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男人
2000年9月25日 天气:雨
还是忽晴忽雨的天,今儿开奥运,不过是下午的事,翻看了几张报纸的体育专版,领会了一下他们别扭的心情,知道明天他们就有话好好说了。
不知怎么的,竟由奥运想到中国的男人,更想到了上海男人,千言万语,且聊着吧,等奥运枪响再改成看吧。
上海男人和上海粮票一样曾经是全国人民的笑柄。
那个年代,粮食凭一张四色套印不准、纸质低劣、内容总是讽刺意味十足的丰收场面的小纸条供应,上海的粮票面值之小既创了全国之最,也让全国人民大笑不已,0.25斤,半两,搓成面团才多大的一个?一斤饺子要用上20张?上海的妇人想必是细巧的,上海的男人是吃鸟食的吗?
上海的男人也不怎么样,企业内迁、上山下乡让他们的风采展示在全国男人面前,于是,带着南蛮音的普通话、种种缺乏丈夫气概的行为、和精细心灵手巧的品质都被归于上海男人。前几年,我到北京在饭局上听到对我的最高评价还是“陆,你一点儿都不像上海人。”
不像,因而可敬、或贵,因而可交,呜呼,上海的男人。
其实,我是那种正宗的上海男人,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上海人中如我能追根溯源某某代甚至有家谱、县志什么为证的并不多,且又一路在上海读书,未曾有哪一个外地女孩想嫁我,在外地经商又不成功,没有人授我荣誉市民—类,看来这辈子做定了上海男人,没机会改,不过也不是想改。
上海男人认真,既然做了,便不能糊涂,有些事想明白了好,看有否需要改进的地方,一并改了,算是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对于上海粮票的嘲笑是容易理解的,现在看来那是一种黑色幽默:当年,无数的中国人对他们的食物仅够维持身体必须的热量,而且像初级的工业产品,傻大黑粗,没有任何情趣和审美价值感到愤怒,但令他们更愤怒的是,中国居然有这样一座城市依然可以优雅地享用粮食,半两粮票的真实含义是:那里可以买到它的计量所决定的精致美食,而且购买是自主的,哪怕一次只买一只,半两。
指责这城市是无用的,这种差异不是通过剥夺形成的,而是那座年轻的城市里的人们聪明地保持了自己的传统。于是人们开始夸张一点,攻及其余。
上海男人的境遇其实和上海粮票是一回事,当政治斗争和历年来的军事行动把男性的阳刚之气发挥到极致之后,我们的社会还来不及进入一种抚慰伤口式的情感回归和战争后必有的反思状态,饥饿又再次向中国人袭来,而迎战饥饿甚至比面对战争更能简化一个人乃至一个社会,我们进入了半军事化状态,并简化了一切多余的思想和行动。
上海男人也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战饥饿,但这座城市所拥有的大量机械和操作者,使得它成为当时执政者的依靠对象,必须有更多的东西生产出来,这使得上海人在那些动荡的年代反而赢得更多的安逸。
再说,这个城市从来不缺安逸的传统和技巧。
上海男人实际上没有参与那席卷全国的半军事化思潮,在精巧的计划安排下,上海人不再饥饿,于是,老一点的上海男人除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开始追求生活的情趣:做家具、养金鱼、自制音箱、泡红茶菌等,年轻一代的上海男人干脆做起了“城市新生代”的梦想,他们也动手干各种手工,但同时用火钳烫刘海、用缝纫机改标准军服,一直发展到后来被取缔的包脚裤。
当战后人口高峰形成的失业危机来到的时候,上海男人被抽签编号一般整个年级整个班送往农村,在此之前,因为对敌对国家的制空能力感到担忧,很多与军事相关的有一定技术优势的厂都被悄悄迁往山区,与此同行的当然是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亮相的。
应该承认,这反差是巨大的,在上海男人与外地男人之间,在上海男人的旧日生活和新环境之间。
体力上的弱势和生活情趣及技巧方面的优势奇怪地体现于上海男人身上,他们被中国其他地方的男人指责本也是情理之中。
唉,上海的粮票,上海的男人。
作为上海男人,有时我真不知对这段恩怨如何评价,安慰是不难找到的,当年上海的点心是外地人来沪重点采购的东西,而当年的上海男人据我的多方考证也最受集体生活时各地姑娘的青睐,姑娘们骂着、嘲笑着卜海男人的同时,也悄悄地把终生托付了。
知道了肩上背负的骂名从何而来,缘何而起,稍觉婚姻之道:难得糊涂心安,也好意思再说点别的什么。
