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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海鸥飞处》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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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凌晨二时。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着。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术品。然后,她低声的念:

  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斛愁肠。

  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知道这支歌吗?”“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他惊异的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的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海鸥。”她简洁的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的惊呼了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我家?”她茫然的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

  “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着,小姐……”“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壮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藉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是的。”“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着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但是,他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不,没有用了。”“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么容易吗?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她愁苦的望着他。“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她再摇摇头。“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么亲人都没有!”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么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么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么?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抛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

  “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么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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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连续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

  “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说: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他冷静,他细密,他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

  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

  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

  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

  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

  人物“梅芳”。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吗?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之,这件事是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国。

  这次,他是跟着一个报业团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一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而强迫自己把它抛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河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多的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着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得像只蜜蜂,同事们常摇着头说:

  “真奇怪,小俞就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斗鸡,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兴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哈!”俞慕槐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着俞慕槐的肩膀说:

  “小俞,为什么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耸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来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场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他们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情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情观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货物,才珍重自己这份感情。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处留情”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动物吗!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不了解自己,近些年来,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麻木?不,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荡。麻木的人不会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却常常有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么活跃,兴趣那么广泛,精力那么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问自己:我这种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么呢?或者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寻,或许因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作为一种升华,一种逃避。

  但是,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情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但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多了。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着好的药物来治疗这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他坚强,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于是,泰国那种纯东方的,充满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调的国度,带给了他一份崭新的喜悦。他立即狂热的爱上了这个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这儿发现了那么多的矛盾:君主与民主混合的政治,现代与原始并列的建筑,优美的舞蹈与野蛮的泰拳,淳朴的民风和好斗的个性……他忙于去观察,去吸收,去惊奇,去接受。忙得高兴,忙得自在,忙得无暇去“发病”了。就这样,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离开了泰国,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只略略停留了数日,就又飞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个新独立的国家,整个城市也充满了一种“新”的气象,整洁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筑,到处的花草树木,这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俞慕槐又忙于去吸收,去惊奇了。

  新加坡是个典型的港口都市,决不像泰国那样多采多姿,只有几天,俞慕槐已经把他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当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来满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觉就又悄悄袭来了。这使他烦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阵情绪的低潮里。所以,这晚,当王建章说:

  “小俞,今晚跟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好吧,只是咱们都没有女伴呵!”

  “难得今晚没有正式的应酬,”王建章说:“老赵提议去××夜总会,他认得那儿的经理。你知道,有一个台湾来的歌舞团在那儿表演,我们去给他们捧捧场!”

  “我对歌舞团可从来没什么兴趣!”俞慕槐说。

  “但是,在国外碰到自己国家的表演团体,就觉得特别亲切,不是吗?”这倒是真的!于是,这晚,他们有八个人,一起去了××夜总会。这儿的布置相当豪华,一间大大的厅,金碧辉煌。到处垂着玻璃吊灯,灯光却柔和而幽静。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广东菜,决不亚于香港任何大餐馆。经理姓闻,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四十几岁,矮矮胖胖的,却一脸的精明能干相。看到他们来了,闻经理亲自接待,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席次,正对着舞台。又叫来厨房领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肴,然后亲自入席作陪。“生意好吗?”老赵问闻经理:“咱们台湾的歌舞团不坏吧!”“不坏不坏!”闻经理一叠连声的说:“而且很有号召力呢!这儿的生意比上个月好多了!”

  表演开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剧,确实还很够水准,几个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颇有些意外,在台北时,他从不去歌厅,几个著名的夜总会却永远聘请些国外的艺人,没料到自己国家的才艺却在“出口”!看样子,世界各地都一样;“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台湾聘请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却聘请台湾的歌星,大家交换,却都有“号召力”!一个重头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报以热烈的掌声,看到观众反应很好,不知怎的,他们也有份“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幕垂了下来,在换景的时间,有个歌星出来唱了两支歌,倒没有什么出色之处。这歌星退下后,又换了一个歌星出来,俞慕槐不经心的望着台上,忽然间,他像触电般惊跳了起来,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着件长及脚背的浅蓝镶珠旗袍,头发拢在头顶,束着蓝色水钻的发环,不怎么美,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娴雅。这歌星,这熟悉而相识的面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轮上的那个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台上,惊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这歌星是谁?”

  “怎的?”王建章说:“你认得她?”

  “是——是——相当面熟。”俞慕槐呐呐的说,仍然紧盯着那歌星。关于香港那晚的遭遇,他从没有和王建章他们提起过,只因为他觉得那件事窝囊得丢人。“这歌星叫什么名字?”“她吗?”闻经理思索的说:“好像姓叶,是叫叶什么……叶什么……对了,叫叶馨!树叶的叶,馨香的馨!俞先生认得她吗?”“她也属于这歌舞团的吗?”俞慕槐问,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急切。“哦,不,她不是的。她只是我们请来垫空档的,她不是什么成名的歌星,价钱便宜。”

  “她从什么地方来的?香港吗?”俞慕槐再问。

  “香港?”闻经理有些诧异。“没听说她是香港来的呀,我们就在此地聘请的,是另外一个歌星介绍来的。”

  “她——”俞慕槐顿了顿,那歌星已开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们这儿唱了多久了?”

  “十来天吧!”闻经理望着俞慕槐:“要不要请她唱完了到这儿来坐坐?”“唔……”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细的看了看那歌星,当然,发型、服装,和化妆都改变了,你无法肯定她就是那渡轮上的少女,但是,天下哪有这样神似的人?“能请她来坐坐吗?”他问。“为什么不能呢?”闻经理笑吟吟的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讨好与了解的神情,叫来一个侍应生,他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侍应生就走到后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也无暇解释,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叶馨”。这时,那叶馨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只堪回味》,这支曲子在东南亚比在台湾更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着她,她歌喉圆润,咬字清晰,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这是她!不会错,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者可以靠服装与化妆来改变,但是,在神态风度与语音上却极难隐没原形,没错!这是她!他变得十分急躁而不安起来,想想看,怎样的奇遇!在香港的轮渡上,与在新加坡的夜总会里!他有那么多的疑问要问她,他有那么多的谜要等着她解释!叶馨!原来她的名字叫叶馨!这次,他不会再让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问出一个水落石出。她那个“丈夫”怎样了?她怎么来了新加坡?逃来的吗?她说她工作养活她的丈夫,原来她的职业竟是歌星!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丝毫没有看出她是一个歌星来!

  叶馨唱完了,下了场。一时间,俞慕槐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担心她又会溜走了,从后台溜走。他那样急切,那样焦灼,使满座都察觉了他的反常,因为,他根本对台上继续演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兴趣。王建章俯在他耳边,低声说:

  “怎么?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吗?”“别胡说!她像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会使你这样紧张?”王建章调侃的微笑着。“别掩饰了,我们都是过来人,帮你安排安排如何?你早就该开窍了!”“别胡说!”俞慕槐仍然说着,一面伸长了脖子张望。突然间,他的心脏猛的一跳,他看到叶馨了!她正微笑的穿过人群,走向他们这一桌来,她没有卸装,也没换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装束。她停在桌前了,闻经理站了起来,大家也都站了起来,闻经理微笑的介绍着:“叶小姐,这是从台湾来的几位新闻界的朋友,他们想认识认识你!”接着,他为叶馨一一介绍,叶馨也一一微笑的颔首为礼。介绍到俞慕槐的时候,俞慕槐冷冷的看着她,想看她怎样应付。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叶馨依旧带着她那职业性的微笑,对他轻轻颔首,她那样自然,那样不动声色。难道……难道她竟没认出他来?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应生添了一张椅子过来,识趣的放在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间。叶馨坐下了,大家也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盘碗箸,王建章殷勤的倒满了叶馨的酒杯,笑着指指俞慕槐说:

  “叶小姐,这位俞先生非常欣赏你唱的歌!”

  “是吗?”叶馨掉过头来,微笑的望着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请不要见笑。”俞慕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认为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露他的身分,那么,这叶馨决不是香港渡轮上那个少女了!谁知道,她唱歌时虽然咬字清楚,说话时却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与渡轮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叶小姐,”他迟疑的开了口,深深的注视着她,她是经过了舞台化妆的,戴着假睫毛,画了浓重的眼线和眉毛,染了颊和唇……他越看越犹疑了,这是那少女吗?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说不像吧,又实在很像,他迷糊了。“叶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终于问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的问,笑容里带着一份讨好的夸张。“到底是干新闻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菲律宾?”他愣了愣,好失望。显然,他是认错人了!天下竟有这样奇异的相似!他继续盯着她:“到过香港吗?叶小姐?”“香港?”她笑着,帮俞慕槐斟满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门路把我介绍过去唱歌?我知道你们新闻界的人都是神通广大的,是吗?”她睨视着他,满脸堆着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与脂粉香冲进了他的鼻孔。“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没机会,请俞先生多帮帮忙,我先谢谢啦!喏,让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举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翘着,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俞慕槐有点儿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释的说:

  “不,你误会了,我对娱乐界一点来往也没有。”

  “别客气啦!谁不知道你们办报纸的人交游广阔!”叶馨半撒娇的说,那闽南口音更重了。“来来,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叶馨扬着她那长长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着他,她的一只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开一些,却没有位置可退了。

  “报纸可不是我办的,”俞慕槐实事求是的说:“我不过是跑腿的人罢了!”“别客气啦!”叶馨轻叫着:“俞先生真会说笑话!”她侧着头,瞧着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只有几天。”“太太没有一起来吗?”她的睫毛又扬了扬。

  王建章从旁边插了过来:

  “我们这位俞先生还没有结婚呢,叶小姐!你帮他作媒好吗?”“骗人!”叶馨不信任的望着俞慕槐:“俞先生这么年轻有为,一定早有太太了!”“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着说:“除非碰到像叶小姐这么漂亮的人,他才会动心呀!”

  “哎呀,王先生,”叶馨笑骂着:“别拿我开玩笑了,罚你喝杯酒,胡说八道的!”她注满了王建章的杯子,逼着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干了一杯。趁着酒意,他说:“我们俞先生想请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说,怕碰你钉子,要我代他说!”

  简直胡闹!俞慕槐想着,对眼前这一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这女人只是个歌女,一个典型的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他越来越断定自己是弄错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轮上的少女!而他,也不愿意和这歌女沾上任何关系。可是,叶馨的头已俯了过来,爱娇的问:

  “真的吗?俞先生?”“当然真的了!”王建章抢着说:“小俞!你说呀,你不是要约叶小姐出去玩的吗?”

  当面否认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咙里咿唔了两声,这样已经够了,那叶馨娇羞脉脉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说:

  “明天中午,你请我去香格里拉吃广东茶吧!”

