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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烟雨蒙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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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29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又到了这可厌的日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炼。在那围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的滚落在泥地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的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那条蓝色滚白边的围裙也还系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的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的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我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巷口那个修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缝过多少次线,每次我提着它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还是这双吗?快没有得修了。”现在,这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水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就“咕叽”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要脱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妈把我送到大门口,扶着门,站在雨地里,看着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

  “依萍!”我回过头去,妈低低的说:

  “不要和他们发脾气哦!”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白的脸染成了淡黄色。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子,隐进门里去了。我看着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有公共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水就都钻进了鞋里,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从鞋缝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水又钻了进去。冷气从脚心里一直传到心脏,彷佛整个的人都浸在冷水里一般。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刚巧路面有一个大坑,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意换上的,我最好的那条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发,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无论我怎样转动伞柄,雨水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渐浸湿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的贴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水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了咬嘴唇,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索取钱的数目——八百块钱生活费,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干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母女冬衣的费用,看样子,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了。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着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着的“陆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陆寓”两个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陆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外的人呢?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个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的金鱼眼睛。她撑着把花阳伞,缩着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欢迎,望了望我打湿的衣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的说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间的水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水泥路的两边都种着花,有茶花和台湾特产的扶桑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显得清晰。一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欢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身酥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播送着美国热门音乐,那粗犷的乐声里带着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着,呼叫着。梦萍——我那异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发里,她穿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使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色的短大衣,随随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亲,也和她母亲一样的充满了诱惑。那对大眼睛和长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的靠在沙发中,两只脚也曲起来放在沙发上,却用脚趾在打着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面。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美国的电影杂志,摇头晃脑的听着音乐。看到了我,她不经心的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着声音对里面喊:

  “妈,依萍来了!”我在一只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心的把我湿了的裙子拉开,让它不至于弄湿了椅垫,一面把我湿淋淋的脚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愿让梦萍她们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的倾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发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灵般呆在墙角里,倚着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冷冷的望着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当然也不会逃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八岁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梦萍间足足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因此特别的得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陆振华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母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六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她出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马鞭,从南京的大马路上呼叱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足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死后听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有停止献花。这是一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我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虽然有许多人抚着我的头对妈说:

  “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胎子。”

  但,我却深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她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毛焦火辣。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美的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测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陆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里该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美国,听说已经娶了个黄头发的妻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尔豪,虽然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廿四岁,虽谈不上美丽,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至于我这小弟弟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愉快感。眼睛细小,眼皮浮肿,眼光阴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唇原长得很好,他却经常喜欢用舌头抵住上嘴唇,彷佛他缺了两个门牙,而必须用舌头去掩饰似的。加上他的皮肤反常的白,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常旺盛。在这个家里,仗着父母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个歌曲播送完了,接着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后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街××号××先生点给××小姐”之类。梦萍把头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倾听着。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发生兴趣的望了一眼,接着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叮铃叮铃的响,一面拚命踏着脚踏,让车轮不住的发出“嚓嚓”的声音。梦萍一唬的把杂志摔到地下,大声的对尔杰嚷着说:

  “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尔杰对他姐姐伸了伸舌头,满不在乎的按着车铃说:

  “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爸爸去!”

  “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着说,示威的看着她弟弟,一面从地下捡起那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白眼,把头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头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头太短,始终在嘴唇上面打着圈儿。一面却死命的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高举着那卷杂志,嚷着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的滚了出来,尔杰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的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毛衣,拚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

  “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着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的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泄愤的把收音机的声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的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的抽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身来,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股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雪姨拉着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住的揉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母亲揉着,一面不停的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内窥视着。“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妆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当然,她一直过着好日子,不像妈那样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的叫了声爸爸。他不耐的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梦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愿的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静了许多。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倍。爸没有说话,只阴沉的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的垂下了眼睛,嘴里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眼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来乞讨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爸接了过来,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的靠进了沙发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里也消夫了那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拚命摇着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色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强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拿现在来说吧,她上身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所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的叫了起来:“你的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

  “蓓蓓,过来!”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雪姨用手抚摸着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发椅中,安闲的吸着烟斗,烟雾不断的从他那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长了,眉毛和头发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陆振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发中吸吸烟斗了。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他坐在沙发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的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寻着什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张大了,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对如萍说:

  “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了!

  “哦,爸,”我急急的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的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的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的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吃点亏,就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我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易骂他。有的时候,眼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速的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眼光望着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的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犯了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的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白今天是绝对拿不到那笔钱了。

  “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的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雪姨白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继续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

  “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来拿!”爸说,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爸严厉的说,浓黑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低的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母女两个,能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

  “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沸腾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坏脾气,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光反射着一条条紫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雪姨把钱交给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转的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

  “告诉你,”爸紧绷着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蘑菇!”“爸,”我咽了一口泪水,尽力抑制着自己。“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亲?”爸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我从沙发上猛然的站了起来,血液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我凶狠的望着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我称作父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的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干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起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发中,诧异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紧紧的盯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身发着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已飞快的拿了一条粗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过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怎么,他竟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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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29




  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叠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没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

  “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的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

  “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的洒着,屋檐下单调的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

  “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的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的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倒的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的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可和高宝的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的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突然说: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

  “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天舞厅就要开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乱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还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

  “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么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母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和方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压低声音说:

  “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她皱着眉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哈,”我笑了起来:“恭喜恭喜。”

  “你慢点恭喜,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什么?”我打量着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了。“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经经的说:“非但没有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谁?”“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我们画石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好了!好了!”我说:“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一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下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的说。“怎么没有用?难道你试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因为……”方瑜慢吞吞的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滴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标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了这个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的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的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钱?拿到没有?”我摇摇头,说:“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方瑜看看我,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的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别讲了,依萍。”“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的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的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方家——”妈犹豫的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妈,”我转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别说了,依萍,”妈说,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红着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也不该打你。”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年早上尔豪来了一趟。”“尔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的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后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份的!”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的记了,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

  不择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像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困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什么?”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过去,摇着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哦!”我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妈妈。”我叫,一面痛哭着。“依萍,”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呀!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着,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问:“你,你,你到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急急的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薰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再想爬高就难如登天了,你会跟着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的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去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着说,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女相对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这里只有七十块,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办法。没时间和你多谈,我明天要考试,要赶回去念书!”说完,她对我笑笑,挥挥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关上房门,走上榻榻米,对那七十元发了好一阵呆,七十元,这份量多重呀!把钱交给了妈,我说:

  “方瑜送来的,我们再挨两天看看吧!”

  两天过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妈一开门就对我说:“今天如萍来过了。”“她来干什么?”我诧异的说:“要想参观参观我们的生活吗?”“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妈说:“是你爸爸叫她来的!”“爸叫她来干嘛?”“你爸叫她送来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愕然的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可是,”我不解的说:“为什么他突然要给我们钱了?”

  “我想,”妈犹豫的说:“大概他觉得上次做得太过份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不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唉!”妈叹了口长气,默默不语的站着,半天之后,才低低的说:“可是,我们是需要钱的。”

  “无论怎么需要钱,我不用他的钱!”我叫着说。“不用他的钱,用方瑜的吗?”妈妈仍然轻声的说着,像是在自语:“让方瑜那样清苦的人家来周济我们?为了借钱给我们,他们可能要每天缩减菜钱,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而你爸爸,他对我们是有责任和义务的!”

  “妈妈!”我喊:“你不要想说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为了武装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说:“你不要让我去接受施舍,人总得有几根傲骨!”

  “傲骨!”妈妈点点头,凝视着我说:“傲骨是不能吃的。现实比什么都残忍!”“妈妈!”我摇摇头:“你要勉强我去接受这笔钱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远在这笔钱的压力下抬不起头来!”

  妈沉默了。然后,她一语不发的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接过纸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叠,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紧了纸包,望着妈苍白而不健康的脸,和弱不禁风的单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动摇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们的急,三千元在“爸爸”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我矛盾得厉害,现实和自尊在我脑中迅速的交战,我几乎决定留下这笔钱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过的豪语,我甩了甩头,毅然的走向门口。

  到“那边”的这段路变得很漫长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个炙手的东西,在我手中和心里烧灼着。停在“陆寓”的红门前面,我彷徨的望着那块金色的牌子,按门铃吗?退还这三千元?不顾妈妈的苍白憔悴,只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深思着,心底的犹豫更加厉害。终于,我还是按了门铃。

  走进客厅,爸正靠在沙发里抽烟斗,雪姨在给尔杰用手工纸摺飞机。看到我进去,他们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边的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掉转身子,准备出去。爸在我身后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语气中仍然具有权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转回身子,我望着爸,爸从嘴里取出了烟斗,眯起眼睛注视我。他在研究我吗?我忍耐着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

  “你的傲气是够了!”我仍然不说话,只静静的瞪着他。他用烟斗指指沙发,命令的说:“坐下来!”我没有坐,挺立在那儿。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我不能掉头就走,还要站在这里听他说话?爸的烟斗又塞回了嘴里,衔着烟斗,他点点头说:

  “依萍,把钱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内心又剧烈的交战起来,爸的态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贯的命令态度的后面,仿佛还隐藏着什么,使他的语气中带出一种温和的鼓励。看到我继续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心平气和的说:“依萍,再固执下去,你不是傲气,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许多错误,你应该运用一下思想,不该再感情用事了。现在,把钱拿回去!”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钱,又望望爸。愚昧,是吗?或者有一点。钱,在陆振华眼里算什么呢?可是,对我和妈,却有太多的用处,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着爸,心里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拿走这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悯之念和同情之心?还是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我把眼光调到雪姨的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爸的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饿肚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着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在我面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的转过身子,握着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着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走到了院子里,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着我,深思的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是吗?是一家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发掘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着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我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着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29




