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7364阅读
  • 18回复

中国首部骗术小说:射雕时代  作者:庸人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序:畅销书作家的崛起
 
  老百姓需要他们喜欢的书,他们喜欢了,书就畅销了。我敢断定:《射雕时代》就是这样一本畅销书。

  打个不太贴切的比方,如果说电视收视率高低与小说畅销滞销应属同一类概念的话,那么,当年《戏说乾隆》一出来,不但收视率奇高,而且诱发了十几年辫子戏的此起彼伏,究其原因,是把个大清皇帝写成了“打架泡妞”的高手,好看;而《射雕时代》是把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学生塑造成“骗人泡妞”的高手,你说能不畅销吗?

  时下,在出书这一行中有两个“上口率”很高的词儿:炒作、包装。意思差不多,无非是说书籍印刷如何精美豪华,宣传造势如何甚嚣尘上,行销手段如何奇绝过人,但这都是书外的功夫。出书这一行的确被市场经济搞活了,但这一行的关键还在于你手里有没有好书。一个人被很多人喜欢,叫做有“人缘”;一本书被很多人喜欢,叫做有“书缘”。有书缘的书就是好书,好书加上市场营销,就是畅销书。

  那么,畅销书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品质呢?我想至少要具有四大素质。

  其一,题材要有群众基础。小说《射雕时代》写的是骗子生涯,不能叫题材,充其量是一个热门话题,但却也可归类于都市生活题材。改革开放的确让中国经济发展,国力日强,世界瞩目,但也沉渣泛起,泥沙俱下,如坑蒙拐骗、假冒伪劣之类。当下的中国人谁没有上当受骗的经历?有,那这部小说就有了群众基础。人们在痛恨骗子之余,谁不想知道骗子是怎么策划骗?怎么实施骗?骗了以后他们都干些什么?甚至还想知道,这些骗人的人是不是也受过骗?如此等等,在《射雕时代》里都能找到答案,以警自家乃至亲朋好友来日不再上当受骗。小说里的事就是老百姓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老百姓身边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老百姓能不喜欢看?世道人心嘛!

  其二,语言要群众喜闻乐见。写老百姓的事,得用老百姓的词儿,老百姓读着近乎,他就爱看。作家庸人打小儿住在北京南城胡同里,听叔叔大爷讲百姓的人生百态,奇闻怪事,等自个儿成了“叔叔大爷”,身边的发小也就都能掰扯点杂闻趣谈了。有心的庸人把这些“胡同语言”广为收集,打造使用,能不诙谐、幽默、嬉笑怒骂尽在其书中吗?理论家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至理名言。而畅销书的语言必须是老百姓常说常听的那些词那些句,而且比他们常说的更流畅,更滑稽,更纯粹,等你书出来了,老百姓还爱趸出来添油加醋地去到处白话。我把这种状态叫畅销书的语言艺术。

  其三,故事要群众闻所未闻。小说是叙事的艺术,你讲出的故事人们爱看才是好小说。你的情感喷射、审美情趣、叙事手段与老百姓合上拍了,老百姓才爱看;否则,满肚子学问,满脑袋故事,不会叙述,讲出来平平淡淡、干干巴巴,就全白搭了;或者浑身的责任感,满腹的政策、哲理,写出故事,躲躲闪闪,唯恐不深不透不周不全,也让人腻歪。作家庸人是个编故事的能手,你听过的故事,没准他编得既悬乎又可信;你没听过的故事,他讲出来一样感情充沛,离奇曲折,让你不能不跟着他的铺排往下看。这样讲述的故事是不是都可以叫“闻所未闻”呢?你身边的故事,你却闻所未闻,你能不买本来看看?这书就有了“书缘”。

  其四,人物要群众似曾相识。这一点特重要。你写的人物,老百姓全不认识、没见过,不关他的事,他为什么要看?老百姓不喜欢,书卖给谁呢?反过来,你书中的人物:有窝囊的像他的街坊王大爷,有蛮横的像他的领导张经理,有工作狂像他儿子的班主任李老师,甚至那个独身女人像他老婆的妹妹,那个刚下海的小子就像他自己……你看他想不想知道这些人物的命运和结局?这样的书他不买一本看看才怪呢!这大概是“文学就是人学”的魅力所在吧!作家庸人笔下的人物,我不敢说有多么深刻,但个个鲜活,都是咱身边似曾相识的人。经过作家的重塑,这些似曾相识的人更透亮了,有的惹人喜欢,有的招人痛恨,甚至有的催人泪下。

  这四大素质来自作家的真诚和勤奋。你把心掏给老百姓,老百姓就喜欢你的书。崛起中的畅销书作家们,正在用自己取之不竭的情感资源,真诚地为老百姓构建着他们喜闻乐见的情感世界。

  理论家们的文学分类(自然包括小说)有若干种。按品质分:有雅文学(或称纯文学、高雅文学)和俗文学(或称大众文学、通俗文学)之说;按作者性别分:有男性文学和女性文学之说;按读者年龄分:有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之说;还有一种我至今没弄明白的分法,把文学分为主流文学、大众文学、精英文学。百花齐放嘛,都是可以的。但我干编辑出版的年头长了,最爱把文学用畅销书和滞销书分类,于是就有上面这么一套自认为是理儿的理儿。成不成理儿,咱一块儿等着读者们验证吧!

  是为序。

  李荣胜

  2006年4月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07
尾声


     
 
  老四海不相信方竹真敢去公安局,所以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

  回到房间,刚才的情景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悠,不一会儿腰下那玩意竟无缘无故地翘了起来。老四海又是呵斥又是捶打,可那家伙竟没有丝毫服软的意思。在这一刻老四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回到了追求草儿的年代,那时候小和尚就是不大听话,离开了草儿它便老实多了。

  他没办法,只好找出几张黄色影碟来,这东西就是这时候用的。影碟是他在地摊上买的,从来就没看过。他往DVD机里一塞才晓得,影碟质量有问题,DVD机要么根本就不读盘,要么画面上就全是马赛克。老四海一直折腾到四点多,除了几声春意绵绵的猫叫外,基本上是一无所获。令人欣慰的是腰下那玩意终于累了,老四海便拥着它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跑出去找房子。有钱就是好办事,几天后,老四海便拎着大包小包地搬进了二层楼的新居。方竹冷眼看他忙活,既不帮忙也不阻止,但嘴角却硬生生地撇到了腮帮子上。搬家前老四海也琢磨过,要么干脆去外地吧,避一避方竹的锋芒也是好的,但北京是个让人流连的城市,住久的人大都不愿意离开。另外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方竹,这孩子一急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能把她逼得太急。是啊,把家搬走就可以了,只要不与方竹在一起,就注销了日久生情的可能性。年轻人总是善变的,一旦她碰上中意的小伙子,很快就会把自己忘却了。

  搬进新居没几天,有个电视台的记者居然找上门来,人家盛情邀请他出席一个电视节目。老四海当即便断然拒绝了,在电视上出头露面那不是找死吗?万一被哪个冤家看见了,自己的一世清誉就算付之东流了。

  记者似乎早估计到他会拒绝,于是拿出几张照片,指着画面上的模糊部分道:“我们清楚,很多人不愿意在电视上露面。所以请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会对您的影象做技术处理的,谁也不会认出来的。”

  老四海使劲摇晃着肩膀说:“那我也不去,你们的节目与我有什么关系?对了,你们哪个栏目的?”

  记者说出了栏目的名字。老四海清楚,那是个著名的三八节目,关注的大多是男女情感的事。什么跨国婚姻对话啦,什么小保姆和男主人纠缠不清啦,什么办公室恋情啦,所有的事都是无是生非的事,所有人都是无聊透顶的人。

  老四海不屑地说:“我是自由职业者,与你们的节目没有关系,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记者兴奋地说:“只是让您到现场看看而已,并不是非让您露面。”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老四海感到不安。自己的身份证是外地的,地址是刚刚确定的,这些人难道是有什么企图吗?记者正要解释,老四海的手机却响了,是方竹打来的。他赶紧接听,方竹在电话里说:他所在的广告公司策划了一期电视节目,要召集热心观众,她就推荐了老叔叔。老四海不满地说:“到处都是家庭妇女,何必让我露面呢?我有正事。”

  方竹说:“大部分观众都是家庭妇女,可总得有几个男的吧?您就当是支持我的工作了,您那个健身中心也不用天天都去。”方竹一个劲哀求,老四海拗不过她,只好把电话挂了。他无奈地望着记者道:“是我侄女打来的,也是我的继女,原来是她推荐的我?”

  记者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马上就面目和善地说:“没有朋友我们也不敢贸然登门啊。您就去吧,我们保证在您脸上打马赛克。”

  老四海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断定这件事应该没危险,于是就同意了。

  电视台在市区的西北方向,紧靠三环路,有一座标志性的钟楼式建筑。

  老四海是打车去的,临走前还特地戴上了墨镜。记者在电视台门口等他,神态颇是郑重。

  老四海笑着说:“一百多名观众呢,你的工作量真大。”

  记者说:“我只负责来接您,别人就让他们自己进去吧。”

  老四海虽然有点儿受宠若惊,却也没想别的。

  记者将他带到演播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是10公分厚的钢化玻璃,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演播室的全景。屋里的桌子一直都是固定在地面,桌上摆着耳机,对面就是演播室。

  记者指着耳机说:“节目开始以后,您就戴上耳机,全能听见。”

  老四海点了点头:“然后呢?”

  记者推开门,回头道:“轮到您说话的时候,我们会来找您的。”说完,他就出去了。

  此时几个小制片在演播室里招呼观众呢,不一会儿几大排座位便坐满了。接着主持人跑上来,又是鞠躬又是赔笑脸,然后便是一段裹脚布般的开场白。

  老四海从没进过电视台,好奇心大增,动动这儿,动动那儿,觉得一切都挺新鲜。这时更新鲜的事发生了,主持人说:“有请本期嘉宾。”老四海向外望去,竟看见方竹大大方方地走了上来。老四海立刻意识到这事有鬼,即使节目真是方竹他们单位策划的,可上有老总

  夫人,老总的丈母娘、老总,下有副老总和部门领导,怎么可能轮上方竹当嘉宾呢?如果只是请自己当热心观众也不对呀,现在观众都入场了,只有自己被晾在小屋子里。他本能地想逃跑,但好奇心又不大允许,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听。

  方竹是真有两下子,她仪态雍容,侃侃而谈,毫不怯场。老四海只听了几分钟就全明白了,这丫头要把自己与老叔叔的事曝光,要争取生活舆论的同情和广泛支持。现在的姑娘的确是了不起,方竹在一大群老太太面前,大言不惭地讲起了自己与老四海走过的情感历程,除了没有说他是个骗子,几乎把老四海到北京后的所有作为都谈到了。在方竹嘴里,那简直就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当她说到菜仁、方惠相继过世时,会场里一片唏嘘。主持人不得不宣布暂时停机,请保洁员把地板上的眼泪擦干净。

  此时的老四海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拉门要跑。门却被从外面锁上了,他狠狠踹了几脚,脚指头差一点骨折。老四海断定软禁自己保证是方竹的主意,这丫头简直是太过分了。

  演播室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方竹已经给老四海定性了。在她的讲述中,老四海是个满脑子封建糟粕的旧式男人,虽然有责任心、重承诺却是不敢爱不敢恨的窝囊废,是生活在套子里的人。方竹对自己的表扬也是无以复加的,她走到了时代最前沿,是新时期女性的代表,体现了当代妇女的大无畏精神。老太太们对方竹的追求纷纷表示理解、支持,大家群情激昂,要是有人带头喊几句口号,众人就要冲出去游行了。

  主持人看准时机,献宝似的说:“大家是否希望男主人公出面呢?”观众们自然是起哄的。主持人又道:“我们已经把他请来了,现在有请老先生出面。”

  门开了,四五个大伙子挤在门口,邀请过老四海的记者站在最前面,他微笑着说:“您别恨我,我是奉命行事,您请吧。”

  老四海真想一头撞在玻璃板上,直接撞死得了。但几个小伙子把各个角度都封死了,老四海只得戴着墨镜,乖乖地跟着众人来到演播室。

  虽然称不上万众瞩目,但在二三百双眼睛的倾情注视下登台现眼,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老四海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路过方竹身边时,他伸脚要踩她的脚尖,方竹巧妙地避开了。老四海无奈,只得羞羞答答地坐到了主持人旁边。

  主持人还没有开口,有位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叫道:“你这个小伙子一看就是个怵窝子的,好心眼的人多是面瓜。人家姑娘都是敢做敢当的,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四海心道: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他从墨镜边缘探出目光,在方竹脸上剜了好几眼,方竹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根本不去看他。

  主持人笑着说:“老先生,你听了方小姐的讲述有什么感想啊?”

  老四海问:“现在不是直播吧?”

  “我们是录播的。”

  “好,那就把这期节目撤了吧?没什么意思。”老四海站起来要走。立刻冲上来几个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椅子上。

  “那怎么行啊?您看看,观众多么踊跃啊,这期节目保证是能打动人心的。”主持人得意地笑了。“这是多么幽婉曲折的爱情故事啊,太难得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如此。”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四海急了,大叫起来,“你们别听方竹瞎说,我们俩什么事都没有。”

  “有点儿事又怕什么的?一点儿也不丢人。”又一个老太太憋不住了。“你说,你是不是心理负担太重了?”

  老四海又瞪了方竹几眼,然后扭向老太太,闷声闷气地说:“您的孙女看上了他叔叔,您能答应吗?”

  他本想直接把老太太气休克了,现场一乱自己就能跑了。没想到老太太却水米不进,反而极为认真地说:“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婚姻的事自然是不成。可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啊,你不过是他爸爸的朋友。”

  “我和她妈是办理过结婚证的,您说说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接着下药。

  老太太依然刀枪不入,继续道:“你和他妈是办了结婚证,但不过是为了救人,谁能笑话你?”

  老四海翻着眼睛说:“您女儿要是看上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您家是不是还要敲锣打鼓啊?”

  老太太哈哈笑道:“这年头要是敲锣打鼓,城管队就不答应了。这孩子真是守旧,你呀,怎么还没有我老太太开通呢?方竹要是我的女儿我双手支持,她爱的是一个好男人,年龄不是爱情的障碍。”

  老四海酸得满嘴的牙都活动了,心道:你这老太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看你就是个障碍。

  此时主持人伙同众多观众鸡一嘴鸭一嘴地煽动起来,最后把老四海的脑袋都吵昏了。方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主持人使了个眼色。主持人马上道:“这样吧,咱们呀听听老先生的意见。道理大家都已经讲过了,现在就看他是不是能够从善如流了。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就是终身遗憾呀。”

  老四海低着头,他希望这个闹剧赶紧收场,只得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是让我们俩来决定吧!”

  “好!这孩子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等的就是这句。”

  立刻有老太太表示赞赏,似乎老四海已经同意了。主持人也趁热打铁道:“那我们就等着吃喜糖啦。”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老四海已经快疯了,怎么就吃喜糖了?凭什么就让他们吃喜糖?这事不对呀?自己并没有同意啊!电视台的编导真是聪明透顶,场内适时响起了婚礼进行曲,空中撒下了无数彩色纸片。人们热热闹闹地老四海和方竹拥在中间,又是唱又是跳。

  老四海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只剩下出气了。现在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好嘴难敌众口,再聪明的人也架不住大家起哄。估计今天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当成同意的证据,这些人早就算计好了。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从电视台里逃了出来。但方竹却影子似的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老四海找了个僻静地方,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干的好事,这叫什么呀?这不是逼婚吗?我都快让你气死了。”

  方竹冷冷地说:“节目明天就要播出了,我所有的朋友、同事、同学都能看得见。如果你现在逃跑的话,我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你再帮我买块墓地吧,千万别和我爸我妈在一个公墓,我没法跟他们说。”

  老四海痛苦得直转圈,他敲着脑袋道:“我要娶了你,我将来怎么和他们说呀?我怎么面对他们?”

  “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魂。再说,即使真有阴间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方竹显然是连后事都想好了。

  就这样,老四海被逼成婚了,理由还是“救人”。

  当然他对方竹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非常深厚。虽然更多成分是相依为命的怜惜,但怜惜升华到爱情,仅仅一层窗户纸的事。

  在办事处登记前,老四海再次郑重声明:“我是骗子,你就不怕将来他们把我抓了去?”

  方竹胸有成竹地说:“你行骗的时候他们都没抓住你,你现在成好人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偏巧老四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没往心里去。

  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型婚礼,参加者主要是方竹的朋友。电视台得知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觉得自己干了件天大的好事,于是又来起哄,号称还要播出。老四海照样戴上了墨镜,记者一见面就说他是腼腆得可爱,死活要把墨镜摘了。老四海却说:“当心我告你们侵犯肖像权。”记者退缩了,但节目照做。

  平静的生活维持了一年,方竹怀孕了,B超的结果是儿子。他们夫妇跑到菜仁、方惠墓前烧纸。老四海说:“菜大哥,你有后了,我的儿子叫菜方海。”

  纸灰随风飘走了,估计菜仁是收到了。

  古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所以古话都是缺德的。

  电视台得知他们即将喜得贵子,又来凑热闹了,而且还为他们夫妇做了一期特别节目。老四海已经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戴墨镜,节目又播出了。

  半个月后,警察找上门来,二话没说就把老四海带走了。

  审问老四海的正好是老景,老景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老四海。他一上来就问道:“你是否认识花儿?”老四海当时就明白了,花儿保证是在电视里看见自己了,二十年的仇恨终于有了结果。老景之所以这么说,估计是在暗示他,只说与花儿有关的事,其他事件全当没发生。老四海明白老景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贩卖花儿的经过,并再三表示忏悔。审讯完毕,老景脸上竟出现了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他特地回了几次省城却没有下落的人,如今自己跳出来了。活该你老四海倒霉,这就是孽债!

  之后警察们也没问别的,估计他们对二十年前的旧事,兴趣不大。

  那天老四海第一次在监狱里过夜,他梦到了白云观,梦到了那个让他给自己烧香的老人。奇怪的是,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烧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月后老四海以贩卖人口罪,被判处了八年徒刑。他在法庭上看见原告了,但无论如何找不出原告与花儿之间有什么联系。老四海曾经向法庭提出过质疑,但一切证据表明,那个看起来像农村妇女的女人就是当年的花儿,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老四海想不通,花儿一样的女人为何出落成这样了?

  女人在法庭上倾诉了自己的血泪史,原来她的确被卖到山西了,受尽了煤黑子的蹂躏。半年后她终于瞧准个机会,跑了出来。回到城市后花儿一连离了五次婚,全是异常的不幸。之后她在省城混不下去了,这才到了北京,在北京住了几年竟在电视里发现了当年的仇人,真是意外之喜呀!在原告嘴里,这一切悲惨遭遇都是老四海这个坏蛋一手造成的,老四海应该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幸亏老四海的律师严加驳斥,法官才没把后来这些事记在老四海身上。

  宣判前,老花儿认为应该在现场渲染些悲情色彩,便哭着喊着地要在被告席前的铁栏杆上直接撞死。

  老四海只喃喃地说:“你不是想找人生的路吗?我给你找了一条,你怎么还骂我呢?”

  老花儿琢磨了半天,估计早把当年的哲学思考忘却了。

  方竹要看管孩子,要看管健身中心,而且发誓要等老四海出来,她说她一心惦记着魔鬼城呢。老四海在监狱里也没闲着,他开始写小说了,专写骗子的心路历程。他确信,自己当骗子是一流的,当作家最少也不会比那个庸人差。

  是啊!无论光荣或羞耻,过去只是一堆垃圾。

  生活是属于未来的,老四海相信未来。

(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六章:名人效应


     
 
  三针吗啡之后,方惠依然没有原谅老四海。在她看来,老四海把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二十几万块钱,那是一个护工无法理解的数字,那是一笔家庭妇女不堪容忍的债务。一旦静下来方惠就偷偷抹眼泪,看样子她真想把那个肾拎出来,再卖一次。

  老四海知道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开始时不得不好言安抚,但方惠就是想不开。有一次老四海实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教训了她了一顿,居然收到了奇效。

  那天方惠又抹着眼泪埋怨他,大意是你三十几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攒下几个钱……

  老四海强压着火气道:“嫂子,您不要太自私了。”方惠有点儿糊涂了,自己明明是在替老四海的未来着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自私呢?老四海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怒气冲冲地说:“我菜大哥临死前嘱咐过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娘俩。我手里有钱,要是看着你就这么死了,以后我怎么向菜大哥交代呀?他救过我的命啊!我是答应过他的,是做过承诺的。您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能不能替我想想啊?”

  方惠被他胡乱一顿抢白,搞得没词了,顿时有些气短。老四海怕她接受不了。又是倒水,又是送药,一个劲地掖被子,抡圆了舌头喷拜年的话。

  好久方惠才吧嗒着眼皮道:“我是怕这钱白花了,医院说的话能信吗?”

  老四海轻松地说:“移植肾脏算不得什么大手术,移植肝脏都有成功的。演《不见不散》的那个胖子,人家不就是移植了肝脏吗,瞧人家活得多好,还能拍电影呢。你一定要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咱们就该张罗着给方竹找工作了。您是不知道,现在找工作特别难。咱们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好单位,先锻炼锻炼。”

  方惠点头道:“对,你说得对。好不容易上了个大学,万一找不到工作,那不是白上吗?”

  自此老四海算是摸着门道了,只要方惠一乱想,他就把方竹搬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每每奏效。

  不久方惠便开始专心养病了,而老四海则继续着股市淘金。他真是喜出望外,股市就如过山车一样,短短几个月里竟然爆涨了一千多点,垃圾股都成宝贝了。老四海虽然在玩了命地挣钱,但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隐隐地感觉到,套在散户脖子上的那条绳子逐渐收紧了。在股市升到2500多点时,他便卖出了大量股票,空着手等着看笑话了。

  几天后,医生又主动与老四海联系了。他在电话里吭哧着说:“方惠一直在发烧,而且还出现了腹泻现象,要不你过来看看吧?”

  老四海马上赶到医院,先是到病房看望了方惠,果然觉得气色不太好。他闲聊了几句便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出了门就小偷似的钻进了医生值班室。医生一把拉住他,紧张地说:“手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方惠的现象是发烧,腹泻,食欲也不好。我昨天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血清和胆红素都已经明显升高了,胆汁却在减少。

  “是不是发生排异了?”老四海叫道。

  “你挺明戏的呀!明白就好。”医生钦佩地苦笑了一下,医学是科学呀,就怕胡搅蛮缠的,你明白就好。在器官移植中最怕出现排异反应了,我估计呀,病人就是排异,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唉!您不知道,最可怕的是超急性的排异,手术后几个小时内,器官就衰竭了,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老四海有点急了。

  医生无辜地说:“我没闲着呀,你看看。”说着,他翻出一堆药费单据。“我一直在用甲基强的松龙,就是要抑制淋巴细胞的免疫,减低排异反应的发生。可药物并没起到多大作用,我前天又加量了,还是……”

  “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没救了?”老四海怒道。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希望还有。我正在考虑使用环孢素和OKT3,可你们还得花钱,我又担心……”

  “明说吧,这些药能起到多大作用?”老四海挥手打断他。

  “我担心的是,是不起作用。”医生摇着头,偷眼观察着老四海,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清。难说呀,她的体质太差,现在的排异症状又太明显,除非是出现奇迹。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做最坏的准备。”

  “死亡的概率有多大?”老四海望着窗外,声音似乎是从后背里发出来的。

  “应该说是存活的概率,移植器官正在逐步衰竭……”

  “你也太罗嗦了吧?”老四海真想给他一个嘴巴。

  “如果不是排异反应强烈,这个手术是我做过的最完美的手术。可惜呀。”医生叹息着坐下了,他不敢直视老四海,垂着脑袋喃喃地说,“存活的概率不到20%,也可能是10%,搞不好几天之内就可能出现器官坏死的情况。”

  “没办法啦?”

  “除非是再移植一个肾脏。”医生难堪地摊开手,“就是你还有钱,也不见得有肾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啊?而且时间上又不大允许。”

  老四海瞪了他一眼,走了。

  回到方惠的病房,老四海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坐在方惠床前,呆呆愣愣的像个傻瓜。方惠脸上有些浮肿,但精神还可以。她依在床上闲扯了几句天气之类的话题,见老四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方惠慢悠悠地试探着:“四海,我的情况是不是不大好啊?”老四海随口道:“你别瞎想,我这两天在股市里赔了三万块钱,心里有点儿烦了。”

  “你不是在乎钱的人。”方惠冷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问你,我这个肚子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方惠的小腹上鼓起了一个小山包,看样子是积水了。老四海无可无不可地说:“刚才医生跟我说过了,您现在是消化不良,他想给您加点儿增强消化机能的药,我同意了。”

  方惠瞥了他两眼,然后呵呵笑起来:“四海呀,我认识你也有两年多了,可我从来没想到你的瞎话能来得这么快?你好像连编都不用编,张嘴就有啊。幸亏你是个好人,你要是个骗子,就是把我们娘俩卖到山里去,我们还得帮你数钱呢。”

  老四海腿肚子一哆嗦,心道:花儿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马上他就恢复常态了,方惠不过是打个比方。“嫂子,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你托人办结婚证的这件事做得就够绝的了,我就是想死也想不到你能使出这一手来。后来你又说使用新仪器,把我骗进手术室了,我都被麻醉了我还没转个闷来呢。现在你又在骗我啦,我问你,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还能不清楚吗?”方惠惋惜地晃着脑袋,食指和中指比画出一个“二”来。“兄弟,我觉得你那二十多万块钱弄不好是打了水漂了。”

  老四海真是忍不住了,“扑哧”的一下,鼻涕、眼泪从脸上发射出去,直直地喷到了空中。老四海急忙扭过身去,用一只拳头死死顶住鼻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抹了几把,一颗一颗泪水被生生地咽回肚子里了。他大出了几口气,总算舒服了一些。

  方惠全都看在眼里了,她叹息着道:“二十多万块呀,干点什么不好?够你再建两所希望小学的。”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使劲扭脖子,好久才缓过劲来。他喃喃地说:“嫂子,医生说了,还有希望。”

  “别费那个钱了,也别费那个劲了,没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苟延残喘、苟活。你听听,多难听啊,全是狗,我可不愿意像狗一样活着。四海呀,菜仁一辈子就交了你这么一个真朋友。你给我听着,嫂子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哭,你是老爷们儿,你要是哭了,方竹可怎么办?”

  老四海拼命点头。

  方惠靠在枕头上,微笑着说:“我值了,我在全聚德吃过饭,我的同事里没有一个人去过。他们都说:去了也没劲。可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

  老四海发誓般地说:“晚上,咱们再去。他们还有一道鸭舌汤呢,做得特别好,是酸甜味儿的。”

  方惠决绝地摇头:“不去了,一大盆的鸭舌头,那得宰多少只鸭子呀?你菜大哥保证认为是造罪。你一会儿就把方竹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嘱咐她。万一我这口气上不来了,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四海叹息一声,骨头似乎要散架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只要有一阵风便会支离破碎,坍塌成一片烂木头。

  老四海离开医院,在路上就给方竹打了电话,让她马上回家。方竹在电话里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老四海认为除了方惠的事,还能有什么事更重要?孩子就是孩子。

  老四海有菜仁家的钥匙,直接就进去了,方竹还没有回来。老四海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一眼看见了墙上的全家福,菜仁竟嘻嘻哈哈地笑着呢。老四海顿时就泪眼模糊了,他不得不躲进卫生间,使劲洗脸。十几年来,老四海认为自己是意志很坚定的人,可最近也不怎么了,岁数越来越大,眼窝子却越来越浅了。

  门响,方竹回来了。她手拎一张报纸,发现老四海在家便兴奋地叫了起来:“你猜猜,我有什么事?”

  老四海说:“难道外星人登陆啦?”

  “外星人登陆与咱们有什么关系?要打,他们也会先打美国人的。”方竹将报纸摊在他面前,“你看看,有什么感想?”

  老四海拿起报纸,一眼就看见师兄的大幅照片了,相当惊讶。师兄看起来更老了,他双

  手被铐,失神地望着前方,样子很酷。师兄身后站了两个警察,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法庭的被告席。老四海失声叫道:“快两年了,你小子才落网,真是便宜你了。”

  方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难道你认识他?”

  老四海马上换了口气道:“我两年前就听说过类似的骗局,要不是你上回告诉我,我还以为是别人开玩笑呢。”

  方竹笑道:“我以为这主意是你出的呢?”

  老四海知道她在开玩笑,嘿嘿了两声:“我没有这么弱智。”说完,他将文章草草浏览了一遍。文章题目是:《假冒孙中山,骗子骗胆包天》。副标题是《愚蠢骗局骗走六十万,怎一个“蠢”字了得?》。原来师兄一直在假冒孙中山,竟然屡屡得手,骗了不少该骗的家伙。最近他的骗局被一名老警察识破了,于是师兄便成了阶下囚。文章中着重描写了师兄的行骗经过,最后着重指出道:记者本人也想不明白,如此拙劣的骗局怎么骗得这么多人上当受骗?老四海仰面想了想,终于明白了,13亿中国人里至少有12亿傻瓜,人傻也就算了,傻子居然都梦想着发财,不让人家骗了才怪呢。傻瓜相信的事自然是傻到了极点,记者和自己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无法理解了。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没有发现老景的踪影,但他估计师兄保证是落在老景手里了。这样也好,既然师兄说自己能活到九十多岁,那监狱就应该是他最好的养老去处了。

  方竹一直在研究老四海的表情,见他眉头稍动,赶紧夸奖道:“你真聪明啊,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那是骗局呢?我同学他妈就让人家骗走了两万块,后来差点让他爸爸骂死。”

  “不贪心就不会上当,那女人肯定是贪心了。”老四海扔下报纸,拉着方竹坐下。“咱们不说这事了,你妈的情况不太好,咱们要做好准备。”

  方竹大惊:“肾都换了,怎么还不好?”

  “这是排异反应,器官移植中经常遇到的现象。”接着老四海把这个医学概念简单扼要地讲解了一下。当他说到“急性排异反应的结果就是移植器官迅速衰竭”的时候,方竹大惊道:“那我妈还能活吗?”

  老四海抿着嘴唇,目光如电。“一定要坚强,不要在你妈面前表现出来。痛不欲生、哭天抢地,都是村妇的行为,毫无意义。你要告诉她,你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学习,好好地——上进,听见没有?”

  方竹绝望地晃着脑袋:“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四海拉着她往外走:“痛苦是弱者的专利,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眼泪。”老四海突然回身,按住方竹的肩膀,“我告诉你,在不幸者面前表现出痛苦,只能带来更多的忧伤,在她面前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方竹恐惧地甩开他,冲回房内,口中大叫道:“你是在培养女沙皇,我不听你的。”说着她张开嘴就要哭。

  老四海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恐怖而嘹亮。他手指门外,歇斯底里地嚷嚷道:“去哭吧,到大街上哭去。我看除了色狼之外,没有人会搭理你,更没有人会同情你。你去呀!现在就去。”

  方竹担心老四海的预言成真,她半张着嘴,进退维谷地站在原地。老四海抄起她的手,使劲一拽:“跟我走,做人要有出息。”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方竹“咚咚咚”地下楼了。

  仅仅过了几个钟头,方惠却明显地憔悴了。她半依在床头上,眼睛一直瞟着门外,方竹进门时,她兴奋得差点摔下来。方竹看了老四海一眼,然后冲上去蹲在方惠面前,乖巧地说:“妈,你气色好多了。老叔叔说,等你一出院他就带咱们去魔鬼城。

  方惠诧异地说:“魔鬼城?”

  方竹使劲点头:“老叔叔说,那地方的石头会改变颜色,特别好玩儿。在新疆吧?”

  “是在新疆。”老四海道。

  “行,到时候妈保证跟你们去。”方惠欣慰地望着老四海,“四海呀,你也坐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老四海坐到她对面的床上:“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就给你加药。”

  方惠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抚摩着方竹的头,自言自语道:“咱们以前也没什么钱,可咱家过得多好啊,多省心啊!这一年来是怎么了?你爸爸死了,你妈现在也不行了……”

  方竹哽咽着说:“妈,你没事,老叔叔说了,就是一点反复。”

  “但愿吧,可万一换的这个肾真坏了,你怎么办?”方惠的口气异常平静,似乎在商量方竹的婚事。

  方竹又望了老四海一眼:“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方惠很是高兴:“这就对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气要强。你爸爸一辈子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能有个好归宿。”说着,她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方竹,你站到你老叔叔面前去。”方竹有点儿糊涂,但还是照做了。老四海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刚要站起来,方惠却大声制止:“四海,你坐着,你坐好喽。方竹啊,你叫你老叔叔‘爸爸’,快叫!”

  方竹和老四海同时“啊”了一声,老四海拍着自己的头顶道:“嫂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方惠正色道:“你是她的长辈,你现在又和我办了结婚证。方竹叫你声爸爸有什么奇怪的?最起码也应该是干爹吧?”

  老四海说:“咱们的情分都在心里了,您就别走这个形式了。”

  方惠咳嗽了几声,明显是有点儿着急。“我要是不在了,你得替我们两口子照顾方竹啊,别让她吃了亏。我这是托付你呢,你总得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方竹,快叫!”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有点发甜,他愣愣地望着方竹,方竹艰难地叫了声:“爸”。叫完她扭脸就跑了。不知为什么,老四海竟叹了口气。

  方惠欣慰地躺直了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四海,我们这家子可真没少给你添麻烦。”

  “嫂子,你是想得太多了,没准过半个月您就能出院了。”老四海道。

  方惠冷笑了一声:“你别忘了,我以前是干护工的。我干了好几年护工,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该死的,全得死。”说完她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老四海空坐了一会儿,浑身都难受,只好转了出来。方竹就在阳台上,老四海走过去,苦笑道:“你妈真有意思。”

  方竹瞥了他一眼:“我妈是看得太明白了。你现在是我爸爸了,觉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老四海无奈地挥了挥手:“别当真,不过是让你妈安心。”

  当天下午老四海特地跑了趟全聚德,买回了一锅鸭舌汤,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方惠。方惠说:“味道不错。”老四海说:“只是普通的酸辣汤,您嘴里没滋味,吃什么都香。”老四海心道:造罪的事就交给自己吧。老爹是因为鸡死的,菜仁是因为鱼死的,我是见鸡杀鸡,见鱼杀鱼,鸭子一样跑不了。

  方惠的感觉很灵敏,任凭医生想尽了办法,但没出三天,她的病情就无可挽回地恶化了。老四海和方竹轮流守护,到了第五天头上,方惠的呼吸只能靠仪器来维持了。消息传得很快,方惠的同事来了,老景也来了,大家问寒问暖却谁也拿不出办法来。

  老景来时,老四海就在病房门口坐着,他连眼皮都没抬。老景出来时,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最后老景只得讨好似的坐在他身边,喃喃地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年你爸爸死的时候,你小子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霜打了一样。”

  “你少提我爹的事。”老四海拎起座位下的一瓶啤酒,狠狠喝了一口。

  “你还是真伤心了?”老景的语气里有点儿轻蔑。

  老四海无法忍受轻蔑,立刻反驳道:“我从来就不会伤心。我嫂子快解脱了,她要和菜仁团聚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伤心?”