上海男人是怎样产生的就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前面提到过上海是个移民城市,有个两三代的历史就是老资格了,可见上海男人不是遗传密码中有一篇叫“上海风格”的散文,而是后天的训练使然,管你来自哈尔滨还是广州,在上海呆上个十几年,便活脱脱一个上海男人。
大凡一种文化或者小而言之称作“风格”,能够消弥差异,并建立自己的优势地位,一般需要有两个特征:一是多元的内部体系,二是一定的合理性和先进性;前者是上海文化的特征,说上海文化说得很热闹,但你如果深入进去一看,往往大失所望,你看到的只是北京的黄、西安的灰、海南的蓝、以及某某的绿,就是没有所谓上海的颜色,但这种似是而非犹如算命先生的语言,你自己会选择与你相当的那一部分套进去,同时,这种内空状态本就是—种接纳状态,没有人会觉得有被抗拒的感受。
至于所谓的先进性和合理性,我回想了一下我自小受到的训练,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
从小,我就被要求注意周围的环境。
因为,上海人居住的空间是那么的逼仄狭小,你必须在一个只有10个平方米然而是十几家共同做饭洗菜的房间干完你自己的活,同时不影响其他人,更不能踢了别人的热水瓶,拿错了油瓶。我们这一代的上海人在未见得能正确地穿上左右脚的鞋子之前就能分辨邻居家的水壶是什么颜色和形状的。
想一想,如此严格的训练,虽然它的过程不一定伴随什么痛苦,但从上海共用厨房里走出的男人总是最早适应新的环境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从小,我就知道华山决不会只有一条路。
小孩子在一起免不了争吵的,这样的事情在每一座城市,每一个男人身上都发生过。试想1下列两个不同的情景:北京,一个男孩打了败仗哭着回家,街坊的大爷会笑着说:怎么,打不过人家?人矮?你可以专练那下三路的功夫啊,腿功……上海,同样的情形,那绍兴大爷会说:打不过人家?知道打不过,就不要硬来,你就不会动脑筋啊?他有什么软档吗?
结果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亡海男人练拳的少,热衷于练脑的倒多了;
从小,我就知道要学会独门技艺。
现在在上海买一套若干万的住房可以成为上海人,而在过去漫长的年代里,上海这座城市是以手艺留人的。所以,上海到处都是能工巧匠,我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一两样手艺或绝活,随时备用,最有趣的是小时候里弄里搞的那些便民社区活动,我发现小小的一条弄堂里竟能凑起一支豪华的队伍,几乎各工种都有,每个人都可为民服务的。在这样的城市里,男孩们尽管调皮.但十分尊重和注意学习技能,以至日后延伸到学习知识。
小学同班有一个调皮大王,当时觉得恶贯满盈的那一种,且一无所长。但有一次我们游园,我亲眼看见他用弹皮弓包着一颗铁螺母把河里一条跳出水面的鱼射成两截……不是那什么,只是奥运没有弹弓比赛啊。
从小,我就知道,门开着的时候很重要。
共用一个厨房,甚至卫生间,上海人捍卫自己隐私的难度变得很高,也由此产生了—个传统,尽可能地知道别人的隐私同日才尽可能地掩饰这个事实,这叫给别人面子,其实也有捍卫自己面子的意思。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英雄不问出处,即使好汉也不便重提当年勇的,这是上海人的面子观。
艰难的上海人要让家里看上去有值钱货、不能让孩子穿补丁衣服、有好菜的时候早点去厨房,月底没钱厂,可以分批潜伏回家.错过厨房高峰,吃泡饭。
早年上海人的精美生活的本质就是如此,它是上海高超生活艺术的原动力。
从小,我还知道很多,如何做一个上海男人。
今天,上海男人不再受歧视,就像粮票成了收藏品,但我知道国人对上海男人的看法正在转向美国公众看犹太人的那种:尊重,却并不是打心眼里喜欢。佩服,却不想学点什么。
当了30多年的上海男人,因为没有上山下乡的惨痛经历,和外地同胞的交往又多在生意和游历之间,所以心中并无那种大开大合的波澜,但由此而惊问自己:有没有资格写这篇文字?
原先计划是步柏杨先生原韵来一篇《丑陋的上海人》的,没想着键盘敲出来的是这样一篇东西,不过,再一细想,竟觉出自己比柏杨先生的宽容了:
一个城市大至一个民族种群的好坏,其实是系于一柱的,好也是斯,丑也是斯,只在乎于分寸之间,过了,即是丑的。上海人的精明、对环境最大限度的利用和索取、不尚勇武而重计谋以及对自己和他人面子的顾及,这哪—条不是好的?但若过了份,又有哪一条不让人切齿的?有一点需另起一行说明的:我爱上海,下辈子如果有缘,再做一次上海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