  这是套上来了,俞慕槐心烦气躁,却又无可奈何。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套出另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见,那叶馨又加了一句:

  “上午十一点来接我,我住在明阁旅馆,准时呵,我在大厅等你!”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应着,一抬头,却看到王建章满脸得意之色,正在那儿对他挤眼睛,大有“还不谢谢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谁叫你管闲事呢?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瓜!台上的舞蹈节目完了,大家鼓起掌来,叶馨也热烈的鼓掌,然后她站起身子,举起酒杯,说:

  “我阖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会儿我还要上场呢!”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动,叶馨“待会儿”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却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个字咬得如此正确,尤其那个“儿”字音!他迅速的抬起头来盯着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她一一点首道别,俞慕槐紧紧的盯着她说:

  “叶小姐!”她站住了,睨视着他。“待会儿,你上场的时候,能为我唱一支《海鸥》吗?”

  她愣了愣,侧着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嫣然的笑了起来,害羞似的说:“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呵!”

  转过身子,她轻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儿,出神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长,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着说:“快谢媒吧!小俞!”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王建章笑了,阖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闷闷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他只等着叶馨的出场。叶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会不会费力的伪装自己本来面目?她不希望被认出来,她故作娇痴,改变口音……可能吗?他沉思的瞪视着台上的歌舞,摇了摇头。不,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习惯性的就要客串起侦探来了!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换景的时间到了,叶馨又出场了。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是在捧叶馨,而是给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吗!俞慕槐靠在椅子里,望着她。她已换了衣服,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领口开得很大,袒露着肩头和颈项,头发仍然向上梳着,束着粉红色的花环。她对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抛来几个娇媚的眼光。拿着麦克风,她交代了一句:“我给各位唱一支——《海鸥》。”

  念到《海鸥》两个字,她特别顿了顿,眼光轻飘飘的飘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轻声说:“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

  “嘘!别闹,听她唱!”俞慕槐说。

  王建章耸耸肩,不说话了。

  叶馨开始唱了起来,和刚才在台上一样,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俞慕槐专心的倾听着那歌词是: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温床,

  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风雨交加的晚上,

  海鸥找寻着它的方向!

  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

  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

  日月迁逝,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儿,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情,这不是那支歌!抬起头,他虚眯着眼睛,深思的望着叶馨,这是另一只《海鸥》吗?他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广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一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她的真实身分呢!“叶小姐,”他一面倒着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么?”叶馨微笑的望着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马尼拉?从没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着一身红色的喇叭裤装,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

  “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着,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着。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你别笑我,”叶馨看着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着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是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着收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着,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着。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海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着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止上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着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着:“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着。“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着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么,却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

  “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

  “大概一个星期吧!”“那么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对新加坡很熟吗?”

  她摇摇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

  “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

  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

  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得什么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

  “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着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么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着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用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么一个晚上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

  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刹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着心灵上的片刻宁静!他瞪视着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

  “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

  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

  “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

  “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吃得开。”

  她怔怔的望着他。“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他凝视她:“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着他,眼珠却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我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当然真的。”“我以为……”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

  “你会回信给我吗?”“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着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哦,不,不,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的潮湿了。“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么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轻声的说:

  “哦,你为什么这样好呢?你为什么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着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默的接过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她点点头,依依的望着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么,”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他回过头去,叶馨穿着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再见!”他嚷着。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着。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么?”“我——会——来——台——湾——的!”她喊着。

  他点点头,笑着,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着,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坐在他身边的王建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

  “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着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上,又有接踵而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着纯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妆,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去了。但是,报社中都盛传着他的“新加坡艳遇”,绘声绘色的描写着他的“新加坡假期”。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枫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

  “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歌女!”

  “别胡扯了!什么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一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着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俞慕槐笑了。“只认识一个星期,怎么谈得上什么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别胡思乱想吧!”“我说,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交个女朋友了!慕枫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着:“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儿?他说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劲儿,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的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着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着:“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嗬!这个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也多得是!”“啊呀,哥哥是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着。“你放心,”俞慕槐笑着。“我反正决不会娶一个歌女,也不会娶你的同学!”“别把话说得太满!”“打赌怎么样?”“好了,好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着:“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都是大人了!还是一天到晚的拌嘴!”“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就笑嘻嘻的一溜烟跑掉了。“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他拿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就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对小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个倒楣的男人会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已经有一大群倒楣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么,”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着瞧这群人里谁最倒楣吧!”“慕槐,”俞太太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么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稳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的事的话,那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温柔的问。她虽已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妈,你们怎么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出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的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奇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就得为他烦恼、操心一辈子。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交,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却是“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出有多别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心想,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她家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后,这封信依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着:“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么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己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么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就这样,他发现他失去了叶馨的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许多个闲暇的清晨,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觉得有几百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轮上的女孩子离奇的失踪了,这之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天知道,他的东南亚之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总之,他无法再追寻香港渡轮上的女孩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闻,晚上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的女孩,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把她们都渐渐的忘怀了。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枫居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男同学起码有一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杀过,我看你大概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这小妞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着说:

  “对,对,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着就头疼了!”“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来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俞慕槐笑着走开了,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呢!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赶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总经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还宽敞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间靠着花园,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充足的房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说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还对母亲没好气的说:

  “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么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固执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了争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着说:

  “生个儿子像生了个讨债鬼!”

  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

  “讨债鬼去也!”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钱,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赚来的,每天辛苦得什么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

  “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么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苦成这样?”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着对俞步高说:

  “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着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子,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也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会以后,有了薪水,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见的人多,交际也跟着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却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写,难得他也还有兴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有股满不在乎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研究来源。如果钱塞得太多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

  “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做母亲的悄悄的笑了。俞步高叫着太太的名字,私下里摇着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么宠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我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换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交女朋友呢?”“别为他的女朋友烦心吧,”俞步高笑着:“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交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这一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着瞧吧!”

  “我一直等着呢!”俞太太笑着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去了,炎热的夏季还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兴,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年龄来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着口哨哼着歌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着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尸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离复杂的案情。摩托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子近来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男友,却从没有“固定”过。取出钥匙,他打开了大门,推着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面有样东西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着,就是慕枫兴高采烈的笑语声:

  “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着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着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穿着件白色的羊毛衫,系着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着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枫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里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对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着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飞走了!那儿,半含着笑,亭亭玉立的站着的白衣女孩——她不是叶馨吗?她不是那渡轮上的女孩吗?

  “哥哥,”慕枫走了过来,推了推他说:“别瞪着别人呆看呀,我给你介绍一下好吗?”

  俞慕槐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意识悠悠然的回进了脑海里,他的声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枫,我认得她。”

  “你认得她?”慕枫惊奇的怪叫着,一面回过头去望着那女孩:“你认得我哥哥吗?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们,她的头发烫短了,乱篷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而红润的面庞,她丝毫也没有化妆,眉目清雅而丽质天然。她微微讶异的张大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呀!”俞慕槐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来,面前那张脸孔依然正对着他,那样熟悉!这是渡轮上那只“海鸥”,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鸥”,天下那有接二连三重复的脸孔,这违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样吃惊的转向了慕枫:“呀,慕枫,你哥哥生病了!”她说,声音清脆如出谷的黄莺,那样好听!这不是叶馨的声音,也不像渡轮上那女孩的。渡轮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实在记不清那声音了。“啊呀,哥哥,你怎么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嚷着,摇晃着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你怎么了?哥哥?”

  俞慕槐推开了慕枫,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着面前那女孩。“我相信——”他喃喃的说:“你也不姓叶了?”

  “叶?”那女孩惊奇得发愣了。“为什么我要姓叶呢?”她问。“我姓杨。”“杨——”他轻声的念,好像这是个多么复杂费解的一个字似的。“她姓杨,叫杨羽裳。”慕枫在一边接口,诧异的看着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说了一句:“你也没有到过香港了?”“香港?”杨羽裳更加惊奇了。“香港我倒是去过的。怎么呢?”“什么时候?”他几乎是叫了出来。

  “两年前,跟我妈妈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阵晕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叹了一声,失神的说:“我想——你一定从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

  杨羽裳仔细的凝视着他,困惑的摇摇头,用一种近乎抱歉的语调说:“我真记不得了,对不起。或者在什么地方碰到过,我最不会记人了……”“不用说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鸥”,或是“叶馨”,都不会忘记他的。“我想,我是认错了人,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露出了一份单纯的关怀。“你大概累了。”

  他摇了摇头,把车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过头来,他再一次望向那杨羽裳,两个女孩都呆呆的拿着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着他,两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叶馨在飞机场上的样子,那白净而未经人工的面庞,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轮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转身向室内走去。忽然间,他站住了,掉过头来,他突然说:“杨小姐,你会唱《海鸥》吗?”

  “什么?海鸥?”杨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他废然的说:“我只是奇怪,有两只海鸥,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只海鸥,又不知‘来来来自何方’了?”

  说完,他不再管那两个女孩怎样惊讶、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儿发愣,他就自管自的推开房门,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走进房间,他就倒在床上了。他觉得头脑中昏沉得厉害,胸口像烧着一盆烈火,四肢都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他想运用一下思想,想从头好好的想一想,仔细的分析一下。可是,他什么都不能想,他脑中是一堆乱麻,一团败絮。唯一在他脑里回响着的,只是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前者在念着: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个在唱着: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发现,他中了一只“海鸥”的魔了,不论他走向何方,那“海鸥”不会放松他,它像个魔鬼般追逐着他,追逐着他,追逐着他……他四肢冰冷而额汗涔涔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哥哥,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你把人家杨羽裳都吓坏了!”晚上,慕枫坐在俞慕槐的床沿上,关怀的质问着。俞慕槐自从下午躺在床上后,始终还没有起过床。

  “是吗?”俞慕槐淡淡的问,他的心神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她真的吓坏了吗?”

  “怎么不是?!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神经兮兮的,我告诉她我哥哥向来好好的,就不知道怎么见了她就昏了头了!”她看着俞慕槐。“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她误认成谁了?她长得像什么人?”

  “她长得谁都不像,只像她自己。”俞慕槐闷闷的说。“我是太累了,有点儿头昏脑涨。”

  “你应该请几天假,休息休息。”

  “慕枫,”俞慕槐瞪视着天花板,愣愣的问:“这个杨羽裳是你的同学吧?”“是呀!”“同一班吗?”“不是的,但也是三年级,不同系。我念教育,她是艺术系的。”“怎么以前没有看到你带她到家里来玩?”

  “人家是艺术系的系花!全校出名的人物呢!她不和我来往,我干嘛去找她?最近她才和我接近起来的。”

  “为什么最近她会和你接近起来呢?”