  “是啊,自从菜仁死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老景拿出一只烟,却看到几个路过的病人面有怒色,赶紧又收起来了。

  老四海歪着嘴问:“你们警察还有工夫琢磨这种问题呢?我以为你就知道吃吃喝喝呢。”

  “别人想不想我不知道,我想。”老景大大地叹了口气。“人生的意义非常简单,就是毁灭,就是死亡。你即使再聪明也一样无法逃脱。”老景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老四海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翻着眼睛说:“什么意思?”

  老景举着两个指头,在老四海面前摇了摇:“你做的事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可我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亲手把你送到法庭去,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去找点证据。”

  老四海冷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要抓我?十几年了,那件事早就没影子了,弄不好连案底儿都没了。我相信你找不到证据。”

  老景摇着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相信法律。”说完老景走了。

  老四海自嘲地琢磨着,我的骗子职业干到今年就金盆洗手了,但老景或许会干到退休吧,但愿他能平安退休。

  当天晚上方惠去世了,仅仅四十五岁。方竹哭得死去活来,老四海也没时间劝她,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他顾不上难过。

  几个月前安葬菜仁的时候,老四海曾问过方惠:墓地是否要合葬的。方惠毫不犹豫地说:“要合葬的。”真没想到,固定墓碑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墓坑就被再次打开了。

  老四海平生第二次主持了葬礼,主角是方惠。他亲手把骨灰盒安放在另一个骨灰盒边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错觉,这两个木头盒子与菜仁、方惠有什么关系?他不得不抬眼看了看墓碑,确认无误了才盖上水泥盖。安葬前,他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方惠的名字和生辰。石屑飞溅,墓碑周边出现了一小片雾霭,青色的雾,干燥而令人烦闷的雾。随着凿子在石碑上敲出一道道白印,老四海的心几乎也要碎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要参加葬礼了,除非是自己的。

  葬礼完毕,老四海和方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老四海逼着方竹回学校去。方竹没好气地说:“我明天就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

  老四海知道她有情绪却并没心思安抚她。

  此时另一件事发生了,股市全线下挫了,地心引力成了股市的主宰,指数曲线每条都是阳痿的,萎缩最多的一天竟掉了五十几点。老四海差点去庙里烧香,自己真是太英明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两年,方竹毕业了。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当上了广告设计师,不久便进化成骨干了。

  老四海有好几次都差点离开北京,他甚至开始怀念那种流浪生活了。但一想起没人给方竹做饭,没人接送她上下班,便由衷地恐惧起来。坏人太多了,没有我老四海的照顾,方竹弄不好就被坏人害了。

  俗话说,有巧妈必有笨闺女。方惠在世时是里里外外一把抓,所以方竹这孩子就笨得离了谱。她不仅不会做饭,连衣服都不会洗,至于收拾屋子、购买日用品就更别指望了。偏巧方惠去世那年,学校宿舍的租金爆涨了一倍,方竹不能容忍被学校盘剥,一怒之下便回家了,自己把住校改成了走读。这一来可苦了老四海,为了照顾孩子他不得不搬到方竹家。每天早晚两顿饭,还得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他真是不明白,堂堂的天才骗子怎么成家庭妇男了?所以他好几次都溜走,但方竹是个聪明姑娘,每每见他有烦躁的迹象,便一口一句“干爹干爹”地撒娇,弄得老四海毫无办法。

  这是转瞬即逝的两年,这是平静如水的两年,这是没有意外的两年。有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成语经常在老四海脑子里萦绕着,相依为命!老四海的爹妈都死了,方竹亦然。老四海无处可去,方竹亦然。老四海发怒时,方竹就假装小鸟;方竹忧郁时,老四海就扮演大灰狼。两年,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年里老四海也没闲着,没朋友可以,没收入却不可以。由于拥有了合法身份,他在市区投资兴办了一家小型健身中心。老四海认为北京人是越来越有钱啦,就越来越怕死啦,所以健身、保健和封建迷信活动必定是热门产业。他之所以只开了家小型企业,主要是不想太过招摇了,万一被人注意到就麻烦了。当然了,要不是担心坐吃山空,他是不会兴办实业的。

  另外还得说上几句,师兄被判了二十年。正如老四海所预料的那样,他和他的受害者都成了骗子发展史上的超级蠢驴。而师兄自己是至今也不知道,天衣无缝的骗局到底是如何被人识破的呢?

  老四海很可怜师兄,他只被判了二十年。可这家伙要活到九十多岁,最后那十年怎么办呢?

  自从方惠死后,老景就再也没找过他,老四海不相信这家伙还想把自己弄进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景也不应该例外。在这段时间里老四海经常忘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现在是健身中心的老板,是方竹的监护人,怎么想来都与骗子不大相干。是啊,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韩日世界杯、非典暴乱,杨利伟去太空出差,美国人干掉了萨达姆,日本人依然不承认侵略罪行,粮油大涨价,拉登接二连三地在欧洲埋地雷,火箭又把两个中国人扔天上去了……

  这几年中发生了很多大事,老四海也逐渐地融入其中了,有时欢喜有时忧,甚至都学会发牢骚了。

  对了,这段时间里他还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情,对象大多是与健身中心的女客户。来健身中心的女客户往往是时尚而独立的,但交往了几个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姑娘来健身中心,纯粹是来找王老五的。

  200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老四海给方竹准备好了晚饭,然后要动身去健身中心。他习惯性地从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帕萨特停在楼下,方竹和一个男人从车上下

  来了。二人相互道别,那男的居然还表现出一些恋恋不舍的神态。老四海微笑了一下,心道:这丫头交了男朋友居然不告诉我一声,看我一会儿怎么挖苦你。

  其实方竹除非是求他办事,平时是从来不叫干爹的,至于“爸爸”那两字就更是休想了。老四海没心思当人家的爸爸,不叫更省心。其实他和方竹的关系更像是兄妹,属于狼狈为奸那一类的。方竹身边出了点儿事,回家就会叽叽嘎嘎地说个不停,老四海往往能替她出些坏主意。老四海要是碰上为难事,方竹也会挺身而出。有一次老四海被女客户纠缠得跑不掉了,方竹便冒充他的正选女友,上去就是几个嘴巴,硬是把人家打跑了。

  方竹进门了,老四海将米饭端到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健身中心的生意不大好,我最近手里特紧张,你这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干让我花钱的事。”

  方竹不满地说:“我现在有收入。”

  老四海说:“给人家出份子,我总不能向你借吧?”

  方竹翻着眼睛说:“我没发现你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

  “给你呀,给你出份子少说也得五千块钱吧?你要是一瞪眼,我就得花出个一万两万的。”老四海满脸坏笑地说。

  方竹向门外看了一眼,欣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一条小狗在你后面紧追,还一个劲摇尾巴。”老四海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浑身都绷上劲了。

  没想到方竹却淡淡地说:“有人追总比没人理强吧,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挺讨厌的,是个青蛙!”

  “青蛙!”老四海挠着头皮,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这是句著名的网络语言,大意是面瓜菜鸟。他苦笑着说:“你这人真是没良心,人家大老远地把你送回来,你却说人家是青蛙。天下最毒妇人心!”

  方竹瞪了他一眼,埋头吃饭。老四海讨了个没趣,只得也跟着吃。不一会儿他就吃完了,站起身道:“你来收拾桌子,我去一趟健身中心,我想写一本关于健身中心的小说。”

  方竹突然沉下脸,厉声道:“坐下,我问你,你是不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盼着赶紧把包袱卸掉,对不对?”

  老四海双手的中指从两个方向指着太阳穴:“天地良心,你这丫头怎么能胡说呢?你现在花不着我的钱,也用不着我照顾,怎么能说是卸包袱呢?再说了,把你嫁出去能有我什么好处?我还得出去买房子。”

  方竹冷笑着说:“你当然盼着出去买房子了,买了房子你就能和你那个果儿啊、你那个葱儿啊随便私混了,也不用担心被我碰上了,对不对?”老四海险些把刚吃下去的米饭吐出来,果儿和葱儿都是他在健身中心认识的女人,方竹怎么全知道啦?上回求她帮忙只是因为“蒜儿”的事,这些事她是从哪儿知道的?方竹看出了他的难堪,继续声讨道:“按说你的事用不着我来管,可你曾经向我妈、我爸发过誓,你难道忘了吗?”

  老四海难堪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总不应该反对你结婚吧。”他下一句没说出口,我就是结了婚也不算违反誓言啊。

  “你不要多管,我要是看上了谁,会让你做参谋的。如果我没把那小子带回来,就说明我没兴趣,没瞧上。”方竹口气虽然霸道,但说话的内容却条理分明,层次清晰。

  老四海忽然想起她那个同性恋伙伴来,心有余悸地说:“你找男朋友总得有个标准吧?”

  “当然有。”方竹干脆把碗筷全放下了,振振有辞地说,“我要找的男朋友,首先应该是成熟的男人,成熟就意味着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所以我那些同学、朋友都不够资格。其次他还要有一定成就,最好是在文化方面的,有成就的人自然就不会太穷。另外他还要学贯东西,才高八斗,在历史知识上最少应该知道孙中山是哪年死的,在地理方面应该知道魔鬼城的具体位置。而且他还应该是个美食家,一定要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当然了这些都是最起码的要求。最好他还应该了解我的心事,在我犯傻的时候能及时提醒我悬崖勒马。至于模样嘛,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和你差不多就行。这人还得有幽默感,有责任心……”

  老四海只得坐下了,喃喃地说:“这种人都进化成熊猫了。”

  方竹哈哈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不许胡说,这种人肯定有,我保证能找到。咱俩打赌吗?”

  “我不打赌。”老四海在自己身上拍打了几把,似乎要拍走浑身的晦气,“我得去健身中心了,咱们回头再说吧。”

  老四海出门打了辆出租,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他是智力超常的人,自然听得出方竹的弦外之音,方竹的意思是:就是你啦。他知道方竹这孩子一直任性,敢想敢干,这孩子不会是真的对自己用心了吧?想到这儿,他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还好,脸皮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是啊,这些年来,老四海很注重保养,而且睡觉时一直是全裸的,所以看起来顶多像三十出头的人。

  老四海不踏实,扭脸问出租司机:“师傅,您看我有多大岁数了?”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您,退休了吧?”老四海猛然间咳嗽起来,震得胸口直疼。司机赶紧道:“岁数大了就别激动,你到底多大岁数?”

  老四海伸着大指道:“好眼力,好眼力,差不多。”

  司机很是高兴:“我这人眼力向来不错,估计别人的岁数,上下绝对差不了三岁,您家的孩子上班了吗?”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儿子已经不小了,现在开上出租了。”

  司机听说他儿子也是开出租的立刻来了兴趣,当下就把老四海当成了半个同行,一路上胡说八道,大多是骂他们经理的。车到健身中心时,司机还特地跑下来给“老爷子”开门。

  老四海不愿意亲自打理生意,他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利润三七分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他来健身中心一般不是督察的,而是亲自健身的。老四海往往一练就是一两个钟头,眼前发黑了才住手,所以淘金的姑娘们经常把他当成无聊的白领。经理见东家来了,回头看了看日历,正好是月底。他马上把老四海请到办公室,取出这月的财务报表请东家过目。老四海对他是比较信任的,随便翻了翻也就过去了。

  经理建议道:“去年的非典对咱们影响挺大的,营业额一直居高不下,我的建议是再开一家分部。”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咱们中国人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健身不过是一阵风而已。一旦分部开张这阵风也就过去了,剩下的还是原来那些人。”

  经理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回事。您不像个商人,您像个哲学家。”

  老四海大言不惭地说:“很多商人之所以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哲学。”说着他又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我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我是不是看着特别显老啊?”

  经理“啊”了一声,诧异地说:“您——您——?”

  “说实话。”老四海有点儿不耐烦。

  “说实话,您的身体、精神、反应都像个年轻人,可就是眼神特别显老。我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好像您经历过无数次饥荒似的。”

  老四海笑了笑,站起来:“我去健身。”

  老四海来到健身房,健身的人并不多。但他惊奇地看到方竹正在跑步机上晃悠呢,他冲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方竹优哉游哉地说:“我一是来健身,二是监视你的行为,我担心你再做出些不检点的事来。”

  老四海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这孩子简直不可理喻,他呵呵笑着道:“好,您慢慢练吧。”说完,他走到角落里,狠狠地将举重器的砝码加到了最高。只练了一会儿,老四海的手机就响了,是短信。内容是:我在门外等你,赶紧出来。老四海估计是某位女客户想自己了,他紧张地看了眼方竹。然后撕了几条卫生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门外不是女人,是警察,是老景。

  老四海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忿忿地说:“我以为你早就光荣牺牲了呢,可在英模名单里就是找不到你的影子。原来还活着呢!”

  老景面目阴沉地说,“我想起你来就恶心,本来是不想见你的。可今天偏巧有正事,我问问你,认识贤淑吗?”

  老四海左右看了几眼,断定周围没人。他赶紧把老景拉到角落里,低声道:“她不是已经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老景甩开他,在袖子上掸了一把:“她没有那么大罪过,总共才判了几年,到时候人家就能出来了。这么说你们认识了?”

  老四海心虚地说:“认识倒是认识,可我们快十年没见面了。她的一切违法活动与我无关。”

  老景冷笑着说:“你没把人家放在心上,可人家还惦记着你呢。无关?要是真无关我能来找你吗?”

  老四海有点害怕了,他很少想起贤淑来,主要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难道她犯了别的事,把自己咬出来啦?老四海豁出去了,该死头朝下,他穷凶极恶地说:“不要卖关子,有话就说出来。”

  “她开了家骗子学校,专门教人行骗技巧,还编写了骗子教材,目的从中收取学费。她当年是在省城落网的,所以这个消息就传到我这儿来了。”老景抱着胳膊,明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骗子学校?在哪儿?”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贤淑真是有两下子,居然想出这么个新鲜主意。

  “洛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贤淑宣扬说,她是国际名骗葫芦王老四海的独门传人,教材也是老四海亲自编写的,很多小骗子是冲着你的名声去的。你小子都有名人效应了。”老景审视着他的表情,想笑却又憋住了。

  老四海狠狠一拍大腿,举着手道:“我早就把这个葫芦做下去了!这个贤淑,下辈子她是做不成人了。我告诉你,这事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都没听说过,我——我金盆洗手啦。”

  “我知道你这两年没有离开北京,我也检查了你邮箱,并且查看了你所有的往来信件,没想到你这几年真是挺老实的。嘿嘿,不老实你也混不到今天了。”老景表情严峻起来,威严地说,“我是应省城警界朋友的委托,一是来核实情况,二是摸摸她的底细。这女人办骗子学校!明目张胆,气焰嚣张,一定要严办。你说吧,以前她还干过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审出来,不牵连你。嘿嘿,你的事还真不少呢。”说着,老景把一本小册子递给老四海。

  老四海随便翻了几页,头发都立起来了。天啊,贤淑从哪儿找来了这么详尽的资料啊?她对自己真是太了解了,连铅笔刀换钱的事她都写出来了,她甚至把老四海在青海湖折腾造纸厂老板的事也弄清楚了。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走露出去的?老四海是越看越生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上面的事全是假的,我从来就没干过,她杜撰。”

  老景说:“我现在顾不上你的事,说说贤淑吧。”

  老四海解着恨地说:“这女的可坏了,她用处女膜行骗,罪大恶极!”

  “这事我们知道,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事进来的。”

  “当年她还骗过一个海南老板呢,她卖了一座烂尾楼,骗走了十万块。”老四海想那事就难受,干脆把事全推到贤淑身上,这口气就算出来了。

  老景眨巴着眼睛:“那事好像是你干的吧?”

  老四海拍着胸脯说:“主意是我出的,我也的确参与了,可钱是被她拿走了。我顶多是未遂。”

  老景哈哈笑道:“这么说,你是被人家耍啦?”

  老四海懊丧地跺了跺脚:“我是大意了,信任了别人,结果就是这样。”

  老景笑得更开心了:“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四海愤恨地说,“现在她居然拿我的名义开学校,太缺德了,你们绝不能放过她,社会风气败坏就败坏在他们身上了。”

  “还有别的吗?”

  “我听说她是安徽人,出道的时候盗卖过江西龙虎山的文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老四海说的是实话,那些事是贤淑在床上告诉他的。

  老景点着头道:“差不多啦,上回判了她六年,这回又够八年啦。再出来她就是老太太了,再也不能掀起风浪了。”

  老四海又找到揶揄他的机会了,笑道:“老太太做起生意来更狠,江苏那个老太太玩了个集资案,十几亿啊,多少风云人物跟她一起下地狱啦!谁能相信那是老太太干的事?多大胆子呀!我要是法官,直接就判她个无期,要不你们将来还得操心,咱们这个和谐社会就总有那么点不和谐了。”

  老景瞥了他一眼:“从来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这些人就是利欲熏心。”

  老四海摊开手道:“我金盆洗手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洗了手就没人追究你啦?”老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回了两次省城。”

  老四海浑身一哆嗦,这家伙去省城干什么了?难道他还惦记着把自己抓进去吗?老四海都觉得有点委屈了,狠狠地说:“我现在是你的线人了,你破的两个案子都是我帮的忙,你应该保护我才对。”

  老景哼了一声:“那是美国的司法制度,咱们国家的法律条文里没有这一条。你就是犯罪嫌疑人,我的职责就是想办法把你送监狱去。可是我在省城找了两年多,我居然没有找到一个受害人,连你那个女同学都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因为找不到受害人,所以你才能逍遥法外。”

  老四海只觉得脊梁上一阵一阵地冒凉气,这个老景真是太阴险了。自己已经决定和他化敌为友了,可这家伙居然背着自己到处找证人。他喃喃地说:“我以为我是好人了呢。”

  老景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这家伙就从老四海视野中消失了,老四海在健身中心门口站了一会儿,浑身无聊。

  花儿失踪了,她跑哪儿去了?老四海不放心,后来特地给老景打了电话,询问花儿的情况。原来花儿当年被解救出来以后,先后结过四次婚,都离了。大约八年前,她父母死了,花儿便离开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老四海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最好是去美国了,再也别回来了。”

  老景沉吟着道:“对呀,我应该到签证处去看看。”

  老四海直接把电话扔窗外去了。他真是后悔,这不是给人家提供线索吗?

  老四海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老景依然没动静。他断定,老景在签证处还是没有收获,花儿估计是永远地失踪了!

  其实当天老四海就挺感慨的,他琢磨着,天下的笑话有多半是骗子搞出来的。师兄是个愚蠢而胆大包天的骗子,胆敢假冒孙中山;贤淑是个浑身妖气且邪招不断的骗子,她先是利用处女膜行骗,现在居然又开起了骗子学校。在这一刻老四海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即使再过十年,自己依然无法摆脱骗子身份,除非是老景死了或者自己死了。

  这时方竹来到他身后:“你想什么呢?”

  老四海惊得一跳,马上道:“我要回家,明天早晨还有个约会呢。”

  方竹凶恶地撇了撇嘴。

  二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路上老四海跟方竹说:“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家,想找一处条件好些的房子。”方竹铁青着脸,似乎压根就没听见。

  到了家,老四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网上查询出租房子的信息。一直查到后半夜,选中了几个地方,准备天一亮就去现场洽谈。他估计方竹已经睡了,便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可刚刚走到客厅,却听到黑影里传出一个阴森的声音:“你真想离开这儿吗?”

  老四海知道那是方竹,她坐在沙发里,看样子是等自己呢。他嘿嘿笑着说:“你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想住个带楼梯的,复式结构的。”

  “你有钱,什么样的房子都可以住。”方竹的声音如暗处射来的一串串子弹,老四海想跑却又不敢。“你赶紧睡觉吧,天亮还要上班呢。”方竹把茶几上的灯打开了,原来她只穿了一件睡袍,小腿光溜溜的如一截白玉。“你急着要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四海不敢看她,胡乱挥着胳膊道:“我为什么要跑啊?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和你妈又有婚姻关系,我住在这儿是名正言顺的。我是想换个条件好一些的环境,人往高处走嘛!你看看你们家周围,这地方住的全是回迁户,都是胡同里的人,素质太低了。这群人家里过得挺穷的可每家都养狗,全民皆狗了。一出门我就害怕,万一让他们咬成狂犬病怎么办?”

  “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跟我聊天?谁早晨送我去车站?谁来给我收拾房间呢?”方竹冷冷地说。

  “我总不能老是照顾你吧?”

  “你还是想卸包袱。”方竹的声音里已经有些怒气了。

  “那我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吧?”

  “为什么不?”方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老四海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你难道就不明白吗?为什么我妈临死前让我叫你爸爸?”

  “啊?为什么?”老四海从来没琢磨过这个问题,难道方惠除了让自己照顾方竹以外,还有其他用意?

  方竹看出来了,老四海有点晕,便大声道:“我妈早就看出来了,我对你——我对你是有点儿依赖。她不希望咱们发展成那种关系,一来是辈分不对,二来她还说:你是好人,但你是个特危险的人,谁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所以她让我叫你爸爸,就是让我断了那个心思,也给你设立一道障碍。”

  “你——”老四海的舌头顶在牙缝上,一个“你”字竟然说了十秒钟,女人的心思真是深哪!他老四海可以把天下男人玩弄于掌心,却在贤淑、方惠面前屡屡受挫,真是羞耻。他好不容易才把舌头的位置重新调理过来。“是你妈亲口跟你说的?”

  “就是她临死前说的。”

  “那你就应该听你妈的话呀,咱俩不是一路人,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听他们的,他们的话都是教训。”方竹急了。“大学的后两年里我一直盼着毕业,特想毕业,一旦毕了业我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现在我的工作不错,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说着,方竹勇敢地伸出胳膊,一把就将老四海的脖子搂住了。

  老四海感到一个炙热的胴体贴在身上,刹那间就有股被融化的感觉了。方竹的嘴唇凑了上来,但眼睛是睁着的,目光中全是坚定。老四海哆嗦了几下,可心里是清醒的,异常的清醒,他粗暴地将方竹推开,自己也退了一步:“你冷静点,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答应要照顾你们娘俩,可你妈却病死了。我要是跟了你,我还是人吗?”

  方竹铿锵有力地说:“是我要跟着你。”

  “那也不行。”老四海举着一根手指漫天挥舞,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一掌拍在大腿上。“这叫什么事啊?”

  “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是个黄毛丫头,对不对?你就是希望赶紧让我自立,然后再去做你的浪人,对不对?你是个怯懦的男人,你脑子里全是传统的垃圾,你根本就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灵,你长点儿出息好不好,老四海同志。”方竹是步步紧逼,最后硬是将老四海逼进了墙角。

  老四海这叫个气呀,“长出息”是他一直用来激励方竹的话,如今她却用在自己身上了。方竹逼得很近,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股地喷在老四海脖子上。他知道,不能再退缩了,再退缩下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啦,脖子已经痒痒了。于是老四海一弯腰,从方竹身边溜了过去,他轻巧地跑到门口,回头指着方竹道:“方竹,你不许过来。我是你的长辈,我不能干这种事,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能干。”

  方竹的情态与《黑客帝国》中的崔尼基十分近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流浪,你要带我去魔鬼城,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你是个骗子,可你现在骗不了我。”

  “胡说,你才是骗子呢!”老四海一激动,已经语无伦次了。

  方竹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底细,你的全部细节我都知道。当年为了给我妈治病,我想拿着学生会的经费去做集资,我就是想挪用公款,我就是想犯法,你明白了吗?后来我就碰上了假冒孙中山那事,你没忘吧?”

  “难道你和那个骗子见面啦?”老四海的心已经碎了,碎成了无数小肉块,似乎一使劲就会从肛门里喷出来。

  “可我没敢完全相信他,后来就找你商量,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你说他是骗子,我当然要信你的了。不过我很愤怒,后来那个家伙找上门来了,希望我继续集资。我就把他的底细揭穿了,一不留神还说出了你的名字。”方竹唯恐他听不清,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这个狗东西,他保证没说我的好话。”老四海狠狠地骂,法庭应该判师兄三十年,枪毙了他都不解恨。

  “人家一听说我是你的侄女,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一点是老四海没想到的,师兄居然还是有情有义的人吗?他歪着嘴道:“那小子没骂我?”

  “人家说你是他的师弟,是骗子界的传奇人物。他假冒孙中山的计策也是多亏了你的指点,否则他的行骗生涯就要走到终点了。”方竹忽然笑了,笑得异常灿烂。“我一直就认为你是名人,我以为你是作家呢,可没想到你是天下著名的大骗子!”

  老四海张皇地向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许胡说,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我知道你到北京后就不干了,可你抹杀不了以前的事迹呀!”方竹朝他挑了下眉毛。

  “你什么意思?”老四海紧张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竹低头想了想:“在我心目中,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自己行骗却养活了你们全家,你有责任心。你踏遍大江南北,整治了无数坏人,你的成就比六个作家都高。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同意,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

  “我们一起生活,你对我好就是对得起他们。”

  “你这是歪理。”老四海又急了。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公安局告发你。”方竹哼了一声。

  这回老四海可不怕了,他微笑着说:“那你就去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五章:金盆洗手


     
 
  随着年华即将老去,很多屈辱都将失去意义。

  老景的确是觉得自己有点儿老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农村,这个年岁意味着可以做爷爷了,意味着儿子们即将篡权了,而他现在仅仅是个副局长。真有意思,自己以前是副警长,后来当了副队长,现在是副局长,他老景不应该姓老,应该姓副。谁都知道这个副局长只是干活的,干活依然还要看别人的眼色。副局长总有很多不顺心的事,因为他是副局长。

  这几年老景抓贼的欲望几乎快要消失殆尽了。只有老四海能让他兴奋起来。唉!最让老景感到屈辱的就是老四海,这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骗子,这个同祖同宗却一点儿也不争气的东西,居然两次从自己手里逃脱出去。现在倒好,不仅没抓住骗子,这个骗子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晃悠。如果不是担心方惠的病没人出钱的话,他早把老四海按住了。屈辱啊,但在屈辱面前老景还是低头了。好在他心里清楚,老四海为人太骄傲了。所以他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要和自己斗一斗,而且他更不会弃方惠母女于不顾。

  当他们决定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入秋以后的事了。拉登刚刚完成轰炸世贸大楼的壮举,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纽约和阿富汗。老景便趁这个机会约老四海见面,地点是东长安街的一条长椅。有几件事老景必须要提醒老四海,甚至是警告,要不老四海这小子说不定就会反了天。

  长安街附近找个停车位比登天还不易,老景决定开车到大北窑,然后坐地铁,一口气就到了。

  地铁口永远是黑洞洞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老景在王府井站钻出地铁,刚从地铁口钻出来时精神颇有些恍惚,他很久没有留心关注过身边的这座城市了。放眼望去,一切事物都陌生得有些恐怖,这地方是长安街吗?是中国吗?或者说它在地球上吗?在老景的印象中,地球是一个圆咕咙咚的、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大皮球,而这地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地球的特征来。他面前横亘着一片片红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金银色的巨大堡垒。它们横铺在半空中。它们霸道地遮盖了太阳和绝大部分天空,而它们本身也成为天空的一部分。成群的玩具般的金属笼子,在铁青色的混凝土板材上横冲直撞着,笼子前顶着双空荡荡的眼睛,眼神中尽是迷幻般的空洞。突然笼子们在一束红光的号召下紧急停住了,然后便排列得整齐划一,似乎是出击前匍匐的狮群,又如听命于骨头的万只狼狗。整个视线中只有几棵绿色植物,它们孤独无靠地点缀着万千荒芜,点缀着无限的浑浊,点缀着外星的风景。纤细的树干下则是镂空的铁板,铁板下是死硬死硬的水泥块儿,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石头。是啊,这地方的确不应该是地球,它是科幻电影中的某个外星场所,或者魔幻小说中的鬼国魔窟。在这一刻,老景的心完全凉透了,这不是他想像中的世界,这是个群魔乱舞的斗兽场,而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

  老景是警察,警察的基本素质之一便是去做事而不要琢磨事,更不能浮想连翩。今天他算是犯了大忌。老景拼命要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而面前的一切却并不允许。它们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要把人压碎,然后碾成粉末,然后抛洒在空气里,然后你就成了雨,霉雨酸雨垃圾雨!

  老四海远远走过来,微笑着坐到长椅上,然后十分友好地向老景招手。

  老景浑身的邪劲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他几步便跨了上去,手指在老四海眼前晃悠着。“听说你找了个做假证的?你还敢用我的名义?你以为你有了合法证件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做梦!我早晚得把你小子抓起来绳之以法,我亲自抓。”

  老四海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里,半闭着眼说:“我是不是跪在地上求过你呀?求你别抓我,求你放过我的身子和灵魂,我是吗?”

  老四海这几天真是太兴奋了,他居然弄到了一张真的身份证。前一阵子,他拿着慈善中心的捐款证明和方惠的诊断书跑到公安局户籍科去了。老四海口口声声地要为山区的孩子继续捐款,完成菜仁未尽的事业,另外菜仁老婆的病也需要花大钱。花钱的事大多用得着身份证。而他却把身份证弄丢了,补办一张还得回老家去办,时间上实在来不及。户籍科的头头认识菜仁,也知道他们家的事,又是同情又是难过,两人还差点哭了一鼻子。后来老四海偷偷说:我和你们老副局长是本家兄弟。科长仔细一查对,老四海身份证的地址与老副局长的家乡果然在同一地方,而且他们姓氏本身就够怪的了,于是科长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了。后来他先后给医院和慈善中心打了电话,大家异口同声地为老四海做了证明。科长被感动得什么似的,为了救方惠的命,为了支援山区孩子,他亲自通过当地省局给老四海办了张身份证。科长认为能够越权处理这事,完全是为了体现“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两天后他异常兴奋地把身份证给老四海,还捎带着一大堆鼓励。再后来科长碰上了老景,特地谈起过这件事,他一口一个大好人,一口一个活雷锋,把老四海夸成花了。科长认为,老副局的家族人才辈出,令人钦佩!出了个副局长,又出了个大慈善家,祖宗坟头冒青烟了。老景不好把这事戳穿了,可鼻子却气瘪了好几天。

  老景见老四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便狞笑着:“就算你干了两件好事,法律是不承认功过抵消的。所以你的罪过够判二十年的,我现在就等那天呢。”

  “那可不一定,有几个受害者报过警啊?你又能找到多少确凿的证据啊?顶多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记恨我,她咒我不得好死。可剩下的事都是讹传。”说着,老四海把那张身份证拿出来了,举在阳光下照了照,嘻嘻哈哈地说,“长城的图案可真清楚啊。我有十几张身份证,都没有这张做得好。”

  “废话!这张是真的。我那同事,我那同事真是……”老景本想说笨蛋,但又觉得背后说同事的坏话不大好,只得改口道,“木讷!”

  老四海成心气他:“人家一点儿都不木讷,他亲自打的电话,亲自证实了我说话的真实性,挺负责任的。好人啊!办身份证的钱是他出的,我给他,他不要。人家说:自己是没那么钱,有钱的话他也应该出点儿。多好的人!”

  老景清楚同事是办理户籍的,户籍警的基本要求是认真负责,心眼自然不会多到老四海那个程度。老四海这坏蛋利用了人家的同情心,好在是人坏事不坏,虽然人是骗子可那事却是真的,这个狗东西!他哼哼着说:“你办假证花钱了,弄个真的倒没花钱,缺德!将来等我把你抓起来,最好由我来当法官,我保证能多判你两年。”

  “你先别抓我,方惠的病已经恶化了,这个身份证已经派上用场了。”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气短,立刻又横起来了,“假亦真时真亦假,假的需要花钱,真的也需要花钱,我花了时间就等于是钱。在社会上混,你有个名义,我没有,这就是你我的表面区别。法律保护好人可也保护坏人,我是骗坏人的钱去帮助好人,这就是你我的本质差异。”老四海是真希望和这个警察多聊几次,这家伙能激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很多玩意儿。

  “少说好听的,你主要是帮助你自己。”

  “我是达则兼顾天下,穷则自善其身。”老四海小孩一样争辩起来。

  “你就会捡好听的说。”老景呵呵冷笑着,居高临下地说,我审问过好几个与你有牵连的罪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我估计你小子手里至少得有好几百万呢。有那么多钱你却只建了一所希望学校,只帮助过菜仁一家。嘿嘿,你还真别把自己当好人,你不像。”

  老四海干瞪着眼,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勿——勿以善小而不为。”

  “你结巴什么?没底气了吧?”老景见自己的反击终于见效了,立刻高兴起来。他坐到老四海身边,接着刺激他。“今天之所以和你见面,还有一个事呢。我们公安局觉得菜仁挺不容易的,已经批了一笔抚养费,你通知菜仁的孩子来领钱吧。嘿嘿,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置好人于不顾。”

  “难说……”

  老景见他一翻眼睛,知道这小子马上就要提老爹的事了,赶紧叉开话题道:“我听说方惠一定要换肾,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不换。”老四海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把,垂头丧气地说,“她说她换不起,她不能拖累人。”

  “你不是有办法吗?”

  “他们这家人你还不知道?自尊心都特别强,死拧死拧的。我说我有钱,可人家不用,人家——人家让我自己攒着,你说这钱是攒出来的?老实人才攒钱呢。可他们的脑筋就这么落后,我又能怎么办?”老四海气呼呼地说。

  “人家是正派人。”老景道。

  “我不正派,可我还是没办法。”

  “只能以家属的名义,直接把她送上手术台。”老景望着滚滚车流,脸上全是木然。

  “她没有家属了。方竹太小,难道让她签字吗?”

  老景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拍了拍老四海的肩膀。“我不佩服你,你也不是超人,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啊!啊?呵呵,这事办不成,你呀,就直接去自首吧,你不配在外面晃悠。”说完,老景站起身,慢悠悠要走。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你说呢?”

  老四海没理他,愤恨地坐了良久。这个失魂落魄的半老警察居然还敢挖苦自己?老四海的眼睛当然不是吃饭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老景油滑了,精明了,但意志远不如当年坚定了。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在官场混久了吧,或许是眼里的罪恶太多了,或许人一旦上了岁数都这样吧?不过老景说的也不全是废话,只有家属有权利把方惠送到手术台上去,这一点是用不着病者本人认可的。难道这家伙是在怂恿自己吗?

