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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雪珂》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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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清宣统二年,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积雪,风呼剌剌的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飞舞,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草原是寂寞的,荒凉的。

  突然间,两匹瘦马拉着一辆破马车,在车夫高声的吆喝下,“唿喇喇”的冲进了这片苍茫里。

  “快啊!跑啊!得儿,得儿,赶啊!”车夫嚷着。

  车内,雪珂紧偎着亚蒙,两人都穿着蓝色布衣,在颠簸震动中,两人都显得又疲倦又紧张。

  “冷吗?雪珂?”亚蒙关怀的低下头来,把棉毡子往上拉,试图盖住微微发抖的雪珂。他紧紧凝视着她,眼底是无尽的怜惜。“对不起,要你跟着我受这种苦,可是,我们越走远一点,就越安全一点,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们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牢牢的箍住了她,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的:“让我用以后所有所有的岁月,来补偿你,报答你对我的这片心!”雪珂在棉毡下,找着了他的手,握紧,再握紧。“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为什么要说补偿、报答这种见外的话呢?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该跟着你走!”

  是的,丈夫。那天,在卧佛寺旁边的小偏殿里,翡翠把着风,他们两个,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迎亲队伍,没有花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爆竹烟火,只有两腔炽热的诚意,和生死不渝的爱情!他们双双一跪,先拜天地。

  “我顾亚蒙,今天愿娶雪珂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他说。“我——雪珂,今日愿嫁亚蒙为妻,今生今世,生相随,死相从,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她说。故意略掉了那冗长的姓氏。

  说完,两人磕下头去,虔诚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后,夫妻交拜。拜完,两人眼里,竟都闪着泪光。亚蒙将她的手一握,哑着嗓子说:“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满人汉人之分,没有什么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这个从小就认识,却生活在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亚蒙和雪珂,终于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们自认为最神圣的婚礼。

  马车忽然停了。雪珂一震,整个人惊跳起来。

  “怎么停车了?怎么停车了?”她惊慌的问。

  “别慌,别慌!”亚蒙急忙拍抚着她。“到了一个驿站,车夫说牲口受不了,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你怎样,要不要下车去走走,活动活动呢!”

  “我不要,”她不安的说,隐隐的害怕着。为什么要停车呢?只有不停的飞奔才能逃离危险呀!“我就在车里等着!”

  “那么,我去帮你端碗热汤来,好歹吃点东西!”亚蒙不由分说的跳下车子,向那简陋的小木屋走去。

  雪珂心中的不安在扩大。掀开车后的棉布帘子,她往外面望去。怎么有一团雪雾夹着灰尘,风卷云涌的对这儿翻滚而来?难道天上的乌云全坠落到地上去吗?那轰隆隆滚过大地的声音是雷声吗?她定睛细看,心惊胆战。

  亚蒙端着碗热汤过来了。

  “刚熬出来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窝窝头……”

  “亚蒙!”雪珂颤声喊:“快上车!快!”

  亚蒙对远方的隆隆声看去,烟尘滚滚中,已看出是一队人马,正迅速如风的卷过来。

  “车夫!车夫!”亚蒙放声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窝窝头全落了地。“你快出来,我们要赶路了!”

  车夫没出来,那队人马却来得像闪电。

  雪珂面如白纸,对正上车的亚蒙用力一推。

  “亚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来了!他不会饶你的!你快躲到山里去!去……去……”“不成!”亚蒙大嚷:“我们都发过誓,生相从,死相随,我们不能分开!”亚蒙说完,一个飞跃,就上了马车的驾驶座,一拉马缰,马鞭挥下,两匹瘦马,仰天长嘶了一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车夫闻声奔出,大惊失色的喊着:

  “哎呀!小兄弟!你回来!回来!你怎么抢我的马和马车呀!”亚蒙顾不得车夫,只是不停的挥鞭,瘦马不情不愿的往前奔着。雪珂在车内,紧抓着车杠,一面不住回头张望,那队人马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已经看到领先的那一马一骑;颐亲王亲自追来了!他狂挥着马鞭,那只来自蒙古的黄骠马又高又大,四蹄翻溅着雪花……

  “亚蒙!来不及了!亚蒙……”雪珂喊着。

  “追啊!”王爷马鞭往前一指,随从一涌而上。“给我把那辆马车拉住!”车在奔,马在奔,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四匹快马越过了马车,几个大汉直跃过来,伸手夺过马缰,一切快得像风,像电,车停了,马停了。

  雪珂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着气。

  “唰”的一声,马车的帘子被整个扯落。

  雪珂苍白着脸,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无比威严,又无比愤怒的脸孔,颤栗的喊出一声:

  “爹……”颐亲王府里,这晚灯火通明。

  侍卫纷站大厅四周,戒备森严,丫头仆佣,一概不准进入大厅。厅内,王爷面罩寒霜,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着三个人,雪珂,亚蒙,还有雪珂的奶妈——也就是亚蒙的生母——周嬷。雪珂脸色惨白,满面风霜,一身荆钗布裙,看来既憔悴又消瘦。亚蒙神色凛然,年轻的脸庞上有着无惧的青春,虽然也是风尘仆仆,两眼却依然炯炯有神。而周嬷,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粉碎也不会比现在这种局面更糟。天啊!她的独生儿子亚蒙,竟敢拐带颐亲王府里唯一的格格!天啊!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呀!雪珂的生母倩柔福晋,手足失措的站立在王爷身边,怎么办?怎么办?她望着地上那穿着破棉袄,系着蓝布头巾的雪珂,她又惊又痛又害怕。这是她的雪珂吗?她唯一的女儿!她最心爱的女儿!可能吗?她凝视雪珂;这孩子才十七岁呀!怎会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雪珂看来好陌生,她直挺挺的跪着,大睁着一对燃烧般的眼睛。这对眼睛里没有害羞,也没有后悔,只有种不顾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热。

  厅内有五个人,却无比的寂静。

  忽然间,“唰”的一声,王爷拔出腰间长剑。

  剑一出鞘,室内的四个人全都一震。王爷杀气腾腾的瞪着亚蒙,咬牙切齿的说:“顾亚蒙!今天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你小小年纪,好大的狗胆!”

  亚蒙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嬷已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拦住了王爷,她如捣蒜般的磕下头去,泪水疯狂的爬了满脸,她颤栗的嚷着:“王爷开恩,王爷饶命!亚蒙带格格私奔,自是罪该万死,但是,请您看在我身入王府,十几年来的情分上,饶他不死吧!王爷!王爷!”她死命拽住王爷的衣袖,泣不成声了。“顾家只有亚蒙这一个儿子,求求您,网开一面,给顾家留个后,如果你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都是我教导无方,才让亚蒙闯下这场大祸!”“不!”跪在地上的亚蒙,突然激动的昂起头来,傲然的大声说:“一切与我娘没有关系,她完全不知情!请王爷放掉我娘,我任凭王爷处置……”

  “你还敢大声说话!”王爷怒吼,瞪视着亚蒙:“你勾引格格,让我们颐亲王府,蒙上奇耻大辱,你们母子两个,我一个也不饶!”王爷举剑,福晋凄然大喊:

  “王爷!手下留情啊!”

  说着,福晋忘形的,急忙双手去握住王爷的手。

  “你拦我怎的?”王爷甩开福晋,大吼着说:“他毁了雪珂的名节,消息传出去,让罗家知道了怎么办?明年冬天,雪珂就要嫁进罗家了呀!”王爷越说越气,提起剑来,就对亚蒙刺去。雪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合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亚蒙。王爷吓得浑身冷汗,在福晋、周嬷、亚蒙同声惊喊中,硬生生抽剑回身,虽是这样,已把雪珂的棉袄划破,露出里面的棉胎。雪珂一抬头,大眼睛直盯着王爷,凄烈的喊:

  “爹要杀他,得先杀了我!”

  王爷又惊又怒,剑是抽回来了,气愤却更加狂炽,一抬手,他用手背,对雪珂直挥过去,“啪”的打在她面颊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滚在地,半天都动弹不得。

  “不知羞耻!你气死我了!”

  “王爷!”亚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犯的,请不要伤了雪珂!”“王爷王爷!”福晋哭着去抓王爷的衣袖。“要杀雪珂,不如先杀我!”“王爷啊!”周嬷更是磕头不止,泪如雨下:“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顶一切的罪吧!我已经活到四十五岁,死不足惜,格格和亚蒙,他们还年轻呀!”

  “够了!”王爷大喊:“都给我住口!”

  大家都住了口,王爷盯着亚蒙,目眦尽裂。雪珂见王爷眼中,杀气腾腾,再也按捺不住,忍耐着面颊的疼痛,她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握住父亲持剑的手,悲切的喊:

  “爹,请你听我说,我和亚蒙,已经成亲了呀!”

  “一派胡言!”王爷更怒了。

  “真的,爹!我们在卧佛寺里拜了天地,有菩萨作为见证!我们是真心诚意的结婚了!或者,这个婚礼是你无法承认的,但是,对我们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礼都更加神圣!亚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说八道!”王爷怒喊,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你疯了吗?你贵为皇族,身为格格,已经订了婚约,你居然会受一个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骗!你……怎么如此自甘下贱!”

  “不!不是这样!”雪珂嚷着。“他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们的心难道不是肉做的吗?请你们成全我们吧!你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再也不能嫁给罗家了,我……”雪珂深抽了口气,鼓足勇气嚷了出来:“我已经怀了亚蒙的孩子!”

  “哐当”一声,王爷手中的长剑落地。跄踉后退,他跌坐在椅子里,双眼都瞪直了。

  福晋骇然,周嬷也呆住了。

  半晌,王爷跳了起来,纷乱的大喊:

  “来人!来人呀!给我把周氏母子,给关进黑房里去!翡翠,秋堂,兰姑,你们把雪珂押回卧房里,守住房门,一步也不许她跨出去!”雪珂哭了一夜,到早上,泪已流乾,筋疲力尽。秋堂兰姑紧守着房门,翡翠衣不解带的在床边服侍着,真心实意的劝解着:“格格,事已至此,一切要为大局想呀!王爷这么生气,只怕会伤了周嬷和亚蒙少爷……现在,你不能再一味的强硬下去,好歹要保住亚蒙少爷母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翡翠!”雪珂心碎神伤,六神无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样才能保全他们呢?”

