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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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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18
母与子
  2000年8月11日 天气:阴
  母亲跟我同属相,大我三匝,36岁那年生的我。
  以常人和小说家选择的标准,母亲的一生应算是风云变幻,历经坎坷的,但我作为她的儿子,却几乎从没感受到母亲对此有所表示,家庭生活受到什么影响,她只是极平和地与我二姐生活在一起,以她自己的方式。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身上绝大多数的气质来自父亲的遗传,像那种对环境的适应、对知识的领悟、和军人般对痛苦的承受力,但病痛折磨之下,我却越发明显地感受母亲给我的种种,像隐性的基因,在关键时候显现。

  母亲一生的前二十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她的父亲既是上海帮会里有一定辈份的黑道人物,也是上海众多白手起家的商人之一,虽然他同时有几房妻子,但母亲大小姐的地位倒是无可憾动。

  我的外公四兄弟在本世纪初就跑到上海了,那时上海的消防车是用马拉的。外公是老二,老大就是我前文提及的那个活了105岁的可敬的老人。那个年代的上海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而发生了什么连母亲都一无所知。反正外公在上海买地置业,有不少的买卖,与黄金荣等黑道大亨过从甚密,还能说流利的英文、日文,而来上海之前,他是个文盲。

  母亲很平和地做她的大小姐,读了一点书,能看会写,但除此之外,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唯有一点就是母亲从没有像其他上海妇女那样成为理家高手,很多家务活她是在退休以后学会的。

  解放了,肃反了,外公跑去了台湾,昔日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了衣食无着的社会青年。她平和面对,不像我的舅舅们要承受放弃德国狼狗和兰羚自行车的痛苦。母亲去街上扭了一阵子秧歌,便投入寻找工作的人流中。

  挎着枪回到家乡的父亲与母亲结了婚,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庇护了这个家庭,母亲也找到了正式工作。
  但平静的生活没维持多久,母亲又开始为父亲的健康担忧和奔忙了。看着妻为我天天忙碌,我不难想象那时母亲的艰辛,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做饭用煤炉,出门无车,买菜跟抢似的,还要承受纺织厂三班制的工作。

  我几乎没有听到过母亲关于这段生活的回忆,倒是听说了她打了无数个入党报告,但没有如愿,即使她光荣地当上了上海市劳模,原因简单:成份不好。

  台湾的外公不停地寄信来,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听到父母亲在半夜里争执:“这是家信”
  父亲:“现在是家信,运动来了,谁知道是什么?我不缺钱,查无此人,退回去。”
  外公每次寄的信里都有照片或几百港币,但他一定失望了很多次,因为我在箱子里看见一大堆退信退款的凭证。

  几十年前,做一个中国的母亲真是不易啊,要用短缺的供应维持家庭的美满;要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送他去当一个农民;要在读书人抱头鼠窜的世道里让孩子们好好念书;要在紧绷绷的日子里留出一小段松驰的时光,叫做过年……

  好不容易这一切眼看着过去了,父亲又在预言中走了,母亲要独自负担念大学的儿子,好在那时柴米不如现在的贵,泡女朋友也不用去酒吧,母亲堪堪可能负担念师范的我。

  很多事情是我现在才想起和体会到的,因为母亲平和的处世态度,使我们很少在当时就感受到那份艰辛和痛楚。

  现在母亲不再承受生活的压力,除了我的病,她还是很安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极认真地参加老年大学、读报小组,对各种健身方法都很迷恋及精通,尤其是脚底按摩,母亲为我做过几次,我感觉十分专业。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如其母。
  我真的感谢母亲给了我平和的处世哲学,让我能够从容面对如此凶险的风浪。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18
姐与弟
  2000年8月12日 天气:多云

  昨天花时间整理了一下已经写完的东西和发表了的文章,因为有几个地方同时在连载,怕搞乱了对读者无礼。同时还整理了网友们的帖子。网友的文字我是不敢每天看的,每看一次,我都需要化很多时间平静自己,只有妻在一天的辛劳之后还每天看至深夜。