  十天前,医生沉痛地告诉老四海,方惠的生命最多还能延续三个月,你们如果不愿意再空费钱财了,干脆就把病人直接弄家去吧,人在自己家里,或许状态还会放松些。

  老四海追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医生说:“办法我早就说了,唯一的,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就是换肾。当然了我们不能保证新肾在病人体内100%地能安全存活下来,可现在就这一个办法。”

  老四海找到方竹商量这件事,方竹一听这话就哭倒在沙发里了,第一个念头又是退了学去打工。

  老四海怒道:“你都二十岁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呀?别动不动就琢磨退学的事。”

  方竹哽咽着说:“我也知道,就是退了学也没那么多钱呀,可要不不退学就更没钱了,我妈也就更没有指望了。”

  老四海小声道:“我有钱,不就二十来万吗?我有。可人家医院怕出意外,你是你妈的唯一亲属,必须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方竹凶蛮地在沙发里打了个滚,大叫道:“我不能签,万一我妈死在手术台上就等于是我把她害了。她要是知道我还用你的钱,一定会打折我的腿。”

  老四海见这孩子不可理喻,只好再去找方惠,轻描淡写地说要动个小手术。

  方惠却一点儿都不傻,她早就从护士口中弄清楚自己的病情了。于是语重心长地拉着老四海道:“我知道他们是想给我换肾,二十多万块钱呢,加上手术费就更多了。我这不是要把你们拖累死吗?手术我不做,死了我就找菜仁去,不能让你们背一辈子债。四海呀,方竹岁数还小,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呢,能供她上完大学。你要帮我们盯住了她,她要是敢退学,你就替我们揍她,狠狠地打。”

  老四海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方惠能如此坦然,人家直接就话说明白了。老四海只得道:“嫂子,您别为钱的事操心。我有钱,就是四十万我也能拿出来,我挣钱不难。”

  方惠惊道:“你不会是干了犯法的事吧?”

  老四海心道:不犯法,我哪儿挣钱去。但他嘴里却说:“您是不知道,我有一本书卖火了,挣了一大笔的版税,叫《中国丁克》。现在市面上正卖呢。”老四海说的不全是瞎话,他最近在书摊上又看见了一本庸人的书,书名就叫《中国丁克》,看样子是销路还不错,封面上说电视剧版权也卖出去了。他估计方惠一家人是顾不上理会自己的身份了,既然充当了作家就充当到底吧。

  方惠摇着头,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没娶媳妇呢,我要是把你的钱花了,我还叫人吗?你大哥一辈子都不欠别人的,我总不能欠一笔死债吧?再说了,用了你的钱,我就是能再活几年也是还不起呀,就是当一百年护工,我也攒不出这么多钱来,不值啊。你写本书挺不容易的,自己留着吧。”说完,她就把眼睛闭上了,任凭老四海如何地巧舌如簧,方惠连眼皮都不抬了。

  从那天开始,老四海脑子里就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这件事,没想到老景的话竟无意中提醒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有主意了。老四海估计老景还没走远呢,于是拿出手机,直接呼叫公安局的副局长。

  十分钟后老景还真回来了,他凶恶地瞪着老四海道:“你要是没有正经事,我现在就带你去自首。”

  老四海笑着说:“自首的事不用着急,我又不会跑。但我这个事还真挺急的,非你莫属。你认识办事处的人吗?”

  老景朝天空中啐了口唾沫,咬着槽牙道:“你小子不会是想办北京户口吧?别得寸进尺。”

  “我用不着那玩意儿,北京户口算什么呀?我就是去了美国,不出三个月我也能办出张绿卡来。哼!事情是这样的,我把所有的证件都提供给你,我本人也可以露面,你呢帮我办个结婚证。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女方无法出面,女方不出面,办起结婚证来就会有些问题,难办。你是副局长啊,你有面子,办事处的人买你个面子,这件事就算成了。”老四海说话时很严肃,眼睛死死地盯住老景的脸,一眨不眨。

  老景果真有些意外,他研究着老四海的表情,屁股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长椅上坐去,眼看屁股就要碰上椅子面了,突然间身子又立直了。“你小子不会是想和方惠结婚吧,你是不是惦记着他们家的房子呢?是不是?我——我现在就得把你抓起来。”说着,他一翻腕子,三根手指头扣住了老四海的脉门。

  “你这人简直是脏心烂肺。”老四海厌恶地“嘁”了一声,立刻又疼得浑身乱扭。“你手上轻点儿,他们家的房子值得了一个肾吗?”

  “你要捐肾?”老景马上撒手了。

  老四海立刻捂住后腰,唯恐肾脏一不小心会从后面掉出去。“我出手术费我出买肾的钱,我不出肾,钱能买来的东西为什么要从自己身上割呢?再说了,我就是想捐给她,血型、基因也不见得合适啊。”

  老景依然是满脸的不信任,斜着眼道:“他们家在金鱼池那套房子,少说也能值上三十万吧?”

  “我的钱能买几套高档公寓了,联体别墅也不算什么,我为什么要住他们家的经济适用房?那是给穷人盖的破房子,你去看看,吹口气就能塌喽,万一把我砸死了怎么办?”老四海满面轻蔑,挥着手道,“好吧,既然你满脑子坏心眼,那就再加上一条,办个婚前财产公证,方惠的婚前财产全部归她女儿所有。公证书由我来办理,我想办法让方惠签字,保证是真的。您要是愿意就做公证人,这回总行了吧?”

  老景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分悲痛地说:“我当你的公证人?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不愿意当就算,哪儿那么多废话呀?”老四海瞪了他一眼。

  “换了肾就能恢复吗?”

  “没有百分之百的事,医生都不敢保证的事我能保证吗?”

  “那你是图什么呀?”老景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歪着脑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老四海来。

  老四海笑道:“能想出这个办法还应该谢谢你呢。我要是当上了她丈夫,我就能代表家属签字啦,我就能把她直接送上手术台啦。”

  “那,那你到底图的什么呀?”老景还是不明白。

  这回老四海不说话了,他仰着头仔细想了半天,最后吸着气说:“你看过庸人先生写的《一不留神》吗?”老景摇头,老四海接着道:“人家在书里说,猫眼里猫顺眼,狗眼里狗顺眼。我是猫,你是狗,所以你老是看我不顺眼,这事你想不明白我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事就算是报恩吧,菜仁救过我一条命。还有——其实也没什么了。”

  老景的手指头在脑门上抓来抓去,不一会儿就抓出了十几条红道子。“万一方惠痊愈了,你还真想当她的丈夫吗?”

  “离婚呀,这还不好办。”老四海心道,我当然要离婚了,只是名义夫妻,我怎么能和菜仁的老婆躺在同一张床上呢?

  老景在自己腿上捏了一把,然后又加了把劲,终于觉出疼来了。他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事终归是救人命的事,我不干涉。可你也别惦记着把我拖上你的贼船,这个事啊你自己琢磨着办。但是我会时刻关注着你小子的动静,你不要再耍花招,不要以我的名义招摇撞骗,更不许再跑我们单位去胡说八道。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有点着急:“方竹不签字,我能怎么办?办事处也不能听我一个人的。”

  “你——可以,你自己想。”老景出了一头汗,差点给这骗子出了主意。他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你给我记住,别耍花招。”

  老四海想了想,明白了。医生或许能看出真假钞票的区别,可这结婚证就难说了,实在不行就办张假的,或许也能过了关。当然了,证件最好是真的,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老四海回到家里,先把自己的证件准备好了,然后给方竹打了个电话。方竹在家,老四海便直接跑过去了。

  方竹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抹眼泪呢,见老叔叔来了,立刻给他沏了一杯茶。老四海问了几句学校的事,话题很快就转到方惠身上了。他做了最后的尝试,希望方竹能鼓起勇气,把母亲送上手术台。

  方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煞白了,惊道:“我问过医生了,我妈有30%的可能性会倒在手术台上,还有30%的可能性会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也就是说她活下去的概率只有40%啊。还有,听说一般性的排异反应处理不好也能死人,万一要是……”

  老四海不耐烦地说:“要是不上手术台的话,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方竹噘着嘴道:“我不敢,我只是个女孩子,我一想起这事来就做噩梦,太可怕了。我不敢。”说着方竹瞟了老四海一眼,“我要是结了婚就好了,我让我老公去签字。”

  老四海叹息了一声,心里大是快慰了。一般来说年轻人的叛逆大多是玩耍,玩一玩耍一耍也就过去了。方竹前几年又是搞同性恋,又是一门心思地不想上学,进了大学又充当学生运动的领袖,但随着家庭变故,这丫头已经彻底回归传统了。如今的方竹是越来越像方惠了,大学还没毕业,就希望躲在老公身后了,这样想也就对了。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菜仁、方惠的女儿是绝不可能成为女骗子的。

  想到这儿,老四海老谋深算地说:“我要是有办法给你妈做手术,你不会反对吧?”

  “可我们家也没那么多钱啊。”方竹道。

  “你是学生,不要理会钱的事。你只要不反对就行。”老四海沉着脸说。

  “我当然不反对,可我就是不敢签字。”说着,方竹忽然扭捏起来。“老叔叔,你总不会是要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就像电影里的,只要我同意结婚,天上就会掉下一大笔遗产来。”

  老四海笑道:“放心吧,你会有遗产的。”说着,他拿出五十块钱,塞给方竹。“去买点吃的,再带两瓶啤酒回来,咱们吃饭。”

  方竹走了,老四海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幸亏老四海对方家很是熟悉,终于在方竹回来之前把所有的证件都凑齐了。他将证件藏好,然后兴高采烈地做了个西红柿鸡蛋汤,汤刚出锅,香油还没放呢,方竹就跑回来了。她提着鼻子冲到厨房,一眼看见是老四海,眼泪唰唰地就下来了。

  老四海吓了一跳,揪着她问:“怎么啦?是不是路上有人欺负你呀?”

  方竹哭着说:“我进门的时候产生错觉了。我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就以为是我爸爸回来了呢,没想到是你。”

  老四海心头一酸,勉强在方竹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傻丫头,一天到晚地胡说八道。赶紧吃饭吧。”

  方竹的自理能力比较差,吃食虽然买了不少却基本上都是素食,下酒菜是一样都没有,老四海只能将就着吃。其实他的心早就飞了,一半去了阴曹地府,另一半则纠缠着老景不放。老四海边吃边想:他奶奶的,我老四海居然要结婚了!菜仁菜大哥,你在天之灵,可千万别与我过不去呀,我就是为了救人,其他的什么也没想。嘿嘿,你老景不是警察吗?你看着我设局却不敢碰我,还变着法地帮我出主意,你也有今天呀!

  方竹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老叔叔,我问你,孙中山是不是已经死了?”

  “1925年3月,死在北京的协和医院,是肝病,几年后灵柩才移到南京。”说到这儿老四海立刻奇怪起来,方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呢?她对政治人物是从来都不关心的。

  方竹翻着眼睛问:“万一他要是没死呢?”

  老四海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了,他满怀戒备地问:“你什么意思?死了七十多年的人还能活过来吗?那是神话,是传说。对了,或许将来可以,我听说国外有人正在研究冬眠技术。他们把病人冷藏起来,等这种病被彻底破解以后再让他苏醒。但据我所知还没有成功的例子。”

  “可他当时要是装死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方竹思索着说。

  “谁呀?谁说他是装死?”老四海的心扑通一声就掉下去了,砸得肚子生疼,难道自己的点子被人剽窃啦?

  方竹说:“我有个同学,他说他妈碰上孙中山了,孙中山说自己当年是装死,就是为了东山再起。”

  “放屁,他要是活到今天得快135岁了,那不是胡说吗?”老四海一把将筷子摔了,这明明就是剽窃,难道师兄把自己的点子卖了?

  “人家说他在山里修炼了几十年,修炼的人应该活得很长吧?”方竹抿着小嘴,似乎在憧憬山中的美好时光。

  “谁?谁说的?”

  “我同学他妈说的,他说孙中山手里有一大笔存款,那笔钱能把纽约整个买下来。现在存款都在日本银行呢,只要把手续一落实就能取出来。现在人家正集资呢,要去日本打官司。集资的利息是50%啊,可惜我没钱,有了钱我就入一股,将来让我妈也高兴高兴。”方竹大大地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老四海大瞪着眼,愣了好久才道:“你的同学信这个?信啦?”

  “反正有的同学信了,人家出示的资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全是民国时期的东西,特旧。而且呀我那同学还说了,那人绝对是孙中山,模样和照片上一样,不可能是假的。”方竹边说边点头,好像在证实什么。

  老四海脑子立刻映出师兄的形象来,这小子居然还在招摇撞骗?他的正确选择应该是监狱啊!难道这些大学生居然也能信这种鬼话?完了,完了,这个民族是没指望了,所谓的天之骄子不过是一群披着学士袍的白痴,小儿科的骗局都能把他们弄得五迷三道,这样的民族还能有什么指望?

  他忿忿地敲了敲桌子:“你给我听着,这是圈钱的骗局,是骗子的伎俩,而且是低级骗子玩儿的。你们这群孩子十几年的书是怎么念的?你们都学什么了你们?孙中山要是活着,他还能缺钱用吗?他还会集资吗?海峡两岸的人都得把他当成活神仙,中国历史都要为他改写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全是——全是——给我听着,你现在要好好上学,学点真东西,什么鬼话也不要信。哎呀,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给你妈治病,是你赶紧毕业,你懂不懂?”

  方竹委屈地说:“我知道我们家没钱,这不是想给家里创收吗?你不让我参与也就算了,何必这样凶呢,好像我们都是白痴。”

  “你们——你们——”老四海心道:你们就是白痴,白吃饭的。“钱的事不用你管,我有办法。”

  “可你能有什么办法?一个肾好几十万块呢?我听说作家都是很穷的。”

  “我——我有办法。”老四海差点说出:我能骗。

  方竹拧着眉毛道:“要不,把我的肾给我妈一个?”

  老四海终于欣慰了地摸了摸胸口,这句话听着还算顺耳。“行啦,你有这句话你妈就没白养活你。她要是知道这肾是你捐的,她能拿着刀子,当时就给你取出来。”

  方竹一把捂住眼睛:“太恐怖啦,想起来就可怕。”

  老四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阴谋往往是见不得人的,但不一定都是坏事。

  当年刘邦玩儿的是阴谋,项羽干的是明打明烧的勾当,结果是汉家江山持续几百年的太平,汉族作为一个民族终于成型了。当时万一要是项羽谋得了天下,中国必将再度出现一个暴君,再度出现一次内乱,而东亚大陆向哪一个方向发展也不一定了。

  老四海是个阴谋家,但特喜欢打着阳谋的幌子,而且还是个完美主义者。他把做假证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但依然觉得能拿到真证件是最好结果。于是他决定试一试,便拿着所有的手续去了办事处。路上老四海就琢磨好了,他认为人的感情防线是最容易突破的,他要把感动科长的招术再次使出来。其实骗局就是营造心理神话,手法绝对是次要的。

  来到办事处,老四海哭丧着脸找到一位面目最和蔼的大姐,他号称自己与方惠相恋多年了,正准备结婚呢,方惠就病了。自己背着恋人把证件偷出来办手续,一是为了爱情,二是花钱救人。因为方惠怕拖累自己,死活不愿意结婚了,也不肯花恋人的钱做手术,希望大姐能帮个忙。话还没说完呢,办事处的大姐就哭成了泪人,她给医院打了电话,医生证明了方惠的病情以及老四海与她的关系。之后她决定帮忙,大姐是个热心肠,她破例在女方不在的情况下,要给老四海办理结婚手续。

  当然了,大姐也不是糊涂人。她问明情况,得知方惠有个女儿便让老四海事先办了个婚前财产分割协议,存在办事处作为案底儿。老四海全部照办了,拿到协议后,他把这张纸夹在一堆报销单子中,方惠稀里糊涂地就签字了。又过了几天,办事处的大姐居然把结婚证办好了。她堂堂正正地把老四海称为兄弟,在老四海拿到证书的一刻,办事处的其他人员竟集体站起来向他表示敬意。他的确有点感动了,这些人真好骗呀!

  老景一直密切关注着老四海的行动,他利用职权让办事处将财产分割协议复印了一份,见到老四海时便举着复印件说:“他们家一旦有变故,这就是证据。”

  老四海笑道:“你保存它有什么用?到时候你直接把我抓起来不就完了。”

  老境显然把这一节忘了,大张着嘴道:“是啊,到时候直接抓了你,就万事大吉啦!”说完,他就把复印件扔了。

  结婚证一到手,老四海便直接找到主治医生,希望立刻给方惠做手术。而且要事先保密,千万不能让方惠知道。

  医生摊开手道:“您是她的直系亲属,保密的事没问题,可换肾必须得有肾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等。”

  老四海心急火燎地说:“要是几个月都等不到,人就完了。”

  医生一个劲点头:“是这么回事,可那也没办法。咱们总不能从大街上直接拉个人来,一刀就是一个肾。文革时期对付反革命可以这么干,现在不行了。”

  “你们弄不来肾,我就找别的医院了。”老四海开始吓唬人了。

  医生笑着说:“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们已经是三等甲级医院了,是中国最高级别的医院。而且现在的器官捐献都是联网的,我们要是弄不到,别人就更别琢磨了。”

  老四海只得请他们做好一切准备,一旦有了肾就动手术。医生也希望他能把前期工作做好,老四海心知肚明,第二天就交了二十五万。

  付款那日的下午,他跑到学校找方竹。一见面,老四海把结婚证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钱我已经交了,现在就等捐献者的肾了。万一你妈在手术台出了点儿意外,你不会恨我吧?”

  方竹一把将结婚证抢过来,惊道:“你——你是我爸爸啦?”

  “千万别让你妈知道这事,到时候直接让她上手术台。她要是知道了还能去吗?”老四海叮嘱道。

  方竹满脸痛苦地说:“那你也不应该是我爸爸呀!”

  “我不是你爸爸,完了事我就不当了。”老四海也知道这事有点儿荒唐,可除了这招,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妈一出院,你就离婚吗?”方竹道。

  老四海估计她是担心,索性把那份财产协议递给方竹:“这是你的,我不会动你们家一分钱。”

  方竹脸上写满了惶恐,她没有看协议反而抱着胳膊观察起老四海来。看了好一阵儿,方竹忽然眯着眼睛说:“没想到啊,你这人挺深的,真是挺深的,我一直以为咱们的心思差不多呢。”

  老四海微笑道:“我今年都三十六了,眼看就要到四十了,和你想的一样我就是白活啦。”

  方竹斜了他一眼,然后仔细端详起结婚证书来,忽而苦笑,忽而难过。最后她指着结婚证上的照片道:“你和我妈照过相?”

  老四海得意地说:“这是我用电脑做出来的,两张照片拼在一起的。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方竹冷笑道:“我看啊你作假的本事也挺高的,真是想不到。”

  老四海是腿肚子跳了几下,自己这阵子是不是太张扬了?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人看出马脚的。

  大约半个月以后,医生紧急通知老四海,有个石家庄的捐献者捐了一个肾,与方惠的血型匹配。

  老四海在电话里大叫着:“立刻拿下。”

  医生说:“你放心吧,我已经定了。下午他们就能把器官送到北京,咱们晚上就动手术。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老四海抑制着兴奋说:“你也放心吧,我是拥有科学精神的人,不会在医患纠纷中把你打个半死的。”

  医生笑了笑:“你现在最好到医院来,帮助病人保持平静。”

  老四海赶往医院,路上通知了方竹,巧的是方竹正在医院呢。老四海来到病房,先是狠狠盯了方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方惠身边,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方惠见到他,立刻就想起了什么:“四海呀,昨天我的同事们来看我,那个小护士还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

  方竹忽闪着眼睛,出气一会儿重一会儿轻,估计是紧张坏了。

  老四海笑道:“嫂子,您不会跟人说我是佛爷的弟弟吧?”

  方惠笑道:“那也不至于,我就说人家四海是个作家,还特能挣钱,人品又特别好。唉,想来你菜大哥说得也没错,你这个条件是——是——”她求援地看了方竹一眼,方竹却根本没往心里去,眼睛一直盯着老四海呢!方惠只好道:“方竹,是王老几来着?”

  “钻石王老五。”方竹哼了一声。

  “对,就是钻石王老五。你想啊,碰上钻石王老五,哪个姑娘能不动心?”方惠欣赏着老四海的坐立不安的样子,很是开心。

  老四海扭捏了一会儿,意识到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马上就换了副面孔,满应满许地说:“行,等您的病稍微好一点儿,我就和她见面,我这个王老五绝不能给我嫂子丢脸。对了,嫂子,刚才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们医院新进口了一台仪器,对治疗肾病有特效,晚上想给您试试。”

  方惠立刻就紧张了:“进口仪器吧?检查费保证特别贵,以前我们医院的仪器也是进口的,一台就好几千万……”

  老四海担心她长篇大论,马上打断:“医生说现在是试用阶段,才二百多块钱。钱我已经交了,咱们就试试吧,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你呀,你就是不知道省几个,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我这个病,我知道。”方惠悔恨地拍了拍大腿。“真是不争气,忒不争气了。”

  “省钱又不在这二百多块钱,就当我请您吃饭了。另外呀,医生说使用这台机器可能会有点疼,我怕您受不了。”

  “钱都交了,我受不了也得受啊!”方惠扭过脸去不理他。

  “那就好,医生说他们事先会对您进行麻醉的,您得积极配合呀,要不咱的钱就白扔了。”老四海望了方竹一眼,方竹显然没想到“老叔叔”说瞎话的本领也如此高超,正吃惊呢。

  方惠哼了一声:“下次有这种事,你一定要征求我的意见。”

  老四海笑道:“我自作主张,我错了,您就原谅兄弟一次吧。嘿嘿……”

  出得门来,方竹也跟着跑出来了。她揪着老四海道:“没想到,你撒谎的本事也很大呀!

  老四海道:“我是了解你们家人的脾气。再说了,我是写书的,写书不就是说瞎话吗?”

  方竹有点拿不准,回头看了一眼。“万一我妈不配合呢?”

  “麻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一醒啊这病就算是好啦。呵呵……到时候我带你们娘俩去旅游,知道新疆的魔鬼城吗?咱们就去魔鬼城。”老四海手指西方,做了个鬼脸。

  “魔鬼城?”方竹从没离开过北京,惊讶地说,什么地方能叫这种破名字?谁还敢去呀?”

  “你们这群孩子就是再上一百年大学也不管用,脑子里全是空的。你知道高尔基吗?《我的大学》,大学就是流浪生涯,世界就是人的大学。我去魔鬼城的时候是为了散心,那地方的石头会变色,你能想像出的颜色,魔鬼城的石头全能变出来。”老四海觉得自己挺高大的,凭自己这肚子学问,足可以当个作家了。

  “什么地方?”

  “新疆,准葛尔戈壁里。”

  “你要是再去流浪能带着我吗?”

  “绝对没问题,嘿嘿,只要你妈挺过这一关去。”

  老四海和方竹安顿好方惠,便径直去找医生了。医生说:石家庄的肾已经到北京站了,现在就要做好手术准备。老四海郑重地在手术协议的家属一栏中签了字,字一签完,手竟开始哆嗦了。他算是理解方竹的心情了,这个名字签下去的确是分量不轻的,这是生与死的界线,搞不好一条人命就断送在自己手上了。他偷偷嘱咐医生,麻醉前一定要保守秘密,最好在手术室外麻醉,不要让方惠起了疑心。医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就拍了胸脯。

  老四海和方竹看着护士给方惠做好麻醉,不禁都有点儿辛酸。二人跑到外面,老四海说:“我太紧张了,咱俩去逛商场吧,反正等也是瞎等,后面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了。”

  方竹低着头跟他走,二人默默走到街上。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全北京的厨房都开动了,街上飘荡着大吃大喝的号角。所有的饭馆都摆出了决一死吃的架势,到处都有服务员招揽吃客的飒爽英姿,每家饭馆门前都矗立着各类菜品的全裸写真。

  老四海和方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他们并排走着,眼前是光怪陆离的世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在那几分钟里,老四海真希望就这么走下去,不回医院,不回家,把所有熟人都扔到海里去,那样就清净了。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方竹先开口了:“你说,我妈能好吗?”

  老四海本想说:好人有好报。可一想起老爹和菜仁的遭遇,就知道这理论纯粹是欺人之谈。他不想在方竹面前表现出丝毫颓废来,只得故作轻松地说:“换肾只是小手术,要相信科学的力量。”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不信科学。”

  老四海板起面孔,训斥道:“任何宗教都是歪理邪说,都是麻痹心灵的鸦片,都是不思进取的借口,都是养活懒人的产业。”

  “对呀,所以我不信宗教,我信钱。没有钱,任何的天花乱坠都是胡说八道。没有钱,我妈就只能等死了。没有钱,我爸爸就得大夜里地进山替人家去买鱼。”方竹仰脸望着他,目光中流露着着几分崇敬。“老叔叔,当作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我觉得你就跟财神爷似的。”

  老四海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坏了,这孩子果然在怀疑自己身份了。他清楚应该露出一点儿狐狸尾巴来,证明了别人的判断也就更好地保护了自己。于是老四海呵呵笑道:“当作家虽然也能挣钱,但那是辛苦钱,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啦。你要知道老叔叔以前可不是作家,以前老叔叔是个骗子。”

  “骗子?真的吗?果然是真的,我看你就像个骗子。”方竹满面兴奋,看来已经羡慕得不能自拔了。

  “嘿嘿,你听说过皮包公司吗?”老四海认为她是开玩笑呢,便面目深沉,语声低微,装出一副怀旧男人谈论痛苦隐私的傻模样。

  “好像听说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竹道。

  “对,我很多年以前就是玩皮包公司的,所以我挣了一些钱。”老四海拍拍自己的口袋。“挣了钱就不能再干了,很多人都是倒霉在贪心上。”

  “后来你就当作家啦?”

  “改邪归正,浪子回头。”老四海知道,方竹又上当了。

  “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呀,将来我也要开皮包公司。”说到这儿,方竹竟狠狠攥了几下拳头。

  老四海真担心这孩子会干出傻事来,马上劝解道:“你懂什么?皮包公司是特殊历史阶段的特殊产物,现在法制健全了,社会中已经没有那个土壤了。其实啊挣钱并不是很难的事,你要好好上学,一定要熟练掌握好一项技能,有了本事自然就能挣到钱了。年轻人要是没本事、没姿色、不年轻、不乖巧,如果再没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背景,基本上就只有一条出路了。”

  “什么出路?”

  “去买五百万的大奖,这是他们唯一的成功可能。”

  “你又骗我了。”方竹作势要打他。

  老四海架着她的手,郑重地说:“真的,不开玩笑,你现在是该有的都有,就缺本事。”

  方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家大商场对面,两人使了个眼色,也没商量就双双走了进去。

  方竹在商场门外说:“这家商场号称是京城黄金第一家,以黄金首饰著名。”

  老四海笑着说:“干脆给你妈买条金项链吧,让她一觉醒来就兴奋一下,一高兴病就好了。”

  方竹说:“我没钱,要是还敢花你的钱,我妈会把我掐死的。”

  老四海笑弯了腰:“你就说是你勤工俭学挣的。”

  方竹认真地说:“等我将来挣了大钱,我给她买一条三两多的金链子,有手指头那么粗。今天咱们就先看看吧,看看也挺舒服的。”说完,她拉着老四海兴致勃勃地逛起商场来。

  仅仅转悠了二十分钟,老四海就有点儿目不暇接,心猿意马了。天哪!原来地球上储存了这么多金子啊!所有售货员的脸都是金光闪闪的,所有的灯光都是黄灿灿的,连原本空洞的墙壁都是熠熠生辉的。那贵重的黄色金属被扭曲成各种造型,痛苦地藏在玻璃柜子中呻吟着。黄金痛苦,但人心贪婪,每一双眼睛都是贼光四射,每一张面孔都极尽谄媚。到处都是金子,老四海估计把商场里的金子堆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商场太大了,金子太多了,走到后来,他已经有点儿腿软了。

  是啊,任何人都无法抵御黄金的诱惑,黄金和美女是世界存在的意义!

  此时方竹拉住他,指着一个柜台道:“老叔叔你看,那东西多好玩啊!”

  老四海定睛望去,那是个三寸见圆的小金碗。金碗的整体造型非常精致,碗的内侧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外侧则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碗边上还挂着两只别致的小金兽。柜台内的价签上注明着:“金盆,78克,产地香港。”老四海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成语,这个金盆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方竹眼冒金光地说:“将来我要是用这个碗吃饭,那得多酷啊!”

  “是金盆,你要是能吃上一盆饭就成饭桶了。”说完老四海就跑了,方竹举着胳膊在后面追出了几十米。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老四海和方竹回到医院,手术室的门依然关着。他们便向所有进出手术室的人打听消息,大家都在重复同一个词:顺利!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所有人都说“是”的时候,人们脑子里反应的往往是“不”。老四海和方竹也是如此,别人越说顺利他们越是紧张。最后两人同时将手伸到对方面前,同时叫道:“我手心都出汗了。”再之后,他们如坍塌的氢气球一样,倒在椅子里,谁也不愿意起来了。

  一个小时后,汗流满面的主治医生被两个小护士架出来了。老四海和方竹立刻就扑了上去,还没等他们冲到近前,医生便挥舞着塑料手套道:“顺利,一切顺利!”

  “真的吗?你没骗我们?”方竹年轻,说起话来也不知轻重。

  医生本来已经要虚脱了,可一听这话马上就来了精神。他甩手将几名护士推开,手指在胸脯上敲得“咚咚”做响:“整整七个小时呀,一点意外都没有发生,你们不要破坏我的好心情。”

  老四海赶紧赔不是:“真是太谢谢您了,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嘿嘿,真是及时啊,太及时了!病人的肾已经没法看了,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如果再耽误几天,做手术也来不及了,万幸啊!”医生欣慰地晃了晃脑袋,看那样子的确是得意非常。

  “我嫂子人呢?”老四海问。

  “嫂子?”医生仔细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非常认真,只得道,一会儿就出来了,还要再观察几天。嘿嘿,咱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让她的病例上了教科书,那样的话我就出名啦。不行,我得祝贺祝贺,我也要祝贺祝贺,我喝酒去。”说完,医生精神抖擞地跑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惠被推出来了。她已经醒了,脸皮煞白,目有怒色。老四海和方竹迎了上去,方惠虽然虚弱但声音异常威严:“四海,方竹,你们俩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会上了手术台,这钱是哪来的?”

  老四海道:“嫂子,你现在身子弱,咱们过两天再说。”

  方惠道:“不行,我想不通。方竹,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签的字?你也太不懂事了,你老叔叔攒几个钱容易吗?我白养了你二十多年,你这个丢人的东西。你爸爸要是活着,他得让你活活气死。”

  方竹都快哭出来了,委屈地说:“我没签字,是老叔叔自己签的。”

  “不对呀,不对,他不是家属啊,他怎么能签字呢?方惠近乎惊恐地望着老四海,眼中的血丝暴涨了一倍。

  老四海扭脸想跑,方竹却揪着他的袖子道:“老叔叔托人办了张结婚证,是您和他的结婚证,然后他就签字了,我事先不知道。”

  老四海心道:这丫头也太不仗义了,居然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了。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了。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柔声细语地说:“嫂子,咱们应该先治病,人命关天,现在市面上都在号召以人为本啦,多不容易呀。等您的病好了,咱们再离婚。您放心,我不能对不起我菜大哥。”

  方惠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懊丧地“哎呀”了两声,眼看着就要坐起来。“我这不是拖累人吗?我缺德了我,我这不是害人家吗?好好的小伙子,这——这——成离异啦,我是缺德了我。”

  老四海赶紧向护士挥手,那意思是快进病房吧。护士从他身边走过时,老四海小声嘱咐道:“吗啡,给她来一针吗啡,让她镇静镇静。”小护士竟笑了出来。“你还什么都懂。”老四海没心思跟他逗贫嘴,急道:“快去打针吧。”

  手术车被推走了,老四海又拉着方竹说:“你今天晚上就在医院里陪你妈,有事立刻通知我。”

  “她醒了,她肯定要骂我的。”方竹噘着嘴,有点不情愿。

  老四海叹息着说:“你就说:是老叔叔太坏了,他就是一骗婚的,缺德的事都是老叔叔干的。”

  方竹扑哧一声笑了:“你就爱胡说八道,可我妈要是不听呢?”

  “再打一针。”老四海斩钉截铁。

  方竹瞪他一眼,然后紧走两步,追上了手术车。

  老四海望着她们远去,楼道里竟全是方惠的叹息声:“唉,我缺德啦,我是拖累人啊,二十多万啊,二十多万呀……”

  老四海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他真想追上去,趴在方惠耳边告诉她:我的钱还多着呢。但又担心方惠不信,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四海一夜也没接到方竹的电话,估计方惠的情况良好。

  早上老四海先去了趟股市,最近股市如一匹脱缰野马,狂奔不止。仅仅一早晨的功夫就暴涨了三十多点,老四海将前几天进手的股票全部卖出,然后又买进了一大笔蓝筹股。他估计,蓝筹股虽然盘大,但股票的价格低,基本面良好,后劲无以伦比。手续办完了,老四海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仅仅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自己竟然挣了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后续利润有待开发。这个买卖比设骗局省事多了,他琢磨着应该再投入些资金,谁说钱不能生钱?我老四海就能让钞票们结婚、配种、生育,生出一大群小钞票来。

  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一头钻进网吧,将自己名下的网站全部注销了,把网上的原始文件也一一删除掉,老四海的踪影从网上彻底消失了。其实玩儿网站也是一样的挣钱,但老四海发现最近网上出现了不少克隆者,这群狗东西自己脑子不好,专门跟风。老四海是完美主义者,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再说了,既然合法渠道能挣钱,又何必在非法渠道里冒险呢?

  接着他找了辆出租,来到那家专门卖黄金的商场,以九千多块的价格买下了那个小金盆。

  金盆到了手,老四海回到家里。他把金盆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中央,在金盆中注满了清水,然后又在阳台上烧了一柱香。

  再之后老四海将十个手指头勉强地挤进金盆里,象征性地涮了涮。指甲里的泥都被洗掉了,手指头也干净了。

  老四海端起金盆,沾着清水,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泼洒着,水珠“啪啪”地落在地上,清脆得如孩子们在拍击手心。这个荒诞而郑重的仪式进行了十分钟,老四海就像洗了一次桑拿一样,出了一身汗,背心都湿透了。

  仪式完毕,他躺在沙发里抽了一支烟,香烟真香,比大烟都香。

  老四海手脚并用地算计了一下,从自己利用树洞夹掉了师兄的手指头,骗来了几十块钱的硬币开始,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自己几乎走遍了中国大陆,除了台湾和西藏,每个地方都有人孝敬自己,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光辉业绩,真是难得呀。不对,虽然没去过台湾岛,但他曾在福建蒙骗过一个台湾商人,这么说只有西藏在射雕范围之外。十六年了,十六岁孩子都开始发情了,十六年的射雕生涯也该结束了!

