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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海鸥飞处》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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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凌晨二时。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着。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术品。然后,她低声的念:

  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斛愁肠。

  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知道这支歌吗?”“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他惊异的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的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海鸥。”她简洁的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的惊呼了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我家?”她茫然的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

  “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着,小姐……”“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壮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藉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是的。”“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着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但是,他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不,没有用了。”“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么容易吗?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她愁苦的望着他。“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她再摇摇头。“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么亲人都没有!”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么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么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么?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抛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

  “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么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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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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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蒙蒙的天,蒙蒙的云,蒙蒙的薄暮,蒙蒙的细雨。冬天,总带着那份萧瑟的气氛,也总带来那份寥落的情绪。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望着雨,出着神。

  忽然,慕枫在花园里叫着:

  “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从美国寄来的!”

  美国?美国的朋友并不多!他并没有移动身子,一年以来,那沉睡着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丝毫的涟漪,任何事物都无法刺激起任何反应。慕枫跑了进来,把一个信封往他桌上一丢,匆匆的说:“笔迹有点儿熟!像是女人来的,我没时间研究,世浩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呢!回来再审你!”

  她翩若惊鸿般,转身就走了。俞慕槐让那信封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看,也没兴趣去研究。深深的靠在椅子里,他喷着烟雾。模糊的想着世浩和慕枫,世浩已受完军训,马上就要出国了,明年,慕枫也要跟着出去,就这样,没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来,孤零零的又当怎样?属于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孤寂与寥落。

  再抽了口烟,他下意识的伸手取过桌上那信封来,先看看封面的字迹。猛然间,他心脏狂跳,血液陡的往脑中冲去。笔迹有点儿熟!那昏了头的慕枫哪!这笔迹,可能吗?可能吗?自从海鸥飞后,一年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鸿飞冥冥,她似乎早已从这世界上消失!而现在,这海外飞来的片羽哪!可能吗?可能吗?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迹,可能吗?可能吗?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他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叠的航空信笺,先迅速的翻到最后一页,找着那个签名:“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他深抽了口气,烟雾弄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再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后,他把那叠信纸摊在桌上,急切的看了下去:

  “慕槐:

  昨夜我梦到你。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着月色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凝视。然后,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色里。你在我的耳畔,轻轻的朗诵了一首苏轼的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醒来后,你却不在身畔,惟有窗前月色如银,而枕边泪痕犹在。披衣而起,绕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于是,我写了一阕小词:

  自小心高意气深,遍觅知音,谁是知音?

  晓风残月费沉呤,多少痴心,换得伤心!

  昨夜分明默默临,诗满衣襟,月满衣襟!

  梦魂易散却难寻,知有而今,何必如今!

  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写完小词,再回溯既往,我实在百感交集!因此,我决定坐下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以来,我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跟台湾任何朋友联系,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独的生活在对我的爱与恨里?生活在对以往的悔恨与怀念里?我不知道,我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无法揣测。可是,我仍然决定写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这封信丢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记得我,那么,请听我对你述说一些别来景况。我想,你会关心的。首先该说些什么呢?这一年对于我,真像一个噩梦,可喜的是,这噩梦终于醒了——让我把这消息先压起来,到后面再告诉你吧。

  去年刚来旧金山,我们在旧金山郊外的柏奥图地区买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妈妈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餐厅却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从家里去餐馆,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个半小时。世澈来后,颇觉不便,但却没说什么,等妈妈一回台湾,他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对我的‘不会办事’百般嘲讽。并借交通不便为由,经常留在旧金山,不回家来。这样对我也好,你知道,我乐得清静。可是,在那长长的,难以打发的时光里,我怎么办呢?于是,我偷偷的进了史丹佛大学,选修了英国文学。我以为,我或者可以过一阵子较安静的生活了,除了对你的刻骨相思,难以排遣外,我认为,我最起码可以过一份正常的日子。谁知世澈知道我进了史丹佛以后,竟大发脾气,他咬定我是借读书为名,交男友为实。然后,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卖掉了柏奥图的房子(你知道,史丹佛大学在柏奥图而不在旧金山),把我带到旧金山,住进了渔人码头附近的一家公寓里。

  怎样来叙述我在这公寓里的生活呢?怎样描叙那份可怕的岁月?他不给我车子,不许我上街,不让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时候,我如同面对一个魔鬼,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不敢写信给父母诉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偏偏他文质彬彬,笑容满面,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呵,慕槐,我不愿再叙述这段日子,这段可怕的、灰色的岁月,谢谢天,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你大概知道我们那家名叫五龙亭的餐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像,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需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的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福你!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情?是无情?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着兴奋,带着怅惘,带着笑,带着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迎我哪!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晕倒?所以,等待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悉的声音会对你说:‘嗨!海鸥又飞回来了!’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着那叠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的,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的时候,他那样绽放着满面的喜悦,吹着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头来,目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的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着那蒙蒙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着他的面颊,他迎着雨,哼着歌,轻松的驾着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着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安静的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的说:“你怎么知道……”“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呵,”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晕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晕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的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这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着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后面,杨承斌伸长了脖子,到处找着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的嚷着:“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杨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着泪说:“你安静些吧!她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视着她。“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着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着那雨雾蒙蒙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住,低问着说:

  “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吗?”

  “找着了。”她的心一凛。“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郑重的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叠声的说:“是的,不再飞了!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后于台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漫长,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难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俞慕槐终日心神不定,神思恍惚,连在报社里,他都把工作弄得错误百出。待在家里的日子,他显得如此的不安定,时而忧,时而喜,时而沈默得像一块木头,时而又雀跃着满嘴胡言乱语。这情形使俞太太那么担忧,她询问慕枫说:“你哥哥最近又交了什么新的女朋友吗?”

  “新的女朋友?”慕枫诧异的说:“我看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心里只有杨羽裳一个,不可能再有别人的!”“那么,”俞太太压低了声音说:“你哥哥会不会和那杨羽裳暗中来往?那就非闹出笑话来不可了!”

  “这……不大可能吧!”慕枫说:“那欧世澈精明厉害,羽裳怕他怕得要命,哪儿敢交男朋友?”

  “羽裳怕他?”俞太太像听到一个大新闻一般。“那孩子还会有怕的人吗?我看她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

  “但是她怕欧世澈,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怕他,我不知道……”她神色暗淡的说:“世澈是不是欺侮过她,羽裳曾经抱着我大哭过,那个家——世浩说像个冰窖,我看比冰窖还不如。唉,”她叹口气:“这叫一物有一制,真没料到羽裳也会碰到个如此能挟制她的人!”

  “那么,这婚姻很不幸了?”俞太太问。

  “何止于不幸!”慕枫说:“根本就是个最大的悲剧!羽裳婚前就够憔悴了,现在更瘦骨支离了。”

  “你可别把这情形告诉你哥哥!”俞太太警告的说:“他听了不一定又会怎么样发疯闯祸呢!”

  “我才不会讲呢!我在哥哥面前一个字也没提过羽裳,世浩说羽裳他们在准备出国,我也没对哥哥提过,何必再惹哥哥伤感呢!”“这才对,你千万别提,你哥哥这几天已经神经兮兮的了!大概人到了春天就容易出毛病,我看他整日失魂落魄的,别是已经听到什么了?”“是吗?”慕枫怀疑的问。“不会吧!”

  “再有,慕枫,”俞太太望着女儿:“那杨羽裳的火烈脾气,如果都对付不了欧世澈,你这心无城府的个性,将来怎么对付得了欧世浩呢!”“啊呀,妈妈!”慕枫跑过去,羞红着脸,亲了亲母亲的面颊。“你别瞎操心好吗?那世浩和世澈虽是亲兄弟,个性却有天壤之别,世浩为了反对他哥哥的所作所为,和世澈都几乎不来往了呢!你放心,妈,我吃不了亏的。”她笑笑。“现在,让我先弄清楚哥哥是怎么回事吧!”

  她转过身子,走开了。迳直走进俞慕槐的房间,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俞慕槐已出去了。她打量了一下这房间;零乱,肮脏,房里是一塌糊涂。到处堆着报纸,杂志,书籍,稿纸……满桌子的稿件,纸笔,烟灰缸,空烟盒,几乎没有一点儿空隙。出于一份女孩子爱干净的天性,她实在看不过去这份零乱。下意识的,她开始帮哥哥整理着这桌子,把稿纸归于稿纸,把书籍归于书籍,整整齐齐的码成几排……忽然间,从书籍中掉出一张纸来,她不在意的拾起来,却是一首小诗,开始的两句是这样的: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

  她注视着这张纸,反复的读着这首小诗,然后,把这首诗放进口袋里。她走出俞慕槐的房间,到自己房里去穿了件大衣,她很快的走出了家门。

  数分钟后,她站在杨羽裳的客厅里了。羽裳苍白着脸,以一副几乎是惊惶的神情注视着她,等到秋桂倒茶退出后,她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急的问:

  “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吗?”

  “我哥哥?”她诧异的说:“我哥哥根本不知道我到这儿来,我今天还没见到他呢!”“哦!”羽裳如释重负的吐出了一口长气,眼眶顿时湿润了。紧紧的握住了慕枫的手,她喃喃的说:“你来一趟也好,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怎么回事?”慕枫不解的问。

  “来!”羽裳握着她。“带着你的茶,到我卧室里来坐坐,我正在收箱子。”“收箱子,你真的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她又紧张了起来。

  “听世浩说的。”“你告诉你哥哥了?”她更加紧张。

  “不,我一个字也没说。”

  “哦!”她再吐出一口气来:“谢谢天!”

  慕枫诧异的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几百种疑惑,只是问不出口,她口口声声的问她“哥哥”,看样子,母亲的担忧却有可能呢!那么,哥哥的失魂落魄,仍然是为了她了!

  走上了楼,进入了羽裳的卧室。卧室的地毯上,果然摊着箱笼和衣物。羽裳胡乱的把东西往屋角一堆,让慕枫在床沿上坐下,把茶放在小几上。她走去把房门关好,折回来,她停在慕枫面前,静了两秒钟,她骤然坐在慕枫面前的地毯上,一把紧抓住慕枫的手,仰着脸,她急切的,热烈的喊着说:

  “慕枫,他好吗?他好吗?”

  “谁?”慕枫惊疑的。“当然是你哥哥!”“哦,羽裳!”她叫,摇着头,不同意的紧盯着羽裳。“你果然在跟他来往,嗯?怪不得他这么失魂落魄的!”

  “别怪我,慕枫!”她含着泪喊:“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扑倒在慕枫的膝上,禁不住失声痛哭:“真的,我这一去,再不归来,我决不会毁掉他的前程,我决不会闹出任何新闻!只请求你,好慕枫,在我走后,你安慰他吧!告诉他,再一次欺骗他,只因为我爱之良深,无可奈何呵!假若他恨我,让他恨吧!因为,恨有的时候比爱还容易忍受!让他恨我吧!让他恨我吧!”她仆伏在那儿,泣不成声。

  慕枫惊呆了,吓怔了。摇着羽裳的肩,她焦灼的说:

  “你说些什么?羽裳,你别哭呀!好好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一去不回?”

  羽裳拭了拭泪,竭力的平静自己,好一会儿,她才能够平匀的呼吸了,也才遏止了自已的颤抖。坐在那儿,她咬着嘴唇,沉思了许久,才轻声说:

  “我都告诉你吧,慕枫。你是我的好友,又是他的妹妹,再加上你和欧家的关系,只有你能了解我,也只有你能懂得这份感情,让我都告诉你吧!”

  于是,她开始了一番平静的叙述,像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的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欧世澈间的整个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斗气,婚后发现欧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里海滨的见面与谈话,直说到谈判离婚失败,和她决心远走高飞,以及如何打电话欺骗了俞慕槐的经过,全部说出。叙述完了,她说:

  “你都知道了,慕枫,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将离去。像李清照的词‘这番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问。’至于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应给他消息的日子,他会坐在电话机边傻等……”她的眼眶又湿了。“你如愿意,明天去机场送我一下,等我飞走了,你再去告诉他,叫他别等电话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电话了。”她静静的流下泪来。“另外,我还有两件东西,本来要寄给他的,现在,托你转交给他吧,你肯吗?”

