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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杀手》作者:九把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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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1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任性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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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手,又称刺客。

  这个既空虚又梦幻的职业,距离我们日常生活很遥远,却又常在好莱坞电影、坊间廉价小说、过期八卦杂志中看见许多杀手的形迹。

  杀手漠然的姿态,与刚毅冷酷的线条,故事多不胜数,看似花落缤纷,骨子里却是自我繁衍的单一格调。钻营残忍的杀人布局。沉浸在忧伤的隐喻。过度的自呓独白。僵硬的多重公式。无法治愈的创伤。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教徒。

  用天气比喻的话,杀手是清冷的雨夜。

  用季节比喻的话,杀手是落叶纷飞的秋天。

  用饮料比喻的话,杀手是带着酸味的蓝山咖啡。

  用食物比喻的话,杀手是淋上柠檬汁液的秋刀鱼。

  真是胡扯。一点人类学的涵养都没有。

  有一百个杀手,肯定就有一百种杀手。

  由于杀手写作需要取材,我认识了一个非常夏天的杀手,他总是挑太阳刺眼的好天气执行任务,因为健康的关系不喝咖啡,爱喝鲜榨的橘子汁,却又矛盾地以高热量的汉堡为主食。啰哩啰唆的,毫无身为一名杀手应有的耍酷自觉。

  桌上,录音机里的磁带喀喀卷动。

  “你总是挑大太阳的好天气下手,是因为想戴墨镜装帅的关系吗?”我问。虽然没看见他身上有什么墨镜。

  “得了吧,如果太暗了看不清楚杀错了人怎么办?子弹不用钱喔?可以的话,我还想在枪管上加装手电筒咧!”访谈时,他一边往左轮手枪里旋进子弹,一边从鼻孔喷气跟我说话。

  态度不佳。不过由于他手上有枪,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即使当时访谈的地点是台北车站对面的麦当劳,人来人往的。

  杀手就是这么任性。

  当时是放学跟下班的尖峰时段,他就这么在学生很多的麦当劳里大刺刺打理凶器,毫不顾虑家长的感受。他的理由很简单,越是挑明着干,别人只会当你搞笑,不会相信枪是真货。

  “对了,如果你想写杀手的故事,与其坐在这里访谈,干什么不亲自接几个案子?”他用刚刚挖鼻孔的手,抓起薯条沾冰淇淋吃。

  “我觉得杀人不是挺好的勾当。”我坦白。

  “……这么说的话,你是瞧不起我了?”他皱起眉头。

  “那怎么敢,你手上有枪耶。”我提醒他。

  “有道理。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有别的事干的话,人交给我杀就行了。我杀手嘛!哈哈,哈哈!”他倒是看得很开。

  “说真格的,如果我将你写进小说里当一个超帅的主角,宰掉这个家伙可不可以打个折?”我将一张照片推到他的面前,充满期待。

  “打折?”他一脸不可置信。

  “以你们的标准来说,这家伙很好杀的,甚至不需要用到枪!”我保证。

  “杀人哪有在打折的?”他一脸不屑,咬着辣味鸡腿堡。

  “没有吗?”我猜他是想以退为进。

  “没有。”他摇摇手中的汉堡。

  “主角耶!王牌杀手汉堡人!”我笑笑。

  “没有。”他果断摇头。

  就这样,结束了不甚愉快的访谈。

  在台湾这种地方,没有折扣的东西怎么有人会买呢?真是一点行销概念都没有,难怪只能靠杀人的钱上麦当劳吃汉堡。这种事让我很气。

  所以这本书里的四个杀手,我死都不会提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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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11
杀手,鹰

阳台上灿烂的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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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人说,他是个不爱冒险的杀手。

  有人说,他只是很喜欢从容不迫的感觉。

  也有人说,他没兴趣听见子弹钻进人体的声音。

  综合以上,可以勾勒出鹰在杀手分类里的象度。

  鹰只在距离目标三百公尺外的高楼天台上,架起狙击枪,挂上十字瞄准器,抽一口烟,等着目标自动站在死神的线上。

  乍看之下,慢条斯理是他的工作态度,实际上是他对时间、地点的要求严谨的必然结果。他在第三根烟熄灭前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正好是三注香。

  “目标”,是那些倒在血泊里尸体,共同的代号。

  在任务完成后,他会放一朵花在天台上,悼念那位与他素不相识的目标。

  他,杀手“鹰”。

  ※※※

  如同科幻小说家艾西莫夫为机器人订定三大法则,委托人与杀手之间也有崇高的默契,其道德化的程度均被双方认同。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这三样默契定得相当反戏剧化,似乎害怕杀手会像电影般的情节,感情用事,节外生枝,变得婆婆妈妈,最后在后脑勺上出现红外线线瞄准器的红点也不自知。

  至于这三个默契是如何制定出来的、被谁制定的,已无从查考。从结果上看才是最重要的。显少有专业的杀手会违反以上的默契。

  收钱,扣下板机,走人。

  这就是杀手。

  2.

  每个行业都有独特的规范。

  当杀手的也有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斤斗。

  对每个成功的杀手来说,除了精准狙杀目标,风格是最重要的。

  越是厉害的杀手风格就越鲜明,辨识度高,让人有种“嗯,这一定是某某人干的”的强烈印象。

  鹰也一样。

  在霓红城市的上空,鹰在二十九次的行动中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能够用一颗子弹杀死的人,绝不用第二颗。

  如连第二颗子弹也错发了,绝不恋栈,收拾枪具就走。

  鹰比其他杀手都要重视效率,遵守杀手应该遵守的任何规范,可说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刻板家伙。

  比起那些视任务完成为自尊的杀手来说,鹰相信自律比其它的东西更能让自己生存下去。这样的杀手,根本无法成为小说家笔下脚本的角色。

  ※※※

  黄昏,是鹰最喜欢的工作时间。

  九成杀手都喜欢在黄昏扣下板机。

  日夜交替,光影赭红,衬抹着生死分离的惆怅。如果有杀手里也有兼差诗人,多半也会为血溅黄昏的愁绪赋辞吧。

  林森北路三段,某栋二十七层高楼,天台。

  下午五点,鹰点燃第一只烟,架好狙击枪。

  五点十七分,烟熄了。

  一辆白色奔驰停在新开张的居酒屋前,秃头肥佬在黑帮小弟的簇拥中下车,神色睥睨。

  就跟牛皮纸袋里的照片一样。目标。

  “鼻子鼻子鼻子……眼睛!”鹰念着童年游戏里的规则语,扣下板机。

  咻。

  肥佬的左眼多了一个血红色瞳孔,眉头皱了起来,嘴巴开得老大,大概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去办。

  透过瞄准器,鹰看见肥佬后脑的浆汁溅洒在委托人的亚曼尼西装上。

  委托人兀自握着肥佬的手,表情看起来震惊至极,十几个小弟乱成一团,有的不断往高处张望,有的惊惶地找掩护。

  “好好演场戏吧。”鹰将一朵黄花放在天台上。

  将瞄准器拆旋拆下,枪身各部份一一分解,有条不紊地放妥在银色公事箱里,鹰打开天台安全门,慢慢走下楼。这栋大楼没有在楼梯间装设监视器,鹰已经事先探查过。

  附近的街口已围满警车与记者,黄色的封锁线拉得像蜘蛛网似的,一身是血的委托人正接受SNG记者访问。

  “老百姓好端端的走在街上都会被杀,警察干什么吃的!我还能说什么?这城市已经疯了!”委托人愤怒地看着镜头,指控。

  3.

  可不是?这城市就是如此。

  委托人的部份余款两个礼拜后汇进了鹰在瑞士银行的秘密户头,还在“死神”约了个饭局。

  鹰每星期会确认一次自己的银行户头,如果出现所谓的“前金”,他就会出现在这间叫“死神”的餐馆吃饭,等待委托人自动将装着目标照片的牛皮纸袋,推在他面前。

  任务完成,在收到第二阶段的余款后,鹰也会出现在这间餐厅,向委托人收取后头终结的款项。一切就像仪式般固定。

  在这段时间内,委托人继承了秃头肥佬八成的地盘,两百多个小弟,跟三个妖精般的女人。

  聘雇一颗子弹的费用,跟一件不能再穿的亚曼尼的代价,就换来这一切,任谁都会说划算。如果不计入“灵魂”那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东西的话。

  ※※※

  温热的陶板上,鹰的牛排切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同样大小。

  “鹰,如果有人雇你杀我,你会怎么做?”委托人举起酒杯。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我会牢牢记住。”鹰表情冷淡,刺起一块牛肉。

  委托人一怔,旋即叹了一口气。

  “鹰,你实在太危险了。”

  委托人也没有生气,只是接着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出五倍价钱,你将聘你杀我的委托人杀掉,你觉得如何?”

  “违反杀手法则的事,我是不做的。”鹰淡淡地说。

  委托人手中的酒顿时变得没有味道。

  也许,他该找个别的杀手,将鹰杀掉?

  但鹰这么优秀又绝不啰唆的杀手,自己以后还用得着。

  况且,若一次杀不了鹰,自己就得连夜搭机,逃到连自己都背不住名字的巴尔干半岛小国里,这又何苦。

  “但你可以付我十倍价钱,让我将两颗子弹都打偏。你知道的,就算是机器也有失误的时候。”鹰慢条斯理享受着牛排。

  委托人顿了一下。

  看着鹰,用一种端详外星生物的好奇眼光。

  “杀手法则里,没有规定我一定得得手。”鹰淡淡说。

  “钱对你来说,真的可以买下一切?”委托人又恢复了精神。

  “你似乎是误会了。当杀手是为了钱,而不是想杀下一个人、而需要用钱买更好的枪跟子弹。”鹰又刺起一块肉。

  委托人满意地笑笑,这样的杀手真是太完美了。

  委托人从上衣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写下一串尾巴好几个零的阿拉伯数字。那是自己生命的价码。合算。

  鹰收下了支票,牛排也吃完了。

  “以后有机会,还会拜托你。”委托人抹抹油滑的嘴巴,心中踏实了不少。

  鹰笑笑,离去。

  算一算,又到了搬家的时候。

  每当五个目标倒下时,鹰就会换一个住所,自我规约的风险控管。

  秃头肥佬是第六个五个。

  花的故事,从搬家那一天才开始。

  4.

  鹰对任何事物的品味都很简单,手中没有握着枪柄的时候,他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好好先生。

  这次他挑了间有个干净阳台、藏在小巷子里的租屋。

  三楼,二十五年的老房子。

  那是个应该待在冷气房里看电影的午后。鹰满身大汗,将一车的打包行李慢慢搬上楼。

  在楼下,鹰注意到有个女孩子指挥着搬家公司,将行李一件件搬到自己的对面。

  “这么巧?”鹰打量着同样刚搬家的女孩。

  女孩住在另一栋楼,与自己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条五尺小巷,同样也有个朝巷子突出的小阳台。

  鹰汗流浃背在阳台上的长形花盆整土。他爱种花,种花是他少数的兴趣之一。

  曾经有一度鹰觉得种花其实蛮无聊的,想干脆别种了,但再深思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种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打发时间,只好再接再厉。

  女孩也正好打开她的阳台窗户,穿著细肩带,同样一身是汗。

  女孩拿着杂志搧风,注意到双手都是泥土渣的鹰。

  “喂。”

  一盒矿泉水越过两个阳台共享的上空,飞到鹰的手里。

  女孩没有自我介绍,甚至连笑也很随便。是那种“你渴了吧?给你喝。”的那种笑,而不是“我看你很顺眼喔,嘻嘻~”的那种笑。

  “谢谢。”鹰点点头,没有拒绝。

  女孩转身走进屋子,忙起家具摆设。

  鹰擦擦手掌的泥屑,喝着矿泉水,忍不住好奇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初岁,短发,细长的眼睛,不爱说话,却很敢打招呼。

  大学生?便利商店店员?租书店小姐?棒球队经理?

  “会不会也是杀手?”鹰这念头一想,旋即笑了起来。

  不会的。

  当杀手遇到杀手,只要一瞬间,彼此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解释也无法掩饰的quality。

  好奇心只要有了个开头,就再无法压抑。尤其是对年轻女孩产生好奇的时候。

  将喝到一半的矿泉水放在阳台墙上,鹰转身进屋洗手,好整以暇地架起十字瞄准镜,细腻地调整镜头的倍数与焦距。

  瞄准镜当然对着阳台对面,穿越另一个阳台。

  女孩已经将卡通图案的窗帘挂上。但只要有一条宽三公分的细缝,就足够鹰杀死一个人,何况只是无聊男子的偷窥兴趣。

  女孩的房间东西不多,冰箱,音响喇叭,单人床,看起来很舒服的枕头。

  没有制造廉价噪音的电视机,却有一个挂着白布的木架突兀地立着。

  “原来是个画家。”

  鹰注意到木架露出的凌乱色块,还有墙角堆放的颜料与画笔。

  5.

  “会不会,我居然是个变态?”鹰忍不住自嘲。

  毕竟自己已从三公分的缝里,静静地观察女孩生活了一个礼拜。

  从墙上的课表,鹰清楚知道女孩是某艺术大学美术科系的学生。

  女孩的生活很单纯,不上课时就是画画,但似乎还停留在基础的静物素描练习阶段,用最纯粹的黑与白,二元的光与影,去构画摆在小凳子上的东西。

  偶而心情好时,女孩会拿起彩笔在画布上乱抹一通,然后坐在床上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狂野的抽象画,看着看着,就会莫名其妙睡着。

  女孩经常会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屋子,让素描的静物多些自然的光影,这时鹰就会走出阳台,伸伸懒腰,看看湿湿泥土里的种子,除虫浇水什么的。

  “嗨。”通常都是女孩主动打招呼。

  “嗯,嗨。”鹰总是淡淡响应。

  鹰看起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就跟电影里酷酷的杀手一样。任何尝试跟鹰攀谈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事实上,鹰只是找不到话讲。他只对两件事熟悉,杀人,跟种花。

  可惜死人跟花都不会说话。

  ※※※

  “你是做什么的啊?”

  某天女孩在阳台刷牙,看着一大早就起来整理花圃的鹰,然后没头没脑迸出这一句。

  鹰抬起头看看女孩,心中却没有讶异。

  他原本在屋子里看小说,直到女孩起床后他才匆匆整理头发跑到阳台,瞎找一些芝麻绿豆的事做。

  为什么?鹰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杀手可悲的职业病吧。

  “种花的。”鹰。

  “种花的?”女孩刷牙,睡眼惺忪。

  “嗯。”鹰。

  “就那些?”女孩指着鹰的阳台,不信。

  “嗯。”鹰。

  “怪人。”女孩直接了当。

  “谢谢。”鹰领受了。

  “你看起来很闲哩,正好楼下的便利商店在征夜班,你要不要做?”女孩的头发蓬松。

  “不想。”鹰看着指尖上的蚂蚁。

  “不客气。”女孩含着牙刷,说话含糊。

  一只纸飞机划过阳台间湛蓝的天空。

  鹰摊开,是一张空白的履历表。

  “写好我帮你拿去,我礼拜一跟礼拜二晚上学校有课没空,你就填那个时间就可以了。”女孩的语气,一副理所当然。

  “不这么填,你应征不到那份工作吧?”鹰直接揭破。

  “答对了,店长要征全夜班,我就说你是我朋友。”女孩嘴里含着牙刷,手比了个V。

  于是鹰填了,折成纸飞机又射了回去。

  “陈可诚,好普通喔。”女孩含糊地念着。当然是鹰惯用的假名。

  6.

  鹰从没想过自己除了当杀手跟种花,还有第三项才能,例如煮茶叶蛋跟泡黑轮。

  凌晨两点,便利商店很冷清。若非早知道这点,鹰恐怕不会填下那份履历。

  鹰穿著绿色的员工制服,坐在收银台后看一本叫“蝉堡”的连载小说。

  那是本只流传在杀手里的未出版小说,每个杀手能拿到的章节进度不一,有时顺序也紊乱参差,所以鹰常常看得莫名其妙,却又像饮鴆止渴般无法放弃。

  “挪。”

  女孩拿着两盒鲜奶放在柜台,鹰起身结帐。

  “一盒给你。”

  “嗯。”

  鹰喝着鲜奶,继续坐下看小说。

  “你不爱说话。”女孩撕开牛奶盒的封口。

  “嗯。”鹰冷淡地随意应和,但其实脑中正努力找话讲。

  “所以你是个杀手。”女孩结论。

  鹰抬起头,阖上书。

  “哑巴也不说话,但哑巴不都是杀手。”鹰无法同意。

  “嗯,但一般人不会这样辩解吧?”女孩一副“呴呴,露馅了吧”的表情。

  鹰无法反驳,虽然很想再说几句话,但找不到话题继续的他只好又打开小说。

  “你可以问我叫什么名字啊,聊天其实不难。怪人。”

  女孩将鲜奶放进微波炉。

  “杨超宁。”

  鹰随意指着墙上的排班表。

  叮。

  “我在学画画,大二。”宁拿出热牛奶。

  “嗯。”

  “今天早上,我看见你种的东西发芽了。”

  “波斯菊。”

  “多久可以长好开花?”

  “看运气。”

  “开了送我一朵吧。”

  “我的花很贵,一朵要一百万,而且不吉利。”

  “难怪你不用工作。”

  “也不是这么说。”

  7.