  他又拿起小金盆,放在鼻子下仔细观察起来,奇怪的是这金盆远不如昨天看着明亮了,或许是光线问题,或许是自己手上的阴气太重了。看着看着,老四海竟有点后悔了,刚才应该把整个仪式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有光盘为证,将来再碰上老景好歹也有个说辞。但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方惠一痊愈,我就远走高飞,老景啊你就当你的副局长吧。

  想到这儿,老四海是说不出的兴奋,他穿好衣服就准备去医院。

  老四海刚走到门口,房门居然自己打开了。他惊得跳了起来,转身就要跑。只听门外的人说:“你跑什么呀?你又干什么坏事了。”老四海一回头,竟看见老景堂堂正正地站在门口。太倒霉了,真是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刚刚琢磨过这家伙,他居然就找上门来了。

  “我还以为是贼呢!老四海没好气地说。

  “真有意思,你这是贼喊捉贼。”老景进得门来,回手将门关上了。

  “你要是有事就赶紧说,我正要去医院呢,你不要耽误我的时间。”老四海就站在门口,连请他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挺厉害,我是警察。”老景怒道。

  “你要是好警察你就把我爸爸还给我。”老四海知道他最讨厌提这事,张口就来。

  老景气得扭了下脖子:“你少提这事。我问你,方惠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做的手术,手术很顺利,但还要观察几天。”

  “顺利就好。”说着,老景在房间里扫视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上。“最近有人利用网络设局,我担心是你干的。”

  “你不要诬陷好人。”老四海一个劲地出大气,整个人都僵硬了。

  老景不理他,直接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毫不客气地搜索起来。老四海庆幸地把双手抱在胸口上,幸亏自己将所有网站的信息都删除了,否则就被这小子的突然袭击抓住了。前一段时间,他对老景多少有些放松戒备,他认为老景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在看来这家伙果然在监视着自己,他并没忘记自己是警察,而老四海却差点忘了自己是骗子。过了一会儿,老四海见他脸上出现了失望,便放心了,这小子什么也没找到。

  “你是小人之心,我当年设局的时候,你们根本抓不住。现在我在股市里做合法生意,你们却来找麻烦。”老四海冷笑着。

  “我觉得网站的事保证与你有关系,这几天里你去过三次网吧。”老景死死盯住他的脸。

  老四海心道:幸亏是最近,前几个月我是一天之内就得去八次网吧,真是万幸啊。他在脸上写满了坦然,嘿嘿着道:“我还是真动过这个心思,可我现在有合法营生,何必去冒险呢?你知道吗?现在股市特别火爆,空前大牛市,我劝你马上入两万吧,先挣点钱。将来万一熊市了,想挣都挣不到了。你孩子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老景斜眼瞪着他。

  “我是说你应该给孩子攒点钱,孩子将来上大学、找工作,娶老婆,没钱行吗?没钱你儿子能看得起你吗?你别瞪我,本职工作是不能耽误,但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老景气得哼哼了几声:“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会养活。我还会盯着你的,给我小心点。”说完,老景阴着脸要走。

  老四海呵呵笑道:“你们这些人啊,心眼小还特别的无能,满街的骗子你们抓不住,何必找我的麻烦呢?”

  老景眼角一动:“这么说街上又出你这样的骗子啦?”

  老四海叫板似的梗着脖子:“我从来都是在五星级饭店的,不在街上转悠。嘿嘿,你们呀根本想不到我能干什么,也就别操那个心了。可笑的是有人在街上冒充孙中山骗钱,你们照样抓不住人家,照样让人家逍遥法外。所以我说你们无能,高智商的骗子抓不住,低智商的骗子还是抓不住。”

  “胡说。”老景急了。“还能有人冒充孙中山?那不是疯了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个笑话呢,后来才知道居然是真的。”老四海拍了下门,“我要去医院了,你快点儿行不行?”

  老景乖乖地走到门口,猛然回头道:“有人信他吗?有这么傻的人吗?”

  “我听说人家已经骗走好几十万了,我估计呀你就说地球是方的,也会有人信的。”说着,老四海打开门,“那个人,你认识。”

  老景被他推出了出来,脸上全是茫然。“真会有人信这种事?”

  老四海又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查吧,我得马上走了。”说完,他把老景扔在门口,自己走了。

  老景指着他的背影道:“方惠的事完了,咱们一起算账。”

  老四海回头做出个鬼脸:“总得有证据吧,总得有证人吧,法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嘿嘿。”

  老景原地站了一会儿,老四海的话不无道理呀。即使把他抓了又能怎么样?连个受害人都找不到,那不得成了笑话?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四章:野渡无人


     
 
  老四海和方竹在广场上耍到了一点多,这才想到该回家了。

  后半夜街面上依然人潮如海,老四海担心流氓们顺水摸人,决定亲自将方竹送回家去。在金鱼池小区外,他担心菜仁动了别的心思,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将自己和方竹被游行队伍卷到天安门的事说了。

  菜仁在电话里笑道:“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们爷俩了,你正举着国旗跑呢。”

  老四海惊道:“电视转播啦,我怎么没注意到啊!”

  菜仁哈哈哈地说:“看得可清楚啦!方竹那丫头站在旗杆底座上,对不对?嘿嘿,真有你的,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老四海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方竹被电视台抓了个现形,竟有些心惊肉跳了。这节目是全国转播的,万一事主们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岂不是仇上加仇吗?

  这时菜仁叮嘱他道:“赶紧把方竹那疯丫头送回来吧,明天早上她还要去学校呢。我过两个钟头就要去拒马河了,现在得养养神。”

  老四海说:“你先睡吧,我们已经到家了。”

  老四海让方竹直接回家,自己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住所了。

  行骗设局是一项秘密工作,出头露脸是从业人员的大忌。今天老四海一不留神竟在电视上出了风头,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临睡前,老四海下定决心,明天就去买机票,尽快离开北京,去哪儿都行。

  早晨五点半的时候,老四海被手机的叫闹声吵醒了,他刚要骂人却发现号码是方惠的。方惠说自己在医院呢,她几近惊恐地告诉老四海:“四海呀,你菜大哥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接了可电话里又没声,我把电话挂了又打回去,结果就占线了。可挂掉电话,我的手机又开始响了,还是菜仁的。接了,还是那样。这事有点儿不对劲啊,跟你上回犯病的情形一样。”

  老四海揉着眼睛问:“他不是去拒马河了吗?”

  方惠急道:“是啊,为他们单位买鱼去了,不会是跟鱼贩子打起来了吧?他这人认真,老想替公家省钱,鱼贩子可不管这个。”

  老四海向窗外一看,天还没完全亮呢。他嘟囔着说:“应该不会,这么早鱼贩子还没回来呢。”他知道方惠是个心里放不住事的人,索性让她在医院门口等自己。然后他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街上去叫了出租车。

  五点半的北京城是冷清而清冷,刚跑到街上老四海就起了身鸡皮疙瘩。路面上到处是炮仗碎屑和五颜六色的碎纸,都是昨夜的遗留物。似乎所有北京人昨晚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集体婚礼,老四海忽然哈哈笑起来,要是这一千多万人集体做爱,声势该是多么浩大呀!还好,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别的,出租车便来了。

  老四海说了声医院,然后便一头扎进车里,车里面暖和多了。司机边开车边打量着老四海的模样,忽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四海正心烦呢,立刻立着眼睛道:“你笑什么?”

  司机道:“你那拉锁是不是坏啦?”

  老四海低头一看,也笑了。由于出来得太仓促,没拉拉锁,裤裆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面了,似乎那玩意儿想出来透透风。他赶紧将拉锁整理好,沉着气问:“你知道拒马河吗?”

  司机点着头道:“知道,不就是十渡吗?”

  老四海说:“咱们在医院再拉上一个人,然后马上去拒马河,越快越好。”

  司机仔细看了老四海几眼,满脸防备地说:“您带上的同伙是男是女呀?”

  老四海觉得这话太别扭了,什么叫同伙啊?犯罪分子才能叫同伙呢。他瞪了司机一眼,不满地说:“女的。”

  司机的表情立刻松弛了,嘿嘿笑道:“是女的我就去,男的我就不去了。您看看,现在刚五点半。这么早拉着两个大男人进山,我可没那么大胆子。”

  老四海撇着嘴说:“你们开出租的手里能有几个钱,抢劫的也不至于向你们下手啊。”

  司机冷笑道:“嘿嘿,不开眼的强盗满街都是。您是不知道,前天我们有个同行在大兴让人家扎死了,身上就带了三百多块钱。”

  老四海没心思与他探讨司机的生死问题,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吧,我身上的钱比你多,我比你胆子小。快,赶紧去医院。”

  方惠在医院门口急匆匆地走来走去,老远看去,她似乎在满街追老鼠。老四海招呼她上车,车门一关,方惠就心急火燎地问:“四海,你说说你菜大哥不会是半路犯了病吧?”说着她拿出手机让老四海看,“你看,四点半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只有喘气的声音,再打过去就占线了。”

  老四海说:“他有病根吗?”

  方惠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我自己倒是觉得不大舒服,可你菜大哥没事啊。他当过兵,身体一直挺壮实的。”说着,方惠骤然间便紧张了,“坏了,怕就怕身体好的人突然犯毛病,一旦有了病连自己都预料不到,说趴下就趴下呀。”

  老四海无奈地拍了几下巴掌:“我的嫂子,你就别胡思乱想啦,芝麻大的事能让你想成一个大面包。没准我菜大哥就是无意中碰到手机键盘了,要是真那样,咱俩就是白跑一趟了。对了,干脆我请您去十渡蹦极吧,五六十米高铁架子,直接跳下去,脑袋能撞到水面上。”其实老四海知道,碰键盘的事是不可能的,即使菜仁真碰到了键盘,但方惠一旦挂掉电话,菜仁的手机也就自动恢复了,不可能总是占线。

  方惠使劲点头:“蹦极那玩意儿,想起来我就害怕。要是真碰上键盘的话,我们全家请你去吃全聚德。”

  老四海呵呵笑了几声。看来方惠不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虽然平时舍不得,但为了菜仁终于敢吃顿全聚德了。

  北京出租司机的舌头永远是常人的两倍,开车不说话那就说明这车出毛病了,另一种可能是这司机八成是个结巴。方惠上车的十分钟里,司机的耳朵也好奇地直立了六百秒。此时他终于听出些端倪,毫不客气地问道:“大晚上的,一个人开车跑山里去啦?”

  方惠说:“他们领导要吃拒马河的鱼。”

  “舌头真够刁的。我跟你们说,这事还真有点儿悬!”司机在铁笼子里摇头晃脑,如一只被囚禁的大乌龟(北京的出租车装有铁制的防护栏)。“拒马河在十渡风景区里面,再走两步就到河北了。别看那地方白天是游人挺多的,可一到晚上狼就出来了,当地人比狼还野呢。头年我们公司有辆车在十渡让人家抢了,乖乖地把钱和车都给人家了,好歹是留了一条命。”

  方惠的手禁不住地哆嗦,她颤巍巍地说:“我们家那位倒是不敢跟人家动手,应该没事的。”

  “那可难说,世道变啦。想当初啊,早年间的强盗是劫财不害命,最后还得给人家留下一点儿路费,做事不能干绝喽。现在的强盗可没那么好心啦,一般是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你开你的车,少说两句行不行?”老四海急了,照铁架子上就拍了一掌。这个多嘴多舌的丧门星,什么丧气说什么,什么不好听说什么,还想不想挣钱了?

  司机的确是不敢再说话了。方惠却已被吓得进入半昏迷状态了,她的眼珠子就像电脑死机的光标一样,虽然能活动却毫无作用。老四海不断地闲扯些轻松的话题,方惠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玻璃背后全是恶鬼。

  出租车从阎村出了京石高速路,途经周口店,然后一路西下。太早了,行人、车辆都在睡着,六点半的时候他们就蹿进茫茫群山了。北京的西部和北部都是连绵的大山,有些山峰已经超过了两千米。北方的山大多峻拔、雄伟,由于面积广阔,开发程度都比较低。出租车快到石景山的时候,老四海发现路面异常潮湿,凹下去的地方全是积水。

  司机说:“看样子,昨天晚上山里下过雨。”

  老四海清楚山里下雨是常事,也没在意。

  正是夏天,路边全是草丛,草不高但颜色很深,叶子如在香油中浸泡过,看着就想啃上几口。这时老四海忽然看见,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从一座山峰飞到另一座山峰,眨眼间又飞了回来,它们秩序井然,好像特意编排的。老四海摇了摇头,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涌现出几句古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错了,现在是夏天,只能说夏潮。仅仅停顿了一下,老四海就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后面那句了。

  出租车开到了六渡,一条宽阔而浅薄的白水在路边出现了。司机说:“那就是拒马河了。”老四海问他知道不知道码头的位置,司机想了一会儿说:“九渡好像有个码头,就是个停靠平底渔船的地方,早晨有不少鱼贩子。”

  老四海命令他立刻赶往九渡。

  此时方惠终于从司机编织的恐怖氛围中解脱出来,她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问:“你菜大哥是不是真碰到手机的键盘了?”

  老四海说:“保证是,他那人太糊涂。等咱们和他见了面,您也别客气,骂他个半死。这人真是,四十多岁了还让人不省心。”

  方惠愣愣地说:“张扬公司里有个大师,说是在五台山修炼过。他给你菜大哥看过相,他说你菜大哥是天生的福相,后半辈子贵不可言。”

  老四海只好随口应承着:“当然了,还用他说?连我都看得出来。等咱家方竹一毕业,拿到了学位,再找个体面工作,每个月挣他个万八千的,你们就不操心了。我估计到了那一天,你们俩也该退休了,孩子省心,老两口拿着两千多块的退休费。可不是贵不可言吗?”

  多嘴的司机又憋不住了,这回他事先拿捏了分寸,总算没敢胡说:“这兄弟说得简直太对了。现在呀就是退休的幸福,坐吃等死,吃饱了混天黑,什么事都不想,神仙也就这样啦

  。我就盼着那一天呢。”

  两人这么一混搅,方惠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一公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到八渡了,九渡就在眼前了。

  十渡位于房山区,是北京西部的著名风景点,毗邻河北,号称是北方的小桂林,以山水辉映、景色秀丽而著称。所谓的“十渡”也就是拒马河上的十个渡口,十个渡口之间山川交差,悬崖错落,以第十个渡口最为险峻奇丽。经过过渡者数百年的演绎和传诵,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旅游区,是北京人周末的好去处。按说在周边山区中,可圈可点的风景着实不少,再往西走上二三十里则是野三坡的百里峡了。平心而论,百里峡的景色更为卓绝。但由于它地处河北省,北京的游客少了,名气也远不如十渡响亮。风景区就如人一样,户口所在地非常重要。人生在发达地区便多了几分幸运,风景区地处偏远,来糟践的人也就少了。

  过了八渡,偶尔能看见几个马夫,他们的马大都是万人骑过、千人踹过的,所以总是无精打采。老四海死死瞪着双眼向远方张望,忽然见一个马夫挥舞着鞭子,兴奋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唧唧呱呱地叫嚷着什么,似乎是招呼大家去看热闹。他放眼望去,只见河边出现了几块巨石,石头上架着木板。

  司机大声说:“那就是简易码头了,鱼贩子还没出摊呢。”正说着,司机突然瞪着眼珠子不说话了。老四海向码头旁边望去,只见巨石旁边的碎石滩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由于太远,根本看不清轮廓。他催司机快点开,司机却道:“您别着急,路面特别滑。再快点儿,咱们也是那个下场。”

  老四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再也不用问了。他已经看明白了,那是辆底朝天的面包车,与菜仁所开的面包车是一个型号的。由于是底盘方向对着他们,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

  老四海觉得那辆倒霉的面包车与自己有些关系,可一时脑筋又转不过来了,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只听得后座上“砰”的一声,方惠已经忘了自己身在车上,直直地就站了起来,结果一头撞在车顶上,险些把自己撞昏过去。她大叫道:“菜仁的车,那是菜仁的车。”

  老四海再不用费那个心思了,事儿已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空旷的渡口边,菜仁的面包车横躺在公路和码头之间。看样子是车顶先撞上了石头,车身被弹回了几米,车架子已经瘪了。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显然是车辆拐弯时发生了侧滑,直接躺下了。这时老四海终于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

  出租车在面包车旁嘎然而停,老四海手脚并用地把方惠拖出车厢。二人歪歪斜斜地跑到面包车边,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零件、碎玻璃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部件四处散落着,面包车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几条鲜血小溪艰难地从车上流出来,一直延伸了三四米远。老四海扔下方惠,刻意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飞跑到车头查看起来。菜仁倒挂在司机座上,双腿被夹在车头与座位之间,脑袋已经成了血葫芦。他的手机被甩了出来,正好被两只雨刷夹在中间,一直在不停地向外拨叫着。老四海的眼睛立刻就模糊了,他强忍悲痛用力搬开车门,哆哆嗦嗦地拉住菜仁的手。还好,手上有一丝热气。

  出租司机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可能是兔死狐悲吧,此刻终于鼓起勇气,二人合力将支离破碎的菜仁从面包车里拉了出来。方惠已经全明白了,她“嗷”的叫了一声,立刻便哭得瘫倒在地,转眼间就气若游丝了。老四海只得两边忙活,先是打了120,然后给方惠盘上腿,照她后背上狠命地敲打了百十下,方惠这口气才算缓上来。她不敢向面包车的方向看了,反而揪着老四海的手道:“那车——不像他的车吧,好像车轱辘不大一样,你再仔细看看。”

  这时守在菜仁身边的出租司机大叫起来:“醒啦,醒啦,眼睛能转啦。”

  老四海狠着心将方惠拉起来,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边。在地面上滩成一片的菜仁果然睁着眼呢,他已经认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翘动了一下。方惠“哇”的一声,又哭倒了,头直接撞在碎石滩上。老四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带来了,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劲喘了几口。“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替你办。”

  菜仁像几根拼接在一起的灌肠,该断的地方都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又如几根朽木,浑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只有眼神是灵动的,还没有被冻住。菜仁动了几下眼珠,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四海心里明白,人撞成这样是不大可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气就是在等人来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只手垫在菜仁头下,耳朵凑到他嘴边,然后将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咙处。“大哥,你有话你就告诉我,我来转告嫂子。”

  出租司机还算仗义,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您得听听呀,您爱人要说话啦。”方惠止住悲声,眼睛直勾勾地挂在菜仁脸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好久才听菜仁迟缓地说道:“告诉你嫂子,我没有小金库。”

  “嫂子,我大哥说他没有小金库。”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整张脸都发光了。

  菜仁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方竹——上学,要上学。”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会把大学念完的。”菜仁忽然仰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气了,于是一把将方惠拽了过来。“嫂子,我大哥有话要说。”

  菜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眼珠。他的声音骤然间洪亮起来:“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拼命点头,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说道:“你听着,咱们家已经没别人了,以后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说到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到了老四海脸上。

  老四海觉得一颗核桃卡在嗓子里,身体僵硬得如一条冬眠的蛇。他茫然地点着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钱,我已经打120了,医生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别怕花钱……”老四海不说话了,他觉得手上那颗头颅忽然间就沉重了好几倍。仔细看去,菜仁虽然睁着眼,鼻孔却被血块彻底堵住了。老四海赶紧扭脸去看方惠,方惠却异常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挺直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们全是笨蛋,二十年前他们就说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都是骗子,你这个傻瓜怎么就信了他们的了?你说话呀你!”方惠突然间爆发了,她扑过来,一把揪住菜仁的领子,使劲摇晃起来。“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你让他们给骗了,他们都是骗子。”

  出租车司机惊得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疯啦,疯啦。”

  老四海拦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让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还没毕业呢,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对这两口子是太了解了,他从头到尾只是两个字——方竹,最后方惠果然不闹了。

  马夫果然是集会召集者,十几分钟后,码头边出现了十几位马夫。他们站得远远的,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很是新奇。

  大约半个小时后,几条平底船懒洋洋地驶到了码头。渔民们发现码头上出了车祸,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是给劳动人民添堵。老四海懒得搭理他们,那些人看到满地的血,也不愿意跑过来生事。又过了半个小时,120急救车和交警队的警察都来了。老四海将方惠交给司机看管,自己向警察和医生汇报情况,办理手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急救车把菜仁运走了,交警把事故现场清理干净,确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劳驾驶。之后,警察们开好了事故证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阴魂,希望赶紧回到城里去。

  正在司机和老四海准备上车的时候,渔民们突然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地围上了。有个领头的渔民叫道:“你们家人在哪儿出事不行啊,干吗非要死到我们的码头?你知道这事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老天爷让他死在哪儿他就死在哪儿,你管得着吗?”

  渔民的脸皮激灵灵跳了几下,但依然嘴硬道:“这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卖鱼的地方。死在我们的码头上不吉利,以后这码头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将这两个字喷在地上,推开众人就要走。

  渔民头一把拉住他,斜着嘴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老四海冷笑:“说什么呀?”

  “你知道他死在这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吗?昨天城里来电话了,北京的大人物要吃我们的鱼。他这一死,人家还敢来吗,保证是看见这事就吓跑了,我们的鱼给谁去?要不,要不……”他回头看了看同伙,众渔民正拼命点头呢。“要不,你就把鱼买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狞笑。“操你们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为你们的破鱼,他人还死不了呢。早晚你们的船全得翻河里去,把你们这帮孙子全淹死,全他妈的喂了鱼。”

  渔民们哪儿能容忍如此恶毒的诅咒啊?结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众人推倒在地,他虽然抱着头脸,但后背和屁股上却挨了无数拳脚。方惠和出租司机不得不连打了三次110,渔民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浑身的骨头都松动了,就像一口气做了五回韩国松骨。

  方惠和司机将老四海抢到车上,司机一把轮就冲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的血,还好,只是眼角出了点血,脸面总算是保全了。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他妈的,咱们现在去医院,办死亡证明,他奶奶的,然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嫂子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联系火葬场,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亲戚朋友们你还请不请?”

  此时方惠就像傻了一样,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丧事不宜大办,于是连打了几个电话,火葬场的事便订下来了。

  出租车又开上了高速路,司机觉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听口音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刚才一骂人,我就听出来了,都是北京爷们儿啊!”老四海歪着眼没理他,司机只好继续说:“兄弟,我今天够意思吧?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问:“你什么意思?”

  司机嘬着牙花子道:“刚才我帮你救了那个死人,是咱们俩一起拉出来的,没错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让老四海看,手指上还残存着一些血迹。“你看,多恶心啊!后来我又帮你盯着后面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闹起来。再后来我又救了你。”

  “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老四海不耐烦了。

  “死人的事怎么说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怕,万一要是把魂儿带到我们家去,就坏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在农村学过收魂,下了车我先给你收收魂吧。”

  司机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我不能白干吧,我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不图名利谁早起呀?我图什么呀?”

  “你的车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坏蛋,穷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司机挑起大指:“行,是条汉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说什么了。”

  老四海也不说什么了,碰上这种事谁还能心疼钱呀?

  任何国家的官僚机构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恼怒的,老四海拉着方惠办手续,整整折腾了一天,忙到后来几乎连伤心都顾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算完事。出租司机觉得自己赔了,翻来覆去地后悔,老四海只好答应再给他加一百。结账时,方惠死说活说地要付车费,老四海居然没抢过她。但一听说包车费用是七百块钱,方惠不得不退缩了。她局促地望着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带了一百多块钱。”

  老四海知道这个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只好道:“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先垫上,等完了事咱们再算账。”

  方惠感激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要了两碗兰州拉面,面条还没下肚呢便同时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张地给方竹家里打了电话,想让她来拉面馆吃饭,方竹却根本不在家,估计是在学校呢。他知道方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说什么了。

  出得饭馆,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树,肩膀猛烈地抖动起来。

  老四海没有打扰方惠的悲伤,哭一哭总比憋在心里好些。这一天里实在太忙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四海竟意识不到这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现在想通了这一点,他由衷地恐惧起来。菜仁死了!菜仁就这么死啦?这个忠厚老实的面瓜,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滩上,有个人跳进海里把自己救上来,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有人把自己背到医院,也是菜仁!一个骗子大发慈悲,要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送出去普度众生,被人家拒绝了,还是菜仁!现在这一切都随着菜仁的死亡而模糊起来,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菜仁是个面瓜,他折腾了半辈子,结果一事无成,现在他认命了,认命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脑子中涌现出很多死人。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将成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纣王、隋炀帝、岳飞、秦桧、雍正的死法都是诡异的,对了,还有老爹。如此众多的死亡中,只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仅仅是为了几只鸡,菜仁是为了几条鱼。他奶奶的,鸡和鱼都不是好东西,怪不得它们的命运是碎尸万段呢。

  想着想着,老四海的眼眶湿润了。偏巧方惠忽然转过脸来,正好看到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大惊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办不了什么事,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泪眼道:“嫂子,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方惠仔细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强笑了一下,她才松了这口气。“四海,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跟方竹说呀?她爸爸就这么没啦?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着天空,他平生第一次没了主张。

  多年来老四海研读了很多玄学读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阅读这些玩意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实老四海本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带来成功,任何客观理由都是失败者的无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确是个人能力无法把握的,是巧合的产物。这些因素的转变决定了人的走向,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些东西,而自己就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绝世而独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会干出什么来,鬼知道这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方惠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太艰巨了,只得以哀求的口吻说:“四海,你得想想办法,火化前怎么着也得让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着耳朵说:“要不,我现在到她们学校去一趟,这种事不见面是不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他,泪如泉涌:“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你帮帮我吧,你去和方竹说吧。我就在家里等着,你放心去。”

  老四海只得点头,其实他也没主意,怎么说呢?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就进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将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杀向学校。

  方竹所在的大学在北京的西北郊,当年老四海也在这一带出没过,所以很轻易地便找到了。老四海在传达室向门卫打听女生宿舍怎么走,门卫狐疑地问:“您有什么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们学校上学,家里有急事,急着见她。”门卫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事态严重,马上把路径说了。临走前他还好心肠地叮嘱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的女生太厉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连同性恋的事都告诉我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他绕过教学楼,一路小跑着,没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里,学生宿舍往往是破烂的苏式建筑,窗前飘扬着臭袜子组成的万国旗,门口立着位老虎似的胖大妈。但老四海这回彻底错了,方竹她们的宿舍楼竟是一座崭新的公寓式建筑,门前安装着对讲机,底层和二层都装了护窗栏。更可笑的是,他看见几条巨大的标语从顶层一直垂下来,就像商场的广告条幅一样。老四海脑子里乱得很,容不下太多的东西,他直接在对讲机上拨通了传达室的号码。没想到一位女生在对讲机里凶巴巴地叫道:“绝不谈判,限你们今天就把摄像头拆下来。”

  老四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这座楼炸掉,也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于是急切地说:“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们宿舍,我有急事。”

  “分化瓦解!”对讲机里大喊起来。

  老四海真是晕了,又不是对付农民起义,为什么要分化瓦解呢?忽然他听到头顶有动静,于是仰脸一看,只见二层的窗户开了,一只塑料盆探了出来。老四海本能地意识到要坏事,但脑子跟上了,腿却慢了半步,一盆脏乎乎的凉水全扣在他头上了。老四海呆立在女生宿舍门口,脏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随手摸了几把,竟抓住了一片菜叶子。老四海真应该感谢这些姑娘的善良,她们要是从卫生间里取水,自己就成妖孽了。

  转瞬间,老四海又被愤怒笼罩了。这是女生宿舍吗?这是《指环王》里的地狱之门啊!他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怒了。老四海叉腰站在楼下,破口骂道:“你们这群小妖精,你们吃错药啦?快把方竹给我叫出来,我是她叔叔,他们家出事啦……”只骂了几句,老四海就看清楚了,那些从楼顶垂下的条幅竟然写着:“还我清白楼道”“龌龊人等滚出校园”“有本事,你们在女浴室装摄像头”等等。他停嘴想了一会儿,看样子校方是要在女生宿舍里安装摄像头,全体女生正在集体抗议呢。偏巧自己倒霉,正好撞在枪口上。

  此时三层的一面窗户开了,方竹探出脑袋来:“老叔叔,难道他们把你也收买啦?不要为虎作伥啊。”

  “胡说,谁能收买我?你们家里有事,快点跟我回家。”老四海叫道。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们正在绝食呢,他们不把摄像头拆走,我们谁也不能出去。我是学生委员会的,不能率先破坏规矩。”

  老四海急道:“家里出大事了,真的。”

  方竹依然摇着脑袋:“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出去,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齐心,我们要挑战中国人的劣根性。”

  “狗屁劣根性!”老四海真急了,语无伦次地喊道,“你爸爸都死了,你还在这儿起什么哄?你快点吧你。”

  方竹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感伤地说:“老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

  老四海已经是一言出口了,索性大声道:“你爸爸去山里给单位采购活鱼,翻车了。明天火化,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方竹傻眼了,呆呆愣愣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还不赶紧下来?”老四海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一分钟后,方竹风一样从宿舍里蹿了出来,拉着老四海就往外跑。二人还没跑出十米远,草丛中就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中年人张开双臂,颇是兴奋地说:“这是谁的主意呀?怎么能拿人家家长说事呢?算啦算啦,反正是出来了一个,出来一个就好。”说着中年人严肃地站在两人面前,指着方竹道:“你们这些女生也太不像话了,学校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是爱护你们,是保护你们,你们怎么能绝食呢?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明明就是对抗啊!现在出来了就好,走,跟我到校务处去,走。”

  方竹狐疑地盯着老四海,老四海二话没说,上下唇一齐使劲,“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挂着风响正好击中中年人的脑门中央,他惊叫着横着跳出一步,险些摔倒。老四海面目狰狞地指着他:“我们家刚刚死了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话,最好离我远点。”说完,他拉着方竹就跑了。

  路上老四海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由于担心方竹责怪,他不得不使劲强调事出突然,谁也无法预料。

  方竹的反应并不强烈,她只是痴痴地望着街面:“真的?我爸爸真死了?”

  老四海只好说:“是。”

  过了一会儿,方竹又问:“不会有错吧?我爸爸真死了吗?”老四海又得点头。又过了几分钟,方竹再次晃着头道:“不对吧,昨天我还看见他了呢!”

  老四海不得不说:“翻车就是半分钟的事。”

  一路上,方竹重复了十几次类似的问题。最后老四海正色道:“方竹,你要接受这个事实,你爸爸去世了。”

  方竹眨巴着眼睛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难道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吗?”

  老四海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哭,也是反复在心里问过这个问题:“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后来他把花儿卖给人贩子,心理总算是平衡了。老四海不希望让方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拿出一副满腔正义的样子来,厉声道:“你给我听着,人生总要经历很多事,你才是刚刚开始。所有你不愿意看到的、不愿意想到的事早晚都会找上门来。要么坦然面对,要么就永远是个胆小鬼,你自己琢磨吧。”

  “可我爸爸不应该死啊!”方竹还是不大相信。

  “我爸爸也不应该死。”老四海忽然想起来了,老爹死的时候自己也是大学二年级的,和现在方竹一样。不知怎么,一股空前的恐惧袭扰过来,他觉得自己眼看就要休克了。老四海只得咬着嘴唇,慷慨激昂地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也是大学二年级的,但我挺过来了,到今天混得还算不错。你的条件比我好,你要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老叔叔就该鄙夷你了。”

  方竹再不说话了。

  由于仓促,菜仁的后事办得比较冷清。他父母早亡,没有兄弟,方惠家里同样没什么像样的亲戚。至于朋友嘛,除了老四海之外,方惠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她不想麻烦人家,更不希望人家给他家花钱凑份子。有些同事听说了,于是纷纷前来悼念,不少人都说菜仁的命苦啊,没福啊。但方惠却说:“菜仁死的时候很安然,因为他谁的也不欠。”

  方竹表现得也还算得体,只是没人的时候经常发呆。事后老四海担心她又萌生去南方的念头,特地和方竹深谈了一次,大意是告诉她:自己将来想开一家设计公司,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方竹毕业了,你一毕业我就让你挑大梁。他的意思是希望方竹坚持学业,方竹谈到了学费的事。老四海请她放心,老叔叔的脑子里全是钱。几天后,他向方惠要了两万块钱,号称是替她去炒股票。后来老四海还真的“入市”了,也多少挣了些钱,但远不如传说的利润高。好在老四海并不在乎,其后一段时间,他每每向方惠灌输些股市神话,每个月都能替她“挣”个三千两千的。看样子方惠是信了,方竹的大学依然读着。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缔造这种名言的家伙保证是得不了好死的。菜仁死后没三个月,方惠便病倒了。

  方惠只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的那几天里没去上班,菜仁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回到了医院。此后方惠完全沉浸在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中,很少回家了。老四海知道她主要是担心收入问题,所以便想出了“入市”这一招儿。但方惠认为股市如虎,还是当护工的收入更牢靠些

  。任凭老四海如何天花乱坠地吹嘘,方惠照样天天去医院,忙的时候能同时照顾三个病人。

  两个月后股市变成了一头疯狂的公牛,天天飘红。老四海觉得有机可乘,自己也拿出十万块,准备再大干一场,甚至连网站的生意都懒得做了。到第三个月的头上,他几乎每个月能都进来上万块。老四海盘算着,干脆把所有空穴来风的网站都关了吧,专门在股市里淘金吧,好歹也算个合法营生啊。

  那天老四海给方惠去送“红利”,到了家门口竟听到屋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他趴在门板上倾听,屋里似乎有只饿了好几天的小猫,叫得凄惨而低微。老四海开门就进去了,原来方惠正蹲在地板上呻吟呢。老四海知道菜仁一家都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不容她说什么,当场就要把方惠扭送到医院去。方惠半路想跑回来,老四海又搬出了方竹,号称是方竹发现老妈不对劲儿,让自己来看看。方惠一听这话,立刻就不言语了。老四海断定,方惠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医生一看到方惠的样子就建议她立刻住院。

  在老四海的逼问下,方惠只得承认,半年以来身上一直就觉得不大舒服,最近居然开始尿血了。老四海埋怨她不该耽误自己的身体,方惠却认为医院是花钱的坑,是没底儿的洞,下岗职工报销医药费又太麻烦,有骨气的人是不应该进医院的。老四海把她安顿好,然后假装疯魔地告诉方惠,估计股市又要大涨了,那两万块钱应该能下出金蛋来。方惠说:还是留着吧,给方竹结婚用。

  老四海出得病房,偷偷找到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尿毒症。”老四海立刻就不说话了,他知道肾病是非常痛苦的,方惠何以会拖得这么久?医生似乎和他是一个心思,嗔怪道:“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呀?那个女同志也真够坚强的。你这个做老公的太不负责任了,难道就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吗?”

  老四海只得说:“我不是她老公,他老公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她们家的兄弟。”

  医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难怪了,伤心过度,工作压力太大,平时又特别劳累,对吧?”老四海只能点头。医生道:“这就是病因啊。长期这样即使不得肾病,别的毛病也会找上门来。查一查吧,但愿不是。”

  老四海问:“如果真是尿毒症怎么办?”

  医生看了他一眼:“他们家有钱吗?有钱,没准还有救。”

  老四海就像短路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不得不在长椅坐了十来分钟。假如师兄真能活九十多岁,那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就都是真的了。菜仁死了,难道方惠也要走这条路吗?他想不出别的了,满脑子就是一个字——死!

  死!

