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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紫贝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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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29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秋天。窗外,有些儿瑟瑟的风,有些儿瑟瑟的雨,还有些儿瑟瑟的凉意。天色已经不早了,满院的树木浓荫,都被暮色揉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大开着,迎进屋子里的不止秋风秋雨,还有更多的暮色。那盏玲珑剔透的台灯竖立在桌子上,没有人去开亮它,衬着在风里飘荡的窗纱,像个修长的黑色剪影。室内的空气寂静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时加重。

  珮青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垫之中,原来握在手里的一本小说,早不知何时已滑落到地下。她的眼光无意识的望着窗子,一任暮色将她层层包裹,从午后天气就逐渐变凉,但她始终穿着件单薄的衣衫,这会儿已不胜其寒恻。可是,她无意于移动,也无意于加添衣服,只是懒懒的瑟缩在沙发里,像一只疲倦而怕冷的小猫,恨不得连头带脑都深藏起来。一声门响,珮青不用回头,也知道进来的必定是吴妈,仍然不想动,只是把一个靠垫紧抱在怀里,似乎想用靠垫来抵御那满怀的寒冷。“小姐!”进来的果然是吴妈,挪动着一双已行动笨拙的腿,她停在珮青的面前:“你还不准备呀?”

  准备?准备什么?珮青皱皱眉,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抓不住一丝一毫具体的东西。思想和暮色缠绕在一起,是一片模糊的苍茫。“小姐,要快些了,先生回来又要生气的,”老吴妈焦灼的说,把一只手放在珮青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放软了口气:“告诉我,你要穿哪一件衣服,我去给你烫。”

  是了!珮青的意识清楚了;今晚有宴会!和这意识同时来的,是她身体本能的瑟缩,她更深的埋进靠垫堆里,身子蜷成了一只虾,轻声吐出一句:

  “我不想去,我头痛哪!”

  “小姐,”老吴妈不安的拍拍她:“去总是要去的,别招惹得先生发脾气,大家都不好受。我去给你烫衣服,烫那件浅紫色银丝的旗袍,好吗?我知道你最喜欢那一件。”

  “噢!”珮青轻轻的叹息。“随便吧!”

  吴妈去了,室内又静了下来。暮色更浓,寒意更深,窗外的细雨也更大了。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嘎然一声门响,一个声音突然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开灯?”

  “噼啪”一声,电灯大亮,苍茫的暮色从窗口遁去。珮青惊跳了起来,靠垫滚落到地下,她愕然的瞪视着面前的男人,像一个猛然从沉睡中醒来,还不能适应外界的人,整个眼睛里盛满了惊愕和迷茫。“你是怎么了?珮青?你还一点都没有化妆呢!房间里灯也不开,坐在黑暗里做什么?我再三告诉你,今天的宴会是决不能迟到的,你到现在还没有准备好,难道一定要给我坍台?”迎接着这一大串责备,珮青满脑子的迷茫都被赶走了,垂下了眼帘,她只感到那份浓重的寒意。怯怯的,她口齿不清的说:“我——我不大舒服,伯南。我——我头——”

  “头痛!是不是?”伯南盯着她,毫不留情的接了下去:“又该你头痛的时候了?嗯?每次要赴宴会的时候,你就头痛!嗯?珮青,别再跟我来这一套了,你马上到卧室里去换衣服、化妆,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出发!”

  “伯南,我——我——”珮青恳求的望着伯南:“我不能不去吗?”“不去?”伯南把手里的一个公事皮包扔在沙发上,瞪视着珮青,好像她说了句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又怎么了?珮青,别考验我的耐心,赶快化妆去!”说着,他的眉梢已不耐的扎结了起来,怒气明显的写在他的脸上,提高了声音,他大声喊:“吴妈!吴妈!”吴妈匆匆的赶了进来,带着一脸的惶恐。

  “先生?”“侍候太太化妆!”伯南大声说:“给她准备那件深红缎子的衣服!”“红的?”吴妈犹豫了一下。“我已经准备了紫的,小姐……”“我说红的!”伯南严厉的扫了吴妈一眼:“还有,我记得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你得叫珮青做太太,她不是结婚前,不是你的小姐,你现在是在我家做佣人,你得叫她太太!”

  “是的,先生!”吴妈看了看伯南,又不安的看了珮青一眼:“到卧室来换衣服吗?小……不,太太。”

  珮青顺从的走进了卧室,洗了脸,换上那件红缎子的衣服,那是件大领口的洋装,胸前装饰着金色的花边,伯南在衣服方面,从不为她省钱。但是,这件衣服并不适合她,裸露的肩头和胸部只显得她瘦削得可怜。对着镜子,她凝视着自己,叹口气说:“噢,吴妈,我不喜欢这件衣服。”

  “算了吧,小姐,先生喜欢呀!”吴妈说,拿着刷子刷着珮青的头发,那长垂腰际的头发,黑而柔软,无限慵懒的披散在她的背上。“要盘到头顶上吗?小姐?”

  “不要。”珮青说,淡淡的抹上唇膏和脂粉,镜子里有张苍白的、畏怯的、无可奈何的脸。即使是深红色的衣服和闪亮的金边,也压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轻愁。拿起眉笔,她再轻轻的在眉际扫了扫,自己也明白,无论怎样装扮,她也无法和伯南那些朋友们的夫人相比,她们雍容华贵,谈笑风生,自己呢?“我是不属于那一群的。”她低低的自语,“我不知道我属于什么世界,多半是个古老而被人遗忘的世界吧!”

  眉笔停在半空中,她瞪视着镜子,又陷进朦胧的凝思里,直到伯南恼怒的声音打断了她:

  “你要化妆到什么时候?明天早上吗?”

  “叮”然一声,她的眉笔掉落在梳妆台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惊,看到镜子里反映出来的伯南的脸,那不满的神情和愠怒的眼睛让她更加心慌意乱,匆忙的站起身来,她抓起吴妈递给她的小手袋,急急的说:

  “我已经好了,走吧!”

  “就这样走吗?”伯南瞪着她,把她从头看到脚:“难道我没有买首饰给你吗?你要让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评我亏待了你?”“哦,首饰!”珮青再望了镜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呀,它们每次冰凉的贴在她脖子上,总使她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且,过多闪亮的东西会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不会发光的,发光的只是首饰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争执,低叹了一声,她戴上一串简单的珍珠项炼,又在耳边的发际簪上一朵新鲜的小玫瑰花,最起码,玫瑰会带一点生命给她。望着伯南,她问:“行了吗?”

  伯南没有放开眉头,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

  “好吧,算了,时间来不及了。我应该请一个化妆师来教你化妆,你居然连画眼线都不会!我从没有看过学不会化妆的女人!”“你最好连呼吸都代我包办了,免得我麻烦呢!”珮青从喉头深处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伯南警觉的问。

  “噢,没——没有什么。”珮青慌忙说,披上一条狐皮披肩,把手插进伯南的手腕中。“我们去吧!嗯?”

  伯南带着珮青走出门外,花园里的桂花正盛开着,香味弥漫在带着雨雾的、潮湿的空气里。大门外停着伯南那辆一九六二年的雪佛兰小轿车。珮青上了车,伯南发动了车子,向霓虹灯闪亮的街头疾驰而去。雨雾迷蒙的扑向车窗,发出纷纷乱乱的“叮铃”之声,珮青缩在座位里,下意识的拥紧了那条狐皮的披肩,瞪视着车窗外面那雨丝和灯光纵横交错的街道,朦胧的感到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己还留在一个遗失的世界里。“又在想什么?”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没什么。”她羞涩的说,垂下了头。在车子里的,是她的肉体,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体,至于她的灵魂,正遨游于十八世纪埃及的什么废墟里。

  “知道今天请客的是谁吗?”伯南冷冷的问,手扶在方向盘上。“哦,是——是?”珮青徒劳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古埃及废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请客的。

  “是程步云夫妇,那个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说,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轻轻的咬了咬嘴唇。

  “你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伯南揿了一下喇叭,闪过一辆三轮车:“我很幸运,娶了一个终日在梦游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这次咬得比较重,眼睛里有点什么潮湿的东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着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围紧了脖子,彷佛那冰凉的雨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的听着那些宾客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妇都被分开来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对她备献殷勤,花白的盾毛下有对细长的眼睛,经常有意无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酱、辣酱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来,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颤抖的膝,常会不经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阵寒战似的惊跳。她右手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的男人,虽然服装整齐,却不像什么外交官,没有那份礼貌的殷勤,也没有加入那些高谈阔论,脸上一直带着个沉默的微笑。每当珮青因为膝部作战而惊跳的时候,他就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条倒楣的餐巾!

  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珮青始终如坐针毡。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一次又一次,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她总是给他丢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她涨红了脸,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他望着她,对她温柔的笑了笑,轻声说:

  “很不科学,是不是?我是说餐巾。”

  她有些惊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适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包括刀叉在内。”那男人笑了,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块牛排,微笑着说:“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

  她答不上话来,只能对他腼腆的微笑,在应酬方面,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他并没有在意这些,掉过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不再注意她了。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但是,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她再一次惊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故作关怀的问:

  “要什么吗?范太太?辣酱油?”

  “哦,哦,不,不,谢谢。”珮青口吃的回答,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噢,”珮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伯南,”程步云转向了伯南:“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你们结婚几年了?”“五年。”伯南笑着回答。

  “五年?”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这就是你不对了,伯南,怎么结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望着珮青,他上下打量着她,对她举起了酒杯:“来来,范太太,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现在,罚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干了一杯酒,又斟满杯子,对珮青举了起来。“哦,不,不行,”珮青还没喝酒,脸上已一片红晕,慌忙的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着说:“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梦轩,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

  珮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满了珮青的酒杯,珮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一时,情况显得非常尴尬。伯南忍无可忍,冷冷的说:“珮青,你就干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珮青紧张的说,恳求似的望着伯南。“我们全体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个客人恶作剧,全席的人都对珮青举起了杯子,珮青惶惶然的四面环顾,一时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急得满面绯红。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让她当众失态,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带着好玩的、捉弄的神态,如果固执不喝,她如何下台?在这一刻,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可是,伯南只恶狠狠的瞪着她,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珮青,干了吧!别那么不大方!”

  珮青又咬住了嘴唇,颤颤抖抖的举起了酒杯,但,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

  “别勉强女士们喝酒,换一杯果汁吧,这杯酒,让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着头,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对珮青微微一笑。珮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感激。大家不再闹酒了,注意力也从珮青身上移到别处,他们谈起最近官场的一件趣闻,先生太太们都发表着议论,谈得好不热闹。珮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边那位男人的桌前,这时,才在那桌上竖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梦轩”。

  散席后,大家聚在主人那豪华的客厅里,仍然高谈阔论不止,珮青瑟缩的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只想躲开那群人,躲得远远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个人影停在她的身边,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来,是夏梦轩。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说,嘴边有点鼓励的味道。

  她接过茶杯来,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

  “我们常常要应付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他轻声的说,背靠着窗子,握着茶杯的手稳定的晃动,那橙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着,冒出的热气弥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别为喝酒的事情难堪,他们都没有恶意。”

  “我知道,”她仓卒的说,想给自己的躲避找一个理由。“我只是不习惯,我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我很怕——见到陌生的人,这使我紧张不安,许多时候,我都宁愿孤独,我想,我生来就不太合群。”“是吗?”他深深的望着她:“孤独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个人都不要的,但愿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后者。”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够孤独还是有福的人呢,许多人,希望孤独还孤独不了。”“你吗?”珮青问,感到自己紧张的情绪逐渐的放松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种懒洋洋的松懈,斜靠在那儿,注视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要孤独的男人很少,他们都是些入世者,要竞争,要为事业奋斗,要在人群里一较短长。”她轻声的说。“确实不错,”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难做,他们不能够很容易的获得片刻孤独。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纵,不能自己操纵自己,这是最可悲的事!”

  “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说,伸展着手臂,想起那间盛满暮色的小屋,她宁愿蜷缩在那沙发里,不愿待在这灯烛辉煌的大厅中。“我和伯南见过很多次,他不常谈起你,”他说,在人群里搜索着伯南:“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她轻声说。“我有两个,”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着,眼睛里突然闪烁着光彩。“孩子是一个家庭里的天使,你们应该要孩子,那会使家庭热闹很多。”“你太太没来?”她好奇的问。

  “她不喜欢应酬。”“我也是。”她叹息一声,似乎不胜疲倦,并不是每一个丈夫都要强迫太太出席宴会呀!

  伯南远远的走来了,手里拿着珮青的披肩,对夏梦轩客气而疏远的点了点头,他夸张的把披肩披在珮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温柔说:“珮青,你身体不好,别坐在风口上,当心回去又要闹头痛了。”

  珮青看了伯南一眼,什么都没说。她是了解伯南的,在人前,他总要做出一股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朋友们都认为他是“标准丈夫”!在家里呢?温柔体贴就都不必要了。顺从的站起身来,跟着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你该去和主人谈话,别和那个夏梦轩躲在一边,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满身铜臭!那边那个白眉毛的老头是孟主任,在我们部里很有点力量,对我出国的事颇有助力。他对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谈谈!”

  她愕然的看着伯南,他想要她和那个孟主任谈什么呢?孟主任!就是那个用膝盖碰她的老头!她的胃部一阵痉挛,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声的说。

  “什么?”伯南皱紧了眉。“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回家。”珮青像孩子似的坚持着:“我要马上回家。”

  “胡闹!”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后退,用执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着伯南:“我要回家,请你带我回家!”

  怒气飞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紧握着珮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发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着珮青那张小小的、坚决的脸,他明白她固执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让她屈服。收起了怒容,他说:“好吧,我带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脸色已经柔和得像个最深情的丈夫,对程步云点了点头,他温柔的揽着珮青说:“对不起,内人有些不舒服,请允许我先告辞一步。”

  主人夫妇一直送他们到门口,且送他们坐进汽车,伯南怜惜的把西装上衣披在珮青的身上,看得那个程太太羡慕不止,车子开走了好久,才回头对程步云瞪了一眼。

  “你该学习。”“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这儿,车里的伯南已经变了脸,从反光镜里瞪着珮青,他厉声说:“你简直可恶到了极点,完全给我丢人!”