  “哈!”慕枫突然脸红了。“你管她为什么呢?”

  “我好奇,你告诉我吧!”

  “还不是为了他们系里那次舞会,那个刘震宇请不动我,就拉了她来作说客!”“我懂了,她在帮刘震宇追你!”

  “我才不会看得上刘震宇呢!但是,杨羽裳人倒蛮可爱的,她没帮上刘震宇的忙,我们却成了好朋友。”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慕槐用手枕着头,继续望着天花板。“她是侨生吗?”“侨生?怎么会呢?她父母都在台湾呀。不过,她家里很有钱,我常到她家里去玩,她家离这儿很近,就在仁爱路三段,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比我们家大了一倍还不止,她的房间就布置得像个小皇宫似的。她是独生女儿,父母宠得才厉害呢!”“她父亲做什么事的?”

  “做生意吧!这儿有家××观光旅社,就是她父亲开的,听说她父亲在国外很多地方都有生意。她家在阳明山还有幢别墅,叫什么……‘闲云别墅’,讲究极了。”

  “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个……谁知道?我又不调查她的祖宗八代!”慕枫瞪视着俞慕槐,忽然叫了起来:“嗨,哥哥,你是真的对她感兴趣了,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你会对她感兴趣的!我一直要介绍她认识你,你还不要呢,现在也有兴趣了,是不是?只是哦,我说过的,追她可不容易呢,她的男朋友起码有一打呢!”

  “哦,原来她就是……”俞慕槐猛的坐起身子来。“她就是你说过的,会唱歌的那个同学?”

  “是呀!虽然赶不上什么歌星,可也就算不错了。”

  “她是这学期才转到你们学校来的吧?”

  “笑话!我从一年级就和她同学了!”

  俞慕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翻身下床,拂了拂头发,往门外就走,慕枫在后面喊着说:

  “哥哥,你到那儿去?”

  “去报社上班!”他在客厅内迎头碰到了俞太太,后者立刻拦住了他。

  “听你妹妹说你不舒服,这会儿不在家里躺着,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报社!”“请天假不行吗?”“我什么事都没有!”他嚷着:“我好得很,既没生病,又没撞到鬼,干嘛不上班?”

  “你这……”俞太太呆了呆:“那你也吃了晚饭再走呀!”

  “不吃了!”他话才说完,人已经出了房门,只一会儿,摩托车的声音就喧嚣的响了起来,风驰电掣般的驶远了。这儿,俞太太呆立在客厅里,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回头,她看到慕枫正倚着俞慕槐的房门出神,她就问:

  “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回事吗?谁惹他生气了?”

  “我才不知道呢!”慕枫说:“从下午起他就疯疯癫癫了,我看呀,他准是害了精神病了!”

  “别胡说吧!”“要不然,他就是迷上杨羽裳了!”

  “这样才好呢,那你就多给他们制造点机会吧!”

  “我看算了吧,”慕枫耸耸肩说:“要是每次见到杨羽裳都要这样犯神经的话,还是别见到的好!你没看到下午把杨羽裳弄得多尴尬呢,问人家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害我在旁边看着都不好意思!”“总之,这还是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女孩子,不是吗?”俞太太高兴的说。“妈,你先别做梦吧,人家杨羽裳的男朋友成群结队的,从台湾都排到美国了,她才不见得会看上我这个牛心古怪的哥哥呢!”“你牛心古怪的哥哥也有他可取之处呀!”

  “你是做母亲的哪!”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母亲看儿子是横也好,竖也好,我们选男朋友呀,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

  俞太太被说得笑了起来。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呀,我是真正的无法了解了。我看你哥哥选女朋友,也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呢!”

  慕枫也忍俊不禁了。“不过,妈,你放心,”她说:“总有一天,哥哥会碰到个横也好,竖也好的!”“是吗?我很怀疑呢,瞧他今天的神色!这孩子整天忙忙碌碌的,真不知在忙些什么?”

  真不知在忙些什么!接下来的好几天,俞慕槐是真的忙得不见人影。早上一爬起床就出去,总是弄得深更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人几乎都见不着他。这晚,他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又匆匆忙忙的想跑。俞步高忍不住叫:“慕槐!”“哦,爸?”俞慕槐站住了。

  “你这几天怎么这样忙?发生了什么大案子了吗?”

  “不是,这几天我在忙一点私事。”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天下奇闻!从不知道这孩子还会有什么秘密的。“什么私事?”

  “爸,”俞慕槐好尴尬的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吧!”说完,他又抱歉的笑笑,就一转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觑。

  “这孩子在卖什么关子?”俞步高问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说:“我只晓得他每天夜里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夜走上七八十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海鸥东飞西飞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学作诗呢!”

  “啊呀!”慕枫失声叫了起来,她是最会大惊小怪的。“海鸥吗?糟了糟了!”“怎么?怎么?”做父母的都紧张了起来。

  “哥哥准是害了神经病,那天一见到杨羽裳,他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海鸥?弄得别人莫名其妙。现在又是海鸥,他一定是工作过度,害上什么海鸥病了!”

  “从没听说过有种病名叫海鸥病的!”俞太太说,又焦急的望着女儿。“这毛病既然是从杨羽裳开始的,我看你还是把杨羽裳再约到家里来,解铃还是系铃人,说不定他再见到杨羽裳就好了!”“哈!”俞步高笑了。“原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劝你们母女都少操心吧,如果是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现象都不足为奇了!”“怎么呢?”俞太太不解的问。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说:“半夜里我一个人爬到一棵大树上坐了一夜,对着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着骂:“原来你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遗传!”大家都笑了。于是,关于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抛开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着,仍然见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间里踱方步。直到两星期后,俞慕槐才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是,他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出着神,一呆就是好几小时。

  这天午后,俞慕槐从外面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愣了愣,客厅中,慕枫正和杨羽裳并坐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在她们面前,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正在指手划脚的谈论着什么。

  他的进门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慕枫跳了起来,高兴的说:“刘震宇,这是我哥哥俞慕槐!”一面对俞慕槐说:“哥哥,这是我同学刘震宇,至于杨羽裳,你是见过的,不用介绍了!”

  俞慕槐先对杨羽裳抛去一个深深的注视,后者也正悄悄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杨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张年轻而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但是,俞慕槐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她没有忘记他们最初见面时的尴尬,俞慕槐心里明白。他掉过头来,面对着刘震宇。这时,刘震宇正伸出手来,有些紧张而不安的说:“俞大哥,您好。我们都久闻您的大名了,常常在报上看到您的报导。”他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长得不算坏。头发长而零乱,一件没拉拉链的薄夹克里,是件浅黄色的套头衫。艺术系的学生!他不道这刘震宇的艺术成就如何,但,最起码,他身上却颇有点艺术家的派头。只是,俞慕槐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情,太拘谨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装很不谐调,而且带着点娘娘腔。“别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着,松开了刘震宇的手。“叫我的名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们名字,刘震宇和——杨羽裳。”念出杨羽裳的名字的时候,他喉咙里梗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着杨羽裳:“我会不会妨碍了你们谈天?”“为什么会妨碍我们呢?”杨羽裳立即说,显出一份很自然的洒脱和大方。“我们正在听刘震宇说,他被警察抓的经过。”“你被警察抓了?”俞慕槐惊奇的望着刘震宇:“希望你没有犯什么偷窃或抢劫罪。”

  “就是为了我的头发!”刘震宇叫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对俞慕槐说:“俞大哥,您瞧瞧看,我这头发有什么不好?现在全世界的男孩子都是长头发,偏偏我们不允许,这不是阻碍进步,妨害人身自由吗?俞大哥,您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您说,国外是不是人人长头发?”

  “我只到过东南亚,”俞慕槐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杨羽裳一眼,“说实话,香港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至于泰国和新加坡的男孩子,却都是短发,”他注视着杨羽裳,笑着问:“是吗?”杨羽裳坦然的笑了笑,摇摇头。

  “别问我呀,我可不知道。”她说:“我没去过泰国和新加坡。”俞慕槐转回头,再看向刘震宇。

  “我不觉得长发有什么不好,但是整洁却非常重要。我教你一个留长发的办法,或者警察就不会抓你了。”

  “什么办法?俞大哥?”刘震宇大感兴趣。

  “你把头发干脆再留长一些,然后整整齐齐的梳到头顶,用簪子簪着,或者用块方巾系着。”

  “这是做什么?”“复古呀!瞧瞧古画上,中国的男人谁不是长发?不但长,而且长得厉害,只是都扎着头巾。我告诉你,男人短发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抛开梳辫子的满清人不谈,中国自古长发,连孔夫子都是长发呢!”“对呀!”刘震宇用手直抓头。“我怎么这么笨,没想出这个好理由去和警察辩论!”

  “我劝你别去和警察辩论!”俞慕槐说,突然叹口气。“问题就在于是非观念随时在改变。如果你拿这套道理去和警察说,警察反问你一句,中国古时候的女人还都裹小脚呢,是不是现在的女人也都该裹小脚,你怎么说?”

  “啊呀,这倒是个问题!”刘震宇又直抓头了。

  “其实,说穿了,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只是个时髦问题。”俞慕槐又接着说:“我们现在的发式,完全是从西洋传来的,只为了我们推翻满清的时候,欧美刚好流行短发,我们就只好短发了,假若那时候是长发呢,我们有谁剪了短发,大概就要进警察局了。这是件很滑稽又很有趣的问题。欧美的长发短发,就像女人的裙子一样,由长而短,由短而长,已经变了许多次了,我们呢,却必须维持着六十年前的欧美标准,以不变应万变!”“对呀!”刘震宇又叫了起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吗?”

  “我们跟不上时代的地方,何止于区区毫发!”俞慕槐忽然有份由衷的感慨。“像交通问题,都市计划的问题,教育问题……头发,毕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小得根本不值一谈!”“但是,俞大哥,”刘震宇困惑的说:“你到底是赞成男孩子留长发呢?还是反对呢?”

  “我个人吗?”俞慕槐笑着说:“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认为只要整洁,长短是每个人自己喜爱的问题,我们所该提倡的,是国民的水准,只要国民的水准够,不盲目崇洋,不要弄得满街嬉皮就行了。硬性的把青年抓到警察局剪头发,总有点儿过分。因为留长发构不成犯罪。”

  “俞大哥,”刘震宇叫着:“你为什么不写一篇文章来谈这问题呢?”“我怕很多人没雅量来接受这篇文章呀!”俞慕槐开玩笑的说:“君不见电视电影遭剪处,皆为男儿蓄长发!我何必自惹麻烦呢?何况,我自己又没留长头发!”