  最近这个字被无限夸大了。

  是啊,人生的结果就是死亡,死法也是千差万别。可笑的是所有人出生时都是一个模样,或许这就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吧?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老四海刚到北京的时候,方惠的精明干练曾经让他吃惊不已。而现在她只是一副奄奄一息的骨头架子,她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竟然是钱。

  老四海浑身都在疼,酸疼,钻心的疼,骨头缝里似乎有无数根细针在大跳摇摆舞。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跑到街上,找了个水果摊,拣最贵的水果,胡乱地买了一大包。

  第二次走进病房时,老四海呆住了。

  方惠床前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柜子上摆着些礼品,显然这家伙也是来探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只见过张扬和几个在食堂工作的同事。他去世时倒是来过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里只有菜仁和方竹,老四海从没听她谈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所以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走进这个家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门口一出现,方惠就兴奋地对那人说:“看,我们那兄弟来了,菜仁的后事是他一手办的,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呢。”

  探望者微笑着转过脸来,随即整张脸就扭曲变形了,正如六月的气温猛然间就降到了腊月,一切都冻上了。老四海险些转身就跑,但双腿如木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个来探望方惠的家伙竟然是老景。

  老景现在是背对着方惠的,方惠无法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依然接着夸奖道:“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不争气。菜仁的事完了没两月,我自己又病了,实在是太麻烦人家了。我们这个兄弟呀!”

  老四海仅仅张皇了五秒钟,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这一刻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时他走到床前,如平时一样地宽慰她:“嫂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菜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没能力管了,别的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不对?老景同志。”

  老景尴尬地咧着嘴,方惠却道:“我没说他是老景啊,你怎么知道?”

  老四海说:“你们都提过他好几次了,来探望您的还能有谁呀?”说着他走到老景对面,坦然地说,“您怎么知道我和我嫂子来医院了?”

  老景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里看看。可邻居又说你们来医院了,我就追来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场。”

  老四海几乎要笑出来了,瞧这样子,老景成了被审问的,自己俨然成了警察。他转向方惠道:“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方惠已经看见他那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了,惊道:“枇杷、火龙果、蛇果、榴莲、西番莲,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四海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叫西番莲。”

  方惠道:“我在医院当护工,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全是这“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贵得没边儿。”方惠说。

  老四海若无其事地说:“吃吧,没吃过的都应该尝尝,反正咱们也要发财了。”

  “你就是能替我挣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方竹还在上学呢,现在我又住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头扣脑门。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却觉得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自己再跑喽。只好安慰方惠说:“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说点儿事,您也好好休息。没别的事,我向老局长汇报汇报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们公安局能不能照顾一下。”

  说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后,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抠到肉里去了。他低低地吼道:“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总算让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着老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觉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着说:“抓住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激动什么?”

  老景道:“你懂什么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谋,也有很大运气的成分,能碰上你是我的运气。”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医院的后花园,花团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着胳膊说:“我不会跑的,你就撒手吧。咱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坐下来聊一会儿,然后你再把我送进去。”

  老景当然不能被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气焰吓倒,索性放开手,眯着眼睛说:“我就不信,你这回还能从我手里跑出去?”说着,他找了张长椅,自己先坐下了。老四海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顺手给了老景一只烟。老景想了想,还是点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气,总算是让老景抓住了!让他抓住,总比让别人抓住强。这回是踏实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计是绝症,自己也的确是没什么可干的了。让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结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想跑,你能抓住我吗?”

  老景气呼呼地瞪着老四海:“说,你小子缠住菜仁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你不是专门坑骗有钱有势的人吗?他们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脑子挺木的。算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寿!你怎么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着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最后老景有点急了:“你说话呀,你保证是没憋好心。”

  老四海笑着道:“你说,我能有什么计划?”

  老景歪着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确是没什么可惦记的。“是啊,你缠住人家到底干什么?他们家没钱呀。”

  “我就是觉得这一家子为人都不错,我就是想帮帮他们,我想干点好事,不行吗?”老四海几乎是在挑战了。

  “菜仁好像说过……”老景摸了摸脸,吃惊地说,“难道那个捐建希望小学的就是你?”

  “我是以菜仁的名义捐的。”老四海道。

  老景捧着脸,眼珠子不停地逛荡着。忽然,他又狞笑起来:“头年菜仁告诉我说,有个朋友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我当时就认准了,这家伙以前保证干过不少坏事。果然没错,可我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你。不对呀,你在菜仁身上下那么大血本有什么用?他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啊。”

  老四海依然在微笑。

  老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着额头道:“菜仁说,他在海南曾经救过一个人,难道是你?”

  老四海使劲点头:“恭喜你呀!学会举一反三了,怪不得你能当警察呢,你将来还有发展。”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老景怒了。他腾地站起来,在老四海面前来回来去地走了三圈儿,突然停下来道:“仅仅是报恩?你有那么好心眼吗?你是骗子,你是个坏蛋呀。”

  老四海呵呵冷笑道:“可我的良心是大大的好,至少不比你差。”

  老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四海觉得与这个家伙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站起来道:“你要是抓我,现在就抓吧。万一我再跑了,你得多难受啊!”

  老景忽然急了:“你和菜家打交道,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我还能有什么心?菜仁已经死了,仅仅是为了几条破鱼,你知道吗?不出意外的话,方惠已经是尿毒症了。你说说我还能安什么坏心眼?我真是不明白了,好像天下人就你一个人长了颗人心。你既然有颗人心,当年怎么把我爹弄死了?”

  “是你爹自己死的。”老景让他气得呼哧呼哧的,脖子都粗了。突然他使劲照大腿上拍了一把,“尿毒症?方惠?”

  老四海缓缓坐下,把烟头扔了,然后又点了一支,点着了,又扔了。“唉,明天就确诊了,好好的一个家!”

  老景琢磨了好长时间:“看这意思,你是在照顾她们?”

  “我本来是想去南方的,差点买了机票,可菜仁死了,我就走不了了。”老四海满脸的骄傲,“你以为碰上我是你的运气吗?是我自愿留下来的,嘿嘿。凭我,能让你们抓住?”

  老景没心思追究他的挖苦,急急地说:“菜仁死得不是时候,我在国外呢,结果只落了点丧葬费。”

  “他是临时工,使唤就使唤临时工。”老四海接着挖苦。

  “方惠他们单位呢?”老景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头几年就下岗了,在医院当了几年护工,什么保障都没有。”老四海哼了一声。

  “不对呀,我觉得他们家条件不是特别差呀。我出国前在全聚德碰上他们了,那一顿饭就是好几百呀。”老景叫道。

  “那顿饭是我请的。可惜的是,咱们两个差一步就碰上啦。”老四海只剩下苦笑了。

  “现在他们家孩子上学,是谁出的钱?”

  “股市啊,我入股市啦,钱来得特容易,比我当年骗大款还来劲呢。”老四海浑然忘了他是警察,毫无顾忌地说,“我入市快三个月了,已经挣了两万多。以前要是有股市该多好啊,我还至于在海南卖楼?”

  “我早知道那事是你干的,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缺德的。”老景哼了一声。“股市?哼,股市如虎,我能信吗?你花的是自己的钱吧?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是劫富济贫呢?”

  “我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调换一下金钱运行的方向而已。”老四海说得颇有成就感,连鼻子眼都翻起来了。

  “不要给你的罪行找借口。”老景道。

  “借口?我问问你,那些人的钱是好来的吗?我告诉你,社会进程就是财富再分配的进程,谁分配都是一样的,我分配就不行吗?我分配给菜仁,我分配给山区的孩子,不对吗?我听说陕南山区的那个头头已经进去了。你们的政府应该好好感谢我,我要是不逼他那一下,他能现了原形吗?我行走江湖,纯粹是替天行道,我就是古代传说中的侠客,我的武功就是我的脑子。”老四海几乎是癫狂了,他的手指狠狠点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向老景示威。

  “你把女同学卖到山西煤沟子里,也是替天行道?”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你呢?你认为你是法律的代言人,你认为你就是正义的化身,可我爹就死在你手里。说,他是不是你抓进去的?他是不是死在你的看押下?你难道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说完,老景懊丧得“哎呀”了一声。“我都让你气糊涂了,你爹是自己死的。你给我听着,这回我看在方惠的面子上,我看在希望小学孩子的面上,我——我再放你一马,等方惠这事——过去了,我再抓你归案。”老景本来想说:等方惠死了,可心里实在太别扭了,便改成了“过去”。他叹息一声:“为了你小子,我已经是玩忽职守了。但是我时刻会盯着你的,你要是再敢干什么坏事,我立刻抓了你。”

  “我就是干了,你也不知道。”老四海浑身都是骄傲,他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出气都舒坦了。

  “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老景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

  “抓呀,你抓呀!我还告诉你,除了卖人那件事,我敢说我没干过坏事,这句话你敢说吗?除了我爹那件事,你干的就全是好事?”老四海毫不退缩。

  “你再废话我现在就真把你抓起来。”老景浑身上下摸了好几把,什么也没拿出来。

  老四海笑道:“您现在是副局长了,副局长身上还能带着手铐吗?”

  老景喘息了一会儿:“对你我来说,好与坏的标准不一样,你那些事全是见不得人的,我就是有错,也是失误。”

  老四海继续着自己的嘲讽:“霸权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都是这么说的。希特勒就是认为自己在为日耳曼人民造福呢,结果是空前的民族灾难。美国人现在也这么认为,全世界人民都应该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民主、正义和自由。虽然别人不这么看。”

  “我不跟你废话了,如果菜仁家还有什么困难就通知我。”老景真是想把他抓起来,可这话又说不出口。

  “困难就是钱。方惠做手术要花不少钱呢,你有吗?”老四海想套一套老景的底细。

  老景半张着嘴,好久也没吐一个字来。老四海暗自点了点头,还行,看来老景的确不是个贪官。对于他这个职位来说,几十万块算不得大事,看这样子老景还真是拿不出来。

  老景果然是犯难了,好半天才道:“菜仁在公安局工作了好几年,人缘不错。我能给他说上话,看看组织上能不能帮一把。”说着老景狠狠瞪了他两眼。

  “首先他是临时工,不在组织。其次即使组织发了慈悲,方惠的病也不见得有那个耐心。所以你老人家先让我在外面晃悠几天吧,我这个一百多斤早晚是你的,你愿意抓你就抓。”老四海使劲咳嗽了几声,似乎是逼着老景赶紧表态。老景翻着眼珠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老四海笑道:“钱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不过有件事真需要你帮个忙。”

  “说。”老景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帮我弄张身份证,要真的。”

  “我给你作假?”老景又急了。

  “我要真的,我不要假的。我告诉你,医院的押金都是我交的,万一他们查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将来就有麻烦了。”老四海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快点儿办,希望小学的事,我是用菜仁的名义运作的。可现在菜仁已经死了,我一样用得着身份证,捐献账户要过户,你懂不懂啊?”

  “你别以为你没事了?等菜仁家的事一完,我立刻让你归了案。身份证?哼,我才不管呢,你拿着我做的身份证骗了人怎么办,我就成了你的帮凶了。”老景原地跺了几脚,恶狠狠地走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三章:男男、女女


     
 
  老四海学习网页制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2000年正是世界IT业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地球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网络泡泡。中国人的创新能力虽然是世界五流,但凑热闹的本事绝对是超一流,几个月里华夏大地上就进化出了上千万的网虫。不少人甚至要在网上安家、娶媳妇、过日子了,一群傻╳!老四海对新生事物一般是来者不拒的,很久前他学会了在网上冲浪,学会了一些初步的黑客技巧,甚至在五角大楼门口转了一圈儿,却没找到进门的钥匙。老四海断定,人虽然不能在网络上过日子,但未来世界中绝对少不了这玩意儿,这是一个发展趋势。但他还没在虚拟世界中找到发挥空间,更不清楚网络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实惠。

  有一次菜仁找他来喝酒,二人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又开始探讨人死后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菜仁说:“有。”

  老四海说:“没有,全是瞎掰!”

  二人一抬杠,酒就喝得差不多了。醉眼迷蒙的菜仁神秘地告诉老四海:自己前几天碰上一个老上级,已经退休很久了,离死不远了。但老上级一见到自己就拉着他的手痛哭不止,凄厉得如丢失了档案。老四海忙问缘故,菜仁叹息着说:“命苦啊,老头的命真是挺苦的。人家以前是正处级干部,给政府干了三十多年。现在退休了,一个月就拿两千多块钱,能不哭吗?”

  老四海立刻想起那个西安老者了。还是西安的老者实在,人家知道自己没什么贡献,所以比谁都知足。他不禁冷笑道:“这小子为全人类、为中华民族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了?”

  菜仁笑道:“他们还能有什么突出贡献?这些人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聊女人,一到升迁的年头就相互踹,比狼都狠。他们要是能干点儿正事,咱中国早就不是发展中国家了。”

  老四海不满地说:“那给两千块钱他还嫌少啊?很多正在工作的人还挣不了这么多呢。臭不要脸!”

  菜仁摸着脑门道:“即使没有什么贡献,人家一样觉得冤,最少是把青春浪费啦。再说了,人的岁数一大自己就没有多大开销了,我那个老上级主要是孩子闹的。他有好几个孩子,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天天张着手向家里要钱。”

  “孩子多大了?”老四海问。

  “大的三十多了,小的二十多。”菜仁马上制止住老四海的愤怒,轻声道,“我知道,我明白,他们应该自食其力了。可干部子弟都是蜜罐里长大的,能有几个是正经东西?他们要钱要得太狠了,老上级只好说家里没钱,可你猜怎么着?没人信他的话。”

  “自家孩子应该知道他爸爸的底细呀!”老四海道。

  菜仁大大地叹息一声:“所以老头子才哭呢。可他就是哭成了泪人,儿女照样不信。孩子们说了,你当了二十年处级干部,手上是有实权的,勤捞致富,一年捞一万你还能捞回二十万呢……”

  老四海没听明白,马上打断他:“什么致富?”

  “勤捞致富啊,捞鱼的捞,打捞的捞,明白了吧?人家儿女说了,不是想让你当贪污犯,可你也应该小捞着吧,二十多年的干部怎么能白当呢?我那个老上级是真伤心,他后悔呀,当年怎么就没捞点儿呢?怎么就想不开呢?现在落了一身埋怨,里外都不是人,嘿嘿……现在的干部真没法当……”

  菜仁后来又说了很多,可老四海就没往耳朵里听,他满脑子都是“勤捞致富”这四个字。

  名言,绝对是名言!

  老四海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是须鲸,但须鲸是靠浮游生物过活的。在显微镜下才能现身的浮游生物,却养活着几十吨重的庞大家伙,大鲸鱼的生存秘诀就是“勤捞”二字。自己的指导思想有问题,以前总琢磨着如何能一口吃掉一头牛,那不是正确选项,而且还非常的危险。上善若水,上圣绝智!射雕就应该是集小胜而成大胜,十万只苍蝇就是一头小肥猪啊!打苍蝇是没人注意的,杀猪就会有人过问了。

  老四海顿悟了人生妙语,举一反三,第二天就想通了网络的用途。从此他开始准备新的计划了,其内容是润物于无声,杀人于无形。

  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网页设计的学业,然后便购买了扫描仪、苹果电脑、外挂硬盘,以及一系列制作网页的正版软件。再之后他用假身份证在网络公司申请了一个域名——www.5945.NET。几天后网络公司通知他,5945已经属于您了,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四海当然是勤劳的,他利用间歇时间把网页设计好了。由于担心IP地址被人查获,老四海将原始文件拿到网吧,用网吧的电脑将文件传输到网络上。2001年初,属于老四海的一个像模像样的网站开张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不在家中上网,而是办了十几张网吧的优惠卡,网站操作、更新和交易全在网吧里进行。当然了,老四海办优惠卡的证件也都是假的,普天之下,率土之傧,没有人知道5945.NET与老四海有关系。

  5945网站的经营项目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在中文网站里还没有先例。

  网站主要经营项目是贩卖手枪、步枪、机关枪,子弹、炸弹、催泪弹、听器、手铐、以及能装在眼镜上的微型摄像机,可以让一头母牛昏睡上半年的蒙汗药,再有就是超强韧性的尼龙绳,多用途匕首等等。当然了,这些东西老四海手里是一样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什么进货渠道。他手里只有几十张不同持有人的银行卡,想买东西的就直接把钱打到卡上,然后客户就直接成受害者了,行骗过程极其简捷,绝不会有任何中间环节。老四海的工作便是更新网页内容,经常性地更换银行卡,定期或不定期地取走现金。

  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老四海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馈赠,少则数千多则好几万。

  有一次一东北客户向他购买机关枪,老四海开价五千,对方要五挺,而且还外加一定数量的弹药。老四海在网上回复说:只能在广西的友谊关交货,定金50%。对方倒也爽快,没过几天就把定金打到卡上了。老四海自然懂得礼尚往来,收到定金的第二天就直接把网站和信用卡全注销了。

  几年后,网上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网站,但他们只能算做老四海的徒子徒孙了。其实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诈骗挺安全的,那些不法之徒没一个好东西,即使受了骗也没有人有胆量去报案。由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即使公安局发现了你的伎俩,也很难在数千万人中锁定一个人。即使找到了网站的主人,也没人知道他是老四海的影子,这就是影子经济。

  再之后老四海一连开了好几家网站,有贩卖防暴器材的,有推销刑侦产品的,有开发人类性能力极限的,反正老四海是真忙活,全北京的网吧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但他还是不放心,一有空就跑到保定、天津去,目的仅仅是为了上网,有一次他竟跑到了辽宁兴城。

  老四海的活动是隐蔽而神秘的,还需要相当的耐性,所以菜仁一家往往好几天见不到他的踪影。一旦老四海出现,他就会解释说:自己去外地体验生活了或者我找了个僻静地方,创作了一篇散文等等。好在菜仁一家都是老实人,在老四海的蒙骗下,继续把他当成大作家和中国最有爱心的慈善天使。

  有一天老四海实在想休息休息了,便躲在家里看书。

  当天上午方竹就拎着一本书找上门来,号称是找了他好几次,终于把老叔叔堵上了。一见面,方竹以略带威胁的口吻道:“老叔叔,你要请客了。”

  老四海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胡乱地问:“谁过生日呀?”

  方竹任性地大叫道:“问你自己吧。”说着,她将手里的小说砸到老四海面前,声音又提高了二十分贝,“老叔叔,你们男人的嘴真是密不透风啊,新出了小说居然不告诉我们一声,是装酷吧?”

  老四海眼角的余光在书的封面上一溜儿,立时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书名是《北京爷们儿》,作者竟是那个最最平庸的作家——庸人。老四海立刻就想起那本《一不留神》来了,天哪,这小子怎么又出书了?更可怕的是他出了书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老四海当然不可能在方竹面前露出马脚,只好抹红了脸颊道:“我认为出版社的动作没那么快。”

  “快得很,我是在小书摊上买的,十块钱一本。”说话的同时方竹翻开扉页,指着定价给老四海看。“老叔叔,二十五块钱的书怎么才卖十块呀?”

  “盗版。”这话是从老四海嘴里溜出来的,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槽牙酸疼。嘿嘿,盗版书都面市了,而作者却还没有看到,这不是笑话吗?同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丝恐惧,庸人这个东西好像要出名了,他的书居然都有盗版的了。老四海本来认为这种风格的作家是不大可能出名的,把他当做垫背的就有这层意思。可这小子万一出了名,自己的作家戏就演不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真盼着这个庸人得个什么心脏病、脑血栓,或者什么突发性的必死的病,要么干脆出车祸,直接撞死。庸人死了,我老四海也就踏实了。

  方竹以为老叔叔是天性谦虚,并没多想,反而惋惜地说:“盗版书一出来,会不会冲击正版市场啊?老叔叔,你的版税不会有损失吧?”

  老四海大度地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叔叔我不指望出书挣钱,指望出书的版税我就饿死了。写书是我的追求,盗版也是好事,至少可以让更多的读者见识到咱们的观点,而且还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去,叫上你爸你妈,咱们要祝贺祝贺,去全聚德,吃鸭子去。”

  方竹兴奋地叫起来:“是和平门的还是前门的?”

  老四海撇着嘴道:“吃就吃前门的全聚德,吃的就是老字号。”

  方竹说自己从没去过全聚德本店,拍着巴掌,鸭子一样叽叽嘎嘎地跑了。方竹一出门,老四海便抄起那本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北京爷们儿》的小说已经浏览了一半,方竹却还没回信。老四海琢磨着,方竹最好再晚一点儿,“庸人”先生最少也应该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吧。其实老四海看到一半就大约明白作者的意思了,小说写的是北京一群胡同孩子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愤世嫉俗、无可奈何和光怪陆离。老四海不是北京长大的,对这种典型的北京故事没多大兴趣。但为了继续充当作家,他只得硬着头皮把书看完。但小说是看完了,方竹依然没有露面。

  老四海不得不打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是方惠接的。她为难地说:“新书出了是应该祝贺祝贺,楼口就有几家不错的饭馆,就别跑那么远了。”

  老四海一听口气就明白了,方惠夫妇是怕自己花钱。于是装腔作势地在电话里喊道:“嫂子,房间已经订好了,不去人家就该罚款啦。”

  方惠吃惊地说:“那得罚多少钱啊?”

  老四海说:“已经预交了二百块定金,你们不来,这钱就算扔了。”

  方惠无奈地咂了嘴:“你怎么一下子就给人家交了二百块呀,你这不是有钱烧的吗……”突然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菜仁的:“你真是的,你可真是的你!算啦,你就在饭馆里等我们吧。”

  老四海放下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要订包间。服务员说:“您的命真好,只有一间了。”老四海赶紧出了二百的预付款。办好手续,老四海转身就往外跑。刚到门口,迎面就碰上了菜仁夫妇和方竹,方竹指着他叫道:“我说了吧,老叔叔从来是说话算数的,保证在这儿等着呢。”菜仁和方惠站在门口,相互看着,相互推诿着,似乎门内是龙潭虎穴。

  老四海扑将上去,一把将二人拉了进来。哀求似的说:“快来吧,你们不来我的钱就真白扔了。”

  全聚德老店就在前门大街,门脸是坐东朝西的,虽然是古装门面却丝毫看不出它有几百年的历史来。饭店门外总聚集着不少探头探脑的家伙,似乎这里面的鸭子会说人话。方惠在前厅里转了半圈儿,吸着气道:“原来全聚德里面是这个样子啊。”

  老四海拉着他们往里走。“走吧,里面更好。”

  所谓的包间,实际上就是几面刺绣屏风围起来的一个狭小空间。全聚德的生意太好了,完全是在抢钱。老四海是中午十一点钟进来的,这地方就已经是最后的清净所在了,据说还是别人订好后又退掉的。

  几人落座,方惠仰脸望着天花吊顶下的宫灯,扭脸问菜仁道:“这里面有点像故宫。”菜仁点着头道:“看样子是后来又装修了。我1980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茅台酒论两卖,鸭子才八块钱一只,现在呢?”

  方竹接口道:“168。”

  方惠浑身一激灵,眼珠子差点落在桌子上:“啊,我的天!168块能买一群鸭子了。四海呀,方竹不懂事,你怎么能听她的呢?这回来了全聚德,下回她就敢说去北京饭店,这地方不是咱们……”

  方竹恼怒地打断她:“妈,不是我要来的,是老叔叔自己说的。”

  老四海赶紧作证道:“没错,没错,是我说的,地方也是我点的。嘿嘿,我也不知道您没来过,没来过才应该来看看呢。您是北京人,北京人没去过全聚德老店,得多让外地人笑话咱们呀。来!”说着他点手叫来服务员,稍加思索,便高屋建瓴地说,“来一瓶精品二锅头,一只鸭子,糟爆鸭四宝,火爆鸭心,一盘卤鸭肝,再看着来盘蔬菜就行了——清炒芥蓝,就这样吧。”

  服务员见他连菜谱都没看,脸上立刻堆满了钦佩。“先生,鸭架子是熬汤还是带走?”

  “熬汤。”老四海看了方惠一眼,马上改口道,“带走吧,回家熬汤。”

  服务员走了,菜仁伸手把菜单拿了过来。方惠和菜仁的脑袋凑到一起,仔细研究了几分钟。又是方惠先开的口,声音都有点儿颤了。“四海,你是不是总来这种地方啊?你够奢侈的。”

  此时方竹正在讲述大学的见闻呢,老四海听得前仰后合。听到方惠问话,他只好撇下方竹:“也不是总来,鸭子这种东西太油腻。”

  菜仁满脸的不满:“钱也油腻。一盘鸭四宝就98块,火爆鸭心88块,这玩意也太贵了,火爆人心也就是这个价钱吧?这是小孩唱歌,没谱啊!下岗职工一个月的低保只能吃三盘菜,顶多再加几个火烧。”

  老四海颇为内行地说:“大哥,全聚德的鸭心是用茅台煨出来的,你尝尝,风味不一样。”

  菜仁大声道:“我不稀罕,头几年我和你嫂子下岗的时候……”

  方竹又急了:“爸,你小声点,这地方不是下岗职工来的。”

  菜仁真有点怒了,凶恶地瞪了方竹一眼。“咱们家有下过岗的,我们不觉得丢人,漫天要价的才丢人呢。什么老字号啊?就是钱的字号!咱家楼口就有家卖烤鸭的,28块一只,那儿的鸭子也不是残废呀。”

  老四海刚要说什么,方惠又把话头接过来了。“四海呀,嫂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有出息,你能干。可今天做嫂子的还得说你两句,省几个钱吧,在北京买套房子,然后在北京娶个媳妇,咱这辈子就算是踏实了。总这么东奔西跑的,那不是个事啊。我们医院有不少小护士呢,模样都挺好看的,我正琢磨着给你介绍一个呢。”

  老四海的脚趾头立刻拧成了麻花,浑身都开始痒痒了。十几年了,头一次有人张罗给自己介绍对象,这事听来似乎很是荒诞。老四海苦笑着说:“嫂子,您就别操心了,谁能看上我呀?”

  方惠还没说什么,菜仁又不满了。“你怎么啦?你缺胳膊还是少腿啊?让你嫂子和你侄女看看,四海一表人才,年纪轻轻,肚子里有墨水,口袋里有钱。除非是姑娘瞎了眼,谁敢看不上你呀?”

  方竹叫道:“我老叔叔是钻石王老五。”

  老四海红着脸道:“我——我缺德。”

  方惠和菜仁大笑起来,方竹狠狠给了老四海一拳:“老叔叔真是写书的,你太坏了。”

  话题总算过渡到小说内容了,方竹和老四海探讨起《北京爷们儿》的人物来。幸亏老四海早有准备,要不保证露馅了。方竹说:“我最喜欢山林了,你为什么要把他写死呢?”

  老四海说:“面对残暴的世界只能用残暴的手段,山林不妥协,只有死。”

  方竹说:“你真狠心呀……”

  吃到中途,菜仁起身去卫生间。大家依旧海阔天空地瞎聊,方惠也加入了文学讨论:“方竹把你那本书的内容告诉我了,我真是奇怪,你不是北京人呀,怎么能把北京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的事写得这么明白呀?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笑着说:“嫂子,这就是创作者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写清朝的事总不能再回清朝看看吧,写监狱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让人家关起来吧?我虽然不是北京人,但有些事没准比北京人看得更清楚。”

  方惠和方竹同时表示钦佩,方惠点着头说:“原来这就是旁观者清啊。”

  又过了一会儿,方竹忽然问道:“不对呀,我爸爸都出去半个钟头了,不会是掉进厕所里了吧?”

  方惠笑道:“你是个女孩,瞎说什么。”

  方竹气道:“女孩又怎么了?女孩就不去厕所吗?”

  老四海也觉得菜仁去得太久了,决定去找找他。

  卫生间里有不少人,但不见菜仁的影子。老四海转了一圈儿,又跑进厅堂,前后左右地找了十来分钟。菜仁不会是被鸭子抓起来当人质了吧?老四海叫住一个服务员,将菜仁的相貌简单描述了一遍,服务员为难地说:“每天会来几百号客人呢,我们记不住。”

  最后老四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包间,刚走进屏风就见菜仁端端正正地坐着呢。老四海正要埋怨他几句,菜仁却叫道:“四海,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快等急了。”

  老四海只好说:“我在外面找你呢。”

  菜仁笑道:“我刚才碰上个朋友,在他们桌上喝了两盅。人家还特地跑过来看了看你嫂子,这不,人家刚出门。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惠却道:“对了,我跟四海说过老景的事,可惜两个姓老的没碰上面。”

  老四海惊道:“谁?”

  菜仁道:“我的一个同事,现在升副局长了。他要去国外培训,大家正给他饯行呢。他也姓老,和你一个姓。”

  老四海吧嗒着眼皮,整张脸都快掉下来了。嘿嘿,惊险啊!差一点和老景迎面撞上,万

  一碰上了,是老景先叫出声来,还是自己先跑呢?菜仁又将老景狠狠夸奖了一番,老四海这才知道,老景已经是北京警界的名人了,由于接连破了几起大案,犯罪分子听到老景的名字就尿炕。老四海则梗着脖子,半天没说话。他老景有什么呀?我老四海就没尿炕,我要是当了警察绝对比他出色。

  老四海从来不会真生气的,几分钟后,他就把老景的事扔到南太平洋去了。该死头朝下,要是能碰上早就碰上了。你老景抓不住我,就是抓住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干过什么,急得你抓耳挠腮也拿我没办法。想到这儿,老四海偷偷乐了好几次,那天他把整整一瓶精品二锅头全灌到菜仁嘴里去了。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秋去冬来,转眼春天也差不多过去了。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从2000年开始的,有人说是从2001年开始的,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借个名目而已,商家希望借此促销商品,无聊的人希望寻觅些打发无聊的办法。老四海才不关心现在是二十几世纪呢,三十六世纪的人也得吃饭。如今他的网络生意异常红火,老四海已经开了十几家网站,几乎每天都要去银行洗钱。有时连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需要机关枪、蒙汗药和窃听器?这年头真是光辉岁月啊!憧憬什么的都有,什么坏事都有人惦记,放出多么不着边际的废话,保证也有人相信。

  老四海发现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了,担心的事也便随之增多。比如说这次的北京歇脚吧,歇的时间太长了,他不仅担心作家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更担心碰上老景。虽然老四海并不怕他,但碰上这小子终归是件难缠的事,老景就如天上的一片云,随时影响着鸟群的行动方向。另外他还有一层担心——师兄,老四海搬家就是担心师兄被人扭送派出所后,气急败坏地把自己卖出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师兄从自己这里取走真经后就再没露过面,而且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老四海曾经侧面地让菜仁向张扬打听打听,据说张大老板一听到师兄的名字,手下人就得马上打119,灭火。

  初夏季节,方竹又来了,事先依然没打招呼。

  由于气温太高了,方竹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背心,迷你短裙几乎已经短到大腿根了,而裙子边也如枕头边一样,四向翻着。更让人起火的是,这丫头连袜子都没穿,露着光溜溜的大腿满街跑,似乎紫外线见了她就拐弯。方竹的凉鞋也颇有特色,几乎就是把几根草绳捆在脚面上,几只娇嫩的脚趾头,肉球一样调皮地转来转去。如果是别人的话老四海没准会多看上几眼,上前搭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今天他竟大是皱眉,见了面便长辈似的训斥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你知道不知道流氓就喜欢过夏天?”

  方竹哈哈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喜欢这个,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指着她的吊带背心的带子,老头子似的晃着脑袋。说实话,从方竹身上老四海似乎就看到方惠年轻时的样子了,菜仁老哥居然还娶了个漂亮老婆呀!

  方竹哼了一声:“你比我爸爸小十来岁,你比我大十来岁,不过是个中间人。中间人的意思是可上可下,是上还是要下就要看你的立场了。”

  老四海没想到她还这么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爸爸论哥们儿,是你的长辈。”

  方竹说:“你是社会人,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是想做年轻人还是想做半大老头?”

  “做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吗?”老四海一般是不会上当的,什么事都得先问清楚了。

  “做年轻人,就可以去街上大大方方地追女孩子,去泡吧,去迪厅。做半大老头嘛就只能手淫了。”方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字像石子一样,全砸在老四海脸上了。

  老四海惊得差点坐地上,脸皮险些甩到墙角里去。现在的女孩怎么什么都敢说呀?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这是当代女大学生说的话吗?

  方竹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瞪着大眼道:“咱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不老装老,总觉得老了就是美,可人一老就快死了,就反动了。他们脑子里都是进了屎的,民族的劣根!”

  老四海哈哈笑道:“得,得,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过你,我听你的。对了,说起劣根性,我也说点恶心的吧。你知道吗?咱们中国人以前是不上厕所的。”

  “不去卫生间,去哪儿?”

  “全是随地大小便的。”

  “你胡说,你又把我当小孩。”方竹给了他一巴掌。

  “真的,这种事中国人自己是不好意思说的。我告诉你吧,北京的第一个公共厕所是八国联军修的。八国联军当年进北京的时候,发现北京人都蹲在城墙根聊天,仔细一看才明白,北京人是大便呢。”老四海哈哈笑道。“当时八国联军都吓傻了,他们受不了这个,后来就在市内建了几十座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就是这么来的。”

  “真的吗?你不会胡说吧?”方竹还是不信。

  “真的,史实。”

  方竹思索着道:“那清朝人是太笨了,被人家打得乱七八糟纯粹是活该。”

  “为什么?”这回轮到老四海想不明白了。

  “中国人不上厕所,可八国联军都要上厕所呀。当时清朝人要是组织起来,发动几次厕所战役,把八国联军全堵在厕所里打,全都打死啦!”

  “对呀!一铁锨一个,全放倒了,而且死了还落一身恶臭。”老四海说着竟笑得不能自制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别说两万人的联军了,就是八个国家把活人全派过来,一天之内也能把他们灭了种啊。慈僖老佛爷和义和团那些人都是师兄的祖宗,笨到家了。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方竹揪着他道:“走,跟我去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帮我参谋参谋。当然了,你提供的参考我也不一定听。”

  老四海急道:“你不就是专门让我出钱吗,我给你二百元得了。”说着,老四海回身就要找钱包。

  “你必须去,帮我看看人品怎么样。”说着,方竹一把拉起他,起身就跑。

  老四海估计方竹是找到男朋友了。大学生本来就没钱,找个叔叔来出饭钱,又能给出几个主意,自然不是坏事。于是只好拿起钱包,跟着方竹跑了。

  二人来到什刹海附近,方竹将他引到一个半是茶馆半是餐厅的所在,餐厅坐落在一片塑料竹林里,窗外就是湖面。远远看去,很有点儿秦淮河的意思。可惜,秦淮河边上都是妓院,这里全是饭馆和酒吧。出乎老四海意料的是,在这里等他们的竟是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老四海的第一感觉是坏事了,方竹保证是受了方惠的指使,给自己介绍一个女朋友来了。其实老四海不是不想找女朋友,他主要是替人家姑娘担心,这不是把水一样的人儿往火坑里推吗?将来万一有一天,自己一时兴起再把人家卖到山西去怎么办?方竹倒是浑身的无所谓,先是向女孩介绍了老四海,在她嘴里老四海是当代知名作家,就差拿诺贝尔文学奖了。老四海也从方竹那里知道了,早来的女孩叫邢娜,与方竹是一个学校的,只是比方竹高了一届。老四海仔细看了看那个邢娜,这姑娘一身深色的牛仔衣裤,满脸傲气,冷若冰霜。方竹介绍老四海时,她只是微微地动了动眼皮,与邢娜比起来,方竹完全是一副小小鸟的样子。自此老四海基本上排除了自己的危险系数,物以类聚,兽以群分,方惠是不可能把这样的姑娘介绍给自己的。

  邢娜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打,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睫毛上挂满了冰碴,说起话来嗓音尖利,速度极快。老四海不大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聊了几句便兴趣索然了。而且他也看出些门道,邢娜和方竹是相得益彰啊,她们唧唧呱呱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老四海明显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方竹这小丫头真是可恶,把自己叫出来难道仅仅是做陪客的吗?

