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男、女女
老四海学习网页制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2000年正是世界IT业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地球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网络泡泡。中国人的创新能力虽然是世界五流,但凑热闹的本事绝对是超一流,几个月里华夏大地上就进化出了上千万的网虫。不少人甚至要在网上安家、娶媳妇、过日子了,一群傻╳!老四海对新生事物一般是来者不拒的,很久前他学会了在网上冲浪,学会了一些初步的黑客技巧,甚至在五角大楼门口转了一圈儿,却没找到进门的钥匙。老四海断定,人虽然不能在网络上过日子,但未来世界中绝对少不了这玩意儿,这是一个发展趋势。但他还没在虚拟世界中找到发挥空间,更不清楚网络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实惠。
有一次菜仁找他来喝酒,二人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又开始探讨人死后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菜仁说:“有。”
老四海说:“没有,全是瞎掰!”
二人一抬杠,酒就喝得差不多了。醉眼迷蒙的菜仁神秘地告诉老四海:自己前几天碰上一个老上级,已经退休很久了,离死不远了。但老上级一见到自己就拉着他的手痛哭不止,凄厉得如丢失了档案。老四海忙问缘故,菜仁叹息着说:“命苦啊,老头的命真是挺苦的。人家以前是正处级干部,给政府干了三十多年。现在退休了,一个月就拿两千多块钱,能不哭吗?”
老四海立刻想起那个西安老者了。还是西安的老者实在,人家知道自己没什么贡献,所以比谁都知足。他不禁冷笑道:“这小子为全人类、为中华民族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了?”
菜仁笑道:“他们还能有什么突出贡献?这些人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聊女人,一到升迁的年头就相互踹,比狼都狠。他们要是能干点儿正事,咱中国早就不是发展中国家了。”
老四海不满地说:“那给两千块钱他还嫌少啊?很多正在工作的人还挣不了这么多呢。臭不要脸!”
菜仁摸着脑门道:“即使没有什么贡献,人家一样觉得冤,最少是把青春浪费啦。再说了,人的岁数一大自己就没有多大开销了,我那个老上级主要是孩子闹的。他有好几个孩子,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天天张着手向家里要钱。”
“孩子多大了?”老四海问。
“大的三十多了,小的二十多。”菜仁马上制止住老四海的愤怒,轻声道,“我知道,我明白,他们应该自食其力了。可干部子弟都是蜜罐里长大的,能有几个是正经东西?他们要钱要得太狠了,老上级只好说家里没钱,可你猜怎么着?没人信他的话。”
“自家孩子应该知道他爸爸的底细呀!”老四海道。
菜仁大大地叹息一声:“所以老头子才哭呢。可他就是哭成了泪人,儿女照样不信。孩子们说了,你当了二十年处级干部,手上是有实权的,勤捞致富,一年捞一万你还能捞回二十万呢……”
老四海没听明白,马上打断他:“什么致富?”
“勤捞致富啊,捞鱼的捞,打捞的捞,明白了吧?人家儿女说了,不是想让你当贪污犯,可你也应该小捞着吧,二十多年的干部怎么能白当呢?我那个老上级是真伤心,他后悔呀,当年怎么就没捞点儿呢?怎么就想不开呢?现在落了一身埋怨,里外都不是人,嘿嘿……现在的干部真没法当……”
菜仁后来又说了很多,可老四海就没往耳朵里听,他满脑子都是“勤捞致富”这四个字。
名言,绝对是名言!
老四海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是须鲸,但须鲸是靠浮游生物过活的。在显微镜下才能现身的浮游生物,却养活着几十吨重的庞大家伙,大鲸鱼的生存秘诀就是“勤捞”二字。自己的指导思想有问题,以前总琢磨着如何能一口吃掉一头牛,那不是正确选项,而且还非常的危险。上善若水,上圣绝智!射雕就应该是集小胜而成大胜,十万只苍蝇就是一头小肥猪啊!打苍蝇是没人注意的,杀猪就会有人过问了。
老四海顿悟了人生妙语,举一反三,第二天就想通了网络的用途。从此他开始准备新的计划了,其内容是润物于无声,杀人于无形。
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网页设计的学业,然后便购买了扫描仪、苹果电脑、外挂硬盘,以及一系列制作网页的正版软件。再之后他用假身份证在网络公司申请了一个域名——
www.5945.NET。几天后网络公司通知他,5945已经属于您了,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四海当然是勤劳的,他利用间歇时间把网页设计好了。由于担心IP地址被人查获,老四海将原始文件拿到网吧,用网吧的电脑将文件传输到网络上。2001年初,属于老四海的一个像模像样的网站开张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不在家中上网,而是办了十几张网吧的优惠卡,网站操作、更新和交易全在网吧里进行。当然了,老四海办优惠卡的证件也都是假的,普天之下,率土之傧,没有人知道5945.NET与老四海有关系。
5945网站的经营项目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在中文网站里还没有先例。
网站主要经营项目是贩卖手枪、步枪、机关枪,子弹、炸弹、催泪弹、听器、手铐、以及能装在眼镜上的微型摄像机,可以让一头母牛昏睡上半年的蒙汗药,再有就是超强韧性的尼龙绳,多用途匕首等等。当然了,这些东西老四海手里是一样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什么进货渠道。他手里只有几十张不同持有人的银行卡,想买东西的就直接把钱打到卡上,然后客户就直接成受害者了,行骗过程极其简捷,绝不会有任何中间环节。老四海的工作便是更新网页内容,经常性地更换银行卡,定期或不定期地取走现金。
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老四海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馈赠,少则数千多则好几万。
有一次一东北客户向他购买机关枪,老四海开价五千,对方要五挺,而且还外加一定数量的弹药。老四海在网上回复说:只能在广西的友谊关交货,定金50%。对方倒也爽快,没过几天就把定金打到卡上了。老四海自然懂得礼尚往来,收到定金的第二天就直接把网站和信用卡全注销了。
几年后,网上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网站,但他们只能算做老四海的徒子徒孙了。其实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诈骗挺安全的,那些不法之徒没一个好东西,即使受了骗也没有人有胆量去报案。由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即使公安局发现了你的伎俩,也很难在数千万人中锁定一个人。即使找到了网站的主人,也没人知道他是老四海的影子,这就是影子经济。
再之后老四海一连开了好几家网站,有贩卖防暴器材的,有推销刑侦产品的,有开发人类性能力极限的,反正老四海是真忙活,全北京的网吧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但他还是不放心,一有空就跑到保定、天津去,目的仅仅是为了上网,有一次他竟跑到了辽宁兴城。
老四海的活动是隐蔽而神秘的,还需要相当的耐性,所以菜仁一家往往好几天见不到他的踪影。一旦老四海出现,他就会解释说:自己去外地体验生活了或者我找了个僻静地方,创作了一篇散文等等。好在菜仁一家都是老实人,在老四海的蒙骗下,继续把他当成大作家和中国最有爱心的慈善天使。
有一天老四海实在想休息休息了,便躲在家里看书。
当天上午方竹就拎着一本书找上门来,号称是找了他好几次,终于把老叔叔堵上了。一见面,方竹以略带威胁的口吻道:“老叔叔,你要请客了。”
老四海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胡乱地问:“谁过生日呀?”
