杆,三五里长的街道足有百十盏灯,通亮通亮的。
仇老师走到门口旁边的公示栏前,把脑袋伸过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页打印的“东凉镇晋升中级职务教师表决结果”。
仇老师看着看着不轻易地叫道:“小胖子,你过来!你快…看看,那张纸上…到底有没有…我的名字,看仔细点啊!”
那声音颤动着,仿佛骨鲠在喉。
“哪儿有?中学两名,小学两名,我早就看清啦!”站在仇老师身后的小胖子用手戳着那张纸说。
“是么,怎么会呢?…我…那狮子怎么会动呢?它想…吃了我吧?”仇老师用手揉搓着眼睛,踉跄着向后挪动了几步,一手扶住了大门旁边的石狮,那石狮面目狞狰,张着呲牙咧嘴的大口,他望着它断断续续地说。
“仇老师,仇老师,你怎么啦?”眼看着仇老师倚着石狮缓缓倒下去,小胖子一边喊一边拽着仇老师的胳膊向起扶。
灯光下,仇老师一声不吭,脸色一阵腊黄,一阵苍白,两只眼睛闭着,眼角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浑浊的泪珠。小胖子将手伸到仇老师的鼻翼下试了试。
“我的妈呀,怎么气若游丝啊!你别吓唬我,你死了我可说不清啦!小胖子一边说一边穿过街道钻进了一家小商店,他顺手掏出一块钱。“快,取一瓶矿泉水。”
小胖子打开水瓶,一边往仇老师脸上浇,一边用手搓洗,几分钟后,仇老师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痴痴地看着呼唤他的小胖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要紧,我…我死不了,死了倒轻松,不就解脱了嘛!”
“别呀!评不上就评不上么,有什么稀罕的,我没当教师,不是照样活得也挺自在的嘛!你看看,我这身衣服就六七百块呢,还是新的。你看你,穿身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抽烟,又不见吃肉喝酒,图个啥呀!……”
“你不懂,你要懂了,你不就成了一个小学高级教师了!”仇老师边说边支起身子,软不唧唧地爬了起来。他透过镇政府旁边的中学大门向校院里望了望,“中学里值班的老师还在,有两间房子的灯还亮着。我去那里借宿一休,等明天镇政府上班再说。你姨家不是在街道旁边的村子里么,你去亲戚家住,天黑,山路不好走,你千万别开车回去哦!”
“听您的,不回去啦,您跟我一块去亲戚家,跑了一天了,您还没吃饭呢……”
“不麻烦了,我饱着呢,不想吃。进了中学,我们都是同行,一切好说,住一夜不成问题的。你去吧!”
仇老师一跛一跛地从侧门走进了中学,在亮着灯光的房间门前,他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呀,是仇老师,这么晚了,你…”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留着背头,蓄着不易觉察的八字胡,虽然清瘦了些,可面色白皙嫩润,穿一件新煊的蓝色印花衬衣,系着一条素雅的领带,显得很是精神。
仇老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和蔼地说:“噢,你是杨老师,杨作家,幸会,幸会!我下来…看职称的事…”
“你就甭捧我啦,快进来坐吧!”杨老师微笑着与仇老师一边握手一边打招呼。
“唉!今年又没评上,看来这小高职称与我这辈子无缘了,你说…你说,在全镇小学晋升人员中,我的考核成绩不是排在第一,就是排在第二,连续十年呢,怎么就评不上呢?自打工作以后,我在谁都不愿意蹲的深山沟里教了整整四十二年啊!不为别的,就那含碱缺钾的水把我吃成了拐子,怎么就无人理解呢,这九名评委的心咋就这么狠呢,这良心…这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唉!这到底咋回事呢!”仇老师深深地叹息着,他的眉头缩成了两个疙瘩。
“嗨!我和你一样,教了二十年,评不过一个工作才八年的女人,成绩在前有什么用呢!…”
“不说别的,这三年来,吕主任主管教育,所晋升的中级职称人员,哪一个挨得着边呀,她们凭什么,凭考分?凭贡献?还是凭教龄?”
“凭关系,就那么简单。”杨老师沏着茶说。
“对,老杨说到点子上去了,就拿今年中学评出的这两位来说吧,男的是镇领导的小舅子,女的上边有人,下边肯出血,领导何乐而不为,要不然,大家怎么会把‘社经办’叫‘射精办’呢!”另一位男人边说边走了进来。
“这是小余,余老师,我们两个住校值周。”老杨介绍说。
“嗨,乡镇干部管教育,外行当家,学生三天两头义务劳动,乱拉差。关系教师贴身利益的职称评审缺乏公开、公正性,工资吧,不是扣捐款,就是被挪用,要么就是拖欠……”小余接着说。
“谈这些烦心的事儿干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评不上就不评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喝茶!喝茶!”