  宁喝完了热牛奶就离开了。

  小说开始索然无味,鹰有点怅然所失。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打开牛皮纸袋发现目标居然是自己欣赏的政治家时。

  鹰本打算在下个月将自己那票投给他,但最后还是将一朵黄花摆在某处天台。

  鹰从不觉得杀手的工作很高尚,所以也不须要有什么道德性的选择。

  他的板机很廉价,觉得自命清高的杀手最要不得。

  “如果有人付钱要我杀这个女的,我会不会扣下板机?”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这是部电视剧,接下来的走向必然如此,而自己也必然不会开枪,于是展开一段风花雪月之杀手挽歌,无数廉价的眼泪在萤光幕前落下。

  “所以还是开枪吧。”鹰自言自语,然后笑了起来。

  他曾在报上的卡内基专栏里看过一句话:人所担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其实都不会发生,所以别把时间花在根本不会困扰自己的虚设上。

  ※※※

  时针走到六点,鹰才回到租处,回到瞄准镜后。

  宁还没睡醒,所以鹰的无聊慌持续蔓延。

  鹰将竹编躺椅拎出房间摆在阳台,坐在上面看第十七遍小说。

  八点,宁醒来,睡眼惺忪走到阳台刷牙。

  “早。”宁竖起拇指。

  “嗯。”鹰也竖起拇指。

  “要不要听歌?哈啾!”宁打了个喷嚏。

  “好。”鹰点点头。

  宁走回房间,搬出两个音响喇叭在阳台。

  是首韩语的歌曲。

  “这首歌叫花。”宁漱口,说得更含糊了。

  鹰听着听着,一夜未曾阖眼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个杀手实在不该睡在阳台,如此容易被狙击的地方。

  但鹰呼呼大睡到下午。

  等到鹰睁开眼睛,对面阳台那首歌还在放。重复又重复地放。

  打了个气味不好的呵欠,鹰困顿地赖在躺椅上,头发凌乱。

  宁已经不在。

  鹰夹着拖鞋回到房间,弯腰,瞄准镜轻易穿透了被风吹拂的卡通窗帘。

  木架上,一幅新的、未完成的画。

  凌乱却俐落的炭笔痕迹,轻轻勾勒出画中人物的姿态。

  躺在阳台椅子上睡着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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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11
阳台上灿烂的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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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此后,鹰便常常躺在阳台上睡觉。

  阳光很舒服,风很舒服。重复阅读断裂跳脱的的小说章节也很舒服。

  醒来后,鹰会揉着眼睛走进屋内,到瞄准镜后察看宁最新的进度。

  从炭笔草图到色块涂抹,一天一天,鹰的轮廓、神采慢慢浮现。

  但躺椅上熟睡的鹰手中的小说,却变成了一把手枪。

  与其说宁的直觉很妙,不如说宁的偏执很天真。

  “不是吧?”鹰眯起眼睛。

  他发觉宁所画的那把手枪,跟自己惯用的手枪非常接近。

  艺术家的神秘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真是不能小觑。

  有时鹰也会在深夜的楼下便利商店里,买两盒牛奶。

  宁的那盒,他会先撕开封口,拿到微波炉温好。

  牛奶喝完,鹰便离去。

  因为他实在不善于找话题。

  某天寒流来袭的深夜,不只是店里,连街上都不见一个人。

  鹰呼着白气,将牛奶递给柜台后的宁。

  “你是不是想追我?”宁接过热热的牛奶。

  “还好。”鹰也不知道。

  “还好?”宁瞪大眼睛。模棱两可也不是这样的吧。

  “还可以。”鹰越说越奇怪了。

  “喔。”宁哼哼。

  鹰不再回话,就这么站在杂志区翻报纸,一张又一张摊开,兴致盎然读着。

  宁在柜台后看着明天要考的西洋美术史,下巴粘在桌上。

  外面的寒流让气温降到七度。

  一个小时过去。

  “南亚的大海啸已经死了十七万人了。”鹰终于开口。

  “喔。”宁无精打采。

  鹰只好继续翻着另一份报纸。

  半小时后。

  “才三天,罗伦佐儿的父母已经收到七千多万捐款了。”鹰啧啧。

  “为什么不是六千万或八千万,而是七千万啊?”宁快睡着了。

  鹰深思,但无法得到“就是刚刚好卡在七千多万”这答案之外的答案。

  很冷。

  那夜就这么过去了。

  9.

  巷子里的阳光跟风都恰到好处,阳台上的波斯菊长得不错,花茎已成形。

  而鹰也接到两张照片。

  一张是乱搞大哥女人的古董商人。

  四天后,鹰到花店买了一朵向日葵,配合正午的烈日时分。

  一张是爱放高利贷的当铺老板。

  鹰在天台放了一朵玫瑰,夕阳火红。

  死神餐厅。

  “你真是高手。”雇主满意地交付尾款。

  “还好。”鹰看着刚刚切好的牛排,好象有些大小不一?

  鹰开始觉得,扣板机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以前更乏味了。

  “你今天抽烟了。”宁趴在阳台,鼻子抽动。

  “嗯。”鹰翻着小说,他只在杀人时抽烟。

  鹰有时候会狐疑,是不是自己是因为戒不了烟,所以才没有停止接单。

  如果是,自己就太变态了,应该认真考虑退休。

  宁的喇叭还是放在阳台,还是那首叫做“花”的歌。

  “纽西兰有研究,听音乐的母牛会挤出较多的奶。”宁。

  “嗯。”鹰。

  “我猜植物听音乐,会长得比较漂亮。”

  “说不定。”

  纸飞机划越两个阳台,降落在在鹰手中的小说上。

  是演唱会的DM。

  “下个月十四号,这个整天唱歌给你花听的歌手要来台湾开演唱会。”

  “嗯。”

  “票钱你出。”

  “好。”

  宁的邀请总是跳过问号。很适合鹰。

  鹰看着日历。

  这年头还会用日历的人,大概只剩习惯倒数别人死期的杀手了。

  下个月……二月啊。

  “到了应该谈恋爱的时候么?”

  鹰摸着那个自己未曾过过的节日。

  如果是,应该要把帐户给停了。

  这是鹰在当杀手前一刻,对教他扣板机的“师父”所作的承诺。

  10.

  多年前,离地三百多公尺的天台上。

  高处的风特别大,将师父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

  “当杀手,绝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若说了,十个有九个回不来。”师父站着,观看鹰拆解枪具。

  要当杀手,得先熟练杀人后的全身而退。杀手可以失手,但不能不逃掉。

  快速拆卸枪具,在有如仪式的过程中和缓扣板机后的心跳,也是“能否成功逃脱”的重要课题。

  “嗯。”鹰答。

  “唯一全身而退的例外是,达到自己第一次扣板机前许下的心愿。”师父看着远方,鹰的动作已不需他担心。

  “嗯。”鹰。

  “达到了,就得退出。”师父蹲下。

  “嗯。”鹰已经组好,将分离的枪具都放妥在方形枪盒里。

  “退出后就别再拿枪了。说真格的,要不死,当杀手的都会存到好一笔钱。这么好赚的工作,多干一次都嫌无聊啊。”师父感叹。

  “嗯。”鹰扣上枪盒。

  “所以鹰啊,你要许什么愿呢?”师父端详着鹰的眼睛。

  “……”鹰沉吟。

  “别许太难的,像师父这样到四十多岁还在干杀手,实在是很丢脸。”师父又叹气。

  “……师父,你许什么愿啊?”鹰好奇。

  “遇到喜欢我、我也喜欢的女人啊。”师父皱起眉头。

  xxxxxx

  然后鹰许了跟师父同一个愿,因为他想了一个小时还拿不定主意。

  但鹰还没看到小说结局,那感觉要断不断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了。

  不,还有。

  鹰很笃定地看着阳台上蔚蓝的天空。

  “要不死,此刻的师父,一定还在哪里杀着人吧。”鹰笑道。

  上次在纽约布鲁克区的街上巧遇刚刚完成任务的师父,两人相偕去喝咖啡,鹰才知道师父后来出了柜。

  当定一辈子杀手的悲命啊。

  11.

  每次鹰结束一次任务,就会从信箱里收到一份“蝉堡”的章节。

  他没理会过这份小说怎么总知道他的新住所,因为每个杀手都会在任务结束时收到一份连载的章节。

  这连载的小说像是装了追踪导弹似的,如影随形跟着每个杀手,让这些最需要隐密,也最自信能够隐密自己的杀手族类,感到匪夷所思。

  上次鹰在执行任务时,遇到另一个杀手。

  很巧,他们受雇自不同的委托人,却都指明同样的目标。

  要杀一个人,就要观察那一个人的生活惯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个“点”,并思考那个“点”所需要的种种条件。

  风阻,光线,角度,警局的距离,人潮的密度,与从容的逃脱路线。

  而两个杀手都因专业因素选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天台,只能说目标真犯了太岁。默契地笑了笑后,两个杀手聊了起来。

  杀手共同的话题便是蝉堡的最新进度,还有相互补充彼此阙漏的章节,两人大肆批评一番,又开始猜测故事的结局。

  最后目标出现。

  “怎办?”对方笑笑。

  “自己做自己的吧?”鹰苦笑。

  于是两人同时扣下板机。

  鹰从大衣掏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爱种花的鹰。”

  “嗯。”

  “我是玩网络的月。”

  “嗯,这阵子你很出名。”

  之后就分道扬镳,各自寻着计画中的路线离开,各自细嚼这难得的相遇滋味。

  12.

  宁是不是喜欢鹰,鹰不知道。一幅画并不能解释比一幅画更多的东西。

  不过宁喜欢逗鹰说话,这是可以确定的。

  某一次,鹰从躺椅上醒来,走进屋子从瞄准镜里观察那幅画的进度,却看见宁正拿着油彩画着自己的脸,然后拿了颗苹果到阳台。

  “你的脸。”鹰指着自己右脸。

  “嗯?”宁假装不知。

  “被画到了。”鹰暗暗好笑。

  “喔。”宁楞了一下,抹了抹脸。

  鹰继续翻着自行用钉书机钉成的百页小说。

  黄昏了。

  宁看着含着花苞的波斯菊,咬着苹果。

  “票我买好了。”宁看着鹰。

  “嗯。多少?”鹰。

  宁比了个四。

  鹰折了架纸飞机,送了四张千元大钞过去。

  这阵子,他已经学会折纸飞机的二十一种方法。

  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稳,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奇快,有的折法可以让纸飞机飞得颠颠晃晃,有的折法能将风阻降到最低。配合不同的手劲与姿势,纸飞机跨越两座阳台的路线可以有七种变化。

  宁打开纸飞机,收下钱。

  “花什么时候会开?”宁趴在阳台上,清脆地咬着苹果。

  “恰恰好是演唱会那天。”鹰微笑,难得的表情。

  鹅黄色的风吹来,无数成形的花苞摇晃在鲜绿的茎杆上。

  鹰期待约会。

  但鹰没打算就这么结束杀手的身分。

  说过很多次了,杀手有很多迷信,最忌讳的莫过于“这是最后一次”的约定。只要鹰还不确定宁是不是喜欢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宁,他就还是个杀手。

  一天和尚一天钟,一夜杀手一夜魂。

  于是鹰又来到了死神餐厅。

  “这次也拜托了。”一只手将桌上的牛皮纸袋,推到鹰的面前。

  是上次暗杀肥佬的委托人。

  鹰打开纸袋,看着照片,点点头。

  是个名列黑道榜中榜第六名的大人物。杀了这个政商关系俱佳的黑道大哥,委托人在这一带再无敌手,地盘扩增好几倍。

  “可能的话,请在两个礼拜内做完这件事。”委托人附注。

  “加一成。”鹰直率。

  13.

  如果说当杀手需要什么天赋,那便是“观察”的本事。

  鹰慢条斯理地观察目标整整一个礼拜,并想办法旁敲侧击到目标接下来一个礼拜的行程。

  目标在十三号深夜会去情妇家。

  在那之前,鹰花了一星期探勘附近的高楼,选了一栋监视录像机死角最多,视野最好的天台角度。

  可惜目标的运气不好。到了十三号那天,波斯菊还没开。

  于是鹰到花店买了朵百合,然后绕到便利商店买了两盒牛奶。

  如常,鹰将其中一盒放进微波炉。

  “去哪?”宁翻着店里的时尚杂志。

  “杀个人,去去就回。”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把自己说得很了不起,是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爱犯的毛病。”宁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平淡。

  叮。

  “花明天早上会开,花开之前的晚上洒水,会开得最漂亮。”鹰将牛奶盒从微波炉拿出,放在柜台上。

  “你在比喻什么吗?”宁捧着热牛奶。

  “没。”鹰有点语无伦次了。

  “杀人很好玩么?”宁的手比出枪的模样。

  “问我不准。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无聊。”鹰耸耸肩。

  “说得跟真的一样。”宁。

  宁的视线停在鹰大衣口袋里的百合。

  “你有没有很喜欢看的小说?”

  “要想一下。”

  “那就是没有了。”

  “问这个做什么?要借我你常在看的、用钉书机钉起来的小说啊?”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很喜欢的故事如果没看完的话,会不会很难受。”

  “怪问题。”宁摇摇头。

  鹰苦笑,静静将冰牛奶喝完,带着百合离开商店。

  一个小时后,鹰出现在高楼天台。

  架好枪,扣上瞄准镜,照例点上根烟。

  14.

  这个夜特别漫长,湿气也特别的重,城市飘起了薄雾。

  罕见的,第三根烟也熄灭了,目标迟迟没有出现。

  长枪的枪管已凝了露水,寒意沁入鹰手背上的毛细孔。

  “不大对劲。”

  鹰看着目标应当出现的窗口,开始思索目标改变行程的可能性。

  只有迟疑了半刻,鹰便决定按照自我约制放弃这次的任务。

  但鹰背后的安全门突然被撞了一大下,鹰刻意堆栈在门下的二十块砖头只挡了两秒,便被巨大的力道冲开。

  但只要两秒,就堪堪足够鹰的应变。

  “操,连我们老大的单都敢接!”

  几个穿著夏威夷衬衫的混混冲出,大声干骂开枪,火光爆射,子弹在天台上呼啸。

  鹰已冷静从地上枪盒中,抄出早已预备应付这种状况的的手枪。

  蹲踞,将手枪摆架在横立鼻前的左手上,屏住气息,稳定地扣下板机。

  咻咻声中,混混一个个倒下,但仆倒的身体却成了后继者的最佳掩护,让这场原本该更快结束的枪战延长了两秒。

  八秒钟后,鹰的脚边躺了七颗发烫的弹壳,安全门前则堆了六个半尸体。

  唯一一个勉强活着的混混倒卧在血泊中,呼吸吃力,惊恐颤抖地看着鹰。

  他的肝脏上方流出鲜红色的血,而不是致命的黑。显然鹰最后一枪稍微偏高了,没有击中混混的肝脏。

  “说了,就还有命。”鹰蹲下,慢条斯理拆卸枪具,装箱。

  混混没有选择,更没有职业道德,于是鹰很快便了解了一切。

  原来鹰的委托人酒醉失言,在三个小时前已反被目标绑架,一番刑求折磨后,终于令鹰的行动曝光。

  “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鹰本想问这句话,却发觉邻近的大楼天台都鬼祟着些许人影,然后又迅速隐没。原来对方仗着人多,索性搜索所有附近的大楼可能作为狙击场所的天台。想必还在其它楼搜索的混混听到了枪声,正赶往这里吧。

  不能久待,也没有久待的必要。

  鹰收拾好枪具就下楼,快速的脚步中还是一派从容优雅。

  还未招手,一辆出租车已停在鹰面前。

  “和平东路三段。”鹰坐上出租车。

  15.

  看着降到一半的窗外,鹰本能地想要想很多。

  但杀手习惯专注,也需要专注。

  所以鹰养成了一次只想一件事的习惯,在这种时候也压抑住鹰的本能。

  “想女人?”司机看着后照镜里的鹰。

  “嗯。”鹰。

  “任务失败了?”司机。

  “嗯。”鹰。

  “别在意,我清理惯了。”司机。

  “不好意思。”鹰。

  司机不再打扰鹰的专注,将车里的广播音量调低。

  后照镜里,鹰的嘴角微微上扬。

  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吧,司机替鹰叹息。

  出租车停了,鹰下车之前忍不住开口。

  “你猜猜我会不会收到结局?”鹰。

  “别太一厢情愿啊。”司机失笑。

  “也是。”鹰下了车。

  16.

  天快亮了。

  鹰打开楼下快坏掉的信箱,里头果然放了新的小说章节。

  “可惜没有The End的字眼。”鹰苦笑。

  鹰慢慢走上楼,回到房间,一贯地打开枪盒,架起瞄准镜。

  缓缓地,配合着不轻不重的呼吸,鹰用最细腻的手腕与手指,将镜头焦距调整到最饱满的窥视位置。

  宁坐在木架前,背靠着墙坐着睡着了,食指与拇指间还夹着根画笔。

  木架上的画已经完成。

  悠闲躺在椅子上睡觉、拿着手枪的鹰,很有杀手的慵懒味道。

  “你会出名的。”鹰笑笑,撕下当天的日历。二月十四号。

  简单清理了一下,鹰换了件深色衣服,走到阳台浇花。波斯菊几乎要开了。

  在花几乎要绽放的时候浇水,花会开得更灿烂。鹰笃信不疑的哲学。

  对面的阳台上,宁的音响还是放着那首名为花的歌。

  鹰坐下,墨水笔在撕下的日历纸上写了几个字,折成了一架从任何角度都无从挑剔的纸飞机。

  然后等着。

  等着一道从任何角度都无从挑剔的风。

  他很有耐心,因为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

  “来了。”

  鹰千锤百炼的手掷出。

  一阵风,托着纸飞机划过两个阳台间,那片逐渐湛蓝的天空。

  鹰躺在椅子上,专注读着最新章节的小说。

  “真想看看下一章啊。”鹰微笑,慢慢睡着了。

  17.