  慕枫和杨羽裳都笑了起来。慕枫从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神采飞扬而又谈笑风生的。相形之下,那个刘震宇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偏偏那刘震宇还是直抓着他那把稻草头发,嘴里不停的说:“俞大哥……”慕枫忍不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说:

  “刘震宇,我哥哥已经说好了大家叫名字,你干嘛一个劲儿的鱼大哥猫大哥,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依我说呀,你的头发问题根本不值一谈。留长头发好看的人尽可留长发,留长头发不好看的人也要跟着留长头发就叫宝气!你呀,你还是短发好看些!”“是吗?”刘震宇惊喜的问:“那么,我明天就去剪短它!”

  “哈哈!”杨羽裳笑了个前俯后仰。“还是俞慕枫比警察有办法些!”刘震宇的脸涨红了。俞慕槐望着那笑成一团的杨羽裳。今天,她穿着件短袖的大红色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双长统的红色马靴。整个人充满了一份青春的气息,那微乱的短发衬托着红润的面颊,乌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满脸都是俏皮活泼相。这是个标准的大学生,一个时髦的、被骄纵着的大小姐,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丝毫叶馨和海鸥的影子来,除了那张酷似的脸庞以外。他凝视着她,又不知不觉的出神了。她忽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注视,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避,也没有畏缩,她的眼睛是清亮的,神采奕奕的。他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的?”

  “寒假里。”她不假思索的说,才说出口就愣了一下,她惊愕的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长头发?”

  俞慕槐微笑了。“我只是猜想。”他说:“为什么剪短呢?长发不是挺好吗?这时代岂不奇怪?男孩子要留长发,女孩子却要剪短头发!”

  “我才不愿意剪呢!”杨羽裳嘟了嘟嘴。“都是我妈逼着剪,硬说我长头发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我没办法,只好剪掉了!”

  “难得!”俞慕槐扬了一下眉毛。“这时代这样听母亲话的女儿可不容易找到呢!”杨羽裳迅速的盯了他一眼。

  “你好像在嘲笑我呢!”她说。

  “岂敢!”他笑着,笑得有点邪门。“别误会,杨羽裳。杨羽裳,这名字满好听的,穿着羽毛衣裳,哎呀!这不成了鸟儿了吗?”“俞慕枫!”杨羽裳转向了慕枫:“听你哥哥在拿我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慕枫看看杨羽裳,又看看俞慕槐,微笑着不说话。俞慕槐对杨羽裳弯了弯腰,笑着说:

  “别生气吧!当鸟儿有什么不好呢?又可以飞到西,又可以飞到东,又可以飞到海角天涯!那么优游自在的,我还希望能当鸟儿呢!”他的脸色放正经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杨羽裳,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很可惜,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慕槐,我还真希望叫慕鹏,慕鹤,或者是慕鸥呢!真的,我正要取个笔名,你看那一个最好?慕鹏?慕鹤?还是慕鸥?”

  杨羽裳认真的沉思了一下。

  “慕鸥。”她一本正经的说:“念起来最好听,意思也好,有股潇洒劲儿。”“好极了。”俞慕槐欣然同意:“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就是慕鸥吧!”慕枫再看看杨羽裳,又再看看俞慕槐,她在前者的脸上看到了迷惑,她在后者的脸上看到了兴奋。这才是用妹妹的时候呢!她跳了起来:“喂,哥哥,你瞧天气这么好,杨羽裳本来提议去碧潭划船的,给你回来一混就混忘了。怎么样?你请客,请我们去碧潭玩,还要请我们吃晚饭!怎样?”

  俞慕槐看看杨羽裳,她笑吟吟的靠在沙发里不置可否。他拍拍慕枫的肩,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刁钻的小妮子,一天到晚打着算盘要算计我!明知道我今天发了薪,就来敲我竹杠来了!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哥哥呢!去吧!说去就去!”

  慕枫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心想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人家帮他忙,他还倒咬一口,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这个哥哥真是越来越坏了!当着杨羽裳的面,她不好说什么,趁着走进去拿手提包的时间,她悄悄的在俞慕槐耳边说:

  “你尽管去占口角便宜吧,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你算帐!”俞慕槐笑而不语。他的眼光仍然停驻在杨羽裳的身上。杨羽裳站起身来了,大家一起向屋外走去,俞慕槐故意走在最后面。他欣赏着杨羽裳的背影,小小的腰肢,长长的腿,好苗条而熟悉的身段!他忽然叫了声:

  “叶馨!”杨羽裳继续走着,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慕枫回过头来,奇怪的问:“哥哥,你在叫谁?”“叫鬼呢!”俞慕槐有点懊恼的说。

  慕枫退到后面来,在哥哥耳边说:

  “拜托拜托,你别再犯神经好吧?”

  “你放心吧!”俞慕槐笑着说。“我保证不再犯神经了。”

  天气和暖而舒适,太阳灿烂的照射着,他们一伙人走向了阳光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六月来了。天气逐渐燠热了起来。

  一清早,杨羽裳就醒了,但她并没有起床,用手枕着头,她仰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鸟鸣。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树,上面有个鸟巢,那不是麻雀,杨羽裳曾仔细的研究过,那是一种有着绿绒绒的细毛的小鸟,纤小而美丽。现在,它们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呵,晴天,鸟也知道呼晴,看那从窗帘隙缝中透露的阳光,今天,一定是个美丽的好天气!懒洋洋的伸伸腿,又懒洋洋的伸伸手臂,她的手碰着了垂在床头的窗帘穗子,用力的一拉,窗帘陡的拉开了,好一窗耀眼的阳光!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那突然而来的光线。但,只一忽儿,她就习惯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种崭新的兴奋在流动着。侧转身子,她的目光投在床头那架小巧玲珑的金色电话机上。电话,响吧!你该响了!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没课。早上,等我的电话吧!”

  他昨晚说过的,而现在是早上了!阳光又那么好,这该是最理想的郊游天气吧!她瞪视着电话机,电话,你注意了,你应该响了!可爱的,可爱的电话铃声,来吧,来吧,来吧……可爱的电话铃声!她把手按在电话机上,侧着头,仔细的倾听,见鬼!她只听到窗外的鸟鸣!

  翻了一个身,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不理那电话机了。在电话铃响之前,她不想起床,即使起了床,又做什么呢?还不是等那电话铃声。该死!她诅咒:电话机,你不会响,你是个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你该死!电话机!你是物质文明中最讨厌的产物!因为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响,什么时候该沉默!阳光越来越灿烂了,鸟鸣声越来越清脆了。女佣秀枝在花园里哼着歌儿浇花,她几乎可以听到洒水壶中的水珠喷到芭蕉叶上的声响。花园外,街车一辆辆的驶过去,多恼人的喧嚣!她乏力的躺在那儿,几点钟了?她不愿意看表,用不着表来告诉她,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几百个世纪了,而那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电话机,依然冷冰冰的毫无动静!干嘛这样记挂这个电话呢?她自问着。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论漂亮,他赶不上欧世澈,论活泼,他赶不上欧世浩,论痴情……呸!谈什么痴情呢?他对她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情愫吗?没有!从没有!尽管他约她玩,尽管他请她吃饭,尽管他带她去夜总会,尽管他用摩托车载着她在郊外飞驰……但他说过有关感情的话吗?从没有!

  他是块木头,你不必去记挂一块木头的!但,他真是木头吗?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稳重的、固执的个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谈吐,他那坚忍的、等待的态度……等待!他在等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么吗?该死!俞慕槐,你该死!你总不能期待一个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么的!俞慕槐,你这个讨厌的、恼人的、阴魂不散的家伙!我不希奇你,我一点都不希奇你!等你拨电话来,我要冷冷静静的告诉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游,我已另有约会,我将和欧世澈出去,是的,欧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许的那个男人!但是,可恶的电话机,你到底会不会响?她恼怒的坐起身子,发狠的瞪视着那架金色的小机器!这电话机是父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一架仿古的小电话机,附带有她私人的专线。“女儿,”父亲说:“十八岁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的交几个朋友,认认真真的生活。以后,你能不能不再胡闹了?”胡闹!父亲总认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疯丫头,“对人生从没有严肃过”,父亲说的。但是,为什么要那样严肃呢?为什么要把自己雕刻成一个固定的模型呢?人生,应该活得潇洒,应该活得丰富,不是吗?电话机,这架有私人专线的电话机也曾给她带来一时的快乐,翻开电话号码簿,随便找一个人名,拨过去。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接的,就装出娇滴滴的声音来说:“喂,是王公馆吗?××在家吗?不在!那怎么可以?!他昨晚答应和我一起吃饭的!什么?我是谁吗?你是谁呢?王太太?!啊呀,这个死没良心的人!还好给我查出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有太太呢!这个混帐,哼!”

  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后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个男人接的,就用气冲冲的声音对着电话机叫:

  “王××吗?告诉你太太,别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闯到我手里的话,当心我要你们好看!”

  同样的,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揣摩着这电话引起的纠纷,而暗暗得意着。母亲知道了,也狠狠的教训过她:

  “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吗?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坏了别人夫妻感情,而你只是为了好玩!”

  “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她理由充足的说:“我就在考验他们的爱情!如果爱情稳固,决不会因为一个无头电话而告吹!如果爱情不稳固,那是他们本身的问题!我的电话正好让他们彼此提高注意力!”

  “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疯丫头!”母亲叹着气叫:“你对爱情又知道些什么?”真的,她对爱情知道些什么呢?虽然她身边一直包围着男孩子们,她却没恋爱过。母亲这问题使她思索了好几天,使她迷惘了好几天,也失意了好几天。是的,她应该恋一次爱,应该尝尝恋爱的滋味了,但是,她却无法爱上身边那些男孩子们!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完全是成人的年龄了。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电话,开那些幼稚的玩笑。可是,她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的话:“她换了一种方式来淘气,比以前更麻烦了!咱们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呢?如果她能普通一点,平凡一点多好!”“她需要碰到一个能让她安定下来的男人!”这是父亲的答复。她不普通吗?她不平凡吗?她刁钻古怪吗?或者是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安分,太不稳定,太爱游荡,太爱幻想……一个男人会使她安定下来吗?她怀疑。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里都“充满了傻气”和“盲目的自负”。她逗弄他们,她嘲笑他们,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猫玩老鼠一样。

  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父亲常说:

  “羽裳,你不能一辈子这样玩世不恭,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亏,她也没吃过亏。她觉得,活着就得活得多采多姿,她厌倦单调乏味的生活,厌倦极了。“单调会使我发疯。”她说。

  是的,单调使她发疯,而生活中还有比这个早晨更单调的吗?整个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她惊觉的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膝,两眼死死的盯着那架电话机,心里犹豫不决,是不是要把电话机砸掉。就在这时,电话机蓦然的响了起来,声音那样清脆响亮,吓了她一大跳。她扑过去,在接电话之前,先看了看手表;天!十一点十分!她要好好的骂他一顿,把他从头骂到脚,从脚骂到头,这个没时间观念的混球!