  “去求福晋呀!”“我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见得到我娘呢?”雪珂想了想,忽然握住翡翠的手,急促的说:“你去!你去找我娘来,你去跟她说,念在十七载母女之情的份上,请她务必要来这儿,务必要救救我……”

  雪珂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开了,雪珂抬起头来,只见王爷和福晋沉着脸,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在王爷身后,紧跟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着一碗兀自冒着热气的药碗,一步一步的向雪珂逼进。

  雪珂一看这等架式,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雪珂狂喊,跳下床来,往门口没命的奔过去,想夺门而出。“给我抓住她!”王爷怒吼,一个箭步,已抢先将房门关住,上栓。“把药给我灌进去!”

  秋棠和兰姑,一左一右架住了雪珂,老太婆端着碗过来,阴柔柔的说:“把这药喝下去,十二个时辰以内,胎就下掉了,不会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不!不!”雪珂疯狂般的挣扎着,喊叫着:“娘!娘!让我保有这个孩子,娘!娘!我要他,我爱他呀……娘!娘……”福晋抖颤着,泪落如雨。

  “孩子呀!为了你的名节,这是必走之路呀!”

  “给我扳住她的头!快呀!”王爷厉声喊,见到秋棠和兰姑制服不了雪珂,气得大踏步上前,一伸手就捏住了雪珂的下巴,另一手,抢过老太婆手中的碗,他开始把药汁强灌进雪珂嘴里。“喝!喝下去!喝!”他大声喊着。

  雪珂死命闭住嘴,咬紧牙关,仍做着最后的挣扎,药汁流了她一脸一身。“翡翠!”王爷喊:“你给我扳开她的嘴!”

  “是!”翡翠浑身发抖的上前,去扳雪珂的嘴,王爷再倒药,翡翠却忽然松手,雪珂趁势,一个大力挣扎,头用力一甩,硬把王爷手中的碗,给打落在地。“哐啷啷”一阵响,碗碎了,药汁流了一地。“翡翠,你好大的胆子!”王爷怒喊。

  翡翠跪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

  “奴才该死!从小侍候格格,就是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奴才手也软脚也软,真的做不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来!”王爷抓住老太婆往门外推。“快去!快去!”“站住!”雪珂蓦的大声一吼,满屋子的人都震动了。雪珂面如死灰,乌黑的眼珠,闪着慑人的寒光。“不必这么费事,我自行了断就是了!”雪珂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脖子里抹去。

  “格格呀!”翡翠惊喊,没命的就去抢碎片。

  “雪珂呀!”福晋也喊,满屋子的人全扑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抢破片的抢破片。到底人多,终于把碎片从雪珂手中挖了出来。

  雪珂眼见抹脖子抹不成,又陡的摔开众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楼。“雪珂!”王爷又惊又怒又心痛,拦窗而立,颤声大喊:“你到底要怎样?已犯下大错,却不让我们帮你解决!你这一辈子,到底要怎样?”“让我跟亚蒙走吧!”雪珂跪倒在王爷面前。“你杀了亚蒙,或杀了我的孩子,我都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们?我们一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住口!”王爷瞪着雪珂,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许配罗家,这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明年冬天,你一定要嫁到罗家去!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

  王爷说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肠断的雪珂,和惊魂未定的福晋。夜半,福晋进了雪珂的卧房,摒退了下人,福晋坐在雪珂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晋含泪说:“我终于说服了你爹,咱们不强迫你,允许你把孩子生下来……”

  雪珂震动的看着母亲,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福晋继续说:“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惊喊着,满眼眶的泪。“我知道你会帮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会尽全力来救我!”

  “不过……死罪难免,活罪却不能免!”

  雪珂脸色骤变。“那……那要怎样呢?”

  “顾亚蒙充军边疆,周嬷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的看着福晋。

  “雪珂,”福晋恳挚的说:“你知道你爹的脾气,从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错,你爹从不会计较,但是,这次,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你爹即使不惩罚你,他也绝不会放过亚蒙的!你心里也明白,只要给你爹抓到,亚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视着福晋,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要以为充军很委屈,要说服你爹,饶他们不死,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但是,你要答应你爹三个条件!”

  “还有三个条件?”“当然。你以为你爹那么容易放掉亚蒙吗?”福晋紧盯着雪珂。“第一,你发誓再不寻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连夜送出府去,你不得过问他的下落,从此斩断关系!第三,你与罗家的亲事,必须如期举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依呢?”她问。

  福晋面色惨然,从怀里取出一条白绫。

  “如果不依,我们就让这条白绫,把一切都结束吧!”福晋抬头,望望那雕刻着仙鹤和云彩的横梁。“你离开亚蒙和孩子,如果你觉得生不如死,那么,我告诉你,我失去你,也生不如死!我嫁到府来十八年,未曾有过儿子,我只生了你这一个女儿。十八年来,我依赖着我对你的爱,和你爹对你的爱来生存。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失去你,又要面对失去你爹,那么,孩子,让我们娘儿两个,一起死吧!”泪水沿着福晋的脸庞,不断的滚落,她的声音,已泣不成声。“我不能眼睁睁送你的终,让我先咽了这口气,你再随我来吧!”