  慕枫握着她的手,听了这一番细诉,看着这张凄然心碎的面孔,想着那正受尽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热泪盈眶了。紧握了羽裳一下,她诚恳的说:

  “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照顾他吧!”她含泪说:“照顾他!慕枫,给他再介绍几个女朋友,不要让他孤独,或者,像妈妈说的,他会忘记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的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着慕枫。“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的沉思着,忽然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着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的念着: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着气说:“这是他老早写的!”“你怎么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份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着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着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着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呵!”把稿纸仔细的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着这个,做个纪念吧!”侧着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着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着深挚的悲哀,又焕发着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的美丽,又无比的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告诉他……”她痴痴的望着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的望着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着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少爷发疯了呢!”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的拖过去,他瞪着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帐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他抢过电话,却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厅中用总机接了。他放好听筒,跑到客厅去叫着:“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么了?又在抢什么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的挂断了电话。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的坐着,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着:“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着那架电话机,不耐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的大喊:

  “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的望着俞慕槐,含着泪,她低低的、安静的说:

  “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

  “你说什么?”“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的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的坐着,平静的看这封信?”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的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的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的看了下去:

  “慕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的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呵,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

  你曾听过我的梦呓

  而今

  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拼凑成我的诗句!

  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

  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

  珍重!珍重!珍重!

  你的

  羽裳

  二月十五夜于灯下”

  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着慕枫的肩,他摇撼着她,他嘶哑着喉咙,狂喊着说:“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着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俞慕槐瞪着慕枫,目眦欲裂。接着,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着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的扔着,不住的砸着,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

  “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的缩在一边,哭着叫:

  “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的摔砸着室内的东西,疯狂的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拚命的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的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的、剧烈的喘息着。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

  “走了!就这样悄悄的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的移了过去,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的说:“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的说:“我还有什么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他不语,只是仆伏着。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俞慕槐仍然不语。慕枫悄悄的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

  “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的站起身来,他跄踉的,摸索着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着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的找出羽裳那封信,捧着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那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的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着一阕她自作的词:

  “烟锁黄昏,雾笼秋色,

  日长闲倚阑干。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

  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

  缠绵,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

  俱化飞烟!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着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着膝,望着那文字,望着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的飞走了!像她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着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18



  夜深了。好不容易,杨太太终于哄着羽裳在自己原来那间房里睡下了。杨太太守在她旁边,帮她盖好被,又在屋里燃上一个电热器,看着她闭上眼睛,昏然欲睡了,她才低叹一声,悄悄的退出了她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杨承斌还没上床,穿着睡袍,抽着烟,他正烦恼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看样子已经走了几百遍了,弄得满屋子的烟雾弥漫。看到杨太太,他站定了,懊恼的说:

  “她怎么样了?”“总算劝好了。”杨太太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现在已没有事了,明天我送她回家去。小夫小妻,吵吵架,闹闹别扭总是难免的,你也别为这事太操心吧!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还要为孩子操心!早些睡吧,不要想她了。”

  “你说得倒容易,”杨承斌说:“我怎能不为这孩子烦心呢?你瞧,结婚才半年,她就已经不安于室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并不是不安于室,”杨太太低低的为女儿辩护。“我早说过,她真正爱的,实在是那个俞慕槐。”

  “那她已经嫁了欧世澈了,怎能还和俞慕槐来往呢?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访拜访,问问这俞慕槐安的是什么心?要鼓动羽裳离婚!”“你千万别去,好不好?”杨太太焦灼的说:“你去,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慕槐不是个怕事的人,你把他弄火了,他会什么都不管的!”“但是,这个人物存在一天,就威胁羽裳的婚姻一天,是不是?”“你在转什么脑筋?”杨太太惊异的问。

  “我去看他们报社的社长,请他把俞慕槐调到国外去当驻外记者。”“你这是最笨的办法,”杨太太说:“如果羽裳也追去了,怎么办?何况俞慕槐现在是采访部的主任,这样一调,实际是削弱他的职权,你刚刚还说,做人不能不顾道义,现在就想徇私损人了!”“依你说,怎么办?由他们去闹一辈子三角恋爱吗?”杨承斌恼怒的说。“依我说……”杨太太沉吟了一下。“与其调走俞慕槐,不如调走羽裳和世澈。”“怎么呢?”“羽裳在台湾住了这么久,一定愿意换换环境,尤其在这次争吵以后。”“世澈才不肯走呢!他的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你教他怎么肯丢下事业去旅行?”“不是旅行,是去美国定居。”

  “你是什么意思?”杨承斌不解的问。

  “你把旧金山那个中国餐馆给他!干脆过户到他的名义底下,交给他全权管理,一切利润都属于他。反正你的事业也太多了,不在乎这个餐馆,他如能逐渐接掌你的事业,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反正我们已经把女儿嫁给他了!”

  杨承斌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深思的抽了一口烟。

  “你这提议倒相当不错,我们那‘五龙亭’的生意还挺不坏呢,只要世澈经营得好,够他们吃喝不尽了。只是……世澈肯不肯接受呢?”“为什么不肯接受呢?”杨太太微笑的望着窗外。“他能接受房子,又能接受车子,再能接受你的经济支持,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五龙亭呢?”杨承斌望着妻子。“你是不是也认为世澈娶羽裳是为了钱?”

  “绝对不是!”杨太太转身去整理床铺。“我只是说,凭你的说服力量,你一定能说服世澈去接受的。既然办贸易必须上酒家舞厅,去主持五龙亭就不必每晚离开家庭了。世澈如果要维持夫妇感情,他整天待在酒家里总是维持不住的。”

  杨承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太太。

  “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呢!只是,你舍得让羽裳离开你吗?”

  “女儿大了,总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何况,”她神色暗淡的说:“让她远离开父母的庇护,真正独当一面的去过过日子,或者,可以使她成熟起来,使她了解这人生的艰苦,能面对属于她的现实。”“你对!”杨承斌高兴的说:“那么,我们就这么办!明天你送羽裳回去,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谈谈。”

  于是,第二天下午,羽裳终于又回到了忠孝东路的家里,一路上,杨太太已经把新的计划对羽裳详细的说过了,她预料羽裳会反对,谁知,羽裳却安安静静的接受了,一句异议都没有。到了家,欧世澈已经去了贸易公司,杨太太立即打电话找到世澈,教他去杨承斌的办公厅里谈话,欧世澈顺从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杨太太对羽裳说:

  “羽裳,妈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就别再和世澈吵了吧,吵来吵去,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儿!懂吗?从此后,你就认了命吧!”

  羽裳低下头去,半天,才轻轻的说了句:

  “既然要去美国,就快些办手续吧!”

  “你反正有美国护照,手续是很快的,只怕世澈办起来要慢些。”“那么,”她咬咬牙说:“我先走!”

  杨太太注视着女儿,在那苍白而凄凉的脸庞上,她看出一份毅然决然的神情。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只想快刀斩乱麻,一走了之了。“这样也好,”杨太太很快的说:“我马上叫他们给你办出境,我陪你去一趟,先去把家布置好,世澈来的时候就都现成了。好吧?”羽裳低俯着头。“我明天就走!”她说。

  “你又说孩子话了。”杨太太笑着说:“再怎么快,出境证也要一个星期才能下来呀!”

  “那么,”羽裳闭了闭眼睛,“下个星期一定要走!”

  “好吧,好吧!”杨太太无可奈何的说:“下个星期就走!”拍了拍羽裳的膝,她怜爱的说:“换换环境,你会发现什么都不一样了。听妈话,等世澈回来,你千万别再和他闹别扭,离婚的话,是怎样也别再提了,好不好?羽裳?”

  羽裳轻轻的点了两下头,两滴泪珠跌落在衣襟上。

  “怎么,又哭了吗?”羽裳摇摇头。“别伤心了,孩子。”杨太太抚摸着她的背脊。“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甜,也有苦。”

  “这是成长,”羽裳低声说:“只是,我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每个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都很高,羽裳。”

  羽裳默然不语了。“好了,羽裳,”杨太太站起身来,“你想明白了吗?如果你已经平静了,妈也要回去了。既然要陪你去美国,妈也得把家整理整理,交代交代。”

  “您去吧,妈,我很平静,一生都没有这样平静过。”羽裳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世澈再吵了。”

  “好,那我走了!”杨太太再拍拍她,转身走出去了。

  羽裳听着母亲走了,她依然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上,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她的意识飘浮在遥远的天边,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层冻结了几千年的寒冰里,冷得凛冽,冷得麻木。好久好久,她才茫然的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我有一件事情要做,什么事呢?”

  什么事呢?她摇摇头又摔摔头,心里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知道,她有一件事情要做!

  又呆了半天,她努力收集着自己涣散的意识,把那思想和感情从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来,于是,倏然间,她觉得心脏猛的一抽,浑身剧痛。她闭上眼睛,仰头向天,低低的说:

  “从此,杨羽裳,你是万劫不复了!”

  但是,他呢?俞慕槐呢?像母亲说的,过两三年,他会忘记这一切,过两三年,他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男人的世界辽阔,不像女人那样狭隘,是的,可能!两三年后,他已另有一番天下!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可是,万一他竟没有另一番天下,万一他竟和她一样固执,那么……“他将陪着你万劫不复了!”

  她凄然心碎。半晌,她慢吞吞的移向电话机旁边,坐在电话机前面的沙发里,她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以前,她曾多少次守着一架电话,作徒劳的等待!现在的他呢?也在电话机边吗?也在痴痴的等待吗?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吗?她深抽了一口气,把手压在听筒上,对自己说:

  “你必须打这个电话!”

  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从未如此怯懦,从未如此瑟缩!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再深呼吸了一下,她努力的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她拿起听筒来,屏着气息,慢慢的拨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号码。

  对方几乎是有铃刚响的时候,就立即抓起了听筒,立则,她听到他那急促的声音:“喂?哪一位?”她闭了闭眼睛,再抽了口气。

  “是我,”她喑哑的说:“是我,慕槐。”

  “羽裳?”他狂喜的喊:“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你知道我已经改行做电话接线生了!今天所有的电话都是我一个人接的,我竟没有离开过这架电话机!”他猛的住了口,喘息的说:“你看我,一听到你的声者就昏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呢?快告诉我吧!羽裳,快告诉我!你跟他谈过了吗?”

  羽裳咬紧嘴唇。答复他!答复他!你要说话,快说呀!别引起他的疑心!快说呀!快说呀!

  “怎么了?羽裳?”他焦灼的喊:“为什么不说话?你跟他谈过了吗?羽裳?”“是的,慕槐,”她提起勇气,急急接口,声音却是颤抖而不稳定的。“我们谈过了,昨晚谈了一整夜。”

  “怎么样?他肯吗?有希望吗?他刁难你吗?他提出什么条件吗?”他一连串的问着,接着又抽口气,自责自怪的说:“你瞧我,只晓得不停的乱问,简直没机会给你说话了!你告诉我吧!到底谈得怎么样了?”

  羽裳咽了一口口水。说话吧!要镇静,要自然!

  “慕槐,他没有完全同意,但是有商量的余地,你听我说……”她顿了顿,喘了口气:“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战斗,对吗?”

  “是的。”他犹疑的说:“他为难你了?是不是?你在哭吗?羽裳?”“没有。”她拭去了泪。“你听我说,慕槐,这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拢的事情,我不愿把你牵连进内,否则他是决不肯离婚的,我只能以我们本身的距离为理由,他也承认我们本身距离很远,但他还不肯答应离婚。我要慢慢的和他磨,和他谈判,还要说服我父母来支持我,我想,事情是会成功的。”

  “是吗?”他喜悦的叫着:“难为你了,羽裳,要你去孤军奋战。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将来,让我好好的补报你……”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终于跌落了下来,她鼻中酸楚而喉中呜咽。“你哭了!我听到了。”他说,声音沉重、喑哑、而急切。“我来看你!”“你胡闹!”她哭着叫。立即,她提醒着自己;镇静!镇静!你要镇静!撒谎不是你的拿手吗?从小,你撒过多少次谎了,为什么这个谎言如此难以开口!“慕槐,”她呜咽着说,“你不能来!”“是的,我昏了!”他急急的说:“我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你别哭吧!”“我跟你说,慕槐,”她再次提起勇气,很快的说:“我没有很多的时间,世澈随时会回来。我只是告诉你,我在和他谈判,事情多半会成功,但是,你不能露面,决不能露面,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设法见我,总之,别让世澈有一点儿疑心到你身上,否则所有的谈判都不能成功。你懂了吗?慕槐?”