  意外地,在网上,我看见了两个姐姐挂的帖,一个从上海,大姐在深圳。我们保持着经常的电话联络,但她们并没有说起会像其他网友一样跟帖的,尤其是深圳的大姐,在我写日记之前,她是连怎么开机都不知道的,真不知她费了多大的周折才上网的。

  姐弟情深。
  照理说,家事只是家事,本是自家事,但有很多朋友提出,他们希望知道更多我的事,更深地了解我,我也觉得,我的家庭塑造了童年的我,其实也早已为我的一生定了型,不写我的家人,实在难以说清楚我是谁。

  内心深处,我是不想打扰他们的。
  三十多年前,父母亲雇了辆三轮车把我捧回家的时候,她们俩分别有7岁和8岁了,很记事的半大孩子了,身材也高大,这种优势保持至今,很多人说我们没有相似之处,她们也总气我,说我是她们放学途中从一个垃圾筒里拣来的,但如果仔细看,便知道垃圾筒一说并不成立,因为眉宇之间总有相像的地方。

  我们三人所走的人生道路完全不同,大姐自从她14岁那年父亲为她买了一台当年凭票供应的家用缝纫机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针与线,一直在以她的手艺谋生,开厂开店,主题永远是服装,人也总是辛劳,但也唯有她常常过着简单和开朗的生活;二姐的经历更丰富,去过农村、工厂,也去过美国念MBA,现在是上海一家知名的大型国企的经理人,在阅读、时事、经营等话题上我们更多共同语言。

  从小时候起,她们便似分了工一样地从不同方面照顾我,大姐管我穿衣吃饭之类,为我做新衣服,当然也拿我练手艺,记得有一年春节,我望眼欲穿地等来了大姐为我做的一件仿真军装,可两片很要紧的红领章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只得让我敞着领子,我小时候胖,再穿这么一身,小土匪似的。二姐管我玩和读书,没事我就跟她,我小学一年级能看长篇小说,她实在是居功至伟。

  这样的家庭在我的年代是很平常的,三个孩子可能是个理想的数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5口之家最稳定,最利于孩子成材。父亲很英明,没有根据他的工资决定生七八个小孩,那样生态环境可能就恶化了。

  我学会了如何与别人相处,可能自己并不知道。
  在我独立地与其他男孩一起玩之前,我可以说由两个小女孩带大的,这种经历使我细腻、敏感、具有洞察力和审美能力,这可能就是我一度成为文学青年的原因,也是我的表达能力的源头。

  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姐姐有意无意地教会我如何跟女孩子们相处。在我一生屡次的恋爱中,我从来没被女孩们难倒过,什么招术是我没见过的?套用简爱的语法:我知道我长得不美,也不高大强壮,更不富裕,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我是这世界上真正了解你的人。

  这一招百试百灵的,对女孩说“我了解你”很有威力,男人没有了镜子头发会乱点,而女人则干脆没法活,因为女人像蝙蝠,是靠反射波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

  老姐赐我良多,但却无以回报。

  妻有一次问女儿,再生一个弟弟好不好,被女儿愤怒地拒绝了,我看得出,小家伙的愤怒很真实,没有丝毫掩饰,她的周围已极少两个孩子的家庭,尤其他的国内同学,她认为多一个弟弟,意味着她的一切将缩减50%。在一边旁观的我先是为女儿的自私而震惊,而后又觉得错不在她,继而被一种杞人忧天的心情笼罩:

  若干年后,语文老师会费劲解释表妹、堂兄之类的名词,然后遭到学生的反问,为什么会有哥哥?
  年轻人会因着孤独而急切地靠近,然后很快争吵着分开,他们不习惯共同生活;
  在突如其来的生活风浪面前,他们伸出的手将无人接过,必须独自面对。
  ……
  然而,最令人痛惜的是,他们再也享受不到父辈们曾经拥有的同胞手足之情、之谊、之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18
孤独
  2000年8月13日天气:多云
  岛上生活平静而惬意,太阳岛的别墅有个很动人的设,它附一个小小的中西合壁的厨房,我们带了简单的电炊具,便有了很好的享受。上等大米熬成白粥,再到周边的小镇采购些瓜果野味什么的,这儿出产一种在上海都很缺乏知名度的美味,熏癩蛤蟆,吃了难忘,有人说放了料,但偶以为之也俨然是田园生活了。
  这两天上海市区是警报频传,为了迎接台风,媒体在讨论过江难的问题,而仅仅几十公里的路程,这儿平静得很。
  昨天下午,榕树下网站的瘦马先生和《北京晨报》的记者乇小星女士顶风冒雨大老远地赶来采访,其敬业令我`感动,再说聊得也投机,令我欣然。
  几天的日记写下来,体力的辛劳还是很强烈的,但从家人到故友,从网站的工作人员到京沪的一些媒体的朋友,无不对此表示热情的支持和真正的理解,让我感动不已,心中油然而生的是—种使命感。
  这种感觉真好。
  小时候我居住的弄堂里有一个做白铁匠谋生的老人,铁塔似的身材,显然不是江南一带土生土长,脸色黝黑,映衬着铁皮的白,老人每日在弄堂口摆个小车,闲时就做铁皮的家用器具,等着有人来找他为水壶换
  底,或定做个什么小玩意。老一辈都说他自从抗战后期就在上海老城厢里谋生了,但没人知道他的详情,因为他几乎不说话。
  近几年,上海人很少需要白铁匠的手艺了,水壶坏了就扔,上超市再买一个。老人的“知音”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最后走的是老人自己。
  走得很寂寞。
  我曾经想写一段关于这个大半辈子生活在江南烟雨里的关东大汉故事,虚拟一下他的情感世界,看那手指如何在剑刃般的白铁中成型自己的生活,但在他走的那一段,我怎么也写不好,就此搁了下来。
  如果我现在再重写那篇东西,我想,我一定能找到那种感觉。
  1个月了,整1个月了,31天之前,他交出了那件活之后1个月了。
  这是老人给自己划的道:1个月。
  只要有1个月接不到活就说明这世界已不再需要他这种白铁匠了,这也是老人给自己划的道。
  老人从床上坐起,听凭这些念头在自己的心里窜来窜去,一边给自己慢慢穿上衣服。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脚底的那个穴位里往外泄,像那种他补了一辈子的漏水的壶。
  他终于穿上了最后一件,很像帽子,尽管此刻窗外已有知了在唱。
  再接下去的事情老人自己也弄不明白,好像有一股力在后背拽了他一把,他訇然倒地,而在触地之前,老人已然升天。没有人需要你,你可以走了,你可以安心地养病了。
  每—个癌症病人都听到过这样的话,我也听到过。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它都是出自善意。但这样的话语似剪似斧,至于剪断的是脐带还是砍断的是描述,那就因人而异了。
  人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当他们成群结队的时候是强大的;当他们落单的时候,仅仅是简单的孤独感就能杀死他们。
  从成为病人的那一天起,我就很小心地保持着外界的联络,不让孤独感和癌细胞协同作虐。记得还是第一次开刀的时候,我二姐把她的手机给了我,那时候手机还是奢侈品一类,在开刀前的那一夜,我还用手机给奋斗在制作室的兄弟们指点迷津呢。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停下了,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等我的。这情形真像非洲原野上每年都要发生的那种物种大迁徙。看上去大部分的人类都安稳地生活在原地,但如果你换一个角度看,人类疯狂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拚命追逐技术进步的劲头是只有迁徙中的动物才有的,只不过,这种迁徙的过程更漫长,凡人根本不知终点何在。
  现在我知道了,每一个病人都是这种迁徙过程的落伍者。
  真的不必去抱怨什么,仅仅是自然法则而已,再说我们谁都跑不到终点,谁都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30天的被遗弃感可能杀死一个老白铁匠,杀死我们又需要多久呢。
  在这里我送给各位一份以后可以转送的礼物,那就是:需要。
  带着“需要”去看望你关爱的朋友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需要你。
  “你快点好起来吧,你答应过下个月帮我装修房子的。”
  “这篇论文你抽空改一下。”
  “我的电脑死机了,你说怎么办?”
  “女儿要买琴,要2000块,买不买?你决定。”
  我很幸运,这样的礼物我收到很多,来自我的朋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18
改名
  2000年8月14日天气:多云
  接到好友边国宾君的问讯电话,语气颇焦急,说打我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是否有什么事。我告之只是出去了一两天,不必担忧。电话那头释然,然后说起今早他做的一个梦:梦见我痊愈了,脖子上的那个瘤消失了,不知道所梦为何,故此急着问讯。
  挂上电话,我一边感动于同学情谊的真诚,一边感叹岁月对我们的改变。想当年同学少年,意气风发,真个不识愁滋味,休说是一个梦,就是一夜梦连也是敢忘诸脑后的。
  我们这代人生长在完全无神的年代,因为没有敬神的体验,我们也并不像那些书里说的把毛泽东之类的当代人物当作神。这种成长经历使得我们此生再没可能变成虔诚的有神论者,但中国传统文化巨大的树荫最终还是遮住了跑得越来越慢的我们,现实的墙壁也在驱赶我们,于是我们纷纷接受了有神论的原始形态:神秘主义。
