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听说过监狱吗？那是一个关押犯人的地方，猥亵、阴冷，似乎只有蟑螂与微生物才能存活在那里。失去阳光的生气，到处充塞着危险的潮湿气息，谁都不会甘心就此呆在这样的地方。打破了监狱，外面就是生机勃勃的世界。理论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呢？光明与自由，这是只有逃出生天之后才能说的话。如果，只是如果，当你从里面仰望天顶时，发现永远也没有终点的时候……
“我在冰冷的夜里醒了过来，
发觉一切不过是个梦幻，
有谁记得我的名字？
有谁何时何地在守候？
睁开眼睛，
仰望无尽的塔顶，
直到身体腐烂，
直到世界尽头。
……”
“啪吱吱……”频率失调，沙哑的变调的声线艰难地穿过收音机喇叭的防尘罩，发出一片杂音，接着突然断了下来，仿佛被突然掐死喉咙的尖叫的母鸡。优睁开眼睛，周围的景物明明暗暗闪了五六下，最终不甚稳定地定格在严重失真的视界里。
他试着抬起手臂，发觉竟然能活动自如，不过腰部以下的地方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他低下头时，赫然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腰部以下的半边身子。
脑子空白一片，思维如同趟涉深水一般艰涩难行。过了好半天，优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副脑子。应该是新的脑子吧，他想，记得在之前原有脑子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你真幸运，脑硬体竟然没有被破坏，你的旧人格资料完好无损，刚帮你重新输入了。”
如同超重低音般震慑人心的声音来自右后方。优斜眼看去，从视界的末端走进来一个高硕无比的男子。那是BV-100的战斗躯体，方形大脸十分白净，全身凸现的肌肉充满血腥味。
男子手里倒提着一具女性用下半截躯体转到优的跟前，开始将未完成的躯体缝合，一边歉意地解释道：“真是抱歉，在这个区里只剩下这副躯体还勉强可以使用了。”
“这里是哪个层落？哪一区？”优丝毫不理会烧结躯体时溅出的火星，显然痛觉神经系统早已经被删除了。
“都会第五区，你似乎是从比这里更高的地方摔下来，旧躯体简直惨不忍睹，全部支离破碎了。”面对优冰冷的态度，男子毫不在意，以熟练的技术完成了最后的神经驳合。现在优可以自由走动了。
优勉强站起来，细长的腿部有些不稳，大概是还没习惯的原因。男子抓来一张全身镜架在优的面前，优仔细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身躯：十四五岁的女孩，黑色齐肩短发，颈边烙上的标号是GV-545，这是一副相当于古董级老旧的非战斗用躯体了。虽然体格不硕壮，只到身边男子的腰部偏上，但面目清清秀秀的，还是个小美人。
“连废弃场也没有男性躯体的零部件了吗？”
“你在开玩笑吗？废弃场离这里的距离足够安全卫士将我们撕碎三四次。”男子轻佻地张开双臂说。
“……你用错‘我们’这个词了。”优理所当然地纠正男子的错误判断：“不要拿你的程度来估计我。”
“呸，真不可爱。早知道不应该给你这副躯体。”
优无视男子的念啐，在这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这是用直径四米的中型通风管改造成的临时避难所，通向建筑内部的一端被金属融物封死，通向外面的端口离房门起码有五十米，之间的安全门达到三级抗暴系数。
“这里不错嘛，存有多少压缩食物？”
“喏，这里的就是全部了。”男子正忙得无暇顾及优的行动，进出内外间时顺手指住调整机床旁的大存储箱说。
优上去打开一看，五块砖头大的转基因压缩食物，眉头不禁一皱，这点东西只够维持两人六天的基本体能。看来暂时是无法呆在这里了。
“你是打算放弃这个地方了？”优若有所思地问。
男子扛出一具棺材般的暗红色大箱子，仔细一看就知道，那暗红其实是金属锈，看来这箱子也是十分古老的东西了，而且没经过什么保养。他将右肩挎的行军背包扔给优，吹了声口哨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当然要离开这里。这包里是你的武器，我可一样都没动过，自己检查一下是否少了点什么。”
“任务？”优问着，打开背包随手翻动。背包是用硬胶制成的，外表看起来很鼓，但实际上里面没放有多少东西。一把两巴掌长的手枪，三根万用接线，五块硬存体，他原来的东西一样没少，连手枪的能量条也是全满状态，想是男子顺便帮它充满的。
“多谢你了，要找到我这枪的专用能量条，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优也不客气，从存储箱里径自取出两块压缩食物放进背包里。
“喂喂，嘴里一边客气，手头却做完全相反的动作，这算什么？”男子见优无动于衷，无奈地摊开手说：“好吧好吧，我只是个医生，现在要穿过五千米的危险区域。你看起来似乎很习惯战斗，如果你把我安全带离这里，还可以多给你一块压缩食物。”
“……就用这副躯体？”优不经意看了看自己的这副老旧的非战斗用女性躯体，一口应承：“一言为定，正巧我要的东西也许能在你的部落找到。”
“你要的东西？”男子脸上浮现戒备的神色，右手朝右肩的电子鱼标枪靠了靠。
优穿上防护背心和带喷射气垫的长靴，将手枪插进皮带的小型枪械适用袋，转过头来对男子说：“我在寻找人类原生体，你知道相关情报？”