  俞慕槐沉默了片刻。“慕槐?”她担忧的喊。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忍耐。但是,你真有把握能成功吗?”“我有把握!”她急急的说:“你信任我吗?”

  “是的,”他说:“我信任。”

  她闭上眼睛,一串泪珠纷纷滚落。

  “你等我消息,”她继续说:“我一有消息就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你别坐在电话机旁边傻等,你照常去工作,我一星期以后再和你联络。”“一星期吗?”他惊叫:“到那时候我已经死掉了!”

  “你帮帮忙,好吗?”她又哭了,这哭泣却决非伪装。“你这样子教我怎么能作战?”

  “哦,我错了,羽裳,我错了。”他急切的说:“我忍耐,我答应你,我一定忍耐!可是,不管你进行得如何,你下星期一定要给我电话,下星期的今天,我整天坐在电话机边等消息,你无论如何要给我电话!”

  “好的,我一定给你电话,”她抹了抹泪:“再有,我们的事,别告诉慕枫,她会告诉世浩……”

  “我了解。”“我要挂断电话了,慕槐。”

  “等一等!”他叫:“你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去争取吧?你会吗?”“我们的幸福就都悬在这上面了,不是吗?她哽塞的说。“你不信任我?”“不,不,我信任,真的信任。”他一叠连声的说:“好羽裳,我以后要用我的一生来报答你,来爱护你!”

  她深吸了口气。“慕槐,我真的要挂电话了,秋桂在厨房里,隔墙有耳,知道吗?”“好的,”他长叹一声。“我爱你,羽裳。”

  “我也爱你。”她低语,抽噎着:“不管我曾怎么欺骗过你,不管我曾怎样对不起你,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一句话——

  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深爱的男人!”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等对方的答复,就挂断了电话。双手紧压着那电话机,她把头仆在手上,无助的转侧着她的头,低低的、无声的、沉痛的啜泣起来。

  就这样仆伏在那儿,她一直都没有移动,天色渐渐的阴暗了,细雨又飘飞了起来,窗外风过,树木萧萧。她坐着,像沉睡在一个阴森森的噩梦里,四面都是寒风,吹着她,卷着她,砭骨浸肌,直吹到她灵魂深处。

  汽车喇叭声,大门开阖声,走进客厅的脚步声……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欧世澈站在她的面前,嘴角边笑吟吟的,正静静的凝视着她。他们就这样相对注视着,好半天,谁都没说话。然后,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笑的斜睨着她,从齿缝中,低低的逼出一句话来:“还想离婚吗?嗯?”她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说:

  “为什么你不放我?我家可以给你钱。”“要我拿太太的赡养费吗?我不背这名义!”他笑着,笑得阴沉,笑得邪门。“你得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好太太,别再闹花样,听到吗?嗯?即使你闹离婚,又怎样呢?不过给我闹来一个饭馆而已。”“你这个……”她咬牙切齿。

  “别说出来!”他把手指压在她唇上。“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不想打你。”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忽然想起在那个遥远以前的雨夜里,她初逢俞慕槐,曾经信口编造了一个故事,内容是什么呢?她杀了一个人,杀了她的丈夫!她望着眼前这张脸,那乌黑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文质彬彬的风度,那含蓄的笑容……她忽然想杀掉他,忽然觉得那渡轮上的叙述竟成了谶语!随着这念头的浮现,她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冷战,赶快闭上了眼睛。“怎么了?你在发抖?”他平静的说,“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杀掉我吗?”她惊愕的睁开眼睛来,望着他,他依然在微笑。

  “不要再转坏念头,听到吗?”他笑着说:“如果你再和那姓俞的在一起,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他压低了声音:“我可以使他身败名裂,你如果高兴跟着他身败名裂也可以,不过还要赔上你父亲的名誉!想想清楚吧!好太太!”

  她被动的看着他,他的手仍然紧捏着她的下巴。

  “我……”她低低的说:“下星期就飞美国。”

  “我知道了,”他说:“这才是个好太太呢!让我们一起到新大陆去另创一番天下,嗯?你应该帮助我的事业,帮助我经营五龙亭……”“那不是你的事业,那是我父亲的!”

  他的手捏紧了她,捏得她发痛,但他仍在笑着。

  “不要再提你父亲的什么,如果你聪明的话!那餐馆昨天还是你父亲的,今天,它是我的了。”他的头俯近了她,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羽裳,学聪明一些,记住一件事,你已经嫁给了我,你要跟我共同生活一辈子呢!”

  “你想折磨我到死为止,是吗?”她低问。

  “你错了,羽裳,”他安静的微笑着。“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你?别轻易给我加罪名,连秋桂都知道我是个脾气最好的丈夫呢!你父亲也知道,只有你欺侮我,我可从来没有欺侮你呵!”她闭着嘴,不愿再说任何的话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好了!”他愉快的说:“我想,风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仍然是亲亲爱爱的小夫妻,不是吗?来,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饿了!”她觉得自己那样软弱,软弱得毫无抵抗的能力,她只能顺从的站了起来,僵硬的迈着步子,跟着他走进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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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17



  晚上,杨承斌坐在沙发中,深深的抽着烟,满脸凝重的神情,对着那盏落地台灯发怔。杨太太悄悄的注视着他,递了一杯热茶到他面前,不安的问了一句:

  “承斌,你有什么心事吗?”

  杨承斌看了太太一眼,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

  “这两天见到羽裳没有?”他问。

  “前两天她还来过的,怎么呢?”

  “她快乐吗?”杨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不觉得她快乐,”她低声说。“她很苍白,很消瘦,我本来以为她有孕了,但她说根本没有。”她望望杨承斌。“怎么呢?有什么事吗?”杨承斌重重的吐着烟雾。

  “你知道,今天世澈又到我办公厅找我,调了十万块的头寸,这一个月来,他前后已经调走三十几万了,他暗示羽裳用钱很凶,又说羽裳对他期望太高,希望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样有本领。于是,他暗中把那贸易公司的几宗大生意都抢了过来,要自己私人成立一家贸易公司,那公司也怕他了,最近把他升任做经理,但他依然没有满足,到底成立了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他就为这公司来调头寸……”他抽了口烟,对杨太太笑了笑:“我知道我说了半天,你一定不了解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他把原来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给吃掉了!”杨太太张大眼睛望着他。

  “这样说,世澈是自己在做老板了?”她问。

  “不错,他自己做了老板,但是,生意是从老公司里抢过来的,这是商业的细节,你也不必知道。只是,这样做有些心狠手辣,年轻人要强是件好事,如果不顾商业道德就未免有损阴骘,做人必须给自己留个退步,我怕他们会太过分了!”

  “你的意思是……”杨太太犹豫的说:“你认为世澈因为要满足羽裳的野心,不得不心狠手辣的去做些不择手段的事?”“我想是的。”杨承斌抽着烟,注视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咱们的女儿,咱们也了解,她一直要强好胜,处处不让人的。少年夫妻,新婚燕尔,难免又恩爱,那世澈百般要讨太太欢喜,就不免做出些过分的事来!”

  “这个……”杨太太有些不安和焦躁。“我觉得不对!事情可能不像你所想的。”“为什么?”“羽裳对商业上的事可以说一窍不通……”

  “她不必通,她只要逼得世澈去做就行了!”

  “那么,你认为也是羽裳叫世澈来调款的吗?”

  “那倒不是,世澈坦白说,他是瞒着羽裳的,他除了跟我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儿和女婿负债,是不是?说出去连我的脸都丢了。”

  “那么,你觉得羽裳……”

  “太要强了!”杨承斌熄灭了烟蒂。“你必须劝劝她,世澈已是个肯上进的孩子了,别逼得他做出不顾商业道义的事来。”“我只怕羽裳知都不知道这些事呢!”杨太太烦恼的轻喊:“那孩子自从婚后,已经变了一个人了,别说要强,她连门都懒得出,还要什么强!我只怕这中间有些别的问题,世澈那孩子一向比较深沉,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夫妇间是不是真的要好,我上次隐约听到有人说,世澈近来经常出入酒家舞厅……”“啊哈!”杨承斌笑了起来:“谁的耳报神又那么快,这些话居然传到你耳朵里去了。我告诉你,太太,你别妇人家见识了,干他们贸易商那一行的,没有人不去酒家和舞厅的。前一阵子,世澈自己还对我说,每晚要去酒家应酬,使他烦得要死,每天如坐针毡,归心如箭,又直说担心羽裳一人在家烦闷……人家世澈并没有隐瞒去酒家的事实,你反而要多心了。我说,你实在是宠女儿宠得不像话了!她现在已经结婚成家,你这个做母亲的,就该教教她做妻子的道理!”

  “她做了我二十一年的女儿,我连做女儿的道理都没教会她呢!”杨太太懊恼的说:“看样子,你们男人一条阵线,都是我们做女人的不好!我没教好女儿,她没做好妻子……”

  “哎呀,”杨承斌打断了太太的话:“你这是怎么了?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事,你反而动了肝火!”“我不是动了肝火,”杨太太失笑了。“只怕你冤枉了羽裳!”“她那刁钻古怪的脾气,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幸好世澈脾气好,要不然……”杨承斌的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们夫妇的对话,杨承斌诧异的说:

  “是谁?这么晚了,现在几点钟了?”

  杨太太看看表。“十点半了。”“十点半还会有客人?”杨承斌诧异的看着门口。秀枝已赶着去开了大门,立即,像旋风一般,客厅的门被推开了,卷进了两个人来,却正是欧世澈和杨羽裳!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再看这小夫妻两个,欧世澈是面孔雪白,满面怒色,一反他素日笑嘻嘻的常态。那杨羽裳却眼泪汪汪,神情萧索,也大非昔日的飞扬跋扈可比。杨太太呆了,说:

  “怎么了?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爸爸,妈,”欧世澈抢先叫,他自从和羽裳结婚以后,就改口叫杨氏夫妇做爸爸妈妈了。“我把羽裳带到你们面前来,请你们二老作个主!”“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太太急急的说:“羽裳,你又闯了什么祸了?”杨羽裳含泪站着,只是不语。

  “我来说吧!”欧世澈说:“今天一整天,羽裳都不在家,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回去,她反正不在家,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追问。晚上我推掉了应酬,回来想跟她出去玩玩,但是她还是不在家,也没电话交代一声,我等她吃饭等到八点多,这位小姑奶奶回来了,进门才两分钟,就对我提出来,你们猜她要做什么吧?”“准是静极思动,想出国去玩玩,是吗?”杨太太猜测的说,悄悄的看了看女儿,杨羽裳一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也没有表情,像个雕刻的石像。

  “她要离婚!”欧世澈大声说。

  “什么?”杨承斌和太太同时惊跳了起来,都不约而同的瞪视着羽裳。羽裳仍然呆呆的站着,不说也不动。

  “羽裳!”杨承斌开了口。“你也太胡闹了!”

  羽裳慢慢的抬起眼睛来,看了父亲一眼,她的眼光是哀哀欲绝的。“爸爸!”她轻声的叫。“我知道我不好.可是我没办法再和世澈生活下去!”“为什么?”“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滑稽!”杨承斌勃然大怒了。“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婚姻吗?”