  我又恢复了和“那边”来往,事实上,我到“那边”去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渐发现,我和爸中间展开了一层微妙的关系,爸变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时时在窥探着他,防备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仿佛在玩着捉迷藏的玩意儿,时刻戒备着对方。有时,我一连一星期不到“那边”去,爸就要派如萍或尔豪来找我去,对于我的要求,他变得非常慷慨。自从那次挨打之后,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恭敬和畏惧,我开始习惯于顶撞他,而我发觉,每当我顶撞他的时候,他都始而愤怒,继则平静,然后他会眯起眼睛望着我,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我可以领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经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视。跟着爸对我态度的转变同时而来的,是雪姨的恼怒和惊恐,她显然有些怕我了,对我的敌意也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恶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厉的眼光对她一转,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却时时在思索如何报复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个人都厉害!刚到台湾的时候,她用种种卑鄙的办法使爸厌恶妈妈,而妈妈又生来就怯弱沉默,又不会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弄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爸对女人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则爱弛。终于,妈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爸也看厌了妈愁眉深锁的“寡妇面孔”,于是,我们被迫搬了出来,从豪华的住宅中被驱逐到这两小间屋子里来。没有下女,没有带出一点值钱的东西。妈妈夜夜饮泣,我夜夜凝视着窗外的星空发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间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锐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没有到“那边”去了。早上,如萍来告诉我,爸要我去玩。这两天,如萍似乎有点变化,她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又羞涩的咽了回去。但她脸上有一种焕发的光辉和喜悦。或者,她在恋爱了,事实上,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由于腼腆和畏羞,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尔豪在台大念电机系,曾经好几次给她介绍男朋友,但全都失败了。我想不出,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容光焕发?但,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个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许多新衣服,(爱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虽自认洒脱,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不能免俗!)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钱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头发上系一条红缎带,套上件新买的深红色长毛女大衣,揽镜自照,也颇沾沾自喜。我喜欢用素色打扮,却用鲜艳的颜色点缀,这使我看起来不太飞扬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妈妈说了再见,依然散着步走到“那边”。

  才走进院子,我就觉得今晚的情形有点反常,客厅里灯烛辉煌。这客厅原有一盏落地台灯,两盏壁灯和一盏大吊灯。平常都只开那盏吊灯,而现在,所有的灯都亮着,客厅中人影纷乱,似乎在大宴宾客。我诧异的走进客厅,一眼看过去,客厅中确实很多人,但全是家里的人,爸爸、雪姨、如萍、梦萍、尔豪、尔杰,在这些人之间,坐着一个唯一的陌生人。从雪姨的巴结紧张来看,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贵客。何况,这种全家出动的接待,在陆家简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客人,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服装很整洁,却并不考究。长得不算漂亮,不过,眼睛沉着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几分书卷气。他仰靠在沙发里,显得颇为安详自如,又带着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马虎和随便劲儿,给人一个亲切随和的感觉。人有两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种却耐人细看,耐人咀嚼,他应该属于后一种。

  随着我的注视,他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困惑的看我。爸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依萍,这位是何书桓,尔豪的同学!”一面对那位何书桓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女儿,陆依萍!”

  我对这位何书桓点了点头,笑笑。不明白尔豪的一个同学何以会造成全家重视的地位。何书桓眼睛里掠过一抹更深的怀疑,显然他也在奇怪我这“另外一个女儿”是哪里来的。我脱掉长大衣,挂在门边的衣钩上。然后找了一个何书桓对面的座位坐下来,何书桓对我微笑了一下。说: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何书桓,人可何,读书的书,齐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说一遍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着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张沙发椅子里。雪姨对于我的到来明显的露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则羞答答的红着脸,把两只手合拢着放在两条腿之间,头俯得低低的。她今天显然是特别妆扮过,搽了口红和胭脂,头发新做成许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红杂金线的毛衣,和酱红色的裤子,活像个洋娃娃!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又在给如萍介绍男朋友了,看样子,这位何书桓并不像第一次来,参照如萍最近的神态来看,他们大概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的嗑了起来,梦萍在我身边看电影杂志,我也歪过头去看。雪姨咳了一声,说话了,是对何书桓说:“书桓,你已经答应教如萍英文了哦?从下星期一就开始,怎样?”原来雪姨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这进展似乎很快的,因为我确定一个月前如萍还不认识这位何书桓呢!抬起头来,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热望的,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么想促成这件事。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着,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着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定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尔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中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找出一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和的看看如萍,温和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吞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着脸,却终于敢正面对着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些人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嗯,”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着。“不过,”他又微笑着说,“如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书桓转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想要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着,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哪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着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苏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我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我冲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着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我那儿是应有尽有!”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着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视着我,看到我看他,他拿着糖盘子说:“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伫立即飘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会儿。“你——”他继续望着我说。“是不是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的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着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的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着要吃橘子,雪姨板着脸在生闷气,尔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爸,我要回去了!”爸看着我,问:“要钱吗?”我想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的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何书桓犹豫了一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着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的呆立着。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的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着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大。他望着我微笑,轻声说:“你住在哪里?”“和平东路。”“真巧,”他说:“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的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对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还有别人吗?”“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去买书的。”我摇头。“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他的眼睛里有着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见着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着走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着小棉袄,冻得直打哆嗦。我推着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着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着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着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在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着头发,把纸门拉开一条缝,伸出头去说:“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天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着说:“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着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你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着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现那儿放着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是:《前夜》、《猎人日记》、《猫桥》、《七重天》、《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面对着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着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的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很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情!”“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人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着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着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门。我还没吃早饭,在巷口的豆浆店吃了一碗咸豆浆,一套烧饼油条。然后,何书桓招手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我阻止了他,望着他笑了笑说:“虽然你很有钱,但是也不必如此摆阔,我不习惯太贵族化的郊游,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车到阳明山!你现在是和平民去玩,只好平民化一点!”他望着我,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表情,接着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叫出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车,所以,我以为……”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的说。

  “是的,”他深思的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派!”

  我站定,望着他,他也深思的看着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了,他拉着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到处竖着“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着人潮向公园的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不错,上帝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人类!”他说。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为什么?”“石头最坚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是一株小草!”“为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台风!”他说。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就这四个字?”“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多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着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着跟人潮滚动,笑着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家门口,夜正美好的张着,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的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问。我轻轻的拍拍门。“这里不为你关门。”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说:“再见。”“再见!”我说。但他仍然支着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门,他还站着,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着。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着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的跟了过来。走上榻榻米,妈不同意的说:“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的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的写下几句话:“一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着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着一种我不解的情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着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着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29




  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着厚厚的毛衣,呵着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着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着,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着一件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看来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着,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着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着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说:“我看着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着,等他来融解冰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着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着。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着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发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着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发中抽烟斗,尔杰坐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着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着呵欠。看到我进来,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着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丝。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着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着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湿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着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着满腔的不解,跟着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安心做功课了,他昂着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着尔杰奔向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着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着蓓蓓,给它洗澡。爸爸还叼着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着它的毛,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有陆家的高鼻子,也没有陆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陆家的特性!那么,他真的不是陆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着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陆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着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给小狗洗完澡,我们回到客厅里,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伸头进去喊了一声。如萍正篷着头蜷缩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我喊她,她对我勉强的笑了笑,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身上那件小棉袄揉得绉绉的,长裤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她十分苍白,关于我和何书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几分,大概她并不知道得太多。事实上,我和何书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阶段,所谓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谊的最高潮,而尚未走进恋爱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对自己所导演的这幕戏,已经有假戏真做的危险,尽管我用“报复”的大前提武装自己,但我心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的想逃避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我所不敢分析,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着我到客厅中,蓓蓓缩在沙发上发抖,我说:

  “我们刚刚给蓓蓓洗了个澡。”

  如萍意态阑珊的笑笑,显得心不在焉。我注视着她,这才惊异爱情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个月,她看来既消瘦又苍白,而且心神不属。我知道何书桓仍然常到这儿来,也守信在给如萍补习英文,看样子,如萍在何书桓身上是一无所获,反而坠入了爱情的网里而无以自拔了。大约在晚饭前,雪姨回来了。我仔细的审视她,她显得平静自如,丝毫没有慌乱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饰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点点头,对爸爸说:

  “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点!”

  爸看来对雪姨的输赢毫不关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么,她是以打牌为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经常要出去“打牌”,“手气”也从没有好过。是真打牌?还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里”吃晚饭,饭后,爸一直问我有没有意思考大学,并问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师?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师,大学还是要再考一次。正谈着,何书桓来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给如萍补习的日子,怪不得如萍这样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书桓对我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高兴的说:“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和你母亲一起吃的晚饭!”何书桓毫不掩饰的说,我想他是有意说给大家听的,看样子,他对于“朋友”的这一阶段不满了,而急于想再进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使我觉得开心。何书桓在沙发中坐了下来,雪姨以她那对锐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着何书桓,又悄悄的打量着我,显然在怀疑我们友谊进展的程度。然后,她对何书桓绽开一个近乎谄媚的笑,柔声说:“要喝咖啡还是红茶?”接着,又自己代他回答说:“我看还是煮点咖啡吧!来,书桓,坐到这边来一点,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样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边的沙发。我明白,她在竭力施展她的笼络手段,带着个不经意的笑,我冷眼看何书桓如何应付。何书桓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说: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说着,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雪姨脸上的不自在加深了,她眯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就走到里面去了。这儿,何书桓立即和爸爸攀谈了起来,爸爸在问他有没有一本军事上的书,何书桓说没有。由此,何书桓问起当时中国军阀混战的详情及前因后果,这提起了爸爸的兴趣,近来,我难得看到他如此高兴,他大加分析和叙述。我对这些历史的陈迹毫无兴趣,听着他们什么直军奉军的使我不耐,但,何书桓却热心和爸爸争论,他反对爸爸偏激的论调,坚持军阀混战拖垮了中国。爸有些激怒,说何书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妄想论天下大事。可是,当雪姨端出咖啡来,而打断了他们的争论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着光,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雪姨端出咖啡来,叨何书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尔杰就钻进她怀里,扭股糖似的在雪姨身上乱揉,问雪姨要钱买东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观察尔杰,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测的,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曾有熟悉的感觉,现在,我找到为什么会觉得熟悉的原因了!“遗传”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尔杰简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来嘛,陆家的孩子个个漂亮,尔杰却与生俱来的有种猥琐相。哦,如果真的这样,爸爸是多么倒楣!他一向宠爱着这个老年得来的儿子!我冷冷的望着雪姨,想在她脸上找出破绽,可是,她一定是个做假的老手,她看来那样自然,那样安详自如。但,我不会信任她了,我无法抹杀掉我亲眼看到的事实,这是件邪恶的事,我由心底对这事感到难受和恶心。却又有种朦胧的兴奋,只因为把雪姨和“邪恶”联想在一起,竟变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二者是无法分割的。那么,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恶”的证据,对我不是更有利吗?