方竹任性地大叫道:“问你自己吧。”说着,她将手里的小说砸到老四海面前,声音又提高了二十分贝,“老叔叔,你们男人的嘴真是密不透风啊,新出了小说居然不告诉我们一声,是装酷吧?”
老四海眼角的余光在书的封面上一溜儿,立时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书名是《北京爷们儿》,作者竟是那个最最平庸的作家——庸人。老四海立刻就想起那本《一不留神》来了,天哪,这小子怎么又出书了?更可怕的是他出了书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老四海当然不可能在方竹面前露出马脚,只好抹红了脸颊道:“我认为出版社的动作没那么快。”
“快得很,我是在小书摊上买的,十块钱一本。”说话的同时方竹翻开扉页,指着定价给老四海看。“老叔叔,二十五块钱的书怎么才卖十块呀?”
“盗版。”这话是从老四海嘴里溜出来的,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槽牙酸疼。嘿嘿,盗版书都面市了,而作者却还没有看到,这不是笑话吗?同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丝恐惧,庸人这个东西好像要出名了,他的书居然都有盗版的了。老四海本来认为这种风格的作家是不大可能出名的,把他当做垫背的就有这层意思。可这小子万一出了名,自己的作家戏就演不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真盼着这个庸人得个什么心脏病、脑血栓,或者什么突发性的必死的病,要么干脆出车祸,直接撞死。庸人死了,我老四海也就踏实了。
方竹以为老叔叔是天性谦虚,并没多想,反而惋惜地说:“盗版书一出来,会不会冲击正版市场啊?老叔叔,你的版税不会有损失吧?”
老四海大度地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叔叔我不指望出书挣钱,指望出书的版税我就饿死了。写书是我的追求,盗版也是好事,至少可以让更多的读者见识到咱们的观点,而且还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去,叫上你爸你妈,咱们要祝贺祝贺,去全聚德,吃鸭子去。”
方竹兴奋地叫起来:“是和平门的还是前门的?”
老四海撇着嘴道:“吃就吃前门的全聚德,吃的就是老字号。”
方竹说自己从没去过全聚德本店,拍着巴掌,鸭子一样叽叽嘎嘎地跑了。方竹一出门,老四海便抄起那本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北京爷们儿》的小说已经浏览了一半,方竹却还没回信。老四海琢磨着,方竹最好再晚一点儿,“庸人”先生最少也应该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吧。其实老四海看到一半就大约明白作者的意思了,小说写的是北京一群胡同孩子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愤世嫉俗、无可奈何和光怪陆离。老四海不是北京长大的,对这种典型的北京故事没多大兴趣。但为了继续充当作家,他只得硬着头皮把书看完。但小说是看完了,方竹依然没有露面。
老四海不得不打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是方惠接的。她为难地说:“新书出了是应该祝贺祝贺,楼口就有几家不错的饭馆,就别跑那么远了。”
老四海一听口气就明白了,方惠夫妇是怕自己花钱。于是装腔作势地在电话里喊道:“嫂子,房间已经订好了,不去人家就该罚款啦。”
方惠吃惊地说:“那得罚多少钱啊?”
老四海说:“已经预交了二百块定金,你们不来,这钱就算扔了。”
方惠无奈地咂了嘴:“你怎么一下子就给人家交了二百块呀,你这不是有钱烧的吗……”突然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菜仁的:“你真是的,你可真是的你!算啦,你就在饭馆里等我们吧。”
老四海放下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要订包间。服务员说:“您的命真好,只有一间了。”老四海赶紧出了二百的预付款。办好手续,老四海转身就往外跑。刚到门口,迎面就碰上了菜仁夫妇和方竹,方竹指着他叫道:“我说了吧,老叔叔从来是说话算数的,保证在这儿等着呢。”菜仁和方惠站在门口,相互看着,相互推诿着,似乎门内是龙潭虎穴。
老四海扑将上去,一把将二人拉了进来。哀求似的说:“快来吧,你们不来我的钱就真白扔了。”
全聚德老店就在前门大街,门脸是坐东朝西的,虽然是古装门面却丝毫看不出它有几百年的历史来。饭店门外总聚集着不少探头探脑的家伙,似乎这里面的鸭子会说人话。方惠在前厅里转了半圈儿,吸着气道:“原来全聚德里面是这个样子啊。”
老四海拉着他们往里走。“走吧,里面更好。”
所谓的包间,实际上就是几面刺绣屏风围起来的一个狭小空间。全聚德的生意太好了,完全是在抢钱。老四海是中午十一点钟进来的,这地方就已经是最后的清净所在了,据说还是别人订好后又退掉的。
几人落座,方惠仰脸望着天花吊顶下的宫灯,扭脸问菜仁道:“这里面有点像故宫。”菜仁点着头道:“看样子是后来又装修了。我1980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茅台酒论两卖,鸭子才八块钱一只,现在呢?”