  二人聊天说地,大多是学校里的见闻,偶尔也会蛐蛐蛐地小声嘀咕几句。老四海全当没看见,两个女人就是一千只鸭子,就当是鸭子嘶鸣吧。

  天快黑了,老四海琢磨着应该提醒方竹,该回家了。此时二女正谈论他们的哲学老师呢,听方竹的意思,哲学老师对自己比对哲学更感兴趣。只听邢娜傲然地说:“你要是再和他说话,我就开始鄙夷你了。”

  方竹低下头,扭捏地说:“我不理他还不行吗?”

  邢娜站起来:“看你的行动。”说完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老四海大张着嘴,体内的所有气体一下子全涌进了耳朵,整个脑袋都膨胀了。方竹和邢娜的样子,明明就是一对小情侣在谈论另一个图谋不轨的异性,邢娜颇有些颐指气使,而方竹自知理亏,先投降了。

  方竹怅然若失地望着邢娜远去,似乎丢了魂魄,好久没动地方。老四海同样傻乎乎地坐着,魂魄也跟着邢娜跑了,他想弄清楚邢娜类型的人科动物到底是男是女。从邢娜走路的姿势看,应该是女的。老四海真想冲上去,撩开她的胸衣查看一下。二人就这么静坐了十分钟,谁都没开口。最后还是老四海的定力稍好些,他试探着问:“你该回家啦。”

  方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迷茫,那样子似乎是受了屈辱的孩子。“老叔叔,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个邢娜吗?”老四海问。

  “还能是谁?”方竹拿出手绢,在眼角上擦了几下。

  老四海晃着脑袋:“她对你不太好,你看她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笑过,临走时还瞪了你一眼。”

  方竹纵着鼻子,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也知道她对我不好,可我就是非常非常地依恋她。”说着,方竹竟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一歪脑袋就靠在老四海肩膀上了。

  老四海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他一把抓住方竹的肩膀,狠狠地摇了几下:“方竹,她是女的,邢娜跟你一样,她是个女的。”

  方竹猛然坐直了,惊奇地说:“我知道她是女的,我难道连男女都分不清吗?老叔叔,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老四海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鼻子:“我没发烧?是你,你发烧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竹痴痴地说:“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想天天看见她。一天之内看不见邢娜,我心里就特难受,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了,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老四海点了下头,又赶紧摇头:“这句话大多是说男女之间的事。”

  “我不管。”方竹忽然霸道起来,忿忿地说,“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在晨风中相互偎依着,手拉着手,走到未知的远方。要么我们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夕阳里,回忆从前的故事,多浪漫啊!要么我们就去荒岛,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去找尼摩船长,我们……”

  老四海狠狠照桌子上一拍:“STOP,STOP!你给我停止。我再说一遍,她是女的。”

  方竹也照桌子上拍了一掌:“女的又怎么了?我不喜欢我们班男生,全是娘娘腔,一点儿深度都没有。”

  “井深,跳进去就死了。”老四海心道:我有深度,我都深到底儿了,可我是坏蛋。“我告诉你,好人不一定要有深度。”

  “他们娘娘腔,全是寄生虫!”方竹道。

  “那你也不应该和她在一起呀,她就有深度啦?”老四海心道,邢娜不过是生了张死人面孔。如果表情冷漠就算是有深度的话,水里的鱼比所有人都有深度,它们从来就没有表情。

  “难道我应该去喜欢老男人吗?我们班有一半的女生喜欢老男人,想起她们来我就恶心。”说着,方竹做了个要吐的姿势。

  老四海痛心地说:“再老的男人也是男人。”

  “哼,我不稀罕。”方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与菜仁看不上鸭四宝的样子是一模一样,她仰着鼻子道:“老叔叔,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怎么回事吗?就拿我们班来说吧,有三分之一的女生让老男人包着呢。”

  老四海的确有十几年没进过大学校门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现在的女大学生天生就是贱骨头?你们是名牌学校啊。”

  “名牌学校就是品牌,人家找就找名牌学校的女学生,有成就感。其实全是钱的问题,住宿舍需要钱吧?可找个老男人让他给你租套房子,房租的钱就省了。吃饭需要花钱吧,找个老男人,每个月陪他睡两个晚上,吃饭的钱就全出来了。现在的老男人就喜欢女大学生,越是名校的越喜欢,都他妈是变态了,这个社会没指望了。”方竹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那女生家里难道不给钱吗?”

  “买化妆品呀,买衣服呀,泡吧,蹦迪,旅游,舞会,看演唱会,做FANS,哪一项不需要钱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所以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需要那些虚荣的东西,真正的感情只有女人之间才能存在。就像你和我爸爸。”

  “我和你爸爸怎么了?”老四海从来没对方竹嚷嚷过,今天真是急了。

  “你们的友谊多真挚啊,这就是爱。”方竹毫不退缩。

  老四海惶恐地向门外看了看,他想把那个叫邢娜的半男不女的家伙抓回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大嘴巴。“我和你爸爸是朋友,是朋友,不是……”此时一个久违而生疏的字眼在老四海脑子里闪现了——同性恋,难道天真可爱的方竹同性恋啦?这事要是让菜仁知道了,他不得跳了护城河呀?保证是邢娜那个小妖精带坏的,老四海忽然起了邪念,干脆自己献身,把那个叫邢娜勾引到手。然后找个机会把她卖到山西去,只有这样方竹才会死了这条心。

  方竹已经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点着头道:“没错,您想的没错,我们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邢娜,我就是觉得她比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性感。您是作家,我在很多文学作品中见过同性恋的描写,简直是美仑美幻,妙不可言。你的思想应该是最前卫的,你应该理解我的。”

  老四海心道,我日天下作家的八辈子祖宗,你们吃饱了没事干,胡思乱写,挺好的孩子

  都被你们带坑里去了。在这一刻,老四海断定作家比骗子更为可恨、可恶、可耻。骗子骗走的不过是些钱财和受害者的自尊,作家不仅要骗钱,还骗走了很多年轻人的正常思维。看来如果作家不被灭绝,社会风气是好不了了。但老四海不能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只得应承道:“理解倒是理解,可这事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他还活得了吗?”

  方竹的食指顶着老四海的脑门:“谁把这事告诉我爸爸谁就是小狗。”

  老四海浑身都在苦笑:“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他。可那个叫邢娜的,我是真没觉出她有什么深度来,模样也不怎么样,她——她配不上你。”老四海是见过大风浪的,脑筋比过山车还要快。既然你方竹认准了这条路,索性我就先把你的同伴掐死,这叫釜底抽薪。

  方竹果然认真起来:“老叔叔,你以一个艺术家的洞察力帮我分析分析,邢娜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老四海不假思索地说,“她是个心理阴暗的人,而且还是个小心眼。她的眉心的距离非常近,这种人特别抠门,而且为了点小事就容易发生争执。你和她在一起,不合适。”

  方竹捧着下巴:“可我喜欢她,我觉得她的样子很酷。”

  “酷分外(酷)和内(酷),真酷和假酷。”老四海终于恢复常态了,振振有辞地说,“她是假酷。不信的话,你可以试验试验,看她对你是不是真关心。真酷的人是表面无情,但他们把情感藏在心中,在危急时刻往往能挺身而出,在诱惑面前也能把持自己的理性。”

  方竹大喜:“老叔叔,你真是聪明啊。”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老四海心里痛快,邢娜!虽然咱们无冤无仇,可我老四海要对不起你了。他的计划是先把自己牺牲掉,然后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剥她一层皮,她就再不敢和方竹来往了。

  没想到方竹却连连摆手:“我自己想办法,让我自己想,我们俩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你的办法保证是本末倒置的。”

  老四海气得哼了一声,这个丫头居然不领情。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方竹之所以不要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主要是同学的遭遇太过离奇了。据说她上初中时有个同学的父母在家里打架了,女人一时想不开便学着杨白劳的样子,喝了半盆卤水。男人急忙打120求救,救护车还没有来呢,女人就有点撑不住了。男人急中生智,把早晨买来的一罐豆浆给女人生生地灌了下去。结果急救车赶到时,大家惊奇地发现,这女人正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豆腐脑呢。方竹恶心地说:“从那以后我也不吃豆腐脑了,恶心死了。”老四海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化学反应。”方竹冷冷地说:“男女之间的事荒诞透顶,想着就没意思。”

  仔细算来老四海来北京已经一年有余了,他忙碌着,北京人也忙碌着,老四海忙着在网上圈地挣钱,北京人忙着申办奥运会。

  那一年北京为了申办奥运会的事折腾得天翻地覆,又是迎接检查团,又是拍摄申奥宣传片,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万人签名活动,到处都是没事可干的老太太们胡扯着蹩脚英语喊街。所有外国人都成了介绍北京的工具,记者们抓住个老外就说死说活要把人家和奥运会挂上钩。奥运会的确是商机无限的,广告商都跟着凑热闹,几乎所有产品都打上了申办的旗号,所有的服务都是针对奥运会的。老四海也动过奥运会的心思,他曾经准备冒充国际奥委会的委员来着,但一来觉得欧洲的证件太难做假了,二来自己典型北方人的长相也的确是个劣势,最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算啦,让菜仁之流去兴高采烈吧,这些善良的人满以为一旦申办奥运会成功,北京城就可以彻底现代化了。殊不知,等你们把北京折腾成纽约,人家纽约人已经在月球上建立殖民区了。落后民族的落后,就是因为他们永远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悠。

  2001年7月,方惠郑重通知老四海:她手里有个小护士,人品不错,家境也好。方惠要把她介绍给老四海,择日见面。

  老四海一听就害怕了,当下就准备逃跑。

  那天晚上,他事先打了电话,得知方惠上夜班。于是老四海带上白酒、猪头肉和花生米去找菜仁喝酒,实际上是告别。

  菜仁正在家看电视转播呢,老四海一问才知道今天是揭晓赌局结果的日子,巴黎、伦敦、北京、伊斯坦布尔等六个城市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的参与者,大家都瞪圆了眼,想看看那唯一的子弹到底会打穿谁的脑袋。

  老四海没这个心思,他把酒菜摆好,回手就把电视关了。

  菜仁急道:“我正看得起劲呢,你怎么给关了?”说着,他起身要抢遥控器。

  老四海道:“就是成功了也跟你没关系。”

  菜仁道:“当然有关系,关系大了。要是成功了,我后半夜就得动身了。”

  “你难道也要去莫斯科(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吗?”老四海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了嘲讽。实际上他很少对菜仁这么说话,今天是觉得菜仁太滑稽了。

  菜仁没把老四海的态度当回事,认真地说:“我们领导和工商局的领导打了个赌。工商局的头头满心希望北京申办成功,我们领导却担心一旦办了奥运,治安的工作量就更大了,他认为北京的戏不大,主要是怕累坏了身子。工商局头头要是输了,请我们领导去河间吃活驴。我们领导输了,就请人家吃拒马河的鲤鱼。”

  “拒马河?十渡那条河吗?”老四海的家就在北京十渡以西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所以对北京西部的地理情况比较了解。

  “没错。听说拒马河的水浅,流速却特别快。那儿的鲤鱼长不大,但肉质特别鲜嫩,就跟奶油似的。所以北京一旦申办成功,我就得起早去拒马河,买鱼。我们领导说了,夜里打上来的鱼最好吃。”菜仁嘿嘿了两声。

  “你们领导真会吃啊。”老四海给菜仁满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行啦,能不能成功,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咱们说点正事吧,我明天准备去南方,转悠转悠。”

  菜仁惊道:“你嫂子还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老四海苦笑了一下:“我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住久了就没有灵感了。这回我在北京都住了一年多,已经是破例了。而且呀我这种人根本不应该成家,我没责任心。”

  菜仁仔细看了看他,然后摇着头道:“不对,你挺有责任心的,没责任心的人能捐建希望小学吗?你是说瞎话。”

  老四海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反正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太麻烦。我先去成都,然后去宜宾,先喝点五粮液,再之后我沿着长江一直走到上海去。你就算算吧,泸州的老酒、重庆的毛血旺、涪陵的榨菜、万县的丰都,秭归的地缝天坑、宜昌的三峡大坝、沙市的洄鱼、荆州的赤壁,武汉的干煸泥鳅、黄石、九江……好玩的城市太多了,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想起来就让人兴奋。我估计这一趟得用一年的时间,完了事我再回来。”

  菜仁皱着眉道:“采风吗?”

  老四海只得说:“对啊,我要创作呀,没有生活怎么写得出来?所以必须得出去走一走,不能总在北京呆着。”

  菜仁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叹息着说:“方竹今天还跟我说呢,她要找你谈谈学校的事。这孩子是把你当了亲叔叔了,可你却要走。”

  “这是我的生活。”老四海故意做出个深邃的表情。

  “我以前也折腾过,白折腾。可我认命了,我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行。”菜仁大大地叹息了一口。“不过你的生活态度有点儿偏激,做人应该平和一点,古人说:中庸!我觉得这两字是太英明了。”

  老四海喝了杯酒,笑道:“大哥,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倒认为什么中庸啊什么平和呀是中国人的精神鸦片,是咱们不思进取的借口。中庸就是没有原则,墙头草嘛。平和就是麻木不仁,有人掉河里去,大家看热闹,喊好,那些人最平和了。您说,是不是?”

  菜仁勉强咽了口唾沫:“我说不过你,可我也知道你说的是歪理。”

  二人哈哈大笑,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转眼一瓶白酒就看见底儿了。菜仁起身又拿了一瓶。

  此时老四海已经有三分醉意了,思绪里很自然地出现了龌龊情节。他微笑着调侃菜仁道:“菜大哥,今天就咱们俩,咱们说点平时不说的。我知道我不是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样?”

  菜仁老实地说:“我小时候也干过坏事,后来就不干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你瞎说,谁没干过坏事?你当年在海南是做生意的,难道女人们就没往你身上撞吗?”

  菜仁小心地左右地看了两眼,似乎要确定方惠和方竹是否真不在家。“撞啦是撞啦。我在海南的确是赔钱了,可女人们不知道啊,她们以为做生意的都是大款呢,还真有不少往我身上撞的。”

  老四海继续着怂恿的微笑:“说,你是不是从了?”

  菜仁嘬着牙花子,抱紧双拳,面目沉痛地说:“没做,思想斗争倒是斗争了几回,可真没做。”

  “你没把我当朋友。”老四海扭过脸去不理他。

  菜仁惶恐地说:“真没做,做了,我这人就有污点了。”

  “你呀,污点往往是人生最光彩的地方,可以染上污点却没染上,那是最后悔的。”老四海觉得你即使身体上没做,精神上也做过了。

  “你的想法都特别怪。是,我明白,男人干这种事不新鲜,可我就是没做。有时候我觉着我没准比雷锋还高尚呢,就是因为我没做。”

  老四海已经笑得不能自制了。“我从来没听你吹过牛,老实人要是吹起牛来,绝对是顶级水平。”

  菜仁有点急了:“我没吹牛,我吹牛干什么?你想啊,雷锋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他连营长都没见过,他懂什么呀?金钱,女人,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他是一样都没见识过。我爸爸以前就说过,金子是要经过锻炼的,人品是要经受过诱惑的。所以没见过诱惑的人,很难说是好人。雷锋是死了,他要是没死,嘿嘿,就难说了。哥哥我经历过诱惑,雷锋,没有。”

  老四海张着嘴,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菜仁本来是个木讷的家伙,今天居然像个哲学家。

  这时门响了,菜仁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然后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演广告呢。方竹进来了,她噘着小嘴,满脸不高兴。菜仁叫道:“这么晚才回来?申办答辩都完事了?”

  方竹径直走到老四海面前:“老叔叔,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菜仁“哼”了一声,目光里全是无奈。“四海,看见没有,叔叔比爸爸亲。”

  方竹烦躁地跺脚:“有些事您不懂。”

  “我不懂,我再不懂我也比你多吃了二十几年的咸盐。”菜仁不服气。

  “你们那时候的咸盐是不加碘的,所以让你们去农村你们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方竹斜望着屋顶,目光里充满怨恨。

  “什么意思?”菜仁不明白盐里是否加碘与上山下乡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他明白,缺碘的人大多脑子不好使。但他不愿意把这事点明,只好向菜仁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到方竹身边,温和地说:“行,有事跟老叔叔说也行。走,咱们外面说去。”

  七月号称是流火的季节,当然了火是流不出来的,否则大家就都成红孩儿了,但浑身流盐汤却是一定的,即使是晚上。

  二人出了住宅楼,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老老头、小老头正在路灯下大呼小叫地看电视呢,路灯下一片肉色,很是壮观。

  方竹鄙夷地扭过脸去:“老叔叔,咱们找个干净的地方。”

  老四海说:“行,咱们去天安门广场吧。那儿的地方大,说什么别人也听不见,而且我有好久没去过那地方了。”实际上老四海只是上学时去过广场,那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清洗纪念碑。可这次再回北京时,纪念碑已经被铁栏杆围起来了,只能远远地瞄上几眼。

  方竹点点头。

  二人穿越人肉组成的玉米地,出了楼群,径直向广场走去。

  金鱼池离天安门不过是两三公里的样子,过了珠市口就差不多了。路上方竹咬着嘴唇,一直不说话。老四海知道她必定开口,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过了珠市口的基督堂,方竹终于忍不住了,她揪着老四海道:“老叔叔,帮我找几个人来,我要打胡东一顿,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千万别打伤了。”

  “胡东是谁?你为什么要打人家?”老四海几乎就要笑出来了,方竹居然在冒充黑社会了,这不是逗你玩儿吗?

  “胡东最不是东西了,他假戏真唱,他弄假成真,他——他和邢娜好上了。”方竹气急败坏,一边说一边踢马路牙子,挺干净的一双白色运动鞋,没几下就成黑的了。

  老四海连眼珠都没转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什么假戏真唱啊?明明是你方竹弄巧成拙了。他假装严肃地说:“胡东是你同学还是朋友?”

  方竹恶狠狠地说:“是我高中同学,就是那个会算星相的,我们俩关系一直挺好的。”

  老四海推测道:“你让他去勾引邢娜,以此证明邢娜对你是否真心,对不对?”

  方竹歪着眼睛说:“就算是吧,可胡东太不仗义。我是让他给我帮帮忙,可他们俩倒成一对儿了,而且还背地里笑话我。”

  “邢娜也不理你了?”老四海是专门照方竹的痛处戳。

  果然,方竹的鼻涕、眼泪都喷出来了,她强作凶恶地说:“所以我要打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你快去帮我找人吧。”

  老四海依旧不紧不慢:“打他们一顿,邢娜就能回心转意啦?”

  方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止住悲声:“那,那你说怎么办?”

  老四海从口袋里摸出张信用卡,塞到方竹手里。“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强求的,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女女之间。你不是要放暑假了吗?回家,要你爸爸陪着你去外地玩儿上几天。卡上有五千块钱,够你们爷俩去趟苏杭的。”

  “那以后呢?”方竹有点糊涂。

  “以后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就当邢娜和胡东都让狼吃了。然后你再找个漂亮的、温柔的、关心你的女孩,培养一段时间,感情就培养出来了。”

  方竹悲伤地摇着头:“我已经失望了,女人之间也是虚伪。”

  “实在不行,就找个男生,让他当牛做马。”老四海轻松地照自己身上拍了几把,似乎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竹看着手里的信用卡,正要说什么。路边的胡同里却突然冲出十几个彪形大汉,这些人呼叫着向他们扑了过来。两人同时一呆,老四海心道:坏了,这帮人是冲着信用卡来的。

  他一把将信用卡抢过来,然后将方竹推到自己身后,小声道:“密码是594188,他们要是问就直接告诉他们,别舍不得。”

  此时大汉们已经扑到近前了,其中一个挥着大手喊道:“兄弟!别傻站了啦,走啊!”

  老四海苦着脸道:“完了事就行了,人就算了。”

  大汉并没注意到他的苦相,叫道:“操的事了,去广场,咱游行去,多少年没折腾过啦,咱也折腾一回。”说完,大汉扭着屁股就跑了。

  老四海真是晕了,这些家伙疯了吗?方竹年轻,脑子比较快,大叫道:“保证是申奥成功了,他们要去天安门祝贺啦。”

  老四海正要点头,又一群疯子冲了过来,其中几个还挥舞着国旗。老四海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了,抓住方竹便一头扎进人群。方竹已经把邢娜的事忘了,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跑。路上的车全停了,大灯噼里啪啦地乱照,喇叭声此起彼伏,有的司机甚至站在车顶上跳起了迪斯科。半路上,不知是谁塞给老四海一面国旗,他便举着国旗跑在队伍的最前列,不一会儿就跑过了前门。

  我的天,广场上全是人了,人头如浪,涌来涌去的,搞不清方向。人虽然多,但举着国旗疯跑的只有老四海一个。他拉着方竹在人丛中乱蹿,没过几分钟国旗便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因为老四海挥舞的国旗最大,他俨然成了万千人群的一个小旋涡。方竹在老四海耳边喊:“真好玩儿啊!”老四海一使劲将国旗扔上了半空,于是无数只手伸出去,都想举着它跑到金水河去。老四海不明所以地陷入一场狂欢中,不明所以地装疯卖傻,不明所以地兴奋莫名。他高高兴兴地拉着方竹往前跑,方竹早把自己的不幸扔到九霄云外了。跑到长安街上,老四海是惊恐万分,整条长安街都给堵死了,每辆汽车成了一个小型舞台,人们纷纷在车顶上打滚、撒疯,就差随地大小便了。

  老四海无意中向城楼上看了一眼,怪的是城楼的照明灯居然亮了,有几条人影正在垛口边,向广场上指指点点呢。老四海虽然看不清人物的面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首脑人物。于是振臂高呼道:“首长来啦,首长来啦。”他只喊了两声,剩下的事就交给周围的人了。

  果然,有好几百人跟着老四海喊起来,众人喊着,叫着,相互簇拥着,争先恐后地冲向玉带桥。老四海则将方竹带到一棵旗杆边,托着方竹的脚,让她爬上了一人多高的底座。方竹叫道:“我看见了。”老四海问:“是他吗?”方竹道:“就是他。”老四海问:“他干什么呢?”

  方竹道:“他挥手呢。”说着,方竹竟学着领导的样子,也当空挥了挥胳膊。

  结果大家马上又被传染了,无数条胳膊伸向空中,似乎天上的馅饼已经落下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二章:神龟虽寿


     
 
  百十年前,普通人一旦患上肺结核,基本上就是宣判死刑了。

  那个年代的人们把肺结核叫做肺痨,那是种能把圣人折磨成吃人厉鬼的富贵病。万一穷人被这个倒霉的家伙纠缠上,可行的选择是直接跳河或者抹脖子或者上了吊。

  旧式文艺作品中经常把肺结核当做人生的转折,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某位亲属得了肺结核,故事便由此展开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依然往前上,依然死在沙滩上。如果换成医生来总结这段话,保证是:一代旧病换新疾,旧病死在病床上,新疾依然上病床,依然死在病床上。当然了,这是医生的美好愿望,一般情况是病人死在病床上,医生依然活着。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不断面对新疾病挑战的历史。虽然性病死灰复燃,猖獗依旧,但癌症、爱滋病却替代了肺痨的角色,肺痨则彻底完蛋了。

  老四海是只幸运的鸟,如今的肺结核顶多是一只纸老虎,看着挺唬人,可放几个响屁没准就吓跑了。菜仁和方惠都打过肺结核疫苗,二人联手将他送到了西山脚下的一所医院。据说那是治疗肺结核的专科医院,一治一个准。老四海迷迷糊糊地连打了三天点滴,不仅止住了咳血和胸疼,精神也大好了。

  女医生曾经宽慰他说:“放心吧,过上两个月你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老四海苦笑着说:“我都三十多岁了,早不是小伙子了。”

  女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太太,她用温度表点着老四海的脑门说:“别胡思乱想,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花骨朵。”

  老四海倒是听说类似的划分,20岁到30岁的男人只能叫男孩,30岁到40岁的叫小男人,40岁到50岁的才能叫男人。50岁以上的统称老男人。如此算来他现在只能算是小男人,而刚刚成为男人的老爹属于香消玉陨。唉,老四海是越想越觉得悲伤,自己要是步老爹后尘的话,四十岁盛开,四十五便死亡,那不就成昙花了吗?

  这几天里菜仁和方惠变成了机器人,他们俩上了发条一样,忙前忙后,送饭送衣,端茶倒水,没一刻清闲的。菜仁白天终归是要上班的,大多是下午才能来,最忙活的要数方惠了。老四海发觉方惠是个伟大的女人,伟大到谁也无法预料出她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每天早晨九点方惠必然出现在病房里,手里必定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手把手地塞到老四海肚子里。三个小时后,她又能变魔术般地拿出午饭来。下午五点钟,她也将一大堆吃食规规整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就道别,起程,似乎全是算计好的。

  方惠送来的伙食也是千奇百怪,鱼汤、鸡蛋、牛奶是每日里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她还弄来几颗开花馒头似的东西,掰着瓣地让他吃。老四海尝试着吃了一瓣,竟发现那是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面面的,如煮熟的土豆。

  方惠说:“这是鲜百合,润肺的。”

  老四海却从没听说过这东西。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便劝说道:“嫂子,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忙活了。”方惠却冷笑道:“我是在医院里当护工的,医院里的饭菜我太清楚了。还是吃家里的吧,踏实!”老四海说她有洁癖,方惠却郑重地问:“你进过猪圈吗?”老四海再不敢说什么了。是啊,菜仁和方惠都是典型的家居动物,他们同样地认为,外面的饭食再好也不如家里的干净,无论是飞机上的,饭馆里的或者医院派送的。

  老四海被送到医院时处于半昏迷状态,所以他并不知道医院的具体位置,更不清楚从医院到金鱼池的距离。有一次他拉住小护士,询问金鱼池到医院到底有多远。小护士逛荡着眼珠子想了半天,居然搞不明白金鱼池是个何等所在。老四海大声提醒说:“就在天坛北门。”

  小护士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砸到脚面上了,她几乎是哀号着说:“天坛!?那得——那得多远啊?你嫂子天天打车从天坛来呀?”

  老四海惊奇地问:“有十公里吗?”

  小护士二话没说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一张北京市地图砸到老四海身上。“你自己看吧。”

  老四海打开地图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汗。医院的位置坐落在地图西北部的一个角落里,再延长几厘米就超出地图范围了。而天坛却在地图的中下方,依照比例尺算来,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最少是三四十公里。如果坐出租的话,其路程是绝不会少于五十公里的。

  这时小护士满腔感慨地说:“每天打出租就得花上二百块,你嫂子挺有钱的。对了,你哥是大款吧?”

  “她不是我嫂子。”老四海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小护士等不来回音,哼哼了几声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惠又来了,而且还捧着一碗香嫩润滑的豆腐脑。“四海,趁热吃了,豆腐里全是蛋白质。”说完,她又拿出一饭盒煮好的百合粥。“吃完豆腐脑,把这个也吃了。”

  老四海拉着脸道:“嫂子,家里的钱长毛啦?”

  方惠的脑筋并不快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你菜大哥的钱都在银行呢。”

  老四海清楚方惠是小胡同赶驴的脾气,直来直去,心眼也不会拐弯,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从金鱼池到西山,每天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在饭馆里吃都用不了。我跟您说了,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天天送饭了,这不是浪费吗?”他又指着饭盒道,“鲜百合多少钱一斤,您这是何苦啊?我也不缺嘴。”

  方惠长出了口气:“你直说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要借钱呢。百合是你菜大哥从食堂拿出来的,他们食堂里多得是,没花钱。另外我有月票,先坐105到动物园,再坐332到颐和园,然后坐上郊区车就直接过来了,一分钱都不用花。”她忽然拍了下脑门,“对了,坐郊区车得花一块钱,来回两块就够了。瞧你说的,天天打车?谁花得起呀?一看你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那您每天几点起床啊?”老四海的口齿竟有些含糊,舌头一个劲在嘴里转圈儿玩。

  “五点多吧。”方惠显然明白了,老四海是心里不落忍,于是方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少胡思乱想啊。你菜大哥说了,老四海是难得的好人,山区的穷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到了我们北京,我们就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们心里能踏实吗?再说了,我看护别人时也得这么早起床。你也知道,有时我连觉都睡不上,这点儿事值个什么呀?”

  老四海没词了,心道:你们是踏实了,我不踏实。

  方惠逼着他把豆腐脑囫囵吃了,然后又把满满一饭盒百合粥倒进他嘴里。她是闲不住的人,见老四海吃完东西,马上又从护士那里借来个塑料盆,拎着盆就出去了。老四海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他看到方惠用后背把门顶开,她端着一盆温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掉转过来。老四海还是不清楚她的用意。方惠把水盆放在床边,挥舞着毛巾道:“四海,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擦擦背。”

  老四海的脸顿时成了西红柿,他小声嘀咕着:“嫂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儿了。”

  方惠咂着嘴唇道:“废话,脏了才应该洗呢,不脏就是浪费水。”

  老四海说:“下午,我到医院的洗澡房洗去,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

  方惠几乎是叫了起来:“胡说,一个礼拜内你不能洗澡,肺病就怕着凉。快起来,我给你擦擦背,然后就赶紧躺下。快,脱了衣服。”

  老四海磨磨蹭蹭地把衣服脱了,他也说不清心里是股什么滋味,又酸又痒。心脏顶端似乎被人用钳子轻轻夹着,钳子头还时不时地哆嗦几下,全是成心的。方惠担心水会流到床上去,特地在他屁股下面垫了几张报纸,然后耍花枪似的,细致而熟练地在他后背上招伙起来。老四海闭着眼,热毛巾在身上滚动着,飞舞着,寒气则顺着头顶一股股地冒向空中,最后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老四海开始咒骂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北京来?为什么要来招惹菜仁夫妇?我老四海这三十几年来是从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债,将来可怎么还呢?更可气的,这两口子的自尊心都跟金字塔似的,古老、结实、体积庞大。任凭你有多少钱也买不走也搬不动,怎么办呢?

  方惠手脚麻利,老四海的后背、腋下、肋骨不一会儿就焕发新春了。她大喘了口气,使劲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几把:“真够脏的,赶紧躺下吧。”

  老四海顺从地钻进被窝,小孩似的问道:“嫂子,我菜大哥这几天忙什么呢?昨天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就要出去采购,难道有活动吗?”

  方惠将毛巾摊开,搭在暖气上,嘴里道:“你菜大哥的一个同事升官了,他们食堂啊今天要庆祝庆祝。”

  老四海笑着说:“是不是从副堂长升到正堂长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侦的,从外地调来的,他和你菜大哥关系不错。头半年在郊区挂职锻炼,一回来就升副局长了。唉!”说着,方惠叹息了一声。“你菜大哥这人呀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友,以前总是他变着法地帮人家,可人家一旦发迹了升官了,就不怎么来往了。张扬是例外,他老想请你大哥吃饭,他说你菜大哥有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气里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块抹布,边擦桌子边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钱的,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他说:人有了本事难免会居高临下,咱的眼睛不能往上看。”

  老四海唏嘘一声,菜仁的确是这个心思。

  方惠接着道:“所以我估计呀,老景当上了副局长,他们的来往也就到头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点头,突然觉得一枚细针直直地扎进了屁股,他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谁?谁升副局长?”

  “老景。”方惠指着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对了,老景也姓老,和你是一个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脸上抹了几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动掩饰过去:“啊哈,我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家人姓老呢。”

  “我们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你菜大哥回来说,他在海南认识了一个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觉得挺新鲜的,天底下还有姓老的呢?后来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个不错的警察,挺有责任心的,法律意识还特别强,是他们局里的名人。你想想,人家从一个小县城的普通警察干起,升到省城又调进北京,现在又当上副局长了,没点真本事,行吗?”方惠的话里话外全是钦佩,听不出一点无可奈何的酸气。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县城里的老景还能有几个呀?此时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豪迈来,我老四海绝不躲着你,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咱们就斗一斗,射雕?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避并不意味着主动找上门去。反正老爹四十五岁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让他抓起来,我也值了。

  这时女医生来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不能疲劳过度,也不能洗澡。于是方惠搀着他,二人决定去花园转悠一会儿。

  病号楼是朝东的,花园是医院的西侧。老四海这才注意到,花园墙外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春天即将逝去,山色半青半黄的,如一群正在褪毛的驯鹿。

  山风如一杯凉茶,老四海立刻有精神了。二人在花园里聊了一阵儿,方惠告诉他:中午要回医院领工资。老四海难堪地说:您已经照顾我五六天了,工作都给耽误了,医院要是追究起来怎么办?方惠说:给谁干都是一天60块,你给我300块钱不就完了。

  老四海翻着眼珠想了一会儿,终于大彻大悟了,这就是君子之交啊!

  方惠临走前告诉老四海:菜仁和方竹没准下午会过来。方竹一直哭着喊着要来看他,这孩子最近的心态不太好,希望老四海帮忙劝劝她。老四海满嘴答应,他清楚,方竹不过是不想上大学。

  方惠走了没多久,老四海便从窗户里看到菜仁和方竹的身影了。二人穿过医院大门,相互指点着,似乎正在发生争执。老四海心道:看来方竹这孩子不买菜仁的账。这就是做好人的结果,连孩子都不怕你。

  菜仁和方惠颇有些异曲同工。菜仁也带了一大包吃食,拼命往老四海嘴里塞,直到将他的腮帮子填满为止。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嘴闲出来,大声道:“停止,马上停止,你别把我撑死。”

  菜仁指天画地道:“我一看见你能吃东西了,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人有了食欲就什么病都不怕了。”

  老四海笑着说:“我听说回光返照的人都挺能吃的。”

  方竹哈哈大笑,菜仁使劲跺了下脚:“胡说八道!”

  老四海看他真有点急了,赶紧说:“我是闹着玩儿的。”

  菜仁晃着脑袋说:“唉,你是不知道,那天简直要把我们两口子吓死了,手机一个劲响却没人说话,我估摸着你是出事了。等我进门一看,我的天!盆朝天碗朝地,满地满床的血。你倒好,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躺着呢。我还以为是出了人命案呢,差点报了警。”

  老四海不好意思地对方竹说:“你爸爸又救了我一次。”

  方竹不大服气地说:“我妈说了,是你命不当绝。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同学了,他给你算过了,说你是天生的富贵。”

  “你同学会算命?”老四海笑道。

  “他会占星术,能根据星座走势预测未来。”方竹说得极为认真。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仁却板起面孔道:“你们小小年纪就什么命啊,运啊,星相啊,全是歪理邪说。对了,我还忘了说你了,上回你弄回一本黄历来,你们有点儿正经的没有?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地琢磨什么呀?”

  方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说8341部队是怎么回事?”