  说完,福晋把白绫往梁上套去。雪珂这一下,完全惊呆了,扑过去,双手紧紧扯住白绫,她哭着大喊:

  “娘!娘!娘!我虽已不孝透顶,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依了娘吧!”福晋一边哭,一边拥着雪珂:“让我们大家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雪珂心中一动。“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罗家呢?”

  “这个……娘自有计策,孩子呀,自古宫闱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这件事,我当然会帮你遮掩的!就是府里这些侍卫丫头,也会牢守秘密的,说出去都是杀身之祸呀!”雪珂泪眼看福晋,到这时,真觉得五内俱伤,走投无路。自己一死不足惜,连累的却是母亲、亚蒙、周嬷和腹内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肠百结,五脏六腑,都痛成一团,咽了一口大气,她咬咬嘴唇,掉着泪说:

  “要我依这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福晋问。

  “除非让我再见亚蒙一面!”

  福晋深深看着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让你们再见一面!”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亚蒙和雪珂,就着月光,在凉亭中见了最后一面。

  侍卫押着亚蒙。兰姑、翡翠、福晋押着雪珂。两人隔着石桌石椅,就着月光,彼此深深的、深深的互相凝视。两人都泪盈于眶,两人都哽咽不能语。雪未融,风未止,凉亭里夜寒如水。“亚蒙,”雪珂终于开了口。“我要你一句话!”“你说!”“我是该苟延残喘的活着?还是该——从一而终的死去?”

  亚蒙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双眸炯炯,如天际的两点寒星。“活着!”他有力的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雪珂,为我——活着!”“可是,活着,是要付代价的!”

  “我知道!”亚蒙说,贪婪的紧盯着雪珂。侍卫环立,千言万语,竟无法传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腊梅香。福晋拉了拉雪珂的衣袖。“时辰到了!快走,给你爹发现,大家都活不成!”

  侍卫拉住亚蒙,不由分说的往凉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的缠着亚蒙。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亚蒙哑声说。“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亚蒙被拖走了。“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着这两句话。泪水,被冻成冰珠,凝聚在衣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亚蒙亚蒙,雪珂心中辗转呼号:我知道了!我懂了!以后,不管岁月多么艰辛,不管自己将变成怎样;我将为你,忍耐雨露风霜!但愿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后,在雪珂无数辛酸的日子里,她总是记得亚蒙最后这几句话;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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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1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个婴儿。

  颐亲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备森严,雪珂房中,只有产婆、福晋和兰姑。连雪珂的心腹翡翠,都被遣离。

  雪珂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挣扎。痛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原来,生命的喜悦来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了,她以为她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但是,她没有死,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她听到的是嘹亮的儿啼声。“咕呱!咕呱!咕呱……”孩子哭着。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呢?雪珂满头满脸的汗,满眼眶里绽着泪,对福晋哀求的伸出手去。“让我看一看!快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抱走!”福晋对产婆简短的说了两个字。

  “是!”产婆用襁褓裹住婴儿,转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凄然大喊:“最起码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来。“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问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让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福晋心头一热。“好吧!就只许看一眼!”福晋对产婆说:“抱过来!”

  产婆把婴儿抱到床边来,伸长手臂,让雪珂看。

  雪珂撑起身子,贪婪的看着那婴儿,初生的孩子有红通通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闭着,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呢!雪珂想着,长大了,会和亚蒙一样漂亮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手和脚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寻婴儿在襁褓中的手脚,摸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晋及时把襁褓一托,大声说:

  “行了!快走!”产婆抱着婴儿,快步离去。雪珂一阵心慌,徒劳的伸着手,悲切的喊着:“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晋握住雪珂伸长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你就当作根本没生过这孩子,别再看,也别再问,连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着知道!”

  产婆抱着婴儿,已然疾步离去。雪珂心中一阵抽痛和恐惧,蓦的反手抓住了福晋,哀声的,急切的说:

  “娘!我答应你,从此不问这孩子的下落,也不问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让这孩子活下去!给他一个生存的机会,你把他送给老百姓,送到教会,送到庙里……无论你送到哪里都好,只是,别扼杀了他的生命!”福晋心中一动。雪珂啊雪珂,她实在是冰雪聪明,她已经完全了解,王爷不准备留活口的决心。她瞪着雪珂,雪珂一看福晋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着福晋:

  “娘,我给你磕头!”她在枕上磕着头:“那孩子身上,不止流着我的血,也流着娘的血呀!他是您嫡嫡亲的外孙呀!”