  尽管我们更多地走进庙宇去烧香,去教堂礼拜,但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相信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之外还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能够轻易地把我们的生活改动得面目全非,而不是接受哪一种教义。这种态度更接近我们对无知无力的境界的尊重。
  一般而言,我们认为,高明的算命者、星相师、拆字的天才等等是透露那个神秘世界的真相的渠道,他们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但某种天生的秉赋使得他们掌握了一些技能,能解读一些片断的信息。
  每一个如我般遭遇了人生巨变的人几乎都曾求助于他们的帮助,因为,有那一条世俗的真理能解释发生在我们父子两代人身上的悲剧吗?有哪一种“常规”的说法能让我的心平静似水吗?
  我跟算命者打过多次交道,有千辛万苦自己寻了去的,也有不经意遇上的。我只愿跟盲人打交道,因为我相信出于某种神秘的代偿现象,他们另一方面的能力会得到加强。
  每个算命者都说了他们的观点,大部分结论我都忘记了,唯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异口同声说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这是他们对每个人都说的恭维话还是我生命中一段真实的信息?
  几乎每一个肿瘤病人都曾去算过命,是啊,只要日内瓦那个大厅里的椅子还空着,这样的事情是少不了的。
  我对于算命的态度有点像股评对于股民,即使知道它是对的也于事无补,如果照着它行事更会一团糟。
  这样的态度在几个月前忽然有了变化。
  妻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住在杭州的石女士,颇投缘,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常通电话,而且都是长途加“长”。
  石女士不是那种职业的神秘探索者,更不以此谋生,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而且是物理一类,个人经历也颇坎坎坷坷,唯有对姓名学、易经、术数之类沉迷,在朋友的小圈子里颇有名声。
  那天,石女士应妻之邀来沪,我开车去接站,初一见面便有惊异的感觉,一是她的年轻,因为那种年轻跟实际年龄无关,更和什么化妆术扯不上,那是一个人长年保持着旺盛的婴儿般的好奇心的结果;再者,就是她的容貌了,如果让十人去猜她属于哪一个城市,我想至少有一半人会想起杭州。照理说凡是做过首都的城市都经历了大规模的移民,人种的芜杂在所难免,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杭州还是保持了她的纯净,看来环境的魔力远比我们已知的要大得多。
  和石女士闲聊的时候,话题主要集中在姓名学上,她向我们介绍了这门受到大多数人怀疑的理论,讲到了因为有人将它庸俗化和简单化,甚至商业而步履艰难的现状。
  我把名字贡献出去作为案例,石女士说要弄清一个姓名全部含意需要很大功夫,就初看的结果,我的名字本属不错,但偏偏放了“幼”字,就有了凶险的意味了。
  “幼”字全部笔划皆为曲笔,无那个横平竖直的笔划,右边还是出头一把刀……这是简单姓名学的解释方法,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形象,我能够理解。
  后来我买过一本慧缘禅师的姓名学,那上面列举了几千个命名常用字,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发现对幼字的评价在其中排在最后一位,大师连两分法也不肯用,只说坏处,而没有半点好处,不像其他字,还有个用途、性别之分什么的。
  我气得仰天长叹。
  其实,当时石女士说到幼字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她真得能看出点什么。
  在我的姓名里,唯有这个字并非父母所赐,而纯粹是一个发生在荒唐年代里的荒唐差错。父亲原先给我起的名叫“又青”,而到派出所报户口时,被那个民警错写成幼字。他不肯花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去作一次在他看来是无意义的改动,那个小孩满地跑的年代,小孩子只要有个名不就行了,叫什么还不是都一样?那时一天会有几十个国庆,建国来报户口呢。
  父亲没有再坚持改,于是,这个名字我一直用到了现在。
  现在初为父母的,替孩子谋划个名字可能是几个月的案头工作,无数次的论证,我的故事简直会让他们匪夷所思。
  难道我所受的种种困厄,百般苦痛竟是起源于这样的一个小小失误吗?如果是,我想我会承受不住这轻飘飘的结局的,如果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妻把女儿的名字给了石女士,让她回家以后仔从容地算一下。
  我们给小女起名陆天,意在简单、大气、包容,天天向上,这是我们俩人加起来念了8年中文系的结果,再说,沪语中乐天跟陆天同音,我们希望她一直能快快乐乐的的。
  过了一天,石女士从杭州来电,说是小女的名字已经改好:在名字的最后加一个“又”字。
  我的震惊是强烈的,因为这“又”字的故事石女士并不知道,而在茫茫字海里,在三十多年后,我的女儿还是用上了这个“又”字。
  这是一种沿续,还是一种补偿,或是一种宿命?
  至此,我已不需要任何解释和说明,妻虽费了一点周折(派出所的人真是不愿改名字),把女儿的名字改了过来:
  陆天又
  但她自己的改名要求却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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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18
与我
  2000年8月16日天气:雨
  清理物品时,看见自己的驾照,便很顺手地塞进衬衣的口袋,复又想起拿出看一下,这一看令我发现了一个事实:
  我的驾照在几天前过期了。
  这个事实让我沉默了很久,不是那种不说话的沉默,此刻我本就是独自在家,没人可说话,我的沉默是那种心灵的沉默,我感觉到我的全部身心对此都拒绝评论。