方竹接口道:“168。”
方惠浑身一激灵,眼珠子差点落在桌子上:“啊,我的天!168块能买一群鸭子了。四海呀,方竹不懂事,你怎么能听她的呢?这回来了全聚德,下回她就敢说去北京饭店,这地方不是咱们……”
方竹恼怒地打断她:“妈,不是我要来的,是老叔叔自己说的。”
老四海赶紧作证道:“没错,没错,是我说的,地方也是我点的。嘿嘿,我也不知道您没来过,没来过才应该来看看呢。您是北京人,北京人没去过全聚德老店,得多让外地人笑话咱们呀。来!”说着他点手叫来服务员,稍加思索,便高屋建瓴地说,“来一瓶精品二锅头,一只鸭子,糟爆鸭四宝,火爆鸭心,一盘卤鸭肝,再看着来盘蔬菜就行了——清炒芥蓝,就这样吧。”
服务员见他连菜谱都没看,脸上立刻堆满了钦佩。“先生,鸭架子是熬汤还是带走?”
“熬汤。”老四海看了方惠一眼,马上改口道,“带走吧,回家熬汤。”
服务员走了,菜仁伸手把菜单拿了过来。方惠和菜仁的脑袋凑到一起,仔细研究了几分钟。又是方惠先开的口,声音都有点儿颤了。“四海,你是不是总来这种地方啊?你够奢侈的。”
此时方竹正在讲述大学的见闻呢,老四海听得前仰后合。听到方惠问话,他只好撇下方竹:“也不是总来,鸭子这种东西太油腻。”
菜仁满脸的不满:“钱也油腻。一盘鸭四宝就98块,火爆鸭心88块,这玩意也太贵了,火爆人心也就是这个价钱吧?这是小孩唱歌,没谱啊!下岗职工一个月的低保只能吃三盘菜,顶多再加几个火烧。”
老四海颇为内行地说:“大哥,全聚德的鸭心是用茅台煨出来的,你尝尝,风味不一样。”
菜仁大声道:“我不稀罕,头几年我和你嫂子下岗的时候……”
方竹又急了:“爸,你小声点,这地方不是下岗职工来的。”
菜仁真有点怒了,凶恶地瞪了方竹一眼。“咱们家有下过岗的,我们不觉得丢人,漫天要价的才丢人呢。什么老字号啊?就是钱的字号!咱家楼口就有家卖烤鸭的,28块一只,那儿的鸭子也不是残废呀。”
老四海刚要说什么,方惠又把话头接过来了。“四海呀,嫂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有出息,你能干。可今天做嫂子的还得说你两句,省几个钱吧,在北京买套房子,然后在北京娶个媳妇,咱这辈子就算是踏实了。总这么东奔西跑的,那不是个事啊。我们医院有不少小护士呢,模样都挺好看的,我正琢磨着给你介绍一个呢。”
老四海的脚趾头立刻拧成了麻花,浑身都开始痒痒了。十几年了,头一次有人张罗给自己介绍对象,这事听来似乎很是荒诞。老四海苦笑着说:“嫂子,您就别操心了,谁能看上我呀?”
方惠还没说什么,菜仁又不满了。“你怎么啦?你缺胳膊还是少腿啊?让你嫂子和你侄女看看,四海一表人才,年纪轻轻,肚子里有墨水,口袋里有钱。除非是姑娘瞎了眼,谁敢看不上你呀?”
方竹叫道:“我老叔叔是钻石王老五。”
老四海红着脸道:“我——我缺德。”
方惠和菜仁大笑起来,方竹狠狠给了老四海一拳:“老叔叔真是写书的,你太坏了。”
话题总算过渡到小说内容了,方竹和老四海探讨起《北京爷们儿》的人物来。幸亏老四海早有准备,要不保证露馅了。方竹说:“我最喜欢山林了,你为什么要把他写死呢?”
老四海说:“面对残暴的世界只能用残暴的手段,山林不妥协,只有死。”
方竹说:“你真狠心呀……”
吃到中途,菜仁起身去卫生间。大家依旧海阔天空地瞎聊,方惠也加入了文学讨论:“方竹把你那本书的内容告诉我了,我真是奇怪,你不是北京人呀,怎么能把北京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的事写得这么明白呀?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笑着说:“嫂子,这就是创作者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写清朝的事总不能再回清朝看看吧,写监狱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让人家关起来吧?我虽然不是北京人,但有些事没准比北京人看得更清楚。”
方惠和方竹同时表示钦佩,方惠点着头说:“原来这就是旁观者清啊。”
又过了一会儿,方竹忽然问道:“不对呀,我爸爸都出去半个钟头了,不会是掉进厕所里了吧?”
方惠笑道:“你是个女孩,瞎说什么。”
方竹气道:“女孩又怎么了?女孩就不去厕所吗?”
老四海也觉得菜仁去得太久了,决定去找找他。
卫生间里有不少人,但不见菜仁的影子。老四海转了一圈儿,又跑进厅堂,前后左右地找了十来分钟。菜仁不会是被鸭子抓起来当人质了吧?老四海叫住一个服务员,将菜仁的相貌简单描述了一遍,服务员为难地说:“每天会来几百号客人呢,我们记不住。”
最后老四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包间,刚走进屏风就见菜仁端端正正地坐着呢。老四海正要埋怨他几句,菜仁却叫道:“四海,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快等急了。”
老四海只好说:“我在外面找你呢。”
菜仁笑道:“我刚才碰上个朋友,在他们桌上喝了两盅。人家还特地跑过来看了看你嫂子,这不,人家刚出门。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惠却道:“对了,我跟四海说过老景的事,可惜两个姓老的没碰上面。”
老四海惊道:“谁?”