男子十足松了一口气，紧张的脸垮下来，一边穿上手套一边回答：“你找那东西做什么？”见到优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解释道：“我是不知道哪里有原生体，不过我正要回去的那个部落倒是有一个原生人类。人类迁移到这个无尽塔中已经有千年，原生的东西便几乎绝种了。”
“原生人类？那也不错。”优领头走出房间，一扇扇安全门开启，到最后的门时，他转头对男子露出自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忘了介绍，我叫做优，你的名字是？”
男人挠挠杂乱如草窝的头发，说：“我叫做鉴，职业是泛种类维护师。”
“那就是……医生吗？”
“医生？嗯……这称呼不错，我喜欢。”
鉴一脚踢开最后一道安全门的门闸，那安全门“啪”地弹起，一阵罡风迎面扑来，卷起他的宽幅衣襟哗哗作响。优眯起眼睛，黑色的短发胡乱飞舞，偶尔会遮去眼帘。这是个锈迹斑驳的世界，满眼的暗灰与赭红死气沉沉地眷睡在废弃的金属建筑上，干燥的空气里充满颓废的锈味。庞大的鼓风机组呜鸣时，风和残破的铁管也会发出嘶哑的哀嚎。
“走吧，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能在一小时后到达这个区域唯一的部落。”鉴将棺材般的大箱子扛在肩头，抬头瞧瞧上空：幽暗，辽无尽头，天顶被一团毒雾层叠掩盖，只偶尔闪过几点不详的亮光，于是补充道：“希望没有意外吧。”
“哼，希望渺茫。”
优撇撇嘴，两人朝东南方行去……
Ⅱ
当世界被核弹战争毁得一片疮痍，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时，幸存的人们移居到庞大的地下空洞重建生存基地。经过千年的人工改造，人们逐渐放弃了原生的生物躯体，转而将意识移植进所谓的脑硬体中，只要这块脑硬体不被破坏，就可以通过人造生化躯体的更换获得更长的寿命。老式人类的生物躯体被称为人类原生体，老式人类则被称为原生人类，两者的数量同样稀少。
而与此同时，这个人类赖以存活的地下基地由于科技人为控制崩溃，产生了无法估计的变化，其中最显著的就是扩建速度以一定的百分比范围增加，到了现今，存活在各个层落的人们再也无法估计何处才是通向地表世界的天顶，因为这囚禁他们的塔形监狱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至少还没人能到达顶端，除了前面的原因，还因为科技崩溃后，以前是为了防止无知的人返回充满辐射的地表才设计出的自卫兵器“安全卫士”开始自上而下地清除的生物。自此之后，人们所了解的外面的世界，也只能从残存的书籍资料中得知。
都会第五区，一个废置的区域，由于生命维持装置仍在自动工作，所以还是适合人类居住。安全卫士在这个地方只频繁出现在一段五千米长的废弃物销毁场地段。优和鉴目前正是要通过这段地区，到达这一层唯一的人类部落。优记得人类很早以前已经朝更下层迁移了，没想到这时还有部落上来。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是因此得救，不管这些人是为了什么目的攀爬上来，也算是自己的好运吧。
“优，你是从哪一层跌下来的？”路途长远而枯燥，长时间的警戒让精神疲惫，鉴开始找一些无谓的话题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优竖起五个手指，没有回话。
“往上的五层？真了不得，几乎是都会层落的最顶层了，上面还有人类吗？”鉴很有些惊讶优所处的层落竟然如此靠上，不过想想也是，优以前的旧躯体被摔得七零八落，根据那躯体的坚韧度粗略判断，也该是这个距离。哪知优摇了摇头，答道：“不是，是塔的第五层，当然，在那里我还没见到除了我之外的人类。”
“第，第五层！”鉴惊叫起来，不过很快警惕地压低了声音：“你在开玩笑吗？从那地方摔下来脑硬体还一点事都没有。”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优冷冷一扫后方男子。即使鉴比他要高半个身子，但从那副女性躯体的生化眼中透露出来的无形寒气还是让他不自主咋了咋嘴。
“你为什么会摔下来？”
“因为缺少钥匙，要再往上爬需要人类原生体。”
“是……终极禁令？”
“原来这里也有人知道这东西……”优意外地看了一眼鉴。
“凡是攀爬者都会知道这个终极禁令，但需要人类原生体倒是第一次听人说。”鉴沉思着，说：“等下要去的部落也是攀爬者，你倒是可以跟他们一道。”
“你不是那部落的人？”
“当然，我只是一个被雇佣的医生。”
优还想开口说什么，突然矮下身子，耳朵贴在废铁管上。鉴则是解下了电子鱼标枪。
“来了，第一批安全卫士，有五个。”
“硬拼吗？”鉴的脸色微微苍白，拥有战斗用躯体并不表示本人善于战斗。
优没有答话，几脚踹弯铁管，用废弃场的废弃零碎掩起来，往里面扔了一个严重放热源，接着将两人带出来的机雷安置随意扔在那堆零碎里。
“我们到那边去。”优领着鉴朝小山般的废弃堆积物爬去，在顶端用隔热的伪装布将两人盖住。两人便摒住呼吸等待安全卫士的到来。
“……”
“太久了……”鉴有些沉不住气，因为他只是个技术稍微好一些的普通医生。
“嘘……”优用一只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巴。狩猎和钓鱼同样需要耐心。
停息了片刻的鼓风机又开始鼓噪起来，怠滞的微风毫无节制地壮大，从两人左前方开始肆虐这个地区，空气中逐渐交错着有毒的刺激气体与湿润的清新味道。尘屑乱舞，宛如灰白色的妖精，从波动的尘浪中隐约浮现五具蛇状躯体。
人形上半身，蛇形下半身，长达十米的身躯犹如神话中的太古怪物。后脑突出有寸长，六双手都没有武器，但每只爪子张开足足有半米宽，在随意闪烁的残旧灯光下肆意挥洒残忍的银白光泽。这就是安全卫士的第一种形态“劣蛇”，也是最常见，威力与AI智慧也比较低的一种巡逻用卫士。