  握着电话筒,她没好气的喊:

  “喂?”“喂,”对方的声音亲切而温柔。“羽裳吗?我是世澈。”

  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头脑里空洞洞的,一股说不出的懊恼打她胸腔里升起,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脉里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这架电话机!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的握着电话筒。“喂喂,是你吗?羽裳?”对方不安的问。

  “是我。”她机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虚。

  “我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玩?天气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没课。好吗?最近,有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么?”欧世澈一连串的说着,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说着,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么地方去?”杨羽裳不经心的问,她知道,俞慕槐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即使他再打来,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为她是什么?他的听佣吗?永远坐在家里等他电话的吗?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欧世澈去玩,去疯,去闹,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你,”欧世澈说:“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不上班了?”她问。“我请假。”他说得多轻松!本来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仪表好,谈吐好,这种外交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对他那样客气了!什么贸易行可以缺少翻译和交际人才呢!

  “好吧!”她下决心的说:“过三十分钟来接我,请我吃午饭,然后去打保龄球,再吃晚饭,再跳舞,怎样?我把一整天都交给你!”“好呀!”欧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钟准到!”

  “慢着!”她忽然心血来潮。“就我们两个人没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世浩?”欧世澈愣了愣。“他没女伴呀!”

  “我负责帮他约一个,包他满意的!”

  “谁?我见过的吗?”“你见过的,俞慕枫,记得吗?”

  “俞慕枫?”欧世澈呆了呆。“哦,我记得了,你那个同学,圆圆脸大大眼睛的,好极了,她和世浩简直是一对。”

  “好,你们准时来吧!”

  挂断了电话,她立即拨了俞家的号码,她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到俞家去,也让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该进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杨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约会,才不会在家里死等他的电话呢!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俞家的女佣阿香。杨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问:“小姐在家吗?”“请等一等!”还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预备怎么办呢?她就没想这问题了。俞慕枫来接电话了,杨羽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说:“我们有个小聚会,要你一起参加,你在家里等着,别吃午饭,我们马上来接你!”

  “那怎么行?我下午有课呀!”俞慕枫叫。

  “别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课!等着我们哦!”说完,她不等答复就挂断了电话。翻身下床,她走到衣橱边去找衣裳,选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她换上了。拦腰系了条黑色有金扣的宽皮带,穿了双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揽镜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知道自己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有动人心处。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装束!欧世澈和欧世浩准时来了。这兄弟两人都是漂亮、潇洒,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欧世澈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已受过军训,现在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欧世浩还在读大学,台大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这兄弟两人个性上却颇有不同,前者温文尔雅,细微深沈,后者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大而化之。杨羽裳和欧世澈的认识是有点传奇性的,事实上,她交朋友十个有九个都具有传奇性,她就最欣赏那种“传奇”。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到和平东路的姨妈家去玩。夜里十点钟左右,她从姨妈家回去,因为月色很好,她不愿叫车,就一个人从巷口走出来。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承认,当时她是相当心不在焉的。

  她刚刚走到巷口,迎面就来了辆摩托车,速度又快又急,她吓了一大跳,慌忙闪避。那骑摩托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扭转龙头。车子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撞上她,却已惊得她一身冷汗。当时,为了要惩罚那个摩托车骑士,也为了要吓唬他一下,更为了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顽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躺。那骑士果然吃惊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车子,苍白着脸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他扶着她,额上冒着冷汗,一叠连声的说:“小姐,小姐,你怎样了?我撞到你哪儿了?”

  她躺在那儿只管呻吟,动也不动。周围已有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那年轻人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急促而紧张的说:“你别动,小姐,我马上叫计程车送你去医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样,那份紧张样,以及那份由衷的负疚和自责的样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围过来的人已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来,弄得他进派出所。于是,她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说:

  “你根本没撞到我,我只是要吓唬你一下,谁教你骑车那样不小心?”周围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那骑士一定会气坏了。可是,她接触到了一对好关怀的眸子,听到了一个好诚恳的声音:“你确定我没有撞到你吗?小姐?你最好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或伤口?”这男孩倒挺不错呢!她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脸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对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呢!“我真的没什么。”她正色说,不愿再开玩笑了。

  “不管怎样,我送你回家好吗?”他诚挚的望着她,仍然充满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会有点损伤。”

  “也好。”她说,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爱路三段,认得吗?”“不怕坐摩托车吧?”“为什么要怕呢?”于是,她坐上了他车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坚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受伤。他在那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礼貌的接受杨家夫妇的款待和询问,礼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责。他立即赢得了杨承斌——杨羽裳的父亲——的欣赏,和杨太太的喜爱。他——

  就是欧世澈。现在,经过两年的时间,杨羽裳和欧世澈已那样熟悉,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经常约会,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的阶段,而没有迈进另一个领域里。杨太太也曾希望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儿那颗飘浮的心灵。可是,杨羽裳总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扬扬眉说:

  “欧世澈吗?他确实不坏,一个顶儿尖儿的男孩子。就是——有点没味儿。”什么叫“味儿”?杨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实上,她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根本弄不清楚的,从她八、九岁起,这孩子就让她无法了解了。现在,欧家兄弟站在客厅里,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帅。欧世澈清秀,欧世浩豪放。杨羽裳知道,喜欢他们兄弟俩的女孩子多着呢,但他们偏偏都最听杨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杨羽裳对他们满不在乎。人,总是追求那最难得到的东西!

  “好了,咱们走吧,去接俞慕枫去!”杨羽裳把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洒脱好俏皮的样子,欧世澈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妈!”杨羽裳扬着声音对屋里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饭,也不在家吃晚饭,如果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回来!”杨太太从里屋里追了出来,明知道叮咛也是白叮咛,她却依然忍不住的叮咛了两句:

  “早些回来呵,骑车要小心!”

  “知道了!”杨羽裳对她挥了挥手,短裙子在风中飘飞,好帅!好动人!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的驶走了,杨羽裳坐在欧世澈的后座,她那鹅黄色的裙子一直在风中飞舞着。杨太太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这时代的男孩子为什么都喜欢骑摩托车,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车塞满了。摇摇头,她关上大门,走进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会回家的了。羽裳!她叹口气,天知道,这个女儿让她多操心呀!不到十分钟,杨羽裳他们就停在俞家的大门口了。来应门的就是俞慕枫本人,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妆扮好了,正在等着他们。一开门,看到门外的欧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为有七、八个人呢,可是,眼前却只有欧家兄弟和杨羽裳!她愣愣的说:“没有别人了吗?”“还需要多少人呢!”杨羽裳大声的说。“快来吧!你跟欧世浩坐一辆车,我跟欧世澈!”伸长脖子,她下意识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静悄悄的客厅,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枫看看欧世浩,有些犹豫,她根本不认识他。欧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说:“我是欧世浩,希望请得动你,希望你不觉得我既失礼又冒昧,还希望你信任我的驾驶技术!”

  俞慕枫噗嗤一声笑了。

  “我从不怕坐摩托车,”她也大方的说,颊上的酒涡深深的露了出来。“我哥哥有辆一百CC的山叶,我就常常坐他的车。”“你哥哥呢?”杨羽裳不经心似的问。

  “一早就出去了。”杨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的叫:“我们还不走,尽站在这门口干嘛?”

  俞慕枫坐上了车子,立即,马达发动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冲了出去。于是,这是尽情享乐的一天,这是尽兴疯狂的一天,他们吃饭、打保龄、飞车、跳舞、吃消夜、高谈阔论……一直到深夜,杨羽裳才回到家里。

  她喝过一些啤酒,有点儿薄醉。虽然带着钥匙,她却发疯般的按着门铃。秀枝披着衣服,匆匆忙忙的跑来开门。杨羽裳微带跄踉的冲进门内,走过花园,再冲进客厅,脚在小几上一绊,她差点摔了一交。站稳了,她回过头来,看到秀枝睡眼朦胧的在打哈欠。“秀枝,今天有我的电话吗?”

  “有呀。”她的心猛的一跳。“留了名字吗?是谁?”“一个是周志凯,一个是上次来过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她急躁的问。

  “那个王怀祖!”“还有呢?”“没有了。”“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着床头柜上那架金色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着踹着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羽裳?怎么了?”

  “我恨那架电话!”她嚷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狼藉。把头埋在杨太太的肩上,她呜咽着说:“妈,你一天到晚骂我游戏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戏的时候,却是这样苦呵!”

  杨太太拍抚着杨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么回事,看到女儿流泪,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着:“别哭,别哭,羽裳。妈不怪你游戏人生,随你怎么玩都可以,你瞧,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我不去日本!”杨羽裳大叫着。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杨太太一叠连声的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到北极去!”杨羽裳胡乱的叫着:“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柱!”“北极?”杨太太愣了,求救的看着杨承斌。

  杨承斌默默的摇了摇头,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儿!他叹口气,谁有这样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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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杨羽裳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瞪视着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影绰绰的耸立在月色里。透过那些树叶和枝桠,她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几颗星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闪耀。她凝视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什么欲望。她的心灵是一片沉寂与寥落,她的头脑像一片广大的荒漠。自从摔电话机那夜之后,到现在又是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俞慕槐始终没露过面,也没来过电话,她不愿再去想他了。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充实,几乎每天和欧家兄弟以及俞慕枫在一起。慕枫也曾对她说过:

  “我哥哥问起你。”“是吗?”她漫不经心的。“他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说呢?”“我告诉他你从没缺过男朋友!实在多得数不清了!现在,有个欧世澈正在对你发疯呢!”

  杨羽裳笑了。“他怎么说呢?”她再问。

  “他呀?他就那样笑笑走开了!”