  珮青缩在座位里,用披肩裹紧了自己,怯怯的说:

  “我——我很抱歉。对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为什么娶了你?”伯南怒气冲冲的吼着:“倒了十八辈子的楣!”珮青咬住了嘴唇,每当她无以自处的时候,她就只有咬紧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难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这一咬里发泄了,或者说,因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泪雾升了起来,她看不清车窗外的任何景致了。

  “你永远学不会!永远长不大!永远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骂不已:“我要你这样的太太做什么?只是养了一个废物!”泪水滑下珮青的面颊,热热的、湿湿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进了她的衣领里。她把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仍然抵御不了那包围着她的一团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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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29




  夜深的时候,夏梦轩才离开了程步云的家,他是全体宾客最后离去的一个。站在程宅的大门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风,雨停了,他喜欢秋夜那种凉凉爽爽的空气。他那辆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车正停在街道旁边,上了车,他让车子滑行在人烟稀少的街头。深夜开车是一种享受,稳稳的握着驾驶盘,不必和满街的车子行人争先抢后。人生的驾驶也和开车一样,何时才能有一条康庄而平稳的大道?不需要在别人车子的夹缝里行驶?随时担心着翻车、抛锚、和碰撞?摇了摇头,一种淡淡的、疲倦的感觉就对他包围了过来,燃起一支烟,他对着窗玻璃喷过去,百无聊赖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在程家待得这么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在现在这种争名夺利的世界里,像程步云那么富于人情味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喜欢那对老夫妻,事实上,他和程步云还有一段不算小的渊源。十五、六年以前,程步云曾经在他念的大学里面兼课,教他逻辑学,他们可以说是彼此欣赏。后来,程步云曾想把自己的一个大女儿嫁给他,千方百计的为他们拉拢过。但是,那位小姐太娇,夏梦轩又太傲,两人始终没有建立起感情来。接着没多久,程步云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个大女儿也在国外结了婚。数年后,夏梦轩留学美国,还和她见了面,她已是个成熟的小妇人了,豪放、爽朗、热情的招待他,颇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丧。而今,程步云年纪大了,退休了,儿女都远在异国,只剩下一对老夫妻孤零零的在台湾,他就和他们又亲近了起来,像个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老夫妻热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帮忙招待。

  今天,今天为什么要来呢?他加快了车行速度,耳边有着呼呼的风响。他记起那个范伯南对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说的几句话:“别和那个夏梦轩在一起,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满身的铜臭!”范伯南以为他听不见吗?“满身的铜臭!”这对他是侮辱吗?其实,谁能离开金钱而生存?赤手空拳的闯出自己的事业,赚出一份水准以上的生活,这也算是可耻的吗?这社会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讥笑贫穷,也同样嘲弄富有,焉知道贫穷与富有,都未见得是嘲笑的对象!这社会缺少一些什么呢?他煞住车,深思的喷出一口烟,注视着前面的红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缺少一些真诚,一些思想和一些灵气!”

  一个满身铜臭的人嫌这个社会缺少灵气?他不禁哑然失笑了。车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门口,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美婵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别惊醒她们吧。下了车,他用钥匙打开车房的门,先把车子倒进了车库里,再打开大门走进去。花园里的玫瑰开得很好,小喷水池的水珠在夜色里闪耀着,是一粒粒亮晶晶的发光体。他穿过花园,走进正房,客厅的灯光还亮着,地毯上散满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垫、报纸,电视机忘记关,空白的画面兀自在那儿闪烁,一瓶已残败了的花还放在茶几上面,在那儿放射着腐朽的浓香。他四面看了看,出于本能的关掉了电视,收拾了地下的书本和报纸,把靠垫放回到沙发上,叹口气,自语的说:

  “美婵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会理家!”

  关掉了客厅的灯,走进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婵,短短的头发下是张讨人喜欢的、圆圆的脸,埋在枕头中,睡得正香。棉被有一半已经滑落到地下,双手都伸在棉被之外,却又蜷缩着身子,像是不胜寒冷。夏梦轩站在床边,默默的对她注视了几秒钟,奇怪她虽然已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却仍然保持着稚气的天真。把棉被拉了起来,他细心的把她的手塞进棉被里,就这样一个小动作,已经惊醒了她,睁开了一对惺忪的大眼睛,她给了他一个朦胧的微笑,睡态可掬的说:

  “你回来了?我今晚跟孩子们玩得很开心,我是大老虎,他们是小老虎!”怪不得客厅那样零乱!他想。美婵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立即又沉沉入睡了。梦轩转过身子,走到孩子们的卧室中,电灯同样亮着没有关,他先到六岁大的儿子小竹的床边,小竹熟睡着,一脸的黑线条,像个京戏中的大花脸,睡觉前显然没有经过梳洗。小小的身子歪扭着,彷佛睡得不太舒服,梦轩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枪,继而又掏出一辆小坦克车,最后再拉出一只被压扁了的玩具小熊,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他怜爱的看着那孩子,诧异他怎能躺在那么多东西上面入睡。离开了儿子的床边,他再走到八岁的女儿小枫的床边,小枫是他的小珍珠,他说不出有多喜爱这个女儿。停在床边,他惊异的发现那孩子正强睁着一对充满睡意的眸子,静静的注视着他。

  “嗨,小枫,怎么你还没有睡着?”他奇怪的问。

  “我在等你呀,爸爸。”小枫细声细气的说。

  “噢!”他弯下腰去,抚摸着那孩子粉扑扑的面颊。“我不是告诉过你么,爸爸事情忙,晚上回来得晚,你别等我,明天还要上学呢!”“你没有亲我,我睡不着。”小枫轻声的说,突然伸出两只小小的胳膊,揽住梦轩的脖子。梦轩俯下头去,在她的额头,两边面颊上,都吻了吻,那温温软软的小手臂引起他衷心的喜悦和感动的情绪。怎样一个小女儿呀!为她盖好棉被,把脖子两边掖了掖,他宠爱的望着她,低声的说:

  “现在,好好睡了吧!明天我早早的回来陪你玩,嗯?”

  孩子点点头,唇边浮起一个甜甜的笑。

  “明天见,爸爸!”“明天见!”梦轩退出房间,关了灯,带上房门。心底有层朦胧的温暖,什么快乐能比得上孩子所带来的呢?那是最没有矫饰的感情,最纯洁,也最真挚!

  到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睡衣,他觉得了无睡意。下女阿英早就睡了,他自己用电壶煮了一壶咖啡,到书房里坐了下来。书房是他的天下,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洁雅致的一间,窗上有湖色的窗纱,窗下有一张大大的书桌,和一张皮制的安乐椅。桌上,一架精致的台灯放射着柔和的光线,四壁有着半人高的书柜,上面陈列着一些小摆饰。燃起一支烟,握着咖啡杯子,他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举了举杯,自我解嘲的说:“再见吧!满身铜臭的夏梦轩!”

  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他取出一叠稿纸,开始在夜雾中整理着自己的思想。中学时代的他,曾经发狂的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徒劳的学过一阵子速写和素描。到了大学时代,他又爱上了音乐,狠狠的研究过一阵贝多芬和莫札特。结果,他既没成为艺术家,也没成为音乐家,却卷入了商业界,整天在金钱中打滚,所幸还保留了看书的癖性。到近两年,他竟开始写作了。他曾用“默默”为笔名,自费出版过一本名字叫《遗失的年代》的小说,这本书和他的笔名及书名一样,在文坛上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搅起来,就“默默”的“遗失”在充斥于市面上的、五花八门的文艺著作中了。他并没有灰心,对于写作,他原只是一种兴趣和寄托,说得更明白一点,他只是在找寻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几乎要“遗失”了的自己。所以,尽管没人注意到他,他在夜深人静时,却总要写一些东西,而从这一段时间里,获得一种心灵的宁静与和平。

  啜了一口咖啡,又喷出一口烟,他沉思的望着那在窗玻璃上漫开的烟雾,思想有些紊乱而不集中。为什么?总不应该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话而沮丧呀!只是,那个女孩会对他怎么想呢?女孩?她已经不是女孩了,她结婚都已五年。但是,她怎么还会有处女一般的畏怯和娇羞?如果不用那过份艳丽的红缎子把她包起来,她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吐出一个烟圈,再吐出一个烟圈,两个烟圈缠绕着,勾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脸庞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谁惊吓了她?

  早晨,是夏家最紊乱的一个时刻,两个孩子起了床,小的要上幼稚园大班,大的在读小学二年级,漱口、洗脸、穿衣服、书包、铅笔、练习本,闹得一塌糊涂。这时的夏梦轩一定还在床上,阿英在厨房里忙早饭,美婵则夹在孩子的尖叫声中尖叫,她的尖叫声往往比孩子还大。

  “哦呀,小枫,你的书包带子断了,怎么办呢?快叫阿英去缝!”“糟糕!小竹,你的围兜呢?去问阿英!手帕?老师说要带手帕?带点卫生纸算了!不行?不行怎么办?去问阿英要手帕!”“什么?小枫?你饿了?阿英!阿英!赶快摆饭出来呀!”

  “慢慢来,慢慢来,小竹,你要什么?你的剪贴簿?谁看到小竹的剪贴簿了?”“哦呀!你们不要吵,当心把爸爸吵醒了!”

  “什么?小枫?你不吃饭了?来不及了?那怎么行?阿英!阿英!饭好了没有?”“怎么了?小竹?别哭呀!剪贴簿?阿英!小弟的剪贴簿那里去了?”梦轩翻了一个身,把棉被拉上来,盖在耳朵上。昨夜睡得晚,疲倦还重压在眼皮上。但是,外面闹成一团,却怎样也无法让人安睡,孩子的吵声哭声,美婵的尖叫声,和阿英跑前跑后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好不容易,小竹被三轮车接走了,小枫也吃了饭了,外面安静了下来,他把棉被拉下来,正想好好入睡,一阵小脚步声跑进了屋里,一只小手摸住他的脸,一张小嘴凑在他的耳边,悄悄的说:

  “爸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晚上要早早回来陪我们玩哦!”再也忍不住,他用力的张开了眼睛,望着小枫说:

  “一定!”孩子堆了一脸的笑,背着书包跳跳蹦蹦的走了,到了房门口,还旋转身子来叫了一声:

  “再见!爸爸!”终于安静下来了,梦轩裹好了棉被,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但是,美婵走了进来,在床沿上坐下,她找了一把小锉刀,一面锉着指甲,一面说:

  “梦轩,你是睡着的还是醒的?如果你是睡着的,我就不吵你。”梦轩不哼声,表示自己是睡着的,可是,美婵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你昨天几点钟睡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十点钟不到就睡了,昨天电视里有宝岛之歌,那个矮仔财真把人笑死了。喂!梦轩,你听到我吗?”

  她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吗?梦轩不耐的翻了一个身,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已经够了,美婵热心的接着说:

  “你是醒着的?是吗?梦轩?你答应今晚带孩子出去玩,是不是?我们去看场电影吧,我好久都没有看电影了,我们去看‘棒打鸳鸯’好不好?是根据绍兴戏改编的。”

  棒打鸳鸯?这是个什么鬼电影?他听都没听说过,也懒得开口答腔。美婵并不需要他说话,她依然一个劲儿兴致勃勃的说着。美婵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能够自得其乐。以前贫穷的时候,她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坐在厨房里,对着一锅焦饭发笑。孩子刚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饭桌上去了,奶瓶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永远是那样手忙脚乱的),等到发现了错误,就对着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会忧愁、烦恼和紧张,对于好消息,她一概轻易接受,并且欢天喜地的渲染它。如果是坏消息,她有一种消极的抵抗法,就是根本不接受。她会皱皱眉说:“那有这样的事?你在骗我吧!别告诉我,我不相信这些!”

  这就结了,随你再跟她怎么说,她都不听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时候,她会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眼泪鼻涕全来了,满屋子转着喊“不要活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善良,而头脑简单的女人。梦轩对她了解很深,因此从不把外界的烦恼,或者公司的业务讲给她听,知道她既无兴趣也听不懂。他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之后,美婵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赖起下女来。但是,她并不像一般女性那样,学得浮华、虚荣,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时间,她还是原来那个她,懒懒散散的、随随便便的、快快乐乐的。

  “棒打鸳鸯!”她还在继续她的话题:“这准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诉你。它融歌唱、爱情、打斗于一炉,报上登的。还香艳、刺激、哀感、缠绵……哎!一定好看极了。广告上还说,要太太小姐们多带手帕呢!”

  他体会过无数次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滋味,知道“多带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个乐天派,偏偏喜欢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剧中人更伤心,哭得唏哩哗啦像黄河泛滥,常常引得前后左右的观众都宁可放弃电影而来看她,使坐在一边的梦轩面红耳赤,如坐针毡。何况,她的泪闸是不能开的,一开就收不住,等到散场之后,她还会伏在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对于陪美婵看电影,梦轩则一向视为畏途。“怎么样?”美婵把指甲刀丢到梳妆台上,没有丢准,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着。“我们就说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饭,我们看七点钟那场棒打鸳鸯!”

  这可不是能够说定的事情!棒打鸳鸯?谁要看什么棒打鸳鸯!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吧!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个早觉。蠕动了一下身子,他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嘴里含糊的“唔”了一声。美婵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松的说:“好了,我不吵你睡觉。”向房门口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顺便告诉你一声,昨天我姐夫来了,他很急,说是缺一笔款子,等着要还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贤贤的脚摔伤了,怪可怜的!他急着要跟我们挪一笔钱用,我找了半天,还好你没把书桌抽屉钥匙带走,刚好里面有一张签好字的支票,我就给他了!”

  “什么?!”梦轩吃了一惊,突然醒了过来,从床上跳了起来,瞌睡虫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说什么?什么支票?”

  “你签好字的支票呀!”美婵张大了眼睛:“你这么紧张干嘛?”“票面是多少钱?”“唔,我想想看,是……一万五千五百,不对不对,是两万一千五百……”“我知道了,”梦轩打断她:“是一万五千两百元,是不是?有没有抬头的?”“抬头?”美婵愕然的问:“什么叫抬头?你知道我对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给姐夫看,他说好极了,就拿走了。”

  梦轩从鼻子里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来。

  “美婵,你算是有钱了?一万五千元就随便给人?连问都不问我一声?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么,”美婵的嘴唇噘了起来:“他是我的姐夫嘛,难道要我见死不救?”“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们可没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个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里用上两个佣人,却到处借钱过日子,算哪一门?你知道我这笔钱是今天马上要付出去的,我并不是有一大笔钱可以放着不动,我的钱要周转,你懂不懂?”“不懂!”美婵的嘴翘得半天高:“他们都知道我们现在有钱了,有钱就不要穷亲戚了!”