  心灵的沉默。
  我已不能开车,因为不久前开始使用麻醉药来抵御癌症的疼痛,那药盒上写得很明白,不得驾驶、我最后一次开车,是在前一阵去海南,我独自驾车直奔离家近60公里的浦东国际机场。

  好—阵过去,我才恢复常态,想刚才那种电脑死机一般的激动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再开车,为什么对驾照无意中过期还那么耿耿于怀?等到我开始静静地回忆驾驶的经历和乐趣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我准是一下子想起太多,就像电脑想同时打开大量的文件。

  4年前学开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癌症病人了,我没有把这个事实告诉师傅,怕吓着他。我学得极认真,出了校门就没那么认真学过一样东西,连交通规则都是满分。(没有偷看)。
  没多久,当其他的肿瘤病人忙于放疗、化疗,费劲地保持白血球的数量时,我开始驾车追逐自己的事业和快乐。这几年来,我驾车数万公里,保持着一流的安全纪录,几乎跑遍了上海和江浙两省的所有渡假点。有时候跟家人在一起,有时候跟朋友出行。有那么几次我开车去看病,医生在结束的时候会习惯地问上一句,怎么一个人来的?当他们听到我是独自开车来的,无不生气,批评我不要命。只有一个医生在最后叹了一口气,加上一句:怎么开心怎么过吧。我笑答:
  “我又不是的士司机,不高兴就不开。”
  哪怕现在有人告诉我,如果不开车我还可多活若干年,我也不会后悔的,因为重要的是有车的那几年,我过的是快乐的日子,是正常人的生活,是自由的生活。