菜仁道:“我的一个同事,现在升副局长了。他要去国外培训,大家正给他饯行呢。他也姓老,和你一个姓。”
老四海吧嗒着眼皮,整张脸都快掉下来了。嘿嘿,惊险啊!差一点和老景迎面撞上,万
一碰上了,是老景先叫出声来,还是自己先跑呢?菜仁又将老景狠狠夸奖了一番,老四海这才知道,老景已经是北京警界的名人了,由于接连破了几起大案,犯罪分子听到老景的名字就尿炕。老四海则梗着脖子,半天没说话。他老景有什么呀?我老四海就没尿炕,我要是当了警察绝对比他出色。
老四海从来不会真生气的,几分钟后,他就把老景的事扔到南太平洋去了。该死头朝下,要是能碰上早就碰上了。你老景抓不住我,就是抓住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干过什么,急得你抓耳挠腮也拿我没办法。想到这儿,老四海偷偷乐了好几次,那天他把整整一瓶精品二锅头全灌到菜仁嘴里去了。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秋去冬来,转眼春天也差不多过去了。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从2000年开始的,有人说是从2001年开始的,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借个名目而已,商家希望借此促销商品,无聊的人希望寻觅些打发无聊的办法。老四海才不关心现在是二十几世纪呢,三十六世纪的人也得吃饭。如今他的网络生意异常红火,老四海已经开了十几家网站,几乎每天都要去银行洗钱。有时连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需要机关枪、蒙汗药和窃听器?这年头真是光辉岁月啊!憧憬什么的都有,什么坏事都有人惦记,放出多么不着边际的废话,保证也有人相信。
老四海发现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了,担心的事也便随之增多。比如说这次的北京歇脚吧,歇的时间太长了,他不仅担心作家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更担心碰上老景。虽然老四海并不怕他,但碰上这小子终归是件难缠的事,老景就如天上的一片云,随时影响着鸟群的行动方向。另外他还有一层担心——师兄,老四海搬家就是担心师兄被人扭送派出所后,气急败坏地把自己卖出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师兄从自己这里取走真经后就再没露过面,而且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老四海曾经侧面地让菜仁向张扬打听打听,据说张大老板一听到师兄的名字,手下人就得马上打119,灭火。
初夏季节,方竹又来了,事先依然没打招呼。
由于气温太高了,方竹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背心,迷你短裙几乎已经短到大腿根了,而裙子边也如枕头边一样,四向翻着。更让人起火的是,这丫头连袜子都没穿,露着光溜溜的大腿满街跑,似乎紫外线见了她就拐弯。方竹的凉鞋也颇有特色,几乎就是把几根草绳捆在脚面上,几只娇嫩的脚趾头,肉球一样调皮地转来转去。如果是别人的话老四海没准会多看上几眼,上前搭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今天他竟大是皱眉,见了面便长辈似的训斥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你知道不知道流氓就喜欢过夏天?”
方竹哈哈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喜欢这个,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指着她的吊带背心的带子,老头子似的晃着脑袋。说实话,从方竹身上老四海似乎就看到方惠年轻时的样子了,菜仁老哥居然还娶了个漂亮老婆呀!
方竹哼了一声:“你比我爸爸小十来岁,你比我大十来岁,不过是个中间人。中间人的意思是可上可下,是上还是要下就要看你的立场了。”
老四海没想到她还这么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爸爸论哥们儿,是你的长辈。”
方竹说:“你是社会人,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是想做年轻人还是想做半大老头?”
“做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吗?”老四海一般是不会上当的,什么事都得先问清楚了。
“做年轻人,就可以去街上大大方方地追女孩子,去泡吧,去迪厅。做半大老头嘛就只能手淫了。”方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字像石子一样,全砸在老四海脸上了。
老四海惊得差点坐地上,脸皮险些甩到墙角里去。现在的女孩怎么什么都敢说呀?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这是当代女大学生说的话吗?
方竹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瞪着大眼道:“咱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不老装老,总觉得老了就是美,可人一老就快死了,就反动了。他们脑子里都是进了屎的,民族的劣根!”
老四海哈哈笑道:“得,得,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过你,我听你的。对了,说起劣根性,我也说点恶心的吧。你知道吗?咱们中国人以前是不上厕所的。”
“不去卫生间,去哪儿?”
“全是随地大小便的。”
“你胡说,你又把我当小孩。”方竹给了他一巴掌。
“真的,这种事中国人自己是不好意思说的。我告诉你吧,北京的第一个公共厕所是八国联军修的。八国联军当年进北京的时候,发现北京人都蹲在城墙根聊天,仔细一看才明白,北京人是大便呢。”老四海哈哈笑道。“当时八国联军都吓傻了,他们受不了这个,后来就在市内建了几十座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就是这么来的。”
“真的吗?你不会胡说吧?”方竹还是不信。
“真的,史实。”
方竹思索着道:“那清朝人是太笨了,被人家打得乱七八糟纯粹是活该。”
“为什么?”这回轮到老四海想不明白了。
“中国人不上厕所,可八国联军都要上厕所呀。当时清朝人要是组织起来,发动几次厕所战役,把八国联军全堵在厕所里打,全都打死啦!”