  “胡说!美婵!”梦轩不耐的说:“你知道这一个月他在我们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现在再拿去一万五,一个月就拿走了两万多,我再阔也养不起你这门穷亲戚!”“他又不是不还,他不过是借去用一用,有钱就还我们,你那么小器做什么?”“哦?我还算小器?”梦轩有了三分火气:“美婵,你讲讲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钱什么时候归还过?如果数字小倒也罢了,数字越来越大,我是凭努力挣出来的事业,禁不起他们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们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穷,你的姐夫整天游手好闲,酒家、妓院里钻来钻去,难道要我们养他们一辈子?他好好的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去找工作做呢?”“他也做过呀,”美婵嗫嚅的说:“他倒楣嘛,做什么事就砸什么事,人家不像你这么运气好嘛!”

  “运气?”梦轩气冲冲的说:“假如我和他一样,整天生活在酒家里,看我们的运气从哪里来!”

  起了床,他开始满怀不快的换衣服,碰到美婵,根本就是有理说不清,她待人永远是一片热情,但是,随随便便把支票给人的习惯怎能养成!“总之,美婵,你以后不许动我的支票!”美婵的睫毛垂了下来,倚着梳妆台,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像孩子般把嘴巴翘得高高的。梦轩不再理她,到浴室里去漱口洗脸之后,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饭也没吃,往门外走去。美婵追了出来,扶着车门,她又满脸带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抛开不管了,她笑着喊:

  “记住晚上陪我们去看棒打鸳鸯啊!”

  “鬼才陪你们去看棒打鸳鸯!”梦轩没好气的大声说,立即发动了车子,车子冲出了车房,他回头看看,美婵正呆呆的站在那儿,满脸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软了,煞住车子,他把头伸出车窗喊:“好了!晚上我回来再研究!”

  重新发动了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办事处开去。他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女人!谁能解释她们是怎样一种动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29




  午后。珮青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完全无缘由的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怔忡的望着窗子。室内静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阳,深红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荡。眨了眨眼睛,她清醒了,没有祖父,没有那栋在台风里呻吟的老屋,没有贫穷和饥饿,她也不是那个背着书包跋涉在学校途中的女孩。她现在是范太太,一个准外交官的夫人,有养尊处优的生活,爷爷在世会满足了。但是,爷爷,爷爷,她多愿意倚偎在他膝下,听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珮青哦,你是爷爷的命哩!”

  现在,没有人再对她讲这种话了,爷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只留下了看着她长大的老吴妈,和一屋子被虫所蛀坏了的线装书。那些书呢?和伯南结婚的时候,他把它们全送上了牯岭街的旧书店,她只抢下了一部古装的《石头记》和一套《元曲选》,对着扉页上爷爷的图章和一行签字:“墨斋老人存书”,她流下了眼泪,彷佛看到爷爷在用悲哀的眼睛望着她,带着无声的谴责。多么残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书,也几乎送走了老吴妈,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泪流成了河,和老吴妈赌咒发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话。但是,跟定了“小姐”却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现在的“小姐”阔了,老吴妈的工作却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的看着那老迈的“老家人”跑出跑进,刚轻轻的说一句:

  “我们再用一个人吧,吴妈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爷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还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吴妈不是巴结着这份工作,只是离不开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时就抱在她怀里的“小姐”,那个娇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况,她在珮青家里几十年了,跟着珮青的爷爷从大陆到台湾,她没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罢,再累也罢,她可离不开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阳光是那样可爱!梳了梳那披散的长发,系上一条紫色的发带,再换上一身紫色的洋装,她似乎又回复到没有结婚的年代了,爷爷总说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她们稀记得童年的时候,西湖的菱角花开了,一片的浅紫粉白。小时候,妈妈给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来了!”曾几何时,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妈妈、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长大有多好!走出了卧室,迎面看到老吴妈捧着一叠烫好的衣服走进来,对她看了一眼,吴妈笑吟吟的说:

  “想出去走走吗?小姐?”

  “不。”珮青懒懒的说。

  “太阳很好。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先生没有回来吗?”她明知故问的。

  “没有呀!”“我做了一个梦,”她靠在门框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吴妈,我梦到爷爷了。”“哦?小姐?”吴妈关怀的望着她。

  “我们还在那栋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风雨,爷爷拿那个青颜色的细瓷花瓶去接屋顶的漏水,噢!吴妈,那时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吗?”“小姐,”老吴妈有些不安的望着她:“你又伤心了吗?”

  “没有,”珮青摇了摇头,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阳光在窗外闪耀着,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阳光呀!也是这样的秋天,她和伯南认识了,那时爷爷还病着,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疗胃溃疡。他帮了她很多忙,当她付不出医药费的时候,他也拿了出来,然而,爷爷是死了,她呢?她嫁给了他。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这婚姻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从爷爷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爷爷把她整个世界都带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伯南代表了一种力量,一种坚强,一种支持。她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了婚事,她急需一对坚强的手臂,一个温暖的“窝”。至于伯南呢?她始终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搅碎了一室的宁静,珮青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拿起听筒,对面是伯南的声音,用他那一贯的命令语气:“喂,珮青吗?今晚孟老头请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饭,十点钟到家来接你,你最好在我回来以前都准备好,我是没有耐心等你化妆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的接口:“不,我不去!”

  “什么?”伯南不耐的声音:“不去?人家特别请你,你怎么能够不去?你别老是跟我别扭着,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请你去是看得起你!”“我不习惯吗,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会跳舞!”

  “你所会的已经足够了,记住,穿得华丽一点,我不要人家说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吗?”

  “别多说了,我十点钟来接你!”

  毫无商量的余地,电话挂断了,珮青怅怅然的放下了听筒,无精打采的靠进沙发里。窗外的阳光不再光彩,室内的空气又沉滞的凝结了起来。宴会!应酬!消夜!跳舞!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着的事吗?为什么他总喜欢带着她呢?她并不能干,也不活跃,每次都只会让他丢人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呢?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灯光、人影、枯燥的谈话、不感兴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动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猎人舞……每当这种场合,她就会打哈欠,会昏然欲睡,会每个细胞都疲倦萎缩起来。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电话机上,打电话给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听筒,她竟忘了伯南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是经年累月都不会打电话给伯南的。好不容易想了起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口音:“你找谁?范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语气:“你是维也纳的莉莉吧?我去找他来,喂!喂……”

  听筒从她手里落回到电话机上,她挂断了电话,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发里,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没什么严重,这种误会并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为她也很了解,他虽然在家里不提,但是他也从不掩饰那些痕迹,什么口红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着,并不感觉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么伤害,可是,那属于内心深处的某一根触角,却被碰痛了。某种类似自尊的东西,某种高雅的情操,某种纯洁宁静的情绪,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脏了。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识要从她胸腔里跃出来,我不去!我晚上绝不去!

  “吴妈!”她喊。“吴妈!”

  “来啦,小姐!”吴妈站在房门口:“你要什么?一杯浓浓的、酽酽的茶?”“不,吴妈,给我一件风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吴妈的嘴张成了一个O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吗?太阳那么好!我不回家吃晚饭,先生也不会回来的,你一个人吃吧!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出去了。”“不过——小姐,你要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去走走,去——逛逛街,去买点东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来,你说不知道我去哪里好了。”“不过——小姐,”老吴妈最喜欢用的字就是“不过”:“刚刚不是先生打电话回来吗?晚上有人请客吧?”

  “我不去了,吴妈,我太累了。”

  吴妈困惑而担忧的望着她,她不能了解小姐“太累了”为什么还要出去走?但是,这是反常的,假如小姐违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会有什么风暴发生?

  “不过——小姐……”她又开了口。

  “好了,吴妈,”珮青温和的叹了口气,“你别管了吧,给我风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阳光很温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云薄得透明,风又柔得迷人。于是,全台北市的人都出了笼,街上不知道从哪儿跑来这么多人,挤满了人行道,挤满了商店,挤满了十字路口。

  珮青沿着中山北路向台北市中心走,没有叫三轮车,也没有坐计程车,慢慢的走过那拥挤的火车站前,沿着重庆南路,转入了衡阳路。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有那么一大把的时间,她必须把它打发掉。衡阳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着,店员站在店门口,对行人报以固定的微笑。她看了看手表,差十分四点,她怎么能从现在走到深夜?衡阳路就只这么短短的一条,一会儿就已从头走到了尾,建新百货公司门口停着一架体重机,磅磅体重吧,不为什么,也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体重大概是一年前了,彷佛还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怎么还越来越轻飘飘了呢?到建新公司里无意识的转了一圈,买点儿什么吧!可是,又有什么是需要买的呢?

  绕出了建新公司,新生戏院门口挤满了人,看场电影吧,反正没地方可去!一场电影最起码可以打发掉两小时,看完了这场电影,可以到附近小馆子里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去看一场七点钟的电影,之后,还可以再赶一场九点钟的,三场电影下来,应该是夜深了吧!伯南会说什么?管他呢!

  买了一张票,跟着人群走进了戏院,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场电影,是部间谍爱情打斗片,流行的调调儿。不过,她完全没弄清楚那些间谍关系,只是被银幕上那些打斗打得昏昏沉沉。出了电影院,她开始感到头痛了,这是老毛病,医生叫它“神经痛”,反正查不出病源的病都可叫神经痛,或者叫“精神病”!她已惯于忍耐这种痛苦了。用手揉揉额角,她站在街口犹豫了几分钟,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华灯初上,夜幕初张,到处都是行人、汽车和闪亮的霓虹广告,何等繁荣的城市!穿过了街,到了成都路,找一家饭馆吧,虽然并不饥饿,吃饭总是人生必需的事情。转了一个弯,国际戏院刚刚散场,人潮涌了出来,怎么台北会有这么多人呢?马来亚餐厅里高朋满座,对于一个单身女子,似乎不是什么很适合的地方,小一点的馆子吧,大东园?不,不好,更热闹了。前面是“红豆”,去吃一碗馄饨面也罢。她再揉揉额角,从人群里穿了出去。“嘎”然一声,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车窗里伸了出来。“范太太,是你吧?”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缩。这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夏梦轩,上车来如何?你去哪儿?我送你去!”他打开了车门,似乎没有让她考虑的余地,这儿是不能停车的地方,她不能让人等着,在被动的情况下,她上了车,对夏梦轩腼腆的笑笑。“谢谢您。”她轻声的说。

  “去哪儿?”梦轩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她茫茫然的望着车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儿?她不知道要去哪儿。“我——我——”她结舌的说,“我正要找地方吃饭。”仓卒里,她说出的总是实话。

  夏梦轩看了她一眼,带着种难以抑制的、本能的兴趣。事实上,他早就发现她了,当她杂在散场的人群里,无所适从的呆站在新生戏院门口的大街上时。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一脸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觉的开车跟踪着她,眼看着她在街上百无聊赖的荡来荡去,也看着她从马来亚餐厅门口退下来,在人群里像个无主的游魂般走着。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带着点感情成分的那种情绪——于是,他开车过来,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找地方吃饭?”他说:“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饭,我知道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我们去吧!”

  “我——”珮青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吃中餐吧!”梦轩打断了她,有些无法自解的急促,不想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加快了车子的速度,他向南京东路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在一条她所不熟悉的路边停下来,这家餐厅高踞于八层楼上,近两年来,台北的进步太大,观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竖立了起来,这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儿距离梦轩的家比较近,所以他常常在这儿请客,喜欢它的宁静整洁,最可喜的,还是客人稀少。找了一个僻静的位子,他们坐了下来,面临着两扇落地的大玻璃窗,静静的垂着深蓝色的窗帘。梦轩没有怎么征求珮青的意见,就自顾自的点了菜。珮青脱下了风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着她,和那夜在程家的宴会里所见到的她大相迳庭。梦轩注视着她,有点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细致沉静,在那一团紫色中显得特别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佛总在做一种无言的倾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性?他看不透她,认不清她,却直觉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一种淡淡的幽香。“这里如何?”他问。“很好。”她轻声回答。

  “记得我了吗?”“是的,”她有些脸红。“夏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他问了,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太高明。“找寻一些东西,”她微笑的说,望着他:“孤独吧!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题目。”“不错,”他为她倒上一杯果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跳,十几年来,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胸怀中突然涨满了某种欲望:想探索,想冒险,想深入一个神秘地带。“可是,为什么到人堆里去找呢?”

  “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独,当你真正一人独处时,可能是你最丰满的时刻。’”

  “是吗?”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几句话,你很喜欢看书吗?”

  “日子是很长的,你知道,”她饮了一口果汁,眼睛里有抹虚虚缈缈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时呢!”

  “看些什么书?”“不一定,什么都看。”

  “你看得很细心,否则你不会记住里面的句子!”

  “当它吸引你的时候,你会记住的。你也看书吗?”

  “是的,很爱看。”菜上来了,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珮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腼腆,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了。“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没有名的,我看过他一本‘遗失的年代’,你知道这本书吗?”她问。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视着她:“我也看过。”

  “哦,”她有些惊讶:“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记得吗?”“记得,”他眼前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怕它会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你也有这种感触吗?”

  “怎么没有呢?”她叹息,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呢!”

  “这是人类的悲剧,对不对?”他深深的望着那团紫雾:“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我们也就跟着丧失了许多本能,甚至于欢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光辉,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你也记得!你也同样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的血液在体内奔窜着,那些灯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时的呓语,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呢!“不过,那并非一本名着,你怎么会看到呢?”

  “我买的,我收购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没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奋啊!”