“你当然不在呼,当作家的名利双收,可仇老师没有特长,职称就是他的荣誉,他的生命…不行,你明天得去吕主任那里理论理论……”小余说话的语气中充满激动。
“理论什么呀?你连门都进不了就被哄出来,随便一个理由解聘你,人家只一句话的事儿。仇老师虽不是桃李遍天下,也算是春色满园,你的学生不是在咱们市局当局长么,你去找找,或许有门,听说局里每年都留一两个机动指标,就你这情况直接要一个名额不会有多大问题的。”老杨慢悠悠地说。
“这…只能这样了,我不去的话,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仇老师讷讷地说。
两人谈到深夜才入睡。熬到次日天亮,不等老杨醒来,仇老师悄悄地叫小余开了大门,坐车去了市局。
在局长办公室的门前,仇老师徘徊到九点多钟,局长终于来到他面前,但却像不认识他似的开门进去了。
“局长真忙啊,我等你老半天啦,你…抽支烟吧!”仇老师颤颤兢兢地挪着脚步跟了进去,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只有两三根烟的加长红塔山,从里边抽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双手递了过去。
“你是…”局长仰起头愣了一下,挥手摆了摆,将仇老师的烟挡了回来。“我不抽这个。”
“我是仇为民呀,你忘啦,我给你带了五年数学课…”
“噢——!是么?多年不回山上,都记不清楚啦,…你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是为小高职称来找你的,你看情况是这样的……”仇老师一五一十地陈述着自己的情况和理由。
“今年没能评上,明年八月份接着评呗!你这种情况全市太多,局里的机动指标早就开会定了,你找我也不是办法,我是局长,不好直接插手镇上的评审结果…”
“到明年五月份,我就整整六十岁啦,到时候,退休的批文一下达,你说我还有机会吗?我就求学生…不…求局长,就求局长这一次,行不?您就开开恩吧!”仇老师两眼泪汪汪地看着局长说。
“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社经办,看能否协调一下。”局长说着拿起了电话。
仇老师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静静地等候局长打完了手机。
“这样吧,镇上同意协调。但有个条件,让你今天下午在镇中心小学试讲一堂课,镇评审小组的九名评委都参加,而且让我也参加打分。我会去的,你赶快回去准备吧!如果评委都通过,那就没问题。”局长满脸肃然地说。
“可是…老师和学生放假了,没有教具,没有学生,我给…”
“这个你不用管,你们吉主任说他会安排好的。”
“那好,谢谢局长!谢谢…谢谢…”
仇老师满眼泪花连连道了七八声谢谢后才退出了局长室。
下午两点整,仇老师准时走进了教室,有十几名五年级学生坐在里面,都是街道附近的。仇老师开始讲数学课。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学习识别几何图形,首先讲角,大家看着我的手,这是什么呀?”仇老师竖起两根食指,交叉成直角问学生。
“这是两只手呀!”下边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你们错啦,这不是手,而是用手指组成的角。”
“老师,脚趾组成的是脚,手指组成的当然是手啦,怎么会是脚呢?难道你的手就是脚吗?”一名顽皮的学生站起来这么问。
“哈哈哈……”其他学生轰堂大笑。
坐在教室后面的评委有一大半笑了,局长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发呆。而仇老师突然间脸色徘红,额头上渗出了亮晶晶的、细密的汗珠。
……
“接下来,我讲球形,什么是球形呢?大家看我的脑袋,假如我把它沿这里切割下来,上边的部分像什么呀?”仇老师双手卡住自己的脖颈问学生。
“是脑袋。”
“是头呀!”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错啦,不是脑袋,上边部分就是一个球体,一个典型的球。”仇老师看似认真地讲。
“不,老师,是你错啦,头就是头,怎么会是球呢?”又一位学生站起来大声地问。
“哈哈哈……嘿嘿嘿……嚯嚯嚯……”轰然大笑经久不息。下边的评委跟着笑个不停,局长也忍竣不住笑出声来。
“我问得是像什么图形,并非问它是什么东西,对不起,找不到教具,我…我举例…举例有点不恰当……”仇老师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连声道歉解释。
下课的铃声响过后,仇老师跟在评委们的后边走出了教室。
“老仇的头还真像个逑!”朱校长面对仇老师趣笑地说。
“干脆,以后就叫逑老师得啦,哈哈……”嬉戏之声不断。
局长将收交上来的考评打分单粗略地看了看,然后交给吉主任,他走过去拍了拍仇老师的肩膀,二话没说就上了轿车,一溜烟地走了。
仇老师没吃没喝,一直等到天黑,社经办的人最终没有通知他去填表,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戏了。
“我今天咋啦?我怎么这么没出席!我怎么会向自己的学生求情下话呢!……”仇老师一边嘀咕一边朝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十几个巴掌过后,他赶着漆黑的夜晚徒步赶回山里去了。
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山里的娃娃们高高兴兴地去学校报名,仇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隙,却不见仇校长出来。同学们这才发现仇校长“睡着了”,而且永远地睡着了。
埋葬仇老师的那天早晨,山里的百十户人家全到齐了,纸灰笼罩着山里的半个天空,同学们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山谷。
一个月后,东凉镇里上报的四名晋升职称人员,经市人事局职改委审查,有两名不够评审资格,被通报撤消,名额作废。
幸亏仇老师早去了几天,不然,他更加合不上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