“对呀!一铁锨一个,全放倒了,而且死了还落一身恶臭。”老四海说着竟笑得不能自制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别说两万人的联军了,就是八个国家把活人全派过来,一天之内也能把他们灭了种啊。慈僖老佛爷和义和团那些人都是师兄的祖宗,笨到家了。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方竹揪着他道:“走,跟我去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帮我参谋参谋。当然了,你提供的参考我也不一定听。”
老四海急道:“你不就是专门让我出钱吗,我给你二百元得了。”说着,老四海回身就要找钱包。
“你必须去,帮我看看人品怎么样。”说着,方竹一把拉起他,起身就跑。
老四海估计方竹是找到男朋友了。大学生本来就没钱,找个叔叔来出饭钱,又能给出几个主意,自然不是坏事。于是只好拿起钱包,跟着方竹跑了。
二人来到什刹海附近,方竹将他引到一个半是茶馆半是餐厅的所在,餐厅坐落在一片塑料竹林里,窗外就是湖面。远远看去,很有点儿秦淮河的意思。可惜,秦淮河边上都是妓院,这里全是饭馆和酒吧。出乎老四海意料的是,在这里等他们的竟是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老四海的第一感觉是坏事了,方竹保证是受了方惠的指使,给自己介绍一个女朋友来了。其实老四海不是不想找女朋友,他主要是替人家姑娘担心,这不是把水一样的人儿往火坑里推吗?将来万一有一天,自己一时兴起再把人家卖到山西去怎么办?方竹倒是浑身的无所谓,先是向女孩介绍了老四海,在她嘴里老四海是当代知名作家,就差拿诺贝尔文学奖了。老四海也从方竹那里知道了,早来的女孩叫邢娜,与方竹是一个学校的,只是比方竹高了一届。老四海仔细看了看那个邢娜,这姑娘一身深色的牛仔衣裤,满脸傲气,冷若冰霜。方竹介绍老四海时,她只是微微地动了动眼皮,与邢娜比起来,方竹完全是一副小小鸟的样子。自此老四海基本上排除了自己的危险系数,物以类聚,兽以群分,方惠是不可能把这样的姑娘介绍给自己的。
邢娜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打,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睫毛上挂满了冰碴,说起话来嗓音尖利,速度极快。老四海不大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聊了几句便兴趣索然了。而且他也看出些门道,邢娜和方竹是相得益彰啊,她们唧唧呱呱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老四海明显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方竹这小丫头真是可恶,把自己叫出来难道仅仅是做陪客的吗?
二人聊天说地,大多是学校里的见闻,偶尔也会蛐蛐蛐地小声嘀咕几句。老四海全当没看见,两个女人就是一千只鸭子,就当是鸭子嘶鸣吧。
天快黑了,老四海琢磨着应该提醒方竹,该回家了。此时二女正谈论他们的哲学老师呢,听方竹的意思,哲学老师对自己比对哲学更感兴趣。只听邢娜傲然地说:“你要是再和他说话,我就开始鄙夷你了。”
方竹低下头,扭捏地说:“我不理他还不行吗?”
邢娜站起来:“看你的行动。”说完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老四海大张着嘴,体内的所有气体一下子全涌进了耳朵,整个脑袋都膨胀了。方竹和邢娜的样子,明明就是一对小情侣在谈论另一个图谋不轨的异性,邢娜颇有些颐指气使,而方竹自知理亏,先投降了。
方竹怅然若失地望着邢娜远去,似乎丢了魂魄,好久没动地方。老四海同样傻乎乎地坐着,魂魄也跟着邢娜跑了,他想弄清楚邢娜类型的人科动物到底是男是女。从邢娜走路的姿势看,应该是女的。老四海真想冲上去,撩开她的胸衣查看一下。二人就这么静坐了十分钟,谁都没开口。最后还是老四海的定力稍好些,他试探着问:“你该回家啦。”
方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迷茫,那样子似乎是受了屈辱的孩子。“老叔叔,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个邢娜吗?”老四海问。
“还能是谁?”方竹拿出手绢,在眼角上擦了几下。
老四海晃着脑袋:“她对你不太好,你看她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笑过,临走时还瞪了你一眼。”
方竹纵着鼻子,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也知道她对我不好,可我就是非常非常地依恋她。”说着,方竹竟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一歪脑袋就靠在老四海肩膀上了。
老四海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他一把抓住方竹的肩膀,狠狠地摇了几下:“方竹,她是女的,邢娜跟你一样,她是个女的。”
方竹猛然坐直了,惊奇地说:“我知道她是女的,我难道连男女都分不清吗?老叔叔,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老四海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鼻子:“我没发烧?是你,你发烧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竹痴痴地说:“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想天天看见她。一天之内看不见邢娜,我心里就特难受,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了,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老四海点了下头,又赶紧摇头:“这句话大多是说男女之间的事。”
“我不管。”方竹忽然霸道起来,忿忿地说,“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在晨风中相互偎依着,手拉着手,走到未知的远方。要么我们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夕阳里,回忆从前的故事,多浪漫啊!要么我们就去荒岛,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去找尼摩船长,我们……”
老四海狠狠照桌子上一拍:“STOP,STOP!你给我停止。我再说一遍,她是女的。”
方竹也照桌子上拍了一掌:“女的又怎么了?我不喜欢我们班男生,全是娘娘腔,一点儿深度都没有。”
“井深,跳进去就死了。”老四海心道:我有深度,我都深到底儿了,可我是坏蛋。“我告诉你,好人不一定要有深度。”
“他们娘娘腔,全是寄生虫!”方竹道。
“那你也不应该和她在一起呀,她就有深度啦?”老四海心道,邢娜不过是生了张死人面孔。如果表情冷漠就算是有深度的话,水里的鱼比所有人都有深度,它们从来就没有表情。
“难道我应该去喜欢老男人吗?我们班有一半的女生喜欢老男人,想起她们来我就恶心。”说着,方竹做了个要吐的姿势。
老四海痛心地说:“再老的男人也是男人。”
“哼,我不稀罕。”方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与菜仁看不上鸭四宝的样子是一模一样,她仰着鼻子道:“老叔叔,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怎么回事吗?就拿我们班来说吧,有三分之一的女生让老男人包着呢。”
老四海的确有十几年没进过大学校门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现在的女大学生天生就是贱骨头?你们是名牌学校啊。”
“名牌学校就是品牌,人家找就找名牌学校的女学生,有成就感。其实全是钱的问题,住宿舍需要钱吧?可找个老男人让他给你租套房子,房租的钱就省了。吃饭需要花钱吧,找个老男人,每个月陪他睡两个晚上,吃饭的钱就全出来了。现在的老男人就喜欢女大学生,越是名校的越喜欢,都他妈是变态了,这个社会没指望了。”方竹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那女生家里难道不给钱吗?”