  “或者是被铜臭所遮了!”他低声的说,又抬起眼睛来:“那小说写得怎样?你认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组织,太乱了!一般人不会欣赏的,他应该把那些思想用情节来贯穿,用对白来表达,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曲高和寡,或者他愿意只为能欣赏他的作品的那几个人而写作。”她摇摇头,一绺长发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她看来像一朵浮在晨雾里的睡莲。

  “我不懂写作,但是,艺术该属于群众的,否则,画家不必开画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轻声说。

  他注视着她,觉得浑身细胞里都充实着酸楚的喜悦,带着激动的情绪,他热心的和她谈了下去。珮青呢?她忘怀了很多东西,自从爷爷去世后,她没有谈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那些久埋在她心里的东西,都急于窜出来,她不大确知面前这个人物是怎样的人,只沉浸在一种发泄的浪潮里,因为这个人——他显然能了解她所说的话。而已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属于恐龙时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很晚了,穿着白衣的侍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打哈欠,他们惊觉了的站了起来,两人都有无限的讶异。“我今天是怎么了?”珮青用手摸摸发烫的面颊,难道果汁里也有酒吗?“怎样的遇合!”梦轩想着,眩惑的望着面前那紫色的影子。下了楼,坐进汽车,梦轩把手扶在驾驶盘上。

  “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再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哦,我——”现实回来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别拒绝我,人难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实在不忍心让今夜‘遗失’。”梦轩急急的说,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伯南还不会回家,或者他正流连在那个莉莉的身边,珮青胡思乱想着,脑子中有些紊乱。

  他们去了国宾饭店的陶然亭,在那儿谈到午夜一点钟。

  回家的途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晚上!谈了过多的话,而现在,只有深秋的夜风和离别的惆怅。车子滑过了寂静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门口。

  “再见!”珮青低低的说,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梦轩望着驾驶盘。“我还能不能见你?”他低问。什么发生了?不要!我不要!珮青在心里喊着,迅速的武装了自己的感情。“见我?或者在下一个宴会上。”

  “当你打扮得像一个木娃娃的时候?”

  “是的。”一段沉默,然后,珮青钻出了车子,梦轩把头伸出车窗,低声说:“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无关重要的事。”

  “什么?”珮青站住了。

  “我觉得那遗失的年代找回来了,”他轻声的说:“我就是默默。”什么?他就是默默?就是那个无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着,目送那车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里。她昏乱了,迷惘了,像梦游一般的走进了屋子里。当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对着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的想拂开他,就像想拂开一面蛛网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别闹我,让我想一想。”

  “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伯南愤怒的大喊。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她的知觉在沉睡着。清醒的,只是某种感情,某种梦境,某种——属于《遗失的年代》里的东西。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29




  一连几日,她的知觉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动的,只是她的躯体,她的心灵飘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好几天之后,她才从这种情况中醒觉过来,而一经醒觉,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冬眠,现在苏醒了,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她在每间房间中绕着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呼吸着一种完全崭新的、带着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着,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伯南冷眼看着她,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了解的小妇人,五年前,她用一种哀愁的、凄苦的、无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发狂般的想得到她,占有她,把她拥抱在他男性的怀抱里。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骗了,她的哀愁无告对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精工雕刻的艺术品,要人来费神研究、欣赏和了解。她竟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女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彷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身上连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他喃喃的诅咒:“她那里是人,根本是个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种改变,看到她喜欢来来往往踱步,看到她脸上会忽然涌上一阵红晕,他感到有份不耐烦的诧异,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当初娶她的时候,真该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过疯狂或白痴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瞪着她说。“我?”她愕然的注视他:“为什么?”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他不喜欢这种眼光,带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惊讶,何时她学会辩嘴了?但是,别跟她认真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饭,明天晚上胡经理请客,你别再临阵脱逃,人家请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吗?”

  “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会应酬,为什么还一定要我去?”为什么?伯南自己并没有好好分析过。珮青不是个美女,又不善于谈话。但是,他很早就发现她有种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涩就是她的本钱——一如当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帮手,假如她能聪明一点!

  “你该学习!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个能干的妻子,如果你学得聪明懂事一些,对我的事业就可以帮助很多,例如孟老头,你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多跑跑,拜他做干爹,让他帮我在上面说说话!”珮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脸上,一层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声的说:

  “哦,我懂了。”“懂了,是吗?”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该懂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聪明一点!”

  珮青垂下了头,她不想说什么,望着窗外,花园里花木扶疏,一对黄蝴蝶在蔷薇丛中飞来飞去。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长,蓝天澄碧,白云悠然,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伯南上班去了,珮青仍然站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沉思。每次对伯南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还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受伤的感觉,长时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室内仍然那样静,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出来。她久已习惯于安静,反而不习惯伯南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就这样静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许许多多飘浮的思绪。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在安静中显得特别惊人,珮青吓了一跳,走过去,她拿起了听筒,伯南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喂!”对方的声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脏猛的狂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她的声音颤抖而不稳定:“是的,我是珮青。”“我告诉你,我在你家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看到他出去的。”顿了顿,他的语气急促:“我能见你吗?”

  “我——”她的手心发冷,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过,”他的语气更加迫切:“我必须见你!你出来好吗?我的车子就在巷口。”

  她握着听筒,不能说话。

  “喂喂!”对方喊:“你听到我了吗?”

  “是的。”她轻轻的说。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懂吗?请你!我在车里等你,如果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电话挂断了,她放下了听筒,愣愣的站着。为什么她的心跳得那样迅速?为什么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样疯狂?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脑子里的狂喜?为什么她有不顾一切的冲动?回过身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儿的老吴妈,正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她。“快!”她急急的说:“吴妈!给我那件紫风衣!”

  “哦,小姐,”吴妈在围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出去!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来吃饭!”

  “小姐……”老吴妈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就到卧室里去取来了风衣。珮青随便的拢了拢头发,穿上风衣,立即毫无耽误的走出了大门。迎着门外扑面而来的秋风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股焚烧般的热力,涨满在她的胸腔里。

  梦轩的车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车窗外面。看到了她,他一言不发的打开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她钻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四目相瞩,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只是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的手颤抖的扶在驾驶盘上,血管从肌肉下面凸了出来,神经质的跳动着。

  车子滑出了台北市区,向淡水的方向驶去。珮青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原野。她没有问梦轩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仍然在不规律的狂跳着,有种模糊的犯罪感压迫着她,心头热烘烘的发着烧。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悦的、热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绪就像浪潮般在她胸头卷涌着。

  车子穿过了淡水市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前行驶,海风猛烈的卷了过来,掠过车子,发出呼呼的响声。珮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把长发系在脑后,深深的迎着海风呼吸。海浪在沙滩和岩石间翻滚,卷起成千成万的白色浪花。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天然的拱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被海浪冲激而成的,由拱门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万顷。

  “这里是哪儿?”珮青问。

  “这地方就叫石门,因这一道天然的拱门而命名的。”梦轩说,熄了火,掉转头来望着珮青:“我们下车去走走吧!”

  珮青下了车,海风扑面卷来,强劲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所鼓满,飞舞了起来,她的纱巾在风中飘荡。梦轩走过去,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声问。

  “不,不冷。”珮青轻声回答。

  他们并肩从石门中穿出去,站在遍布岩石的海岸边缘,沙子被海风卷起来,细细碎碎的打在皮肤上面,有些疼痛,远处的海面上,在视力的尽头,有一艘船,像一粒细小的黑点。“你不常出来?”梦轩说,像是问句,又不像是问句。

  “几乎不。”“我喜欢海,”他说,“面对大海,可以让人烦恼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说:“而我,我还没有学会。”

  “你会学会的,”他望着她,眼光热烈。“只要你肯学。”

  她凝视他,眼光里带着抹瑟缩和畏惧,嘴唇轻颤,小小的脸庞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苍白冰冷,带着微微的痉挛。“你在发抖,”他说,觉得喉咙喑哑,嘴唇干燥。“为什么?冷吗?”“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么?怕这个海风会吹翻了你?还是怕海浪会卷走了你?”他用手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颊。

  她的眼光阴晴不定。“我怕你。”她轻声的说,坦白的,楚楚可怜的。

  “别怕,”他润了润嘴唇:“你不该怕一个人,这个人由你才认识了生命——一种再生,一种复活,你懂吗?”

  她的睫毛轻扬,眼珠像一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你不该带我出来。”

  “我不该认识你。”他低声说,用大拇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不该参加程家的宴会,也不该在新生戏院门口认出你来。”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边,那儿有一道齿痕。“你是那样喜欢咬嘴唇的吗?你的嘴边有你的牙痕……”他注视着,注视着,然后,他的嘴唇盖了上去,盖在那齿痕上,盖在那柔软而颤抖的唇上。“不要,”她呻吟着,费力的挣扎开来。“请你不要!”她恳求的语气里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别招惹我,好吗?放开我吧,我那样害怕!”“怕我吗?”“是的,也怕我自己。别惹我吧,我这里面有一座活火山。”她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静伏着,但是,它将要爆炸了,我那么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后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说——你的感情?”

  “是的。”“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终有一天要爆发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会被烧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吗?”他有些生硬的问,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我们离不开世俗的,不是吗?”她反问,脸上有天真的、疑问的神色。“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谎言欺骗自己,或欺骗她。自己是骗不了的,骗她就太残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说:“我们走吧!这里的范围太小了。”

  重新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他们没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着海岸的公路疾驰。

  “现在去什么地方?”珮青问。

  “金山。”他头也不回的说,把车行的速度加到时速八十公里。他内心的情绪也和车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离石门很近,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到了青年育乐中心的广场上。把车子开到海滨的桥边,停下车来,他们在辽阔的沙滩上踱着步子。她穿着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进沙里去。“脱下鞋来吧!”他怂恿着。

  她真的脱了下来,把鞋子放在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他们沿着海边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留了下来,她的脚细小而白暂,在海浪里显得特别单薄。

  这是深秋,海边只有海浪的喧嚣和秋风的呼号,周遭辽阔的海岸,找不到一个人影。他的手挽着她的腰,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你怎么嫁给他的?”他问,不愿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说:“那时爷爷刚死。”

  “你原来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家出走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九岁的时候妈妈改嫁了,我跟爷爷一直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他带我来台湾,然后,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紧她的手,站住了,注视她的眼睛,喊着:“你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人,你怎么接受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泪珠在眼里打着转转。

  “爷爷死了,我觉得我也死了,他帮我办丧事,丧事完了,我就嫁给他了,我觉得都一样,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这个家并不温暖,是不是?”

  “一个很精致的坟墓,我埋了五年。”

  “却拒绝被救?”“怕救不出来,再毁了别人。”

  “但愿与你一起烧死!”他冲动的说,突然揽住了她,他的唇灼热的压住她的唇,手臂箍紧了她,不容许她挣扎。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的、烧灼的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的抱着她。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的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过来。“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那一方面讲。”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的说,叹息了一声。“但是,我已经了解了。”“了解什么了?”“你们是幸福的。”她低语。“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的伸展着。珮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的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你不高兴了。”他低徊的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说:“爱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低下头,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在沙子上踱着步子。珮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看到了吗?”珮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珮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的、无奈的、而凄楚的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视着他的脸。“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他望着她,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子望着她。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见识,有度量,有勇气!在她而前,他变得渺小了。他们对视良久,然后手牵着手站了起来,今天,虽然没有很好的阳光,但总是他们的,至于明天……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阴暗的,他们没有明天。离开了沙滩,他们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树下坐了下来。她被海水所浸过的脚冰冰冷,他脱下西装上衣,裹住了她的脚(他多么想永远这样裹住她,给她保护和温暖!)他们依偎着,谈云,谈树,谈天空,谈海浪,只是不再谈彼此和感情,当他们什么都不谈的时候,他们就长长久久的对视着,他们的眼睛谈尽了他们所不谈的东西:彼此和感情。

  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台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厅里,他们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时间越到最后就越沉重,他们对视着,彼此都无法掩饰那浓重的怆恻之情。

  “刚刚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说,喝了一点儿酒,竟然薄有醉意。“或者没有失去,”珮青说,牙齿轻咬着杯子的边缘:“最起码,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我们还保有着得到的东西。”她对他举了举杯:“祝福你!”

  他饮干了杯子里的酒。

  离开了餐厅,他送她回到家门口,停下了车子,他拉住她的衣角。“在你走以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姓什么?”“许。”她说,他们认识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许珮青。爷爷在世的时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有的时候,他叫我紫娃儿和小菱角花。”“许珮青。”他低低的念着,一朵飘浮在雾里的、紫色的睡莲!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雾里,他坐在那儿,没有把车子开走。燃起一支烟,他在每一个烟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机里,飘出了迷离的歌声:

  “……如今咫尺天涯,一别竟成陌路……”

  是他们的写照吗?何尝不是?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29




  永远是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钱、数字、表格、进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应酬,国宾、统一、中央酒店……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这是生活,不是艺术。一天的末尾,拖着满身的疲倦(岂止满身?还有满心!)回到家里,孩子的笑容却再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寞。那蠢动的感情,一旦出了轨,彷佛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整日脑子里飘浮的,只是那一抹浅紫,在海边的,在松林里的,在餐厅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手放在驾驶盘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前面的街道,他看着的不是行人和马路,而是一团紫色的光与影,胸中焚烧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她怎样了?