  没有患过重病的人不会知道,作为一个病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如果基本的医疗有所保证,生病的人最痛苦的是:失去自由。
  在很多方面,病人的生活很像囚犯,医生是负责的看守,家人是温柔的看守,一声卧床,你就只有两个平方大小的世界。怎么治疗,吃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由其他人帮你决定,家人当然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但病人会发觉把平日里举手之劳的事变成一大堆说明实在是烦不胜烦,比如,我想吃石门路上那家店的生煎馒头,它在那车站隔壁,对面是什么,买那种三鲜的,三元钱四个的,顺便带点那儿的醋,而要在平时,上班路上停一停,一弯腰就开吃了。说着说着就不愿说了。于是抬头望天,低头叹气。

  病人和囚犯真的很像,甚至更可怜。
  驾驶让我和这个世界紧密相连,我始终在了解和掌握最新的潮流和动态,我在网络方面的见解曾经说服了—批盯精英投资我的网络计划,因为我比他们更了解中国社会。我把这种种也归于驾驶的功劳:一个以80公里(上海市区最高限速)前进的人不会是个病人,不会是个落伍者。

  驾驶使我的病后生活有了巨大的变化,像一个老朋友,现在他竟然悄悄地走了,而我看来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病人的世界,成天解释到哪儿买生煎馒头之类的事情了。

  老朋友走了,未及相送啊。
  国外已有大量的论述和文学作品着力描写汽车与人的特殊关系、甚至有人爱车到非要与之结婚的地步,但中国还在讨论要不要大力发展汽车工业,是先造路还是先造车,停车场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其实争论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我倒愿意来作一番自己看不到的假设:
  哪一天,当中国的大地布满了高等级公路,中国人的裤腰上多了一把车钥匙,一切会变得如何呢?
  我们会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民族,为什么西部开发要动员?早就有人开着车直奔而去了。不要担心东西、南北的差异,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流动能力,我们会填平很多沟壑的……

  走四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18
背叛
  2000年8月17日天气:多云
  一些天下来,几乎已习惯了现在的“专业作家”的生活风情了,早上起来,便有一种急迫感,最好茶是热的,电脑是开着的,五笔字型是打开的,虽然,真正要写什么,捧起电脑后我可能还会呆上好一阵子。

  身体对我的背叛是越发的厉害,一开始它还是先礼后兵,先频频发出警告什么的,现在我是懒得理,它是懒得说,该干什么于什么吧。昨天深夜,脖子上那个瘤突然大出血,害得我半夜起来开洗衣机,也没叫醒妻,怕吓着她,一个人忙了半天,像在处理凶杀案的现场,结果忘了放洗衣粉。

  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想保持与义务献血同样的待遇,然后在洗衣机前呆坐了片刻,无趣的很,便又回房睡觉,换了个枕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背叛,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身体的背叛。
  看着我的身体在短短的十几年内由强壮一垮至此,每次都是纳闷兼吃惊,纳闷的是这种背叛没有动机、没有利益,如果我死了,美国的陪审团都不一定认为它“有罪”;而吃惊的是它的速度,我记得自己不久之前
  好像还在足球场上呢,15年是不是可以算不久?
  现在,就是换一桶饮用水这样的活都被公司的扫地老太太拦下来,我估量了一下,如果用吃奶的劲还是能办成的,但老太太不用,只需吃饭的劲就可以了。

  但再静下心来想想,其实这种背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皆有之的,要不何以哭着奔来这人世?身体不舒服嘛!这种背叛与我们同起止,共相存。
  我越来越相信这是造物主的一种安全措施,想人类这种动物如果没有限制,闯的祸就大了。我们在孙悟空身上不是见到一个叫“紧箍咒”的东西吗?而上帝给我