“买化妆品呀,买衣服呀,泡吧,蹦迪,旅游,舞会,看演唱会,做FANS,哪一项不需要钱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所以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需要那些虚荣的东西,真正的感情只有女人之间才能存在。就像你和我爸爸。”
“我和你爸爸怎么了?”老四海从来没对方竹嚷嚷过,今天真是急了。
“你们的友谊多真挚啊,这就是爱。”方竹毫不退缩。
老四海惶恐地向门外看了看,他想把那个叫邢娜的半男不女的家伙抓回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大嘴巴。“我和你爸爸是朋友,是朋友,不是……”此时一个久违而生疏的字眼在老四海脑子里闪现了——同性恋,难道天真可爱的方竹同性恋啦?这事要是让菜仁知道了,他不得跳了护城河呀?保证是邢娜那个小妖精带坏的,老四海忽然起了邪念,干脆自己献身,把那个叫邢娜勾引到手。然后找个机会把她卖到山西去,只有这样方竹才会死了这条心。
方竹已经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点着头道:“没错,您想的没错,我们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邢娜,我就是觉得她比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性感。您是作家,我在很多文学作品中见过同性恋的描写,简直是美仑美幻,妙不可言。你的思想应该是最前卫的,你应该理解我的。”
老四海心道,我日天下作家的八辈子祖宗,你们吃饱了没事干,胡思乱写,挺好的孩子
都被你们带坑里去了。在这一刻,老四海断定作家比骗子更为可恨、可恶、可耻。骗子骗走的不过是些钱财和受害者的自尊,作家不仅要骗钱,还骗走了很多年轻人的正常思维。看来如果作家不被灭绝,社会风气是好不了了。但老四海不能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只得应承道:“理解倒是理解,可这事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他还活得了吗?”
方竹的食指顶着老四海的脑门:“谁把这事告诉我爸爸谁就是小狗。”
老四海浑身都在苦笑:“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他。可那个叫邢娜的,我是真没觉出她有什么深度来,模样也不怎么样,她——她配不上你。”老四海是见过大风浪的,脑筋比过山车还要快。既然你方竹认准了这条路,索性我就先把你的同伴掐死,这叫釜底抽薪。
方竹果然认真起来:“老叔叔,你以一个艺术家的洞察力帮我分析分析,邢娜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老四海不假思索地说,“她是个心理阴暗的人,而且还是个小心眼。她的眉心的距离非常近,这种人特别抠门,而且为了点小事就容易发生争执。你和她在一起,不合适。”
方竹捧着下巴:“可我喜欢她,我觉得她的样子很酷。”
“酷分外(酷)和内(酷),真酷和假酷。”老四海终于恢复常态了,振振有辞地说,“她是假酷。不信的话,你可以试验试验,看她对你是不是真关心。真酷的人是表面无情,但他们把情感藏在心中,在危急时刻往往能挺身而出,在诱惑面前也能把持自己的理性。”
方竹大喜:“老叔叔,你真是聪明啊。”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老四海心里痛快,邢娜!虽然咱们无冤无仇,可我老四海要对不起你了。他的计划是先把自己牺牲掉,然后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剥她一层皮,她就再不敢和方竹来往了。
没想到方竹却连连摆手:“我自己想办法,让我自己想,我们俩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你的办法保证是本末倒置的。”
老四海气得哼了一声,这个丫头居然不领情。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方竹之所以不要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主要是同学的遭遇太过离奇了。据说她上初中时有个同学的父母在家里打架了,女人一时想不开便学着杨白劳的样子,喝了半盆卤水。男人急忙打120求救,救护车还没有来呢,女人就有点撑不住了。男人急中生智,把早晨买来的一罐豆浆给女人生生地灌了下去。结果急救车赶到时,大家惊奇地发现,这女人正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豆腐脑呢。方竹恶心地说:“从那以后我也不吃豆腐脑了,恶心死了。”老四海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化学反应。”方竹冷冷地说:“男女之间的事荒诞透顶,想着就没意思。”
仔细算来老四海来北京已经一年有余了,他忙碌着,北京人也忙碌着,老四海忙着在网上圈地挣钱,北京人忙着申办奥运会。
那一年北京为了申办奥运会的事折腾得天翻地覆,又是迎接检查团,又是拍摄申奥宣传片,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万人签名活动,到处都是没事可干的老太太们胡扯着蹩脚英语喊街。所有外国人都成了介绍北京的工具,记者们抓住个老外就说死说活要把人家和奥运会挂上钩。奥运会的确是商机无限的,广告商都跟着凑热闹,几乎所有产品都打上了申办的旗号,所有的服务都是针对奥运会的。老四海也动过奥运会的心思,他曾经准备冒充国际奥委会的委员来着,但一来觉得欧洲的证件太难做假了,二来自己典型北方人的长相也的确是个劣势,最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算啦,让菜仁之流去兴高采烈吧,这些善良的人满以为一旦申办奥运会成功,北京城就可以彻底现代化了。殊不知,等你们把北京折腾成纽约,人家纽约人已经在月球上建立殖民区了。落后民族的落后,就是因为他们永远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悠。
2001年7月,方惠郑重通知老四海:她手里有个小护士,人品不错,家境也好。方惠要把她介绍给老四海,择日见面。
老四海一听就害怕了,当下就准备逃跑。
那天晚上,他事先打了电话,得知方惠上夜班。于是老四海带上白酒、猪头肉和花生米去找菜仁喝酒,实际上是告别。
菜仁正在家看电视转播呢,老四海一问才知道今天是揭晓赌局结果的日子,巴黎、伦敦、北京、伊斯坦布尔等六个城市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的参与者,大家都瞪圆了眼,想看看那唯一的子弹到底会打穿谁的脑袋。