  雪姨正在热心的和何书桓谈话,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谈话,如萍则乞怜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书桓,一股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断然的举动,对何书桓说:“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给她上课吧,客厅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带书桓去,我去叫阿兰给你们准备一点消夜!”

  如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房里还……还……没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乱相,和那搭在床头上的奶罩三角裤,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却毫不考虑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书桓又不是外人!”

  好亲热的口气!我看看书桓,对他那种无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觉有趣。终于,何书桓对如萍说:

  “你上次那首朗菲罗的诗背出来没有?”

  如萍的脸更红了,笨拙的用手擦着裤管,吞吞吐吐的说:

  “还……还……还没有。”

  “那么,”何书桓轻松的耸耸肩,像解决了一个难题。“等你先背出这首诗我们再接着上课吧,今天就暂停一次好了,慢慢来,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红着脸,像个孩子般把一块小手帕在手上绕来绕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几乎叫了起来,皱紧眉头,噘着嘴,愣愣的坐着。雪姨还想挽回,急急的说:“我看还是照常上课吧,那首诗等下次再背好了!”

  “这样不大好,”何书桓说:“会把进度弄乱了!”

  “我说,”爸爸突然插进来说:“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没什么分别,不学也罢!”说着,他用烟斗指指我说:“要念还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点名堂来!”他看看何书桓说:“你给我把依萍的功课补补吧,她想考大学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贯的命令味道,可是,何书桓却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飞扬的说:

  “我十分高兴给依萍补课,我会尽力而为!”

  我瞪了何书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但,我心里却有种恍恍惚惚的喜悦之感。

  “告诉我,”爸爸对何书桓说:“你们大学里教你们些什么?我那个宝贝儿子尔豪念了三年电机系,回家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对我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串洋文,然后又是直流交流串连并连的什么玩意儿,说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经学了好高深的学问。可是,家里的电灯坏了,让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书桓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可是,雪姨却很不高兴的转开了头。何书桓说:

  “有时学的理论上的东西,在实用上并没有用。”

  “那么,学它做什么?”爸爸问。

  “学了它,可以应用在更高深的发明和创造上。”

  爸爸轻蔑的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着,抬抬眉毛说:

  “我可看不出我那个宝贝儿子能有这种发明创造的本领!不过,他倒有花钱的本领!”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的说: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学什么的?”爸爸问何书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声,不大同意:“时髦玩艺儿!”

  何书桓看着爸爸,微笑着说:

  “英文现在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语言,生在今日今时,我们不能不学会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学得很好,然后吸收外国人的学问,帮助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否认,我们比人家落后,这是很痛心的!”

  爸审视着他,眯着眼睛说:

  “书桓,你该学政治!”

  “我没有野心。”何书桓笑着说。

  “可是,”爸爸用烟斗敲敲何书桓的手臂说:“野心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它帮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很可能带给你灭亡!”何书桓说。爸爸深思的望着何书桓,然后点点头,深沉的说:“野心虽没有,进取心不可无,书桓,你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赞扬一个人。何书桓看起来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这种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动心,我发现,我是真的在爱上他了。又坐了一会儿,爸爸和何书桓越谈越投机,雪姨却越来越不耐,如萍则越待越无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将近十点,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爸爸也站起身来说:

  “书桓,帮我把依萍送回家去,这孩子就喜欢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对我似乎过分关怀了!可惜我并不领他的情。何书桓高兴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别,如萍结巴的说了声再见,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她眼睛里闪着泪光。雪姨十分勉强的把我们送到门口,仍然企图作一番努力:

  “书桓,别忘了后天晚上来给如萍上课哦!”

  “好的,伯母。”何书桓恭敬的说。

  我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问的望着爸爸。爸爸转头对雪姨说:“雪琴,拿一千块钱来给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说:

  “可是……”“去拿来吧,别多说了!”爸爸不耐的说。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问爸爸要钱,这也不是他该付我们生活费的时间,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一千块钱?但是,有钱总是好的。雪姨取来了钱,爸爸把它交给我说:

  “拿去用着吧,用完了说一声。”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钱,和何书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对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着我,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间,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笑,看到她脸色转青,我又联想到川端桥头汽车中那一幕,我皱皱眉,接着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身边的何书桓问。

  “没什么。”我说,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冷吗?”他问,靠近了我。

  “不。”我轻轻说,也向他贴近了一些。

  “还好没下雨。”他说。

  我看看天,虽然没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很冷,我的面颊已经冰冷了。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何书桓说,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他的手从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际,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接着,有股朦胧的喜悦由心中升起,温暖的包围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揽住我的腰。我们默默的向前走着。

  “依萍,”半天后,他低柔的叫我。

  “什么?”“对你爸爸好一点。”他轻声说。

  “怎么?”我震动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操心!”我有些生气。

  “好,就不谈这些,你们这个家庭太复杂,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书桓说。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以高速度冲了过来,我们让在路边,车灯很亮,车上是个穿着大红外套的少女,车垫提得很高,像一阵旋风般从我们身边“刷”的一声掠过去。我目送那车子消失在黑暗里,耸耸肩说:

  “是梦萍,她快变成个十足的太妹了!”

  何书桓没有说话,我们又继续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试探的说:“你觉得如萍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很善良,很规矩。”他说,望着我,显然在猜测我问这句话的意思。“你没看出雪姨的意思吗?”我单刀直入的问。

  “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别装糊涂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如萍爱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我。

  “我为你想,”我故意冷静而严肃的说:“这头婚事非常理想,论家世,我们陆家也配得过你们何家。论人品,如萍婉转温柔,脾气又好,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无穷。论才华,如萍才气虽不高,可是总算中上等,何况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规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够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停在门边,继续说下去。“如萍有许多美德,虽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却没有一点奢华气息,又不像梦萍那样浪漫,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典型是最好的……”他把手支在门上,静静的望着我,冷冷的说:

  “说完了没有?”“还有,如萍……”我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突然吻住了我。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嘴唇紧贴着我的。由于事先我丝毫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手,不禁大吃了一惊。接着,就像有一股热流直冲进了我的头脑里和身体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他的手紧紧的抱着我,他的身子贴着我,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使我窒息。我听得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猛烈,那么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觉得我在回吻他,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这一刻,天地万物,全已变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从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里拉回来。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对雾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视着我。

  我不能说话,心里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尝试着对我微笑。我也想对他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激荡着、飘浮着,悠悠然的晃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注视我,蹙着眉,然后深吸了口气说:

  “依萍,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的话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阵巨大震动,他的脸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急急忙忙的打了门,一面对他抛下一声慌张的:“再见!”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着注视我。门开了,我闪了进去,立即把门碰上。妈妈不解的望着我说:

  “怎么回事?依萍?”“没什么。”我心慌意乱的说,跑上了榻榻米,走进房里,一直冲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我绯红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慢慢的坐进椅子里。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围巾上的穗子,我缓慢的把围巾解了下来,这是条米色的羊毛围巾,上面角上有红丝线刺绣的“书桓”两个字。望着这两个字,我又陷进了飘忽的境界里。

  这晚,我的日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我战胜了如萍和雪姨,我获得了何书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乱。”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何书桓了,在我的复仇计划里,这是滑出轨道的一节车箱,我原不准备对他动真情的,可是,当情感一发生,就再也无法阻遏了。这天深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妈妈也在床上翻身,于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妈妈房里,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面颊,轻轻的问我:

  “你和何书桓恋爱了吗?”

  “恐怕是的。”我说。妈妈抱住我,低声说: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会得到幸福的。”

  “妈妈,你曾经恋爱过吗?”我问。

  妈妈默然,好半天都没说话,于是我又问:

  “妈妈,你到底怎么嫁给爸爸的?”

  妈妈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慢慢的说:

  “那一年,我刚满廿岁,在哈尔滨。”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缘份。那天,我到我姨妈家里去玩,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姨妈家里回家,如果我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都没事了,我却选定了那时候回家,真是太凑巧了。我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边上回避,同时灰尘蔽天,一队马队从街上横冲直撞的跑来。慌忙中,我闪身躲在一个天主教堂的穹门底下,一面好奇的望着那马队。马队领头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经从我面前跑过去了,却又引回马来,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视着我,他的随从也都停了下来。那时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身对他的副官讲了几句话,就鞭马而去,他的随从们也跟着走了。我满怀不安的回到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也以为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队军装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厅里一放说,陆振华已经聘定我为他的姨太太!”