  “我选错了。”她低低的说。

  “选错了?”杨承斌气得发抖:“羽裳,你一生的胡闹,我都可以原谅。但是,婚姻可不是儿戏,什么叫选错了?你以为选丈夫和买衣裳一样,不满意还可以退货的吗?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世澈对你还不算好吗?为了你,他工作得像个驴子一样,为了你,他千方百计的赚钱供你享受,为了你,他到处筹款,到处奔波。你还不满意,你要怎样的丈夫才满意?”羽裳看了欧世澈一眼,呼吸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憋着气,很快的说:“为了我?是的,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买车子,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开公司,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吃喝嫖赌,为了我……”“哦,我知道了!”杨承斌打断了她。“你是因为知道我挪了钱给世澈,就伤了你的自尊了!你别糊涂了,羽裳,那些钱是我自愿调给世澈的,并不是他问我要的!刚刚创办一番事业,总有些艰苦,等他将来成功了,这钱他还可以还我!羽裳,你也别太要强了!我就只有你这样一个女儿,钱不给你们,还给谁呢?至于什么吃喝嫖赌的话,你又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就来吃飞醋了!世澈偶尔去去酒家,是我都知道的事,我刚刚还在跟你妈说呢,这是商场中避免不了的应酬,你如果是个懂事的孩子,就不该为了这个胡吵胡闹!”

  羽裳张大了泪水弥漫的眼睛,悲哀的看着父亲,无助的摇了摇头。“爸爸,你中他的毒已经中得太深了!”

  “爸,”欧世澈插了进来。“你听到羽裳的话吗?她以为我是什么?是条毒蛇?还是个骗子?爸,我早就说过,不能用您的钱买车子……”“别说了,世澈,”杨承斌阻止了欧世澈,慈祥的说:“我知道是羽裳误会了你。你也别生气,你和羽裳从认识到现在,也三、四年了,当然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孩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给我们惯坏了。你先心平气和,别意气用事,你一向懂事又聪明,别和羽裳一般见识。现在,你先回家去,让我们和羽裳谈谈,包管你,明天就没事了,怎样?”欧世澈看看羽裳,又看看杨承斌。

  “爸爸,我能单独和你说一两句话吗?”欧世澈问。

  “好的。”杨承斌带着欧世澈,走出客厅,站在花园里,欧世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

  “爸,你最好调查调查,这件事恐怕有幕后的主使者!羽裳有些天真不解事,您听她说的话,不知谁跟她胡说八道了!本来……”他长叹了一声:“娶一个百万富豪的女儿,就惹人猜忌,爸,您要是没有钱多好!”

  杨承斌安慰的拍了拍欧世澈的肩:

  “世澈,我了解你,你别生气,我一定好好的教训羽裳!”

  “您也别骂她吧!”欧世澈又急急的说:“我原不该带她来的,但她实在闹得我发火了……”

  “瞧你!”杨承斌笑了。“又气她,又不能不爱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女人就常常让我们这些男人吃苦的,她们生来就是又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动物!”

  欧世澈苦笑了笑,又担忧的说:

  “爸爸,还有一件事……”他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呢?”“不是我怀疑羽裳,”他好痛苦似的说:“我怕她和那个姓俞的记者还藕断丝连呢!”

  “什么?”杨承斌吃惊了。“真的吗?”“我只怕她吵着离婚,这个才是主要原因呢!”他又叹口气:“假若羽裳真的这么嫌我……”

  “别胡说!”杨承斌轻叱着。“她只是不懂事,闹小孩脾气,你回家去吧,让我跟她谈,年纪轻轻的就闹离婚,这还得了?”

  “爸,您也别太为难她,不管她怎么胡闹,我还是……”欧世澈欲言又止,一股柔肠寸断的样子。

  “我了解!”他拍拍他的肩:“你去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明天,打包票还你一个听话的太太,好吧?”

  “谢谢您,爸。”欧世澈好脾气的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再见!”杨承斌目送女婿离去,听到汽车开远了,他才折回客厅里来。一进门,就看到羽裳坐在沙发中,用双手紧抱着头,杨太太正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解着,羽裳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愿意听。“羽裳!”杨承斌严厉的喊,有些冒火了。“你到底在搞些什么鬼?”杨羽裳抬起头来,哀恳的看着父亲。

  “爸爸,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是个魔鬼!”

  “胡说八道!”杨承斌怒叱着:“羽裳,你也应该长大了,已经结了婚,做了妻子,你怎么还这样糊涂?婚姻大事也如此轻松的吗?由着你高兴结就结?高兴离就离?当初你要嫁给欧世澈的时候,连几天都不愿耽误,吵着要嫁他,现在又吵着要离,你真是神经有问题了吗?以前,我们太宠你,才把你宠得如此无法无天,现在这件事,是怎么样也由不得你的,你还是好好的想想明白吧!”

  杨羽裳呆呆的看着父亲,眼泪慢慢的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忽然间,她从沙发上溜到地毯上,跪在杨承斌的面前了。她仰着脸,哀求的、诚恳的、一片真挚的说:

  “爸爸,我知道我一生任性而为,做了多少不合情理的事,你们伤透了脑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知道我一向游戏人生,胡作非为。但是,我从没有一次这样诚恳的求你们一件事,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郑重的思考过,我求求你们答应我,求求你们帮助我,让我和欧世澈离婚吧!”杨承斌惊呆了,跑过去,他扶着羽裳的肩,愕然而焦灼的喊:“羽裳,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杨太太也吓坏了,从没有看到女儿如此卑屈,如此低声下气,从小,她就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孩子,别说下跪,她连弯弯腰都不肯的。看样子,她必然受了什么大委屈、大刺激。杨太太那母性的心灵震动了,扑过去,她一把拉住女儿,急急的喊:“有话好说呀,也别下跪呀!什么事值得你急成这样?那世澈到底怎么欺侮你了?你说!告诉妈!妈一定帮你出气!起来吧,别跪在那儿!”羽裳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仍然跪着不肯起身,她泪如雨下的说:“我只是要离婚,我非离婚不可,你们如果疼我,就答应了我吧!”“咳!”杨承斌啼笑皆非,手足失措。“羽裳,离婚也要有个理由呀!他欺侮了你吗?”

  “他……他……”羽裳答不出来,欺侮了吗?是的,但是,这些“欺侮”如何说得清呢?如何能让那中毒已深的父亲明白呢?终于,她大声的叫:“他不爱我!”

  “是他不爱你,还是你不爱他?”杨承斌问得简短扼要而有力。“我们谁也不爱谁!”羽裳喊着:“爸爸!你还不了解吗?他为了你的钱而娶我,我为了和俞慕槐负气而嫁他,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好了!我知道问题的症结了!”杨承斌打断了女儿。“俞慕槐!都是为了那个俞慕槐,对吗?”他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你坦白说吧,你坚决要离婚,是不是为了俞票槐?不许撒谎,告诉我真话!”杨羽裳颤栗了,闭上眼睛,她凄然狂喊:

  “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我早就该嫁给他的!我疯了,才去嫁给欧世澈!一个人做错了,怎样才能重做?怎样才能?我必须重新来过!我必须!”

  杨承斌狠狠的一跺脚,气得脸色都变了。

  “羽裳,你简直莫名其妙!只有世澈那好脾气,才能容忍你,你已经结了婚,还和旧情人偷偷摸摸,如今居然敢提出离婚,你一生胡闹得还不够吗?到了今天还要给我找麻烦,我看,你不把我的脸丢尽了,你是不会安心的了!我告诉你,羽裳,以前什么事都依你,才会把你惯得这么无法无天,现在,我不会再惯你了,也不能再惯你了,否则,你必然弄得身败名裂!明天,你给我乖乖的回去当欧太太,休想再提一个字的离婚!假若那俞慕槐再来勾引你,我也会对付他!他报社的社长,和我还是老朋友呢,我非去质问他,他手下的记者,怎能如此卑鄙下流!”他转向了太太:“你管管你的好女儿吧!我都快被她气死了!”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进卧室里去了。

  这儿,羽裳禁不住哭倒在地毯上。

  杨太太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看女儿哭得那样伤心,她鼻中也酸楚起来。羽裳抓住了母亲的手,哭着喊:

  “妈妈呀,妈妈,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教教我,做错的事情,怎样才能改正呀?妈妈?”

  “噢,羽裳,噢,可怜的孩子!”杨太太吸着鼻子。“我曾经一再告诉过你,婚姻是终身的事,不能儿戏呀!我一再告诉过你的!”羽裳坐起身子来,背靠在沙发上,她面色苍白,眼睛清亮,含着泪,她凄楚的说:

  “那么,这婚是离不掉的了?”

  “羽裳,”杨太太温和的握住她的手,坐在她对面,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俞慕槐,但是,听妈几句话吧,你现在已不是未嫁之身,即使你离了婚,再嫁给俞慕槐,你这次婚姻的阴影会一直存在在你们中间,男人都是器量狭窄的,不论他嘴里讲得多漂亮,他心中永不会忘记你曾背叛过他,那时,如你的婚姻再遇挫折,你将怎么办?再说,俞慕槐苦巴巴的挣到今天的地位,一个名记者,一个年纪轻轻的副采访主任,你如闹离婚嫁给他,世澈怎会干休?你难道想将俞慕槐的身分地位都毁之于一旦?真毁了他,你跟他在一起还会快乐吗?那慕槐也是个好强要胜的人哪!”

  羽裳呆坐着,一语不发。

  “说真的,羽裳,我并不像你父亲那样偏袒世澈,我也不认为他是个毫无缺陷的优秀青年,凭我的了解和判断,他是个野心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你要知道,他父亲就是个有名的棘手人物,他多少有些他父亲的遗传。现在,姑且不论他娶你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他决无意于和你离婚却是事实,他又没有虐待你,又没有欺侮你——最起码,你拿不出他虐待你及欺侮你的证据,你凭什么理由和他离婚呢?何况,他父亲是有名的大律师,你怎么也翻不出他们的手心呀!”羽裳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仍然不语。

  “想想看吧,孩子。”杨太太怜惜的拭去了她的泪痕,恳挚的说:“我们女人,犯什么错都没关系,只有婚姻,却不能错!我们到底没有欧美国家那样开明,结婚离婚都不算一回事,在许多地方,我们的思想仍然保守得像几百年前一样。丈夫可以在外面寻花问柳,妻子只要和另外的男子散一次步就成了罪大恶极!羽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结婚之前,你可以交无数男友,结婚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自由了。”

  羽裳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

  “听我吧,羽裳,我疼你,不会害你。你已经嫁给世澈了,你就认了命吧!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远离那个俞慕槐,并不是为了你,你也该为慕槐着想呵!”

  羽裳震动了一下。“试试看,羽裳,”杨太太再说:“世澈虽不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但也不是最坏的。野心,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缺点。试试看,羽裳,试着去爱他。”

  “不可能,”羽裳的声音从膝上压抑的飘了出来,呜咽着,哭泣着:“永不可能!永不可能!”

  “但是,孩子,这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呵!”

  “我知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她的肩膀耸动,身子抽搐。“我要以一时的糊涂来换一生的痛苦!”

  “不是一生,羽裳,”杨太太流着泪说:“过一两年,你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且,过一两年,那个俞慕槐也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他会淡忘掉这一切。羽裳,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要一错再错吧!你父亲和欧家的力量加起来,足以毁掉俞慕槐整个的前途。羽裳,你不再是个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了,仔细的想想吧!”

  “我懂了。”羽裳没有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苍凉而空洞。“我早已知道这是一次徒劳的挣扎,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那么,明天乖乖的回家去,嗯?”

  “我能不回去吗?”她拾起头,凄然而笑:“家,那个家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她望着窗外,默然片刻,愣愣的说,“那儿有只海鸥,你看到吗?”

  “海鸥?怎会有海鸥?”那母亲糊涂了。

  “一只海鸥,一只孤独的海鸥,”她喃喃的自语:“当它飞累了,当它找不着落足点,它就掉进冰冷的大海里。”她带泪的眸子凝视着母亲。“你见过飞累了的海鸥吗?我就是。”

  杨太太瞪视着她,完全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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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像一个最最听话的孩子,一回到屋中,关好房门,羽裳就轻悄的奔上了楼,把那件湿淋淋的风衣丢在卧室的地毯上,拿了块大毛巾,她跑进了浴室。

  呵,怎样梦一般的奇遇,怎样难以置信的相逢,怎样的奇迹,带来怎样的狂喜呵!她看了看手上的齿痕,用手指轻轻的触摸它,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竟是真的呢!他来了,那样踏着雨雾而来,向她说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这是她幻想过几百几千几万次的场面呵!