  “好美。”

  对面阳台摇曳一片金碧黄澄,波斯菊开得很美很美。

  鹰说的没错。

  宁含着牙刷,趴在阳台,欣赏着熟睡的鹰。

  “爱看小说的猪。”宁将音乐关小时,发现地上的纸飞机。

  二月十四号日历上的两串号码,跟一句很美的话,宁反复看了好几遍。

  宁神秘兮兮地将人像油画推立在阳台上,想给醒来的鹰一个惊喜。

  “情人节快乐。”

  宁的手里捏着两张演唱会门票,静静等待鹰“嗯。”的一号表情。

  金黄阳光洒在油画上,鹰轻握的手枪闪闪发亮。

  很美的波斯菊,几页没有结尾的小说。

  一架载着爱情咒语的纸飞机,再没有距离的两个阳台。

  18.

  三个月后,目标还是死了。

  现场一片狼藉。不仅目标的心脏被刀子狠狠捅破,保镖全数毙命于从高处天台掠下的子弹。弹无虚发。

  从鹰的高度,用鹰的手法,属于鹰的天台。

  只是天台上没有花。仅有几张烧成灰烬的小说章节,纪念着什么。

  有人说,虽然目标的死另有其人,但将保镖全数杀死的人肯定是另一个神枪手月。

  但杀手不帮杀手报仇。除了某种约定。

  所以也有人说,那几枪终究还是鹰师父下的手。

  不管事实如何,那一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11
杀手,G

登峰造极的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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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双巨大的眼珠子,正贴着地,瞪着地上的骨牌。

  老人小心翼翼将一张张骨牌往后叠好,生怕一个不小心,此番心血便要重头再来。

  如果有人能吸粘在天花板上,便会发现骨牌的形状是一个太极图。

  黑与白,简单的对比,工整的平衡。果然像老头子会堆的东西。

  “还剩下十三张黑色骨牌啊。”老人心底数着。

  不吉利的数字,糟糕的颜色。

  所以死神降临。

  老人身后的影子,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

  黑色的西装里是件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袜子,墨镜。

  活脱像是,从老人影子里浮出的延伸物。

  “不好意思。”

  男人的手里有枪,毫无犹豫抵着老人的腰际。

  老人还没反应过来,灭音枪管里的子弹,快速从后腰贯叉进老人的肝脏,然后破出前面的肚皮。

  灼热的弹头在地上铿铿打转。

  男人很清楚,子弹破坏这些部位后、蚕食鲸吞老人生命所需的时间。

  那是他的优异天赋。

  “请您忍耐十七分钟。”男人双手合掌,一脸的不好意思。

  男人将濒死的老人轻轻往旁边摆好,接过他手中的骨牌。

  “骨牌啊……我还以为上次那张拼图已经够扯的了。”男人吐舌,然后深呼吸,屏气凝神。

  双膝跪下,双肘靠地,像只匍匐温柔的猫,男人谨慎地将剩余的十三张骨牌摆好,位置精确无误。

  一千张黑色,一千张白色。

  完美的太极。

  “还行?”男人看着老人。

  老人嘴巴开开,神智迷离,但仍微微点头。

  男人牵起老人右手,借着老人的食指轻轻推倒第一张骨牌。

  太极在接下来的四十五秒内飞快倒下。

  由黑变白,自白而黑。

  阴阳共济。

  老人点点头,困顿不已。

  地上都是血。

  老人很疑惑。为什么这个一身黑的男人,能够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

  这是某知名建设业董事长办公室,位于某知名大楼的十七楼,楼面是连猫都上不来的玻璃帷幕。

  办公室外面,除了三十个员工办公的地方,走廊上还有四个大楼保安,以及两个高大的私人保镖。

  这个男人不是不简单,根本就是太可怕。

  但老人还有个更重要的不明白。

  “是谁雇你?”

  “你知道我不能说。法则二。”

  男人看着表,十七分钟了。

  老人阖上眼睛。

  男人离开房间前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染血的太极,突然开口。

  “G……我的名字贴在布告栏也无妨。”

  2.

  虽然没有人能证实,但G可能是最强的杀手。

  很多杀手都这么认为,那些躺在坟墓里的人也会同意。

  夜下着雨,气象局说这雨会连续下上三天。

  路边摊,一间简陋到不配拥有名字的居酒屋。

  一桌小菜,一瓶酒,塑料帘帐延伸至路边。

  两个中年男子对坐。

  一个动作拘谨,神色紧绷;一个则不停夹菜,穿著夸张的花衬衫。

  雨水沿着帘帐,轻轻滴落在桌脚,在夜的浓重下,有种廉价的诗意。

  “这么狠?”拘谨的中年男子有些局促。

  “狠?如果以他从没失手过这一点,他是很狠。女人、植物人、流氓、上校、甚至是小孩子,不需要理由,只要给他一张照片,一笔钱,他连自己的国中老师都杀。”花衬衫男子大笑,举起酒杯,自行用力敲碰拘谨男子的玻璃杯。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G这么便宜?”拘谨的中年男子有些狐疑。

  “做生意嘛老板,有的便宜有的贵,不是每个目标那么难杀的!”花衬衫男笑得很鄙俗,露出一口被槟榔液渍红的牙齿。

  “喝!”花衬衫男为拘谨的中年男子斟酒,脸上猥琐的笑已经持续一个小时。

  他有份不知道称不称得上高雅的工作,G的经纪人。

  酒瓶底下,压着张昨天的报纸,酒水将上面的字晕开。连续一个礼拜的报纸头版都长得很像,职棒某队的打击好手“又”遭到暗杀,横死街头。

  “这也是G的杰作。”经纪人哈哈一笑,挪开酒瓶。

  拘谨男子瞪大眼睛,这可是今年最离奇的大案子啊!

  “唉,G的老毛病犯了,也管不着新闻会搞得多大。”经纪人。

  “嗯?”拘谨男子不解。

  “G是个啰哩八唆的杀手。他每杀一个人,一定想办法替他完成生平最后一个愿望。”经纪人大笑。

  3.

  一个礼拜前,也是在这间居酒屋。

  “不给我假放啊?”G戴着墨镜,夹起不知道卫不卫生的生鱼片就吃。

  “哈,想停就停啊,又没人逼你。”经纪人开了瓶金牌啤酒,笑得很皮条。

  也是。

  G边嚼着,打开牛皮纸袋。

  照例,里头是一张目标照片,跟一张彰化银行的汇款证明。

  G是个相当“在地”的杀手,吃的很土,穿得很随性,喜欢的女人类型也没什么特别。什么把钱存在瑞士秘密户头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所以经纪人不只帮他接单,还帮他收款,然后把钱转存到彰银。

  这次的目标很奇特,是中华职棒目前表现最佳的全垒打王,彭。

  截至目前为止,彭的全垒打数遥遥领先群雄,打击率更飙到0.43,有四割男的霸号,是每个投手最不想遇到的一号打者。

  “有谁会想杀他?全垒打数排行第二的家伙?还是快要跟他对决的投手?”G是个多嘴又贪嘴的杀手,又夹了两块炒螺肉塞在嘴里。

  “谁知道?总是有人看不惯爱出风头的人啊。”经纪人打量着G,故意问道:“还是你是彭的迷,所以干脆放过他吧?我没有意见喔。”

  G没再说话,眼睛已经被隔壁桌露大腿的女人给吸引住。

  他刚刚只是随口问问。他连国中导师都杀过了,何况素昧平生的全垒打王?

  “什么时候下手?”经纪人愉快地喝酒。

  “减肥吧胖子,管我这么多?”G还是看着隔壁女人的大腿。

  得想个勾搭的开场白啊……

  4.

  脚步轻盈是杀手久经训练后的职业惯性。

  对G来说,就算快步奔跑,也像猫一样的安静。

  所谓的天才,其实就是愿意比其它人付出倍数努力的耐力之王。

  全垒打王,彭,就是这个法则的苦行者。

  比赛结束,所有人离去,彭独自在重量训练室待了一小时半,才满身大汗去洗澡。

  “真令人感动。”

  G鬼魅般穿过球员休息室,无声无息走到淋浴间外。

  刚洗好澡,走出淋浴间的彭一个大惊,转身。只见全身黑衣的G坐在几乎赤裸的自己身后,正在擤鼻涕。

  “不好意思,我鼻子不好。”G搔搔头,鼻子都擤红了。

  “你是谁,怎么会在……”彭傻住,赶紧用毛巾遮住生殖器。

  哪来的疯狂球迷啊!还是个男的!

  却见这位疯狂的球迷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枪,一手用力擤鼻涕,一蹭,另一手自然而然扣下板机。

  子弹咻一声穿进肝脏,彭身躯一震,黑色的液体从腹下缓缓流出。

  彭瞪着G。

  G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将卫生纸收进口袋。

  “是谁要杀我?”彭慢慢坐下,按住伤口。

  铁打的汉子。

  “不知道。”G耸耸肩。

  “一定是张……我的全垒打数超过他,一定是他!”彭忿忿不平,额头已经冒出死亡气息的冷汗。

  G露出无辜的表情,跟他无关。

  “说吧,我可以替你完成最后一个心愿。”G说,这是他的行事风格。

  “没用了。”彭看着黑色的液体,不断从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他看过许多黑帮火并的电影,知道这是血液和着肝脏汁液的血色。

  至多,只能再活二十五分钟。

  “张出多少?我……我出两倍价钱,你干掉他。”彭很表情痛苦。

  “唉,别把临终心愿浪费在杀另一个人身上。”G诚恳建议。

  “哼,我想当这球季的全垒打王,你……你又能替我办到?”彭冷笑,笑得很辛苦。

  他的脚已经发冷,嘴唇也白了。仗着运动员的体魄与意致力,彭才能勉强不使自己昏倒,但视线已经开始旋转。

  G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球,一枝黑色签字笔。

  “别忘了签上日期,全垒打王最后的签名球一定很值钱。”G笑。

  彭死了,留下二十七只暂时领先的全垒打数。

  第二天晚上,记录紧追在后的张也死了。

  死因是枪杀,肝脏破裂。

  第三天晚上,排行第三的洋将好大力也死了。

  死因是枪杀,肝脏破裂。

  第四天晚上,颇富经验的左打老将也倒地不起。

  死因是枪杀,肝脏破裂。

  第五天早上,连续一周的报纸头条都在追踪“全垒打死亡魔咒”的灵异报导。

  有警方含糊其词,说已锁定几个特定的嫌疑犯,调查期间不便透露。

  有球员绘声绘影,这肯定是韩国代表队下的手,好削弱下一届亚洲杯台湾队的实力。

  更有读者投书爆料,他们在半夜里、某个不知名的车站小月台,看见死去的全垒打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G兑现了他的承诺。

  G很清楚,虽然球季只进行到一半,但在这个球季结束之前,不会再有强棒胆敢接近二十七只全垒打。

  莫名的战栗感会紧紧缠绕在每个强打者,每一次的挥棒中。

  5.

  雨开始变大。

  水滴打在塑料棚顶上,提供了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

  拘谨男子战战兢兢地看着经纪人。

  “这么啰唆?那他到底行不行?”拘谨男子不安。

  “这年头谁没有职业病?当杀手的职业病千奇百怪,G啊,就是爱蘑菇。话说回来,只有最厉害的杀手才有工夫婆妈啊,要是我自己想杀人,也一定找他。”经纪人的眼睛透过酒杯,弯弯曲曲。

  面对似是而非的说法,拘谨男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经纪人世故地笑着,他太喜欢说G的故事了。

  “记得有一次,香港有个造型师搞砸了一个大歌手的头发,毁了他的演唱会不说,还跳槽到大歌手的死对头前女友那边,我操,大歌手当然不高兴啦,于是雇了G干了他。”经纪人喝了一口酒,露出“这就是人生”的愉快表情。

  6.

  两年前,香港旺角。

  某电视大楼第七层,一个综艺节目专属的化妆间。

  距离录像还有两个小时,爱漂亮的女明星先一步坐在个人化妆室,翻着时尚杂志,任由造型师为她打理头发。

  等一下她要在节目里假装被“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到哭,然后工作人员会推出一个大蛋糕为她庆生,再然后她必须感动到又哭又笑,最后献唱一首最新专辑的单曲做为回报。

  “琦姐,说真格的,我做过这么多女明星的头发,就属你最天生丽质了。”造型师嘴很甜,逗得女明星眉开眼笑。

  “真有你说的了。”女明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确是美呆了。

  唉,人美声音甜,腿长胸部大,难怪陪富商睡觉的价码一直居高不下啊,天生丽质这成语不就是为自己发明出来的?女明星幽幽叹了口气。

  造型师拿起小剪刀,仔细地修饰女明星的发尾,不禁想起一个月前他收了女明星六十万港币,在她死对头的演唱会前夕,将那位大歌手的头发咻咻剪坏,迫使那位性格歌手戴了整晚的帽子。

  造型师不禁笑了起来。

  “琦姐,你看我将你剪得多美?”造型师抬起头,看看镜子前的作品。

  女明星与造型师同时吓了一大跳,偌大的镜子里,竟多出一个全身被黑包覆住的谜样男人。

  黑衣客站在两人的身后,左边鼻孔塞了一团卫生纸,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枪。

  “咻。”

  造型师捧着腹部的创口斜斜蹲倒,脸色死灰。

  女明星震惊不已,害怕得无法动弹。

  “我叫G,虽然不是造型师,不过还是请多多指教。”黑衣客G神色歉然地收起枪,弯腰拿起造型师手中的剪刀,说着不太正确的广东话。

  女明星脸色惨白。

  “有打算怎么剪吗?”G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蹲坐在地上的造型师。

  造型师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喘着气。

  G只好快速回想这几天看过的四十六个漂亮美眉,一边将鼻孔里的卫生纸喷出,丢到垃圾桶里。过敏性鼻炎老是纠缠着他。

  “有了,我昨天在铜锣湾街上看到一个正妹,我帮你剪她的发型好不好?”

  G端详镜中害怕得发抖的女明星。

  女明星当然不敢反对,战战兢兢点了头。

  G松了口气,手上的剪刀开始跳舞,落发翩翩。

  女明星全身僵硬,双脚在发抖。

  “对了,你跟那个小天王的绯闻是不是真的啊?”G一边剪着,漫不经心地问起前两期壹周刊的报导。

  女明星却突然哭了出来,哭得花容失色。

  “哭什么?当艺人被狗仔跟拍是常有的事,习惯就好啦。”G安慰。

  女明星哭着摇摇头,崩溃哀求:“求求你别杀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你什么时候想做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

  越说越离谱了,实在是乱七八糟。

  G轻松自在地剪发,莞尔道:“又没有人付钱杀你,我杀你做什么?子弹不用钱吗?肩膀放轻松不要乱动,我才比较好剪。”

  女明星抽抽咽咽,妆都花了。

  五分钟后,G耳根子发烫。

  “剪得不大像,大概是我记性不大好吧。”G有些困窘。

  岂止不太像,简直差很多。

  几乎是个不会再引领流行的复古西瓜头。

  “还行吗?”G厚着脸皮,看着奄奄一息的造型师。

  造型师神色迷离地点点头,不知道是真的认同,还是回光返照。

  “还行吗?”G看着镜子里的女明星。

  女明星点头如捣蒜,忙说:“我很满意”。

  G很高兴,放下剪刀,拿出黑色的sony T630手机,将自己靠在女明星旁。

  “可以跟你拍一张留念么?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帮人剪头。”G很期待。

  女明星点头点得更快了,还赶紧亲密地拉着G的手,挤出一个灿烂到不行的招牌笑容。

  啪擦。

  “谢啦!”G很乐,拍拍女明星的肩膀。

  女明星呆呆地看着G潇洒离开化妆间的背影。

  无法形容的,大梦初醒的解脱感。

  7.

  拘谨的中年男子将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委托人。第一次委托杀人。

  “这年头要找个有原则的人,不管在哪个行业都很困难啊!”经纪人感叹,点收里头的钞票,只留下其中几张当作佣金。

  雨小了,店也快打烊了。

  “能贯彻原则的人,都值得信赖。”经纪人眉毛扬起,看着远处一把黑色雨伞。

  雨伞下,一个削瘦的黑衣客慢慢走近居酒屋。

  G。

  委托人打了个冷颤。

  黑色的雨伞停在塑料斗篷下,一只大小刚刚好合适握枪的手伸出伞。

  露出黑色皮衣袖口的,是只沾满各种颜料的手。

  这个男人的动作,仿佛是一连串蓝色调镜头的切换所组成。

  经纪人将牛皮纸袋交给G时,忍不住看着G沾满颜料的手,叹了口气。

  “明明知道,可你还是接了。”经纪人不置可否。

  “婊子无情,杀手无义。”G接过牛皮纸袋,看都不看委托人一眼,说:“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做的是慈善事业吧?”

  委托人大气不敢透一下,更不敢近距离凝视G藏在墨镜底下的眼睛。

  “其余的我会汇进彰银的户头,别乱花啊。”经纪人失笑,看着G夹了一块生鱼片沾着芥末就吃。

  G转身走人,黑色雨伞隐没在飘着细雨的暗街。

  很有杀手挽歌的诗意。

  应该放在电影结局的一幕,却只是故事的开端。

  8.

  “约翰!”

  尖叫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画室里。

  原本拎在手上的购物袋,失神似掉落在木质地板上,里头的水果与书本散落一地。

  颤抖的手,一对噙着眼泪的美丽眸子,无法置信地看着一个坐倒在椅子上的男人。

  女人紧紧抱住男人冰冷的身躯,痛哭失声。

  “是谁杀了你……是谁杀了你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女人几乎要晕厥,颓然跪在地上。

  椅子上,男人的右下腹还是湿濡一片的赭。

  但男人像是在笑,一脸苍白的满足。

  女人勉强镇定下来,用她的专业审视起她的画家男友。

  男友沾了胶的头发后方,凌乱地散扁开。

  女人深呼吸。

  不知名的杀手一枪贯穿男友肝脏时,男友显然坐在椅子上往后坠倒,但旋即被杀手扶起。

  为什么?