  “就这样,你就嫁给了爸爸?”我问。

  “是的,就这样。”妈妈轻声说。虽然在黑暗里,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凄凉的微笑。“抬箱子来的第二天,花轿就上了门,我在爹娘的号哭声中上了轿,一直哭到新房里……”她忽然停住了,我追着问:“后来怎样?”“后来?”妈妈又微笑了一下。“后来就成了陆振华的姨太太,生活豪华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独自住一栋洋房。五、六个丫头伺候着……”

  “那时爸爸很爱你?”我问。

  “是的,很爱。是一段黄金时期……”妈妈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那时你爸爸很漂亮,多情的时候也很温柔,骑着马,穿上军装,是那么威武,那么神气,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了。但,在我怀心萍的时候,你爸爸又弄了一个戏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尔豪,这以后,你父亲起码又弄了十个女人,但他都没有长性,单单对我和雪琴,却另眼看待。心萍长得很美,有一阵时间,你爸爸不抛开我,大概就是为了喜欢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着你爸爸到台湾……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也不是很无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我睡意朦胧的说:

  “我反对你,妈,爸爸是个无情的人!他能赶出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无情。”“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情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来说,就不能说他无情,心萍病重的时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会到她床前陪她说一段话……”妈又在叹气:“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让人流泪。心萍的娇柔怯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强,是那么不同,但他们父女感情却那么好。当医生宣布心萍无救时,你爸爸差点把医生捏死,他用枪威胁医生……”我又打了个哈欠。“他能这样对心萍,才是奇迹呢!”我说。

  “我和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至今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父亲,可是,我断定他不是个无情的人,非但不是个无情的人,还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他不同于凡人,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当他打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里,我觉得他像个没有人性的野兽。”我说,翻了一个身,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帘。“依萍,我为你担心。”妈妈在说,但她的声音好像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太困了。“一顿鞭打并不很严重,为什么你要让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获得平安和快乐……”我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句,应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妈妈的声音飘了过来: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灵上的担子比你重,你要学习容忍和原谅,我愿意看到你欢笑,不愿看到你流泪,你明白我的话吗?”“唔,”我哼了一声,阖上了眼睛。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的听到妈妈在说话,我只听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爱过一个人……真真正正的爱……漂亮……英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他……这么许多年我一直无法把他从心中驱除……”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再也睁不开,终于,我放弃去捕捉妈妈的音浪,而让自己沉进了睡梦之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29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三月,是台湾气候中最可爱的时期,北部细雨霏微的雨季已经过去了,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着。我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完的活力。我没有开始准备考大学,第一,没心情,一拿起书本,我就会意乱情迷。第二,没时间,我忙于和何书桓见面,出游,几乎连复仇的事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恋爱”。以前,我以为恋爱只是两心相悦,现在才明白岂止是两心相悦,简直是一种可以烧化人的东西。那些狂热的情愫好像在身体中每个毛孔里奔窜,使人紧张,使人迷乱。

  何书桓依然一星期到“那边”去三次,给如萍补英文。为了这个,我十分不高兴,我希望他停止给如萍补课,这样就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但他很固执,认为当初既然允诺了,现在就不能食言。这天晚上又是他给如萍补课的日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的陪妈妈谈天。谈着谈着,我的心飞向了“那边”,飞向了何书桓和如萍之间,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么预感使我不安,我在室内烦躁的走来走去,终于,我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抓了一件毛衣,我匆匆的和妈妈说了再见,顾不得又把一个寂寞的晚上留给妈妈,就走出了大门。

  到了“那边”,我才知道何书桓现在已经改在如萍的房间里给如萍上课了。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书桓再抢回去,可是,爱情是那样狭小,那样自私,那样微妙的东西,你简直无法解释,单单听到他们会关在一个小斗室中上课,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尤其因为这个改变,何书桓事先竟没有告诉我。爸爸在客厅里,忙着用橡皮筋和竹片联起来做一个玩具风车,尔杰在一边帮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那些竹片总会散开来,尔杰就不满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诉他这个贪婪而邪恶的小男孩只是个使爸爸戴绿帽子的人的儿子!(当我对尔杰的观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时机还未成熟,我勉强压下揭露一切的冲动。直接走到如萍门口,毫不考虑的,我就推开了房门。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我的预感真没有错,门里是一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何书桓却紧倚着她站在她的身边,如萍抓着何书桓的手,脸埋在何书桓的臂弯里。何书桓则俯着头,在低低的对她诉说着什么。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气,立即退出去,把门“砰”的碰上。然后,我冲进了客厅,又由客厅一直冲到院子里,向大门口跑去,爸爸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喊:“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么?跑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跑到门口,正要开门,何书桓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愤愤的抽出手来,毫不思索的就挥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打开大门,跑了出去。刚刚走了两三步,何书桓又追了上来,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转过身子来。他的脸色紧张而苍白,眼睛里冒着火,迫切而急促的说:

  “依萍,听我解释!”“不!”我倔强的喊,想摆脱他的纠缠。

  “依萍,你一定要听我!”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由于我挣扎,他就用全力来制服我,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我一面挣扎,一面压住声音说:

  “你放开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必须听我!”

  我屈服了,站着不动。于是,他也放开了我,深深的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依萍,当一个怯弱的女孩子,鼓着最大的勇气,向你剖白她的爱情,而你只能告诉她你爱的是另一个人,这时,眼看着她在你眼前痛苦、绝望、挣扎,你怎么办?”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是,这是张太真挚的脸,真挚得不容你怀疑。那对眼睛那么恳切深沉,带着股淡淡的悲伤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头,我低低的说:“于是,你就拥抱她以给她安慰吗?”

  “我没有拥抱她!我只是走过去,想劝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对她很抱歉,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白吗?”“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执的说:“怜悯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尤其在男女之间。”

  “可是,我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假如没有我呢,你会爱上她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困惑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证明她对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说,依然在生气:“她会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来捉住你,于是,今晚的情况还会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眼睛说:“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到‘那边’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对如萍他们背信,无法容忍你对我怀疑!依萍,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他显然已经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语调使我心软,心酸。我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我抬起头来,我们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里的求恕和柔情系紧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插进他的手腕中,我们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紧了我,握得我发痛。我们相对看了片刻,就紧偎着无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树木移到我们身后,一盏盏街灯把我们的影子从前面挪到后面,又从后面挪到前面。我们越贴越紧,热力从他的手心不断的传进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尽头,我们同时站住,他说:“折回去?”我们又折了回去,继续缓缓的走着,街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他说:“就这样走好吗?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语。于是,在一棵相思树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说,又加了一句:“闭上你的眼睛!”

  我闭上了。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们爱上了碧潭。主要的,他爱山,而我爱水,碧潭却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山是绿的,水是绿的,我们,也像那绿色的植物一样发散着生气。划着一条小小的绿色的船,我们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梦般温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错,在那荡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儿飘过梅花儿开,燕子双双入画台。

  锦绣河山新气象,万紫千红春又来——………”

  我笑着,把手伸进潭水中,搅起数不清的涟漪,再把水撩起来,浇在他身上,他举起桨来吓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着转儿。然后,我用手托着下巴,安静了,他也安静了,我们彼此托着头凝视,我说:

  “你的歌不好,知道吗?既无雪花,又无梅花,唱起来多不合现状!”“那么,唱什么?”“唱一首合现状的。”于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丽的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这首歌婉转幽柔,他轻声低唱,余音在水面袅袅盘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湿润了。他握住我的手,让小船在水面任情飘荡。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我们相对无言,默然凝视,醉倒在这湖光山色里。

  四月,我们爱上了跳舞,在舞厅里,我们尽兴酣舞,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时候,可是我们都不会跳。他却不顾一切,把我拉进了舞池,不管别人看了好笑,我们在舞池中手舞足蹈,任性乱跳,笑得像一对三岁的小娃娃。

  深夜,我们才尽兴的走出舞厅,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里,我禁不住在小房间内滑着舞步旋转,还是不住的要笑。换上睡衣,拿着刷头发的刷子,我哼着歌,用脚踏着拍子,恰恰,恰恰恰!妈妈诧异的看着我:“这个孩子疯了!”她说。

  是的,疯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疯:爱情!

  这天,我和何书桓去看电影,是伊丽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戏院门口挤满了人,队伍排到街口上,“黄牛”在人丛里穿来穿去。何书桓排了足足一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前一场还没有散,铁栅门依然关着。我们就在街边闲散的走着,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待着进场的时间。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这就是雪姨那个男朋友!这次他没有开他那辆小汽车,而单独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间,我忽发奇想,认为他的行动可能与雪姨有关,立即产生一个跟踪的念头。于是,我匆匆忙忙的对何书桓说:

  “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说完,我向转角处追了上去,何书桓在我后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里去?”

  我来不及回答何书桓,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进一个窄巷子里,我也立即追了进去。于是,我发现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个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馆,当那男人走进那咖啡馆时,我更加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约会了。我推开了玻璃门,悄悄的闪了进去,一时间,很难于适应那里面黑暗的光线,一个侍应小姐走了过来,低声问我:

  “是不是约定好了的?找人还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个瘦男人的踪迹,一面迅速的用假话来应付那个侍应生,我故意说:“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梳分头的先生,他说在这里等我的!”“哦,”那侍应生思索着问:“高的还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说,继续查看着,但那屏风隔着的火车座实在无法看清。“我带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应生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跟在她后面,从火车座的中间走过去,一面悄悄的打量两边的人。立即我就发现那瘦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里,单独一个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兴,再也顾不得何书桓和电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结果来!我转头对侍应生低声说:“大概他还没有来,我在这里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带他来。”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里坐下来,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风,也耐心的等待着。

  侍应生送来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证那位先生一来就带他过来。我心里暗中好笑,又为自己这荒谬的跟踪行动感到几分紧张和兴奋。谁知,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时,雪姨连影子都没出现,而那场费了半天劲买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开演了。那个瘦男人也毫无动静,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到底。又过半小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熟练的走进了瘦男人的位子里去了,我听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说:“足足等了一小时。”

  我泄了气,原来他等的是一个男人!与雪姨毫无关联,却害我牺牲掉一场好电影,又白白的在这黑咖啡馆里枯坐一小时,受够了侍应生同情而怜悯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辈子的楣!正想起身离开,却听到瘦男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到了没有?”“今天夜里一点钟。”这是个粗哑的声音,说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的兴趣又勾了起来,什么东西到了没有?夜里一点钟?准没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动,都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贴紧了屏风的木板,仔细的听,那低哑的声音在继续说:“要小心一点,有阿土接应,在老地方。你那辆车子停在林子里,知道不?”“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说。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个家伙是新人。”

  “有问题没有?”“没有。”“是些什么,有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主要是化妆品,有一点珍珠粉。”声音更低了。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在干走私!我把耳朵再贴紧一点,但,他们的声音更低了,我简直听不清楚,而且,他们讲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根本听不懂。然后,他们在彼此叮嘱。我站起身来,刚要走,又听到哑嗓子的一句话:

  “老魏,陆家那个女人要留心一点。”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可是,那个姓陆的不是好惹的!”