  车子到了家门口,时间还算早,不到十点钟,美婵和孩子们不知睡了没有?但愿他们是睡了!把车子倒进车库,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钥匙开了大门,满屋的喧哗声已溢出门外,一个女高音似的声调压倒了许多声音,在夜色里传送得好远好远:

  “美婵,你不管紧一点啊,将来吃亏的是你,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梦轩站在花园里,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他知道这是谁来了,美婵的姐姐雅婵,而且,从那闹成一团的孩子声中,他猜定他们是全家出动了,那三个有过剩的精力而没有良好管束的孩子一定已经在翻天覆地了。走进客厅的门,果然,陶思贤夫妇正高踞在客厅中最好的两张沙发上,他们的三个孩子,一溜排下来,成等差级数,是十二岁的男孩贤贤,十岁的女孩雅雅,和八岁的男孩彬彬,现在正把小枫小竹的玩具箱整个倒翻在地上,祸害得一塌糊涂。即将考中学的贤贤,还拿着把玩具手枪,在和他的弟弟展开警匪大格斗。雅雅酷肖她的母亲,有张喜欢搬弄是非的嘴巴和迟钝的大脑。这时正坐在地毯上,把小枫的三个洋娃娃全脱得一丝不挂,说是组织天体营,小枫则张着一对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她。小竹是孩子们中最小的,满地爬着在帮那两个表哥捡子弹和手榴弹。全房间闹得连天花板都快要塌下来了,而美婵安之若素的坐着,好脾气的听着雅婵的训斥,思贤则心不在焉的翘着二郎腿,把烟灰随便的弹在茶几上、花瓶里和地毯上。梦轩的出现,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小枫,丢下了她的表姐,她直奔了过来,跳到梦轩的身上,用她的小胳膊搂紧了梦轩的脖子,在他的面颊上响响的亲了亲。

  “爸爸,你这么晚才回来!”软软的童音里,带着甜甜的抱怨。“今天还晚吗?你看,你们还没睡呢!”梦轩说,放下了小枫,转向陶思贤夫妇,笑着说:“什么时候来的?叫美婵把谁管紧一点?”“你呀!”美婵嘴快的说,满脸的笑,完全心无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头脑简单。“姐姐说,你这样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谈生意,谈着谈着就会谈出问题来了,会不会?梦轩?”“美婵,你……哎呀呀,谁叫你跟他说嘛!”雅婵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再没料到美婵会兜着底抖出来,心里暗暗的咒骂着美婵的无用,在梦轩面前又怪尴尬的不是滋味,梦轩心中了然,只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无聊,奇怪她知道来指导美婵,怎么会管出一个花天酒地的陶思贤来?笑了笑,他不介意似的说:“美婵,别傻了,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

  “是呀!”雅婵立即堆了一脸的笑:“我和你开玩笑说说吗,你可别就认真了,像梦轩这样的标准丈夫呀,你不知道是那一辈子修来的呢!”梦轩在肚子里暗暗发笑,奇怪有些女人的脑筋真简单得不可思议,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陶思贤立即递上了一支烟,并且打燃了打火机。梦轩燃着了烟,望望陶思贤说:

  “你的情况怎么样?”“还不是要你帮忙,”陶思贤说:“我们几个朋友,准备在瑞芳那边开一个煤矿,这是十拿九稳可以赚钱的事情,台湾的人工便宜,你知道。现在,什么都有了,就短少一点头寸,大家希望你能投资一些,怎样?”

  “思贤,”梦轩慢吞吞的说:“你知道如今混事并不容易,我那个贸易行是随时需要现款周转的,那样大一个办公厅,十几二十个人的薪水要发,虽然行里是很赚钱,但是,赚的又要用出去,生意才能做大,才能发达,我根本就没办法剩下钱来……”“得了,得了,梦轩,你在我面前哭穷,岂不是等于在嘲笑我吗?”思贤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来:“谁不知道你那个贸易行现在是台北数一数二的?我们从大陆到台湾来,亲戚们也没有几个,大家总得彼此照应照应,是吧?梦轩,无论如何,你多少总要投资一点吧?”

  梦轩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心里烦恼得厉害。

  “你希望我投资多少?”

  “二十万,怎样?”陶思贤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

  “二十万?”梦轩笑了:“思贤,不是我不帮你,这样大的数目,你要我从何帮你呀?”

  “哎哟,妹夫呀,”雅婵插了进来:“只要你肯帮忙,还有什么帮不了呢?就怕你大贵人看不起我们呀!”

  “姐姐,”美婵不好意思的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梦轩,你就投资一点吧,反正是投资吗,又不是借出去……”

  “是呀,”雅婵接了口:“说不定还会大赚特赚呢,人总有个时来运转的呀,难道我们陶家会倒楣一辈子吗,何况,沾了你们夏家的光,也沾点你们的运气……”

  “这样吧!”梦轩不耐的打断了她:“这件事让我想一想,如何?思贤,你明天把这煤矿的一切资料拿到我办公室去,我们研究研究,怎样?”“资料?”思贤愣了一下:“你指的是什么?”

  “总得有一点资料的呀,”梦轩开始烦躁了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多么让人厌倦!“这煤矿的确定地点、地契、矿藏产量、已开采过的还是尚未开采、合伙人是谁、手续是否清楚……这种种种种的资料,我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投资人呀!”

  “我懂了,”陶思贤慢条斯理的说:“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在骗你……”“妹夫呀,你也太精明了,”雅婵尖锐的嗓子又插了进来:“想当初,美婵还跟着我们住了好多年呢,你家小枫的尿布还是我家破被单撕的,我们现在环境不好,妹夫不帮忙谁帮我们……”“好了,好了,”梦轩竭力的按捺着自己,“如果你们缺钱用,先在我这儿挪用吧,我不投资做任何事情,我的钱全要用在自己的事业上!”“我们不是来化缘的,”思贤一脸怒气:“梦轩,你似乎也不必对自己亲戚拿出这副脸孔来呀!”

  “是呀!”雅婵夫唱妇随:“打狗也还要看看主人是谁呢!”

  “梦轩,”美婵一脸的尴尬:“你今天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吗?”梦轩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得想爆炸,孩子们又吵成了一团,在一声尖叫里,小竹被彬彬的手枪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来,小枫的一个洋娃娃被折断了手臂,抽抽噎噎的向父亲求救。梦轩一个劲儿的抽烟,只听到孩子的叫声、哭声、吵声、美婵的责备声、雅婵女高音的诉说声、陶思贤愤愤不平的解释声……他忍无可忍,突然站起身来,大声的说:

  “我累了,我要安静一下!”

  “你是在逐客吗!”思贤嚷着,立即大声喊:“雅婵,还不识相,我们带孩子走!”“思贤,讲点理,”梦轩勉强的忍耐住了火气:“我今天情绪不好,一切我们明天再谈,怎样,你需要多少钱?数目不大的话,我先开给你!”“那么,”思贤一股网开一面的样子:“你先给我一万吧,算我借的,我有钱就还你!”

  梦轩立即掏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给他。然后,在一阵混乱之后,思贤夫妇总算告辞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烟灰和果皮。美婵一等到他们出门,马上就唠唠叨叨的说了起来:

  “梦轩,你变了,金钱薰昏了你的头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姐姐、姐夫说话呢!人家知道你有钱嘛,这样下去,你要让我的亲戚都不敢上门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后,我还在姐姐家里吃了好几年饭呢,你现在阔了,就看不起他们了……”“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说了?”梦轩喊着说:“我花了一万块钱,就想买一个安静,你就让我安静安静好吧?”说完,他再也无法在那零乱的客厅里待下去,离开了美婵,他走进自己的书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沉坐在椅子里,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头颅。门被轻轻的推开了,有细碎的小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头来,接触到小枫怯怯的大眼睛。“爸爸,你不生气,好不好?”

  “哦,小枫。”他低喊,把那个小脑袋紧紧的抱在怀里。“爸爸没有生气,爸爸是太累了。你该去睡了,是不是?明天还要上学呢!”“你还没有亲我,爸爸。”

  他抱起孩子来,吻了她的两颊和额角,孩子满意的笑了,回转头,她给了父亲响响的一吻,跳下地来,跑到门外去了。

  夜深的时候,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梦轩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处,一动也不动的坐着。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无法摆脱那缠绕着自己的渴望的情绪,闭上眼睛,他喃喃的自言自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睁开眼睛,他拿起笔来,在稿纸上乱划,划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字。纵的,横的,交错的,重叠的,布满了整张纸。叹了口气,他把稿纸揉成了一团,低低的说:

  “我是疯了。”或者,他是真的疯了,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他弄错了公事,签错了支票,拒绝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发了过多的脾气。然后,这天黄昏,他驾车一直驶到金山海滨。站在海边上,他望着那海浪飞卷而来,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在沙滩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纤弱白皙的小脚,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听到她柔细的声音,低低的谈着寄居蟹和遗失的年代。他的心脏紧迫而酸楚,一股郁闷的压迫感逼得他想对着海浪狂喊狂歌。沿着海水的边缘,他在沙滩上来回急走,他的脚步忙乱的、匆遽的、杂沓的留在沙滩上面。落日逐渐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云层积压在海的尽头,他站住了,茫茫然的望着前面,自语的说:

  “我们所遗失的是太多了,而一迳遗失,就连寻回的希望都被剥夺了。”在他旁边,有一个老头子正在钓鱼,鱼丝绷紧着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儿像老僧入定,鱼篓里却空空如也。尽管梦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却丝毫都不受影响,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浩瀚大海。梦轩奇怪的望着他,问:

  “你钓了多久了?”“一整天。”“钓着了什么?”“海水。”“为什么还要钓呢?”“希望能钓到一条。”“有希望吗?”老头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谁知道呢?如果一直钓下去,总会钓到的。”

  梦轩若有所悟,站在那儿,他沉思良久,人总该抱一些希望的,是吗?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兴趣呀!他为什么要放走珮青呢?她并不快乐;她也不会快乐,或者,她在等待着他的拯救呢?为什么他如此轻易的连钓竿都送进了大海?与其陷入这种痛苦的绝望中,还不如面对现实来积极争取,他一向自认为强者,不是吗?在人生的战场上,他哪一次曾经退缩过?难道现在就这样被一个既成的事实所击败?在他生命里,又有哪一次的愿望比现在更狂热?他能放弃她吗?他不能!不能不能!!!“谢谢你!”他对那老渔人说:“非常谢谢你!”

  转过身子,他狂奔着跑向他的汽车,发动了车子,他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台北疾驶。

  他停在台北市区里,他所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旁边。拨通了号码,他立刻听到珮青的声音:

  “喂,那一位?”“珮青,”他喘着气:“我要见你!”

  对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着,她会拒绝,她会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可是,他听到她哭了,从电话听筒中传来,她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抽噎之声。他大为惊恐,而且心痛起来。

  “珮青,珮青!”他喊着:“你怎么了?告诉我,我不该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可是我要发疯了。珮青,你听到没有?你为什么哭?”“我——我以为——”珮青哽塞的说:“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哦——珮青!”他喊,心脏痉挛痛楚,怜惜、激动、渴望,在他心中汇为一股狂流:“我马上来接你,好吗?我们出去谈谈,好吗?”“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叠连声的说。

  他驾了车,往她家的方向驶去,一路昏昏沉沉,几乎连闯了两次红灯。他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被又要见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现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只要她一个!车子拐进了她家那条街,驰向他所熟悉的那个巷口,猛然间,他的脚踩上了煞车,他看到了另一辆车子先他拐进了那条巷子,另一辆他所认得的车子——深红色的雪佛兰小轿车。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驾驶座上。车子煞住了,他停在路当中,这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他的心已从狂热降到了冰点。他的手握紧了驾驶盘,似乎想将那驾驶盘一把捏碎。现实,现实,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现实,他如何去和它作战?把车子开到街边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烟,等待片刻吧,说不定那个丈夫会出去呢!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着又是一支,一小时过去了,那辆车子不再开出来。

  他叹了口气,那种绝望的心情又来了,除了绝望,还有痛楚,珮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闯进去,对那个丈夫说:

  “我来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车里抽掉一包香烟。

  夜深了,他还没有吃晚饭,但他一点也不饥饿,事实上,他根本就忘记了吃饭这回事。当他终于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约出来了,已是深夜十一点钟。发动了车子,他无目的的开上街去,心中沉淀着铅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个电话亭,他把车子开了过去,打个电话给珮青吧,最起码,让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拨了号码,他祷告着,希望接电话的是珮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喂!找谁呀?”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换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立即挂断了电话。

  站在电话亭里,他把额头颓然的靠在电话机上,闭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这样站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29




  珮青在接到梦轩的电话的时候,就情不自已的哭了出来,挂上了电话,她仍然倚着茶几唏嘘不已。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是悲哀还是喜悦?只觉得一股热浪冲进了眼眶里,满腹的凄情都被勾动了。她是那样的不快乐,自从上次和他分手之后,她就那么的不快乐,整天都陷在“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的情况里,她那么神魂不定,那么渴望见他,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情绪里死掉了。但是,他的电话来了,那样一声从肺腑里勾出来的语句:

  “珮青,我要见你!”充满了激动的、痛苦的思慕,使她灵魂深处都颤栗了。还顾虑些什么呢?她是那样那样的想他呵!哪怕为了这个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哪怕她会粉身碎骨,永劫不复!她什么都不管了,只要见他!老吴妈趔趄着走了过来,愣愣的望着她。

  “小姐,你这两天是怎么了呀!”她担忧的问:“动不动就这样眼泪汪汪的。是先生打回来的电话吗?他又不回家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呀?”

  “不,不是先生,”珮青哭着说,向卧室里走去。“我要出去,吴妈。”“小姐,”老吴妈满面狐疑之色:“你要到那里去呀?当心先生回来看不到人要生气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气的!”珮青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急促的说了一句,就走到卧室里去换衣服。打开衣橱,她迟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衬衫和窄裙,换好衣服,对镜理妆,才发现自己竟然那样憔悴了。淡淡的涂上一层浅色的口红,她听到两声汽车喇叭声,口红从她手里猝然的落到梳妆台上。她扶着梳妆台站起身来,一时竟有些摇摇欲坠,那不是他的汽车,是伯南的——伯南回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听到伯南沉重的脚步声走进花园,走进客厅,大声的要拖鞋,和没好气的呼喊声:

  “吴妈!吴妈!太太哪里去了?”

  “在——在——”吴妈莫名其妙的有些嗫嚅:“在卧室里!”

  “睡觉了吗?”伯南不耐烦的声音:“总不至于现在就睡觉了吧?”“没——没有睡觉。”吴妈不安的。

  “给我倒杯茶来!晚报呢?”伯南重重的坐进沙发里。“看看这个家,冷冰冰的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吗?我回来之后,连一个温暖的问候都没有!我打赌,她是巴不得我永远不要回来呢!”扬起声音,他大喊:“珮青!珮青!”

  珮青机械化的把自己“挪”向了客厅门口,还没有走进客厅,已经闻到一股触鼻的酒气。靠在客厅的门框上,她用一种被动的神色望着他,脸色苍白而毫无表情,黑黑的眼珠静静的大睁着。“哦,你来了!”伯南有种挑衅的神情,珮青那近乎麻木、和准备迎接某种灾祸似的样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给我过来!”珮青瑟缩了一下,没有动。

  “你听到没有?我吃不了你!”

  珮青慢吞吞的走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为什么这样从来没有笑脸?”伯南瞪着她问:“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蝎一样?我虐待过你吗?欺侮过你吗?我娶你难道还委屈了你吗?”

  “是——”珮青低低的说:“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你别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大概并不欢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个冷血冷心肠的怪物!”

  珮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为什么不说话?”珮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头打到面粉团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哑了吗?”

  “你要我说什么?”珮青静静的问。“我从来没有说话的余地呀!”“听你这口气!”伯南怒气冲天:“什么叫没有余地?我不许你说话了吗?我拿纸条封住你的嘴了吗?”