老四海没这个心思,他把酒菜摆好,回手就把电视关了。
菜仁急道:“我正看得起劲呢,你怎么给关了?”说着,他起身要抢遥控器。
老四海道:“就是成功了也跟你没关系。”
菜仁道:“当然有关系,关系大了。要是成功了,我后半夜就得动身了。”
“你难道也要去莫斯科(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吗?”老四海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了嘲讽。实际上他很少对菜仁这么说话,今天是觉得菜仁太滑稽了。
菜仁没把老四海的态度当回事,认真地说:“我们领导和工商局的领导打了个赌。工商局的头头满心希望北京申办成功,我们领导却担心一旦办了奥运,治安的工作量就更大了,他认为北京的戏不大,主要是怕累坏了身子。工商局头头要是输了,请我们领导去河间吃活驴。我们领导输了,就请人家吃拒马河的鲤鱼。”
“拒马河?十渡那条河吗?”老四海的家就在北京十渡以西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所以对北京西部的地理情况比较了解。
“没错。听说拒马河的水浅,流速却特别快。那儿的鲤鱼长不大,但肉质特别鲜嫩,就跟奶油似的。所以北京一旦申办成功,我就得起早去拒马河,买鱼。我们领导说了,夜里打上来的鱼最好吃。”菜仁嘿嘿了两声。
“你们领导真会吃啊。”老四海给菜仁满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行啦,能不能成功,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咱们说点正事吧,我明天准备去南方,转悠转悠。”
菜仁惊道:“你嫂子还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老四海苦笑了一下:“我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住久了就没有灵感了。这回我在北京都住了一年多,已经是破例了。而且呀我这种人根本不应该成家,我没责任心。”
菜仁仔细看了看他,然后摇着头道:“不对,你挺有责任心的,没责任心的人能捐建希望小学吗?你是说瞎话。”
老四海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反正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太麻烦。我先去成都,然后去宜宾,先喝点五粮液,再之后我沿着长江一直走到上海去。你就算算吧,泸州的老酒、重庆的毛血旺、涪陵的榨菜、万县的丰都,秭归的地缝天坑、宜昌的三峡大坝、沙市的洄鱼、荆州的赤壁,武汉的干煸泥鳅、黄石、九江……好玩的城市太多了,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想起来就让人兴奋。我估计这一趟得用一年的时间,完了事我再回来。”
菜仁皱着眉道:“采风吗?”
老四海只得说:“对啊,我要创作呀,没有生活怎么写得出来?所以必须得出去走一走,不能总在北京呆着。”
菜仁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叹息着说:“方竹今天还跟我说呢,她要找你谈谈学校的事。这孩子是把你当了亲叔叔了,可你却要走。”
“这是我的生活。”老四海故意做出个深邃的表情。
“我以前也折腾过,白折腾。可我认命了,我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行。”菜仁大大地叹息了一口。“不过你的生活态度有点儿偏激,做人应该平和一点,古人说:中庸!我觉得这两字是太英明了。”
老四海喝了杯酒,笑道:“大哥,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倒认为什么中庸啊什么平和呀是中国人的精神鸦片,是咱们不思进取的借口。中庸就是没有原则,墙头草嘛。平和就是麻木不仁,有人掉河里去,大家看热闹,喊好,那些人最平和了。您说,是不是?”
菜仁勉强咽了口唾沫:“我说不过你,可我也知道你说的是歪理。”
二人哈哈大笑,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转眼一瓶白酒就看见底儿了。菜仁起身又拿了一瓶。
此时老四海已经有三分醉意了,思绪里很自然地出现了龌龊情节。他微笑着调侃菜仁道:“菜大哥,今天就咱们俩,咱们说点平时不说的。我知道我不是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样?”
菜仁老实地说:“我小时候也干过坏事,后来就不干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你瞎说,谁没干过坏事?你当年在海南是做生意的,难道女人们就没往你身上撞吗?”
菜仁小心地左右地看了两眼,似乎要确定方惠和方竹是否真不在家。“撞啦是撞啦。我在海南的确是赔钱了,可女人们不知道啊,她们以为做生意的都是大款呢,还真有不少往我身上撞的。”
老四海继续着怂恿的微笑:“说,你是不是从了?”
菜仁嘬着牙花子,抱紧双拳,面目沉痛地说:“没做,思想斗争倒是斗争了几回,可真没做。”
“你没把我当朋友。”老四海扭过脸去不理他。
菜仁惶恐地说:“真没做,做了,我这人就有污点了。”
“你呀,污点往往是人生最光彩的地方,可以染上污点却没染上,那是最后悔的。”老四海觉得你即使身体上没做,精神上也做过了。
“你的想法都特别怪。是,我明白,男人干这种事不新鲜,可我就是没做。有时候我觉着我没准比雷锋还高尚呢,就是因为我没做。”
老四海已经笑得不能自制了。“我从来没听你吹过牛,老实人要是吹起牛来,绝对是顶级水平。”
菜仁有点急了:“我没吹牛,我吹牛干什么?你想啊,雷锋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他连营长都没见过,他懂什么呀?金钱,女人,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他是一样都没见识过。我爸爸以前就说过,金子是要经过锻炼的,人品是要经受过诱惑的。所以没见过诱惑的人,很难说是好人。雷锋是死了,他要是没死,嘿嘿,就难说了。哥哥我经历过诱惑,雷锋,没有。”
老四海张着嘴,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菜仁本来是个木讷的家伙,今天居然像个哲学家。
这时门响了,菜仁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然后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演广告呢。方竹进来了,她噘着小嘴,满脸不高兴。菜仁叫道:“这么晚才回来?申办答辩都完事了?”