  “姓陆的吗?他早已成了老糊涂了,怕什么!”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让我震惊和紧张。在咖啡杯底下压上十块钱,我走出咖啡馆。料想何书桓早就气跑了,也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就直接到了“那边”,想看看风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发里打毛衣,好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犯罪的痕迹。爸仍然靠在沙发里抽烟斗,梦萍和尔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己的房里害失恋病。只有尔杰在客厅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弹珠,满地和沙发底下爬来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烟斗说:“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问。爸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我噘噘嘴,在沙发中坐下来,雪姨看了我一眼,自从我表演了一幕夺爱之后,她和我之间就铸下了深仇大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于无意间获得了那么严重的消息,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爸审视着我,问:

  “你看样子有心事,钱不够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财产数字很庞大,多数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誉的方式弄来的,反正,爸是个出身不明的大军阀,他的钱来源也不会很光明。可是,这笔数字一定很可观,而现在,经济的权柄虽操在爸手里,可是钱却早已由雪姨经营,现在,这笔财产到底还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个瘦男人老魏的手里了。我想了想,决心先试探一下,于是,我不动声色的说:“爸爸,你有很多钱吗?”

  爸眯起眼睛来问:“干什么?你要钱用?”

  “不,”我摇摇头:“假如要买房子,就要一笔钱。”

  “买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买什么房子?”

  “你不是提议过的吗?”我静静的说:“我们的房东想把房子卖掉,我想,买下来也好。”

  “你们的房东,想卖多少钱?”

  “八万!”我信口开了一个数字。

  “八万!”雪姨插进来了:“我们八百都没有!”

  我掉转眼光去看雪姨,她看来既愤怒又不安。我装作毫不在意的说:“爸爸,你有时好像很有钱,有时又好像很穷,你对自己的帐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财产?”

  “你很关心?”爸爸问。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关心呢,”我耸耸肩:“我并不准备靠你的财产来生活,我要靠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话收到预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来了,他盯着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听说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着我,她停止织毛衣,对我嚷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了,你这个没教养的……”

  “雪琴!”爸爸凌厉的语气阻住了雪姨没说出口的恶语,然后,他安静的说:“晚上你把我们这几年的总帐本拿来给我看看。抽八万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你怀疑我……”雪姨大声的喊。

  “不是怀疑你!”爸皱着眉打断她:“我要明白一下我们的经济情况!帐本!你明白吗?晚上拿给我看!”

  “帐本?”雪姨气呼呼的说:“家用帐乱七八糟,哪里有什么帐本?”“那么,给我看看存折和放款单!”

  雪姨不响了,但她握着毛衣的手气得发抖,牙齿咬着嘴唇,脸色发青。我心中颇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帐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饰几年来的大漏洞。一笔算不清的帐,一个瘦男人,一个私生子,还有……走私!多黑暗,多肮脏,多混乱!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检举这个走私案,会怎么样?但,我的证据太少,只凭咖啡馆中所偷听到几句话吗?别人不会相信我……

  “依萍,”爸的声音唤醒了我:“房子一定给你买下来,怎样?”“好嘛,”我轻描淡写的说:“反正缴房租也麻烦。”

  “你的大学到底考不考?”爸爸问。

  “考嘛!”我说,爸真的在关心我吗?我冷眼看他,为什么他突然喜欢起我来了?人的情感多么矛盾和不可思议!

  “你在忙些什么?”“恋爱!”我简简单单的说。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斜视着我说:

  “是那个爱说大话的小子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书桓,就点了点头。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爸说:

  “依萍,到我房里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平常我到这儿来,都只逗留在客厅里,偶尔也到如萍房里去坐坐,爸爸的房间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后,我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对我很神秘很温和的笑笑。我皱皱眉,近来的爸爸,和以前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严厉的,他的转变反而使我有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爸爸从橱里取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纸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打开看看!”我疑惑的解开盒子上的缎带,打开了纸盒,不禁吃了一惊。里面是一件银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缀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着阳光闪烁,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着烟斗说:“喜不喜欢?”“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望着爸爸,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间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情的说:“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着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日,她过十七岁生日,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张安乐椅里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依然紧蹙着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衣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过生日,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用不着,”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我用手指搓着那块衣料,听着那摩擦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兴趣!”

  我继续触摸着那块衣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兴趣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身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发脾气以前,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住,回过头来望着爸爸,爸爸也凝视着我,我们父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床,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

  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爸爸抽着烟,表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发的在等着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着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鸡犬不宁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着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满布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迷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重重的压着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任性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着又吐出一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满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我,但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闯荡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来,说:“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欢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衣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抚摸着那件衣料说:“这件衣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衣服徒引人注目——”“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衣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着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不,妈在家等着!”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发呆,毛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满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吟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欢听他谈话。”我点点头,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欢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毛病……”“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着我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了!”

  我深吸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着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身后责备个不停,看到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日?”妈妈皱着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开,抛在桌子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抚摸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料子的衣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欢女孩子穿银色,他说看起来最纯洁,最高贵。”

  “纯洁!高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欢纯洁高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着我,黯然的摇摇头,吞吞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欢她!”“她是个最安详的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界!”

  妈妈望着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摇头,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门,我走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一面喘着气,一面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着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小姐,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着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着火,狠狠的瞪着我。汗从他额上滚下来,一绺黑发汗湿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警察局了!”“对不起,行不行?”我笑着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着牙说:“因为你根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来,非说不可!”他叫着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扶着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着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妈妈望着我,摇头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床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着天花板,等待着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嘛!”我心里正想着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我站定,注视着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着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们对望着,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着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29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着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着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着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的说:“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他叹气了。”何伯伯注视着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的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迅速的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我跟着何书桓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玲珑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的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你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着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觉得他颤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乐),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的看她,她微笑着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吧?”

  “当然,”我不解的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可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想望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的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地步!”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哦,方瑜!”我怜悯的叫。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我们真的连赶了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她害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利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颤栗着说:

  “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呢?”

  “还在屋里生气!”“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嚅嚅的,吞吞吐吐的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讲吧!”我说。“依萍,”她涨红了脸说:“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我——

  我——我想告诉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对书桓也很——

  很喜欢的,有一阵,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脸更红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继续说:“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诉你,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听到如萍这些吞吞吐吐的话,我的脸也发起烧来,这个可怜的小傻瓜,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但是,我决没有因为她这一段话而软了心,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为了摆脱她,我匆匆的说:

  “当然,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别放在心上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她,急忙的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桌子上面堆满了帐册,旁边放着一把算盘,显然他刚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冷静的说:

  “依萍,过来,坐在这儿!”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望了我一会儿,问:

  “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问我的意见,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决定。”我说。

  “唔,”爸锁着眉,思索着说:“依萍,假如你要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他在那叠帐簿上愤愤的敲了一下,接着说:“雪琴真混帐,把钱全弄完了!”从爸的脸色上看,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他又坚定的说:“不过,依萍,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

  我笑笑,说:“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爸盯着我,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

  “哼!”他凶恶的说:“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他把头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着说:“依萍!我告诉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嚷着说:“你不要太骄傲,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我告诉你,我的钱烧不死你!”

  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耸耸肩说:“随你便好了,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他指着我说:

  “依萍,学聪明点,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经老了,不需要用什么钱了,你还年轻,你会发现钱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万,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个月前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傻气的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没看到雪姨,也没看到老魏,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第三天晚上,我到“那边”去,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她大概是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和这栋花园洋房吧!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为此,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的事,他自己也很犹豫,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已在申请奖学金,并准备留学考试。但是,私下里,他对我说:“为了什么前途理想,而必须要和自己的爱人分开,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我甘愿放弃一切,换得和你长相厮守!”

  “先去留学,回来再厮守,反正有苦尽甘来的日子,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急什么?”我说,可是,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国的日子到底还很远,我不愿来预付我的哀伤。能把握住今天,何不去尽兴欢笑呢?

  我们变着花样玩。奇怪,近来我们每在一起,就有一种匆促紧张的感觉,好像必须要大声叫嚷玩乐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绪。为了什么?我不能解释。以前,我们喜欢依偎在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悠然的,彼此望着彼此,微笑诉说、凝思。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的向人潮里挤,跳舞、笑闹,甚至喝一些酒,纵情欢乐。如果偶尔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他会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远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预支一辈子的欢乐,因而感到衷心紊乱。自从上次为了侦察老魏而中途丢开何书桓,因而和何书桓闹了一次别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何书桓个性之强,绝不亚于我,可能更胜于我,我欣赏有个性的人,但是,妈妈常担忧的说:“你们两个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们这两条牛会碰起头来,各不相让。”

  会吗?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我也隐隐的觉得,终会有这一天的。我和何书桓在许多场合里,碰到过梦萍,穿着紧身的衣服,挺着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学生中。她的放荡形骸曾使我吃惊,但是,我们碰见了,总是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顶多点点头而已。有一天晚上,何书桓提议我们到一家地下舞厅去跳舞,换换口味。我们去了,地方还很大,灯光黯淡,门窗紧闭,烟雾腾腾,音乐疯狂的响着,这是个令人迷乱麻醉的所在!

  我们才坐定,何书桓就碰碰我说:

  “看!梦萍在那边!”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皱了皱眉头,梦萍穿着件紧紧的大红衬衫,下面是条黑缎的窄裙子,衬衫领口开得很低,裙子则紧捆住她的身子,这身衣服实在像一张打湿了的纸,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曲线暴露无余。她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周,围着好几个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装束,除了梦萍外,另外还有个女孩,正和一个男孩在当众拥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触目的是两个洋酒瓶,已经半空了。梦萍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悬在那男孩身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在半空里摇摆,嘴里在尖锐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闹的乱成一团。一看这局面,我就知道梦萍已经醉了。何书桓诧异的说:

  “他们喝的是白兰地和威士忌,哪里弄来的?”

  侍者走了过来,何书桓问:

  “你们这里也卖洋酒吗?”

  “没有。”侍者摇摇头。

  “他们呢?”何书桓指指梦萍的桌子。

  “那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侍者说。

  侍者走开后,何书桓点点头,用近乎说教的感慨的口吻说:“他们有洋酒,可见得他们中有人的家庭环境十分好,家里有钱,父母放纵,就造成了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产生,是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梦萍摇晃着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后,她忽然大声唱了起来: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这寂寞孤单!”