  们的更高级,全内置的,度身定做的。像我这种型号,肯定是个特大号的,有人上帝瞧着放心,便给安了温柔型的,比如,我那个105岁的外公。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费心地去做很多事情,因为—,切的过程都已经写在你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了。不要以为健康可以储存,去做什么健身强体的梦想,健身的好处是即时享用的,过期无效,它跟你病中的表现毫无关系。

  有时间多去亲近大自然吧,好心情倒是可能回味的。
  体育是什么?有人会问。
  体育那种背叛的专用安慰剂。
  在体育的阳面(对着观众的那一面),体育在营造这样的一种气氛,你看不到背叛的影子,只看到人类的精神在和人类的身体亲密合作,完美配合,哈亲热的样子,但如果你恰巧认识一些职业运动员,你就会知道,他们对来自身体的背叛的认识和痛苦要比我们一般人深得多。

  完美的东西总是配套的。
  背叛+安慰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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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18
容貌与服饰
  2000年8月18日天气:雨
  早晨醒来,发觉自己的脸肿得像个充气娃娃,两腮虚假繁荣,原本不大的眼睛现在能气煞林忆莲笑煞赵薇,最可气的是嘴巴,尚能勉强开合,颇似侯宝林相声
  中说的那个装小嘴的秘书,心里明白老爷子肯定是牙病犯的时候写的那段子。
  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不少次了,但今天的更厉害。
  卡通一点我倒是不怕,但心里很担心癌细胞哪一天进入我的大脑,纂改我的思想,那就是真的可怕了,为此,我准备关照妻子,以后我发出去的文字她先审一下。闹出色盲人买黑布办喜事的笑话就不好了。
  我现在已经很少拍照片了,自从脖子上的那个瘤大得扎眼,而且开始溃破出血以后,我已完全是一副病态,现在再加上充气娃娃脸,自己看着都辛酸。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我算一个。照镜子时,我的心态一向是检查工作而不是欣赏作品,但也极少有人说我难看,除了太太和女儿。
  我极平静地面对自己的长相,从小到大,如果有人探讨,说我不像和两个姐姐同母所生,我也一直认为那是父母策划的失误。
  有一天,读林肯的传记,看到这个丑陋而伟大的人物说了一句:男人到了40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容貌负责。
  我很吃惊,但心里明白林大总统说的是真理。40岁的男人让人关注的不应该是外貌和容颜,而是气质和风度,像广告里说的,是由内而外的。
  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形象转换暗自努力,因为到40岁那一天再干肯定是来不及的。
  今天,我离40岁没有多远了,却变成了一个充气娃娃。
  还好我一直对自己的外形评价不高,尚能平静面对,对不起林肯显然不是我的过错。如果要让一个女孩子来面对这样的事实……我看到过一个因骨癌而动手术的姑娘几乎天天在哭,但她哭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自己的头发全没了。
  人类对自己外形的装饰起源于性想像的表达,到了今天,它仍是我们的思想的一条藏不住的尾巴。如果一个女人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装扮风格,要么是受发型师的怂恿,要么就是她否定了过去的生活;如果一个女人对购买装扮用品始终热情不减,并且常常超预算或根本就没预算,那她肯定对什么东西深刻地不满;男人的反常则多半是受到了别人的重视。
  而病人呢?不愿穿病号服,每天早上梳头的那种你不担心,病再重他也会站起来的。我在第一次开刀的时候还招了一个理发师到床边为我吹风,因为我要
  溜回家过春节。第二次开刀因为是在头部,所以被医院理了一个类似阴阳头的发型,不过是上阳下阴。谢荣祥兄等过来请我吃饭,我就随他们一起去了一家很
  执闹的饭店,路上和店里有人异样地看我时,我就挥手对他嚷“英格兰必胜”,别人真以为我是狂热的足球流氓呢。
  迄今为止我还算较成功地承受了肿瘤对我的外形的摧残和对我审美权利的剥夺,但这一切还是让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深刻的伤害。我本是一个挑剔的和自认为有——定品味的人,记得在大学里,我是整个年级第一个穿西服系领带的,而后我对西服、各种男人用品都很讲究,但生病这几年,我放弃了种种讲究,身上的衣服的价格都在百元以下,数量也有减无增。
    有一次在香港的中环,我看着一件真心喜欢的西服,疯狂减价,只要3删港币,而在上海这衣服得上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知道能穿它几次,我也没
  