方竹径直走到老四海面前:“老叔叔,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菜仁“哼”了一声,目光里全是无奈。“四海,看见没有,叔叔比爸爸亲。”
方竹烦躁地跺脚:“有些事您不懂。”
“我不懂,我再不懂我也比你多吃了二十几年的咸盐。”菜仁不服气。
“你们那时候的咸盐是不加碘的,所以让你们去农村你们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方竹斜望着屋顶,目光里充满怨恨。
“什么意思?”菜仁不明白盐里是否加碘与上山下乡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他明白,缺碘的人大多脑子不好使。但他不愿意把这事点明,只好向菜仁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到方竹身边,温和地说:“行,有事跟老叔叔说也行。走,咱们外面说去。”
七月号称是流火的季节,当然了火是流不出来的,否则大家就都成红孩儿了,但浑身流盐汤却是一定的,即使是晚上。
二人出了住宅楼,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老老头、小老头正在路灯下大呼小叫地看电视呢,路灯下一片肉色,很是壮观。
方竹鄙夷地扭过脸去:“老叔叔,咱们找个干净的地方。”
老四海说:“行,咱们去天安门广场吧。那儿的地方大,说什么别人也听不见,而且我有好久没去过那地方了。”实际上老四海只是上学时去过广场,那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清洗纪念碑。可这次再回北京时,纪念碑已经被铁栏杆围起来了,只能远远地瞄上几眼。
方竹点点头。
二人穿越人肉组成的玉米地,出了楼群,径直向广场走去。
金鱼池离天安门不过是两三公里的样子,过了珠市口就差不多了。路上方竹咬着嘴唇,一直不说话。老四海知道她必定开口,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过了珠市口的基督堂,方竹终于忍不住了,她揪着老四海道:“老叔叔,帮我找几个人来,我要打胡东一顿,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千万别打伤了。”
“胡东是谁?你为什么要打人家?”老四海几乎就要笑出来了,方竹居然在冒充黑社会了,这不是逗你玩儿吗?
“胡东最不是东西了,他假戏真唱,他弄假成真,他——他和邢娜好上了。”方竹气急败坏,一边说一边踢马路牙子,挺干净的一双白色运动鞋,没几下就成黑的了。
老四海连眼珠都没转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什么假戏真唱啊?明明是你方竹弄巧成拙了。他假装严肃地说:“胡东是你同学还是朋友?”
方竹恶狠狠地说:“是我高中同学,就是那个会算星相的,我们俩关系一直挺好的。”
老四海推测道:“你让他去勾引邢娜,以此证明邢娜对你是否真心,对不对?”
方竹歪着眼睛说:“就算是吧,可胡东太不仗义。我是让他给我帮帮忙,可他们俩倒成一对儿了,而且还背地里笑话我。”
“邢娜也不理你了?”老四海是专门照方竹的痛处戳。
果然,方竹的鼻涕、眼泪都喷出来了,她强作凶恶地说:“所以我要打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你快去帮我找人吧。”
老四海依旧不紧不慢:“打他们一顿,邢娜就能回心转意啦?”
方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止住悲声:“那,那你说怎么办?”
老四海从口袋里摸出张信用卡,塞到方竹手里。“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强求的,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女女之间。你不是要放暑假了吗?回家,要你爸爸陪着你去外地玩儿上几天。卡上有五千块钱,够你们爷俩去趟苏杭的。”
“那以后呢?”方竹有点糊涂。
“以后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就当邢娜和胡东都让狼吃了。然后你再找个漂亮的、温柔的、关心你的女孩,培养一段时间,感情就培养出来了。”
方竹悲伤地摇着头:“我已经失望了,女人之间也是虚伪。”
“实在不行,就找个男生,让他当牛做马。”老四海轻松地照自己身上拍了几把,似乎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竹看着手里的信用卡,正要说什么。路边的胡同里却突然冲出十几个彪形大汉,这些人呼叫着向他们扑了过来。两人同时一呆,老四海心道:坏了,这帮人是冲着信用卡来的。
他一把将信用卡抢过来,然后将方竹推到自己身后,小声道:“密码是594188,他们要是问就直接告诉他们,别舍不得。”
此时大汉们已经扑到近前了,其中一个挥着大手喊道:“兄弟!别傻站了啦,走啊!”
老四海苦着脸道:“完了事就行了,人就算了。”
大汉并没注意到他的苦相,叫道:“操的事了,去广场,咱游行去,多少年没折腾过啦,咱也折腾一回。”说完,大汉扭着屁股就跑了。
老四海真是晕了,这些家伙疯了吗?方竹年轻,脑子比较快,大叫道:“保证是申奥成功了,他们要去天安门祝贺啦。”
老四海正要点头,又一群疯子冲了过来,其中几个还挥舞着国旗。老四海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了,抓住方竹便一头扎进人群。方竹已经把邢娜的事忘了,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跑。路上的车全停了,大灯噼里啪啦地乱照,喇叭声此起彼伏,有的司机甚至站在车顶上跳起了迪斯科。半路上,不知是谁塞给老四海一面国旗,他便举着国旗跑在队伍的最前列,不一会儿就跑过了前门。
我的天,广场上全是人了,人头如浪,涌来涌去的,搞不清方向。人虽然多,但举着国旗疯跑的只有老四海一个。他拉着方竹在人丛中乱蹿,没过几分钟国旗便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因为老四海挥舞的国旗最大,他俨然成了万千人群的一个小旋涡。方竹在老四海耳边喊:“真好玩儿啊!”老四海一使劲将国旗扔上了半空,于是无数只手伸出去,都想举着它跑到金水河去。老四海不明所以地陷入一场狂欢中,不明所以地装疯卖傻,不明所以地兴奋莫名。他高高兴兴地拉着方竹往前跑,方竹早把自己的不幸扔到九霄云外了。跑到长安街上,老四海是惊恐万分,整条长安街都给堵死了,每辆汽车成了一个小型舞台,人们纷纷在车顶上打滚、撒疯,就差随地大小便了。
老四海无意中向城楼上看了一眼,怪的是城楼的照明灯居然亮了,有几条人影正在垛口边,向广场上指指点点呢。老四海虽然看不清人物的面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首脑人物。于是振臂高呼道:“首长来啦,首长来啦。”他只喊了两声,剩下的事就交给周围的人了。
果然,有好几百人跟着老四海喊起来,众人喊着,叫着,相互簇拥着,争先恐后地冲向玉带桥。老四海则将方竹带到一棵旗杆边,托着方竹的脚,让她爬上了一人多高的底座。方竹叫道:“我看见了。”老四海问:“是他吗?”方竹道:“就是他。”老四海问:“他干什么呢?”
方竹道:“他挥手呢。”说着,方竹竟学着领导的样子,也当空挥了挥胳膊。
结果大家马上又被传染了,无数条胳膊伸向空中,似乎天上的馅饼已经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