五只劣蛇，必须一次解决，否则会惹来更多的麻烦。优想着，紧了紧手中的机雷引爆器。鉴舔舔下唇，架起电子鱼标枪瞄准了敌人的方向。
劣蛇很快就发现了优设置的严重放热源，巨桶的钢尾一扫，废弃物零碎在一声巨响后溅到半空，朝五只劣蛇头顶洒去，包括幸存的四个机雷。优看准时机按下起爆器，与此同时，鉴的电子鱼标枪也射出第一支电子鱼标。
劣蛇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埋伏，反应缓慢地举起爪子时，机雷的冲击波已经破坏了它们的胸甲。电子鱼标正中最左方的劣蛇，只见电火花仿佛夏日烟火飚升片刻，一副巨大的躯体轰然倒下。狙击的优势到此为止，余下四只劣蛇的电子眼已经扫描到两人藏身的地点，朝那地方张开了口。两人可以清楚看到它们口中妖艳的红色光线汇聚，不到一秒，耀眼的光团便跃跃预出。
“走！”优大叫着挑开伪装布朝废弃物堆下方滑去。鉴紧随其后，接着只觉头上四道红柱一闪而过，一股凛冽的热浪汹涌而至，推着身体飞出了近十米。
“好险好险，差点就变成废铁了。”鉴一骨碌跪起来，眼见一只劣蛇的大爪立刻就到了眼前，急忙滚到一旁又射出一根电子鱼标，正插进劣蛇的左肋。
优的形势就比鉴要差多了，三只劣蛇的尾巴同时扫去，他只躲开了其中两条。视界画面一片花白，身体便仿佛破木偶一般撞进废弃物堆中。然后三只劣蛇的口中又泛起致命的红色光线。千钧一发之际，鉴飞身扑过去，将优一把拉出废弃物堆。红色光柱击中优先前躺的地方，爆炸的冲击波将两人吹飞了起来，一条右腿如同腐朽的木条从鉴的身体上脱落，两人摔在地上又滑出几米远。
鉴破口大骂：“你到底中不中用啊！”
“这副身躯太差了，爆发力、持久力和反应力根本达不到战斗要求。”优淡淡地回答，根本不把一次的失败当回事。
“拜托，当初可是你亲口应承可以的。”
“所以我不是跟来了吗？”优一扯鉴，庞大的男子躯体仿佛破布般翻了个身，两人便稳稳当当地着陆。
“你失去了一条腿，离战场远点。”优从枪套里取出手枪反手瞄准其中一条劣蛇扣动扳机。一股超出鉴意料之外的后坐力再次撞飞两人。被击中的劣蛇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分崩离析。
鉴倒抽一口凉气的同时抱怨道：“混蛋！哪有那么容易就说离开。”
余下最后两条劣蛇，其中一条开始嘶叫，尖锐的声波犹如利箭一般射出辽远。优的生化眼的电子扫描视界再次出现不稳定的杂波，等恢复时另一只劣蛇的爪子已经伸到胸前。
“啧，还差得远呢！”
优连续几个后空翻退了回去，瞄准劣蛇的身体又是一枪，光束擦过它的蛇状下半身，它的身体再次崩坏。远方光束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现半圆形空洞。光滑平整，仿佛贵妇人擦得晶亮的地板。但是并没有出现鉴预期中的猛烈爆炸。
“那是什么武器？”
鉴瞠目结舌，失神片刻便被最后一只劣蛇再次尖利的叫声唤醒。优冲过来，一把将他扛在身上。鉴的身躯比优要大上一倍，即使是背着，剩下的一条腿仍然拖到了地上。优可不管这些，稳住身体就朝前方冲去，生化身体去除了痛觉和疲惫，只要在肢体承受范围内就能无限制奔跑，但优此时的身躯实在太老旧了，稍微加力就摇摇欲散。
“优，怎么回事？”鉴对优的举动感到不解。
“劣蛇在召唤同伴，行动失败了，依我们现在的状态只能尽量逃跑。”优说着朝已经落在身后的最后一只劣蛇开枪，毁掉它的同时，借着后坐力加速前冲。
“你的枪……”
“在第十五层取的，携带轻便，射程远，威力较大，不过上弹时间太长。”优知道鉴想问什么，便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反正这种武器只要越往上爬就越容易见到。在越上层的幸存的部落，所拥有的武器的威力也越大，这是自保的条件，一旦弹药不足就必须向下迁移。能往上爬的部落想是也拥有了一定威力的武器吧。
果然不出优所料，从四面八方传出杂乱的机械咬合声，天顶的光点逐渐增加，并且闪烁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是顶端的高级安全卫士正在朝下方赶来。
“……好像来不及了，你自己先走，把我背上的箱子带到部落，一直朝这个方向前进，出了危险区就可以见到了。”
鉴看着满天星群的光点，仿佛整个区域都被照亮了，而自己两人就如同疲于奔命的被狩猎的兔子。可恶，运气太背了！他当初穿越这里时还没碰上如此多的劣蛇。
“只要把你的棺材丢开，我们就赶得及冲出这里。”
“不行！我也算是雇佣兵，找出这东西并把它带回部落是我的任务。”
“那就没办法了，我现在也是雇佣兵，把你安全带回部落是我的任务。”优的语气还是一样冷淡。
“安全？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这样子叫做安全？”鉴坏怀地笑出来，指着空荡的右腿部分说：“什么才是你说的安全呢？”
“当然是！”优说话间一脚踏上一具早已生锈的劣蛇躯体，高高跃起，视野顿时豁然开朗，逼近的安全卫士已经清晰可见，密密麻麻如蜂群一般。这时优的话才接了下去：“只保证你的脑硬体安然无恙！”
鉴愕然一愣，突然爆出一阵大笑：这还真有趣的小子。
“喂，优，我还以为成功攀爬者都是些冷血的家伙呢。”
“冷血？你是指什么，如果是不择手段的话你就对了，至少你现在还对我有用处。”
“嘿嘿，放你妈的屁！”
愈见逼近的安全卫士部队，鉴几近绝望了，但优还是漠然没表情。鉴深深吸气，安慰自己，只要脑硬体没事，不管身体再坏多少次都没关系。不过被敌人的数目和威力压迫出来的绝望可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消却。