  福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匆匆追出门外去了。

  从此,雪珂没有再问过孩子的事,福晋也没说过有关孩子的事。王爷心中笃定,以为那孩子早就“处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个庙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样,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的痕迹,却像闪电般迅速,闪过了光,就此无踪无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宫廷礼仪中,嫁入了罗家。

  婚礼壮观到了极点。在彩衣宫女舞衣翩飞之下,迎亲队伍跨越了两条街,花轿上扎满了彩球珠花,雪珂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前呼后拥的上了花轿。一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翡翠以赔嫁丫头的身分,也是一身珠翠,扶着轿子,主仆二人,无比风光的进入了罗家。但,在内心深处,主仆二人,却都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

  罗至刚喝了很多酒,但是,绝对没有醉。他今年才十九岁,比新娘子只大一岁,终于,娶了一个格格当新娘!罗至刚志得意满,颐亲王府的小格格!订婚前,母亲特地去王府里探视了一番,回来就夸不绝口:“那小格格,眼珠乌溜溜的黑,皮肤娇嫩嫩的细,活脱一个美人胎子!见了人也不藏头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问有答。毕竟是个格格,教养得真好呢!”

  罗至刚从十六岁,就知道将来要娶格格为妻。这并不是罗家第一次和王室联姻,至刚的祖父,也娶了靖亲王府里的第十一个格格,罗家与王室,正像富察氏、钮祜禄氏一样,和王室关系一直密切。也因为这层关系,罗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置下偌大产业,每当夏天,就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接见塞外使节。

  罗家是世家。罗至刚从小,接受武官教育,骑马射箭,刀枪兵法,无一不通。虽然诗书也读了不少,到底年轻,却更加喜欢武术。军式教育下的罗至刚,是率直而带点鲁莽的,天真而带点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烛夜之前,虽然正是国家多难,满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但,对年轻而养尊处优的罗至刚来说,生命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那晚,在喜娘们的簇拥下。他挑开了盖在雪珂头上的喜帕,仔细的审视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着眼端坐着,安静,肃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罗至刚心里怦然而跳。母亲没有骗他,这位格格明眸皓齿,沉鱼落雁!至刚心中欢快的唱着歌,脑子里已经晕陶陶得不知东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着: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刚喜孜孜的笑着,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们告退了!”喜娘们请安告退。

  “拜见罗少爷!”一个标致的丫头上前,跪下去就磕头:“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众喜娘一起退下。

  室内红烛高烧,剩下了一对新人。

  雪珂心里怦怦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虽然是冬天,她却一直在冒着汗。偷眼看至刚,一张年轻的,帅气的,未经事故的脸。兴冲冲的,带着微笑,也带着紧张和窘迫。她的新郎,雪珂心中蓦的一阵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经和亚蒙拜过天地,怎能又有第二个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这是福晋左叮嘱右叮嘱,亲手交给她的。她再悄眼看喜床,红缎被单下,隐隐透出一段白色,顺着床单往下看,那段白缎子的下角,绣着鸳鸳戏水图。这片垫在薄薄床单下的白色喜带,将要出示一个新娘的贞节!红烛爆了一下喜花,至刚伸手,去轻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这轻触而震动了,她很快的扫了至刚一眼。这张天真而又稚气未除的脸孔下,一定有颗热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对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这是做什么?”至刚大惊。

  “对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颤着。“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什么?什么?”至刚实在太吃惊了。母亲根本没教过,新娘怎会下跪呢?

  雪珂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她取出一个绿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小,像个小鼻烟壶一般。“这瓶子只要轻轻一按,盖子就开了……”

  至刚糊糊涂涂的听着,完全大惑不解。

  “这瓶子里装着的东西……”雪珂低低的,羞惭的,碍口的,却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和落红的颜色一模一样,可以证明我的贞操……”至刚大大一震。落红!这回事他知道,罗府的少爷,这种教育和知识,早就有了。他紧盯着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适当的时机,打开瓶盖,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雪珂正视着至刚,缓慢的,清楚的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欺骗你,更不能对另一个人不忠……”至刚太惊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声的问: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不能骗你!我是成过亲的!只是我爹娘把我们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经有了一个丈夫……”

  罗至刚目瞪口呆,就是有个雷劈在他面前,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这完全出乎他能够处理的范围,他呆呆站着,雪珂还在诉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已变得飘忽,他不能听,他不想听……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会这样呢?蓦然间,他对室外冲去,直奔父母的卧房,他那凄厉的喊声,震荡在整个回廊上:“爹!娘!这个婚礼不算数!我不要……我不要……爹,娘,你们害惨了我……害惨了我呀……”

  王爷和福晋,是连夜被罗大人夫妇请进罗府来的。

  罗府的大厅中,依然红烛高烧。在正墙前面,有个小几,几上一块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面的东西。雪珂就跪在这小几的前方。王爷瞪视着雪珂气得浑身发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对着她,就一脚踹过去,痛骂着说:

  “早知道,不如让你抹了脖子跳了楼,死了干净!你就这样子辜负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爷!”罗大人面罩寒霜,冷哼着说:“都是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这样的女儿,你嫁入我家大门,要我们这做父母的,对至刚如何交代?”

  王爷一震,羞惭得无地自容。

  至刚急急走上前去,对父母说:

  “爹,娘!这种媳妇我不要了,你们快让王爷把她带回家去吧!我们把她休了吧!”

  雪珂神色惨然,对罗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头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听凭你们发落!”