  珮青抬起眼睛来,一抹泪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的说:“你在那儿喝了酒,回家来发我的脾气?我实在不妨碍你什么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烦呢?”她的心在流泪了,那个人在巷口等着她,他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他不敢到她家里来,也没有权利来。而她,婚姻的绳子把她捆在这儿,幽囚在这儿,受着馒性的折磨,等待着有一天干枯而死。“我从不找你麻烦的,不是吗?伯南?我从没有为莉莉、小兰、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气,我从没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红印来责问你,也不过问你的终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让我安静吧,伯南。”“哦?”伯南翻了翻眼睛:“原来你在侦察我呀!原来你像个奸细一般的窥探着我!是的!我和莉莉她们玩,因为她们身上有热气!不像你是一块冰!一块北极的寒冰,冻了几千几万年的冰!永远不可能解冻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块冻肉!”珮青的嘴唇颤抖,半天才嗫嗫嚅嚅的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吗。”

  “你是什么意思?”伯南眯起了眼睛:“你要我在家里养活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我娶太太到底为了什么?既不能帮助我的事业,又不能给我丝毫温存,你甚至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娶你到底有什么用处?你说!你自己说!”

  “如果——如果——”珮青含了满眶的眼泪说:“你这样不满意我,我们还是分开吧!”

  “你说什么?”伯南大为惊异,不信任的瞪着珮青,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的意思是说要离婚?”

  “你希望这样的,是吗?”珮青拭去了泪,注视着他:“你不过要逼我先行开口而已。”

  离婚?事实上,伯南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这却像闪电一般的提醒了他。是的,要这样的妻子有什么用?感情早已谈不上了,若干年来,她只是一个累赘,一个包袱。对他的事业,她也丝毫帮不上忙,何况,医生说过她不能生育,这是一个百无是处的女人!对了,离婚,为什么以前想不到呢?只是,她那么方便就会同意离婚吗?他斜睨着她:

  “嗨,”他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提议,我们不妨都想想看!你要多少钱?”“钱?”珮青愕然片刻,然后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要和她离婚了。眼泪滚下了她的面颊。五年夫妻,他没有了解过她的一根纤维,而现在,他还要来侮辱她,伤害她。他以为她嫁给他是为了他有钱吗?她抽噎着回过头去,轻声的说:“我不要钱。”“唔,”他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好吧,让我想一想,不过,放聪明一点,离婚是你提议的,你休想我会给你多少钱。反正,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嫁!天下没有年轻女人会饿肚子的!”

  珮青凝视着他,微微的张开了嘴,不信任他会说出这篇话来。接着,那受伤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锐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来。转过身子,她奔向了卧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手蒙住脸,痛苦的、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这儿,伯南有种模糊的怜悯的感觉,他把珮青的流泪解释作舍不得他,为此,他又有一种薄薄的、男性的胜利感。在他的心目里,珮青是那样一个弱者,一种附生的植物,离开他是根本无法生活的。但是,摆脱她的念头一经产生,就变成牢不可破的观念了。可以给她一点钱,当然,不能太多,钱是很有用的东西呢。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提议,能摆脱一个终日眼泪汪汪,冷冷冰冰的妻子总是件好事,他宁可娶莉莉或者小兰,不不,舞女当然不能娶来做太太的,不过,听说程步云的小女儿要回国了,那小妮子虽然年龄不小,但仍待字闺中呢!程步云将来对他的事业帮助很大,这倒是个好主意!燃起一支烟,他抱着手臂,开始一厢情愿的做起梦来。

  珮青仰躺在卧室的床上,望着那一片苍白的天花板,心底是同样苍白的空虚。今夜,她不会出去了,那个人可能仍然为她餐风饮露,伫立中宵,但是,她又为之奈何!五年的婚姻生活,换来的只是心灵的侮辱,人与人之间,怎能如此的残酷与无情?如今回忆起来,她奇怪自己怎么可能和伯南共同生活了五年,而真正与她心灵相契合的人,却咫尺天涯,不能相近!清晨,珮青起床的时候,伯南已经出去了,客厅的桌子上,有伯南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珮青:我将与律师研究离婚方式,必不至于亏待你,晚上回家再谈。

  伯南”

  她把纸条揉碎了,丢进字纸篓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一起揉碎了,这么容易就将结束一段婚姻生活吗?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坐在梳妆台前面,她梳着那黑而细的长发,心境迷惘得厉害。如果爷爷还在,会发生这些事情吗?爷爷,爷爷,她多想抱着爷爷,一倾五年的哀愁!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错了?她要问问爷爷,到底是她错了,还是老天爷错了?吴妈走了过来。“小姐,有客人来了!”

  客人?珮青的心脏“怦”然一跳!是他来了!是梦轩来了!他终于直闯了进来。她的嘴唇发颤了:

  “是男客还是女客?”“是男的,带了东西来。”

  “请他在客厅里坐吧,我马上来。”

  匆匆换掉了睡衣,穿上一件紫色的旗袍,她走了出来,在客厅门口一站,她的心沉进了地底,是放了心,还是失望?她分不出来,来客不是梦轩,而是程步云。

  “哦,范太太。”程步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噢,是——是您,程先生。”珮青的神志还没有恢复,半天,才平静下自己的心跳。“请坐,程先生。”

  “伯南不在家?”程步云问,望着面前这娴静幽雅的小妇人,她看来那样纯洁清丽,纤尘不染,心中暗暗为她抱屈,嫁给伯南,未免太委屈她了。

  “是的,他——一清早就出去了。”珮青说,坐在他的对面。程步云也坐了下来,有样东西在沙发上,他顺手掏出来,是一本书,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封面,是:《遗失的年代》,他知道这本书,也欣赏这本书,它的作者是他所钟爱的夏梦轩。伯南会看这本书吗?他不相信,那么,看这本书的是眼前这个轻柔似水的女孩了。“噢,一本好书。”他笑笑说:“你在看?”“是的,”她陡然脸红了,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看了好几遍了,我喜欢它。”

  “知道作者是谁吗?”“是的,”她轻轻的说:“我在您家里见过他。”

  程步云有些意外,奇怪她竟知道“默默”和夏梦轩是同一个人,这事连梦轩很接近的朋友都不知道。但是,这与他来访的目的无关,犯不着去研究它。望着珮青,他说:

  “我有点事想告诉伯南,既然他不在,就请你转告他吧!”

  “是的,程先生。”“他昨天来我家,送了一份重礼来,希望我帮他和上面的主管疏通一下。但是,我退休已经两年了,和上面的人也无深交,而且,无功不受禄,伯南这份礼我实在不敢收,所以今天特地退回来,你留下来自己用吧。至于伯南的事,我只怕帮不上忙。”珮青望着桌上程步云所退回的礼物,是一只火腿,另外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准是送给程太太的。她明白了,伯南想贿赂程步云!这是他一贯的登龙之术!她的脸又红了,为伯南感到羞耻,他以为每个高居上位的人都可以用钱买通吗?都和他是一样的材料吗?

  “好的,程先生,”她嗫嚅的说:“您放在这儿吧,我会转告他。”程步云看出了她的难堪和尴尬,那涨红的面颊是动人的。他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子!

  “总之,我很抱歉……”他想缓和她的难过。

  “该抱歉的是伯南,不是吗?”她立即接口说:“他一直会做些诸如此类的事。”他笑笑,她的境界和伯南差别了十万八千里!

  “到我们家来玩,怎样?我们老夫妻有时是很寂寞的。恕我问得不礼貌,你今年几岁?”

  “二十六。”“你和我的小女儿同年,”程步云愉快的说:“真的,有时间到我们家来玩吧,我太太自从上次见过你,就常常问起你呢!我的小女儿下个月回国,你们可以做做朋友,怎样?等她回来之后,我请你吃饭,一定要来,嗯?”

  “好的。”珮青顺从的说,心底却有无限的凄苦,下个月,下个月的自己会在何处?伯南要和她离婚,茫茫前途,自己尚不知何所依归。程步云站起身来告辞了,珮青送他到大门口。程步云走出了那条巷子,迎面有一辆小汽车开来,他一怔,那是梦轩的车子!他站住,汽车也煞住了,梦轩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他和程步云同样的诧异。

  “程伯伯,”他一直称程步云为程伯伯。“您从哪儿来?”

  “范家,范伯南家里。你要到哪里去?”

  “也是范家,”梦轩说,他的气色不好,神情有些奇怪。“范伯南在家?”“不,他不在,他太太在。”

  “那么,我就找他太太。”梦轩说,语气十分急促。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程步云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迷惑,什么事会使他脸色这样苍白,神色这样不定?还是自己过分的敏感了?“那就去吧!”程步云说:“很要紧的事?”

  “不,不,并不要紧,”梦轩的神情更不自然,还有些惨淡。“我先送您回去吧!程伯伯。”

  “不用了,梦轩,去办你的事吧,我走出去就可以叫计程车。”程步云说,对梦轩挥挥手,“常来玩玩,梦轩,再见!”走出了巷子,他向大街上走去,心底有种朦胧的不安,听到梦轩的车子滑进那条巷子,他摇了摇头,梦轩是个稳重的人,但是,有什么事不对了?珮青在程步云走了以后,就把桌上那些退回的礼物收进了卧室。那首饰盒里是一串日本出产的养珠项链,伯南对事业上的钻营向来很舍得花钱,幸好他有个遗留了庞大财产的父亲。用手托着颐,她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面,知道伯南回来后,一定会为了她收回这些礼物而大发脾气,她几乎已经看到他,怎样暴跳如雷的责骂她毫无用处。但是,让他骂吧!反正他要和她离婚了吗!吴妈又站到房门口:“小姐,又有客人,我已经请他到客厅里来了。”

  又有客人?今天何其热闹!

  珮青心神恍惚的走到客厅门口,一个修长的男人站在那儿,正翻弄着桌上那本《遗失的年代》。珮青站住了,用手扶住了门框,那男人也已闻声而抬起头来。他们两人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两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两人的眼睛都燃烧着火焰。天与地都在这对视中化为虚无,是两个星球相撞的刹那,有惊天动地般的震撼与爆发!

  “珮青!”他沙哑的喊。

  她奔了过来,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揽住了她。他的唇饥渴的寻着了她的,像要吻化她似的紧压着她。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身子贴紧了他的。两人缠绕着,喘息着,挤压着,彷佛都想在这一瞬间吞噬了对方,让两人汇合为一个。

  “昨夜我在你门口等到午夜,”他一面吻她,一面喘息的低语,嘴唇在她的唇边和面颊上摩擦。“我看到他回家,我没有办法来找你。”“我知道,”她也喘息着,嘴唇迎接着他。“我猜得到。”

  “我曾打过一个电话来,”他说。“是他接的,我挂断了。”

  “是吗?”“哦,珮青,”他用嘴唇揉着她,颤栗的喊:“我多么多么的爱你!”“我也是,梦轩,我也是。”她急切的响应着他。

  “我们出去吧,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回答,但是手臂仍然缠在他的脖子上。老吴妈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才到客厅门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这位好心的老妇人以为自己的视线出了毛病,颤颤抖抖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看了看,就双腿一软,倒进了沙发里,嘴里像中了邪般喃喃的叫着:“我的老天爷!我的老天爷!”

  珮青离开了梦轩的身边,回过头来,老吴妈还在自言自语的说:“我们小姐发疯了,我的老天爷,我们小姐发疯了!”

  珮青走了过来,笑着拥抱了老吴妈,带着个老吴妈五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那么甜蜜,那么喜悦,那么陶醉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说:“我的好吴妈,我是那么的快活!给我拿件风衣来吧,我要出去!”“小姐呵,”老吴妈哆哆嗦嗦的说:“你在做些什么呵!”

  “别说!吴妈!”珮青调皮的用手蒙住了吴妈的嘴,她又是老吴妈那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了。老吴妈眼眶湿润,多久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小姐这样开心了,站起身来,她走进了卧室,说什么呢?她的小姐这样高兴呵!

  “不要拿那件黑色的,也不要红的……”珮青嚷着,话还没有说完,老吴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那件紫的。

  “哦,”珮青笑了:“你真是我最知心最知心的好吴妈。”

  吴妈眼眶发热,想哭。望着面前那个男人,那么温存,那么诚恳,她奇怪命运是怎样的东西,它为什么不把面前这个男人安排作她那好小姐的丈夫呢?这个人能让珮青笑,那个丈夫只能让她哭呵!“吴妈,再见!”珮青再拥抱了她一下,把面颊靠了靠她,就跟着梦轩走出了门外。吴妈目送他们消失,关上了门,她的理智回来了。跌坐在沙发里,她忧心忡忡的发起愁来:

  “这可是要闯大祸的呀!我的好小姐呀!”

  但是,昨夜那个丈夫曾经说什么来着?老吴妈不喜欢偷听,可是有关小姐的事不能不听呀!那个丈夫说要和珮青离婚,不是吗?离婚,现在的人都作兴离婚的!离婚?离婚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离了婚,她那好小姐就可以嫁给现在这个人了。嘿,离婚吧,小姐如果嫁给这个人呵,就不再会那样眼泪汪汪了。她兴奋了,用手抱住膝,她坐在一窗秋阳的前面,为她的好小姐一心一意的设想起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29




  海岸边耸立着巨大的礁石,礁石与礁石之间,是柔细的沙滩,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裂帛般的呼啸,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后拥下被带来又被带走。珮青抓着梦轩的手臂,赤着脚在海浪中一步步的走着,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脚背上化成许许多多的小泡沫。她抬起头来,对梦轩喜悦的微笑,高兴的说:“我是那么那么的爱海!它真神奇,不是吗?”