  “哟嗬!”那些男孩子尖声怪叫,同时夹着一阵口哨和大笑,梦萍仰着头,把酒对嘴里灌,大部分的酒都泼在身上,又继续唱了下去: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侣伴!”

  唱着,她对她揽住的那男孩额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哟嗬!”的大叫起来。何书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对我说:

  “你妹妹醉了,我们应该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书桓的手说:

  “你少管闲事,随她去吧!”

  “我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这样一定会出问题!”何书桓想走过去。我紧拉着何书桓说:“她出问题干你什么事?你坐下来吧!她自己高兴这样,你管她干什么?”何书桓不安的坐了下来,但眼睛还是望着梦萍那边,我拍拍他的手说:“来,我们跳舞吧!”我们滑进了舞池,何书桓还是注视着那个桌子,我把他的头扳向我,他望着我,说:

  “你应该关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承认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儿,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看着她发酒疯!”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说:“她够不上资格做我的朋友!”“你不该这样说,”何书桓说:“她总不是你的仇人!”

  “谁知道!”我说,把头靠在何书桓肩上,低声说:“听这音乐多好,我们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别人的事好不好?”这时唱机里正播着蓓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华尔滋和探戈”。

  我们默默的跳了一阵,梦萍依旧在那边又笑,又叫,又唱。过了一会儿,一阵玻璃杯打破的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只见抱着梦萍的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已经站了起来,正拉着梦萍的手向外面走去,梦萍摇摇晃晃的,一面走一面问:

  “你带我到哪里去?”“到解决你孤单的地方去!”那男孩肆无忌惮地说。那个桌子上的人爆发了一阵大笑!

  “不行,我不去!”梦萍的酒显然醒了一些。

  “我不会吃掉你!”高个子笑嘻嘻的说。同时,用力的把梦萍拉出去,我知道这里的三楼就是旅舍,我用幸灾乐祸的眼光望着醉醺醺的梦萍,随她堕落毁灭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毁灭!可是,何书桓甩开我,向前面冲了过去,嚷着说:“这太不像话了!”我追上去,拉住何书桓说:

  “你管她做什么?不要去!”

  何书桓回过头来,对我狠狠的盯了一眼,就冲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个高个子的肩膀严厉的说:

  “放开她!”高个子转过头来,被这突来的阻扰引动了火气,把肩膀一挺说:“干你什么事?”梦萍已认出了何书桓,得救似的说:

  “书桓,你带我走!”那男孩被激怒了,大声说:

  “你识相就滚开,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梦萍的手。这时,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围了上来,大叫着说:

  “揍他!揍他!揍他!”

  舞厅的管事赶了过去,我也钻进去,想把何书桓拖出来。可是,来不及了,一场混战已经开始,一时间,桌椅乱飞,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书桓被好几个小流氓所围攻,情况十分严重,我则又气又急,气何书桓的管闲事,急的是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这时,进来了三个彪形大汉,走过去几下就把混战的人拉开了,喝着说: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这些是舞厅雇用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何书桓鼻青脸肿,手腕被玻璃碎片划了一个口子,流着血,非常狼狈。这时仍然悻悻的想把梦萍拉出来,但那些小流氓则围成一圈,把梦萍围在里面。我走过去,在何书桓耳边说:

  “当心警察来,这是地下舞厅,同时,为你爸爸的名誉想一想!”我这几句话很有效,何书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怅怅的望着梦萍,就无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来。

  我们走到大街上,两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辆三轮车,何书桓对车夫说了我的地址,我们坐上车,何书桓依然一语不发。车子到了我家门口,下了车,我对何书桓说:

  “到我家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何书桓的声音非常冷硬,然后,他望着我的脸,冷冰冰的说:“依萍,我觉得我们彼此实在不大了解,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热心肠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现使我认清了你!我想我们应该暂时疏远一下,大家冷静的想想!”我悚然而惊,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梦萍,是任何一个漠不相关的女孩子,我都会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决不救梦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体会,我和“那边”的仇恨他也看不出来,妄想去救助我的敌人,还说什么认清了我的话,那么,他是认清了我是个没思想冷心肠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了一声说:“随你便!”两个人都僵了一会儿,然后我伸手敲门,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头,走出了巷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根无形的绳子抽紧了,顿时间,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觉全涌了上来。因此当妈来开了门,我依然浑然未觉的站着,直到妈妈问:“怎么了?依萍?”我才惊觉的醒过来,走进家门,我默默不语,妈妈跟在我后面问:

  “书桓呢?”“死掉了!”我说,和衣倒在床上。妈妈点着头说:

  “又闹别扭了,是不?你们这对孩子,唉!”

  这次别扭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恨透了书桓为这件事把我的本质评得一钱不值,更恨他不了解我。因而,虽然我十分痛苦,但我决不去找他。尽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着我,尽管我被渴望见他的念头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对他解释。让他误解我,让他认为我没有同情心正义感,让他去做一切的评价吧,我不屑于为自己辩白。无论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报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着雨在那边门前发的誓,字字都荡在耳边,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可是,失去了何书桓,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干什么都不对劲。一星期之后,我到方瑜那儿去,刚走出家门没几步,忽然,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我转头一看,不禁心脏猛跳了起来,我认得这车子,这是何家的车子,我正发愣,何伯母从车子里钻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的说:

  “远远看着就像你,怎么回事?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玩?”我苦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好。何伯母却全不管我的态度,牵住我的手,向车子上拉,一面说:

  “来,来,难得碰到,到我们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犹豫着说,想托辞不去,但舌头像打了个结,浑身无力,何伯母断然说:

  “来吧,书桓这两天生病,有年轻人谈谈好得快!”

  我没话可说了,事实上,要说也来不及了,因为我的脚已经把我带进了车子。他生病,为了我吗?一刹那间,渴望见到他的念头把我的骄傲和自尊全赶走了。在车子里,何伯母拍拍我的手,亲切的说:

  “陆小姐,我们书桓脾气坏,从小我们把他惯坏了,他有什么不对,你原谅他吧!”

  我望着何伯母,于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来找我的。我凝视着车窗外面,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书桓的门口,打了打门,里面立刻传来何书桓愤怒而不耐的声音,叫着说:

  “别来惹我!”“书桓,你开门看看,”何伯母柔声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我暗中感谢何伯母的措辞,她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这维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说:“有个朋友来看你”,我一定掉头就走,我不会先屈服的。

  门立即就打开了,何书桓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我面前,蓬着浓发的头,散着衣领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们同时一震,然后,何伯母轻轻的把我推进了门,一面把门关上,这是多么细心而溺爱的母亲!

  我靠着门站着,惶惑而茫然的望着这间屋子,室内很乱,床上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和书籍,地上也散着书和报纸,窗帘是拉拢的,光线很暗。我靠在那儿,十分窘迫,不知该怎么样好,何书桓站在我面前,显然并没料到我会来,也有些张皇失措。我们站了一会儿,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我面前来,有点生硬的说:“坐吗?”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觉得需要解释一下,于是我说:

  “在街上碰到你母亲,她拉我来看看你。”我的口气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气。

  “哦,是吗?”他说,脸上浮起一阵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亲多管闲事吧!说完这两个字,他就不再开口了,我也无话可说,僵持了一阵,我觉得空气是那样凝肃,何书桓又那样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该来这一趟。又待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

  “我要回去了!”讲完这句话,我觉得非常委屈,禁不住声音有点发颤,我迅速的转开头,因为眼泪已经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伸手去开门,可是,何书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轻轻的把我拉回来,低声说:“依萍,坐下!”他的话对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于是,他往地下一跪,把头埋在我的膝上了。我控制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于是,我断续的,困难的,艰涩的说了一大篇话:“书桓,你不知道……我们刚到台湾的时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后来,雪姨谗言中伤,妈妈怯懦柔顺,我们被赶了出来,在你看到的那两间小房子里,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费度日。我每个月到‘那边’去取钱,要看尽爸爸和雪姨的脸色,听尽冷言冷语。就在我认识你以前不久,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从中阻拦,我挨了爸爸一顿鞭打。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为几百元挣扎的时候,梦萍她们怡然自得的望着我,好像我在演戏,没有人帮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帮我求爸爸,雪姨看着我笑,尔杰对我做鬼脸……”我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拿不到钱,我和妈妈相对饮泣,妈妈瞒着我,整日不吃饭,但雪姨他们,却过着最舒适最豪华的生活……我每天告诉我自己,我要报复他们,如果他们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难,我也要含笑望着他们挣扎毁灭……”我停住了,何书桓的头仰了起来,望着我的脸,然后,他站起身来,轻轻的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低声说:“现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后,让我们都不要管雪姨他们的事了!依萍,原谅我脾气不好!”

  我含着眼泪笑了,把头紧贴在何书桓胸口,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声,体会着自己对他的爱的深度——那是无法测量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29




  夏天来了。六月里,何书桓毕了业。

  一天,何家的小汽车停在我家门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访了妈妈。在我们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何伯母丝毫没有惊异及轻视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热心的向妈妈夸赞我,妈妈则不住赞美着书桓。这两位母亲,都被彼此的话所兴奋,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愉快,她们谈起了我和书桓的婚事。书桓预定年底出国,于是,我们的婚礼大致决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里举行。

  当何伯母告辞之后,妈妈紧紧的揽住我,感动的说:

  “依萍,你将有这么好的一个婆婆,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兴,我一生所没有的,你都将获得。依萍,只要你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把头靠在妈妈胸前。一瞬间,我感到那样安宁温暖,在我面前,展开许多未来的画面,每一幅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妈妈立即开始忙碌了起来,热心的计划我婚礼上所要穿的服装,从不出门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几次街给我选购衣料,我被妈妈的过度兴奋弄昏了头。又要和书桓约会,又要应付妈妈,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没有到“那边”去了。这天,书桓说:“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把结婚和出国的问题也和你爸爸谈谈。”我觉得也对,而且我也需要问爸爸要钱了,因为妈妈把最近爸爸所多给的钱全买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书桓一起到了“那边”。这是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们散着步走到那边。进门之后,就觉得这天晚上的空气不大对头,阿兰给我们开了门就匆忙的跑开了,客厅里传来了爸爸疯狂的咆哮声。我和书桓对望了一眼,就诧异的走进了客厅中。

  客厅里,是一副使人惊异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张沙发里,梦萍伏在她怀里哭,雪姨自己也浑身颤抖,却用手紧揽住梦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张沙发椅里,一脸的紧张焦急和恐怖。只有尔杰靠在收音机旁,用有兴味的眼睛望着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尔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则拿着烟斗,满屋子暴跳如雷。我们进来时,正听到爸爸在狂喊:

  “我陆振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干脆给我去死,马上死,死了干净!”我和书桓一进去,如萍就对我比手势,大概是要我去劝爸爸。她的眼光和书桓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即转开了头,显出一股难言的哀怨欲绝的神情,我注意到书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们,我急于想弄清楚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爸爸!”爸爸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为他的眼睛凶狠,额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饰的说:“你知不知道梦萍做的丑事?她怀了个孩子回来,居然弄不清楚谁是父亲!我陆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我今天非把这个小娼妇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边冲过去,一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梦萍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护住了梦萍,急急的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她也没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发脾气也不能解决问题!”