突然前方连续几声猛烈的爆炸，连空中飞行的安全卫士们也不禁摇摇欲坠。飞尘中一片人影陆续现身，每一人都身穿全套的防护服，电子鱼标满天飞射，从被人群围起的中心亮出一具庞大的炮口。机动声振聋发聩，连层落的地基也仿佛开始晃动，一道比劣蛇口中的光炮要大上几十倍的光柱如同耶和华之剑劈裂暗空，一霎那都会被耀成白昼。
安全卫士的前线溃败，无数金属废物从天空砸落，它们的攻击线明显后移了。
优和鉴两人趁这个机会冲出了包围网。鉴兴奋地挥手大叫：“是部落的人，我们得救了！”
优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
Ⅲ
“爷爷，我不想再走了，好累。”
“优，站起来，如果在这个地方停下便真的再也无法往上爬了。”
“可是爷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爬到塔顶呢？”
“那里是通向外面的唯一出口。”
“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优，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就这么甘于一辈子都呆在这样的监狱里吗？”
“……”
“活着进来并且活着出去，才是建这座塔的意义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你还是原生人类时，就让你看到原本属于我们的那片蓝天。优，即使你无法在还是原生人类时出去，也要记住，Thereareblueskybehindthetopofendlesstower。”
……
“优，优！找到你了。”
女孩弯下身子朝躺废墟上的优大叫，优猛然惊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一张靓丽的脸。纯净，没有任何杂质的剔透蓝眸，那是传说中天空的颜色，在同样纯黑流苏的长发下变得夺目耀眼。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叫做透，是部落里唯一的原生人类。
“是透啊……”优还是有点迷糊，这一点也不像自己，是脑硬体出现问题了吗？
“怎么了？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透跳到废墟的钢材上，挨着优坐在一起。“我可不喜欢病恹恹的女孩。”
“……我是男的，虽然是用女性身躯，不过脑硬体的咨询的确是男的。”优立刻纠正透的错误态度，用女性躯体可不是他自愿的。
“是是，优是男孩子。对了，你刚才好像是在睡觉呢。”
“啊……好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不太记得了。”
“呀！优会做梦？”透满脸惊奇，随即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她说：“会做梦的就是和我一样呢，听说改造后的人类都不会做梦。”
“没错没错！所以我说优啊，你这套追女孩的方法也太蠢了。”
突然插话进来的是鉴，他不知道何时就靠在废墟上方的过道旁，手里把玩着一把扳手。鉴纵身跃下，轻巧地像个兔子，看来新的右脚的适应性很不错。
“你也是改造人，哪会做梦呢。”鉴竖起一根手指在优的面前晃动。“骗小女孩也不是这么骗法吧。”
“……是吗？果然……”优觉得头脑里的杂讯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脑硬体里尖叫，吵得他心慌。“不对，我的确是做梦了。”他的语气顿时又变得坚硬。
透跳起来，扯住比她高一倍的鉴的领口，斩钉截铁地说：“优才不会说谎！”
鉴原本很肯定自己的判断，但看到她眼中那纯粹的蓝色，竟然不禁有些心虚，唯唯诺诺地说：“但是理论上是这样的，脑硬体里的咨询以电磁信息的形式存在，根本……”
“我才不理什么理论不理论的，优是和我一样会做梦的人。”透不可理喻地坚持。
两人间的空气似乎正在升温，优连忙插嘴排解道：“鉴，你来这里不是只为了说我的不是吧？”
找到了一个台阶，鉴连忙顺路跳到台阶上：“啊，差点忘了，长老要见你。”
优点点头，转头对透说：“我先去一趟。”
“好，快去快回，我炖了汤等你。”透笑得很清爽，笨手笨脚爬上过道。
“喂喂，别忘了多装一碗。”鉴朝透喊道。
“才不要，没你的份。”透朝鉴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进了建筑中。
“那我们走吧。”优不以为意地一笑，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率先跳上过道。
“哼，小丫头……”鉴咋着嘴跟在优身后，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袋中。“优，最近你笑得多了。”
“是啊，这么轻松的日子可不多。”
“攀爬者果然很忙碌。”
两人转过几座残壁断瓦的建筑，部落临时会议厅就在眼前。惨白的涂层让这间百坪大的房间显得毫无生气，加上光线不足，更显得黯淡软弱。能长期呆在这样的空间里的人，想来都不可能是那些会为了一些小事就热血沸腾的家伙。
“对了，你刚才说做梦……”鉴还是不放心之前的事情。
“那东西……”优推门进去前回头一笑，有些隐瞒：“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鉴愣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摇头，喃啐着：“这小子……”一边踩着优的影子走进屋里。