  “发落!言重了!”罗夫人冷冷的说,怒瞪着雪珂,这个让他们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恨不能剥她的皮,吃她的肉!这一生,她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这个媳妇儿,还是她亲自去鉴定过的呢!“你巴不得我们休了你,对不对?”她怒声问:“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烛夜,说出真相,想必,你已经豁出去了,如果我们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从此,你就可以为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罗夫人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无比锐利又无比森冷的眼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她已经洞悉了她的居心!

  “亲家母,”福晋心慌意乱的开了口:“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两家,都无比的尴尬。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才让雪珂犯下大错!但如今事过境迁,那周嬷母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于不存在的人了。那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宽大为怀,原谅我们做父母的,出于善意的欺瞒……”

  “福晋!”罗大人打断了福晋的话:“对你们而言,雪珂的不守妇道,早已‘事过境迁’,对我们而言,却是‘事到临头’,你们的欺骗,不论是什么出发点,我们都没有义务来承担!”“好了!我知道了!”王爷怫然的回过身子来。“雪珂,我们带回家去就是了!”“慢着!”罗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们罗家,也无法再让你们带走!”

  “那你要怎的?”王爷问。

  “王爷!”罗夫人正色说:“你不想想,今日这场婚礼,是怎么样的排场!整个北京城,都知道罗家和颐亲王府结了亲家,从皇室到百官,贺客盈门……这样的婚礼之后,我们罗家,再说媳妇犯了七出之条,对我们也是颜面尽失!王爷!这种丢脸的事,我们罗家丢不起!”

  “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雪珂留下!”罗夫人阴沉沉的说:“既然已行婚礼,就算我们家的媳妇!从今以后,你们王府,别说我们待媳妇儿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至于雪珂,”罗夫人走到雪珂面前,双目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给我听着,今儿个罗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咽下你所带来的耻辱,更是情迫无奈!过去,你有父母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后,我可不容许你再有丝毫差错!”“不!娘!”至刚激动的往前一冲。“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她是个不贞不洁不干不净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种侮辱!这对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惨白,眼神惨淡,默然不语。

  “至刚!”罗大人声色俱厉:“你娘说得对!我们罗家丢不起这种脸!这媳妇儿你不要,我们也得留着!至于你的委屈,我们自会为你补偿!以后,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爷和福晋也不会有意见的!”王爷深抽了口气,瞪视着雪珂。骤然间,他觉得有股寒意,直袭心头,他几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须面对的未来。他还来不至再说什么,罗夫人已把雪珂的胳臂一把拉住:

  “过来,”她厉声说。雪珂膝行着,被拖到小几前面。罗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里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现在,你必须当着你的父母,和咱们一家人面前,自断小指,立下血誓,从此对过去之事,三缄其口,对未来的日子,恪守妇道!”福晋吓坏了,一个箭步扑到桌边。

  “什么?自断小指?那又何必?雪珂发誓就是了,何至于一定要她自残身体……”“这是我们罗家的规矩!”罗大人冷峻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罗家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样锋利。“坦白”带来的屈辱,原来是这般强大!雪珂睁大了眼睛,死吧!她想着,只要把这匕首当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亚蒙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会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首,不能死!她抬头挺胸,毅然说:

  “雪珂立下血誓,从今以后,将对自身耻辱三缄其口!并恪遵妇道,若违此誓,便如此指!”

  雪珂说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彻骨的痛,使雪珂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这自断小指的一幕,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都困扰着至刚,而且,在他眼前不断的重演。雪珂那苍白的脸,那黑不见底的眼睛,那惨淡的神情,那几乎称得上是“壮烈”的举动……一个弱女子,竟能将左手小指从第一个关节,硬生生砍了下来……是什么力量,让她做到的?是什么力量,让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认自己的不贞?

  为什么要承认呢?至刚想不明白。却越想越感到挫败,越想就越对雪珂生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诚实,恨她有断指的勇气,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而保护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愿对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为什么要承认呢?就为了躲避他吗?为什么要躲避他呢?因为要对另一个男人守身吗?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使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妒火狂炽。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后三个月,一天夜里,至刚喝得醉醺醺的,撞进了雪珂的卧房。“少爷!”翡翠惊喊,像守护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么?”“滚出去!”至刚狂暴的把翡翠推出了房门。

  雪珂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惊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这个举动,使至刚更加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连声的嚷着。“你为什么不用你娘的法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那个人,他究竟有多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豁出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疯狂的抓住她的肩,疯狂的摇撼着她。

  “对不起……”雪珂颤抖的说,试着想摆脱他。“真对不起你!请你放开我,我愿意当你的丫头……”

  “你不是我的丫头,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乱的说:“不是的……”

  “啪”的一声,他给了她一耳光。

  “你宁愿不是的!对不对?你宁愿做丫头也不做我的妻子,对不对?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偏不让你达到目的!你已经扰乱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快乐,你使我这么痛苦,这么恨!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叫着嚷着,一面占有了她。

  雪珂咬着牙,承受了一切。泪,迷离了她所有的视线。内心深处,有无穷无尽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卧佛寺。

  跪在菩萨面前,她沉痛的说:

  “菩萨,你是我的见证。我没能为亚蒙守身如玉!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的日子,必须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萨,请把我的思念转达给亚蒙,请他给我力量。告诉他,告诉他……忍辱偷生只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告诉他,告诉他,不管怎样,我没有一天一刻,忘记过他……”

  雪珂说着,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边,泪,也爬了满脸,跟着匍匐下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1




  枫叶红了一度又一度,梅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时光如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

  八年,足以改变很多的东西。满清改成了民国,一会儿袁世凯,一会儿张勋,一会儿段祺瑞,政局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民国初年,政治是一片动荡。不管怎样,对颐亲王爷来说,权势都已消失,唯一没失去的,是王府那栋老房子,关起了王府大门,摘下了颐亲王府的招牌……王爷只在围墙内当王爷,虽然丫环仆佣,仍然环侍,过去的叱吒风云,前呼后拥……都已成为了过去。

  对雪珂来说,这八年的日子,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煎熬。罗大人在满清改为民国的第二年,抑郁成疾,一病不起。罗家的政治势力全然瓦解,罗夫人当机立断,放弃了北京,全家迁回老家承德,鼓励至刚弃政从商。幸好家里的经济基础雄厚,田地又多,至刚长袖善舞,居然给他闯出另一番天下,他从茶叶到南北货,药材到皮毛,什么都做,竟然成为承德殷实的巨商。不管至刚的事业有多成功,雪珂永远是罗夫人眼中之钉,也永远是至刚内心深处的刺痛。到承德之后,至刚又大张旗鼓的迎娶了另一位夫人——沈嘉珊。嘉珊出自书香世家,温柔敦厚,一进门,就被罗夫人视为真正的儿媳,进门第二年,又很争气的给至刚生了个儿子——玉麟,从此身价不同凡响,把雪珂的地位,更给挤到一边去。雪珂对自己的地位,倒没什么介意,主也好,仆也好,活着的目的,只为了等待。但是,年复一年,希望越来越渺茫,日子越来越暗淡。从满清到民国,政府都改朝换代了,当初发配边疆的人犯,到底是存是亡,流落何方?已完全无法追寻了。雪珂每月初一和十五,仍然去庙里,为亚蒙祈福,但,经过这么些年,亚蒙活着,大概也使君有妇了。当初那段轰轰烈烈的爱,逐渐尘封于心底。常让她深深痛楚的,除了至刚永不停止的折磨以外,就是玉麟那天真动人的笑语呢喃了。她那一落地,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应该有八岁了,是男孩?是女孩?在什么人家里生活呢?各种幻想缠绕着她。她深信,福晋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八年来,母女见面机会不多,搬到承德后,更没有归宁的日子,福晋始终死守着她的秘密,雪珂也始终悲咽着她的思念。就这样,八年过去,雪珂已经从当日的少女,变成一个典型的“闺中怨妇”了。

  枫叶又红了,秋天再度来临。

  这天黄昏,有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慢吞吞的走进了承德城。承德这城市没有城门,只在主要的大街上,高高竖着三道牌楼,是当初皇室的标志。远远的,只要看到这牌楼,就知道承德市到了。马车停在第一道牌楼下,车夫对车内嚷着:“已经到了承德市了!姥姥!小姑娘!可以下车了!”

  车内跳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个儿太小,车子太高,女孩儿这一跳就摔了一跤。

  “哎哎!小姑娘,摔着没有?”车夫关心的问。

  “嘘!”小女孩把手指放在唇上,指指车内,显然不想让车里的人知道她摔了跤。虽是这样,车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已急忙伸头嚷着:“小雨点儿,你摔了?摔着哪儿了?”

  “没有!没有!”那名叫小雨点的孩子,十分机灵的接了口。“只是没站好而已!”她伸手给老妇人。“奶奶,这车好高,我来扶你,你小心点儿下来,别闪了腰……”

  老妇人抓着小雨点的手,伛偻着背脊,下了车。迎面一股瑟瑟秋风,老妇人不禁爆发了一阵大咳,小雨点忙着给老妇拍着背,老妇四面张望着,神情激动的说了一句:

  “承德!总算给咱们熬到了!”

  “姥姥!”车夫嚷着:“天快黑了!你们趁早寻家客栈落脚吧!这儿我熟的,沿着大街直走,到了路口右边儿一拐,有一间长升客栈,价钱挺公道的!”

  “谢谢啊!”老妇牵起小雨点的手,一步步往前慢慢走去。眼光向四周眺望着,承德,一座座巍峨的老建筑,已刻着年代的沧桑。但,那些高高的围墙,巨扇的大门……仍然有“侯门似海”的感觉。老妇深吸了口气,嘴中低低喃喃,模模糊糊的说了句:“雪珂,我周嬷违背了当初对福晋立下的重誓,依然带着你的女儿,远迢迢来找你了!只是,你在哪一扇大门里面呢?我要怎样,才能把小雨点送到你手里呢?”