  脱下了湿衣服,打开了淋浴的龙头,她在那水注的冲击下伸展着四肢,那温暖的水流从头淋下,热热的流过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欢腾,她的意识在飞跃,她如卧云端,躺在一堆软绵绵的温絮里,正飘向“海天深处”!她笑了,接着,她唱起歌来,无法遏止那喜悦的发泄,她开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

  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

  直向那海天深处!“那么,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说的,她该飞向他呵!飞向他!飞向他!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让水注从面颊上冲下来。旋转吧,飞翔吧,旋转吧,飞翔吧!她是只大鸟,她是只海鸥,她要飞翔,飞翔,一直飞翔!

  淋浴的水注哗啦啦的响着,她的歌声飘在水声中,她没有听到汽车停进车库的声音,也没听到开大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只是,倏然间,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接着,那为防止水雾的玻璃拉门也一下子被拉开,她惊呼一声,像反射作用般抓住一块毛巾往自己身上一盖,张大了眼睛,她像瞪视一个陌生的撞入者般瞪视着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欧世澈。“你好像过得很开心呵!”他说,笑嘻嘻的打量她。“怎么这么晚才洗澡?”“看书看晚了。”她呐呐的说,关掉水龙头,擦干着自己。所有的兴致与情绪都飞走了。

  “看书?”他继续微笑的盯着她。“看了一整天的书吗?看些什么书呢?”“我想你并不会关心的!”她冷冷的说,穿上衣服,披上睡袍,用一块干毛巾包住了头发。“语气不大和顺呢!”欧世澈笑吟吟的。“嫌我没有陪你吗?”他阻在浴室门口,伸手抱住了她。

  她惊跳,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让我过去,”她低声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我要睡觉了。”“晚上到哪儿去了?”他问。

  她迅速的想起卧房地毯上的风衣。

  “出去散过一会儿步。”她面不改色的说。

  “又散步?又看书?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望我干什么?和男朋友约会吗?”她反问,盯着他:“你又到那儿去了?”“居然盘问起我来了!”他笑着说:“你今天有点儿问题,我会查出为什么!”他捏捏她的面颊,有三分轻薄,却有七分威胁。“虽然你是撒谎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放开了她,他说:“去吧,别像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我今晚并没有兴趣碰你!”

  她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她拾起那件风衣,挂进橱里。欧世澈跟了进来,坐在床沿上,他一面脱鞋子,一面轻松的问:

  “你今天打过电话给你爸爸吗?”

  她又惊跳了一下。“世澈,”她说:“你教我怎么开得了口?上个月爸爸才给了你二十万,你要多少才会够呢?”

  “随便你!”欧世澈倒在床上,满不在乎的说:“你既然开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亲说!”

  “你要跟他怎么说呢?”“我只说,”欧世澈笑嘻嘻的。“我必须养活你,而你已经被惯坏了。让你吃苦,我于心不忍,让你享福,我又供给不起,问你爸爸怎么办?”她的面颊变白了。“爸爸不会相信你,”她低语。“爸爸妈妈都知道,我现在根本用不了什么钱。”“是吗?”他看着天花板。“我会让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捏造事实了!”

  “捏造事实?这是跟你学的。你不是最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吗?”她坐在床上,注视着他。他唇边依然挂着笑,眼睛深思的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一看到他这种表情,羽裳就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怕了他了。她从不怕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怕他!因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冷血动物!

  “世澈,”她慢吞吞的,鼓着勇气说:“你并不爱我,是吗?你从没有爱过我。”“谁说的?”他转向她,微笑着。“我不是很爱你吗?你从哪一点说我不爱你呢?”“你说过,我只是你的投资。”

  “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投资了!”他笑了一声,翻过身子,把头埋进枕头里,准备睡觉了。

  “你把我当一座金矿。”她喃喃的说。

  “哈!”他再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更爱你!”他伸出手去,把床头灯关了,满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现有不是讨论爱情问题的时候。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妻子,爱也好,不爱也好,我告诉你吧,我们要过一辈子!”

  他不再说话了。她觉得浑身冰冷,慢慢的钻进被褥,慢慢的躺下来,她用双手枕着头,听窗前夜雨,听那雨打芭蕉的飕飕声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她模糊的想着前人的词句,模糊的想着自己。手腕上,那伤痕在隐隐作痛,痛得甜蜜,也痛得心酸!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嫁给俞慕槐?只为了那股骄傲!现在呢?自己的骄傲何在?自己的尊严又何在?这婚姻已磨光了她的锐气,灭尽了她的威风!她现在只希望有个安静的港口,让她作片刻的憩息。呵,俞慕槐!她多想见他!一夜无眠,早餐时,她神色憔悴。欧世澈打量着她,微笑不语。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让她心悸。好像在警告着她:“别玩花样,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好不容易,看着他出了门,听到汽车驶走,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中,她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她静静的坐着,想着下午的约会,她心跳,她头昏,她神志迷惘,她多懊恼于把这约会订在下午,为什么不就订在此刻呢?时间是一分一秒的挨过去的,那么滞重,那么缓慢。眼巴巴的到了中午,欧世澈没有回来吃午饭。她勉强的吃了两口饭,不行,她什么都不能吃!放下筷子,她交代秋桂:

  “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去逛街,回来吃晚饭!”穿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套了件同色的大衣,她随便的拢了拢头发,揽镜自视,她的面庞发光,眼睛发亮,她像个崭新的生命!走出家门,她看看表,天,才十二点四十分!只好先随便走走,总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的走过去,慢吞吞的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的走向圆环……忽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

  “羽裳!”他低喊。她看看他,惊喜交集。

  “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慕槐?”

  “从早上九点钟起,我就在这附近打着圈圈,走来走去,已经走了好几小时了!我想,我这一生走的路,加起来还没有我这一个上午多!”他盯着她,深吸了口气:“羽裳!你真美。”她勉强的笑笑,眼眶湿湿的。

  “我们去什么地方?”她问。

  他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他说。

  “坐火车?”她望着他,微笑的说:“你不是想带我私奔吧?”

  他看看她,眼光深沉。

  “如果我带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吗?”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我去。”她低声说。“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造一间小小的茅屋,过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华完全告别,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亲,胼手胝足,你去吗?”“我去。”

  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计程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向火车站驶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她也不语。只是静静的倚偎着他,让他的手握着自己,就这样,她愿和他飞驰一辈子。到了火车站,他去买了两张到大里的车票。

  “大里?”她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小小的渔村,除了海浪,岩石,和渔民之外,什么都没有。”“你已决定改行做渔民?”她问。

  “你能做渔娘吗?”他问。

  “可以。”她侧着头想了想。“你去打鱼的时候,我在家里织网。黄昏的时候,我可以站在海边等你。”

  “不,你是只海鸥,不是吗?”他一本正经的说:“当我出海的时候,你跟着我去,你停在桅杆或者缆绳上,等我一吹口哨,你就飞进我的怀里。”

  “很好,”她也一本正经的说。“你只要常常喂我吃点小鱼就行了。”他揽紧了她,两人相对注视,都微笑着,眼眶也都跟着红了。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没有多久,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这儿是个典型的,简单的渔村,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围墙,在那围墙上,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几个年老的渔妇,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篮一篮的鱼干,在那儿吹着风。今天没有下雨,但是,天气是阴沉的。雨,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俞慕槐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风衣,站在海风中,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羽裳悄悄的打量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他与她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相近,如此的相依。他挽着她,把她的手握着,一起插在他的口袋里,海边的风,冷而料峭。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渔村,离开了渔村,他们走向那岩石耸立的海滩。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海浪浸蚀,变得如此怪异,又如此壮丽、嵯峨。他们在岩石中走着,并肩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听着那喧嚣的潮声。她觉得如此的喜悦,如此的心境清明,她竟想流泪了。

  他找到了一个岩石的凹处,像个小小的天然洞穴,既可避风,又可望海,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凝视岩那海浪的奔腾澎湃,倾听着那海风的穿梭呼啸。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半晌,她才低问:“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

  他转过头注视她。“海鸥该喜爱这个地方。”

  她不说话。这男人了解她内心的每根纤维!

  风在吹,海在啸,海浪拍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偌大的海滩,再也没有一个人。他们像离开了整个人的世界,而置身在一个世外的小角落里。他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对望着,长长久久的对望着。一任风在吹,一任海在啸,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着。然后,一抹痛楚飞上了他的眉梢,飞进了他的眼底,他捏紧了她的手,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沉痛而喑哑的迸了出来:

  “羽裳,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都置身在这样的痛苦与煎熬里呵!”

  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以为……”她呜咽着说:“你根本不爱我!”

  “你真这样‘以为’?”他狠狠的责备着,眼睛涨红了。“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连慕枫都知道我为你发疯发狂,你自己还不知道?!”“你从没有对我说过,”她含泪摇头。“你骄傲得像那块岩石一样,你从没说你爱我,我期待过,我等待过,为了等你一个电话,我曾经终宵不寐,但是,你每次见了我就骂我,讽刺我。那个深夜的散步,你记得吗?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可以为你死,但是,你却告诉我不要认真,告诉我你只是和我玩玩……”“那是气话!你应该知道那是气话!”他叫:“我只是要报复你!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渡轮上的女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叶馨?为什么你一再捉弄我?为什么?”

  她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半晌,她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在渡轮上第一次相逢,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轻声说。“那晚我完全是顽皮,你查过我的历史,当然知道我一向就顽皮,就爱捉弄人。没料到你整晚都相信我的胡说八道,后来,我没办法了,只好溜之大吉。在新加坡二次相逢,我告诉过你,那又是意外。整整一星期,你信任我,帮助我,你憨厚,你热情,你体恤……”她闭闭眼睛,泪珠滚落。“那时,我就爱上了你。我不是一再告诉你,我会来台湾的吗?但是,返台后,我失去了再见你的勇气,我怎能告诉你,我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欺骗了你?我没勇气,我实在没勇气,干是,我只好冒第三次的险,这一次,我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你面前的,真正的我,杨羽裳。”“我曾试探过你,你为什么不坦白说出来?”

  她悲切的望着他。“我怕一告诉你,我们之间就完了!我不敢呀!慕槐!如果我不是那么珍惜这份感情的话,我早就说了!谁知越是珍惜,越是保不住呀!”他叹口气,咬牙切齿。

  “慕枫说得对,我是个傻瓜!”他的眼眶湿了,紧握住她的手臂:“那么,那个早晨你为什么要和欧世澈作出那股亲热样子来?你知道那早我去你家做什么的吗?我是去告诉你我的感情!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爱意,我是去请求你的原谅……”“你是吗?”她含泪问:“你真的是吗?但你什么话都没说,劈头就说你抱歉‘打扰’了我们,又说你是来看我父母的,不是来看我的……”“因为那个欧世澈呀!”他喊:“你穿着睡衣和他从卧室里跑出来,我嫉妒得都要发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可是我和欧世澈什么关系都没有呀!”她说:“他在卧室门口叫我,我就走出来看看,我在家常常穿着睡衣走动的呀!”

  他瞪视着她:“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欧世澈是你的未婚夫?”

  “你可以报复我,我就不能报复你吗?”

  “这么说,我们是掉进了自己的陷阱,白白埋葬了我们的幸福了?”他说。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太狠,羽裳,你该给我一点时间,你不该负气嫁给欧世澈!”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低声说:“那天夜里,我一连打过三次电话给你,记得吗?我要告诉你的,我要问你一句话,到底要不要我?到底爱不爱我?但是,你接了电话就骂人,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啊,我的天!”俞慕槐捶着岩石。“羽裳,我们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些什么呵?”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说明白?为什么不早一点谈这篇话?为什么要彼此这样折磨?这样受苦呵!”