  就是这样,那俞慕槐对她忽然撒开了手。他不是也约会过她一阵,也来往过一阵的吗?怎会这样无疾而终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决定不再想了。那个傻瓜,那个木头,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混蛋!让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会被汽车撞死!是的,她决心不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实。但是,她开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这样瞪着眼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样明白,她的意识那样清醒,她知道她无法入睡。她看月亮,她看星星,她看暗夜的穹苍,直到她看见曙光的微显——新的一日来临,她叹息着,内心绞痛的去迎接这新的、无奈的一日!为什么内心会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现在,又是这样的夜了。又是这无眠而无奈的夜!她觉得眼皮沈重而酸痛,但她无法阖起眼睛来,她的神智太清醒了,她无法入睡!远处的天边,星星在璀璨。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夜,寂静而深沈。她轻轻的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痛了她的神经,抽痛了她的五脏六腑。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离奇,响得刺耳。她吓了一跳,看看表,凌晨三点钟!这是谁?欧世澈那个神经病吗?握起了听筒,她不耐的说:“喂?”“喂,羽裳。”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没睡。”

  她的心脏发狂的跳动了起来,一层泪雾瞬息间冲进了眼眶。她想对着那听筒大叫,你这混帐王八蛋!但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裳。”对方低唤着,声音那样轻柔,那样诚挚,那样充满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想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这混蛋,你这木头!为什么这么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泪水无声的滑下了面颊。

  “怎么不说话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回答我一句话吧,让我知道你在听。”

  她张开嘴,想说:“你滚进地狱里去!”但她却结结巴巴的说成了:“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三点。”他说。“我睡不着,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你也和我一样在看月亮,就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你。”他叹了口气。“你好吗?羽裳?”

  “谢谢你还记得我!”她尖刻的说,鼻子中酸酸的。

  他顿了顿。“你在生我的气吗?”他柔声问,担忧的。

  “为什么要生你气呢!”她哽塞的说:“大记者记不得订好的约会,并没有什么希奇!”

  对方沈默了,好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开始紧张了起来,或者,她不该顶撞他的,他会把电话挂断了,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她觉得背脊上一阵寒意,就听到自己那可恶的,略带颤抖的声音在说:

  “慕槐,你还在吗?你走开了吗?”

  “我在。”他说,又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他的声音里夹着深深的叹息。“羽裳,我想见你。”

  她的心一阵绞痛,血液在体内迅速的奔窜起来,她握着听筒的手颤栗着,她的声音是痛楚与狂欢的混合:

  “什么时候?”“现在。”“现在”她轻叫。“是的,现在!”他肯定的说,语气迫切而热烈。“这时间对你不合适吗?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

  “没有时间对我是不合适的!”她低喊,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但是,怎么见呢?你来吗?”

  “听着,羽裳,我一点钟才从报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昼。所以,如果你不反对,我要走到你家来,你在门口等我,我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到达。然后,我们可以沿着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顺着基隆路折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吗?愿意吗?”

  愿意吗?愿意吗?她的心灵狂喜着,她的头脑昏乱着,她的泪水弥漫着……她竟忘了答复了。

  “怎么了?”俞慕槐问:“我希望这提议对你来说,并不算太疯狂!”“疯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气。“我喜欢这疯狂!你来吧!我等你!”“在门口等着,我会轻扣大门,你就开门,好吗?我不想按铃把你全家吵醒!”“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说。

  对方收了线,她仍然呆握着听筒,软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跃了起来,把电话轻轻的放好。飞跃到橱边,她打开橱门,一件件衣裳拉出来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后才选了件淡紫色的洋装,穿好了。她再飞跃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胡乱的梳了梳她那乱蓬蓬的短发。一切结束停当,看看表,才过去十分钟哪!时间消逝得多么缓慢呀,她在镜子前打了一个旋转。镜子里的人有张发烧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睛。她再打了一个旋转,停下来,她打开抽屉,找出一条红色的缎带,走回到床头边,她细心的用缎带在电话听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印在那听筒上,低语的说:

  “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表,还不到他说的二十分钟!不管了,她要到门外去等他,蹑手蹑足的走出房门,她不想惊醒父母,扭开一盏小壁灯,她再蹑手蹑足的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她停在大门口了。

  真的,今夜月明如昼!花园里一片光亮,树影参差,花影朦胧,她的影子投在地下,颀长而飘逸。

  在门口默立了几分钟,她听不到扣门的声响,多恼人的期待哪!每一秒钟抵几千百个世纪。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是一片沈寂。她低低叹息,宁愿站在门外看他走近,不愿这样痴痴的等待。她轻悄的打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她就猛的吃了一惊,门外,俞慕槐正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静静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又黑。“噢,”她轻呼。“你已经来了?怎么不敲门呢?”

  “我来早了。”他说。“怕你还没有出来。”

  她轻轻的把大门关好,望着他。街头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月光把安全岛上椰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路面上。他站着,也望着她。他们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的头紧倚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深吸了口气,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他用手扶着她的肩,轻轻的推开了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他审视着她,仔细的审视着她,然后,他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颊上的泪珠,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后,才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睛,新的泪珠沿着眼角滚落。她的心飘飞在那遥远的遥远的云端,一直飞向了云天深处!她的意识模糊,思想停顿,而头脑昏沉。在她心灵深处,那根细细的纤维又在抽动了,牵引着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心跳,她气喘,她发热……呵,这生命中崭新的一页!这改变宇宙,改变世界的一瞬哪!不再开玩笑,不再胡闹,不再漫游……她愿这样停留在这男人的臂弯里,被拥抱着,被保护着,被宠爱着!呵,她愿!她愿!她愿!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她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她想对他微笑,但那微笑在涌到唇边之前就消失了,她张开嘴,想说话,却只能吐出一声轻轻的,难以察觉的呼唤:

  “慕槐!”他重新俯下头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她觉得不能呼吸了!那狂野的、炙热的压力与需索!他箍紧了她,他揉碎了她,他把她的意识辗成了碎片,抽成了细丝,而那每一片每一丝都环绕着他,在那儿疯狂的飞舞,飞舞,飞舞!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离开了他,低呼着:

  “呵,慕槐!”他站正了身子,望着她:

  “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咬牙切齿似的说,然后,他用胳膊环绕住她的腰。“走吧!羽裳,我们不是要散步吗?”

  她依偎着他,从没有那样安静过,从没有那样顺从过。他们并肩走向了那刚刚完工的仁爱路四段,这条新建的马路寂静而宽敞,路两边是尚未开建的土地,路当中,新植的椰子树正安静的伫立在月光里。

  这样的夜!这样的宁静!月光匀净的铺洒在地面上,星星远而高的悬在天边。夏夜的风微微的吹拂着,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人行道边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他们沉默的走了好一段,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任微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一任流萤从他们脚下掠过。最后,还是杨羽裳先开口:“怎么这么久没来找我?”她问,微微带点儿责备,却有着更深的委屈。“你也没有闲着,不是吗?”他说,微笑着,眼光注视着远处的路面。她轻哼了一声,偷眼看他,她想看出他有没有醋意,但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复杂,那样莫测高深,尤其那眉梢眼底,带着那样深重的沉思意味,她简直看不透他。

  “你最近很忙吗?”她试探的问。

  “是的,很忙。我一直很忙。”他说:“专门忙着管一些闲事。”“谁教你是记者呢!”她笑着。“记者的工作就是管闲事嘛!”“是吗?”他也轻哼了一声。“我管的闲事却常常上不了报。”她偷窥着他,有些惊疑,不知他所指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望望她,他的手把她揽紧了一些。“羽裳,”他柔声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唔——大概两三个月吧。”她犹疑的说。

  “只有——两三个月吗?”他惊叹的问。

  “是呀,记得吗?那天我在你家打羽毛球,那是四月间的事情,现在还不到七月呢!”

  “怎么——”他顿了顿,困惑的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好久了呢!好像——有半年了,甚至更久。”

  “你——”她不安的笑笑。“你一定糊涂了。”

  “是的,我一定糊涂了。”他说,凝视着她。“羽裳,”他深沉的说:“我常常觉得,我不应该太接近你。”

  她惊跳。“为什么?”“我想过很多事情,我怕很多东西……”他含糊的说:“我怕我对你的接近,是一种对你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对我自己的不公平。”“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蹙起了眉头。

  他站定了。回过身子来,他面对着她,正视着她的脸和她的眼睛。“羽裳,”他诚挚的问:“你……有没有……一些喜欢我?”

  “你……”她咬咬嘴唇,不敢正视他,她把眼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红砖,低声的说:“你还要问吗?你看,我不是站在你旁边吗?这样深更半夜的。”

  “深更半夜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并不见得都爱我。”他幽幽的说,想着渡轮上那女孩。

  她蹙蹙眉。“什么意思?”她问。“你瞧,羽裳,我在感情上是个最胆怯的人!”他说:“你太活跃了,你的锋芒太露了,你的男友太多了,而我呢?我禁不起开玩笑。”她移动了一下站的位置,抬起眼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深沉得近乎严肃的眼光,这使她瑟缩了,畏惧了。蠕动着嘴唇,她怯怯的说:

  “我没有拿你开玩笑。”

  “是吗?”他轻叹了一声,重新挽住了她。他们继续向前面走去,他又陷入一份深深的沉默中。

  她有些迷糊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逐渐侵蚀到她身上来,而越来越重的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那样深沉和难测,像一本最费解的书。她接触过许许多多男孩子,但那些都只是“孩子”,而目前这人却是个道地的、成熟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被捕捉了,像个扑入蛛网里的飞蛾,挣扎不出那牵缠不清的“网”。而最糟的,是她摸不清这“网”的性质。“慕槐!”她轻叫了一声。

  “唔,怎样?”他迅速的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她。“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她是有些话想告诉他,但在这对清亮的目光下,她忽然又瑟缩了,她只觉得又软弱又无力。

  “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她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并没有和那个欧世澈认真。”

  “哦,是吗?”他咬了咬牙。“那么,你和我是认真的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她听出在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这刺伤了她的自尊,伤害了她的感情。事实上,这男人自始就在伤害着她,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玩弄男孩子的感情,现在,她却被他所“玩弄”了!他的声音那样轻飘,那样满不在乎!而她,她却托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她站住了。她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

  “你并不在乎,是吗?”她憋着气说:“看来,你是并不‘认真’的,是吗?”“我能对你认真吗?”他反问,仍然带着他那股揶揄的味道。“我告诉你,羽裳。人生如戏,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分,最好谁对谁都别认真。认真只会给彼此带来烦恼,记住吧!”她的血液僵住了。愤怒迅速的从她胸腔中升起,像燎原的大火般烧着了她。她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这是谁?这就是刚刚在门口那样拥吻着她的男人吗?这就是对她扮演了半天痴情的男人吗?原来他只是在戏弄她!只是在和她逢场作戏!别认真!他以为她是什么?是他爱情上的临时伴侣吗?这男人,这男人,这男人简直是个无情的魔鬼!怪不得他三十岁还没结婚!这男人,这该死的混蛋!而最最糟糕的,是她居然向他捧上了一片真情!