长老是这个部落里年纪和资历最老的改造人，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统统只叫他长老。大概这就是老不死吧，和自己的爷爷一样。优突然觉得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长老盘腿坐在一个大铁柜上，边缘残破的斗篷将整个人密密裹起来，只露出个劣蛇一般后凸的脑袋。老旧的单边眼镜架在左眼上，对改造人来说，“近视”这个名词已经从身上消失千余年了，在这个年代还执着于这种劣质硅质物，看来长老是个非常怀旧的人。
“优，这次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长老盯了优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知道这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还是因为脑硬体的老化程度已经很严重了。优没有接口，他知道长老的话还有下文。果然，长老继续哼道：“你知道，这次我们部落上来，是为了遵照过世的老爷的遗言带还是原生人类的透小姐回到外面的世界。不过……那地方真的适合透小姐居住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失去了人类的地球的自愈能力很强，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恢复到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应该不成问题。”
优同样盘腿跟长老面对面坐着，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太清楚长老找他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只好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
“……你们是认真的吗？整个部落一起迁移，就是为了让透出去。”
“是的……我们这个部落都是老爷的属下，本来行动或许可以早一点，但是‘神之铁锤’也是不久前才修好。”
“神之铁锤”就是不久前救了优和鉴的那个威力巨大的光炮，这个部落能够爬上这一层，对那武器自然是很依赖了。但是如果要再往上走，只凭那东西可不成，这点优心里十分清楚。
“恕我直言，神之铁锤也只能用到都会顶部，要再往上恐怕你们的力量还不足够。”
“……是吗？只能到达都会的顶部啊……”长老陷入沉思，气氛顿时如漂白过一般。沉默只坚持了五六秒，长老期期艾艾地说：“您是经验老道的攀爬者，无论如何，希望至少只有您一人也好，能将透小姐带到地面上。”
“这是……要求？”优还是没有情绪透露出来。在长老眼中，他的生化眼中仿佛突然有雾气蒸腾起来。
“不，这只是请求。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毕竟送小姐出去是我们部落自己的事情。”
“这样啊……”优不可置否地垂下头，长老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优以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回答：“我请求加入部落的武备团。”
“嗯……这件事情……”还没等长老回应，另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坚决地否定了：“不行，我反对！”
优顺话音的方向看去，挨着坐在鉴旁边的全身装备未曾御下的男人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
“我不管他是否是个有经验的攀爬者，当他现在的模样也太缺乏说服力了。我们的队伍可不是妇孺收容所。”
被说成是毫无战力的懦弱之辈，优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虽然不是十分介意，不过还是要澄清一下为好，况且连这人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请问你是？”
“煌，部落武备团团长。”
原来如此，优恍然大悟，如果不是个地位崇高的人，在长老面连发言权都没有，又怎能打断长老的话。
“你说话时最好注意点，我是男的，而且要比你厉害不少。”优回瞪煌一眼，自从换成这副躯体以来，性别已经被外人误会很多次了。
“哼，就凭这副身躯？”煌无视优的敌意，口中回答优的话，眼睛却是看着长老。“别开玩笑了，我管你曾经到达哪一层，若只有现在这种身体便什么都干不成，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后方吧。”
“煌！”即便煌说得也是有理有据，当长老立刻呵斥了他的无礼。当众指责客人的不是，鉴对煌的这种做法也是微有异议，于是朝他使了个眼色。
优这次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煌立刻就发现了鉴的眼色的意思。哼了一句：“鉴？哼，一裙难缠的小鬼头。”便转身径自出了房间。远远丢来一句：“若是客套话我可以接受，但是别以为把失败全归咎在客观因素上就可以摆脱事实，长老你告诉他，除非他拥有一具战斗用躯体，否则武备团不接纳。打都不能打就上前线？开什么玩笑！”
“这个……就是这么说。”长老思量再三，还是否决了优的申请。