  “和你一样,”梦轩捧起她的脸来:“那样千变万化的——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爱笑!”他放低了声音,柔情万种的说:“多笑笑,珮青,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

  珮青低下头去,脚趾在海浪中动来动去,像一条白色的银鱼。“爷爷在世的时候,”她低低的说:“我很喜欢笑。”叹了口气,她望了望无垠的大海:“我原来那么喜爱这个世界,几年来,我变得太多了!”“现在呢?”梦轩问。“像你说的,”她望着他:“一种再生,一种复活。”

  他揽住她的腰,他们在海滩上并肩而行。一个海浪卷上来,差点溅湿了她的衣裙,她尖叫着,笑着跑上岸去,站在海浪所不及的地方大笑,没缘由的笑着,彷佛只为了她想笑而笑,风衣下摆上全被海浪所湿透。绕过一块岩石,她忽然失去了踪迹,梦轩追了过去,刚刚看到一抹紫色的背影,她就又绕向了另一边。梦轩再追过去,她又隐在另一块岩石的后面了。就这样,他们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兜着圈子,沿着海岸线向前奔跑。那紫色的影子忽隐忽现,忽前忽后,夹带着难以压抑的轻笑,像一朵飘浮的、淡紫色的云。梦轩脱下了鞋袜,把它们远远的踢在沙滩上,就放开脚步,从后面冲过去捕捉她。她大笑着,不再和他捉迷藏,而向沙滩上狂奔,他跑过去,抓住了她,两人一齐滚倒在沙滩上面,喘着气,笑着,叫着。然后,一下子,两个人都不再笑了,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着对方。梦轩把她的双手压在沙子里,身子倒在沙滩上,她的脸离他只有一□之遥,黑黑的眼珠浸在蒙蒙的雾里,他的喉咙发痛,心脏收紧,半天半天,才低低的说了一句:“珮青,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俯下头去,他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顽皮?”他问。

  “不知道。”“我要罚你。”“罚什么?”“闭起眼睛来。”“我不,你会使坏。”“不会,你放心。”

  她阖上眼睛,他凝视着她,然后轻轻轻轻的把嘴唇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滑下来,停在她的唇上。

  一吻之后,他们安静了,并坐在沙滩上面,他们低低的谈着话。她握了满手的沙子,再让它从指缝里流下去,她身边就这样用沙子堆了一个小沙丘。没有抬起头来,她轻声说:

  “他要和我离婚了。”“什么?”他一惊。没有听清楚。

  “伯南要和我离婚。”她把沙丘再堆高了一层。

  “真的?”他有些发愣,这消息太突然,一时间,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也无法分析这消息带来的是喜悦还是忧愁。“为什么?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不是,他只是不满意我,我们从结婚那天起,就像处在地球的两极,我想,他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他说要离婚?”他有些不信任。

  “早上他留条子说,去找律师了,他是不会开玩笑的。”

  梦轩用手抱住膝,面对着大海沉思起来,海浪涛涛滚滚,汹汹涌涌,他心中的思潮也此起彼伏,忽喜忽忧。终于,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着自己,对她说:

  “听着,珮青,这是个好消息。”

  “是吗?”她怀疑的望着他。

  “和他离婚吧,珮青,”他陡的兴奋了起来:“每次想到你生活在他的身边,他有权利接触你,看着你,甚至于……我就嫉妒得要发狂。和他离婚,珮青,然后,我要得到你,我要娶你。”“娶我?”她的眼光闪了闪:“做你的小老婆?做你的姨太太?”“珮青!”他责备的喊。

  但是,她从沙滩上跳了起来,奔跑到岩石旁边,脚踩在海浪里,用手掬了海水,她望着海水从指缝里流下去,就像刚刚玩沙一样。梦轩追了过来,喊着说:

  “珮青!你以为……”

  “别说了吧!”她抬起头来,一绺长发飘荡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风飞舞,有种说不出来的飘逸和高洁。“我们暂时别谈那问题,好吗?难得有这样一天,像在梦里一样,何必去破坏它呢?真实的岁月里,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呵!”

  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这紫色的小仙女虽然柔弱,却不愚蠢,除非他能拿出具体的办法来,否则,等于只是欺骗她罢了。走过去,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海浪走,两人的脚步踩碎了海浪。“看这海浪,”珮青说:“像是给沙滩镶上了一条白色的木耳花边。”“看!”梦轩突然在涌上来的海浪中发现了什么:“那儿有一粒紫色的贝壳!和你一样美!”伸出双手,他对迅疾上卷的海浪扑了过去,两手捧了一大把沙子、海水、和贝壳的碎片站起来,胸前的衬衫全被海浪所湿透,他望着手中的东西,他没有抓住那粒紫贝壳。“它不在,它又被海浪带走了。”他怅怅然的望着海水。“别傻了,”珮青用一条小手绢,徒劳的想弄干他身上的水。“你把浑身都弄湿了。”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一粒小小的紫贝壳,就像你!”梦轩说着,猛然又大叫了起来:“在那儿,在那儿,海浪又把它带上来了,你看!”真的,迎着日光,一粒紫色的小贝壳在海浪中呈显出诱人的颜色,几乎像星星般发着光,一颗紫色的小星星,跟着海浪卷上了沙滩,梦轩再度扑了过去,他必须和海浪比快,如果不能及时抓住它,它又会被海浪带回大海里去了。他几乎栽进了海水里,那“呼”的一声涌上来的大浪把他的袖子,肩膀,裤管……全淹了过去,连他的头发和鼻尖上全沾了海水,但是,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手中的一大把沙里,像宝石般嵌着那粒莹莹然的紫贝壳,在阳光下,那紫贝壳上的水光闪烁着,彷佛那颗贝壳是个紫颜色的发光体。

  “噢!”珮青惊喜的望着他掌心中的紫贝壳:“多么美呀!世界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就是你,你知道吗?”梦轩神往的说,感到自己像掉进一个童话似的梦里。“你就是这颗紫贝壳,所有你身边的人,全像这些沙子,我也是沙子中的一粒。”

  “噢!你不是沙子!”珮青稚气的喊。

  “那么,我是这个,”梦轩从沙子中挑出一粒小石子:“比沙子稍微大一点点。”“不,你是这个,”珮青把他的手掌阖拢,握住他的手说:“你是那只握着紫贝壳的手。”

  他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

  “你肯让我这样握着吗?”

  “是的。”“永远?”“永远。”“哦,珮青!”他低喊,揽紧了她。“我怎么会这样发狂的爱你!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才重新认识生命了。”

  “我也是。”两人对视良久,都默默不语,一任海水在他们脚下喧嚣呼啸,推前攘后。他们不再注意任何东西了,他们的世界就在对方的眼底。然后,梦轩把那粒小小的紫贝壳放在珮青的手中,说:“送给你,是今天的纪念。”

  珮青把那粒紫贝壳放在掌心中,衬着她白皙的皮肤,那粒小小的贝壳更显得柔弱动人。贝壳是椭圆形的,背部隆起来成为一圈紫色,中心最深,越到边缘颜色越淡,最旁边的一圈已淡成了纯白色,像是有意加上的白色花边。珮青看着看着,两滴泪珠滚落了下来,滴在掌心中,滴在贝壳上。他轻轻的拥住她,“怎么了?好好的又哭了?”

  珮青把头靠在他为海水所湿的肩膀上,低低的说:

  “有一天,我会真的变成一颗紫贝壳。”

  “你在说什么呵!”梦轩温和的打断她。“我知道,你的小脑袋里又在胡思乱想一些怪念头了。记住,珮青,你在我的手心里,我不会让你飘流到别的地方去。”

  珮青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一刻,我真满足,”她说:“只是……”

  “只是什么?”“只恐小聚幽欢,翻作别离情绪!”她低低的说,握紧了手里的紫贝壳。

  珮青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走进大门,她就直觉的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给她开门的老吴妈,在她耳畔匆匆的说了一句:“先生下午就回来了,因为你不在家,他大发了脾气,我没有说你是和别人一起出去的。”

  走进了客厅,伯南正沉坐在沙发里,满房间烟雾氤氲,伯南一脸怒容,用阴阴郁郁的眼光迎接着珮青,咧开嘴,他冷冷的说:“回来了?玩得痛快吗?”

  珮青吃了一惊,心虚的望着伯南,难道……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伯南丢掉了手里的烟蒂,慢吞吞的再燃上了一支烟,阴沉的说:“你说出来吧,到哪里去了?”

  “只是……”珮青嗫嚅着:“只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伯南的眼睛眯了眯,目光尖锐的审视着她,然后,突然间,他一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抓紧了她,从齿缝里低低的说:“你别在我面前玩花样,你给我说出来吧,那个男人是谁?”“什么男人?”珮青惊吓的想抽出自己的手来,但伯南把她扣得死死的,她胆怯的望着他,后者的眼光阴郁而残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勉强的说。

  “不知道?”伯南把香烟揿灭了,用手托起珮青的脸来,强迫她面对着自己,注视着她说:“珮青,你知道吗?你是不善于撒谎的,你的眼睛和表情,掩藏不住丝毫的秘密,你去照照镜子吧!你的脸为什么发红?你的眼睛为什么发光?你周身都不对劲了。你怕我吗?为什么像个受惊的小猫似的要把自己蜷起来?现在,说吧,你这个小淫妇,那个男人是谁?”

  珮青的眼睛前面蒙上一层泪雾,不为了恐惧,不为了怕揭穿事实,只为了伯南那“小淫妇”三个字,她突然发现,即使是最清高的感情,也需要世俗的承认。她再也逃避不了侮辱与损伤了。“你放开我吧,好吗?”她哀求似的说:“你并不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而且……你想打发我走的,不是吗?你何必管我呢?你要离婚,我们就离婚吧,我不要你一个钱。别再折磨我了吧!”“嘿,离婚?”伯南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是的,他并不喜欢她,也不错,他是准备跟她离婚。但是,她竟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他并不能肯定她会有男友,谁知一套问之下,她居然不否认,那么,她是真的有男友了!怪不得她要离婚呢!他不能容忍这个,他忍不下这口气!珮青,这么个怯生生、笨兮兮的女人,居然会在他的面前玩花样!简直是太欺侮人了,没想到他范伯南竟会栽在这个一向被他藐视的妻子手里!离婚?他这么便宜就和她离婚?他要查出那个男人来,他要弄得他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瞪着珮青,他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而且,而且,一旦恋爱之后,这张平凡的小脸竟会焕发出那样的光辉来,几乎是可恶的美丽了!他拧折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说:“离婚!你想跟我离婚对吧?离了婚你可以和那个男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告诉你,没有这么便宜!你现在趁早给我说出来,那是谁?!”

  他扭转她的手臂,痛得她叫了起来,含着眼泪,她挣扎的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真的,伯南,你饶了我吧!你又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哎哟!你放了我吧!如果你是男子汉,你不要打我!”

  “我不爱你!我是不爱你!”伯南大吼,把她的手臂更加扭折过去。“但是,我也不许别人爱你,你想给我戴绿头巾,你就给我死!原来你浑身没有丝毫热气,是因为你另外有男人!”越想越气,他劈手给了她一耳光:“你今天不给我说出来,我就不放你,你说不说?说不说?”

  珮青的手臂尖锐的痛楚起来,她从没料到伯南会用暴力来对付她,而且,又把她和梦轩的感情讲得那么秽亵,情感上的痛楚和肉体上的痛楚双方面袭击着她,她哭叫了起来,徒劳的和伯南挣扎:“你放开我!哎哟!你不能打我!哎哟!”

  冷汗从她额上滚落,痛楚使她的脑子昏沉,她不是爷爷面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小菱角花,她也不是梦轩怀抱里那颗梦似的紫贝壳。如今,她是块俎上肉,任凭宰割。她啜泣着,羞于向伯南乞怜,也不屑于向他解释。老吴妈闻声而至,哆哆嗦嗦的跑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伯南的手臂,气喘吁吁的嚷着说:“啊呀,先生,你可不能这样呀!你不能打人呀,先生!先生!快放手呀!”伯南用手臂格开了吴妈,破口大骂的说:

  “滚你的蛋!吴妈,今天你就给我收拾东西走路!太太偷人,八成是你这个老王八在帮她忙!你说是不?”一把抓住吴妈胸前的衣服,他吼着:“这是我的家,你懂不懂?你说,太太跟谁出去了?你不说,你就马上给我滚!”把吴妈狠狠向前一送,吴妈老迈龙钟,差点摔了一大跤,踉跄站定。珮青已经用哀声在喊:“吴妈!”吴妈知道珮青的意思,她不要她说出那男人来,事实上,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何许人呀!

  “没有男人吗,我告诉你没有吗,就小姐一个人!”

  “放屁!”伯南喊,又给了珮青一个耳光,盯着珮青说:“你不会讲出来,是吧?但是我会查出来的,查出来之后,我告你和他通奸!我要让他好看!”

  “我没有,”珮青哭着说:“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伯南,你相信我吧!你饶了我吧!何苦呢?我同意离婚,你何必再折磨我呢?”“离婚?”伯南冷笑了,狠狠的扭转她的手臂,痛得她大叫,然后,他把她摔倒在地下,说:“我现在不和你离婚了,我们还要继续做夫妻呢!做一对最恩爱的夫妻,哼!”他满面阴狠之色:“我不会舍得你的,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永远像个处女般娇羞脉脉,嗯?我不和你离婚,珮青,你放心!”

  珮青倒在地下,心惊胆战,她不知道伯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些什么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吴妈!”伯南厉声喊:“过来!”

  吴妈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收拾你的东西,我给你算工钱,你马上滚!”

  “先生!”吴妈颤抖的喊。

  “伯南,”珮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说:“求求你!伯南,留下吴妈吧!求求你!”

  “先生,”老吴妈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忍不住老泪纵横了。“我不要工钱,我什么都不要,你让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么都不要!”“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说:“我叫你滚!”