  “你这混蛋!”她咬着牙说:“你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好玩吗?”“为了寂寞。”他说:“我想,你也可能会寂寞,我们可以彼此帮忙,度过一段乏味的时光。”他注视她,不解的扬起了眉。“你在生气吗?为什么呢?难道你不愿意听真话,而宁愿我欺骗你,告诉你一些什么‘天长地久’的谎言吗?你必须明白,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结婚?”她大叫,泪水冲进她的眼眶里,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要嫁给你吗?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少自抬身价吧!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那可恶的、不争气的眼泪又一直在眼眶里打滚,她必须用全力来遏止它的滚落,于是她就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在喉咙里干噎。“你这是怎么了?”俞慕槐更加不解的瞪视着她,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呢?既然你无意于嫁给我,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就因为你刚刚说了一句认真不认真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愿意被一个痴缠的女孩子所拴住!所以我要先跟你讲明白,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和我一样,不会对感情认真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你干嘛这样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她嚷着。那受伤的、受侮的感觉把她整个的吞噬了。俞慕槐这篇话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打击了她全部的自尊。她那满是泪水的眼睛冒火的盯着他,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现在才认清你!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是的,我是不会认真的,我决不会认真的,尤其对你这种人!我告诉你,我根本看不起你!从你的头到你的脚,我没有一个细胞看得上,我根本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叫着,泪水终于突破了防线,滚落在面颊上,她的气喘不过来了,不得不停止了叫嚷。“啊呀,我的天!”俞慕槐惊异的抬了抬眉毛,像看到什么传染病一样,赶紧退后了一步。“羽裳,”他吃惊的说:“你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我是不会动真感情的!你也不会以为我是爱上你了吧?”杨羽裳气得要晕倒,举起手来,她狠狠的对他的面颊抽过去。但是,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住了,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腕,他的眼睛严厉的盯着她。

  “别对我发你的娇小姐脾气,”他微侧着头,阴沉的说:“我不是你的俘虏,也不是你的不贰之臣,你如果想发脾气,去对别人发去,永远别对我撒泼,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杨羽裳张大了眼睛,惊愕更战胜了愤怒,在她有生的二十年来,她从没有碰到一个人用这样严厉的口吻来教训她。她在惊讶与狂怒之余,整个的人都呆住了。

  他甩开了她的手,那样用力,使她几乎摔倒在人行道上。然后,他径自走到马路当中去,伸手拦住了一辆计程车。黎明,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向计程车拖去,她尖叫着说:“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谁要你跟我走呢?”他恶狠狠的说,把她推进了计程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他站在车窗外面,对司机大声的交代了杨家的地址,丢进了一张钞票。再转向杨羽裳嘲讽的说:“老实说,小姐,你即使要跟我走,我也没有兴趣了!”

  说完,他掉转了头,大踏步的走开了。

  车子发动了,向杨家的方向开去,杨羽裳瘫痪在车子里面,她气得那样厉害,以至于牙齿咬破了嘴唇,深深的陷进了肉里面去。俞慕槐看着那车子驶走了,他的脚步陡然放慢了,像经过一场大战,他突然觉得筋疲力竭起来。踏着清晨的朝露,望着那天边蒙蒙的曙光,他孤独的、疲乏的迈着步子。那种深切的、“落寞”的感觉,又慢慢的、逐渐的对他紧紧的包围了过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哥哥!”俞慕枫气急败坏的冲进了俞慕槐的房间,大嚷大叫的说:“你到底对杨羽裳做了些什么?你快说吧!杨伯母打电话来说不得了了,杨羽裳把整个房间的东西都砸了,在那儿大哭大叫大骂,口口声声的叫着你的名字,杨伯母说,求求你帮帮忙,去解说一下,到底你怎么欺侮杨羽裳了?哥哥!你听到没有?”俞慕槐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眼睛大大的睁着,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对于慕枫的叫嚷,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哥哥!”慕枫冲到床边去,用手摇撼着俞慕槐。“你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快说呀,你到底闯了什么祸,杨羽裳说要杀掉你呢!”俞慕槐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望着慕枫。

  “让她来杀吧!反正她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他冷冷的说。

  “你在胡扯些什么?”俞慕枫叫。“哥哥!你不可以这样的!”

  “我不可以怎么样?”俞慕槐瞪大眼睛问。

  “人家杨羽裳是我的同学,是我介绍你认识她的,”俞慕枫气呼呼的说:“你现在不知道对人家做了什么恶劣的事,你就躲在家里不管了,你让我怎么对杨伯伯杨伯母交代?”

  “你以为我对她做了些什么?”俞慕槐没好气的说:“我告诉你,我既没占她便宜,又没强奸她,行了吧?”

  “哥哥!”慕枫叫:“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我不管你怎么得罪了她,你现在跟我到杨家去一趟!”

  “我去干嘛?去赔罪吗?你休想!”

  “不是赔罪,去解释一下行不行?”俞慕枫忍着气说。“你不知道杨羽裳在家是千金小姐,她父母宠她宠得什么似的,现在她爸爸又不在家,她妈妈急得要发疯了,她妈妈说,杨羽裳闹着要去跳淡水河呢!”

  “哈哈,”俞慕槐翻了一下白眼。“你可以告诉她,跳海比跳淡水河更好!”“哥哥!”俞慕枫跺了跺脚,生气的嚷:“你撞着鬼了吗?”

  “早就撞着了!杨羽裳就是那个鬼!”俞慕槐说。

  俞慕枫侧着头看了看俞慕槐,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哥哥,你跟杨羽裳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这样恨得牙痒痒的?现在,我也不管你们在闹些什么,就算我求求你,请你看在我这个妹妹的面子上,去杨家一趟好不好?”“你以为我去了,就可以使她不发脾气了吗?”俞慕槐望着妹妹。“只怕我去了,她的火会更大呢!”

  “我不管。”慕枫嘟起了嘴。“杨伯母说要请你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到底你和杨羽裳闹些什么,你去告诉杨伯母去!”

  俞慕槐注视着慕枫,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他一摔头,下决心的说:“好吧!去就去吧!”站起身来,他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他取出一个卷宗,和一叠厚厚的照片,说:

  “走吧!”“你拿的是什么?”慕枫问。

  “你不用管!要走就快!”

  慕枫不敢再问了,她只怕多问下去,这个牛脾气的哥哥会回身又往床上一躺,那你就休想再请动他了。偷眼看他手里的卷宗,那样厚厚的,真不知道是些什么。或者,他离开杨家以后,还有公事要办。看看表,上午十一点钟,阿香说哥哥一夜都在外面,清晨才回来,接着,杨家就来电话了,接二连三来了十几个,哥哥根本拒听电话,只是躺在床上发呆,一直等到慕枫上完早班的课,回到家里,才知道哥哥似乎闯了滔天大祸。俞太太急得在满屋子里搓手,看到慕枫就说:

  “慕枫,快求你哥哥去一趟吧,真不知道他怎么欺侮人家小姐了!杨太太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了!”

  慕枫马上和杨家通了电话,杨太太那气极败坏的语气,那近乎哀求的声音,立即把慕枫吓坏了,吓得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冲进了哥哥的房间。

  现在,俞慕槐总算答应去了,她生怕再生变化,就乖乖的跟在俞慕槐身后走出了房间。俞太太还在客厅中搓手,看到儿子出来,她不安的望了他一眼,儿子的脸色多苍白呀,神色多严厉,她从没看到他有这种脸色。她追过去,怯怯的叮了一句:“慕槐,别和人家再起冲突呀,如果……如果……你做了什么事,你就负起责任来吧!那杨家小姐,论人品学识,也都不坏呀!”天!她们以为他做了什么?俞慕槐站住了,严厉而愤怒的说:“妈!你在说些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和杨羽裳睡了觉了吗?真是笑话!我告诉你们吧,那杨羽裳根本是个疯子!她的父母也和她一样疯,因为他们居然纵容这个女儿的疯狂!”

  “啊呀,我的天!”俞太太叫着:“你这么大火气,还是别去的好!”“现在我倒非去不可了,”俞慕槐怒气冲天的说:“否则还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呢。今天大家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吧!我还要去质问那个母亲呢,她到底管教的什么女儿!”

  说完,他冲出院子,打开大门,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发动了马达,他大叫着说:“慕枫!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慕枫对母亲投过去无奈的一瞥,就慌忙跑过去,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她的身子才坐稳,车子已“呼”的一声,冲出了院门。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置身在杨家那豪华的客厅中了。杨太太看到他们,如获至宝般迎了过来,急急的说:

  “你们总算来了,谢谢天!从没看到她发那么大脾气,全屋子的东西都砸了,现在,总算砸累了,可是,还在那儿哭呢,已经哭了好几小时了,我真怕她会哭得连命都送掉呢!”她望着俞慕槐,并无丝毫责怪的样子,却带着满脸祈谅的神情:“俞先生,我知道羽裳脾气不好,都给我们惯坏了,可是,您是男人,心胸宽大,好歹担待她一些儿!”

  听了杨太太这番话,看了杨太太这种神情,俞慕槐就是有多大的脾气,也不好发作了。他看出这个母亲,是在怎样深切的烦恼与痛苦中。母亲,母亲,天下的母亲,是怎样难当呀!“羽裳在哪儿呢?”他忧郁的问。

  “在她的卧室里。”杨太太说,祈求的看着俞慕槐。“俞先生,我是个母亲,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她一定对您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但是,你已经报复过她了,她一生要强,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这么伤心。俞先生,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劝劝她吧!”

  俞慕槐心中一动,所有的火气都没有了。想到羽裳的伤心,相反的,他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解的懊悔与心疼的感觉,他是太过分了!她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所行所为,不过是顽皮与淘气而已。他不该戏弄她的感情。垂下了眼帘,他轻叹了一声,有些寥落的说:“伯母,你叫我的名字慕槐吧!对羽裳的事,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这儿有一叠照片,是我在新加坡照的,照片中的女孩,是个歌女,名叫叶馨,我想——您认识她的。”他把照片递过去。“这女孩有个很凄凉的身世,出生在贫民窟里,父亲酗酒,母亲患肺病,哥哥在监牢里,全家的生活,靠这歌女鬻歌为生。”他注视着杨太太:“一个很值得同情的女孩,不是吗?”杨太太望着那些照片,一张张的看过去,脸色由白而红,又由红而转白了。慕枫也伸过头去看,惊异的叫了起来:“嗨!这女孩长得像杨羽裳,怪不得你曾经问杨羽裳姓不姓叶呢!”“除了长相之外,这女孩没有一个地方像杨羽裳!”俞慕槐说。“抛开这歌女不谈,我还有另外一个故事,却发生在香港……”那母亲的脸色更苍白了,她哀求似的看着俞慕槐。俞慕槐把要说的话咽住了,再叹了口气,他说:

  “好吧!我去和羽裳谈谈!”

  杨太太如释重负的松口气,把他带到杨羽裳的房门口,手按在门柄上,她低声说:“慕槐,原谅她,这是她第一次动了真情!”