  “哦,你倒会说!”爸爸对雪姨大叫。“就是你这个娼妇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倒会说嘴!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妈妈养出来了的下作女儿!一窝子烂货!全给我去死!全给我去死!”他把拳头在雪姨鼻子底下挥动,雪姨的头向后缩,心亏的躲避着。于是,爸爸用两只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一阵乱摇,摇得梦萍不住哭叫,头发全披散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雪姨想抢救,爸爸立即反手给了雪姨一耳光,继续摇着梦萍说:“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寻死呢?拿条带子来,勒死了你省事!”书桓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会弄死梦萍了!”

  我望了书桓一眼,寂然不动。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样怡然自得的微笑,梦萍如何无动于衷的欣赏,她们也会有今天!现在,轮到我来微笑欣赏了。我挑挑眉毛,动也不动。书桓望望我,皱拢了眉头。这时,梦萍显然已被摇得神志不清了,她大声的叫了起来: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书桓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坚决而肯定的说:“老伯!您放手!弄死她并不能减少丑闻呀。”

  爸爸松了手,恶狠狠的盯着何书桓说:

  “又是你这小子!你管哪门子闲事!”

  何书桓护住了梦萍,直视着爸爸,肆无顾忌的说:

  “儿女做错事情,父母也该负责任!梦萍平日的行动,您老人家从不过问,等到出了问题,就要逼她去死,这对梦萍太不公平!”“哦,”爸爸的怒气转到何书桓的身上来了:“好小子!你敢教训我?”“我不敢,”何书桓镇定的说,那勇敢劲儿让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闲事。“我并不是教训您,我只是讲事实,您平常并没有管教梦萍,梦萍做了错事您就得原谅!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女有了过失,父母的责任是百分之八十,儿女只负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过失比梦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书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说:

  “我管教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闭住你的嘴,给我滚出去!”何书桓不动,定定的看着爸爸说:

  “陆老伯,我不怕您,您没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儿,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来,充分显出一个年轻人的体力。爸爸盯着他,他们像两只斗鸡,彼此竖着毛,举着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点着头说:

  “好的,书桓,算你行!”

  他向屋内退过去,我注意到他脸上有种受伤的倔强,何书桓的肌肉使他伤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于斗不过一只初生之犊!不由自主的,我跟着爸爸走了进去,爸爸回过头来,看到我,他把我拉过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用一种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慈祥而感伤的口气说:“依萍,书桓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失败得很,你和书桓好好的给我争口气!”然后,他放开我说:“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待,你去看看梦萍去!”

  我退出来,走回客厅里,雪姨和如萍正围在梦萍身边,一边一个的劝慰着她,梦萍则哭了个肝肠寸断。我示意书桓离开,我们刚要走,梦萍扑了过来,拉着书桓的衣服,断断续续的说:“谢——谢——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书桓锁紧了眉,问:“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厅那一天?那么,是那个高个子做的事了?”梦萍猛烈的摇摇头。“不是他一个人,我弄不清楚,——他们——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里一阵不舒服,听了她的话使我恶心欲吐。何书桓的眉毛锁得更紧,他咬着嘴唇说:

  “是哪些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不,不,不,不行!”梦萍恐怖的说。于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们。何书桓叹口气,跺跺脚拉着我走出了“那边”。站在大街上,迎着清凉的空气,我们才能吐出一口气。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走了一大段,书桓又叹了一声,轻轻的说:“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会把梦萍救出来的!”

  “你怪我吗?”我有些生气的说:“你又何曾能把她从那一堆人手里救出来!”“最起码,我应该去报警,”何书桓说:“不该看着梦萍陷在他们手里。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没有救!”他的语气充满了懊丧。“报警?”我冷笑了一声:“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儿子在地下舞厅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梦萍的损失又算什么呢!”何书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为你的妹妹难过吗?你不为自己看着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吗?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我为妈妈难过,”我冷冷的说:“我为自己这十几年困苦的生活难过。”“依萍,你很自私。”“是的,我很自私。”我依旧冷笑着说:“我和你不同,你是个大侠客,整天想兼善天下,我只想独善其身。我为自己和妈妈伤心够多了,没有多余的眼泪为别人流。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会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泪,他们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全不动心!”他注视着我,沉吟的说:

  “依萍,为什么你要这样记恨呢?人生的许多问题,不是仇恨所能够解决的,怨怨相报,是永无了时的。”

  “书桓,”我说:“你从来没有过仇恨,所以你会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假如你父亲是我父亲,你处在我的地位,那么,我相信,你比我更会记仇的!”

  书桓摇摇头,一脸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门口,他没有进去坐,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我望着他走远,模糊的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这距离是我无力于弥补的。因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饰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弃报复雪姨的任何机会。进了家门,我把今天“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惊异的说:“梦萍?她还是个孩子呢!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个瘦子老魏,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评语:“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说什么?”妈妈紧紧的望着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事?”

  “我没说什么呀!”我掩饰的说,拿着浴巾,钻进了厨房里。。好久没看到方瑜了,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着本《圣经》在大读特读。我笑着说:

  “一会儿是佛经,一会儿是圣经,你大概想做个宗教研究家了。”“确实不错,”她说:“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却都一样,要救世救人,要仁人爱物,研究宗教总比研究其他东西好些。”“比画画更好?”我问。

  “画要灵感,要技术,与宗教风马牛不相关。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宁,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内心安定。”“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视着窗外一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好了,”我打断她:“你只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的说:“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目的何在?”“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我相信。”“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的问。

  “大概半小时!”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兴的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的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的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的,狠狠的注视我,咬着牙说:“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的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迷蒙蒙的望着我。我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的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的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妈妈走了进来,她怯怯的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我把头抬起来,定定的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怎么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的摇摇头,冷静的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每当我这样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强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的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无法吃,无法睡,无法做事,无法看书。妈妈的关切徒然使我心烦,妈妈变着花样做的菜,我只能对着它发呆。于是,有一天,妈妈出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沮丧又忧愁。我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阳即将殒落我都不会关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说:“依萍,你到底和书桓闹些什么别扭?好好的,都要准备结婚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不要你管!”我大声说。这是一道伤口,我愿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这痛苦,妈妈一提起来,我就像伤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发疯。“我不能不管。”妈妈静静的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看着你痛苦!”“我根本没有痛苦。”我愤怒的喊:“妈妈,你别管我们的事!别管我们!”“依萍,”妈妈把她温暖的手压在我颤抖的手背上,从床头拿起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说:“看看你自己!”

  我望着镜子,那里面反映着我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我望着镜子,望着、望着……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镜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妈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轻声的说:“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不该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妈妈说:“你为你自己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与其在这儿痛苦,为什么不稍微软一些?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书桓。”“他不见你?”我问,愤怒和屈辱一齐涌上心头。“妈妈,你何必去碰他的钉子?”“我宁愿去碰他的钉子,如果对你们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话!”妈妈叹口气说:“可是,他居然不肯见我。他母亲说,一星期以来,他谁都不见,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荡回来,他母亲和我同样焦急!依萍,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经去碰了钉子了,还要我去向他下跪吗?妈妈,算了,别再提了,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完得干干净净了,你明白吗?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别再提他,也别再管我们的事!我永不要再见他!让他去神气,去骄傲!我永不要再见他!”

  “许许多多时候,”妈妈轻声说,对我的咆哮恍如未觉。“我们让一个误会剥夺掉终身幸福,我猜想:你们只是有了误会,而骄傲使你不屑于向对方解释,依萍,你从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就笨,你就让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思索了好几天,我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对何书桓的思念和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骄傲。于是,几经考虑,几度犹豫,我勉强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写了下面的一封信给书桓:

  书桓:

  记得我曾经向你诉说我和“那边”的仇恨,我承认,认识你之初,我确是为了复仇而接近你。可是,书桓,假如你能去细细思想,去细细回忆,你应该可以衡量出我给你的感情的份量,和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何况我们已论婚娶,如果我不真心爱你,我决不会把自己给你,你能仔细想想看吗?

  十天没有看到你,这十天我是难挨的,相信你也一样。书桓,如果我认错,你能抛开这件事吗?我不能多写,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随你信不信!

  记住,我家门开着,不会拒绝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恼自己竟向他乞怜,但又有一种解脱感。我相信这封信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确信,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仍然在爱着我!只要他回来,暂时,我放弃我的骄傲吧!我实在太想他,太渴望见他了!但是,我错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看了信就来。我耐心的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没有结果的等待使我疯狂。我寄过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这封信都唤不回他,我为什么要写这封屈辱的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气,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义!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开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爱,我就在爱恨之间挣扎、沉沦、陷溺。当我对他来看我的事绝望之后,我诅咒他,祈求汽车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唤他,祷告上帝让他马上来。尔豪来过两次,带来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边”去。我去了,短短半个月没来,“那边”改变了许多,客厅里寂静无人,收音机静静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栋房子,像一座荒城。见到了爸爸,我才知道梦萍自己乱吃药堕胎,差一点送了命,现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医院里,恐怕短期内无法恢复。雪姨带着尔杰,在医院中招呼着她。听了这个消息,我只微微的有点感慨。爸爸仔细的望着我,眼光依然锐利,虽然他看起来老多了,但那对锐利的眼睛并没有改变。看着我,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我知道我的脸色骗不了他,就顺着他口气说:

  “是的,病了几天。”他继续盯着我看,然后问:

  “你和书桓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的凝视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没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的回答。

  “是不是闹翻了?”爸爸问,带着个了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声,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吧!看样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何书桓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没好气的说:“我们发现两个人的个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着我,皱拢了眉头说: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错!”