  她低叹一声。“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她幽幽的说:“我要强,自负,骄傲,任性……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要用一生的痛苦来赎罪。”

  “一生!”他喊,抓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的面孔发红,他的眼睛热烈。“为什么是一生?”他问,兴奋而颤栗:“我们的苦都己经受够了!我们有权相爱,我们要弥补以前的过失。欧世澈并不爱你,你应该和他离婚,我们重新开始!”他热切的摇撼着她:“好吗?好吗?羽裳,答应我,和他离婚!答应我!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大好的时光和前途!我会爱你,我会宠你,我会照顾你,我再也不骄傲,再也不和你呕气!噢,羽裳!求你答应我,求你!和他离婚吧,求你!”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满眼漾着泪。

  “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我?”她问。

  “别告诉我他爱你!”他白着脸说:“如果他爱你,昨夜你不会一个人在家,如果他爱你,他不该允许你这样消瘦,这样苍白!如果他爱你,他现在就应该陪你坐在这岩石上!”

  她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跪在他面前,她轻轻的用嘴唇吻了吻他的唇。“你对了!”她坦白的说:“他不爱我,正如同我不爱他一样。”“所以,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一个坏鸡蛋,已经咬了一口,知道是坏鸡蛋,还要把它吃完吗?羽裳,我们以前都太笨,都太傻,现在,是我们认清楚自己的时候了。”他热切的望着她,抓紧了她的双手。“羽裳,告诉我一句话,你爱我吗?”“我说过,”她轻悄的低语:“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爱上你了,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那么,羽裳!”他深深的喘了口气:“你愿意嫁给我吗?”

  泪珠滑落了她的面颊。

  “为什么在半年以前,你不对我说这句话?”她呜咽着问。

  “该死的我!”他诅咒。“可是,羽裳,现在还不太晚,只要你和他离婚,还不太晚!羽裳,我已不再骄傲了,你知道吗?不再骄傲,不再自负,这半年的刻骨相思,已磨光了我的傲气!我发誓,我会好好爱你,好好照顾你!我发誓,羽裳!”“唉!”她叹息。“我也变了,你看出来没有?我也不再是那个刁钻古怪的杨羽裳了!假若我真能嫁你,我会做个好妻子,做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好妻子,即使你和我发脾气,我也不会怪你,不会和你吵架,我会吻你,吻得你气消了为止。真的,慕槐,假若我能嫁你,我一定是个好妻子!”

  “为什么说假若呢?”他急急的接口:“你马上去和他谈判离婚,你将嫁我,不是吗?羽裳?”他发红的脸凑在她面前,他急促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回答我!羽裳。”

  “慕槐,”她蹙着眉,凝视他。“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结婚容易,离婚太难哪!”“为什么?他并不爱你,不是吗?”

  “三年的投资,”她喃喃自语。“他不会放弃的!”

  “什么意思?”他问:“你说什么?”

  “他不会答应离婚的,慕槐,我知道。”她悲哀的说,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我是他的金矿!”“什么?”“我是他的金矿!”她重复了一句:“像世澈那种人,他是不会放弃一座金矿的。”他瞪视着她。“羽裳,”他摇摇头。“不会那样恶劣!”

  “你不了解欧世澈。”她静静的说:“他知道我爱的是你,他从头就知道。”俞慕槐怔了好几分钟。“哦,天!”他喊,跌坐在岩石上,用手抱住了头。

  风在呼啸,海在喧嚣,远处的天边,暗沉沉的云层和海浪连接在一起。天,更加阴暗了。

  他们坐着,彼此相对。一种悲哀的,无助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弥漫,四目相视,惨然不语,只有海浪敲击着岩石,打碎了那份寂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骤然的抬起头来。

  “羽裳,你和以前一样坚强吗?”他坚定的问。

  “我不知道。”她犹豫的回答。

  “你知道!你要坚强,为我坚强!听到吗?”他命令似的说。“怎样呢?”她问。“去争取离婚!去战斗!为你,为我,为我们两人的前途!去争取!如果他要钱,给他钱!我有!”

  “你有多少?”“大约十万块。”她把头转向一边,十万块,不够塞世澈的牙缝啊!再看看他,她知道他连十万都没有,他只是想去借而已。她低下头,凄然泪下。“别说了,我去争取!”她说。

  他抱住她,吻她。“马上吗?”他问。“马上!”“回去就谈?”“是的。”“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我尽快。”“怎么样给我消息呢?”

  “我打电话给你!”他抓紧她的肩膀,盯着她:

  “你说真的吗?不骗我吗?我会日日夜夜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的!”“不骗你!”她流着泪说:“再也不骗你了!”

  “只许成功!”他说。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慕槐——”她迟疑的叫。

  “只——许——成——功!”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她含泪点头。他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

  风在吹,海在啸,他们拥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远的天边,有一只海鸥,正孤独的飞向了云天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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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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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一直没有什么大新闻发生,报社的工作就相当闲暇。这晚,不到十一点,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烟,望着办公厅里的同事。那些同事们埋头写作的在埋头写作,高谈阔论的在高谈阔论。他深吸一口烟,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觉又悄悄的浮了上来,“发病”的时候又到了,他知道。自从那霏霏不断的雨季一开始,他就感到“病症”已越来越明显,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个声音对他说,有个人影遮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是王建章。

  “是的,没我的事了。”他吐了一口烟雾。

  “准备干什么?”王建章问。

  “现在吗?”他看看表。“想早些回家去睡觉。”

  “这么早睡觉吗?”王建章喊着:“跟我去玩玩吧,去华侨,好不好?你不是还挺喜欢那个叫丽苹的舞女吗?要不然,我们去五月花喝两杯,怎样?”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还是半年前,当杨羽裳刚结婚的时候,他确实沉沦了一阵子,跟着王建章他们,花天酒地,几乎涉足了任何风月场所,他纵情声色,他呼酒买醉,他把他那份无法排遣的寥落与失意,都抖落在那灯红酒绿中。幸好,这沉沦的时期很短,没多久,他就看出自己只是病态的逃避,而在那灯红酒绿之后,他有着更深重的失意与寥落,再加一份自卑与自责。于是,他退了出来,挺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里。但是,今晚,他有些无法抗拒王建章话中的诱惑力,他实在害怕回到他那间孤独的屋子里,去数尽长更,去听尽夜雨!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到什么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表。“现在去不是太晚了吗?”他还在犹豫。

  “去舞厅和酒家,是决不会嫌晚的!”王建章说。

  “好吧!”他站起身来,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我们去酒家,喝他个不醉无归好了!”

  他们走出了报社,王建章说:

  “把你的车子留在报社,叫计程车去吧,这么冷的天,我可没兴趣和你骑摩托车吹风淋雨。”

  “随你便。”俞慕槐无所谓的说,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钻进了车子,直向酒家开去。

  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灯光幽暗,而布置豪华,厚厚的地毯,丝绒的窗帘,一盏盏深红色的小灯,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厅,有小间,有酒香,有丽影……这是社会的另一角,许多人在这儿买得快乐,许多人在这儿换得伤心,也有许多人在这儿办成交易,更有许多人在这儿倾家荡产!俞慕槐他们坐了下来,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个和酒女打情骂俏,浪言谞语,一个却闷着头左饮一杯,右饮一杯,根本置身边的女孩于不顾。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经有些儿薄醉。王建章却拉着那酒女,两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们还要吃什么“消夜”!真是莫名其妙!俞慕槐醉醺醺的想着,这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吗?他身边那个酒女不住为他执壶,不住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对酒女根本没兴趣,她并不撒娇撒痴的打搅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轻声的说了句:“俞先生,你还是少喝一点吧,喝醉了并不好受呢!”

  他侧过头去,第一次打量这酒女,年纪轻轻的,生得倒也白白净净,不惹人讨厌。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秋萍。”她说:“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着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吗?”“我们都是,”她低声说:“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残破,飘荡,今天和这个相遇,明天又和那个相遇,这就是我们。”这是个酒女所说的话吗?他正眼看她,谁说酒女中没有人才?谁说酒女中没有高水准的人物?

  “你念过书?”他问。“念过高中。”“为什么干这一行?”“赚钱,还能为什么呢?”她可怜的笑着。“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故事,你是记者,却采访不完这里面的悲剧。”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别喝了吧,俞先生。”

  “别的酒女劝人喝酒,你怎么劝人不喝呢?”他问。

  “别人喝酒是快乐,你是在借酒浇愁,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说:“你看对面房间里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乐呢!”他看过去,在对面,有间豪华的房间,房门开着,酒女及侍者穿出穿进的跑着。那桌人正高声谈笑,呼酒买醉,一群酒女陪着,莺莺燕燕,娇声谑浪,觥筹交错,衣影缤纷,他们笑着,闹着,和酒女疯着。很多人离席乱闹,酒女宾客,乱成一团。“这就是你们这儿典型的客人吗?”他问。

  “是的,他们来这儿谈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选定一个酒女,带去‘吃宵夜’了。”

  他再对那桌人望去。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一杯酒全泼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帮他擦着,一面说:

  “怎的?怎么弄的?我说你喝醉了吧?”

  “那儿有个人,”俞慕槐用手指着,呐呐的,口齿不清的说:“你看到吗?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哎呀,他在吻那个酒女,简直混蛋!”他跳了起来。

  “你怎么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着他:“你喝醉了!你要干什么?”王建章也奇怪的转过头来:

  “小俞,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愤愤的说,卷着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吗?”秋萍诧异的问:“那是欧经理呀,建成贸易公司的经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这儿请客的,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他怎会得罪你呢?他为人最随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欢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气得直喘气,直挥拳头。“他在吻那个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个了!”

  王建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这儿的小姐都是圣女吗?你问问秋萍,她们即使有心维持尊严,又有几个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严问题!”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来。“我管的是那个欧世澈,他没有资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样做!”

  “为什么呢?”王建章问。

  “因为他家里有太太!”俞慕槐直着眼睛说。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来,秋萍和另一个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说:

  “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难道不知道,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十个有八个是有太太的吗?”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摇着头,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太太,他却在这儿寻欢作乐!”他想站起身来:“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训他!”

  “别发神经吧,小俞!吹绉一池春水,于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来管什么闲事?”王建章压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吗?你终日采访新闻,也想自己成为新闻人物吗?别胡闹了!多喝了几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个冷手巾来,给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进椅子里,用手支着头。

  “我没有醉,”他喃喃的说:“我只是生气,有个好太太在家里,为什么还要出来找女人?他该在家里陪他太太!”