  杀手想问男友什么?是冲着自己来的吗?为什么男友在笑?

  顺着男友死前的余光,女人转头,看向挂在墙上巨大的油彩画。

  那是幅极其矛盾的画,她已看过无数次,男友终日面对它,涂涂抹抹整整半年,视它为灵魂浇铸的生平代表作。

  画中,全身散发白光的天使与手持火叉魔鬼的交战,典型的善恶对立,充满了宗教的神圣。光与暗,白与黑,云端与地狱。

  但一直未完成的左下角却被涂满了,以完全迥异于整幅画庄严风格的笔法。

  不,一点都没有所谓“笔法”的可能……任何人都无法承认。

  那根本是小孩子随兴的涂鸦,毫无技巧可言。一团幼稚的鬼脸就这么突兀地强塞在画的角落,乱七八糟不说,还完全抢夺了观注这幅善恶对战之画的焦点!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无聊。

  “混蛋……”女人紧紧握住拳,咬牙切齿。

  女人站了起来,擦去泪水,轻轻吻了男人上扬的嘴角,转身走向墙壁,一脚踩扁丢弃在巨画下方的两团卫生纸。

  她回想起最后那把枪藏在位置。

  于是她走到画室后的卧房,打开衣柜,换上经典的红色短皮衣,一脚踢破衣柜后的薄木夹板,从里头掏出一柄沉甸甸的散弹枪,与十七盒弹夹。

  那是为了防范仇家寻上门报复而存在的后路,现在有了差不多的理由。

  当初女人退出杀手行列,恢复平常人的身分,换了新的名字,是因为她达成了找到生命伴侣的愿望。她应得的。

  而现在……女人想起了她以前的代号。

  霜。

  “G,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9.

  G也不晓得,他干嘛老是要这样。

  其实他并不是个勤劳的人,连困扰多时的过敏性鼻炎他都懒得去医院挂号,却老为即将死在自己枪下的人做完最后一件事。

  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

  不,G不需要。

  即使真有地狱那种有害健康的机构存在,只要G的手中有一把枪,就算被牛头马面再杀死一次,他也觉得很公平。那是自己技不如人。

  或许,G陷入了“杀手要有自己的风格”的迷思里。

  或许,这是G的杀手本能。

  或许,这跟G当初许诺自己“退出杀手行列的条件”有关。

  这点连他的经纪人也不知道,更管不着。

  “哈啾!”

  坐在最后一班的公车上,G将擤完鼻涕用卫生纸包好,偷偷放在身边呼呼大睡的高中生书包里。打开牛皮纸袋,将几张钞票胡乱塞在裤袋,看着里头唯一一张的照片。

  “还蛮漂亮的,可惜子弹不知道。”G啧啧。

  照片里的女孩真美,扎着G最喜欢的马尾,左边脸颊有个小酒涡。

  “年约二十岁,喜欢吃薄荷巧克力,不喝咖啡,打篮球是三分线射手。”G胡言乱语,自己笑了起来。

  看目标的照片毫无道理地分析,是G的乐趣之一。

  翻到照片背面,上头依惯例写着名字、地点、与时间。

  黄微真,圣心医院632病房,时间未定。

  10.

  一个星期后,晚上。

  出租车停在台北复兴南路二段,G的经纪人醉醺醺地摔出车,一手扶着路边贴着“不可崇拜偶像”的电线杆,一手抱着鼓起的肚子呕吐。

  正当经纪人吐得不可开交时,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背脊一凉,经纪人立刻知趣地干笑两声。

  “是霜吧?”经纪人没有回头,他早就在等这一刻了。

  霜用刀子指着经纪人的背脊,第六节椎骨与第七节椎骨之间的缝隙,那是最有效率瘫痪一个人的位置。

  “G呢?”霜冰冷的声音。

  “杀手的职业道德之二啊,霜。”经纪人用袖子擦掉嘴角的呕吐物残余。

  “去他的职业道德。”霜的刀子微微前倾。

  经纪人哎呦喂呀地叫了一声。

  “妳跟G也在一起过,你该知道他没这么无聊。委托人另有其人。”经纪人苦口婆心,语气还是笑笑。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查出了委托人,杀了他全家。”霜丢下一份晚报。

  头条:知名画家一家五口葬身火窟,疑似电线走火。

  “真了不起。”经纪人啧啧,霜这家伙一下子就找回了杀手的灵魂。

  “再问你一次,G呢?”霜的声音,比刺进经纪人背脊的刀子还要冰冷。

  这说明了她的坚决,不会因为任何阻碍退却。

  谁轻忽了女人的恨意,就要倒大霉。

  但经纪人突然笑了出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

  “早就写好了,等你来问我要呢。”经纪人说,手指夹晃着纸片。

  霜接了过去。

  她明白,G的经纪人对G的信心,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

  “你觉得我杀不了他?”霜眯起眼睛,握住皮革刀柄的手,越来越紧绷。

  “只有领悟枪神奥义的人才杀得了G。但除了G,谁也领悟不了枪神奥义。”经纪人拉开裤子拉炼,索性在路边小解起来。

  霜冷笑,将刀子收进红皮衣的袖子底,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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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11
登峰造极的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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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圣心医院,六楼的电梯门打开。

  G拿着一束波斯菊走出。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路过楼下花店时,觉得盛开的波斯菊的香气很有“感觉”,而且卖花的女孩很漂亮。

  G最受不了女孩子漂亮了。

  “632病房啊……原来在另一栋…标示不清。”

  G走在A栋与B栋之间的天桥上,那是医院建筑物里除了庭院跟天台外,唯一能让阳光跟风直接抚慰人们的地方。

  这让G的鼻子也好多了,心情也格外畅快。

  “是什么原因,那个臭大伯要杀一个小女生?怕婚外情爆发?被仙人跳?纯情少女不想堕胎所以想来个一尸两命?”G随便乱想时,已走到病房前,无声无息推开门。

  单人房。

  一个长发女孩站在窗边,金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好象落入凡间的天使。

  G本已掏出枪,皱了皱眉头,然后将枪收了起来。

  这绝非因为女孩真的很美。

  因为G在伦敦杀过一个比女孩更美十倍的金发模特儿,也在巴黎轰爆一个白烂的绝美女杀手。没什么好说的。

  而是因为,浸浴在窗前阳光的女孩,眼睛蒙着一块白布。

  “从我住院起,没有人送过我花。”女孩静静地说,手摸着淡黄色的窗帘。

  G坐在访客的塑料皮椅上,将花插在一只空瓶子里。想了想,G拿着花瓶,起身到病房里的洗手间倒了些水。

  “波斯菊?”女孩还是站在窗边,声音很平静。

  “嗯啊,你的鼻子比我灵一百倍,了不起。”G抽起桌上的卫生纸,擤了擤她的烂鼻子。

  女孩缓缓侧身,面对着正把擤过的卫生纸团当篮球丢的G。

  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女孩却仿佛透视了G一样。

  G被“瞧”得挺不自在。

  “你是来杀我的吧。”女孩淡淡地说。用了句号,而不是问号。

  G一楞,卫生纸团投出,只碰到了垃圾桶的边角。

  “照片里你绑着马尾,那样比较好看。”G拐了个弯承认。

  真是难以置信。

  “我叫微真。”女孩说,语气仿佛是在说上一辈子的名字。

  “我叫G。”G蹲在地上,打开冰箱,里头只有几瓶法国矿泉水。

  自己拿了一瓶,也帮微真倒了一些在桌上的马克杯里。

  “为什么还不动手。”微真摸索着,捧起了马克杯。

  “……”G想了想,想不出有趣的句子回答这个问题。

  糟糕,陷入窘境了。

  真难想象自己会变成不有趣的杀手。

  “其实平常我很厉害的。”G用手指比出枪的模样,发出咻咻的声效。

  “喔?”微真也坐下,捧着马克杯小心翼翼喝着。

  不算认真的响应。

  “更精确地说,我超屌的。”G只好补充,气氛有些尴尬。

  “却不敢杀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孩子。”微真微笑。

  语气不像是讽刺,倒像在安慰G。

  “别自以为是了,我连植物人都敢杀。”G反驳,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得意的。

  微真点点头,但G无法确认微真是否真正同意了。

  “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厉害的杀手才有时间蘑菇,婆婆妈妈的搞出自己的一套。我呢,就是习惯为目标……嗯,目标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我习惯为目标达成最后一个愿望才挂了他,或是先观察目标想做什么,放给他一枪,然后再帮他达成愿望。”G说,越说越不明白自己在解释个什么劲。

  “如果弄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呢?”微真的头斜斜,倾听的姿势。

  “问啊,如果他死也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就自做主张啰。像植物人那次啊,我看那个照顾他的护士老是暗中作弄他,所以我就他床前先毙了那白烂护士,然后再毙了他。”G不厌其烦。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目标太不具威胁性了,所以G特别放松。

  话也特别多。

  “……原来如此,我全懂了。”微真点点头。

  G松了口气,翘腿大口喝起矿泉水。现在就等待微真许愿了。

  “我不喜欢空调。”微真。

  “嗯?这样啊……”G开始思索医院的电源总开关在哪,一枪爆了线路吧。

  但想想不对,全面断电兹事体大,医院可能要陪葬好几百人。

  “不难的。你可以帮我把上锁的窗户打开么?”微真手摀着嘴,好象在笑。

  “这是你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么?”G有些难堪。

  “不。”微真摇摇头:“你不想做就算了。”

  G抓着脑袋,又糟糕了。这样就变成“顺手之劳”而已。

  “好啊。”G干脆拿出枪,咻一声精准地破坏窗锁,整个玻璃震动了一下。

  微真站起,手伸出,试探性感觉窗户的位置,然后轻轻推开。

  一阵风吹了进来,将淡黄窗帘与微真的长发扬了起来。

  微真笑了。

  慢慢找到椅子,将它推到窗户旁,坐下。

  “不大对啊,照片里的你,左边脸颊明明有个酒窝的?”G蹲在微真旁边,手指刺着微真的左脸。

  刺刺。

  钻钻。

  “那个酒涡,在我快乐的时候才会出现。”微真幽幽地说。

  伸出手,慢慢在空气间梳刷着什么,好象风是有形的抚慰。

  G搔搔头,站起来:“我看这样好了。我去买一点有味道的饮料,回来时你就要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后再被我杀掉,当然啦,你也可以趁这个时候叫医院警卫过来,我是不会觉得怎样,别介意。”

  微真点点头。

  已走到门边的G转过头,随口问:“要不要喝点别的什么?汽水?牛奶?珍珠奶茶?还是吃个布丁?”

  “吃了会死吗?”微真莞尔。

  “举手之劳而已。”G耸耸肩。

  “越多越好。”微真颇有深意的表情。

  12.

  G从医院楼下便利商店回来时,两手各提了满满的大塑料袋,里头有各式各样他喜欢的零食跟饮料。脑子依旧在胡思乱想。

  他幻想,那女孩临死前会不会想做爱?如果是自己的话,临死前的确会想这么做的。一想到这种可能,G就觉得精神抖擞。

  但也回忆起很不好的往事。

  打开病房,里头并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微真坐在病床上听广播。

  “买很多呢。”G打开冰箱,将饮料胡乱塞了进去。

  微真抚摸着手上的戒指,广播正放着披头四的yesterday。

  “接住。”G朝床上丢了罐仙草蜜。

  微真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饮料罐正中她的鼻子。

  “痛死了。”微真皱眉:“是什么?”

  “阿甘他妈不是说了,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吃到什么口味。对瞎子来说,饮料也是一样的道理。”G说,自己开了一罐咖啡。

  G不想主动提死前愿望的事。

  对这样人人都杀得死的目标来说,一罐饮料的时间实在没什么好小气的。

  微真打开饮料,喝了一口,露出很好喝的表情。

  G很愉快。

  “对了,像你这样一个普通女孩子,怎么会猜到有杀人要杀你?”G翘起腿,好奇问:“有什么征兆吗?还是你有超能力?我这个人其实是相信超能力的。”

  微真没有说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像强力胶一样,将嘴巴整个粘住。

  久久。

  “做你们这行的,会告诉被害人你们的雇主是谁吗?”微真终于开口。

  “不会,这是法则。”G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说也没用,因为我根本不关心,我都将雇主的部份交给经纪人。我只是喜欢私下乱猜,但答案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之处。严格来说,我的雇主是钞票,但目标通常不会这么认同。”

  G打开一包乖乖,吃了起来。

  “雇主,是我未婚夫的爸爸。”微真说。

  13.

  深夜,北台湾。

  一辆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的租赁汽车上,一对逃家多日的小情侣,一只陪伴他们流浪的小黑猫。

  男孩莫约二十初岁,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旋转广播钮慢慢寻找,最后停在西洋怀念老歌的频道上。

  女孩抱着小猫,看着车窗外的细雨,雨珠在玻璃上缓缓汇集、一束束流落。

  模糊的车窗玻璃,照映着女孩一脸的幸福。

  “微真,对不起。”男孩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悔恨。

  “志,不要这么说。不管以后会不会在一起,这次私奔都是我们之间最浪漫的事。”女孩甜甜一笑,小猫撒娇似舔着她的下巴。

  她回想起两人一起的甜蜜时光。

  志与她从大二起就是班对,交往了两年,中间诸多欢笑泪水,毕业后男孩带女孩回家,希望能共结连理。

  本以为男孩的父母会给予祝福,但身为某企业董事长的父亲却大发雷霆,因为他已经作好藉儿子进行一场商业联姻,扩大集团体的准备。

  女孩的出现,完全打乱他的计画。

  “如果你执意跟我儿子在一起,你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那严酷的父亲说。

  正当女孩伤心欲离时,两个月前某夜,男孩喜孜孜地为她戴上一枚戒指。

  “走吧,等我们躲到全世界人都着急的时候,爸就懂得祝福我们了。”男孩保证,紧紧搂住她。

  一个半月了。

  这对情侣的旅费因男孩父亲冻结银行存款,使得他们过得很清苦,吃不好,睡不好,就连这台租来的车子也已超过契约两个礼拜。

  但女孩无怨无悔,只要摸着手中的戒指,她就感觉无限满足。

  后照镜里,一辆不断闪着大灯的黑色奔驰。

  “有人在跟踪我们。”男孩皱眉,踩下油门。

  丰田汽车冲出,但跟在后头的奔驰轻易就咬住了尾巴,无法拉开距离。

  车子的时速已经高达一百四十公里,风切声隆隆作响,十分可怕。

  “志,回家吧。”女孩低下头,眼泪不断流下。

  “不。”男孩咬牙,油门已经探底。

  那辆奔驰,一定是男孩父亲请的征信社之类的,目的可不是单单跟踪而已,不断闪烁的大灯正示意着必须带他回家的现实。

  两车就这么疾驶,在奔驰刻意保持紧咬丰田的情况下,二十分钟过去了。

  广播的老歌节目里,正播放披头四的yesterday,慵懒的唱音与两车间的肃杀成了强烈的对比。

  雨大了起来。

  小猫感受到车内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全身在女孩怀中缩成一团。

  女孩擦去眼泪,抬头看着男孩,笑了。

  “可以了,志,你已经证明了对我的爱,我不会怪你的。”女孩温柔的声音。

  握紧方向盘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男孩大哭。

  就在此刻,车子轮胎突然打滑。

  xxxxx

  圣心医院,632单人病房。

  一个杀手,一个盲女。

  “所以,车子打滑出了事,男孩死了你却活下来,于是男孩的企业家爸爸聘雇了我来杀你?”G坐在塑料皮椅上,又旋开一罐柳橙汁。

  微真点点头,第一次露出哀伤的表情。

  黄昏的余晖落进了病房,吹晕开房间里的波斯菊香。

  “说了这么多还是得死啊,你的愿望是什么?”G笑笑,打了个嗝。

  微真举起手,摸着手指上的银色戒指。

  “我想再看它一眼。”

  14.

  废弃的旧公寓里,闪晃着一个挢捷倏忽的红影。

  忽明忽灭的日光灯管下,十八个房间,二十一个吊在半空中、或摆在桌上、或放在楼梯间的绿色玻璃瓶。

  滴滴答答的秒针晃动声。

  红影手中拿着一把散弹枪,寂静地穿梭在倾颓的窄小空间。

  瞄准,发射,闪躲,快速切换弹夹。然后又是瞄准,发射,闪躲。

  二十一个玻璃瓶在散弹枪的威力下一一应声而破,无一阙漏。

  红影走出旧公寓,来到公寓下的老秋千。

  美丽的霜。

  “及格了,二十一枪,四分二十七秒。你恢复得真快,比许多现役杀手用的时间都还要短。”一个长发男子看着手中的码表,嚼着口香糖。

  西门,知名的杀手训练师。想成为杀手?找西门,有打折。

  西门鞋子踩着一只塑料箱子,箱子里都是空玻璃瓶。

  “你帮我。”霜。

  “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我也蛮喜欢你的,但还没有喜欢到要跟G手上那把枪拼生死的地步。”西门吹大泡泡。

  啵。

  霜很清楚自己不是G的对手,至少目前还不是。

  所以霜雇用西门,请他训练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杀手的本能,在这栋旧公寓里布置设施,放置打靶用的玻璃瓶。

  这只是第一阶段。

  在与G短暂交往的三个月里,一起吃饭,洗澡,做爱,睡觉,霜从G的身上看见一个杀手需要的所有特质,但都不突出。霜甚至没看过G练过枪、做过特殊的体能训练,非常散漫。除了爱看电影,G只对做爱的姿势有点自己的想法。

  但越是这样,越是可怕。

  “你开价,我聘雇你。”霜看着西门。

  “不,除非你通过考试。”西门一口拒绝,将码表归零。

  “?”霜。

  “其实我总共放了二十二个玻璃瓶在里头,但你只击破了约定里的二十一个。霜,要面对G,就不能自我设限,任何规则都必须放诸脑后,才有一丝机会。”西门双手插进宽大的裤子口袋,那模样就像一个教小孩花式溜冰的教练。

  “这个测验,G曾经击破第二十二个玻璃瓶么?”霜瞇起眼睛。

  “恰恰相反。”西门挑高眉毛,说:“他只花了一分钟就从里面走出来,没有开枪,却摔碎了十四个玻璃瓶。他不高兴地说,只是玻璃开什么枪?G更不可能有耐性找出所有的玻璃。”

  很像霜认识的G。

  “我测验过二十七个杀手,只有一个人在第一次,就将第二十二个玻璃瓶找出来打破。要说有人能杀死G的话,大概就是他了吧。”西门回忆。

  霜不置可否,她晓得西门说的是谁。

  但她绝不会想跟那个人联手。

  “想要杀死G,就不能成为跟G同类型的杀手,那一点用处都没有。G是那类型的最顶尖,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西门站了起来,扛起那箱玻璃瓶。

  他要重新回旧公寓里摆放新的玻璃瓶,这次还要多点花样。

  “我明白。”霜。

  “对了,霜。”西门朝地上吐出已没味道的口香糖渣。

  “?”霜。

  “G摔碎的十四个玻璃里,其中一个是我藏得最隐密的,第二十二个玻璃瓶。”西门走进旧公寓。

  15.