  “他挺不错关我什么事?”我叫着说:“我和他已经完蛋了!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讨厌!为什么你们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声说:“我是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见异思迁,不能全始全终,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涨红了脸:“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吗?爸爸,你千万不能插手来管我们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眯起了眼睛,用烟斗指着我说:

  “你甩掉了他?那么,你是个大傻瓜!没眼光!”

  “没眼光就没眼光!”我叫着说:“你把他当宝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说完,愤怒和伤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门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爸爸说:“要钱吗?”真的,我需要钱。我点了点头,爸爸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给我说:“依萍,买点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样惨兮兮的,做两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过钱,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出门后才想起没见到如萍,应该到她房里去转转的。

  回到家里,爸爸的一番话使我更加感到惨痛!书桓,何书桓,我曾爱过,我还爱着,可能永远会爱着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书桓,何书桓,一个多亲切,又多遥远,多可爱,又多可恨的名字!书桓,何书桓!

  这天晚上,我打开一个新的日记本,(旧的已经被我焚毁了。)我坚定了自己,在上面写下我的决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过着凭吊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陆依萍,向来自认为坚强,没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为过去流泪和伤感了!依萍,坚强起来,你是个强者!不是弱者!

  “从今起,让何书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让那些往事跟着他一同逝去!事如春梦,一去无痕,你那么坚定,也该拿得起,放得下!“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就当作根本没有获得一样,在认识何书桓之前,你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何书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这样如醉如痴呢?他……”

  我写不下去了,我拿着笔的手在颤抖,我自己写下的字迹全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凝视着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头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着:“何书桓!何书桓!何书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29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天在下着雨。我披着雨衣,沿着新生南路,缓缓的向“那边”走去。我的步伐滞重,心里充满迷茫和落寞的情绪。街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雨点不大不小的落着,是夏天常有的那种雨,飘一阵,又停一阵,大一阵,又小一阵。我让雨衣的帽子垂在脑后,也没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湿就让它淋吧,淋着雨,反而有种清凉的感觉,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边”,我沿着花园中的水泥路向客厅走,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出里面的人影幢幢,很难得,客厅中彷佛灯光很亮,好久以来,这客厅都只亮一盏小壁灯了。或者,是梦萍出了院?我知道不会的,因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诉我,梦萍情况很坏,可能要开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大亮起灯呢?我不经意的向前走着,一面嗅着园里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见何书桓的时候?人影、灯光、笑语喧哗……所不同的,那是冬天,这是夏天。那时我还没有去敲爱情的门,现在我却从爱情的门里退了出来。日夜迁逝,人生变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脑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还没有从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脱出来。可是,当我一脚跨进了门,我就感到像有一个人对我迎头来了一下狠击,顿时使我头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发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这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震动过去之后,我摇了摇头,使自己镇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我的幻觉。不错!这一切都是真的。何书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握着手,他们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梦的,是那种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脸上找得到的笑。她脸上还不止笑,还焕发着一种光采,使她原来很平凡的脸显得很美丽。至于何书桓,当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眯着眼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着我,在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着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着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着说:“嗨!依萍,你好?好久没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着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的在对书桓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

  “依萍,”尔豪说,嘲谑的望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着点怯意的望着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抱歉的笑笑。何书桓仍然握着她的手,也仍然带着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对我说:

  “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的望着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

  “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的讲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着,故示关心的说:“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好!”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的说:“谢谢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

  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

  尔豪继续对我嘲谑的笑着说:

  “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请你当女嫔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好!”我干脆的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嫔相,预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望着雪姨说:“爸爸呢?”

  “出去了!”“告诉他我来过了!”说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厅,几乎是跄踉的向大门外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着说: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

  “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的说:

  “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是不是?”我心中冒火,头昏脑胀,望着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的大喊了起来:“告诉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的呼吸着,让突然袭击着我的一阵头晕度过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桓……我在围墙上摇着我的头,无声的说:

  “何书桓!我恨你!”沿着新生南路,我跄踉着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

  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罗斯福路,我顺着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子里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着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着我的肩膀说:“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迷茫茫的打量着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着我,夜色包围着我,在黑暗中伸展着的湖面是一片烟雨蒙蒙。走过了桥,我没意识的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滩上慢慢的走着。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着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的烧灼着。我走到一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着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的凝视着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潭边,忍受着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脏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着雨衣,戴着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只无意识的凝视着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和我一样凝视着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着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两劫残英。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着,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还有一丁点儿痕迹吗?我低唱着,反复的唱。我的声音断续飘摇,然后,我哭了。我把头埋在手腕里,静静的哭。我是应该好好的哭一哭了。

  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是那个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领子竖得很高,长长的雨衣随便的披着,彷佛有些似曾相识。我努力想辨认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乱复杂的思想,可是,我头痛得太厉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涣散了。

  “反正是个人,就是鬼也没关系。”

  我凄然的笑了,那男人俯头注视着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转摇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钟,我就会倒下去。我觉得那男人弯下腰来,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温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个鬼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个幽灵。他拉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扶我站起来,我顺从的站起来了,于是,他牵着我向前面走,我也顺从的跟着他走,假如他是带我到地狱里去,我也会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在上坡的时候,我颠踬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他揽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着我的腰走上吊桥。桥上的风很大,迎着风,我打了个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挣扎着站稳,离开那个男人,冲到铁索边,抓住了一根绳子,那男人立即赶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为我要跳河,于是我纵声笑了起来,我笑着说:“我不会跳水,陆家的人从不自杀!”笑着,我把头倚在铁索上,望着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试着带我继续走,我望着他,皱眉说:“你喜欢那两句诗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们去喝一杯好吗?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感到豪情满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着他跄跄踉踉的走下了吊桥。

  新店镇的灯光使我眼前金星乱迸,那男人拚命在对我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乱转,我勉强自己去注视那男人,可是,我脑子中越来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乱,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进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倒在车垫上,那男人脱下他的雨衣裹住我,并且用一块大手帕,徒劳的想弄干我的头发。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车子开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这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挣扎着大声问:

  “你……你是谁?”那男人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我的视力在涣散,终于,头里的一阵剧痛崩溃了我最后的意志,我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我环视着室内,书桌、椅子、床……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转动着眼珠,努力去思想发生过些什么,逐渐的,我想起了。“那边”的一幕,书桓和如萍订了婚,他们对我的冷嘲热讽,公路局车子,新店,吊桥,陌生的男人,小汽车……可是,我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谁把我送回来的?许许多多的疑问涌进了我的脑子。我试着抬起头来,一阵剧痛把我的头又拉回枕上。我仰望着天花板,开始仔细的寻思起来。

  纸门轻轻的拉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盘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在那儿,忧愁的望着我。我凝视她,她看起来更苍白,更衰老了。我轻轻说:

  “妈妈!”她的眼睛张大了,惊喜的看着我,然后,她的手指颤抖的抚摸我的面颊,嗫嚅而胆怯的说: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点头痛,”我说:“妈妈,怎么回事?我病了吗?”

  “哦,依萍!”妈妈叫着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吓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发高烧,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她兴奋的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说:“你饿不饿?一个星期以来,你什么都没吃,就喝一点牛奶和水,把我和书桓都急死了!”

  “书桓?”我震动了一下,盯着妈妈说:“他来看过我?”

  “怎么?”妈妈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书桓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跑到碧潭边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说又唱……书桓连夜去请医生,你烧得很高,医生诊断不出来,怕你受了脑震荡,不敢挪动你,又说是脑炎……这几天来,我们全吓坏了,你爸爸亲自来看过你一趟,送了好多钱来,书桓这几天几乎没离开我们家,他现在去帮我买菜了,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毫无秩序的诉说着,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何书桓!如果那时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话,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为什么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踪着我去的,他为什么跟踪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享受他所获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的诉说着:“……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着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

  “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他的名字!”

  “怎么!”妈妈愣住了,接着就急急的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你……”

  “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说:

  “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妈妈一叠连声的说,安抚的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桓的声音在问:

  “怎么样?”“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吗?”何书桓在问,接着,我听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的叫住了他:

  “书桓!不要去!”“怎么?”“她——”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说:

  “嗨!”我直望着他,冷冷的说:

  “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

  “依萍!”他颤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的说:“你走吧!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强的转过了身子,向门口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着嘴,不愿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

  “原谅我,依萍!”我的头又痛了,我皱着眉说: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

  “你的信?”他诧异的说:“什么信?”

  “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说。

  “我发誓——”忽然他顿住了,恍然的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

  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没有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原谅我?”

  “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着他自己的句子说。“依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的飘了出来:“我以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的跟着,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的等你,我以为你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着我,他继续说:“我牵着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着高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的看着我:“依萍,我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的依偎着。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轻声的说:“你瘦了!”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快的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的笑着说:

  “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的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吃!”

  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的纠缠着,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

  “不要看!等过两天!”

  “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

  “你永远是美的!”他叫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的叫着说:

  “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没多久,我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的说:“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恶梦!”

  “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我知道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

  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着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何书桓问。

  “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

  “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要分开!”“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那一个就要那一个。”他捏紧了我的手说:“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

  “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别提了好不好!”他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的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着说:

  “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

  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的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有些伛偻了,拿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着我,点点头说:

  “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

  “在厨房里。”“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书桓!过来!”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的看着他,说:“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

  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着了,吸了一大口才说:“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的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的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的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的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爸爸,”我冷冰冰的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的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的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叠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书桓,你回去吧!”“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了!”“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的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的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的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的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的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伛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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