会议潦草结束，众人不欢而散，在回到居所的路上，鉴尴尬地对优解释道：“优，别怪煌，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在某方面很执着。”
“我知道，他这种人我也见过。”优似乎完全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突然又咂了一句：“简直蠢毙了！”
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呢？鉴呆呆地目送优离去，反复核对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回家喝一杯，体验一下借酒浇愁的滋味比较好。
优和透住在一起，这是透要求的，即使有些不妥，长老却也没反对。都会层落的这一区没有夜晚和白昼之分，人工照明灯失去了控制，二十四小时都亮着，不过有极大数目已经失去了照明功能，因此这个地方总是晨曦或黄昏般黯淡。
就在这些黯淡的日子里，战斗和生活以相对稳定的频率持续着，优再也没能上过前线。据悉在“神之铁锤”的威力下，部落艰难地爬到了都会倒数第三层。
“优，你看我这条裙子如何？”
透穿着新裙子在优面前打了个转，裙幅如荷叶旋飞，就像蓝色斑点的蝴蝶。黑色的长发荡起来，淡蓝的眸子在黑丝中时闪时现。
优感觉自己的脑硬体也要和身体一起老化了，太久闷着没活动，连精神都有些萎颓。心里淡淡自嘲，看来自己实在与和平的日子无缘。
“透，你想到地表去吗？”优下意识偏开了裙子的问题。
“嗯……”透可爱地歪着脑袋，几分天真地说：“想啊，我听父亲说，天是和我的眼睛一样的颜色，我很想去看看呢。”
“……即使会失去许多东西，也一样想去吗？”
“对，这是……”透将双手捂住心口，神往的神色溢之于表：“这是我们全部落的愿望，希望有人能看到蓝天，即使只有一瞬，只有一眼也好。”
“……”优心中终于下了决定，他说：“透，我会带你去看蓝天。”
“真的？我们说定了哦，不许翻悔。”透伸出小拇指，优也依样伸出小拇指，两人打了个勾：“这是誓言。”
Ⅳ
“煌，出来，我们一决胜负。”优带着透来到武备团的临时基地。如果不进武备团，那么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开始。
“唉唉，大白天的，吵什么呢？”煌一脸惺忪地走出来，看来是刚起床，这两天安全卫士少有来犯，骨头几乎都松了。走出门，他便听到一阵鼓噪。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呵斥着：“你们这群家伙在做什么？”
“哦？是你啊，小鬼头。”煌看到优，没趣地摆摆手，如同赶苍蝇一般。“跟透小姐玩去，我可没空跟你玩家家酒。”
“你怕了吗？”优灼灼逼人地走上前去，口中嘲笑：“或是藐视一个非战斗用女性躯体的战斗？”
“……你到底想做什么”煌冷冷地瞪了一眼，这个小鬼头还真是麻烦。
“决斗，如果我胜了就让我进武备团，如果我输了，以后都不会来打扰你。”
“哼……”煌走到优面前，一手按住他的头，说：“那现在就开始吧！”
“准备好了？”优没有抬头，平视煌的腰迹说：“还有一件事，我不是小鬼头，我有名字的。”
他突然矮下身子，一个扫堂腿踢向煌的下盘。
“优，优！加油！”透尖叫起来。
围观的武备团战士越来越多，鉴带头吹响口哨，一时间不分彼此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接着有人搬出一具老式皮鼓擂起来，令人心跳的鼓声振奋着决斗两人的士气。
优的动作简洁得令人惊叹，排除身躯因素，他的判断与反应简直匪夷所思。这是经过无数生死战斗才锻炼出来的武技，刚柔并重。煌凭借战斗躯体的优势，却是轻松地挡下优的攻势，毕竟躯体的强弱太悬殊了。
“嘿，你是不错，比我们都强，可惜就是没有战斗躯体呢。”煌偏开优的飞踢，接住优如闪电般击向胸前各部位的十五拳。趁着优身体悬空时，一拳就朝他的肚子打去。爆发力和手臂长的优势让他击出的螺旋拳威力极大，那样子就仿佛一根猛烈旋转的鞭子抽了出去。优的身体反应跟不上感觉，只听啪的一声，就像干脆的木材断裂般，他的右手腕折到一个怪异的角度，谁都知道优的手腕断了。
透恐惧地尖叫一声，捂住眼睛不再敢看，之所以没有劝停是因为她至少还有关于改造人的常识，只是折断了一个手腕简直就是等同于擦伤一般。
“啧，这副身体的确太脆弱了，不过胜负可不是只靠身体就行的哦。”
优单手撑地跃起，双脚由后至前倒勾，左脚踢开煌格挡的手臂，右脚紧跟着重重击中他的头部。煌的头似乎有一霎那往身躯里缩了一下，这一击的力道十足，让他的脑硬体受了不小的振荡。
“哼，少再得意！”煌后退一步稳住身体，手肘顶了出去。优仿佛早知道他会有这个动作，插身上前，扛住那条手臂，脚下一撩，便将煌摔了出去。
众人一片哗然，喧闹和鼓噪声轰动四野。
“嘿，如何？是否算我赢呢？”
优没有追击，只在原地以双脚轻快地点击地面，如势待发。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刚才的过肩摔根本没令他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他却摊开手，无奈地笑道：“好吧，你过关了，等有机会就帮你换一副战斗用躯体。”
“优！优！”闻言最欣喜的却是透，她几步跑上来，挂在优的身体上兴奋地大叫：“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优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这是当然的，我要比他们高很多个等级。”