  距离拆掉眼睛上的纱布,还有三天。

  在微真的一番说词下,G索性跟护理站要了张临时的折叠伴床,睡在病房里。

  当时G要离开病房时,微真是这么说的。

  “杀手是这么干的吗?”微真一贯淡淡的语气。

  “怎么?”G。

  “陪我到拆纱布为止吧。”微真静静地说。

  “不会吧?我是杀手,不是保镖。”G想起了听见微真的愿望时,自己那份失望的窘迫。

  “如果我被别人杀了怎么办?如果我走楼梯跌死了怎么办?自己想不开跳楼了怎么办?”微真的语气越来越急促。

  真是个寂寞的女孩。

  “是有些麻烦。”G想了想,看着小冰箱说:“所以你要我买越多零食越好,原来是要给我自己吃的。”

  微真不再说话,只是下床,慢慢摸索到打开的窗边。

  G躺在伴床上翻着色情杂志。

  墙上的时钟,十一点。

  自答应陪微真直到她的肝脏被自己打穿为止后,面对只是一直听广播的微真,G一直相当无聊。除了看电视发呆外就是睡觉,最后只好打电话叫了色情杂志外卖,还一口气叫了三天份。

  “你确定死前没有别的事想做?我这个人很随和的。”G抚摸着照片中大浦安娜的豪乳,喉咙鼓动。

  “医院的伙食不大好吃。”微真摸着肚子:“以前我有吃宵夜的习惯。”

  “……”G。

  突然,G的手机响了,那是他设的提示闹钟。

  G勉强爬起,打开冰箱拿了瓶可乐就要出门。

  有个人,在某个地方,等着挨枪。

  “宵夜想吃什么?”G。

  16.

  一个半小时后,G左边鼻孔塞着一管卫生纸,拎了袋东山鸭头卤味回来。

  微真还没睡。

  “刚刚有人送东西来给你。”微真拿着份公文袋。

  “喔?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了。”G将卤味放在桌上,接过公文袋:“有看到是谁吗?”

  “你说呢?”微真下床,用笨拙的触感将餐盒打开,拆好筷子,坐在桌子旁的塑料椅。

  G坐下,颇有兴致地翻着公文袋里的新小说,这次总共有八页。

  “是什么?”微真吃着,虽然看不见最能表达神情的眼睛,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津津有味。

  “杀手专用的小说,乱七八糟写,我也七零八落看。”G说,一页页翻着,拿起筷子跟着吃。

  “杀手专用?”微真很有兴趣。

  于是G逐字念给她听,并大略解释一下典故。

  这份杀手专用的连载小说,跳脱阙漏,顺序颠三倒四,就是没有人见过最后一章。蝉堡。

  每个杀手在出任务后,都会收到其中一份没看过的章节。

  不管他愿不愿意。

  不管他躲到哪个自以为没人知道的地方。

  不管他有没有信箱。

  “写得很有意思。”微真。

  “可惜你三天后就要死了。我会在这里开个洞,子弹会停在这里久一些,然后再从这里钻出来。”G笑道,手指在微真的右下腹碰了碰,解释一番。

  “好伤心啊。”微真幽幽地说,却没有伤心的语气。

  G将小说收进公文袋后,大口吃起卤味。

  “在收到因我死掉才拿到的最新章节后,你会到我的坟前念上一段么?”微真停下筷子。

  “太麻烦了。”G承认。

  “要不是我死掉,你也读不到那一段。”微真的口吻有些生气。

  “太麻烦了,又不熟。”G很抱歉,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个性。

  微真放下筷子。

  这次真的生气了。

  17.

  虽然说自己还是没办法给那个勤劳的承诺,但G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愧疚。

  G跟护理站要了台轮椅,推着微真走出病房,呼吸一些真正的空气。但这中间不可否认的,是G自己也在病房里待腻了。

  真是份无可救药的婆妈工作。G怨叹。

  “我想去投篮。”微真说。

  于是两人来到医院附近公园的篮球场。

  午后,学校还没放学,只有几个中年男子穿著汗衫气喘吁吁在场子里练球。

  “借个球吧大叔。”G一身黑色的西装,在球场上显得非常突兀。

  几个中年男子不屑地看着G,不大理会。

  “大叔,借一下就好啦!”G带着鼻音大声呼叫。

  一个上篮失败的秃头人,毫不客气朝G比了个中指。

  “真麻烦。”G抓抓头,神色痛苦。

  “你身上有带枪吧,这种事对你来说应该很好解决。”微真讽刺。

  却见G拿出手机,蹲在地上。

  “喂,篮球外带一份,谢谢,黑色。我在圣心医院旁边公园的篮球场。”G对着手机另一头说道,一边擤鼻涕。

  几分钟后,一个穿著快递工人服的家伙匆匆跑来,交给G一颗黑色的篮球,收了钱,又匆匆消失。

  诡异的快递公司。跟那天晚上快递色情杂志外卖的恐怕是同一家。

  “丢吧,丢到你开心为止。”G将黑色的球轻轻一拋。

  球落地,弹起,来到微真的手中。

  微真单手捧着球,一手扶着轮椅慢慢站起,生疏地运着球。

  “篮框离我多远?”微真开口。

  “用你的脚来说,六又三分之二步。”G想都没想。

  微真小心翼翼地举起球,出手。

  球碰到篮框又弹了出来,被G捡起,又丢还给微真。

  “左手只是辅助。”G说着灌篮高手里,樱木花道领悟的名言。

  微真拍着球,停住。屏气,想象,出手。

  球碰到篮框,转了几下又旋了出来。

  “行不行啊?”G随手抓住,又丢回。

  就这样,微真反复地丢,G反复地捡。偶而出现“唰”的一声,微真也不笑,G也不会夸奖,只是啧啧。

  听着运球声,微真想起了以前大学时,常在篮球架下看着志跟好友组队挑球的模样。

  志流着汗,甩脱包夹,上篮得分。

  然后对着她笑。

  志作假动作被识破,却还是勉强出手,被盖了大火锅。

  然后对着她笑。

  志被对手抄球,急得打手犯规。

  然后对着她笑。

  志接到妙传,在三分线外出手进算。

  然后对着她笑。

  这就是他们的爱情。

  无论如何,志都会这么对她笑。

  唰。

  微真又进了一球。

  蒙住眼睛的纱布湿湿的。

  “回去吧。”微真仰起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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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11
登峰造极的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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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第二天。

  第二十二个玻璃瓶终于破了,就在第三次的测验中。

  “把瓶子藏在天花板缝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人会躲在那种地方吗?”

  霜瞪着西门。

  西门没有回答,从袋子里抓起一把玻璃弹珠。

  “虽然大家都说G是全能型的杀手,但依你看呢?”西门。

  “G是近身战的行家。”霜。

  霜也是。所以这将是场痛快交锋的近身对轰。

  “散弹枪对近距离来说杀伤力很大,范围广,可以弥补你与G之间的差距。”西门客观的分析:“但散弹枪的扣发时距较长,绝对跟不上G扣板机的速度,这些你也很清楚。”

  霜冷冷拿着散弹枪,丢给西门。

  西门仔细观看,快速拆卸又装好。

  原来霜早想到这点,她将部份机件改装。板机弹簧、膛线、散弹内小钢珠的量,通通调整过。结果虽令散弹枪的破坏力减少一半,却也使得板机的反应速度比先前快上两倍。

  “虽然G很少这么做,但他的确是双枪。”西门遗憾坦白:“他的机具击弹速度仍会是你的两倍,但你的人却没有他两倍厉害。”

  霜不发一语。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西门看着霜。

  标准答案是:既然知道G会在哪里出现,就找个高处,架起十字瞄准镜,好整以暇地等待。

  但西门很清楚杀手之间的对决模式。

  每个人都有惯用的武器,不是说改就可以改的,这不仅牵涉到对新枪具熟悉程度的问题,还牵涉到运气。

  有人说,一个杀手天生就有他的型。为了“最适当的战斗方式”而背离自己最熟悉的兵器,可能要冒着失去之前积攒下来的好运气的风险。

  杀人是专业,也是充满迷信的仪式组合。

  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杀死G。”霜。

  “很好。”西门肯定地拍手:“这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19.

  第三天。

  G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微真,穿过医院一楼的长廊。

  长廊两旁是绿色的草皮,自动洒水器喷洒出水,空气里的青草气息带着雨水浇灌过的泥土味。

  风一吹,拥有烂鼻子的G打了个喷嚏,流了一身汗的微真也哆嗦了一下。

  他们刚刚又去了公园篮球场投了一百球,接着去死神餐厅吃了顿饭。

  再过半小时,医生就会到病房拆开微真眼睛的纱布,因车祸受伤失明的双眼,大约有六成的机率可以重见天日。

  “刚刚的手感不错。”微真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嗯,一百进三十二。”G随口说。比欧尼尔还烂。

  咪呜。

  一只黑色小猫不知为何叫了一声。

  微真愣住,示意G别继续往前推,伸手招呼了小猫。

  小猫一溜烟跳到微真伸出的手旁,温柔地舔舐,猫舌粗糙的触感逗得微真笑了出来。

  G注意到,照片里左边脸颊上的酒涡终于出现。

  长廊的另一端,猫的主人远远站着。

  一个杵着拐杖的大男孩,神色激动不已,却又强自忍住什么。

  两个穿著黑色西装、保镖般的人物站在大男孩身旁,散发出一股凶悍的威严。

  “好想你喔。”微真摸抚小猫的颈子。

  小猫一跳,跳到微真的怀里撒娇,眼睛眯成了一条慵懒的细线。

  微真低头,跟小猫说了几句悄悄话后,将手指上的戒指摘下,别在小猫颈子上的金属扣环。

  小猫咪呜一声,依依不舍跳下,跑到大男孩的脚边磨蹭。

  大男孩早已泪流满面,却没有哭出声。

  “走吧。”微真恢复了平静。

  G墨镜里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但若无其事地继续推着轮椅。

  “亲爱的,今天天气实在很好。”G经过大男孩与保镖的时候,淡淡地说。

  “嗯。”微真笑着,粉红色的酒涡。

  轮椅与大男孩错身而过。

  20.

  病房里,医生小心翼翼拿着镊子,与护士慢慢拆卸微真脸上的纱布。

  冰箱里最后一瓶的饮料,G慢条斯理坐在椅子上喝着,二郎腿乱晃。

  纱布已经完全拆下。

  “我想静一静。”微真说。

  于是医生与护士在拉下窗帘后便走出房,留下G,跟他的枪。

  “现在看得见看不见,对你来说有差别吗?”G掏出枪,指着微真。

  微真不说话,还沾粘着药液的眼睛微眨,还无法适应光线,没能睁开。

  天桥上。

  一束郁金香以坚定的步伐靠近医院,伴随着轻盈的节奏。

  红色的皮衣,高佻的身段,闪耀在郁金香花束里的金属光泽。

  “可以,绑马尾么?”G问,枪上膛。

  微真莞尔,熟练地反手将头发扎起,用红绳束绑起马尾。

  G眯起眼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尾控。

  一阵风吹起窗帘,撩乱微真的浏海。

  “郁金香。”微真说。

  医生在一楼长廊旁的自动贩卖机底下,拿出一杯即冲的热咖啡。

  太烫了。

  坐在长椅上,医生等待咖啡变得温些,一边回想跟护士之间的打赌。

  女孩的眼睛看得见,或看不见。

  以及那位企业家的郑重交代。

  突然,医生听见轰然巨响,然后是一群女人们的尖叫。

  “发生什么事了!”医生放下咖啡,赶紧冲进大楼。

  塑木板门中间整个脆开。

  密密麻麻的小弹孔散射在门板边缘,呈不规则辐射状,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焦气。

  喀,巨大的特殊弹壳当当落地。

  霜没有踹开门,只是在五步之外用散弹枪遥遥对着病房。

  然后再开一枪。

  门板一震,发出结构彻底粉碎断开的声音。木屑纷飞,门自行哑哑打开。

  霜聚精会神,手指紧贴板机。

  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一团用过的卫生纸。

  “这混蛋。”霜恨恨道,身后的护士与病人家属早已尖叫一片,纷纷抱头蹲下。

  微真坐在轮椅上,从病房外的护理站自行划动轮子,来到霜的背后。

  “G走了,他要我跟你说一句话。”微真依旧紧闭双眼,眼皮快速颤动。

  霜丝毫没有松懈对四周风吹草动的注意力,散弹枪架在左手臂上一动不动,眼睛却快速瞟动,这层楼的动静全在掌握之中。

  “G说,他不是针对你。”微真覆述。

  霜冷笑。

  G走不成的。

  21.

  G轻轻松松地走在一楼长廊,手中拿着他惯用的黑枪。

  走到长椅旁,突然,G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不可试探上帝。”

  G脚步不停,飞快扬起手,朝右边上方远远扣下板机!

  医院C栋楼顶,十字瞄准镜后,一只锐利的眼睛。

  一根愿意与最最强传说比快的手指。

  “传说就到今天为止了。”

  西门蹲卧在天台上,朝长廊高高扣下板机。

  两颗子弹在空中交错,擦出高速金属火花。

  西门的脸颊被划破时,那杯放在长椅上还没冷掉的咖啡,几乎同时炸开!

  G站在长廊的石柱后,吹着急促的口哨。

  西门一动也不动,除了那根骄傲的手指。

  扣发,扣发,扣发。

  石柱的边缘不断爆起石屑,可怕的破碎声毫无间断在G的耳边响起。

  十字瞄准镜后的西门,完全压制住G的行动。

  “你的好耳朵救了你,但先站在高处的人赢得比赛。”西门自言自语,不断修正子弹行进的轨迹。

  墨镜后的G思考着什么,在石屑纷飞中倾听着什么,垂下的手里摇晃着黑枪,等待着什么。

  等待长廊的尽头出现红色的美丽杀影。

  “G!”

  霜低吼,手中的散弹枪口冲出数十粒滚烫的小钢珠。

  G低回身,头顶的石柱上方大块轰落,一颗子弹自黑枪枪口喷出,咻地穿过长廊。

  霜挢捷扑到石柱后,令G的子弹只约略擦到霜的大腿。

  “情况很险峻呢。”G打了个喷嚏,石屑又在头顶上爆开。

  西门的居高临下,加上霜五个石柱外的近距离角度,使得G躲在石柱后面的空间越来越小,挪动身子都嫌辛苦,更遑论反击。

  鲜血自霜的大腿上慢慢滴落,像是计算某种时间似的。

  “我刚刚那枪是手下留情了!”G大叫。

  虽然并非如此。

  “那你肯定后悔。”霜冷笑。

  霜的散弹枪观察着G映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一有些许晃动,散弹枪便轰出数十高速燃行的钢珠,有些崩坏石柱,有些刻意朝G对面的地上,子弹撞击地面后,残余的能量复又令子弹以凌乱的角度继续折行,喷得G全身刺痛。

  刚刚G的子弹只擦过霜的大腿,而不是命中她的肝脏。这“失误”给了霜非常大的信心。G的无敌传说在那一枪中幻灭。

  动作有些狼狈地遮挡反弹的钢珠,G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跟死神近距离对话。

  墨镜龟裂了一片,脸上数条发烫的红线。

  石柱的结构越来越单薄,虽然距离完全崩毁还有一大段夸张的落差,但距离将G逼出石柱,已是眨眼可期。

  蹲在石柱后的G叹气,只好拿出手机。

  天台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响。

  “喂,我是G。”

  “……”西门按下蓝芽耳机的通话钮。

  “可能的话,我实在不想杀你,也不想杀霜。”

  “我收了钱。”西门说,脸颊上的灼热感持续烧烫着,又扣下板机。

  但这不是主要的理由。

  每个杀手都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能耐杀掉G”这危险问题的答案。

  尤其是这位传奇杀手,才刚刚露了一手极其漂亮的听音辨位,只要再往左偏一毫,蹲踞天台上的自己已垂下双手。

  “收了钱……西门啊,你不当杀手的条件是什么?我帮你解除吧。”

  西门莞尔,但子弹依旧将G隐身的石柱一片片削开。

  G这家伙,先不说他在枪战过程中猜到在高处狙击他的人是谁这样恐怖的本领,他居然打了通电话给对手聊天。

  简直是,瞧不起人。

  “G啊,你是着急了,还是太悠闲了?我注意到你今天忘了带第二把枪,所以说,即使身为最强的传说,还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呢。”西门持续射击,子弹像钻孔机般往石柱猛力钉、钉、钉、钉、钉。

  快要没子弹了。

  “是啊,谁料得到。”G也知道。

  等待西门更换狙击枪弹夹,重新微调误差,那便是G冲出、与霜决胜负的时刻。

  珍贵的两秒。

  从远方慢慢靠近的警笛声。

  “西门,有时候你真的蛮无趣的。”

  G看着地上破碎的墨镜片,关掉手机。

  霜深呼吸,散弹枪压制型的轰击节奏悄悄改变。

  霜全神贯注,准备冲出。

  她不求完全由自己杀死G,即使同归于尽也无所谓。

  只要与西门约定的子弹,能够狠狠将拋弃她、又杀死她新恋人的G钉落地狱。

  与霜约定的子弹。

  十字瞄准镜后的西门可是有备而来,狙击枪里的弹夹经过特殊改造,比一般的弹夹多了两颗子弹。

  西门可以感觉到,一向沉静的自己,心跳越来越急促。

  那是兴奋。

  草地上的自动洒水器激活。

  午后的风,捎来青草的苦涩气味。

  倒数第三颗子弹,子弹将石柱钉得石灰碎扬。

  倒数第二颗子弹,弹道削裂石柱。

  倒数最后一颗子弹……

  黑色的身影从石柱左边冲出,比预期的还要早!