法想像到时候怎么处置它,送人不像话,捐给灾区更不对劲,与其一把火烧掉,不如留点钱给家人吧。
  
我是带着无比的辛酸和强烈的愤怒离开那家店的。
  
现在我需要什么,都是由妻去采购,怕她过意不去,每每关照:人家李嘉诚能带电子表,我为什么不能穿30元的T恤?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18
感想
  2000年8月19日天气:雨
  在榕树下断断续续发了几篇日记之后,这两天日渐感到网络巨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榕树下网站的人缘、人气,更强烈地感受到了传媒对一个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注。
  我接到最早的电话大概是在网站上挂出我的日记的两个小时内,一个平时颇少联系的朋友便打电话来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求证,要弄清楚这个陆幼青是否他认识的那一个,等到《北京晨报》、《上海新闻晨报》相继报道,家里的电话便响成一片,家人的、朋友的、各传媒的,今天,有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来告知,素为我钟爱的《北京青年报》也用了相当的篇幅也登了那些文字。
  我只有委托妻子作我的电话秘书了,以我现在的状况,每天能顺利写作的恐怕就那么几个小时,我深知朋友们期待的是我的文字,而不是煲的电话粥或镜头前的微笑,所以,不敢分心丝毫。
  心中有几个想法,只有在此说一下:
  一是网上的跟帖日见多了,有很多看了令我感动不已,我的一些多日不曾联系的老同学也冒了出来,文字是各式各样的,但真情却是如太浓的酒。看着这些帖子,深感无法作答的苦,只有祈盼朋友们谅解我的处境了;
  二是日记有很强的时效性,以网络和报纸操作的特点而言,还是需要一点提前量的,但我的感觉日记须绝对真实,包括时间,不然就像那些躲在城乡结合部的地下小厂,今天做的豆腐,打的是三天后的日期。在此,我只能向朋友致歉并郑重声明,即使我的日记在日期上会有技术性的微调,但我的豆腐绝对不酸,绝对原汁原味;
  三是各种各样的报道多了,有一些报道可能略有偏差,我当然不可能对此更正说明什么的,我只希望一点,请更多地关注我的文字而不是写这些文字的那个人。
  老友刚才来电话指责:“说好冬天去澳洲避寒的,又写这种日记,作秀啊?”
  我苦笑,这种表达方式是十几年的朋友才有资格用的,作秀两个字是我的常用词,我常拿它损人,没想到这个词像澳洲土著的武器似的,攻击未果,又冲着我杀回来了。
  “今年冬天说不定我不怕冷了,到时候单独秀一场给你,脱衣的。”我毫不客气地回敬。
  其实,这年头谁没见过作秀呢?网络和传媒的热情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想作秀而燃起的,我们关注的只是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啊。
  没有确切的数字,我只有医疗机构而没有官方的,真想知道癌症跟我们走得有多近,多少发病率,多少的死亡率,我们为癌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已没谁能说他身边没有癌症病人了,亲友、同事、邻居,谁都遇上过这档子事,去肿瘤医院看看吧,更是触目惊心,有些还是婴儿啊,就跟癌症缠上了。有些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过去从没有人生这种病,现在是东家出一个,西家出一个。
  我们正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最重的如我,用生命,其他人呢?用金钱、用恐惧、用思念……
  这次我的几篇粗糙的文字能得到如此的反响,着实让我激动,突然发觉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个问题,我的努力和承受的种种痛楚是有价值的。
  在此,我先向所有参与、关注此事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有你们陪伴着走这样的一条路,我是有福的。
  我的勇气正在变成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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