“啧，果然不可爱。”煌的语气开始泛酸，自己被贬低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鉴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哈哈，我说的吧，这小子整一个讨人嫌。”
于是，优顺利加入了武备团，加入每三天两次的大规模战斗，他的那把手枪的威力自然是一发射就震撼了整个团部。优的能力很快就让他升到副团长的位置，期间没有一个人反对，因为他让整个团部的牺牲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
这天，终于来到都会的最高一层，只要通过这里，便算是通过了都会层落。优回到透的居所，透照样跑了出来迎接他，不过这次她的手里还挽着个袋子。
“优，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不猜。”
“啧，真没趣，呐，给你啦，你的新衣。”透假装失望地将袋子推到优的手中。
“新衣？”优打开袋子取出来，那是一件灰白的风衣，还有一条粉红的围巾。“这是做什么？”
“我亲手织的，听说上面有些地方很冷，所以……我想你能穿着这套衣服带我到地面去。”
“……笨蛋，我是改造人，对温度没有感觉的。”优愣了半天只冒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回，透真的失望了：“什……什么嘛，那不就是白做了吗？”
“啊……不过我喜欢。”优随手将围巾围在脖子上，进了房门。只留下彻底呆笑的透。
三天后，最后的决战打响了，这天武备团集合时，优头脑中的杂声再次增大，最后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感觉“快逃！”
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他烦恼地抬头望向顶上的紫色雾霭，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有种意识逐渐醒来。远方光点一闪即逝，生化眼的视界突然歪曲了，接着嘭地炸裂开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类似的破裂声音响成一片，几乎所有较低等级的战斗躯体都失去了一只眼睛。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片喧哗，然而在纪律的节制中并没有混乱。
这是……这是！优想起来了，身体开始不自主的颤抖，战斗力太悬殊了。敌人是A级安全卫士“七界”！
“快，快逃啊！到下层去！”
优惊恐地大叫着，拖起身旁最近的两名战士就朝下方跃下。
“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并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不，不对！当他们抬气头仰望塔顶时，赫然发现从那一团团的紫雾中，一个庞大的球状机械涵盖了整个上空。没有劣蛇，只有从那球体内部伸出的无数炮口……
聚光，发射，整个武备团的大部分战士在还没反应过来前就被蒸发了，脑硬体连一个零件都没落下。无数纯白刺眼的光芒仿佛审判的最终利剑，毫不留情地切割下方的一切。
优和那两个战士是极少数生还者之一，当他们回顾时，看到的最后的影像是高举起枪口的煌，这位团长就在一片白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那是什么怪物！”
其中一个战士脑硬体失常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优一掌击昏了他，扔到另一个还比较正常的战士怀里。
“你带他回去，叫部落往下迁移！”优凝重地吩咐着，不等那战士询问便返回上层。该死！七界怎么会到这么下的地方？上面的层落都被清洗干净了吗？
优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不过立刻就放弃了，他知道这只枪的威力对七界那副坚硬的铠甲根本无效。必须找到更有威力的武器！
绕着楼梯盘旋而上，优突然听到下方的嘈杂声，他俯身看去。只见下方无数人群推出一门巨炮——神之铁锤。
“混……混蛋！你们想寻死吗？”优的叫声很快就被更大的呐喊淹没了，部落的行动已经不是他一人就能挽回。余下的那些战士们陆续集合在神之铁锤的身边，他们想要靠这门威力强大的光炮一举击落安全卫士“七界”。
“一群笨蛋，徒劳无功的……”优悲哀地喃喃自语，猛然转头继续朝上方冲去。死了，那些战士已经都是死人了，从他们只想依靠那门神之铁锤开始。攀爬者是不能依赖任何武器的，他们还是太嫩了。
接下来事情的演变就如同优预计的一般，神之铁锤的蓄能时间太长，在七界第三次扫荡中，那巨炮便如同果冻般被切成无数块。蓄积好的能量失去束缚，瞬间狂暴地吹跑了一切。摧腐倒朽，没有任何东西剩下，除了高层的阶梯、冲进都会最后一层的优、躲在基地的部落民众，还有……
“优！”
优听到了仿佛梦幻一般的声音，这也是他最不想在这时听到的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结，机械地转过头去，只见透从后方赶了上来。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透！不要上来！”
透只见到优张开嘴巴拼命挥手，那表情就如同小丑一般可笑。优的呼号被来自头顶的爆炸吞没了，无人能听见。层顶松动，一片片钢筋铁皮开始坠落，瞬间将他埋在废墟中。
“优啊——”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透的咽喉。