  西门仓促扣下板机,却见子弹穿透飘在半空中的黑色西装,黑衣随即被无数钢珠轰碎成翩翩黑蝶。

  西门楞住了。

  骄傲的手指也楞住了。

  完整无暇的石柱。

  穿著黑色衬衫的G站在霜的后面,黑枪对准腰际。

  西门可以确定自己完全没有眨眼。

  但在自己注意力被拋出的黑衣引开之际,有道模糊的什么,比自己扣板机的速度还要快。

  那模糊的什么,在倏忽之间就从石柱右端晃出黑色十字的死亡阴影外,反抄到霜的身后。G。

  要重新架动狙击枪吗?

  西门额上的冷汗洌下。

  咻。

  霜错愕倒下。

  已意识到、却只仅仅回转到一半的散弹枪,从霜的手中斜斜摔落在石柱下。

  G蹲下,持枪的右手放在左膝上,看着奄奄一息的霜。

  霜艰辛喘着气,却兀自强硬地瞪着G。

  天台上,已空无一人。

  破碎的墨镜后,G细长的眼睛仿佛在叹息,左手捏了捏霜的俏脸。

  “约翰……约翰死前说了什么话?有没有…留口信给我。”霜用力压着中枪的下腹,竭力保持意识。

  “他说,红色的部份就用我的血吧。然后我说,真的假的?他点点头,我就照办了。”G回忆起那个忙碌的夜。

  “他没有说,他很爱我?”霜咬牙,压住下腹的手在颤抖。

  “……画家都是这样的。”G将手枪收起。

  霜闭上眼睛,压抑着悲伤的激动。

  “看开点吧,霜,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们杀手一样,死前爱念浪漫的对白。”G叹气,又捏捏霜的俏脸。

  霜还是不说话。

  “说到这个,能不能念句对白送给我?例如提醒我鼻子不好要看医生之类的,毕竟在一起过,以后我难免会想你。”G拿出黑色手机,放在霜的嘴唇边,按下录音键。

  霜面无表情,在手机旁低声咕哝了几句,声音越来越细。

  “马的,你在讲三小啦?”G苦笑,伸手盖住霜的眼睛。

  自动洒水器旁,在阳光下谱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22.

  门板被毁的632病房,医生与护士看着轮椅上的微真。

  “……看得见吗?”护士。

  “有个人说,我还是看不见得好。”微真慢慢地将纱布一层层裹上。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

  “不然,他只好把我杀掉呢。”微真笑着,左边脸颊的酒涡也附和着。

  床头的收音机,披头四慵懒的yesterday。

  ※※※

  大批警车围住医院,G坐在医院对面的星巴克三楼,捧着杯巧克力脆片。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

  “喂。”G拿起。

  “……你会变魔术吗?”

  “不会。”G看着医院天桥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

  “那你是怎么知道狙击枪的弹夹里多了两颗子弹?”

  “我不知道啊,这也太阴险了吧西门!”G皱眉。

  天桥另一端,一个抱着黑猫,流着泪,羞愧不已的男孩。

  “……”

  “当时你的心跳太大声了,想不趁机冲出去都很难呢。”G挂掉手机。

  护士推着轮椅慢慢前行。

  女孩微笑,再度与男孩交错而过时,男孩终于开口。

  轮椅停住,女孩笑笑响应。

  G竖起耳朵。

  两人各自说了两句话,挥挥手,轮椅女孩隐没在天桥连接的另一栋楼。

  男孩呆呆站在原地,眼泪与鼻涕爬满了他的脸。

  “隔着玻璃,果然还是不行。”G苦笑。

  23.

  艺廊,盛大的专题展览。

  数百人流连忘返,学校机关团体甚至包车北上,主办单位也考虑巡回展出。每一幅画前都有导览介绍的解说员。

  三个月前自杀的天才画家,生前淋漓尽致的二十七幅油彩画吸引了无数收藏家与各方人士的瞩目,报纸与杂志的艺文板都用最醒目的标题刊出,这位年轻画家死前最后的画作以创纪录的超高金额拍卖出的新闻。

  善与恶。

  那是幅一个墙壁大的钜作。天使高高在云端睥睨,恶魔在地狱火焰里愤怒,角落则突兀地镶嵌进一个幼稚又潦草的的卡通人物。

  报纸说,画家采用的自杀方式极其特殊,竟用手枪朝肝脏开了一枪,痛苦又漫长,极尽自我煎熬地死去。令人难以理解。

  评论家却不认同。

  画家死前反璞归真的笔触,是无数人追求的至高艺术境界。那里不再有善,不再有恶,不再有强行命题的艺术法则,一切回到原点的幼稚。只有死前的回光返照,才能令画家放肆地破坏自己的画面结构,找出疯狂的解答。

  有人说,画家是刻意用缓慢又痛苦的死亡过程,刺激精神意识,去领悟世人无法突破的窠臼。

  也有人说,画家用灵魂跟魔鬼交换了灵感,遗作最引人争议的角落所用的颜料中验出画家的DNA,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有人说,这幅画是画家在自杀后,悟出原点境界的灵魂重新回到躯体,再补缀出画角落最后的未竟。

  不管答案为何,画家死时脸上所带着的笑容,已说明了一切。

  世人给予画家这幅善与恶最后的评价,也说明了一切:“登峰造极的杰作”。

  24.

  在台北展出的最后一夜,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只剩十三分钟艺廊便休息,人群在费玉清的晚安歌声中逐渐散去。

  解说员也收拾下班了,许多展区的灯光已经熄灭。

  “善与恶”前,稀稀落落的两三人。

  一个矮矮胖胖,穿著花衬衫的中年男子颇有兴致地站在画前,叉腰三七步,歪斜着头,一脸似笑非笑。

  穿著素净连身裙的女孩,站在花衬衫男子旁,静静地凝视巨大的画作。

  “一出手,便是登峰造极呢。”花衬衫男子嘲讽的语气,瞥眼瞧瞧女孩的反应。

  女孩绑着尾尾,脸颊漾着美丽的酒涡。

  画的角落,疯狂幼稚的涂鸦,凌乱的线条完全表达不出该有的张力与意义。

  大头小身,穿著黑衣、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手枪的卡通男子。

  “请代我谢谢他。”女孩看着画。

  “谢谢?谁啊?”花衬衫男子转头,颟顸地踏步离去。

  “那么,请告诉他,我已经想好愿望了……”女孩顿了顿,说:“他随时可以来杀我。”

  “杀?我们家的G,可是例不虚发的冷血杀手咧,已经死掉的人不要再爬起来啦!”花衬衫男子大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女孩莞尔。

  灯熄了,女孩也离去了。

  只剩下,黑暗中孤零零的登峰造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11
杀手,吉思美

搜集不幸的天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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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吉思美最看不起的,就是像G这样的杀手。

  为了钱,什么人都可以杀掉。毫无格调可言。

  有崇高的职业道德,却没有同等高尚的职业情怀,这是吉思美无法接受的。

  所以吉思美是吉思美。

  吉思美只选择自己“可能愿意”杀掉的目标。

  台中东园巷,紧靠在东海学生租屋区,一栋平凡无奇的老旧公寓。

  公寓三楼,贴在绿色铁门两旁的春联,左边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右边写着“春满乾坤福满门”。

  春联的边缘被湿气化晕成淡淡的粉白色,左下角还翘卷起来。不知有多少年没更换过。

  一个老伯伯,一手抓着渐渐剥落的塑料皮楼梯扶手,另一手勾着装吊便当的塑料袋,慢吞吞地走着。

  老伯伯经过三楼时,又听见斑驳的铁门后传来熟悉的……恐惧的声音。

  尖叫声,哭泣声,呜咽声,沉闷的碰撞声,咆哮声。

  然后是令人更难忍受的沉默。

  “唉。”老伯伯同情地叹气,却没有停下脚步,颟顸往楼上前进。

  就跟绝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老伯伯为邻人门后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可悲,却没有多做些什么。仿佛光凭同情心就足以救赎自己似的。

  难以忍受,但终究还是采取了无奈的漠视。

  2.

  门后。

  小男孩伤痕累累地跪在地上,因过度恐惧停止了哭泣,眼前的一切逐渐昏暗旋转,然后渗透出污浊的咸味。

  中场休息。

  一个赤裸胳膊的男人拿着木条坐在藤椅上,气喘吁吁瞪着这个拖油瓶。

  气死了。

  他快气死了。

  但男人却想不出自己为何快气死了的“理由”,只好不停地藉殴打小男孩,试着找出小男孩快把他气死的原因。

  暴力中毒……是长久以来发生在小男孩身上的悲剧,唯一的解释。

  再过不久,小男孩要不学母亲逃家,就是活活被男人打死。

  “叮咚。”

  门铃响。

  男人喝着掺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药酒,没有理会。

  多半是来讨债的吧?还是有什么水电帐单忘了缴?不可能是邻居跟管区的警察还是社工……这些人都没敢打扰他揍小孩。

  自己生的自己揍,是男人少数竭力奉行的原则。

  上个礼拜学校老师因为小男孩没写功课,用藤条打了男孩手心五下,男人知道后一肚子赌烂,跑去学校找老师理论,并当着老师的面将小男孩的脸颊揍到整个肿起来,还差点把小男孩给打瞎。

  “老师要打小孩的话,跟我说一声,保证打得很惨!”男人醉醺醺跟老师这么担保时,老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叮咚。”

  门铃又响。

  男人不耐烦地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到门边,打算一开门就将快空的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

  但男人才刚刚握住生锈的门把,门就先铿铿锵锵地打开了。

  “啊?”男人诧异不已,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

  女人有了点年纪,除了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突起外,可说容貌姣好。

  女人穿著也有了点风霜的黑色长大衣,耳朵塞着乳白色的耳机,寻着耳机线可以发现,女人的腰际挂了最时尚的ipod。

  女人啊……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男人迷迷糊糊看着女人,他不记得今天有叫野鸡外卖啊?

  “打扰了。”女人说,却没有打扰了的歉意,径自闪过男人发臭的身躯,走进客厅。

  男人搔搔头,突然傻傻笑了出来。

  大概是走错门的妓女吧?但自己送上门来的货色,这下可怪不了他,干了再说。

  男人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好色地打量女人的背影,却见女人根本不理会他,直接走到被打得半死的小男孩面前,蹲下。

  “很痛吧?”女人摘下耳机,凝视着一只眼睛快睁不开的小男孩。

  刚过九岁不久的小男孩,只是恐惧地抽慉。

  是社工阿姨?天使?还是梦?

  “继续下去,活不到十岁吧?你希望那个样子吗?”女人淡淡地说。

  这次小男孩果断地摇摇头。

  他只是无力还手,并不是笨。

  而女人认真的表情,却适得其反,逗得在旁观看的男人发噱。跟勃起。

  “这样的话,只剩下一个办法。”女人的语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小男孩抬起头。

  “杀死这个男人。”女人。

  小男孩呆住了。

  男人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想再听清楚一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女人目不转睛看着小男孩:“第一,我帮你杀掉这个你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但你必须将你往后的人生交给我。第二,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这个房间。”

  小男孩完全被吓住了。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却笑了出来。

  哪来的……欠操的疯婆子?

  男人开始解开快被小腹绷裂的皮带,打算好好享用这个走错门的“妓女”。刚刚正好喝了点药酒,果然立刻派上用场,这就是所谓的时来运转吧?

  女人看着呆呆的小男孩,咧开一抹苍凉的微笑。

  然后站起。

  “既然如此,我走了。走之前给你两个忠告,趁你爸爸睡着时去厨房拿把菜刀,往这里杀一刀。”女人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那条淡淡粉红色的疤痕。

  小男孩愣愣。

  “要不,就趁上学时逃走吧。只要什么都愿意做,逃到哪里都可以生存。”女人转身就走,无视已将裤子脱下的猥琐男人。

  男人用丑陋的下体瞪着女人,笑吟吟伸出双臂拦在门前。

  “玩一下再走吧!”男人嘻嘻笑提议,被酒精毒化的身体摇摇晃晃。

  女人眯起眼睛,一股浓烈的杀意吓退了男人,那话儿也顿时软掉。

  女人戴上耳机,面无表情走出门,转下楼梯。毫不恋栈。

  “杀死他!”男孩突然大叫。

  女人停下脚步。

  笑了。

  一把弹簧刀竖地从手腕上的特制鞘柄,弹出。

  3.

  男人大骇。

  虽然他不清楚这是不是酒精中毒的幻听,但他还是仓皇地想将门关上。

  来得及吗?

  女人一扬手,刀子化作一条银色的线,穿过老旧楼梯的竖把空隙,瞬间插进男人的眼窝。

  “啊~~~”男人惨叫,手放开,跪在地上。

  女人慢条斯理爬上几阶楼梯,拨开门。关上,反锁。

  “对于怎么杀死他,有没有特别的想法?”女人耸耸肩,端详了小男孩的伤势几眼。

  。

  “……”小男孩张大嘴巴,他这辈子有过太多次这样的想法。

  现在真有机会,脑袋却一片空白。

  “那随我了?”女人不置可否。

  这样的话……

  女人并不打算花太多精力凌迟这个男人,所以她只是将痛到快疯掉的男人踹在地上,将ipod的摇滚乐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好整以暇地补上剩下的九十九刀。

  当着小男孩的面,对着他那称之为父亲,却不配的男人,整整补上九十九刀。

  鲜血将客厅地板渍成一片红色的海,空气中都是咸咸的腥味。

  拥有一切杀手应该知道的解剖学知识,女人精确地计算每一刀对身体的伤害,将“痛苦”与“失去生命”做了壁垒分明的区分。

  直到撕开喉咙的第一百刀,两者才快速连结起来。

  男人在剧烈的痛苦中断气。

  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大哭。

  那是一种彻底解放的痛快。

  对于男人的死,小男孩只觉得世界首次绽放光明,上帝首次对他释放善意。

  今天在学校作文课一个字都没写,只好带回家完成的作文题目“生命的意义”,小男孩总算有点眉目了。

  女人从怀中丢出两张A4纸,说:“我叫吉思美。”

  “会写字吧?好好读熟它,然后在这张让渡人生的分期付款契约书上签个名,盖手印。一份给我,一份给你自己。如果你怕被警察发现就烧了它,反正我还有备份。”女人坐在藤椅上,在血腥味浓稠的空气里打开手中的剪贴簿,看着里头许多份按照章节整理好的连载小说。

  一份只属于黑暗,只存在于黑暗的实时快递故事。蝉堡。

  小男孩看着莫名其妙的两纸“契约”。

  条款一。我愿意在成年后,将每年薪水的十分之一,汇入杀手代理人(吉思美)特约的银行帐户,一年一次,至死方休。

  条款二。如果无法或不愿实践条款一,视为背弃委托。对于背弃委托后发生在我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灾难,都是很合乎逻辑的。

  解除合约条款:如果我找到一个需要杀死某人却无力执行的小孩,帮助其狙杀目标并签订同样契约后,得以新契约之转让原杀手代理人(吉思美)勾消旧契约。

  吉思美的银行帐户如下。

  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衬映着这僵硬的沉默。

  “你也可以不签。”

  吉思美无精打采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说:“根据这附近人家的冷漠,警察还有五分钟才会到,或者更晚,或者不会到。我可以慢慢把你杀死再走。”

  于是小男孩立刻跪在地上,用拇指沾地板上的浓血,将契约盖了个天花乱坠。

  “要努力活着,人是我杀的,你不必想太多。只要记得按时汇款就行了。”吉思美拿走其中一份,卷起,敲了敲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猛点头,他早已将身上的瘀青与擦伤忘得一乾二净。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负担了。

  从此,他也不再有理由,哭诉自己挫败的人生,是来自童年不幸的遭遇。

  一切都要靠自己。多么美妙。

  “再见了。”吉思美走到门边。

  小男孩突然很感动,眼中噙着泪水。

  “我还会遇见你吗?”小男孩竟对这位杀父仇人恋恋不舍。

  吉思美头也没回。

  “那要看你将来的小孩,有没有这个需要啰。”吉思美笑。

  消失在冷漠又缤纷的旧公寓的楼梯里。

  4.

  律师的分类里,有个叫“公益律师”的名称。

  便宜,甚至无偿,但提供最基本的服务。法律。

  是的,如果你没钱,却又不得不杀个人……

  我会介绍你,“吉思美”。特别当你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孩子会有想杀死的人吗?