  俞慕槐浑身一震,他迅速的抬头看着杨太太,后者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唇边却带着个勉强的、鼓励的笑。俞慕槐想说什么,但,房门已经开了,他看到杨羽裳了。

  杨羽裳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正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砸乱的房间早已收拾过了,所有瓶瓶罐罐及摆饰品都已不见,整个房间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杨太太站在门口,低声细气的叫了一声:“羽裳,你瞧谁来了,是俞慕槐呢!”

  一听到俞慕槐的名字,杨羽裳像触电般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的回过头,露出了她那泪痕狼藉而又苍白的面庞。她的眼睛燃烧着,像要喷出火来般盯着他,嘴里发狂般的大叫着说:“滚出去!俞慕槐!谁要你来?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居然有脸到我家里来,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她一面叫着,一面抓起了一个枕头,对着他砸了过来,俞慕槐一手接住,她第二个枕头又砸了过来。那母亲紧张了,生怕俞慕槐会负气而去,她赶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急急的说:

  “羽裳,你别乱发脾气,你和慕槐有什么误会,你们两个解释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你这样发脾气,怎能解决问题呢?”

  “我和他有什么误会!”杨羽裳乱嚷乱叫的说:“我根本不要见他!这个人是个衣冠禽兽!”

  俞慕槐的脸色发白了。他咬牙说:

  “我是禽兽,你是什么?海鸥吗?谋杀了丈夫的妻子吗?新加坡的歌女吗?你到底是什么?你不要见我,你以为我高兴见你吗?最好,我们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到面!”说完,他掉转头就预备离去。“慢着!”杨羽裳大叫。“你说些什么?”

  俞慕槐转过了身子,面对着杨羽裳,打开了手里的卷宗,他把那文件丢到她的身上来,冷冷的说:

  “这上面有你的全部资料,你最好自己看看清楚!别再对我演戏了,虽然你有最好的演戏天才!海鸥小姐。”

  杨羽裳低下了头,望着身上那个卷宗,在摊开的第一页上,她看到下面的记载:

  姓名:杨羽裳——海鸥——叶馨。以及其他。

  年龄:二十岁。出生年月日:一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出生地:美国旧金山。

  所持护照:美国护照及中国护照。

  国籍:美国及中国双重国籍。

  本人籍贯:河北。父名:杨承斌。母名:张思文。居住过之城市:旧金山、马尼拉、新加坡、

  香港、台北、曼谷、东京,以及欧洲。

  学历:六岁毕业于旧金山××幼稚园。

  十二岁毕业于马尼拉××小学。

  十五岁毕业于香港××初中。

  十七岁来台,考进师大艺术系。目前系艺术系三年级学生。

  这一页的记载到此为止,后面还有厚厚的一叠,杨羽裳再也没有勇气去翻阅下面的,她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俞慕槐,愣愣的说:“原来你都知道了!”“是的,我都知道了。”俞慕槐点点头,阴沉的说:“你一生所做的事,这个卷宗里都有,包括你童年假扮成小乞丐,去戏弄警察,扮演残废,去戏弄一个好心的老太太。以至于十七岁那年,在香港,你假扮作一个痴情姑娘,去戏弄一个年轻人,弄得那年轻人为你吞安眠药,差点送掉了命。你父亲的事业遍及世界各地,你又有护照上的方便,于是,每到假日,你就世界各地乱跑,走到哪儿,你的玩笑开到哪儿。你扮过歌女、舞女,也冒充过某要人的女儿。你扮什么像什么,受你骗的人不计其数,包括我在内。每当闯了祸,你有父母出面为你遮掩,反正钱能通神,你的恶作剧从未受到惩罚。你的哲学是:人生如戏!于是,你天天演戏,时时演戏,对人生,对感情,你从没有认真过!”

  杨羽裳听呆了,大大的睁着眼睛,她注视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站在一边的慕枫,也听得出神了。

  “去年圣诞节期间,你刚好在香港度假,”俞慕槐继续说:“那个下雨的深夜,在天星码头,很凑巧我竟赶上那班轮渡,遇到了你,又很不幸的被你选作戏弄的对象。”

  杨羽裳畏缩了,垂下了睫毛,她轻轻的几乎是痛苦的说:

  “那晚,完全是个偶然。我只是无聊,我想试试看,如果我扮出一股失魂落魄的样子来,你会不会找我搭讪?谁知你真的过来了,我只好顺口胡说,演戏演到底了。”

  “很好,”俞慕槐耸了耸肩。“你攻中了人性的弱点,或者,你是攻中了我的弱点,总之,那个晚上,你完全达到了目的,把我弄得团团转。你扮演得真好,把决不可能的事竟演得栩栩如生!我是傻瓜,我活该上当!这也别提了,使我不解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新加坡,又怎么知道我会去那家夜总会,而能第二度戏弄我?”“谁知道你会去新加坡了?谁又想第二度戏弄你?”杨羽裳嘟着嘴苦恼的说:“那是寒假里,我反正没事做,到新加坡去玩。那家夜总会根本是我姑丈开的,我一时好奇,想试试当歌女是什么滋味,就跑去唱着玩。谁知道你阴魂不散的又闯了来了,世界那么大,你别的地方不好去,就单单跑到新加坡来?”“哦,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冷的说。“那闻经理显然是你的同谋了?”“闻经理才不知道呢!”杨羽裳仍然嘟着嘴。“他真以为我是被介绍来客串的二流歌星。”

  “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的演技,”俞慕槐再点了点头:“你见到我之后居然能面不改色,马上编出另一套故事来!连口音、语气、举动、一切都变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弄得我团团转,好,好,你是天才,我佩服你!”

  “那个服务生来告诉我,闻经理叫我到五号桌子上去坐坐,我就觉得有点不对,”杨羽裳怯怯的、负疚的、解释的说:“我躲在帘子后面偷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能怎样呢?本想不出去,溜之大吉算了,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歌星。可是,后来我一想,干脆再演一场戏,试试我会不会被你识破,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整套的计划,当然面不改色啦!”“很好,”俞慕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回想前情,回想整个被捉弄的经过,他不能不又愤怒了起来。“你果然又成功了,你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叶馨,你欺骗了我整整一个星期,让我为你伤神,为你操心,为你难过……结果,”他咬牙切齿:“你只是在游戏!”杨羽裳再度垂下了眼睛。

  “我曾经想告诉你的,”她轻声的说:“尤其那最后一个晚上,我几乎说出真情来了,但你阻止了我,是你使我说不出口来的!”“看样子,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笑了一下。“而事隔数月,你居然胆敢跑到我家里来,对我做第三度的戏弄!”

  杨羽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是安心要戏弄你,”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才找出机会来再度认识你。”

  俞慕槐瞪视着她。“是的,你费了好大的心机,你打听出我有个妹妹也在师大读书,你千方百计的接近她,先跟她成为好朋友,再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以另一副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当我惊愕万状的时候,你又故技重施,装做从未见过我,哼!”他再哼了声。“你是有演戏天才,但是,小姐,你太信任你自己,你也太低估别人了!你以为,我是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的人吗?你以为我生来就是个傻瓜,是个笨蛋吗?小姐,你未免太大胆了。”杨羽裳沉默了,垂着头,她一语不发,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上的那个卷宗。

  “你确实又把我弄糊涂了,我甚至想去找精神科的医生了!”他继续说:“幸好我坚信自己的头脑清楚,坚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力,整整两个星期,我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调查你,从各方面调查你……”他顿了顿,睨视着她:“我奉劝你,小姐,下次你要找开玩笑的对象时,千万别找一个记者!”

  她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睛怔怔的瞅着他,带着一份难以描述的苦恼,她说:“那么,你很早就都知道我的真相了?”

  “不错,很早就猜到了一个大概,但是,所有细节,还是陆续查出来,陆续拼凑出来的。我曾一再试探你,我也曾一再暗示你,我希望你能主动的告诉我,那么,我会原谅你。”他的声音降低了。“但是,无论我怎样暗示与试探,你都置之不理,却依然演你自己的戏!于是,我明白了,你的戏会一直演下去!不,小姐,我不愿再作牺牲品了,永远不愿了!你懂了吗?”她的脸色惨白,喃喃的说:

  “我懂了!你戏弄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计划着报复,你对我若即若离,你对我欲擒故纵,然后,”她的眼睛冒着火。“你侮辱了我的感情!我懂了,你在报复,你从没有喜欢过我!你只是玩弄我!”“彼此彼此,不是吗?”他嘲弄的说,嘴角浮起一个恶意的笑。“应该有人让你受点教训了,不是吗?假如你竟然真心爱上了我,那就是你的悲哀了。”

  她的头高高的昂了起来,像一只待战的公鸡,她整个身子都挺直了。她脸上,那原有的怯意与愧疚都一扫而空,起而代之的,是一份极度的愤怒与憎恨。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好一会儿,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然后,她忽然“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面笑,她一面指着他说:“说老实话,你调查得确实很清楚,我一生游戏人生,不知戏弄过多少人,但是以这一次最有意思!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号傻瓜!”俞慕槐的脸色气得发白。

  “你很得意,是吧?”他说:“那么,今天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呢?今天凌晨三点钟,又是谁对我投怀送抱的呢?”

  这次,轮到杨羽裳的脸发白了。

  “假若你认为吻了我,就足以沾沾自喜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笑嘻嘻的说:“你是我吻过的不知道第几百个男人了!我从十四岁起就和男人接吻了!同时,我必须告诉你,论接吻技术,你还是个小学生呢!”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着的杨太太跳了起来,急促而焦灼的说:“孩子们,求你们别再斗气了好吧?误会都已经讲开了,正该重新开始……”她的话没讲完,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打断了,秀枝去开了门,大家都回头张望,门外,欧世澈正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杨羽裳的卧室门口,诧异的望着这一群人,嚷着说:

  “这儿在开什么紧急会议吗?”

  杨羽裳一跃下床,高兴的欢呼了一声,扑奔过去,她抱住了欧世澈的脖子,热烈的送上了她的嘴唇。欧世澈吃了一惊,完全莫名其妙,惊喜之余,却本能的反应了杨羽裳的吻。杨羽裳吻完了他,亲热的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俞慕槐的面前来:“世澈,让我给你介绍,这是俞慕枫的哥哥俞慕槐,俞先生,你该认识认识欧世澈,他是我的未婚夫!”

  俞慕槐的嘴唇颤抖着,他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摔头,他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甚至忘记叫慕枫一起走。欧世澈不解的说:

  “这人怎么了?”“他吗?”杨羽裳高声的说:“他在害‘自作多情’病呢!”

  俞慕槐咬紧了牙,冲出了杨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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