  菜仁急道:“我怎么知道?那番号也不是我定的。”

  方竹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我不参加高考,我就不能参加,即使参加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敢?”菜仁怒了,他顾不得身在病房,一嗓子吼了出来。

  “您安静一点,这是病房!”方竹噘着嘴要跑。

  老四海立刻站起来,叫道:“你等等,方竹啊,老叔叔给你算一把,老叔叔也是高手啊,算得比谁都准。”说着,他向菜仁使了个眼色。

  菜仁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方竹却不信任地说:“老叔叔,你也会算命?”

  老四海笑道:“我有居士证,你看看这个。”说着,他果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著名寺院的居士证。

  方竹捧着居士证,惊讶万分:“老叔叔,你还是居士呢。”

  老四海心道:这东西十块钱一张,你懂什么呀?但他却在脸上堆满了庄重:“老叔叔是个有佛缘的人。我是五月份去的峨眉山,山下都快热死了,得穿背心。可等我爬到金顶的时候,挺好的天猛然间就大雪纷飞了,怪的是雪花只围着我一个人转悠。当时好几个大师拼命给我行礼,他们希望我能出家,光大佛门。但我觉得自己俗缘未了,所以就没答应他们,当时大师们都快哭出来了。我只好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这么一说,才把他们稳住。”

  “那你——”方竹瞪了菜仁一眼,指着外面道,“老叔叔,咱们到外面说去,我爸爸不信这个,别让他捣乱。”

  菜仁哼了一声,气得脸都变色了。老四海只得跟着方竹走出病房,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一片空地上。老四海满心琢磨着,到底用哪家旁门左道来说服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呢?此时方竹忽然指着前方道:“叔叔你看,那有座阴宅。”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是厉害,连阴宅都明白。他诧异地说:“医院里怎么会有阴宅呢?咱们看看去。”

  说来的确太奇怪了,坟墓就坐落在医院的花园外围,背后是苍茫群山,颇有点儿依山临原的气势。它虽然靠着围墙,但那坠满植物的围墙几乎成了坟墓的背景,而远处的苍山则很像无数矗立的士兵。

  老四海和方竹来到坟墓附近,一眼竟看到墓碑上写着:冯玉祥将军之墓。老四海愣了一下,难道名震天下的冯玉祥埋在医院里了?

  老四海跑到墓碑后面查看墓志铭,这座规模不大的坟墓居然真是冯玉祥的。

  方竹好地问:“老叔叔,这个人好像挺有名的吧?”

  老四海心情沉重地说:“这个人的名气非常大。他原来是吴佩孚手下的师长,后来组建了国民革命军,把溥仪从紫禁城赶到了天津。他是西北军的首脑,蒋委员长的结拜大哥。听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有一首歌就是给他们写的。”

  “大刀队?”方竹很是迷惑。

  “在古北口,大刀队一口气削掉了九百颗日本鬼子的脑袋。”

  “直接把鬼子的脑袋削掉了吗?”说着方竹跟着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

  老四海单掌在空中一切:“没错,一刀一个。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老四海嘻嘻哈哈地唱起来。

  “真够酷的!这么说他是八路军了?”

  老四海摇了摇头:“他是蒋介石和张学良的结拜大哥,民国三十年代的三大巨头之一。1946年他去苏联考察,路过黑海时,轮船失火,给烧死了。”

  方竹惋惜地拍了下巴掌:“那是他的命不好。”

  “他命好!万一活到后来,他就该倒霉了。”老四海哼了一声。

  “为什么?”方竹不解。

  老四海仰脸看了看天空,女孩子怎么能明白这种事?

  方竹拉住他,撒娇似的说:“老叔叔,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啊?你怎么知道他是1946年被烧死的?”

  老四海停顿了半秒钟,正色道:“因为我上过大学。”方竹转到墓碑后面,似乎是生气了。老四海接着说:“上大学没坏处,不仅能多学点儿知识,还可以锻炼沟通的本领,对你将来的成长是有帮助的。”

  方竹依然躲在墓碑后面,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想上大学,可觉得我妈和我爸的日子太难了,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而且,哼,我也不大相信我爸爸的话,他脑子不灵便。”

  “你爸爸就是心眼好,但他不缺心眼。”老四海说。

  “他并不成功。”方竹转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说,“孝顺和听话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孝顺我爸爸,但我不能听他的。”

  老四海捏着鼻子头道:“你孝顺他就应该听他的呀。”此时他看见菜仁了。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藏到一棵大树后面,正立着耳朵听呢。

  方竹道:“这是两个概念,孝顺是对他们好,关心他们。而不是听他们的,那是另一码事。书上说,成功的人才有经验,失败的人全是教训。我爸爸的话是教训,只能从另一个方面理解。”

  “所以他让你上大学,你就不想上了?”老四海为了让菜仁听得更清楚,故意把调门放高了些。

  “对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

  “没上大学就是他的教训,你要是不上大学,走的就是他的老路。是不是这个逻辑?”老四海一针见血。这丫头聪明透顶,但脑子却多转了半圈儿,真理和谬论仅仅是半圈儿的事。

  方竹大张着嘴,显然被老四海的逻辑套住了。好久她才道:“可我的同学给我算过命,我明年应该是在南方的。”

  “星相学是比较低级的预测方法,西方人在这方面比咱们落后了五百年。他们只能算出一点,却算不出一个面来。如果你明年去南方旅游,而星相对应的点正好是这一段时间的话,人家自然就以为你在南方了。”老四海知道自己是顺口胡说,但骗一骗方竹肯定绰绰有余。

  方竹果然信了,她惶恐地说:“老叔叔,你不是会算命吗?给我算算吧。”

  老四海假装高深地说:“我是佛家的人,佛家是不给人算命的,给人算命的和尚都是假和尚。佛家讲究因缘、来世、因果,一切有因必有果。你爸爸现在混得不好,与他当年没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有关。你有机会却不珍惜,结果怎么样你就自己想吧。天道常理呀。天道是会酬勤的,勤劳勤学就是勤。常理的意思,天道一般是不会变的。”说完,老四海背着手,走了。

  几天后,菜仁兴高采烈地跑来,一把将老四海抱了起来:“四海,你可真有两下子,方竹填志愿啦。”

  听到这个消息,老四海也挺高兴,自己居然做了件积德的事!难得呀。当天二人唠叨了很久,最后菜仁感慨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你将来不会真去当和尚吧,千万别这么想。”老四海让他气得又咳嗽了一顿。

  生病就是这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咳血、胸疼被止住了,但炎症依然存在。不久老四海竟开始发烧了,一连烧了半个多月,烧到最后连人都不大认识了。据说发烧是肺结核的必然现象,退了烧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方惠和菜仁轮流守在他身边,直到老四海的体温恢复正常。期间老四海隐约觉得菜仁失踪了两天,但他实在不愿意劳神琢磨与肺结核无关的事了。

  天气热了,老四海的病情也不再反复了。

  有一次菜仁郑重地盯着老四海道:“四海,你是怎么离开驴人乡的?”

  老四海险些从床上摔下去,他第一个念头是老景拎着手铐,正在外面等着自己呢。仓促中他的眼珠将周围环境飞快地扫描了一遍,还好,门窗都开着呢,可以逃跑,而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四海强自镇静地说:“菜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驴人乡的?”

  “你发烧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不远,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这一来老四海更震惊了,菜仁居然去了驴人乡,谁让他去的?他是怎么去的?他碰上谁了?

  菜仁知道他的心思,叹息着说:“你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后来就说胡话了。你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去一趟驴人乡,替你去看看你老妈。还说千万别说是你让我去的,更不能告诉别人。你是不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老四海颓然,茫然,昏昏然,自己居然这么没出息?发几天烧难道把老底都烧出去了吗?他喃喃地说:“我还说什么了?”

  “你还说你对不起你妈,让她担心了十来年。”菜仁仰面想了想,“好像没别的了,就这么多。”

  “你见到我妈啦?”老四海觉得嗓子里藏了只蚊子,这话就是蚊子说的。

  菜仁摇了摇头:“你妈前年就去世了,听说是血液上的毛病,花了好几万块也没治好。你二弟在家种地,你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最大的侄子已经上二年级了。嘿嘿,大家说连超生罚款都是你给交的。你三弟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听说是当上了火箭专家,可牛气啦。唉!你四弟命不好,挺好的日子!去年他开拖拉机从山上摔下去了,摔死了。你五弟在省城呢,听说是当上了杂志社的编辑,也挺有出息的。”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落了几滴眼泪,真是倒霉啊!老妈死了,她好像也没活到六十岁。四弟也死了,这是一家的短命鬼!幸好三弟、五弟还算争气。菜仁知道他心里难过,索性不吱声了。过了好久老四海展了展眉毛:“驴人乡的狗杂种们是怎么说我的?”

  菜仁嘴里一个劲吸溜,看样子他并不满意老四海给同乡的评价。“你们乡里的人简直把你当成神仙了,大家都说你小子会印钱,是天大的孝子。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十几年不回家?”

  “没人告诉你?”老四海问。

  “听说你爸爸十几年前死了,你就跑了。”菜仁道。

  老四海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他又套问了几句。终于弄清楚了,驴人乡的人只记得他经常往家里汇钱的事,至于他卖人那件事早就被人遗忘了。最后老四海将老爹的遭遇详实讲了一遍,然后狠狠地说:“中国的农民是太坏了,又刁又奸,他们容不得你比他强,哪怕是强一点儿呢,强了他们就变着法地把你们家整垮喽。我爸死后我不能上大学了,没办法只能下海,我要赚钱呀。妈的,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想起那个地方来我就恶心。菜大哥,我不瞒你说,钱难挣屎难吃啊。有时候你不得不干点缺德的事,好多时候你只能在走钢丝,一点违法的事都不干,那是挣不到钱的。你说我能回去吗?他们要是把我害了怎么办?”

  菜仁使劲点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在海南碰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挺不容易的,书上说:资本的原始积累全是沾着血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些人见不到你就传你的事,一旦见到你没准就该使坏了。”

  老四海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兄弟我现在已经是文化人了,我再也不干冒风险的事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菜仁很是欣慰。

  后来菜仁告诉他,那棵神树已经彻底死了,当地人说:若干年前,神树曾经显过灵,于是有人提议在死树旁边盖座小庙,纪念神树的伟大功绩。菜仁回来的时候,小庙已经动工了。老四海哼了一下,没言语。

  当天,老四海在医院的院子里给老妈烧了些纸,然后菜仁又偷偷弄来些白酒,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个半醉。

  夏天来了,老四海也痊愈了。他担心方惠和菜仁兴师动众地迎来送往,私下里办好了出院手续,悄悄地从西山溜进了京城。他沿着方惠的送饭路线,体验生活似的连续倒换了四次公共汽车。好家伙,这一路足足颠簸了两个半小时。他是下午两点出来的,到金鱼池时几乎就快要吃晚饭了。老四海不想麻烦菜仁他们,买了些半成品,准备回家自己做。

  老四海租住的房子在三层,走到二层时他就听见上面有些动静。老四海是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比一般人多加了几分小心。来到三层时他发现家门是虚掩着的,老四海断定门内的家伙不是贼,至少不是职业小偷,更不会是警察,或许是菜仁来找东西吧?他决定吓唬吓唬菜仁,当然不能吓得过火,万一把这个半大老头吓出心脏病来就坏了。

  老四海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客厅里没人,动静是卧室中传出来的。他觉得不大对劲了,菜仁虽然有这所房子的钥匙,但一般是很少进卧室的。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擀面杖,然后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随着房门“哐当”一声响,有个梳着发髻的家伙从写字台前跳了起来,他惊得面如死灰,转身就往阳台上跑。但阳台的门关着,那家伙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门柱上,“呕”的一声,便倒下了。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这毛贼的胆量也忒小了。他拎着擀面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真笑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假装神仙的师兄。他额头上鼓起个大包,一身王八绿的裤褂,依然是对襟的。这家伙已经昏过去了,半张着嘴,山羊胡子散落在脖子上,胡子中间夹杂着几颗口水珠,看了就让人恶心。老四海回头看了看写字台,还好,该锁的抽屉都锁着呢。他估计呀,师兄是不甘心那一万块钱入了虎口,亲自来偷了。

  他半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起师兄的模样来。按说认识这家伙也有十来年了,但老四海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师兄的确切相貌。他看了几眼竟发现这家伙的岁数的确不小了,没有六十岁也差不多了。虽然他梳着发髻,但顶梁的头发非常稀疏,几乎要全秃了。

  老四海琢磨着,怪不得这个老骗子当年要收自己为徒呢,瞧这意思他和老爹是同龄人。可老爹死了,这个老骗子却活得挺硬朗。想到这儿,老四海心中升起股无名火,他恨不得把这家伙直接从阳台上扔下去。此时师兄的睫毛哆嗦了几下,老四海知道他醒了,于是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师兄猛然间以双手护住把脑袋,大叫道:“住手,不能打。”

  “你又不是真神仙,为什么不能打?”老四海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的正经职业是诈骗,怎么干起小偷的勾当了,真丢人!”

  师兄在手指缝里瞄了他几眼,见老四海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得露出脸来,气哼哼地说,“我——我是来踩点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偷东西,你撬我的写字台干什么?”老四海依旧满脸笑容。

  “谁让你弄走我一万块钱的。”师兄有点气急败坏了。

  “还是想偷。”老四海收敛笑容,凶蛮地说,“我问你,我这个地址是谁告诉你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上回一块吃饭的,那个姓菜的说的。”师兄真害怕了,连声音都颤了。

  老四海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菜仁这个人,空活了四十多岁,怎么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啊?

  此时师兄一把揪住老四海,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住院了吗?难道,难道你小子知道我要来?”说着说着,师兄的目光里出现了恐惧,看样子他对老四海的能力已经有点迷信了。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嘿嘿,我估计你早晚得找上门来,所以想回家等着你,没想到还真把你堵上了。”

  “不可能,胡说。”师兄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将信将疑地捂着脑门,“你——你胡说,你是吓唬我,我才不信呢!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你还能真是诸葛亮?”

  老四海把擀面杖放桌上了,摊开双手:“我估计你是没钱啦,你把那一万块钱花光了,那个姓张的厌倦你啦,来钱的道儿断了吧?嘿嘿,在北京,你不找我还能找谁呀?”

  师兄鳄鱼皮般的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苦涩,他泄气地说:“他奶奶的,当年我就看你是块好材料,我是慧眼啊,可惜咱们不能联手做事。一旦你我联手,这中国之大,任意驰骋啊……”

  老四海赶紧打断他,轻蔑地说:“我要是和你联手,早就让人家抓起来了。你太笨。”

  “我不笨。”师兄小孩似的嚷嚷起来。

  “你还不笨?啊?”老四海大马金刀地坐在师兄面前,指着师兄的鼻子训斥道,“你用的那些古怪招术,要么早就过时了,顶多是骗几个零花钱。要么是太缺德,必然要出事。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你懂不懂?现在是信息时代,是网络时代,是知本时代,人家国外的同行已经开始用网络做大生意了。我说的这几条,你能明白一条吗?”师兄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老四海说的全是外国话。老四海轻蔑地接着道:“你呀,你已经脱离了时代了,你被社会淘汰了。我要是你呀,我现在就应该金盆洗手,回家过几年清净日子,好歹也落一个善终。”

  师兄为难地将左手伸到老四海面前:“你看看我这条生命线,我能活九十多岁呢。我现在能收山吗?龙虎山的道长给我算过命,说我上辈子是一只龟,神龟长寿啊,我这几年之内是死不了的。”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这老小子真是个愚蠢的祸害!他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既然知道自己还要活几十年呢,为什么不学点新东西啊?人活着是应该充电的。一天到晚地荒度岁月,你这么多年的骗子是怎么当的?”

  师兄满脸委屈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实在学不会。刚才你说什么网络,可我连26个字母都不认识。”

  “学不会就直接回家,别给咱们这个行业丢人。”老四海吐出的字全是带着冰碴儿的,直直地砸到师兄脸上。

  师兄“腾”地站了起来,疯狂地挥了下胳膊:“我告诉你老四海,我从1977年就开始干这行了,我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当年跟一个村长说沙漠里能打出井来,结果全村的人给我凑钱,二十年前我一口气就骗了六百多块。我——我不干这行,我吃什么去?别的,别的他妈的我也不会呀。再说了,我现在是看见谁我就想骗谁,不骗他们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

  “你不骗他们你就对不起他们,是吧?可你骗得了人家吗?十个人里有八个比你聪明。”老四海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关键是我想骗,我看见他们我就是想给他们设个局,我他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跟抽大烟上了瘾似的。”师兄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起来,似乎房间里的一切都与他有仇。

  老四海微笑着总结道:“你已经变成行骗的机器人了,行骗对你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你存在的意义,你是制度化了。就像小偷不偷东西,手指头就痒痒,没错吧?”

  师兄停在当地,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对呀,好像是这个意思。”

  老四海手指门外道:“去,外面全是人,骗去呀,去呀。”

  师兄面有难色:“我也知道现在的人都不傻,长了毛都比猴还精,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那一万块钱,我是想看看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秘籍。”

  老四海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了。这家伙真是蠢得可以,居然以为自己有什么秘籍,但他不愿意让师兄失望,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没有秘籍我能混到今天吗?还真有本秘籍,可早让我给烧了,嘿嘿,内容都在脑子里呢。”

  师兄很认真地看了看老四海的头,最终断定无法一掌将他的脑袋拍碎,只得赔着笑脸道:“师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咱们这行的天才,你在南方做的生意都成传奇啦,咱们骗子界一提起你葫芦王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今天,师兄我是来求你的,你就稍微点拨点拨我,给我想几个主意。再怎么说,我当年也点拨过你吧,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老四海心道:没有你,我今天能混到这一步吗?他不动声色却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最好让他把天下骗子的颜面全部丢尽,断了师兄的生路就更好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终于摆出了和解的笑容。“点拨点拨你也不是不行,可你听我的吗?”

  师兄的鼻子头冒了几颗晶亮的汗珠,马上又暗淡下来。“你不会算计我吧?我可没钱,我出来才半年,张扬的事是我第一笔生意。”

  老四海手指门外,怒道:“走,出去。”

  师兄紧摇双手:“你别急呀,怎么说急眼就急眼?”他挥舞着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头,苦着脸道:“我是真怕你了,咱们握手言和吧。”

  老四海笑道:“我当年真不是成心整治你,那时我根本没想干这行,是你没好心眼,谁让你想独吞的?后来在省城那回你是太缺德了,不整治你是对不起祖师爷。这回我可是真心帮你,听不听由你。”

  师兄狠狠甩了下脑袋:“你说吧,我保证听。”

  老四海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老谋深算地说:“你呀,你不能再装高人了,易经、八卦那东西对您来说太高深了。再说了,现在遍地都是高人,假装神仙的人如果加上你,我都碰上十几个了。四川泸州有个高人,在大庭广众下饿了自己七七四十九天,骗得全国人民都看不出真假来,你行吗?那个张扬啊就是个傻子,所以你才能骗出几个小钱来,再冒充下去就没戏了。”

  师兄玩命点头:“我也知道我不明白,可有人信这个。”

  “迷信易经、八卦的人文化水准都是比较低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掏不出大钱来。而且那些东西太玄奥了,换一人就一个说法。今天碰上你,他能信你的,明天碰上个别人,他就能信了别人的,对不对?你呀,索性就假冒名人吧,当名人更有权威。”

  师兄眨巴着眼睛:“名人?我倒想假冒葛优呢,可我长得不像啊。”

  “废话,谁让你冒充他们了?中国人最迷信政治人物了,就跟迷信皇上似的,冒充他们保证有人能跟着你走。这个名人啊最好是死的,死无对证。冒充的时候你就说自己当年是假死,为的是掩人耳目,东山再起。”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但他使劲捏了捏下巴,终于忍住了。

  “溥仪!”师兄脱口叫了出来。“我说有皇家宝藏,埋在东北……”

  “溥仪不行,绝对不行,太俗了。这里是北京,北京人都知道溥仪是怎么回事。北京还有不少人姓爱新觉罗呢,弄不好你骗到人家孙子那去了。”老四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最好是找一个南方名人,找个北京人不大熟悉的。”

  “蒋介石——成吗?”师兄有点犹豫。

  “蒋介石在电影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也不大合适。”老四海假装疯魔地思索了一会儿。“白崇僖?不行,白崇僖的名头不够响亮,如果在广西还差不多。孙中山吧,对,就是孙中山了,要不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吧,你叫孙中河。一般的北京人是不大了解孙中山的,你的机会非常多,就看你自己的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四海已经做好了师兄勃然翻脸的准备。好在他并不担心这个,师兄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不大可能与自己动手。

  师兄忽然拿起老四海桌子上的镜子,对着自己的老脸晃了几下,颇有点为难地说:“孙中山活着也得有八九十岁了吧?他弟弟岁数也应该不小了,我这模样是不是太年轻了?”

  老四海大是诧异,这家伙竟然认真了?索性他也假装认真地说:“孙中山活到今年应该是134岁了。你就说你在山里修炼了几十年,虽然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练辟谷练得返老还童了。”

  师兄冷笑道:“他奶奶的,有几个人能活到130多岁的?谁信呢?”

  老四海轻轻在桌子上拍了几下,轻蔑地说:“我前几年在东北的慈航寺碰上一个老家伙,他说他跟吴三桂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过酒。李自成就是因为没听他的忠告,才没当成皇上的。我告诉你吧,那小子手下的善男信女有好几千人,天天抬着他满街走。”

  师兄叫道:“那他妈是骗子呀!”

  老四海道:“你废话,他不是骗子是什么?可人家的话也照样有人信,所以我说134岁不算回事,何况你还是他弟弟呢。再说了,您这模样也不年轻啊,冒充孙中山的弟弟绝对说得过去。”说着,老四海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中国近代史》,翻出一张孙中山老年的照片来。“你看你看,平头圆脸,灰白胡子,面目有点清瘦,眼角的皱纹很深,跟你的模样差不多。”老四海又比量了一下师兄的身高,惋惜地说:“可惜了,孙中山还不到一米七呢,你的个子太高了。”

  师兄猛然间瞪圆了眼睛:“照片能看出身高来吗?谁能知道孙中山有多高?”说着,他用手挡住山羊胡子,举着书与自己的模样对照了一下,大叫道:“差不多,还真有点像!”

  老四海一愣,难道这小子真信啦?那可是他自己找死啊。“也是,弟弟怎么也不可能和哥哥完全一样。你要是假冒孙中河的话,我就用电脑给你合成一张照片,把你和孙中山放在一起,兄弟照。你叫孙中河,号逸神。他是山你是河,他是逸仙,你是逸神,怎么样?”

  师兄一晃脑袋,不满地说:“没出息!反正都是假冒,我为什么要假冒他弟弟呀?我直接假冒孙中山不就完啦?”

  老四海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看师兄这意思,还真不像是开玩笑。他歪着嘴说:“行,你敢干我就佩服你,我都佩服死你了。”

  师兄揪住老四海道,恳切地说:“兄弟,可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善男信女都聚到我身边呢?你帮我想想啊。”

  老四海心里骂了声:老财迷,老王八蛋,老糊涂虫!你想当孙中山?我就让全国人民直接把你送监狱去。他依然满脸微笑地说:“我服你了,给你想个招,谁让咱们是一个祖师爷呢。你知道吗,发动革命战争是需要花大钱的。你想想军队打仗,那一天就得花多少钱啊?”

  师兄点头道:“是啊,孙中山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当时孙中山号召民主,要打倒皇上,建立共和国,所以在华侨里拥有崇高的声望。当时全世界的华侨都给孙中山捐款,让他跟清朝政府对着干,建立共和国。你想想,全世界的华人都捐款,光金银首饰就得用轮船运送,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师兄咽了几口唾沫,脑袋一个劲地左右摆动。老四海接着说:“那个钱简直都没了数了!后来革命进行得比较顺利,没用这么多钱。再后来呀孙先生为了将来建设国家,就暂时把钱存到欧美和日本银行里去了。可没过多久孙先生就逝世了,那笔钱就谁也取不出来了。”

  “真的?”师兄的眼睛烁烁闪亮,像黑夜中的两只猫眼。

  “我还能骗你?你知道那八年抗战是怎么打起来的吗?根子就是因为那一笔钱,钱太多了,谁见了都得眼红。”老四海心虚,不得不喝了口凉水,他担心自己一旦来个大喘气就露馅了。“孙先生死后,蒋介石派人天天找日本的银行要钱,可他又拿不出孙中山的手谕来。日本人想赖账,就拖着不还。蒋介石也不能答应啊,所以天天派人去催要,一下子就要了十几年,最后把日本人给要急了。气急败坏你懂不懂?”

  师兄茫然地点头:“懂。”

  “日本人气急败坏了,就打起来了。我告诉你,人类的所有战争都是因为钱,八年抗战也一样。你想想,黄世仁天天要钱,杨白劳能不急眼吗?咱中国人急了眼顶多是喝卤水的能耐,可日本人一急眼他就真敢跟你拼命啊!”老四海已经开始佩服自己了,我老四海是真有骗子的天分啊,怎么说起来跟真的一样啊?

  师兄愤恨地说:“日本人真不是东西,欠债不还,还打仗。”

  “唉!也不能全怪日本人。关键是孙先生留下的钱太多了,红眼病是全人类的通病,是人就得红了眼。”老四海觉得这是名言,如果将来真写书了,就把这句话用进去。

  师兄忽然想起了什么,困惑地说:“孙中山的钱也不全在日本人手里呀?为什么只有日本人跟咱们拼命啊?”

  “聪明,你终于要开窍了。”老四海赞许地笑了一下,特地给他点了一支烟。“没错,孙先生的钱在欧美的银行里还有一部分存款呢,可欧美地区是小国林立,银行比饭馆还多呢,孙先生的钱就分散了,显不出数来。蒋介石是想把大头先要回来,还没结果呢就打起来了。后来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跟咱们就穿一条裤子啦,对不对?”

  师兄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是有协议的。他们帮着咱们打日本人,国民政府就把他们的欠款给免了,要不人家凭什么帮你呀?”

  “那后来打赢了,鬼子投降啦,蒋介石应该早就把钱都要回来啦。”师兄的思绪很是缜密。

  “你呀,居然一点近代史都不懂,怪不得你当骗子都当不好呢。日本鬼子是给打跑了。可没过两天咱们国家就开始打内战了,蒋介石顾不上再要账啦。”老四海忽然指着他的鼻子,惊奇地问,“对了,打内战的时候已经有你了,你怎么连这事都记不住啊?”

  师兄尴尬地笑道:“那时候我还小呢。”

  老四海无奈地一挥手:“行啦,明白没有?明白了就走吧。”

  师兄奇怪地说:“明白什么呀?”

  “就用那笔死账做文章,剩下的事还用我教你呀。”说着,老四海打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师兄看看老四海,又看看自己的手:“秘籍上有这条吗?”

  老四海冷笑着说:“得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秘籍上说冒充死去的名人是最高境界的骗局,可我担心你糟践了我的点子。”

  “那手谕呢?孙中山的手谕呢?”师兄竟向老四海摊开了手。

  “真废物,你都是孙中山了,还要手谕干什么?”

  师兄先是拍了拍脑门,然后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最后突然抄起老四海那本《中国近代史》,转身就要走。

  老四海一把拉住他:“把书留下,不许顺手牵羊。”

  师兄讨好地给他作了个揖:“兄弟,借给我看看吧,我得把孙中山的事摸清楚啊,事先调查一定要做好。”

  老四海一下子就想起贤淑了,看来师兄行事与自己的确不是一个风格。他假装恼怒道:“这书是我自己买的,你要看就自己买去。”

  师兄看了看书后的价格,拿出五十块钱。“兄弟,我买了。你这书23块钱,我出五十还不行吗?”说完,师兄挣脱老四海的手,一溜烟地下楼了。

  老四海望着他的背影,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师兄简直就是个傻冒!让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或许会有几个傻瓜上当受骗,可你自己偏偏要冒充孙中山,这不是找死吗?他断定,如果师兄真敢这么干的话,一个月之内他就得回到监狱里去,而且他将成为骗子发展史上最卓有声望的一条蠢驴。师兄不是说自己是神龟转世吗?好啊,就让他到监狱里当神龟吧,想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

  几个月过去了,老四海没有得到关于师兄的任何消息,但他却自觉不自觉地经历了另外几个变故。

  首先是老四海搬家了,他担心一旦师兄出事,这家伙保证会把自己供出去,他会说是老四海教唆的。同时他叮嘱菜仁,千万别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别人。菜仁认为他当年做“生意”时保证得罪过“权贵”,担心人家找上门来,自然发誓赌咒地答应了。

  其二是方竹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座北京的名校,学的是艺术设计专业。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天,菜仁一家外加老四海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由于老四海在方竹考大学这事上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菜仁、方惠已经把他当成亲兄弟了。

  其三是老四海偷偷地上了个电脑班。本来他是会使电脑的,但这回他想深造一下,学的是网页设计,还是高级班。老四海脑瓜好使,又有融会贯通的本事,毕业成绩全班第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一章:生与死


     
 
  七十年代的农村都有电影放映队,往往是一部片子能翻来覆去地放上好几年。播放的故事片大部分是样板戏,偶尔也会有几部战争片。

  老四海小时候看过这种露天电影,有一部黑白片给他的印象极深,那是部战争片,好像是《南征北战》。其中有一个情节是红蓝两军都发誓要攻占一个叫凤凰岭的山头。于是两伙人从山头的两个方向一块儿往上冲,就像赛跑一样。蓝军装备好,但负重大,红军大多是一把步枪外加一颗脑袋,所以红方先到了一步。于是手榴弹、子弹、小钢炮和人体炸弹一起招呼,蓝军很快就被打下去了。之后凤凰岭也便遭了殃,据说在随后的战斗中峰顶的海拔高度被削掉了好几公尺,除了士兵,连耗子都给炸绝种了。

  现在他和师兄就是红蓝双方,张扬就是那座凤凰岭。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是张扬倒霉,还是自己和师兄倒霉,抑或大家一起倒霉,这也是个问题。

  张扬似乎早就估计到许真人是名声远播的,老四海凭空吹捧了半天,他一点儿也没觉出奇怪来,反而更加自豪了。大老板大多明晓投桃报李的规则,于是在许真人面前又将老四海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在他嘴里,老四海的文学才华不仅高过了老舍,盖过了鲁迅,而且超过了所有的活作家和死作家。另外张扬还说天下人的菩萨心肠集于老四海之一身了,因为老作家刚刚捐建了一所希望大学,马上就要领养全中国的穷大学生了。老四海不紧张不心虚也不反驳,反而抱着胳膊向许真人投以暧昧的微笑,似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

  许真人早就泰然了,他在眼神里逐渐堆积着欣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怪不得呀怪不得,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老兄,你说是不是呀?”他最后那句话是问菜仁的。

  菜仁迷迷糊糊地说:“对呀,我正在奇怪呢,您为什么一看见老四海就变颜变色的?”

  许真人嘿嘿一笑,手掌在菜仁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一进门就看出了,他的印堂异于常人,真是少见的面相啊!你们看看,你们仔细看,这位老先生是印堂放光,又鼓又亮。再看这儿,眼圈附近全是红晕,这是鸿福齐天,鸿运高照啊。你们再看看这条纹路,是倾斜的。”说着他那半根指头竟然在老四海脑门上戳了几下,老四海担心他下毒手,不得不缩了缩身子。“嘿嘿,只有才华横溢、文采飞扬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纹路,这是文曲星君的标志,是通天纹。实在是不得了啊!不可限量啊!他这个人呀,我算是看出来了,早晚得当上中国作协的主席,跑不了的,而且这是最低级别,搞不好——嘿嘿……”

  师兄故作神秘地咂着嘴唇,似乎很是感慨。而老四海只是微微一笑,鼻孔顺便翻了起来,直直地对着他。还行,这个师兄还算识趣。

  张扬一听说老四海能当作协主席,立刻疯狂地叫嚷起来:“哎呀,那可是部级干部,还是最低的级别。您要是当上了部级干部,千万别忘了拉兄弟一把。我那膏药是祖传秘方,千年古法,伤了筋动了骨,我保证你十八天就跟好人似的。要是多用上几贴,没准比受伤前还硬朗呢。”

  菜仁哈哈笑道:“你这人,唯恐天下人不把腿摔折喽。”

  张扬道:“大家都不受伤,我的膏药卖谁去呀?”

  许真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老四海身了,他冷笑着说:“即使大家都受了伤,也不一定非要买你的膏药。”

  张扬急道:“大师,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咱中国生产膏药的企业没五百家也得有四百八十家。竞争太激烈了。”忽然他望着老四海道:“兄弟,你要是真当上大干部,我不求你别的。你只要把那些生产膏药的全给我抓起来,我就去五台山给你烧高香,两丈高的香,我给你烧四十九捆。”

  老四海气得直咳嗽,连连挥手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应该就近想办法。”

  许真人近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张扬也觉得未来的大仙不如面前的土地爷,马上转向许真人道:“老作家说得对,这事我就指望您了。刚才您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撤了屏风,换了太上老君照样不管用?那可怎么好啊?”

  许真人装腔作势地说:“我们是修行的人,按说这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您是救苦救难救人于水火,既然您是救人,露一点天机也无妨嘛!”张扬真诚地作了个揖。

  许真人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唉!冤孽呀!我呀早晚得遭了天谴。”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心道:你小子居然知道自己要遭天谴!看来师兄的脑子还是挺灵便的,连身后的事都规划好了。

  张扬十分伤感地叹息着,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老让您给我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这样吧,到时间了,大家都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吧,在饭桌上聊。老神仙,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现在有点儿掰不开镊子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一眼,菜仁知道他们都不是北京人,马上翻译道:“掰不开镊子就是没办法的意思。”

  张扬使劲点头:“对,对,就是快没办法了。”

  “好说好说。”许真人嘴里应承着,眼角却一直挂在老四海脸上。

  但老四海的脸皮比城墙拐弯都厚,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张扬说要带领大家去东直门外的一家饭馆吃螃蟹,饭馆的名字叫做“靓汤”。菜仁偷偷告诉老四海,那是家上海本帮菜的馆子,死贵死贵的。据说把一块臭豆腐包上粽子叶,就能卖个三十五十的。

  为了表示尊重,张扬亲自扮演司机,许真人就坐在他边上。几分钟的车途成了张扬的独角戏,他唯恐大家不清楚他是卖膏药的,张嘴一贴膏药,闭嘴一贴膏药,满车飞膏药,还号称人生在世,谁也缺不得膏药。老四海真希望弄块膏药来,把他的嘴贴上。许真人的心思也不在膏药上,这小子的眼睛一直在反光镜里转悠。老四海知道,这小子是观察自己的表情呢。他成心逗许真人,不时地做出些古怪的表情来,许真人的情绪随着他脸上的变化而变化着,险地就成了变色龙。

  张扬早就订好了包间,包间的名号是阳春,于是大家在张扬嘴里都成了白雪一般的雅士。

  在门口,老四海笑着说:“雅士也要干俗事。”菜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张扬却大声说:“不就是去茅房吗?去吧,去吧,喝得差不多了我才去呢。”

  老四海笑了笑,先出去了。

  这家饭店的确是非常高档的,卫生间里都是进口香水的味道,便池竟然镶嵌在一面大镜子里,连洗手液和干手器都是名牌货。老四海刚刚在便池前站定,许真人便推门进来了。老四海骤然紧张起来,大腿根儿一使劲,尿水硬是给憋回去了。他望着镜子中的许真人嘿嘿笑道:“师兄不会是想在背后给我一刀吧?”