  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这个问题有了笃定的答案,这个答案便几乎具备了所有该被杀死的要件。

  家,是一个人的起点。

  肉体毒打,精神虐待,乱伦强奸,囚禁枷链……当恐怖的元素被包含在家的定义里时,这些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转嫁在孩子身上,于是扭曲成一个又一个人格变态的犯罪者。

  起点,变成了终点。

  最后,孩子成为了父亲。成为了那个他曾经仇视、畏惧的恶魔。逃避这样自我仇视与莫名恐惧的方式,竟是无可奈何地取代当初施暴的原点。

  吉思美不能接受。

  身为一个公益杀手,提供基本的杀人服务,吉思美用两个条款、一个反条款,便买断了你的人生,让你用人生的分期付款,支付你一辈子仅有一次的买凶杀人。

  你不再有借口。

  因为吉思美用血替你杀开了出口!

  5.

  “喔天啊,别跟我谈吉思美,我头会痛。”G给了吉思美这样的评价。

  “吉思美?只会耍刀的娘门儿有什么好说的?”豺狼嗤之以鼻。

  吉思美在不是吉思美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

  Ramy。

  Ramy是个很容易做恶梦的平凡中年女子。

  这个平凡中年女子习惯在恶梦过后,上网找人聊天。

  这夜,Ramy又在纠缠多年的噩梦后倏然惊醒,一身冷汗。

  淋浴后,Ramy冲了杯热茶,打开用了许多年的黑色麦金塔powerbook,连上网络,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帐号。

  Moon。

  “这么晚,又被噩梦吓醒了?”是月。

  “整天挂网?在找援交啊?还是一夜情?”Ramy快速响应,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

  “淋浴不能治疗噩梦,杀人也不能。还是去看个医生吧?”月。

  “要你管。”Ramy笑笑,并不介怀。

  “我认识一个还不错的精神科医生,擅长催眠,说不定可以将你不愉快的记忆通通封锁起来,就算你偶而想怀念一下也没办法。”月的打字速度很快,因为月花在跟计算机对话的时间很长。

  “催眠?还是杀人实在。”Ramy捧着热茶,手心传来的暖意。

  “你该不会上了瘾吧?不需要引述佛洛依德就知道妳有毛病。”月。

  “呵呵。”Ramy的手指在笑,人也在笑。

  月这小子,最能逗自己开心了。

  “其实你每年光是抽我十分之一的酬劳,就可以过得挺好不是?该想想退休,环游世界那类的事了吧?”月好意。

  “再说吧。这个世界需要……嗯。”Ramy收敛起笑容,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需要有个人,搜集他人可能的不幸。

  如果当初有人,像吉思美这样的人,帮她杀掉那夜夜将骯脏龌龊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的继父,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今天的吉思美。

  没有那个搜集、背负他人不幸的吉思美,Ramy就只是Ramy,可能是个公务员,考古学家,演员,作家,老师……不论成为人海中的谁谁谁,但决不会成为乐于染红自己人生的杀手。

  “……聊别的吧?”网络线另一端的月,明显感受到Ramy正回想她最不该回想的丑恶往事。

  “嗯。”Ramy。

  “看过我更新过的网页么?有没有想杀的人啊?”月。

  “哈,我捐了那个死光头两千块。”Ramy笑了出来。

  月是吉思美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委托人,也是第一个与吉思美订下契约的孩子。

  几年了?Ramy从没算过。

  随着吉思美的活跃,这些年月也成长了很多。尽管在常人的眼中,月的成长极为可怕,有着恶魔的称号。

  所幸,私底下的月还是拥有一贯的、令人舒服的优雅。

  两人越聊越远,渐渐的,不再提杀人的事。

  杀人的事杀人的时候想就可以了,而噩梦就留给睡着的自己吧。

  6.

  闹钟响了,早上十点。

  打开电视,新闻里依旧马拉松式播报着昨夜发生在东海别墅区的凶案。

  Ramy一把拉开窗帘,看看电视外的真实世界。

  梧栖海港的风带着盐的气味,湿润地吹进Ramy独居的屋子里。

  好天气。

  “有阳光就是好天气。”Ramy自言自语。

  Ramy最喜欢在早餐后脱掉鞋子,踏着梧栖高美湿地软软的粘土滩,慢慢地走向慵懒的大海,将双脚浸泡在包容一切的海水里。

  可惜,今天是没有那个运气了。

  “吉思美,应该出动了。”手机震动,上面显示着简单的讯息。

  讯息的来源,是吉思美专属的三十七个线民之一。

  Ramy拿起手机,用加密的方式拨了通电话。

  “在哪?”

  “板桥。不过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

  “潜在委托人希望先跟你见个面。”

  “等等,潜在委托人事先知道我?”

  “是的,事实上,是潜在委托人用特殊的关系找上了我,而不是我的观察找到了潜在委托人。”

  “有这种事。约在板桥哪?”

  “晚上八点,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

  Ramy挂上电话,真是个需要好奇心的case。

  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帅气的黑色猎装、一个棕皮包包、跟一柄由J老头打造的短柄刀。出门前,Ramy打开挂在门前的绿色信箱,拿走了她应得的快递小说。

  那是她等会儿在火车上的娱乐。

  从现在起,吉思美登场。

  7.

  从沙鹿站出发,仅能选择停站较多的海线列车。

  吉思美并不赶时间,还刻意挑了慢吞吞的复兴号,好让自己能慢条斯理将最新的蝉堡剪下,贴在剪贴簿里预先留白的页面。然后细细品尝。

  来到位于台北县的板桥,在空荡荡的地下车站吃了简单的晚饭,又转乘了公车,吉思美才来到与潜在委托人约定的地点。

  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

  解开缠了一天领带的上班族,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成群结党的高中小伙子,各自卷起袖子,走到依照球速划分的打击区,豪迈地挥棒。

  铿铿铿声此起彼落,有的沉闷杂乱,有的清脆攸长。

  但吉思美并不想试试挥棒的快感。

  她只是从柜台前拿了份苹果日报,坐在打击区后随意翻看。

  “妳就是吉思美吧?”

  声音来自后面,果然是小鬼。

  但吉思美没有转头,也没有应话。

  “你好,我就是委托人。不好意思,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监视,时间宝贵,我可以坐到你前面吗?”

  声音的主人不等吉思美反应,就急切地绕过坐下。

  吉思美打量着潜在委托人。

  穿著建中的卡其色制服,绣着一年级该有的学号号码,一脸的稚气,却有着与稚气不成比例的诚恳表情。还背着书包。

  没有外显的瘀青或伤痕,看不出受了什么虐待。说到底还是个普通高中生。

  “我听过你很多事,想了很久,我想我只能请你帮这个忙。”委托人清澈的眼睛看着吉思美。

  “自我介绍吧。”吉思美低头看着报纸。

  “我叫陈庆之,读建中一年级,功课很好,第一次段考是全校第七名,第二次段考是全校第五名,上个月在全国数理竞赛得到第四名,以一个高一生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庆之说。

  那关我屁事……如果是G的话,大概就直接冲口而出了吧。

  “所以呢?”但吉思美不是G。

  庆之点点头,吉思美务实的个性让他稍稍放下心。

  “我的父亲是个黑道,大家都叫他金牌,在道上非常有名,以前还当过几个常常上报纸的大帮派的老大。至于现在,那些挂名的帮派老大都是他指派的小弟,见了面还得鞠躬奉茶。简单说,我爸他坏透了。”庆之神色平和,仿佛在说着与他毫相干的事。

  “如雷贯耳。”吉思美当然知道金牌。

  身为黑社会幕后总司令的金牌,的确坏透了。

  因为金牌有让他坏透了的资源与后盾:钱,跟能用钱得到的一切。

  “我要你杀了我爸。”庆之直捣重点。

  “是吗?看不出来你爸有虐待你。”吉思美失笑。

  接下来,一定是个有趣的故事。

  “上个月,我爸为了庆祝我拿到数理竞赛的第四名,竟然包下整间酒店,叫两个红牌轮流帮我口交,把我灌醉后,还找了个日本AV女优让我告别处男。”庆之沉痛地说:“但我爸根本忘记,他已经帮我告别处男告别了三次。”

  这算什么大头鬼啊!

  “你不高兴吗?”吉思美忍住笑。

  锵,锵,锵……打击区不停传来断断续续的棒击声。

  “身为一个立志向上的中学生,我觉得很可耻。”庆之握紧拳头,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爸还信誓旦旦跟我保证,下次有谁敢排名在他儿子前面,他就要把他的手折断,叫我放一百个心。”

  顿了顿,像是平息怒火般地松开拳头。

  庆之有感而发道:“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我无法期待我会像一般的孩子平凡长大。从小我就知道有这样的爸爸对我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但我就是无法摆脱他,摆脱那些常常到我家鞠躬哈腰的黑道叔叔伯伯。我努力用平凡人的方式活到今天,但我清楚,再这样下去我会撑不住的!”

  “撑不住?”吉思美深呼吸,和缓肚子里翻腾不已的笑意。

  “是的,我爸规划我在高中毕业后就继承他的黑道事业,从三个堂口的联合总干事开始慢慢做起;也因为我英文不错,所以还要帮他管理对菲律宾的海洛因进口事务,跟对泰国的枪枝买卖。”庆之说着说着,神色间又开始激动。

  吉思美面无表情地看着庆之,庆之只好再接再厉。

  “我爸一有机会就笑着提醒我,他之所以不动一个叫山猫的黑道老大的原因,就是要等我年满十八岁的那天,叫人将山猫老大绑起来丢到我前面,要我这个做儿子的帮他开枪,当作我踏入江湖的礼物。”庆之悲愤不已:“可我为什么要杀人?我好端端的干嘛要杀人?我一杀了山猫老大就等于跟半个黑社会作对,那时我就算想要退出也绝无可能,必死无疑!”

  “听起来很糟糕,但你不能跟他说你想上大学再进黑社会吗?”吉思美耸耸肩,肚子里却笑坏了。

  “想都没想过要跟他提。但我没有哥哥或弟弟,是整个黑道家族的独子,就算我熬到大学毕业还是得继承骯脏的家业,时间对我来说毫无差别。念完大学,只会让我在放弃光明人生时生出更多的悔恨。”庆之咬牙。

  吉思美完全明白这位黑道少年的忧郁了。

  为了平平凡凡地渡过人生,渡过一个跟黑道毫无瓜葛的人生,这位抑郁少年决定聘雇杀手宰掉他的黑道父亲。从此一乾二净。

  但这么想,也未免太天真了。

  “有没有想过,就算金牌死掉,你就真能斩断跟黑道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定会有人出来推举你继承家业,或是拱你出来做些什么,到头来只是加速你成为黑道的一部份罢了。”吉思美淡淡说道。

  “如果我不要那些脏钱,就不会有盘根错节的问题。”庆之很有把握。

  庆之对黑社会的了解,来自于他看过太多的黑社会。

  如果见面时没有双手奉上写了漂亮数字的支票,他爸根本懒得看那个人一眼。

  这就是黑社会。

  没有钱,就没有义气的世界。

  “就算你说得对吧。回到原点,你是怎么找上我的?”吉思美。

  吉思美的线人有社工、心理谘商师、警察、学校老师、护士、医生、甚至还有检察官、法官等。但由于信息的鸿沟,通常都是吉思美的线人找到潜在的委托人,而不是倒过来。

  “我从一些垃圾的对话中知道你的存在,跟你的作风。我想,能开启我真正人生的就只有你了。”庆之说,语气不像在拍马屁。

  “你每个月的零用钱有多少?”吉思美放下报纸。

  “一百万。如果我花不到一半,帮我管帐的阿福就会被打断腿,而且规定花掉的钱里至少要有一半要花要不三不四的地方,例如召妓或是赌博,因为我爸说钱这么多,如果不乱花怎么花得完?这让我非常非常困扰。最后我只好把钱都乱分出去……结果……”庆之越说越气。

  吉思美抖抖眉毛。

  “结果适得其反,每个人都跑来跟我说,如果有人要杀千万别客气之类的话,还帮我去恐吓学校老师。”庆之鼻子一酸,却忍住不让眼泪掉下。

  “就算必须花掉一半,你的帐户里还是存了不少钱吧?一千万?两千万?”吉思美杵着下巴。

  “三千四百零七万。”庆之无奈地说。

  “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找G?”吉思美就事论事:“G的实力是最顶尖的,接单就杀,就算是金牌那种等级的也逃不过G从肝脏贯入的子弹。如果是我,失手的机率至少一半。”

  “我不信任没有美好理想的人。会被钱收买的人,也一定会被更多的钱收买回去。如果G把我聘他杀人的情报转售给其它人,至少价值一亿。”庆之。

  不,不是这样的。

  找G,就跟买凶杀人没有两样。

  但找上自己,多多少少会有大义灭亲的光明感。

  吉思美即使看穿这点,也不说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真实理由,跟表面的原因。不需要逼迫任何人将真实的那部份袒露出来。

  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两个秘密。没有买凶杀人的记忆对庆之往后的人生,肯定会好过不少。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

  何况,吉思美本就打算将复仇跟罪恶感集中到自己身上。

  “撇开乱七八糟的插股,我父亲底下有八间还算干净的公司,有货运、钢厂、成衣、客运、营造、出租车联营、鞋厂,甚至还有一间小唱片公司……里头每个女歌手全都是我爸仔细做过身体检查的。总之,这八间公司每年的获利丰厚,我爸死后全归我所有,每年十分之一的报酬一定按照契约结算给你。”庆之诚挚地握紧双手,说:“希望你在解救我的人生之余,能享有应得的报酬,我深切知道要杀掉我爸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原来这聪明的孩子已经想到这一步。

  但。

  “看起来,你还真是个很为人着想的孩子。”吉思美冷淡地说。

  庆之知道,吉思美说的是反话。

  吉思美话中的讥讽之意,指的是杀了金牌的唯一后果:被黑道通缉,下绝命追杀令。

  “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很自私,但强力干涉别人的人生也很自私。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人生,只好厚着脸皮请你帮这个忙。”庆之难过地说:“我爸死后,道上会为了钱乱上好一阵子,真正会为了报仇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找你的人并不多。而且,我会想办法嫁祸给另一个帮派老大,希望没有人怀疑到你的身上。”

  庆之果然还是太嫩了。

  黑道追猎杀手,并不是少见的事。黑道也没有想象中的愚蠢。

  但,吉思美是个很有原则、职业道德的杀手。

  吉思美从包包里拿出一份契约书。

  “签了它,一辈子都别忘了你现在想要的人生。”吉思美淡淡地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11
搜集不幸的天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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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要杀金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今年的黑道榜中榜里,金牌名列第六。

  某种意义上,名次也意味着要杀掉这个人的难度,跟随之而来的代价。

  据说上个月有个一流的远距型杀手收了单,预计在某个大厦顶楼狙击金牌,却因为委托人早一步被金牌干掉而漏了风,导致那杀手不仅没成功,还被金牌的手下杀成重伤,从此没了消息。

  死了?

  杀手在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关心,遑论死不死。

  吉思美回到了梧栖的海边小屋,变成了Ramy,上了线。

  “你确定要这么做?”月。

  “看不出拒绝的理由。”Ramy。

  “太难了吧。”月。

  “所以更可见想见,那个高中生背负的人生有多难摆脱。”Ramy。

  “啧啧。”月。

  “J”Ramy。

  “我直接说了,金牌有很多护卫,最好还是从上面远远放枪。”月好意提醒。

  “你知道我从不用枪的。”Ramy不在意。

  用刀子的杀手已经不多了。理由不一,大多数都是无可救药的风格问题。

  吉思美的理由很简单。从她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没有用枪的欲望,因为她杀死的对象都没有用枪的必要。

  长久以后,吉思美根本不懂用枪。

  “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月。

  月的字在屏幕上顿了顿,犹疑了一下,才继续出现。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但也许我有个理由杀他。”月。

  “多谢,我请不起你。”Ramy哈哈一笑,月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得意。

  Ramy想起初遇月的画面。

  9.

  当时自己刚刚从大学毕业,在家扶中心担任社工,一个月薪水两万八。

  而月,则是自己辅导的第十七个孩子。

  档案上写着“长期受虐”,验伤单的花样则琳琅满目。每次见到月,月的身上总有新的伤口。

  但月从来不哭。

  辅导室,桌上堆着积木与行为量表。正值梅雨季节。

  “我劝你还是别浪费时间,我不需要辅导或安慰。”月静静地说:“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犯错。”

  “我知道。”Ramy当然知道,自己当初也没有犯错。

  但辅导是制式的流程之一,而Ramy的薪水就镶嵌在这个流程底。

  “再过几年,我就满十八岁了,如果我没有被我爸爸打死的话。”月看着窗外,雨下个不停。

  Ramy听了很心酸。看到月,就仿佛看到当年无处可躲的自己。

  无处可躲到,干脆在颈子划下血流如注的那一刀。

  “那个人打我也就算了,再怎么打也改变不了我不会成为他的事实。但打我妈我就无法忍受了。”月随手玩着桌上的积木,虽然他不是那种会花心思在积木上的小孩。

  “我正在计算那个人打我妈的次数,从我开始记录,已经八十四次,而且还越来越频繁。”月看着手上的积木,用超乎冷静的语气说出更惊人的句子:“如果那个人再不收手,等到第一百次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他。”

  Ramy愣了一下。

  “姊姊你放心,这么做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研究过法律条文了,只要我在十四岁以前杀了那个人,就不必坐牢,只要加强心理辅导跟定期向派出所报到等等。算一算就是下下个月了,到时候再请姊姊多多指教吧。”月将积木放回桌子。

  Ramy仍旧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还记得姊姊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我知道那个故事是真的。”月的眼睛洋溢着天真无邪:“姊姊的继父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我顺便一起杀掉吧,反正法律会保障我杀人的权益。”

  Ramy突然流下眼泪。

  “这点小事不需要挂在心上。”月皱眉。

  Ramy摇摇头,摇摇头。

  在那个时候,Ramy突然心灵澄明。

  明白了当初朝颈子划下那一刀,神却没有带走她性命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月口中的“那个人”在住处的楼梯间,被一个身穿粉红色雨衣的怪客乱刀刺死,现场血迹斑斑。

  Ramy像是突变般分裂出另一个需要冷酷的个性,与名字。

  吉思美。

  此后Ramy到空手道馆、跆拳道馆、柔道馆学习格斗,但Ramy很快就发现,杀人并不是格斗,两者之间几乎毫无关连。

  于是Ramy自行摸索把玩刀子的技巧,直到刀子成为自己深受信赖的杀人工具。

  比起杀手间最常见的师承制,吉思美的诞生就像是天命般的自我培育。

  所以,吉思美比大多数的杀手都要弱。

  因为弱。

  所以强。

  10.