  “你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着说:“太太再好,整天守着个太太也不行呀!拿吃东西来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鸡鸭鱼肉,别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萝卜,但是,你天天吃鸡鸭鱼肉,总有吃腻的一天,也要换换味口,吃一点青菜萝卜呀!”俞慕槐瞪视着王建章:

  “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王建章诧异的说:“别忘了,你也玩过,你也沉溺过,你也不是圣人!你在新加坡,还和一个歌女……”“别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涨得血红,跳起身子,指着王建章的鼻子说:“你再提一个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着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说着,也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家去。”俞慕槐摔开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着,“我也没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尽管在这儿吃青菜萝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你今天是怎么了?”他陪笑的看着俞慕槐。“你确信能一个人回去吗?”“当然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要付帐,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请客!你去吧,叫侍者给你叫辆车。”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过头,他望着秋萍:“你本名叫什么?”“丽珠。”她轻声说:“很俗气的名字。”

  “还是做颗美丽的珍珠吧,别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说着,转过头去,脚步微带踉跄的冲出了酒家的大门。

  一阵冷风迎面欢来,冷得刺骨,雨雾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在那冷风的吹拂和雨滴的打击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几辆计程车迎了过来,他挥挥手,挥走了他们,然后,踏着那深宵的雨雾,迎着那街头的寒风,他慢吞吞的,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头发上滴着水,一直滴到衣领里去。皮衣湿漉漉的也滴着水,把裤管都淋湿了。他没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进去,湿透了里面的衬衫和毛衣。他走着,走着,走着,……走过了那冷清的大街,走过了那寂寥的小巷。然后,他蓦然间发现,他已经来到忠孝东路羽裳的家门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这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后,他也曾好几次故意骑着车从这门口掠过。或者,在他潜意识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个“无意相逢”的局面。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她,却好几次看到欧世澈驾着那深红色的野马,从这巷子中出出入入。

  现在,他停在这门口了,远远的站在街对面,靠在一根电杆木上,他望着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羽裳——她应该已经睡了。他望望屋边的车库,车库门开着,空的,那吃“青菜萝卜”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沉思着,不知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素食主义”者?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雨滴不住的从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在渡轮上初次见到羽裳。淋雨!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他的眼眶发热了,湿润了。然后,他轻轻的吹起口哨来,吹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着,反复的吹着。然后,他看到那二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他凝视着那窗子,继续吹着口哨。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着,窗子开了,那女人移过一盏灯来,对窗外凝视着。他动也不动的靠在那柱子上,没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女人,心中在无声的、反复的呼唤:

  “下来吧,羽裳!出来吧,羽裳!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就请出来吧!”那窗子又阖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继续站立着,继续淋着雨,继续吹着口哨。然后,那大门轻轻的打开了,他的心脏狂跳着,他的头脑昏乱着,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紧紧的盯着那扇门。羽裳站在那儿!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披散着头发,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儿,对他这边痴痴的凝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张开了手臂。

  她飞奔过来,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颤抖,满面泪痕。他抱紧了她,他的头俯下来,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着她,她的唇,她的面颊,她的颈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着,不停的吻着,天地万物皆已消失,宇宙时间皆已停顿,他拥着这颤栗着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湿了她,他的泪混合了她的。

  “呵,”她低呼着,喘息而颤抖。“我是不是在做梦呢?是不是呢?”“不,你不是。”他说,继续吻她。他紧紧的抱着她,那样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唤着:“羽裳,呵,羽裳!”他揽着她的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他说。“真的,又长长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轮上看到的你一样!”

  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你湿了,”她喃喃的说:“你浑身都滴着水。”她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说,抽了一口气,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呜咽着说:“你也像那晚一样,从雨雾里就这样出来了。”她轻轻抽噎。“抱紧我,别再放开我!请抱紧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她颤抖得十分厉害。

  “你冷了。”他说:“你需要进屋里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说,猛烈的摇着头,像溺水的人般攀附着他。“别放开我,请你!我宁愿明天就死去,只要有这样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

  “你不要死去,”他说,喉中哽塞着。“我们才刚刚开始,你怎能死去?”她仰着头,眼睛明亮的闪着光,她的脸被雨和泪洗得那样亮,在那苍白的、路灯的照射下,她整个脸庞有种超凡的、怪异的美。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奋。“嗨,慕槐,”她忽然说,怀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弄错吗?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吗?”

  “是的,小妖怪,”他的声音喑哑:“你的名字是叫杨羽裳吗?”“不,”她摇头:“我叫海鸥。”

  “那么,我叫海天!”“海天?”“你忘了?你歌里说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

  “呵,你居然记得!”她哭了,又笑了。

  “记得每一个字,记得每一件事,记得每一刹那间的你!记得太清楚了!”她再伸手抚摸他的脸:

  “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敢来?谁带你来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浑身带着酒味,那么,是酒把你带来的了,是酒给了你勇气了!”“是的,我喝了酒。”他说。“当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萝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应该来吻你。”

  “你说些什么?”“不要管我说些什么,也别听懂我说些什么!”他说,把头埋进了她耳边的浓发里,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乱语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几百年前就该对你说的话,明知现在已经太晚,我还是必须告诉你,羽裳……”他颤栗的说:“我爱你。”

  她在他怀里一震。“再说一遍。”她轻声祈求。

  “我爱你。”她不再说话,好半天,她沉默着。然后,他听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头来,用手捧着她的脸,用唇辗过她的面颊,辗过她的泪痕。“不要哭吧!”他低低请求。

  “我不哭,我笑。”她说,真的笑了。“有你这句话,我还流什么泪呢?我真傻!你该骂我!”

  “我想骂,”他说:“不为你哭,为你许多许多的事情,但我舍不得骂你,我只能骂我自己。”他又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呵,羽裳,听着,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给我一个时间,请你,我必须要见你!给我一个时间吧!”

  “我……我想……”“别想!只要给我一个时间!’他急迫的说。“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见我了。”她忧伤的、凄凉的说。“胡说!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时候!”他叫:“我从没这么清醒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她软弱的吐出一个字来,眼前立刻晃过欧世澈那张脸,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她发抖,瑟缩在他怀里。“我……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不要打电话!”他更迫切的。“我无法整天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那样我会发疯!你现在就要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能见我?或者……”他怀疑的说:

  “你并不想见我?是吗?你不愿再见到我吗?那么,你也说一句,亲口告诉我,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我答应……”

  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热烈的盯着他,那对眼睛那样亮,那样燃烧着火焰,她整个的灵魂与意志都从这对眼睛中表露无遗了。“我不愿见你吗?”她喘着气低喊:“我梦过几百次,我祈求过几百次,我在心里呼号过几百次啊,慕槐!你不会知道的!你不知道!”泪重新涌出她的眼眶,沿颊滚落。她抽噎着,泣不成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吧,求你别哭!”他急急的喊,再用唇去堵住那张抽噎的嘴。

  “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再哭了!”她说:“你瞧,我不是笑了吗?”她笑得好可怜,好可怜。“慕槐,我是个小傻瓜,我一直是的,假若你当初肯多原谅我一点……”

  他再度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她听到他的心脏在那儿擂鼓似的敲动着他的胸腔,那样沉重,又那样迅速,他的声音更加嘶哑了。“你说过的,我是个混帐王八蛋!我是的。”

  “啊!慕槐!”她低呼。“我才是的。”

  雨,一直在下着,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那风衣也湿透了,她打了个喷嚏,冷得索索发抖。他摸着她湿湿的头发,尝试用自己的皮外套去包住她。

  “你必须进去了,”他说,“他随时会回来。快,告诉我吧!什么时候你能见我?”“明天!”她鼓着勇气说。

  “什么地点?什么时间?”他急切的问。

  “下午两点钟,我在敦化南路的圆环处等你,不要骑车来,见面之后再研究去什么地方。”

  “好,我会先到圆环,”他说:“你一定会到吧?”

  她迟疑了一下。“万一我没到……”“别说!”他阻止了她。“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六点钟,假若你明天不来,我后天两点再去等,后天不来,我大后天再去等……一直等到你来的时候!”

  她看着他,痴痴的,凄凉的,不信任的。

  “慕槐,这真的是你吧?”

  “羽裳,这也真的是你吧?”

  他们又拥抱了起来,紧紧的吻着,难舍难分的。终于,他抬起头来:“回房里去吧,羽裳,你不能生病,否则我明天如何见得到你?回去吧!一切都明天再谈,我有几千几万句话要告诉你!现在,回去吧!”“好,”她顺从的说,身子微微后退了一些,但他又把她拉进了怀里。“听我说,”他怜惜的望着她:“回去马上把头发弄干,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立刻上床去,嗯?”

  “好。”她再说。他松开了手。“走吧!快进去!”她望着他,慢吞吞的倒退到门边,站在那儿,她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又跑了过来,把手伸到他的唇边,她急急的,恳求的说:“你咬我一口,好吗?”

  “为什么?”“咬我一口!”她热切的说:“咬得重重的,让我疼。那么,我回到房里,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他凝视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羽裳!”他低喊,然后,猛然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咬得真重,抬起头来,他看到自己的齿痕深深的印在那手腕上面,他内心绞痛的吻了吻那伤痕,问:“疼吗?”

  “疼的!”她说,但满脸都焕发着光彩,一个又美丽又兴奋的笑容浮现在她嘴角边。抽回了手,她笑着说:“明天见!”

  很快的,她奔进那大门里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万物萧瑟。雨,镇日不停的飘飞,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冷飕飕的。

  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宽敞而平坦,车少,人少,整条路都静幽幽的躺在雨雾里,充满了萧索,也充满宁静。俞慕枫和欧世浩都穿着雨衣,手挽着手,并肩走在那斜风细雨中。他们并不匆忙,那样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轻言细语的谈话,他们显然在享受着这雨中的散步。

  “慕枫,”世浩亲昵的说:“等我受完军训,我们就结婚好吗?”他已经毕了业,目前正在受预备军官的训练,他被分发到新店的某单位里工作,所以经常有时间来找慕枫。

  “你不是说过,受完军训想出国念书的吗?”

  “丢开你吗?”他摇摇头,“我是不去的。除非你一起去。”

  “我还要教一年书呢!”按照师大的规定,毕业后的学生必须实习一年,才能拿到文凭。

  “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先结婚。”

  “你错了,世浩。”慕枫说:“我们并不急于结婚,真正该急的,是怎样创一番事业。”

  世浩揽紧了她。“好慕枫!”他赞叹的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只是不敢告诉你,像我,刚刚大学毕业,没有一丝一毫的经济基础,也没有自己的事业,结了婚,我不能给你一份很享受的生活,我们要同甘共苦,去度过一段艰苦的奋斗时期。如果不结婚,教我离开你去独创天下,我又抛舍不开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哎,世浩,”慕枫把头倚在他的肩上。“我告诉你怎么办吧,等我毕了业,你也受完了军训,我们先订婚,然后我留在台湾教书,你去美国念书,等我服务满期,我再到美国来找你,共同创造我们的天下,好吗?以一年的离别,换百年的美景,好吗?”欧世浩站住了,他凝视着慕枫,他的脸发光,他的眼睛发亮。“慕枫,你真愿意这样做?”

  “是的。”“我们会很吃苦。你知道,留学生的生活并不好过。”

  “我愿意。”“慕枫,”他摸摸她的面颊,低声说:“我爱你。”

  她倚紧了他,他们继续往前走,欧世浩沉思了片刻,忽然说:“答应我一句话,慕枫,无论我们多艰苦,我们决不可以问双方父母要一毛钱。”慕枫愣了一愣。“怎么想起这么一句话呢?”她问。

  欧世浩咬牙切齿。“我决不做我哥哥第二!”他愤愤的说。

  慕枫怔了怔,轻轻问:

  “他又兴出什么新花样了吗?”

  “最近,他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又从杨家骗去了一大笔钱,整天开着车子,花天酒地,用钱像倒水一样,偏偏我爸爸还支持他,说他有办法呢!”

  “怪不得,以前哥哥说……”慕枫忽然咽住了。

  “你哥哥说什么?”“不说了,说了你要生气。”

  “告诉我,我不生气。”

  “哥哥说,你父亲是个——老奸巨猾。”慕枫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儿子是小奸巨猾。”

  欧世浩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瞧,你生气了!”慕枫说:“你说过不生气的!你知道,我哥哥是为了羽裳呀!”“我没有生气,真的,慕枫,我没有生气。”欧世浩长长的叹口气,诚挚的说:“我只是觉得惭愧和难过。”

  “怎么呢?”“你不了解我父亲的历史,”他慢慢的说,望着前方的雨雾。“我父亲出身寒苦之家,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他等于是个孤儿,从少年到青年,他用拳头打他的天下,然后,他半工半读,遭尽世人的白眼,吃尽了各种苦头,他一再说,他必须成功,哪怕不择手段!然后,他碰到了我母亲,一个善良、柔弱、纯洁,而好脾气的女孩,他并不爱我母亲,但我母亲的家庭,正像杨羽裳的家庭一样,是个百万富豪。”“哦,”慕枫恍然的哦了一声。“历史又重演了。”

  “我父亲下苦功追求我母亲,终于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学,学了法律,又出国留学,成为了名律师。我父亲精明能干,做律师,只负责打胜官司,不负责担保犯人是否犯罪,他有各种办法胜诉,各种花样来出脱犯人。他办案,只问有钱没有,不问犯罪没有。这就是你哥哥说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枫望着世浩,她从没听过他如此坦白的谈论他的父亲和家庭。“我和哥哥从小受父亲的教育,他告诉我们,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强者,才能生存,否则你就会遭尽白眼,受人践踏,至于‘强者’的定义,他下得很简单,有钱有势,有名有利,就是强者!至于如何做一个强者,他说,‘不要犯法律上的错误,而用各种手段去达到你的目的!’他毕竟是个念法律的,知道要儿子们避免犯罪。就这样,他教育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哥哥!”“可是,你呢?”慕枫问:“你和你哥哥的个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从小无法接受父亲的思想和教育,这大概要归功于我母亲,她自从婚后第一年,就发现了错误,但是,嫁入欧家,就是欧家妇!她无从反抗,也无力反抗!哥哥是爸爸的宝贝,他从小爱爸爸,胜过爱妈妈,爸爸是哥哥心目里的榜样和英雄。我呢?我成为母亲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宠我,爱我,常向我诉说她心底的痛苦,于是,我秉承了母亲的个性,哥哥却秉承了父亲的个性,这就是我们兄弟两个迥然不同的原因。”慕枫叹口气,猛的跺了一下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她责备的说。

  “怎么呢?”“我们白白的葬送了杨羽裳,也白白的牺牲了我哥哥了!”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赖的,为什么不全力阻止那桩婚事?”“别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给我哥哥的。”欧世浩说:“而且,我也以为哥哥是真心爱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枫,别责备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么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总有份手足之情,我没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该做任何破坏工作呀!”