  许真人占据了旁边的便池,冷笑道:“我想给你两刀,嘿嘿,假装作家?你真是没出息。”

  老四海抱以同样的冷笑:“我六年前就假冒过算命的,比你可装得像多了。印堂?你们家的印堂长在脑门子上面?一看你就不懂。”

  许真人的尿直直地冲向便池,砸在陶瓷壁上“砰砰”作响,看样子他是憋了一肚子气。尿出一半,他终于又开口了:“老四海,咱们的恩怨以后再做了结,今天你不能坏了我的事。我刚从监狱出来,我没钱呀,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你砸了我的买卖,我和你拼命。”

  老四海笑道:“你放心,您是我师兄啊,看在祖师爷和贤淑的面上,我也不能坏了你呀。”

  许真人怒道:“你少提贤淑那个小妖精。奶奶的,不走正道,专门靠处女膜骗人,真给祖师爷丢人。”

  老四海呵呵苦笑:“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无奈地说:“她跟我关在同一个监狱里,她的烂事传来传去就传进我的耳朵了,都成了业界的笑话了。幸亏同行们不知道她是我的徒弟,要是知道,我的老脸就没地方放了。”

  老四海心脏一沉,胃里竟有点难受。“真被抓了?”

  “就是因为处女膜被抓的,她是个死脑筋,在同一家美容院里修补了七回。第八回的时候,警察就直接把他带走了。”许真人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你小子也被她骗了吧?咱们都一样。”

  老四海终于尿出来了,差点溅到许真人身上。

  许真人正要出门,老四海冷冷地叫住他,阴森地说:“按祖师爷的规矩,咱俩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

  “你想分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条鱼,你也太狠了!”许真人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领子,热气径直吹进他脸上。

  老四海不动声色地说:“见一面分一半,这是道儿上的规矩。我不想坏你的事,可你也应该按规矩来。师兄,在道儿混,关键在个名声,名声要是坏了路就算是绝了。”

  许真人气急败坏地叫嚷道:“你坏我的事坏得还少啦?大米掺机油那次,要不是因为你跟记者说了,我能进得去吗?”

  老四海说:“你是太缺德了,祖师爷规定,干咱们这行的不下毒,不使药,不许偷,不许抢。你干的事和下毒有什么区别?我是替祖师爷教训教训你。记住,在世面上混,混的就是个规矩。”许真人浑身瘫软,眼看就要一头栽进便池了。老四海连忙扶住他:“这条鱼挺肥的,以后你还有机会呢。这次不按规矩来,你就一分钱都没有了,想想吧。对了。”与此同时他一手指着大便池的格子门道:“看看里面有外人没有,这任务交给你了。”说完,老四海扔下许真人,先走了。

  临出门前,老四海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许真人将额头顶在墙面上,那样子是异常的沮丧。这时老四海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老四海怎么就堕落成一个人了?居然和他一样!这个变故是几时发生的,又将在何时结束呢?

  走到“阳春”门口,老四海便听到张扬大声嚷嚷道:“每人两只螃蟹,全带激光号的,听见没有?”

  只听一个娇小的女声道:“我们饭店有规定,每人只供应一只大闸蟹。”

  张扬大叫道:“没听说过,你们还敢吊我的胃口?就要两只!”

  老四海往屋里一看,张扬正和女服务员打嘴账呢,女服务员执拗地说:“规定就一只。你如果不要带激光号的,还可以考虑。”

  张扬一掌拍在桌子上,恼怒地说:“废话,不带激光号的大闸蟹是串了种的,是假的。去,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我就要两只。”服务员二话不说,扭脸要走,张扬一把拉住她:“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服务员竟是满脸傲慢:“您不是叫我们经理吗?”

  张扬气极了:“好,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服务员头也不回地走了。菜仁一个劲点头:“这小姑娘真有性格,对付张扬就得用这种态度。”

  张扬气得呼呼直喘,老四海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您这是何必呢,一只就一只吧。”

  张扬挥着手道:“你是不知道,全北京就这家饭馆的阳澄湖闸蟹是真的,一只不过瘾,几口就没了。”

  菜仁笑道:“可人家就给一只,这是人家的规定。”

  张扬拍着胸口道:“我知道他们的规定,他们这叫蒸馒头——端架子。我是谁呀?我是张扬,我是上帝,规矩是上帝定的,上帝今天就想吃两只螃蟹。”

  此时值班经理跟着服务员跑进来了,一进门就鞠躬道:“几位先生,我们老板有明文规定,每位客人只能供应一只带激光号的螃蟹。”

  张扬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我就要吃两只。”

  经理苦着脸说:“只能给一只,给了两只我就下岗了。”

  菜仁劝解道:“张扬,你也真是的,一只就一只吧,少吃只螃蟹还能不会走道啦?”

  张扬毫不嘴软,毫不退缩:“我今天是请研究《易经》的大师吃螃蟹,是请闻名的大作家吃螃蟹,我就要吃两只。你还真别拿下岗吓唬我,我老婆下岗好几年了,现在过得可舒服了。”这时许真人也回来了,张扬一看见他,精神头更足了。“大师,你请坐首位。今天我大师要吃螃蟹,你们要是敢不给的话,大师您就做个法给他们看看,你们饭馆里有多少只螃蟹就得死多少只。”

  许真人嗔怪地说:“扫地不伤蝼蚁命嘛,螃蟹好歹也是生灵啊。”

  “那好,为了保护生灵,就让他们饭馆直接关张。我可告诉你们。”他这后一句是对着经理说的。“我们这位大师是半个神仙,人家在武当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龙虎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青城山上还修炼过十年,天地造化,日月精华,全在他一人身上呢。”

  老四海气得又咳嗽了几声,他断定这话保证是师兄的说词,张扬还真信了。经理悲哀地摊开双手,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您要是实在想吃两只,你就把我当螃蟹吃了吧,我求您了。”说着,经理竟做出了要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张扬歪着嘴,似乎在等着他假戏真唱。

  许真人却适时地开口了:“张老板,何必如此铺张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又是何必呀?一只螃蟹就一只嘛!少吃一只螃蟹就是多了一份善举啊。”

  张扬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大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给我记住,下回一定要两只。”

  经理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四海则鄙夷地瞟了许真人一眼,心道:你小子装得还挺像。

  点完菜,大家总算落座了。张扬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请二位高人来,主要是帮我出点主意,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最近世面上的膏药生意不太好做,我琢磨着肯定是有外邪缠身了,所以希望二位能帮我破解破解。”

  老四海赶紧摆手道:“张总,我就是个写字的,没别的本事。驱除外鬼的事,还得找许真人这样的得道之士。”老四海明白,今天张扬请自己和菜仁来,主要是作陪的,是突出主人的面子和非凡的社交影响,关键问题还得靠师兄解决。

  张扬满意地说:“老作家真是太客气了。当然啦,您说的也有道理,术业有专攻嘛。大师,你看我这事……”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眯着眼睛道:“张总啊,你现在已经是腰缠万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但这条蛇早晚是要撑死的。”

  张扬愣了几秒钟,忽然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撑死总比饿死好。您是修炼得道的人,我是经商的,咱们的追求不一样啊。嘿嘿,不怕大家伙笑话,我就是利欲熏心,我就是财迷转向,我一想起钱来,这浑身上下就透着那个舒服。资金一到了我的账上,我就跟吸了毒似的,大小便都痛快。可要几天里进不来钱的话,我抽自己一顿的心都有,我就成废人啦,我没用啦。没办法呀,钱就是我的价值,有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老四海知道,这种现象的哲学概念叫做异化。也就是说,人在某种条件下,变成某种事物的奴隶。此时菜仁使劲点头,微笑着道:“张扬说的是实话,十年前他就是这么想的。”

  张扬得到战友的鼓励,更来劲了。“大师,您就帮帮我吧。您是高人,可高人也得用钱,现在这世道,没钱行吗?买了车,我是车主,买了房子,我是业主。买了地,我是地主,买了名牌衣裳,我就是名牌人。嘿嘿,有了钱才能保住老婆,老婆不跑咱才叫男人。有了钱,我才能给我爸爸买块好坟地,买了坟地,我才是孝子。有了钱,咱才算是个正经人,谁也不敢小看你。我跟你直接说吧,万一没钱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许真人正要说话,大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老四海以为是螃蟹来了,而开门进来的却是张扬手下的保安。他先向众人笑了笑,然后偷偷摸摸地小步跑到张扬面前,将一只小皮包放在桌子上。“张总,您要的东西。”

  “行啦,回去吧,下午给你放半天假。”张扬哼哼着说。

  “谢谢您,谢谢您。”保安又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鞠了躬,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老四海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张扬居然号称要给人家放半天假,真是个奸商!

  张扬将小皮包放到许真人面前,大声道:“大师,我知道这事多少要耗费些您的元神。这是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帮我出个主意,只要大家都来买我的膏药,咱们?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皮包上,老四海凭经验就能判断出来,包里应该是两万块钱的现金,而且全是100元的。他心道:假装神仙的确是一条生财之路,但比起自己来,师兄的道行明显是差得太远了。我老四海要是给张扬设局的话,最少也得让这小子拿出五万来。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之后,目光拐了个弯,从小皮包旁边拐到了张扬脸上。“张总,你有多少年没给令尊做法事了?”

  张扬一愣,转了转眼珠道:“好像,好像有十年没烧纸了。我去年给那老东西买了块坟地,还没交工呢。我准备坟地——唉?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旁边的老四海却想:什么天机?傻瓜都能看出来,张扬这种人一般是想不起来给他爸爸烧纸的。

  张扬摇头晃脑地拉着菜仁,似乎要证明什么。“怎么样?怎么样?我没和你瞎说吧?大师绝对是高人,心里一算计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甩手就把菜仁扔了,凑到许真人面前道,“大师,您的意思是?”

  许真人眯起眼睛,怜惜地说:“一年不烧纸就是欠一年的债,十年不烧纸就是欠十年的债,你们家老爷子能放过你吗?你呀赶紧给老爷子烧些纸,把这十年欠下的债全还上,消除掉你周边的阴怨之气。然后我再把独门绝学传授你几招儿,至于老爷子能否消气,那就得看你是否心诚了。”

  张扬挽起胳膊:“这么说是我爸爸捣乱?”

  “不许胡说,人死就是半个仙,得罪不得呀。”许真人极为认真。

  “行,没问题,晚上我就给我爸爸烧纸,烧他几百块钱的。”张扬翻着眼睛,看样子他有点不甘心。

  许真人赶紧叮嘱道:“一定要心诚,阴怨之气就是老爷子的不满。我问你,令尊喜好何物啊?”

  “这!”张扬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扫了老四海和菜仁一眼,然后鼓起勇气道,“那老东西就喜欢女人,为这事当年没少跟我妈打架。”

  “烧几个女人,给老人家送几房偏室去,老人保证高兴。”许真人道。

  “烧女人?”这回菜仁和张扬同时叫了出来。

  “纸糊的女人,还能烧活人吗?”老四海脱口而出。

  张扬和菜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许真人却钦佩地说,“这位老作家的确是有慧心的!你,早晚必成正果。”

  张扬叫道:“二位都是活神仙,我们这些俗人啊脑子就是不灵。”

  师兄和老四海对了下眼光,老四海主动把头低下了。许真人道:“这只是第一步,仅仅是第一步,铺垫而已。”

  “那第二步呢?”张扬迫不及待地探直了身子。

  许真人又装出副高深末测的样子。“这就是本门的不传之秘啊,按说这个——本人本人——”

  张扬拍着胸脯道:“大师,事成之后,我找人给你写本传记,我让你名垂青史。”说着他一眼看到了老四海,“老作家,这任务就交给您了,大师名垂青史,你也就名垂青史了。”

  老四海真是慌了,两只手摇得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我可不行,真不行,大师心怀四海,我就是一潭死水,实在是不敢望其项背啊。”

  “谦虚什么?你们这些文人就这点儿不好,瞎谦虚!你不写,谁能写?我还能把鲁迅从棺材里揪出来吗?”张扬急了。

  许真人担心老四海乱说,赶紧打断他们俩的争执:“算啦算啦,本人从不在乎虚名。我看你张总如此虔诚,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说着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程度,老四海和菜仁不得不狗一样地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张总,你在办公室里供那个关公像意欲何为呀?”

  张扬吧嗒几下眼皮:“发财呀!”

  “嘿嘿,关公的确是财神,但招财进宝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供奉他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怎么会发财呢?”

  这回不仅张扬、菜仁糊涂了,连老四海都琢磨不透了。师兄这个坏蛋,难道还能坏得离了奇吗?他有这个本事吗?

  张扬陪着笑脸:“大师,到底是什么原因呀?”

  “这就是本门不传之秘,是祖师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求得的真传。几百年来是屡试不爽,从未失过手,而且还成就过不少名人呢。当年胡雪岩曾经拜访过本人的师祖,十年后他就成了东南首富,不得了啊!他和你一样,开始时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后来就成了红顶商人,青史留名啦。”许真人看出来了,自己连老四海都蒙住了,不禁有些得意。

  “那我怎么才能当上胡雪岩呢?”张扬已经快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我问你,什么样的人才用膏药啊?”

  “受伤的人。”张扬道。

  “他们是怎么受的伤啊?”

  “这——现阶段大部分是摔的。”

  “如何才能让人多摔几回跟头呢?”许真人的问话是一句紧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张扬明显地被他逼进死胡同了。

  “现阶段,大部分摔伤都是天气原因。”

  “所以你的办公室里应该供奉雷震子。”师兄仰起消瘦的脑袋,心满意足地呵呵地笑了几声。

  “雷震子?”张扬显然不知道雷震子是什么东西,又不好露怯,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菜仁和老四海。

  菜仁抢着说:“我知道,封神榜里有这位,一手拿着锤子另一手拿着凿子,他是文王的干儿子,后来就做雷神了。”

  许真人赞许地点点头。

  张扬照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天天打雷,天天下雨,把他们的腿全他妈摔折喽,我就发大财了。”忽然他愣住了,脸阴晴末定,“这玩意儿——”

  许真人的小眼睛骤然放出红光,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呼风唤雨。明天,我亲自给你布置道场,后天保证打雷。但事先一定要疏通财路,把你的办公室重新整理一遍。”

  张扬双手攥在一处,“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我张扬真是碰上活神仙了,我上辈子是积了德啦。”

  老四海又咳嗽起来,咳得胸口隐隐作痛。他琢磨着:嘿嘿,万一天气预报不准确,我看你这个许真人后天怎么收场。

  饭局时,大部分人都会去几次卫生间。所以老四海和许真人的交接仪式依然是在卫生间里举行,他从许真人手里拿走了一万块钱。临走时,许真人发狠道:“早晚我要收拾你。”老四海全当没听见。

  出于尊重,张扬要亲自送许真人回仙府,菜仁和老四海便决定打车回家。在出租车上,菜仁询问老四海对许真人的印象如何。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菜仁一听这话就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张扬这种人就喜欢吃这口,嘿嘿!四海,你将来要是再写书啊,干脆就写写这些骗子吧,挺有意思的,保证能畅销。”

  老四海心里动了一下,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菜仁,菜仁竟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估计他是认真的。老四海浑然叹息一声:“骗术花样繁多,骗子更是多如牛毛,一本书怎么能写得过来呢?”

  菜仁说:“写了就总比不写强,让大家多个心眼没坏处。”

  老四海只能苦笑。

  二人回到金鱼池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菜仁请老四海到家里喝茶。老四海笑道:“天晚了,你家里又都是女眷,我还是不去的好。”

  菜仁道:“一个是你嫂子,一个是你侄女,都不是外人。”

  老四海知道,一般人一旦说出:不是外人,往往意味着大家都是外人。但菜仁无疑是真诚的,他仰面看了看天空,能见度很好,到处都是星星。老四海微笑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淡泊些,好。”

  菜仁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事太多。”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菜仁家楼口,楼道里是漆黑的。前几天菜仁曾经告诉过老四海,楼道里以前是有灯的,但大家都不愿意交电费,干脆就把灯泡全砸了。菜仁挥手向老四海道别,转身要进楼门,忽然他停顿了一下。老四海立刻觉出有些地方不对劲了,他顺着菜仁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一条黑影在楼道中迅速地闪了过去,然后便是“咚咚咚”地往楼上飞跑的声音。

  老四海和菜仁几乎是同时启动的,他们脑子反应的是同一个字——贼!

  二人拥挤着冲进楼道,追到二层就把黑影追上了。菜仁是当过兵的,刚要动手,却听得黑影道:“你们俩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菜仁的手停在空中,老四海则赶紧赔不是道:“原来是嫂子,差点让我们当成小偷。”

  方惠的语气里全是嗔怪:“你们俩才像小偷呢。”

  菜仁不解地问:“黑灯瞎火的,你在楼道干什么呢?”

  方惠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声道:“没事,咱们回家吧。四海,到家里坐坐。”说着,方惠抬腿要走。

  菜仁一把拉住她,另一手点燃了打火机。老四海和菜仁都看清楚了,方惠脸上全是晶晶闪亮的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这下菜仁不干了,怒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方惠挣脱他的手:“没事,咱们回家吧。”

  菜仁不顾一切地挡住她的去路:“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觉得自己在场不合适,扭脸要走。方惠道:“四海,你别走,没别的事,就是工作上不太顺心。”

  菜仁长出了口气,但怒火马上就复燃了:“是不是那帮病人又在你身上撒气啦?他们生病就生病吧,干吗总是找你们护工的不是?”

  老四海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解着恨地说:“这帮人就该生病,哼,病死他们都是应该的。”

  方惠急道:“咱们回家说去行不行?这是说话的地方吗?”

  菜仁熄灭了打火机,楼道里黑得令人目眩。三人摸索着上楼,老四海边走边喘气,不知怎么,他最近的体力不是很好,咳嗽,胸口还常常无缘无故地疼。进了家门,方惠先是把方竹的卧室门关得死死的,然后招呼二人去阳台,看样子她是不想让方竹听到大人的谈话。

  一到阳台,菜仁就急切地问:“是不是病人欺负你啦?我早就说过,咱不干了行不行?咱们穷可也犯不着受窝囊气……”他还要说什么,但方惠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眼睁睁地就成了泪人。菜仁双手扶着阳台的栏杆,叹息着望着夜空,背影里写满了悲怆。

  老四海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先递给方惠一张餐巾纸,然后道:“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惠照哭不误,菜仁挥着手道:“不用问我都清楚。”他转身拉住方惠:“我问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方惠垂着头道:“是病人,是个老太太。”

  “这回是因为什么?”

  “老太太把腿摔断了,我一直照顾她,三天没睡了。”

  “三天没睡?”老四海心道:使唤农奴也不能不让人家睡觉啊。

  “是三天,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本来也没什么。”方惠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抹干眼泪道。“八点多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我就趴在她的床边眯了一会儿。”

  “后来呢?”菜仁问。

  “后来老太太醒了就拿拐棍打我,说她不是花钱来请我睡觉的。我气不过就跑回来了。”方惠使劲在脸上揉搓了几把,然后竟整理了几下衣衫,似乎是整装待发了。

  “你还去呀?”菜仁几乎是怒吼了。

  “你叫什么?方竹已经睡了。”说着,方惠果然走回室内,拿了几样东西,之后便转进了卫生间。

  老四海从水声中判断,方惠应该是在洗脸。他好奇地问:“三天不让人睡觉?这老太太是不是把心也摔坏了。”

  “这样的人,每个月都能碰上几个,一点人心都没有。没办法,我老婆是下岗下怕了,我说什么她都不听。”菜仁在额头狠狠抓了几把,似乎要把头皮整个揭下来。

  老四海试探着走到卫生间门口,小声道:“嫂子,这样的人不伺候也罢。”

  方惠在里面说:“我已经伺候她三天了,不回去就白干了。弄不好医院还要罚款呢,里外的损失,谁受得了?”

  老四海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把师兄那一万块钱拿了出来。此时方惠正好走出门,老四海便举着钱道:“嫂子,有个朋友欠我的钱,今天刚还给我。您和我菜大哥先拿着用吧。”

  方惠惊恐地说:“四海,这怎么行啊?你没家没业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容易,容易,我挣钱挺容易的。”老四海道。

  “胡说!谁挣钱容易啊?”这话是菜仁说的,他已经站到老四海身后了,听那语气,似乎很是气愤。

  老四海照自己的肋骨上拍了几把,笑道:“我不缺钱花,我有。你们家里不宽裕就先用着,咱们是什么关系?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啊。”

  菜仁一把按住老四海的手:“我救你,可不是为了今天向你借钱。我这辈子从来没向别人借过钱。”

  方惠也道:“你大哥说得没错。四海呀,我们知道你手里有钱,你没钱你能捐建学校吗?可就是你再有钱,我们也不能拿。”

  “这是借,将来你们有了钱再还给我。”老四海的调门已经提上来了,内容却退了一步。

  “借了别人的钱,心里就得老惦记着,睡觉都不痛快。”菜仁坚毅地盯着老四海的眼睛。“张扬比你有钱吧?我从海南回来的时候,他托人给我送来五万块。我不要,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走了。”

  “他是暴发户,咱们是生死弟兄。”老四海道。

  “我一样救过他。他有钱了,可在我面前他牛不起来。”菜仁哼了一声。“如果当时我拿了他的钱,我就比他低一头了。”

  老四海都快哭出来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两口子,心安理得的钱却不要!

  方惠也一个劲点头:“四海呀,我们两口子一辈子都没向人借过钱,我们心里踏实。那什么,你们俩先聊着,我还得照顾那死老太太去。”

  说完,方惠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老四海捧着那一万块钱,颇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

  菜仁拉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这份心我领了。哥哥我现在有劳动能力,我天天给人家做饭,干完活儿就是钱,拿着那份钱心里多踏实啊!”

  老四海笑道:“我在北京住过几年,我觉得北京到处都是混吃等死的主儿,你们北京人挺没出息的。”

  菜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赞许地说:“没错,北京人就是懒,可这一千多万人里总得有几个要强的吧?要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老四海和菜仁在阳台上聊了一会儿,菜仁不再骂那些病人了,老四海也只得把那一万块钱收起来了。

  十一点半,他告辞了。

  老四海来到楼下,竟然在楼口发现了方竹,她在睡裙外套着件短大衣,看样子是偷偷跑出来的,正在等人呢。老四海一出门,她马上走了过来,老四海向楼上看了一眼,疑惑地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爸爸正生气呢。”

  “他生气就让他生吧。”方竹做出个无所谓的样子。

  老四海又向周边打量了几眼,假装理解地说:“你们有事在学校里说不成吗?这么晚了还跑到楼下等,真是不懂事。”

  “谁呀?”方竹傻呼呼地问。

  “男朋友啊。”老四海似笑非笑地说。

  方竹瞪着大眼睛道:“什么男朋友啊?我等你呢。”

  老四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万一要是让菜仁看见,自己就说不清楚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都十一点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们早就把我吵醒了,睡不着。”方竹忽然揪住老四海的袖子,认真地说,“我爸爸说,南方的钱特好赚,只要有经商头脑就能赚到大钱。”

  老四海笑道:“你爸爸赔钱了,赔得还不少呢。”

  方竹说:“我爸爸脑子不好使,他太实在了。我想去南方,我设计的封面可好了,大家都说我有天分,我想开个图文设计公司。等我挣了钱,我就天天请我爸爸吃鱼翅捞饭……”

  “你不上大学啦?”

  “上大学有什么用?出来不过是给人家打工,学得最好也是高级打工仔。我不想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方竹道。

  老四海甩开她的手,一把捏住她的耳朵:“胡说,你妈你爸辛辛苦苦的,为的是什么呀?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你要是我闺女我用鞋底子抽你。”

  方竹打掉他的手,惊奇地说:“为什么要用鞋底子抽啊?”

  老四海仰头想了想,是啊,为什么偏偏要用鞋底子呀?难道用扫帚就不行吗?反正老爹以前就是这么揍自己的,至于为什么要用鞋底子,老四海从没认真琢磨过。但他绝不是纠缠枝节的人,马上正色道:“不说鞋底子的事了。我告诉你,不上大学不行,不深造怎么能有出息呢?”

  方竹不服气地说:“大学毕业的都没什么出息,瞧人家比尔?盖茨多狂啊!”

  老四海指着南方说:“多学点儿东西没有坏处,你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吗?去南方?南方到处都是骗子,把你卖了你都得帮人家数钱呢。”

  “危言耸听。”方竹不屑地耸了耸肩膀。“我从来不相信这种鬼话,都是吓唬小孩的。我已经十八岁了,用不着你们吓唬。”

  老四海翻了几下白眼,心道:这个傻丫头!你对面就是个骗子,你对面的人就让花儿帮他数过钱,当年的花儿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居然敢不相信我?碰上别的骗子你就倒霉了。他微笑着道:“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改日我给你讲讲我在外面的见闻,都是真的。然后咱们再决定上不上大学,好不好?”

  方竹瞪着他道:“你会编故事,不会是编故事骗我吧。”

  老四海单手指天:“我要是骗你,我——我——我爸爸不得好死。”

  方竹这才信了,哼哼着说:“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爸爸最喜欢骗我了,你要是敢骗我,我一辈子不搭理你。”

  “你爸爸骗你?”老四海心道,菜仁会骗人吗?

  方竹冷笑道:“他说我是垃圾堆里拣回来的,难道不是骗我吗?我都四岁了,他还敢这么说,都傻到家了。”

  老四海苦笑不已,死说活说地终于把方竹劝回去了。

  方竹走了,老四海心里有点乱,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

  夜空是暗蓝色的,云是黑的,风是凉的。老四海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捻灭了,然后又点了一支。他一直以为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是自私的一代,是混蛋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方竹这个孩子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应该挣钱养家了。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啊,社会规范多了,现在的孩子想挣钱就可以开公司,费用不多,手续也很简单。可自己当年只能做骗子。他奶奶的,想着想着老四海竟有点生不逢时的愤慨。凭自己的脑子开个破公司算什么?把海南岛卖给黑龙江都不在话下。

  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把一整盒烟都抽了。烟没了,老四海从小区里溜达出来,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要去最热闹的地方。司机建议道:“迪厅最热闹。”老四海道:“那就去迪厅。”

  出租车在新街口附近停下了,司机指着一条胡同道:“胡同太窄,我的车进不去了。迪厅就在里面,走300米就是。”

  老四海按司机指点向胡同里走去,果然发现了一家迪厅。他早年在南方游荡时经常出没于迪厅,但南方的迪厅大多如宫殿般富丽堂皇,北京的迪厅居然深处胡同,难道北京人不喜欢蹦迪吗?老四海花五十块钱买了张门票,刚进厅堂就被震了出来。我的天哪,噪音分贝足足高达110,老四海进门时竟觉得肠子似乎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他定了定神,然后张开大嘴以降低噪音对耳膜的冲击,这才敢重新进入。

  原来北京的迪厅是属坛子的,口小膛大,门面虽小,但仅仅舞池的面积就有三百多平米。老四海进门时一眼就看见迈克?杰克逊了,他正在大屏幕上疯狂地弹吉他呢,他身边是一片没长成型的孩子。屏幕下则漂动着几百颗摇摆不定的脑袋,一大群衣着鲜艳、发式怪异的男男女女正在杰克逊的指挥下狂歌乱舞着。各色脑袋海浪一样涌来涌去。当然人头海浪舞动的频率比真海浪足足加快了十倍。

  老四海仅看了几眼就呵呵笑起来,有个女孩狂野地晃着脑袋,耳坠子如两把尖刀,不时地在她脖子上割着、划着、撞击着。还有个小伙子,他鼻子上挂了个铁环,活脱脱地做了牛。至于上下嘴唇一片蓝一片红的,眼睛涂得像熊猫的,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基本上就属于正常范畴了。

  老四海明白,这些孩子大多是吃了摇头丸的,自己把自己当成猴子耍着玩儿。他正要找

  个地方坐一会儿,却看见几个保安渐渐聚了过来。这一来老四海害怕了,进了迪厅而不晃脑袋,不是记者就是警察呀!保安不是吃素的,绝对看得出来。他知道,现在走人都不行,走了嫌疑更大,一出门就能被他们塞下水道里去。没办法,他只好投入人丛,跟着大家的节奏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保安散去了,老四海也快要吐出来了。

  他急忙冲进卫生间,一张嘴就把晚饭吐进了便池,真可惜,那是纯正的阳澄湖螃蟹。此时格子门开了,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她一手举着香烟,另一手将一张锡纸当空甩了出去。老四海一愣,回眼向卫生间门口看去,是男厕所呀。女孩毫不在乎,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道:“流氓!”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老四海气得放了个屁,到底谁是流氓?

  折腾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把胃里那点东西清理干净了。正要出门,却听得外面一阵混乱。他开门一看,却见几个端着微型冲锋枪的警察从过道里冲了过来,他们边冲边喊:“谁也不许动,不许动。”

  老四海“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坏了,警察扫毒怎么把自己也堵上了?这要是让他们抓进去,三审两审的一定会露馅。公安局领导肯定高兴死了,本来是查抄摇头丸窝点的,结果顺手牵羊,全国知名的大骗子老四海也落网了。想到这儿,老四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往上方一扫,立刻发现了卫生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天知道窗户外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反正跑出去总比坐以待毙强。老四海想都没想,一头就钻出去了。

  还好,窗户外是面小山墙,山墙外便是胡同。老四海翻过山墙,撒腿就开跑。隐约中,他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停下,老四海转身就钻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他也不知道一口气跑了多远,再次看见大街路牌时,已经跑到了西四。

  老四海找了辆出租车,先到了鼓楼,没有跟踪的。老四海又换了一辆车,这才敢回家。

  真险啊,差一点就让警察堵上了。想起警察,他又想起老景了,这个狗东西,做梦也想不到我老四海在中国心脏里转悠呢吧?你呀,就在省城呆着吧。

  老四海累坏了,回到家,吐了几口痰,一头扎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大睡起来。

  老四海虽然是个浪人,但除抽点小烟之外,日常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他平时七点钟起床,做些身体锻炼,八点之前吃早点。再之后要么进图书馆充电,要么寻找下一只肥鸡。所以老四海一般是不看手表的,他的生物钟很准时。至于酒嘛,老四海也是很有节制的,他担心喝多了就会说出实话来。

  天亮了,老四海眼睁睁地看着一缕阳光从窗帘后面顽强地钻出来,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不,那不是阳光,那是一小撮淡青色的雾,缥缥缈缈,晃晃悠悠,一点都不真实。它一直爬到老四海的床边,最后竟爬上了他的脸。他觉得有点儿痒痒,伸手抓了几把。奇怪呀,手似乎缩小了,半天也没抓到面孔。而自己那张老脸竟如木头一样,任凭手指甲肆意蹂躏却毫无感觉。

  老四海向来是聪明绝顶的,他知道,要坏事。于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然而脚一落地,整个身子也跟着落地了。他情不自禁地咳嗽起来,嘴里却有股子腥臭味儿。他用手抹了一把,天啊,满手的鲜血!他惊恐地四下张望,天哪!昨天夜里自己吐在地板上的那几口痰,竟然也变出了红的。

  老四海躺在冰凉的地板,仔细回忆着昨天夜里的经过。

  那不过是一场虚惊,如何受的伤呢?他想了几分钟也没想出头绪,最后决定先站起来再说。然而把身子挺直的艰难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到最后人的确是站起来了,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七个魂魄惊跑了六个。

  满嘴喷血!

  内裤上,大腿上,床单上全是黑红黑红的血珠子,有几颗血珠甚至顺着大腿一直滚到了脚指头的缝隙里。

  老四海好不容易挪到桌前,找出手机,拨通了菜仁的电话,然后一头摔倒在地,昏过去了。

  据说休克是生与死的中间地带,很多医学家专门研究这种现象,以期找到生与死的平衡点。

  老四海从没读过此等题材的论著,所以不清楚休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难道像睡觉一样,梦他个七荤八素,抑或如死去,万念皆空。这回他算是领教了,休克跟睡觉差不多,同样有梦,同样要翻身,同样的憋着尿就难受。休克与睡觉的区别是睡觉是主动的,休克反之,睡觉是可以随时醒来的,而从休克中复苏却要等待一定契机。

  老四海的确是做了不少梦,他梦到了驴人乡,梦到了村后那幽深的大山,梦到了沟壑中湍急洪水的肆意咆哮。他还梦到了草儿,梦到了花儿,梦到很多与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却惟独没梦见贤淑。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在梦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看来贤淑比噩梦还要可怕。

  有一段时间里,昏迷的老四海竟陷入了深邃的哲学思考,他的命题是:我老四海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堕落成与师兄一样的东西了?为什么?奇怪的是,刚刚梦到师兄,师兄竟然出现了。他远远跑来,亲热地说:“我已经死了,阎王爷让我来接你,下辈子咱俩就要做亲兄弟啦!”老四海大叫道:“放你娘的鸟屁,我死了也不和你做兄弟。”师兄说:“你已经死啦。”说着,他走过来要拉老四海,老四海拼命要挣脱他,如此一折腾竟醒过来了。

  难道是在船上?一起一伏的,老四海直想吐。他努力将眼睛睁开,四下一看,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后背下楼呢。他艰难地回头,只见自己住的单元房大开着门,方惠正拎着几个包急急忙忙地往出跑呢。老四海立刻意识到了,背着自己的人保证是菜仁。

  他按住菜仁的肩膀,虚弱地说:“菜大哥,你让我下来,我后背疼得厉害。”

  方惠在后面叫道:“后背疼,那就对了。”

  老四海顾不得琢磨什么东西对了,扭着脖子道:“大哥,你让我自己走吧,我把后背伸直了,可能会舒服点儿。”

  菜仁头也没回地说:“不行,你病得不轻,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方惠大声道:“四海,别再说话了,说话伤肺。”

  老四海扭脸看着方惠,眼光中全是询问。

  这时菜仁已经把他背到楼下了,他把老四海放在台阶上,自己快步往外跑,嘴里叫道:“老婆,你盯着他,我去叫出租车。”

  方惠拿出手绢,在老四海脸上擦了擦,然后双手在他后背上搓了一阵儿。“四海,是不是舒服一点儿了?”老四海点了点头,方惠接着说:“你千万别着急,没什么大病。发低烧、咳血、咳嗽、后背疼,我估计呀应该是肺结核,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老四海一听这话就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嚷道:“嫂子,这东西传染,太危险了,你们离我远点儿。”

  方惠一把按住他,关切地说:“我是干护工的,打过肺结核疫苗,你大哥也注射过。放心,没事的。嫂子亲自照顾你,保证不让你遭罪。”

  老四海痴痴地望着,一口血又堵在嗓子口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您的回复代表了您的形象。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