  为了杀金牌,吉思美花了一个礼拜认真做了功课。

  多亏委托人庆之从网络传来的他那黑道老爸的每日行程,让吉思美得到充分的信息,甚至还会跟庆之直接讨论最好的下手地点与时机。

  最后总算理出一个尚堪可行的暗杀脉络。

  金牌每个礼拜四晚上都会去三温暖,在三温暖里一定会叫小姐,小姐服务的过程也会有保镖在房间外守着。为了面子,金牌即使已经完事,还是会在房间里多待半个小时。

  去完三温暖,金牌会去当红的编号7情妇家彻夜打麻将,陪打的对象不外情妇的三姑六婆好友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保镖依旧会在房间外的大厅看电视。

  大约在凌晨三点半,金牌如果不在情妇家过夜,就会搭乘防弹奔驰离去,回到戒备森严的阳明山别墅。

  除了得过跆拳道亚运银牌的司机,在金牌所有的行程里都有两个像熊一样的保镖陪着,一个是退伍军人,一个是贪污被革职的刑警,如果没被命中要害,都有身中数枪不倒的硬挺本事。何况这两个保镖总是穿著防弹衣,那重量对他们来说只是微薄的体力消耗。

  如果用枪暗杀,机会不会没有。

  但执意用刀的话,难度陡然翻了几翻,或根本没有机会。

  乍看下无懈可击,却可以从保镖的疲累程度上着手。

  致命的读秒就埋在保镖即将交接的凌晨。

  从精神疲乏的角度,紧绷了一整夜的保镖最容易在交接前夕松懈心神;用医学常识来看,凌晨时人对周遭温度的感受力会最敏感,血管容易因逐渐降低的气温收缩,瞬间判断力也因为体温、疲倦程度因素延缓百分之二十。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将是金牌从黑道榜中榜跌出的时刻。

  网络。

  “保镖通常会在快上车前交接,也就是车子里直接坐了新的保镖,在情妇家外面等换手。所以从情妇家走出来、还没到车上的十几秒内,就是暗杀最容易成功的时候。”庆之。

  “情妇平时有保镖吗?”Ramy。

  “没有。我老爸看多了A片,在意情妇红杏出墙的程度远大于关心情妇的安全。所以之前的确也死过两个情妇。”庆之。

  “了解。”Ramy。

  “或许杀了我老爸后,才是你危险的开始。车上的保镖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小心。虽然我帮不上更多,但总可以安排一辆可靠的车在附近等你,你知道的,我总养了几个拿惯我钱的亲信。”庆之。

  “没你的事。”Ramy立刻回绝了关心,并下了线。

  11.

  但吉思美得知这个重要的情报后,并没有立刻执行暗杀的计画。

  连续两个礼拜四,吉思美都没有出现在那致命的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庆之等得非常焦切,每夜都挂在线上直到破晓,就连白天上课时也用PDA上网等待,却再也没看见吉思美的网络化身出现。

  直到第三个礼拜四。

  凌晨一点半,金牌老大从三温暖出来,在保镖的护送下神清气爽地坐上防弹奔驰,前往情妇七号的别墅。

  途中停了两次,由保镖下车买几个卤味跟小菜。

  到了情妇家里,两个熊一样的保镖麻将房外的小厅坐下,自己从柜子里挑了一部动作片影碟,百般寥籁地看了起来。

  但一个黑社会的顶级老大的安全护卫,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保镖跟一个司机轮班执行?会这么想的人,未免太过天真。

  跟在金牌老大身边的人,司机、保镖、小弟、拜把兄弟、情妇、通风报信的骯脏警察、卧底在他帮的喽喽,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部份。

  每个人都只是安全机制中的一个小螺丝钉。就连金牌的独子也不例外。

  这才是保命之道。

  在小厅播放电影的电视机旁,还有一个监视器屏幕,里头共有九个画面,分别监看这栋别墅的三个出入口,与六个假死角。

  情妇家的确是没有保镖,却有三个曾任霹雳小组的神枪手在对面公寓租了一间阁楼,轮班用望远镜监视可疑的进出,他们都有权限直接打电话警告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潜入这栋别墅,或是意图接近,绝对逃不过保镖跟神枪手的法眼。

  麻将房外,两个保镖的身上各有一把上膛的手枪;小厅桌子底下的夹层,藏着两柄短斧跟手榴弹;放满CD跟DVD的柜子后还有两面防弹盾牌,准备在枪林弹雨中护送金牌老大离去。

  此外,等在情妇别墅外头的奔驰司机,并不知道每天都有另外两组不同的秘密人马在盯着自己,共计四把乌兹冲锋枪跟一千多发子弹,随时支持陷入火网的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出卖金牌老大,彼此监视的人马就会立刻发觉,格杀无论。

  更遑论杀手。

  死在金牌老大手下的杀手不计其数,每个都比吉思美还要专业,还要强。

  12.

  麻将房里,烟雾缭绕。

  牌桌上才刚刚进入西风圈,卤味跟小菜就已吃了空。

  金牌老大抽着雪茄,露出长年被槟榔渣渍红的闪闪金牙,笑着堆牌,一叠厚厚的千元钞票压在手边的烟灰缸底。

  “暗杠,今天运气不错,哈哈,哈哈。七索!”金牌老大得意洋洋,从海底补牌,随手又丢出一只。

  “呦,打了这么久都还没开胡,人家要吃红~三万!”情妇七号撒娇,烟视媚行。

  “三万啊?吃一下……喂吃中洞,真不愧是好姊妹。西风!”情妇七号的好友小真,笑吟吟丢出一只西风。

  “那我也不客气了,杠。一路归西。”情妇七号的新朋友珍妮,冷不妨从袖子底弹出一柄寒芒四射的刀。

  金牌老大傻眼,情妇七号与小真也傻眼了。

  一道银光从珍妮的手中刺进金牌老大的肋骨缝,直捣心脏。

  金牌老大只是张大嘴,瞪大眼。

  珍妮的手腕催动,刀身一搅,金牌老大的五官随着简单的刺杀动作扭曲在一起,大量的血水奋力爆出,喷溅到牌桌旁其它三人身上。

  缺乏氧气跟过度的错愕,金牌吭都没吭就瘫在椅子上,只剩下垂晃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颤动。

  情妇七号惊恐不已地摀着嘴,却不敢叫出声来。

  小真则被珍妮沉重的手刀斩昏,趴倒在牌桌上。

  “冷静,就可以活下去。”珍妮,不,或许应该称为“吉思美”。

  吉思美冷漠地看着情妇七号,拿起卫生纸简单擦拭染血的刀子。

  情妇七号颤抖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礼拜才刚刚熟撵起来的新牌搭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输给自己一百多万,搏得自己好感,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刀。

  “想办法把我弄出这里,你就可以活下去。”吉思美微笑,从金牌老大的尸体上找到一把枪,上膛,交给情妇七号。

  吉思美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情妇七号:你该不会以为,凭着这把枪就可以扭转局势吧?

  情妇七号不愧是大哥的女人,惊惶过后立即镇定下来。

  “那些保镖都还穿著防弹衣吧?”吉思美。

  “嗯。”情妇七号。

  “一个一个叫他们进来,你射大腿,我剁脖子?”吉思美提议。

  撇开别墅外的护卫,得先清除窝在麻将房外看影碟的两头熊。

  杀人不难脱身难。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13.

  出租车。

  吉思美摸着颈子上,那道粉红色的扭曲突起。

  那次自己都没取走自己的生命,这次当然也死不了。

  结束了。

  情妇七号呆呆地坐在吉思美身旁,脖子以下都是斑斑血迹。

  “辛苦了,这次遇到了特别麻烦的委托吧?”司机看着后视镜,颇有深意地笑笑。

  “开你的车。”吉思美瞪了他一眼。

  多亏了偷偷跟着她、并暗中帮忙的月。

  月占据了一个漂亮的角度,远远从高处射下的几颗子弹,俐落地处决了几名埋伏护卫的保镖,就连藏在阁楼的神枪手也没有逃过一劫。

  靠着月,吉思美跟情妇七号才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计入吉思美右肩上枪伤的话。

  也许该将越积欠她的人生,或者该说,每年的百分之十,一并勾消了。

  “送你去医院?”司机好意。

  “不必,看到汽车旅馆就停下来。”吉思美拍拍情妇七号的颤抖的手,安抚似的。

  五分钟后出租车在汽车旅馆里,将脑袋空无一物的情妇七号放下,让她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待到她想走的时候再走。

  至于情妇七号最担心的问题……其实目击者都死光了,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曾经帮助过暗杀情夫的凶手。或者应该说,也不会有人无聊到去追究。

  吉思美在出租车上,用司机提供的急救箱工具止了血,简单处理了伤口。

  吉思美处理伤口的经验丰富,毕竟从小到大被打惯了。所幸子弹没有留在肩上,而是直接贯穿,否则吉思美可能痛得晕倒。

  “到哪?”司机看着好后视镜里,嘴唇苍白的吉思美。

  “台中梧栖。”吉思美闭上眼睛。

  从大衣口袋中拿起两个乳白色ipod耳机塞住耳朵,选了几首适合放松心情的爵士乐,按下播放键。

  司机微笑,没有打扰困倦已极的吉思美,将车内广播的音量降低,窗户降低三分之一,从容地在滨海公路上奔驰着。

  黄色的出租车朝着爽朗的阳光海风前进。

  一个小时半后,吉思美又可以是平凡的Ramy。

  将双脚踏在湿湿软软的泥岸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翻看最新的小说……

  14.

  金牌老大的丧礼冠盖云集,必须借用县立体育场才装得下前来致哀的访客。

  政坛三党领袖都送来了花篮与挽联,前三十大企业都派了公司代表来吊唁,地方议员跟立委更没有缺席,好象是议会搬进了丧堂。

  数百名穿著一身黑、剃小平头的牛鬼蛇神满场穿梭。停在告别式会场外的黑色名贵轿车绵延了两公里,连警察都得出动疏通市区的交通。

  没有人会猜到,金牌老大的死是吉思美下的手。

  金牌的手下与拜把兄弟将矛头指向山猫老大,他们两个黑社会大哥大之间的恩怨纠葛缠绕不清,不管是谁杀了谁都不令人意外。

  唯一能提供线索的情妇七号,则不知所踪。一般相信情妇七号是被刺客一并除去,埋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间。至于刺客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除掉区区一个女人,则跟区区一个女人存在与否,没有人真正关心。

  几天后,山猫老大插股的四间酒店被砸成稀烂,一个经理跟三个围事被冲锋枪扫成蜂窝,其中一间酒店甚至还被扔进手榴弹,连上班的风尘女子也不放过。

  一场可怕的黑道火并,山雨欲来。

  15.

  虽然没有人怀疑到吉思美身上,但在月的强烈建议下,Ramy还是勉为其难地收拾行李,到欧洲避避风头,也顺便散个心什么的。

  “到了哪里写封email给我。过一阵子去找你。”月说。

  就这样,飞机停在伊斯坦堡的小机场。

  “Take me to……Cinderella Hotel。”Ramy上了机场外排班的出租车,随手指着自助旅行导览中,一个小旅馆的图片简介。

  十七分钟后。

  Cinderella旅社的昏暗柜台,戴着老花眼镜的妇人看着过期的杂志,身后的炉子正烧着一壶开水。

  导览中对这间旅社的介绍果然很道地。四十五年的历史,四十五年的陈旧。

  旅行并不是搬家,Ramy没有携带什么行李。

  要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大概只有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笔记型计算机躺在提袋里,维系她与太平洋小岛的某种线上归属。

  她喜欢这样的小旅社,低调,缓慢,充满流浪的慵懒气味。

  “You have a reservation?”妇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册,推推眼镜。

  “No。Just give me any single room。”Ramy微笑,还戴着从机场出关后就没拿下来的ipod耳机。

  “How long will you stay?”妇人抄写着Ramy的护照号码与名字。

  “I'm not sure,maybe three days or more……”Ramy摊手。

  “Room 404?”妇人将一串钥匙从抽屉里拿出。

  “That's OK,I can go alone。I’ll pay in cash。”Ramy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接过钥匙,笑笑走上柜台旁老旧的阶梯。

  房间404,有个可以看见旅馆后院大枫树的窗。

  大枫树生得不怎么漂亮,树干歪斜,有些怪模怪样,但毕竟还是火红艳丽。

  有窗户,光线良好,尚令Ramy满意,让她假装忽视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床。

  Ramy将水煮开,为自己砌了杯热茶。

  “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Ramy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享受着枫树上的黄昏。

  三辆黑色轿车停在旅馆门口。

  Ramy皱眉。

  尽管没有受过严格的师承训练,但当了杀手十几年,再怎么样也生出了些第六感般的直觉。

  刻意降低的缓慢爬梯声,揭露出来者非善的意念……大约有五到七个人?

  Ramy沉吟片刻,却放弃任何动作。

  她的提袋中并没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也不打算从四楼的窗口冒险攀下去。有两个穿著皮夹克的男人正攀过墙,神色不善地潜进旅馆后院。都看在Ramy眼底。

  “原来是这么回事。”Ramy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啜饮着手中热茶。

  该来的,必不会错过。

  自己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每个杀手各自的结局。

  Ramy省下了叹气。

  Ramy所拥有的,不过是杀手其中一个结局的版本,而且还是毫不意外的那种。何况自己这辈子已叹了太多气。

  门被踹开。

  四张鹰勾鼻西方脸孔,四柄拴着消音器的手枪冷冰冰地对准Ramy。

  没有语言,没有多余的威吓。一有反抗或暧昧的动作,Ramy就会立毙当场。

  Ramy摸着颈子上的粉红色疤,将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

  是她最喜爱的音乐,Snow Rose的轻快游吟。

  一张略嫌稚气的脸孔慢慢出现在四名刺客的身后,带着点感伤的愧疚神色。

  庆之。

  “我想了很久。”庆之。

  “喔?”Ramy,不,吉思美。

  “总觉得,应该亲眼看着你死,才能表达我心中的哀恸。”庆之叹气。

  “嗯。”吉思美没有看着庆之,只是望着窗外火红的枫树。

  即将阖眼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贵,没必要浪费在丑陋的嘴脸上。

  一切都很清楚了。

  庆之没有找登峰造极的G,而是挑上实力微薄的吉思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要杀掉G烟灭买凶弒父的丑闻人证,远远难于让吉思美从这世界中蒸发。如果吉思美因为实力的不足,落得跟金牌老大同归于尽,就那更好了。

  而吉思美不只拥有杀死金牌老大的觉悟跟勇气,也有超绝于其他杀手的信念。就算失手被抓,也不会供出委托人是谁。

  简直不会有更好的人选……

  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情妇七号的不知所踪,恐怕也是被特殊处理掉了吧。

  “虽然我父亲坏透了,但从小我父亲就不许我沾上黑道分毫,逼我做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打算让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国念书,拿到博士学位再回台湾;要不,留在美国当个教授还是律师什么的,都行。就是别碰黑道。”庆之坐在床上,点了只烟。

  竟说起故事来了。

  “但,即使父亲刻意遮掩,我还是见多了黑道骯脏龌龊的手段。为了吃下对方的地盘,为了抢走对方的女人,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黑道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的。”庆之感伤非常,看着开启他“人生”的吉思美。

  吉思美并没有听见庆之的告解。不想也不愿。

  她的世界沉浸在Sonw Rose翻唱的Reality,多么美好,多么的空白。

  “我发誓,我一定要亲手终结这一切。身为一个黑道老大的独子,我可以感觉到天命加诸在身上的责任。”庆之看着为自己弒父的吉思美。

  嘴里吐出一口污浊的白气。

  “我无法逃避,只能鼓起勇气面对。即使手段很脏。但只有最脏的手段才能并吞脏脏的一切,然后重新归零。很可笑吧?我无所谓,成为罪人已经是难堪的事实。”庆之流下眼泪,将烟撵熄在床缘上。

  喔?

  “要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要用多少子弹、制造多少尸体都在所不惜。也许十年?二十年?届时台湾的黑道只剩下一个帮派,从此不再有火并,不再有黑吃黑,不再有背叛。”庆之站起。

  擦去眼泪,庆之做了最后的批注:“那便是不杀。那便是,和平。”

  吉思美依旧没有反应,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似的。

  庆之闭上眼睛,点点头。

  四颗寂静的子弹结束了吉思美与Ramy的短暂流浪。

  庆之整理衣服,拍去灰尘,在佣聘的陌生刺客护卫下转身离去。

  Cinderella Hotel,Room 404窗边,火红却模样奇怪的大枫树上。

  吉思美的视线被蒸蒸热气遮蔽,逐渐模糊。

  而她的心,还留在梧栖高美湿地。

  爽朗的海风中,那双浸泡在无限宽容的赤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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