她不顾陆续下坠的凶器，就这么冲了上去，那些落下的废钢铁奇迹般没有一个击中透。透从废墟中挖出优，优的身体从左边断了将近一半，但脑硬体还是清醒的。
“透……你……”他伸手想抚摸透的秀发。
透喜极而泣，突然表情一滞，全身扑到优的身上。优只觉身体突然轻轻飘了起来，再重重落回地面，接着一大片鲜血从透的口中喷了他一脸。
由于听力系统严重损坏，他没有发现最近的那次爆炸，透发觉了，并且以身做盾，一根爆炸激起的铁管贯穿了女孩的肺部。
优瞬间理解了这一切，整个表情彻底呆滞了。好半晌，他抬起唯一剩下的右手，颤抖地抚摸女孩的脸庞。
“笨蛋笨蛋！干嘛扑上来？即使被那碎片击中，我也不会有事的。”
“即……即使那样……我……我也……”女孩傻傻地笑起来，痛觉神经似乎被麻痹了：“你，你是在哭……”
“我……我才不会哭，你这笨女孩。”优的嘴唇在颤抖。
“骗……骗人，你的……这里在哭泣……”透无力地戳了戳优的胸口，鲜红的血液源源不绝从嘴角流出来：“优，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蓝天……”
“是，是，你别说话了，求你别再说了。”优的声音像是在哭泣。
透的眼眸中的蓝色回光返照的明亮，温柔摸着优的脸庞：“太……太好，终于……能为优做……点……事。”
纤手无力垂下，女孩的笑颜遗留嘴迹，体温迅速降了下去。优的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思维，停止了……
轰然一声巨响，光柱击中两人身旁不远，爆炸产生的飓风与冲击波随意肆虐。优抱着透飞起，两人的身体开始剥离。优的生化躯体只剩下头到右手的不到五分之一的部分。而透，原生体女孩的身体分崩离析，肢解成无数块，内脏血雨纷纷洒落。优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挽回什么。那么，到底是想抓住什么呢？心脏？脑子？还是肠子？当他合起手掌，一颗凝聚了妖艳蓝色的眼珠攥在手心……
承诺，带你……去看蓝天……
“我在冰冷的夜里醒了过来，
发觉一切不过是个梦幻，
有谁记得我的名字？
有谁何时何地在守候？
睁开眼睛，
仰望无尽的塔顶，
直到身体腐烂，
直到世界尽头。
……”
“啪吱吱……”频率失调，沙哑的变调的声线艰难地穿过收音机喇叭的防尘罩，发出一片杂音，接着突然断了下来，仿佛被突然掐死喉咙的尖叫的母鸡。优睁开眼睛，周围的景物明明暗暗闪了五六下，最终定格在异常清晰的视界里，不断有扫描得出的数据出现在实物上。
“你真幸运，那么惨烈的战斗，竟然都没伤到你的脑硬体。”鉴走了上来，将一面全身镜架在优的面前。“起来吧，看看这副身躯是否和你的意。”
优的眼中失去了生气，如同被扯住线的木偶站起来：镜子中的身体依旧娇小，却是个男性的战斗用身躯，标号已经模糊不清。脑袋部分还是采用先前的女孩子的头，十分清俊。
鉴解释说：“没有其它合适的头部了，只有这个头部最合适这副躯体。”
“不，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优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保留了下来，虽然是十分微小的一部分，但只要还保留着，就不会忘记：这张脸，是和透相识时的脸。
“……起来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那是长老的声音。部落的其他成员及时向下方迁移，因此没有被七界灭种，不过没有了武备团和神之铁锤，恐怕他们还得继续往下迁移，一直到足够承受生命威胁的地方。
“这是你挽救回来的……”长老从怀中拿出一盒营养槽放在桌上，那是一颗拥有纯净蓝色眼瞳的左眼。“虽然很有纪念意义，但我想优先生比我们更适合带着它。”
说完这番话，长老便退出了屋子，没人挽留……
“打算怎么办？”鉴问道。
“这……还用说吗？”看着那只眼睛，优的生化眼突然再次拥有了生命。他猛然挖下左眼，躺回调整机床上。“开始手术吧。”
“哼……”鉴一脸早就知道的表情，手中镊子发出细碎的响声。“就当睡一觉吧，醒来时就不再是孤独一人。”
……
都会最下层，黑发及肩的男孩站在平台上，飓风盘旋，风衣衣襟与围巾飞扬。他拥有女性般秀丽的面容和一只传说中天顶蓝色的眼睛。此时他驻足上眺，生化右眼的电子扫描仪再精密，却总也无法探测到塔顶在何处，但是，从那只蓝色眼眸中发出的湛湛神光，似乎早已穿透了层落间的钢板，穿透了塔顶，穿透了云层，看到剩下的那一片剔透纯粹的蓝。
无数安全卫士陆续降下，伴随着一具伸出无数炮口的巨大球体，密密麻麻充塞了整个空间。
“鉴，你要跟部落一起往下走吗？”
“当然，这种时候撒手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那么……再会吧。”
“嗯。等我安排好了他们，也许哪一天……我会沿着你脚步往上走，因为我也很想看一看那片天空啊……”
优的嘴角浮现笑容。
即使现在有人后退了，但是攀爬者的脚步永远也不会停歇。
他举起手枪指向右上方，嘴中呢喃：“透，透，我会带你出去，去你所向往的世界。”
接着朝天空喊道：“Thereisblueskybehindthetopofendlesstower。”
扣下扳机，光束撕裂了安全卫士的群队，它们纷纷俯冲下来。优毫不停歇，仿佛一切都无法阻挡他往上攀登的脚步。
在他跃起的一刹那，
在陨落的安全卫士爆炸的一瞬间，
在千百双电子眼里，
在男孩的身后，
隐约有个拥有一对羽翼的女孩如影随形。
白翼伸展，细羽飘零，
恍然间整个世界都被净化，
冲淡了那弥盖顶端的混沌不洁的紫色朝雾。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