  珮青勉强的站了起来,摇摇欲坠的扶着墙,咽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说:“好吧,吴妈,这里是住不得了,我们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来:“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里!”“吴妈走,我也走,”她的嘴唇发颤,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伤害,我身上有伤痕为证!”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会说出你的丑事,你和别人通奸!”“我没有,”珮青说:“你也没有证据,法院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辞!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来往的证据!好吧,我们走,吴妈!”“回来!”伯南拉住了珮青,脑子里风车一般的转着念头。是的,珮青说的倒是实情,他没有她任何的证据,而他却劣迹昭彰。嘴边浮起一个阴阴沉沉的微笑,他说:“好吧!吴妈,你就留下,以后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来蒙骗我,你就当心!”拉着珮青向卧室走去,他仍然带着那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说:“跟我来!”“你要干什么?”珮青防备的站在卧室里。

  “享受丈夫的权利!”伯南冷冷的说,解着她的衣钮。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着伯南那阴沉的笑脸,她的心化为水,化为冰,化为碎片。她知道,以后她将要迎接和面对的,只是一长串的凌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29




  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聪明,也有极高的颖悟力和感应力。和珮青生活了五年,他对于她的个性和思想从没有深研过,但是,对于她的生活习惯却非常了解。他知道她是一只胆怯的蜗牛,整日只是缩在自己的壳里,见不得阳光也受不了风暴。他也习惯于她那份带着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懒和落寞。因此,当珮青的触角突然从她的壳里冒了出来,当她的脸上突然焕发着光采,当她像一个从冰天雪地里解冻出来的生物般复苏起来,他立刻敏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起先,他只是怀疑,并没有兴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学会抗议和申辩了,她逗留在外,终日不归了……他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被欺骗和侮辱的感觉。是的,他并不喜欢珮青,不过,这是一样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别人捡去就捡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抛弃以前,竟有人要从他手里抢去,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自尊”已大受打击,在他的想像里,珮青应该哭哭啼啼的匐伏在他脚下,舍不得离开他才对,如今她竟自愿离婚,而且另有爱人,这岂不是给他的自尊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范伯南,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这个侮辱?何况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珮青!“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对自己说:“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珮青有一个被泪水浸透的、无眠的长夜,当黎明染白了窗子,当鸟声啼醒了夜,当阳光透过了窗纱,她依然睁着一对肿涩的眼睛,默默的望着窗棂。身边的伯南重重的打着鼾,翻了一个身,他的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压在她的胸前。她没有移动,却本能的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的手摸索着她的脸,嘴里呓语呢喃的叫着莉莉还是黛黛,她麻木的望着窗纱,太阳是越爬越高了,鸟声也越鸣越欢畅,今天又是个好晴天。她的脸蓦然被扳转了过去,接触到伯南清醒而阴鸷的眸子,使她怀疑刚刚的鼾声和呓语都是他装出来的。咧开嘴,他给了她一个狞恶的笑,戏弄的说:

  “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语不发,静静的望着他,一脸被动的沉默。

  “你并不美啊!”他望着她:“早晨的女人应该有清新的媚态,你像一根被晒干了的稻草!”解开了她的睡衣,他剥落她的衣服。“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忍无可忍的问。

  “欣赏我的太太啊!”他嘲弄的说,打量着她的身体。

  她一动也不动,闭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这是法律给予他的权利呵!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眼角滚下来,亮晶晶的沾在头发上。他撇开了她,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的咒骂着,见鬼!他见过比这个美丽一百倍的胴体,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两颗泪珠使他动怒,他发现她依然有动人的地方,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么,就像泪水、娇弱、和那沉默及被动的神情。他为自己那一线恻隐之心而生气,走到盥洗间,他大声的刷牙漱口,把水龙头放得哗哗直响。珮青慢慢的起了床,系好睡衣的带子。今天不会有计划,不会有诗,不会有梦。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横亘着的是什么灾难,反正追随着自己的只有一连串的愁苦。伯南换好了衣服,在客厅里兜了几圈,吃了早餐,他对珮青冷冷的笑笑,嘲讽的说:“别想跑出去,你顶好给我乖乖的待在家里,还有吴妈,哼,小心点吧!”他去上班了,珮青瑟缩的蜷在沙发里,还没有吃早餐。吴妈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眼泪汪汪的看着珮青,低低的喊了声:“小姐!”“拿下去吧,”珮青的头放在膝上,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我什么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吴妈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走过来挨着珮青坐下,拂开她的长发,望着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庞,昨天她还曾嬉笑着像个天真的孩子呢!“东西多少要吃一点,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呵!”

  “生命的火已经要熄灭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没用啊!”珮青喃喃的说。“来吧,小姐,”吴妈抓住珮青的手:“有你爱吃的湖南辣萝卜干呢!”接着,她又叫了起来:“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还不加件衣服!”珮青把睡袍裹紧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觉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脑子里飘浮着一些抓不住的思绪。握着吴妈的手臂,她愁苦的说:“先生走了吗?”“是的,早走了。”“我要——”他模糊的说:“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吴妈困惑的望着她,把她披散的头发聚拢来,又拉好了她的衣服。“你要做什么呢?”

  “对了,我要打个电话。”她记得梦轩给过她他办公厅的电话号码,走到电话机旁,她拨了号,没有打通,接连拨了好几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过来,伯南书房里有一架分机,一定是听筒被取下来了,走到书房门口,她推了推门,如她所料,门已经上了锁,这是伯南临走所做的!她呆呆的瞪着电话机,然后,她反而笑了起来,抓住吴妈,她笑着说:“他防备得多么紧呵!吴妈!他连电话都封锁了呢!”把头埋在老吴妈那粗糙的衣服里,她又哭了起来,啜泣着喊:“吴妈!吴妈!我怎么办呢?”“小姐,小姐呵!”老吴妈拍着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对流泪之外,别无他法。她那娇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经终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间忧愁的小姐啊!

  珮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匆匆的说:“他封锁得了电话,他封锁不了我啊,我有脚,我为什么不走呢?”

  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她没念过书,没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珮青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拦住了珮青,她急急的说:“小姐,这样是不行的,你走到哪里去呀?”

  珮青呆了呆,走到那里去?去找梦轩?找到了又怎样呢?吴妈拉住了她的衣袖,关怀的问:

  “那位先生,可是说过要娶你呀?”

  他说过吗?不!人家有一个好妻子,有一对好儿女!他没有权利说!他也不会说!吴妈注视着她,继续问:

  “你这样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会把你找回来的,他会说你是……是……是什么汉奸呀!”

  是通奸!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从事,只会把梦轩也拖进陷阱,闹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权去颠覆另外一个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发里,她用手蒙住了脸。

  “好小姐,”吴妈嗫嚅着说:“还是……还是……还是吃一点东西吧!”“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吴妈叹了口气,喃喃的说:“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发深处,禁不住又泪溢满眶了,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神志迷茫的说:

  “吴妈,还记得以前吗?还记得西湖旁边我们家那个大花园吗?那些木槿,那些藤萝,还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吴妈不自禁的握着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开起来,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裤,在湖边奔跑着,也像一朵菱角花!珮青长长的叹息一声,说:“吴妈,人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我还是那么一点点大多好!”有样东西在沙发上,她摸了出来,是梦轩写的那本《遗失的年代》,随手翻开来,那上面有她用红笔勾出的句子:“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她望着望着,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种感情被勾动又被辗碎了,梦轩那对深思的眸子,梦轩那份沉静的神态,还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样,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而又被带走了,带走了……带走得那样遥远,她脑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提起一支笔来,她在那书页的横楣上写下一阕前人的词:

  “恹恹闷,沉沉病,

  小楼深闭谁相询?

  冷多时,暖多时,

  可怜冷暖于今只自知!

  一身长寄愁难寄,独夜凄凉何限事?住难留,去谁收?问君如此天涯愁吗愁?”

  写完,她再思前想后,就更忍不住泪下如雨了。

  中午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的,伯南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的、眼光锐利的女佣回来。把那女佣带到珮青的面前,他一脸阴鸷的笑容:

  “珮青,我给你物色了一个贴身女佣,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弯了弯腰,眼睛却肆无忌惮的在珮青脸上、身上打量着。“女佣?”珮青愣了愣,愕然的说:“我不需要什么女佣,有吴妈就足够了。”“胡说!”伯南武断的:“吴妈已经老了,让她做做厨房工作吧!至于金嫂,她专管伺候你,饮食起居啦、化妆衣服啦,她的人细巧,一定做得不错。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的说,她的皮肤十分白皙,姿色也还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珮青不喜欢那疤痕,那使她看来阴沉难测。“好吧,就这样了,”伯南说:“金嫂,你下午就去把东西搬来。珮青,让吴妈搬出来,把房间让给金嫂住。”

  “那——吴妈住到哪儿去?”

  “吴妈?”伯南打鼻子里哼了哼:“让她在厨房里搭帆布床吧!”“伯南!”珮青喊了一声,又咽住了,她知道,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这个金嫂不是她的女佣,而是她的监视者,这以后,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可怜的老吴妈!她坐回沙发里,低着头默默无语。伯南,他是怎样一个硬心肠的人,他完全知道,怎么做可以伤害她!

  下午,这个金嫂就搬进了吴妈的房间,吴妈被赶进了厨房里。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橱整个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华丽的程度分了等级,而有一批服装,被认为过分陈旧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的说:

  “像太太这样有钱,穿这种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来!”珮青冷冷的说,那几乎全是她心爱的服装,紫色的衬衫、长裤,紫色的小袄、洋装,紫色的风衣、旗袍!

  “赏给你!”伯南对金嫂说。

  “伯南!”珮青喊。“你不缺钱,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断了她。

  “这是——残忍的!”珮青说。

  “哈哈!”伯南冷笑:“你别做出那股小器样子来,让下人看不起你!”“她不会——看得起我的。”珮青低声说,把头转向一边。泪水又往眼眶里冲了上来,不为那些紫色的衣服,为丧失的自尊。“晚上我们去赴宴会,”伯南不轻不重的说:“程步云家里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后我们每次都去。”

  “不!”珮青本能的一惊,她了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已经敏感的推测到她唯一接触外界的机会就是赴宴,那个男人必定是她在宴会中结识的,他不笨,他很聪明!“我不去,他没有请我们!”

  “程家的宴会是不需要请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认识的人!”“我不去!”她软弱的说。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的说。“金嫂,给太太准备赴宴会的服装!”“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细的声音立即响了,她像个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后。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厅里,她如坐针毡,时刻都担心着梦轩的出现,却又有一种下意识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来的客人还真不少,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间,彷佛和每个人都熟,和每个人都亲热。珮青端着她的盘子,瑟缩在客厅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她不愿别人发现她,也不愿和任何人攀谈,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深深深深的藏起来。程步云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了,他没有忽略她,事实上,他注意她已经好一会儿了。那忧郁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绪,那份瑟缩和那份无可奈何,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小妇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边,温和的说: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仓卒的回答:“已经很多了。”

  “别骗我,”程步云笑了笑。“你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不合胃口吗?”“不,不是的,”珮青的脸红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别太客气,嗯?”程步云和蔼的望着她,他喜欢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妇人。“很多年轻人都把我这儿当自己的家一样,你如果常常来,也一定会发现我们老夫妻是不会和人客套的。”“我——知道。”珮青扬起睫毛来,用一对坦白的眸子看着他,带着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习惯于到人多的地方来。”“你应该习惯呵,”程步云笑着:“你还那么年轻呢!年轻人都应该是爱热闹的、活泼的、嘻嘻哈哈的!告诉你,范太太,”他热心的说:“在能够欢笑的年龄,应该多多欢笑。”

  珮青笑了,不是欢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欢笑的资格。”她低声的说,说给自己听。

  “你不对,范太太,”程步云摇着他满是白发的头:“没有人会失去这个资格,或者你的生活太严肃了……”他还想说什么,一眼看到门口的一个人,就喜悦的站了起来:“哈!他总算来了,这孩子,好久没露面了。”

  珮青看了过去,她的心立刻化为云,化为烟,化为轻风,从窗口飞走了。她的手发冷,胸口发热,头脑发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雾。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世界,没有宇宙,也没有自我。当她的意识终于回复,已经不知道时间溜走了多久,那个“他”正挨近她的身边。“我不知道你会来。”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坐在她的身边,他燃起打火机的手泄露秘密的颤抖着。

  “你最好走开,”她也低声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经怀疑到了,他在侦察我。”“他不是要离婚吗?”“现在他不要了,你走开吧!”珮青恳求的。

  “不行,我要见你,”他的声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带着炙人的痛苦。“你家的电话打不通,这两天,几千百个世纪都过去了。”“他防备得很严,你懂吗?别再打电话来,也别再找我了,好吗?”“你是说这样就结束了?”

  “是的。”“你以为可以吗?”他猛抽了一口烟,嘴角痉挛了一下:“你的丈夫过来了。”真的,伯南停在他们的面前,眼光锐利的望着珮青。

  “在谈什么?”他嘻笑着问:“你们谈得很开心哦?”

  “没什么。”珮青的喉咙干干的。“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伯南,我不大舒服。”“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转向梦轩:“我这个太太是个小林黛玉,风吹一吹都会不舒服的。”

  梦轩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失败了,他甚至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感到胃里像爬满了虫子,说不出来有多难过。伯南仍然堆满了一脸笑,脑子里却在急速的转着念头,是这个人吗?夏梦轩?满身铜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这是珮青整晚所讲过话的第二个人,总不会是头发都白了的程步云吧!伯南挨着珮青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用手摸摸她的额,故作关怀的说:“怎么了?没有发烧吧?”

  珮青缩了缩身子,他的手从她头上落下来,盖在她的手背上,立即惊讶的说:“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一样?”望着梦轩,他说:“我太太就是身体不大好!”又转向珮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的为她披上,一股呵护备至的样子。梦轩猝然的站了起来,脸色非常苍白,正想走开,程步云带着一位客人走了过来,满脸高兴的笑容,对那客人说:“让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夏梦轩。你别小看梦轩,他写过一本书呢,遗失的年代,你看过吗?”

  遗失的年代!伯南像触电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锐的射向珮青,珮青一听到程步云提起那本书,就知道什么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残酷而森冷,她脑中轰轰然的响着,四肢软弱而无力,眼前模糊,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伯南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像钢锯锯在石头上一般刺耳:

  “噢!夏先生!原来你就是《遗失的年代》的作者,这对我可是新闻啊!我对你真该刮目相看呢!”

  珮青虚弱的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沙发下溜去,伯南和梦轩都本能的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纸,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额上。两个男人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然后,伯南挽住了珮青,程步云已及时送上一杯白兰地,关切的说:

  “试一试,伯南,酒对于昏晕一向有效。”

  喝了一点酒,珮青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伯南帮她把披肩披好,体贴的抱着她的腰,对程氏夫妇说:“我必须告辞了,内人身体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是的,是的,”程太太说:“可能是贫血,你该请医生给她看看。”伯南半搂半抱的把珮青扶了出去,微蹙着眉,似乎无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们的汽车开走,叹了口气,对程步云说:

  “这对小夫妻真难得,感情很不坏啊。”

  “是吗?”程步云沉思的说:“我看正相反呢!”折回客厅,他用研究的眼光望着夏梦轩,心底有一个索炼,正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套了起来。什么因素让梦轩那样激动不安?他太阳穴的血管跳动得那样厉害!

  “客人散了之后,你留下来,梦轩,我有话和你谈。”他说。梦轩看了那个老外交官一眼,沉默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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