  “是的,”慕枫垂头丧气的说:“不该怪你,应该怪我自己,我对不起羽裳和哥哥。”“怎么该怪你呢?”欧世浩不解的问。

  “我没有尽到全力,”她摇摇头说:“假如我那时全力帮他们撮合,如果我去告诉羽裳,我哥哥有多爱她,她或者不会嫁给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们,不愿因我哥哥破坏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间的不愉快,所以,我没尽到全力,我只劝了劝哥哥,就让他们去自由发展。等羽裳选定了你哥哥,我反而庆幸,反而劝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没有去全力帮他们的忙!”

  “别自责了,慕枫。”欧世浩揽紧了慕枫的腰,叹息的说:“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个性都那么强,即使你从中斡旋,也未见得能成功。总之,爱情是男女双方的事,谁也帮不上忙的。我想,他们这一切发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么时候你又变成宿命论者了?”慕枫微笑的说。“当许多事情,你无法解释的时候,就只好归之于命了。”欧世浩也笑着说。他们已沿着仁爱路四段,走到了仁爱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圆环处。站住了,他们四面望望,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吗?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看羽裳去,好久没去过了!”他想了想。“也好,拉她出来走走,散散心。”

  于是,他们安步当车的向羽裳家里走去,一刻钟以后,他们已经到了羽裳家。羽裳以一份意外的惊喜来欢迎他们,把他们迎进了客厅,她望着他们,诧异的说:

  “你们就这样淋着雨走过来的吗?”

  “可不是!”慕枫说:“淋了一下午的雨了。”

  “我也喜欢淋雨,在雨中,有种奇异的感觉。”杨羽裳出神的说。“我知道,在阳明山上,差点淋出一场肺炎来!”慕枫说着,脱下了雨衣,秋桂走来,把两件雨衣都拿去挂了。又捧上两杯热气腾腾的上好香片茶。慕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室内,房中暗沉沉的,沙发边却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嗨!羽裳,你可真会享受,本想拉你出去走走的,一进来,又是火,又是茶,我都舍不得出去了。”她伸长了腿,靠在沙发里,把手伸到炉子边去取暖,一股懒洋洋的样子。

  “你知道吗?羽裳?”欧世浩笑着说,虽然羽裳已成为他的嫂嫂,但当初一块儿玩惯了,他却改不过口来,仍然叫着她的名字。“慕枫是安心来你这儿,敲一顿晚饭的,你瞧她那股赖皮样子,你不给她吃饭,她是不会走了!”

  “哼!”慕枫哼了一声,也笑着。“我倒没想到这一点,大概世浩的饷金又报销了,请不起我吃晚饭,所以巴巴的把我带到他嫂嫂家来了。”杨羽裳听着他们的打情骂俏,看着他们的一往情深,心中陡然浮起了一股异样的酸涩,为了掩饰这股酸涩的情绪,她拂了拂头发,很快的笑着说:

  “你们别彼此推了,反正我留你们吃晚饭就是!”

  欧世浩四面看了看:“哥哥快下班了吧?”他问。

  “他吗?”杨羽裳怔了怔。“他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了,我们不用等他,最近他忙得很。”

  慕枫仔细的看了杨羽裳一眼,杨羽裳本就苗条,现在看起来更加清瘦了,那苍白的脸色,那勉强的笑容,那迷茫的眼睛,和那落寞的神态……孤独与寂寞明显的挂在她的身上,她走到那儿,寂寞就跟到那儿。慕枫蓦然间鼻子中一酸,眼眶就红了。她想起了那个和她一块儿疯,一块儿闹,一块儿打羽毛球的杨羽裳,现在到那儿去了?

  “你们想吃点什么?我叫秋桂做去!”杨羽裳说,一面向屋后走去。“算了吧,你别乱忙,”慕枫一把抓住她。“你有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要你张罗,你还不坐下来!跑来跑去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世故了?”杨羽裳顺从的坐了下来,望望慕枫,又望望欧世浩,微笑的说:“什么时候可以请我喝喜酒?”说着,她拍了拍慕枫的肩:“看样子,咱们注定要作亲戚的,不是吗?”说完了,杨羽裳才突然想起,这话有些儿语病,什么叫“注定”呢?如果她不嫁给欧世澈,这亲戚关系从何而来?她不是在明说,她如不嫁欧世澈,就嫁定了俞慕槐了!这样一想,她那苍白的脸就漾上了一片红晕。听出她说溜了嘴,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慕枫立刻接了口:“早着呢,你等吧!世浩还要出国,想多学点东西,我也想出去念教育,等学成了,再谈婚姻吧!”

  “先要拿到博士学位,是吗?”杨羽裳笑着,又轻叹了一声:“我真羡慕你们,无论做什么,都有计划。不像我,凡事都凭冲动,从不加以思考,落到今天……”她猛的咽住了,看了看欧世浩,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

  欧世浩知道她顾忌自己,不愿多说,他又不能告诉她,他很了解她的感触,就只有沉默着不开口。慕枫是深知她的心病的,看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那眼圈儿就涨红了,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怔怔的望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羽裳一再失言,心里已百般懊恼,又看他们都沉默着,只当他们都不高兴了,心中就更加烦恼起来。于是,一时间,三个人各人想各人的,都不开口说话,室内就顿时沉寂了下来。空气显得沉重而尴尬,那份寂静压迫着每一个人,却谁也无力于打破这份寂静。就只有一任窗前雨声,敲击着这落寞的黄昏。

  就在这份寂静里,突然间,大门口响起了两声喇叭响,杨羽裳惊跳起来,带着一脸的惶恐,她仓促的说:

  “糟了,怎么想到他又回来了?我真的要去问问秋桂菜够不够了!”她转身往厨房就跑。

  欧世浩和慕枫两人面面相觑,慕枫立即站了起来,很快的说:“羽裳,你别麻烦了,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们还有事,不能在你这儿吃晚饭了,我们马上就要走!”

  杨羽裳迅速的折了回来,她一把抓住了慕枫的手,带着一脸祈求的神情望着她,急急的说:

  “慕枫,你千万别走!你陪陪我吧!我去厨房又不是要赶你们走!”慕枫站在那儿,怔了。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尤其,当她看到杨羽裳那一脸的惶急与祈求的时候,她是真的傻了。杨羽裳,那飞扬跋扈的杨羽裳,那不可一世的杨羽裳,那骄纵自负的杨羽裳,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妇人?就在慕枫的错愕之中,门口响起了欧世澈的声音:

  “羽裳!你就不晓得到门口来欢迎你的丈夫吗?只会躺在沙发里想你的旧情人吗?”

  “世澈!”杨羽裳轻轻的喊了一声。

  欧世澈走进了客厅,看到世浩和慕枫,愣了愣,马上笑嘻嘻的说:“你们怎么来了,没看到摩托车呀!”

  “我们散步来的!”“在雨里散步吗?好兴致!”欧世澈重重的拍了拍世浩的肩。“当兵滋味如何?”“你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现在这单位还挺轻松的,要不然怎么有时间来玩呢?”“好极了!”世澈转向杨羽裳。“帮我留世浩和慕枫吃晚饭,我马上要出去!”“你不在家吃晚饭吗?”杨羽裳问。

  “我有个应酬。”他看看世浩:“世浩,你们坐一坐,我和我老婆有点话要说。”他望着羽裳,“来吧,到卧室里来,我有点事要和你商量。”杨羽裳咬咬嘴唇。“世澈!”她轻声的、微带抗议的叫。“世浩和慕枫又不是外人!”“羽裳!”欧世澈瞅着她,微笑的。“你来吗?”他领先走上了楼梯。杨羽裳抱歉似的看了慕枫一眼,就低垂着头,乖乖的、顺从的走上楼去了。慕枫目送他们两人的影子消失在楼梯顶端,她掉过头来,望着欧世浩,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与悲痛,她的脸色微微带着苍白。“你哥哥在捣些什么鬼?”她低问:“我看我们来得很不是时候呢!”欧世浩长叹了一声。“天知道!”他说:“连我都不了解我哥哥!”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这样走太不给羽裳面子了,”欧世浩摇摇头。“我们必须吃完饭再走!”他们待在客厅里,满腹狐疑的等待着。从楼上,隐隐传来了羽裳和世澈的谈话声,声音由低而逐渐提高,显然两人在争执着什么问题。他们只听到好几次提到了“钱”字。然后,足足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欧世澈下楼来了,他脸上是笑吟吟的:“真对不起呵,不能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好在是自己人。你们多坐坐,陪陪羽裳,我的事情忙,她一个人也怪闷的。好了,我先走一步,再见!世浩,你代我招待慕枫,不要让她觉得我们欧家的人不会待客!”

  一面说着,他已经一面走出了大门。慕枫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离去。世浩说了声再见,也没移动身子,他们听着大门阖拢,听着汽车马达发动,听着车子开远了。两人才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个家吗?”慕枫低声问。

  “这是个冰窖,”世浩摇了摇头。“怪不得羽裳要生一个火了。”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他们抬起头来,羽裳走下来了,她的面颊光光的,眼中水盈盈的,慕枫一看就知道她哭过了。但是,现在,她却在微笑着。

  “嗨!”她故做轻快的嚷:“你们一定饿坏了!秋桂!秋桂!快开饭吧,我们都饿了呢!”

  秋桂赶了进来。“已经摆好了,太太!”“好了吗?”羽裳高兴的喊,挽住了慕枫:“来,我们来吃饭吧,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吃!”

  他们走进了餐厅,坐下了,桌上四菜一汤,倒也很精致的。羽裳拿起了筷子,笑着对世浩和慕枫嚷:

  “快吃!快吃!饿着了别怪我招待不周呵!就这几个菜,你们说的,有什么吃什么,我可没把你们当客人!快吃呀!干嘛都不动筷子?干嘛都瞪着我看?你们不吃,我可要吃了,我早就饿死了!”她端起饭碗,大口的拨了两口饭,夸张的吃着。慕枫握着筷子,望着她。“羽裳,”她慢吞吞的说:“你可别噎着呵!”

  杨羽裳抬起头来,看着慕枫。然后,倏然间,一切伪装的堤防都崩溃了,她抛下了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一面哭,她一面站起身来,往客厅奔去,又直奔上楼。慕枫也抛下筷子追过来,一直追上了楼。羽裳跑进卧室,仆倒在床上,放声痛哭。慕枫追过来坐下,抱住了她的头,嚷着说:

  “羽裳!羽裳!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羽裳死死的抱住了慕枫,哭着喊:

  “我要重活一遍!慕枫!我要重活一遍!但是,我怎样才能重活一遍呢?我怎样才能?怎样才能?怎样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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