  风卷着落叶,对周嬷扑面扫来。周嬷弯下身子,又是一阵大咳。小雨点焦灼的对周嬷又拍又打,急急的说:

  “奶奶,咱们赶快去客栈里吧!去了客栈,就赶快给奶奶请大夫吧……”“没事没事!”周嬷直起身子,强颜欢笑着,望着远处天边,最后的一抹彩霞。“雪珂!”她心中低唤着:“再不把孩子交给你,只怕我撑不住了。”

  周嬷费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打听出雪珂的下落。承德罗府,原来赫赫有名啊!周嬷又费了好几天时间,终于结织了罗府的一位管家冯妈,和冯妈一谈,周嬷就楞住了。原来,罗至刚已有第二位夫人!原来雪珂在罗家并无地位,如果下人眼中,已经如此,实际情况,一定更糟。

  怎样把小雨点送进罗家去呢?怎样让雪珂知道小雨点就是她亲生的女儿呢?总不能敲了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把雪珂婚前生的孩子,交到雪珂面前呀!周嬷始终记得,福晋亲自把小雨点抱来,递到她怀里时,说的一番话:

  “这个孩子活着,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必须立下重誓,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永远不回北京城,永远不再见雪珂的面!如果你违背了誓言,会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她发了誓,很郑重很虔诚很严肃的发了誓。福晋眼里闪着泪光,又交给她一笔钱,恳切的说:

  “拿了这些盘缠,带着孩子,去找亚蒙吧!亚蒙被充军到新疆的喀拉村,在那儿开采煤矿,去吧!找着了亚蒙,一家三口,就在新疆落户,另娶媳妇,另过日子吧!”

  周嬷多感激呀!有了孙女儿,有了盘缠,又有了亚蒙的下落!她连夜带着孩子,离开北京,直奔新疆而去。

  福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周嬷这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新疆,找到喀拉村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朝代改了,喀拉村的人犯全跑光了,没有任何人知道顾亚蒙在何方,连那个煤矿,都已经是个废矿,没人开采了!盘缠已经用完,小雨点又体弱多病,周嬷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又举目无亲。从此,是漫长、飘泊的日子,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周嬷打着零工,做各种活儿,养活小雨点,寻访亚蒙的下落。祖孙二人,挨过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苦楚,有时,周嬷看着小雨点那酷似雪珂的神韵,和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会楞楞的发起呆来。

  “是个小格格呢!怎么命会这么苦呢!”

  是的,小雨点从小餐风饮露,说有多苦就有多苦。祖孙两个从新疆往回走,一走就走了好多年,走得周嬷日形衰弱,百病丛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才知道罗府已经搬回承德了。

  怎样也没胆子把小雨点送到王爷府去。周嬷自知来日无多,越来越恐惧,渴望见到雪珂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终于,她勉强撑持着,带着小雨点来到承德。

  已经到了承德,也知道罗家的地址,在罗宅大门前,徘徊了好几天的周嬷,这才了解到“一面难求”的意义。

  身上最后的几个钱也快用完了,长升客栈里,已欠下好多天的房钱,周嬷的身子,越来越差,常整夜咳得不能睡觉。这天,周嬷得到了一个消息,像是在黑夜中看见了一线曙光,来不及细思,也来不及计划清楚,她做了一个最冒险的决定。

  这晚,周嬷拉着小雨点,强抑悲痛的说:

  “小雨点,奶奶要跟你分开一段日子了!”

  “为什么?”小雨点脸色苍白。

  “你听着,奶奶带着你,巴巴的来到承德,是因为奶奶打听到,这儿有户姓罗的大户人家,心肠好,又待人宽厚,他们家,正巧需要……需要一个小丫头!”

  小雨点睁大眼睛,看着周嬷点点头。

  “你要把我卖给罗家,当小丫头?”小雨点喉咙中哽哽的,眼眶里湿漉漉的。“可以卖很多钱吗?”她问。

  “不是!”周嬷为难极了,能告诉小雨点一切吗?不行呀!她才八岁,她不会守秘,也全然没有心机。“不是为了钱……”“我知道,”小雨点又点头。“你怕我跟你过苦日子,你才这样安排的!我不去!你病着,我如果去做丫头,谁来照顾你呀?”“小雨点!”周嬷急了。“如果我告诉你,是为了钱呢?你瞧,咱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奶奶身子又不好……”

  “卖了我,你就有钱治病了?是不是?”小雨点眼睛一亮:“那么,就卖了我吧!”周嬷抱着小雨点,泪如雨下。

  “小雨点,听我说,进了罗家,别说你姓顾,只说你姓周!罗家有个少奶奶,是个格格,记住,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你见着了她,要特别对她好……告诉她,告诉她……”周嬷一个激动,开始大咳特咳,咳得说不下去了。

  “奶奶!奶奶”小雨点吓得魄飞魂散,拚命帮周嬷捶背揉胸口,一迭连声的说:“你快把我卖了吧!卖了钱快治病吧!”

  周嬷死命攥住小雨点的衣袖,颤抖着,咳着,瞪大眼睛叮咛着:“告诉她,你有一个奶奶,只有一个奶奶,你跟着奶奶去新疆找你爹,找了好多年都没找着……告诉她……你娘……你娘……”周嬷咳得说不下去,小雨点急得泪水奔流。

  “别说了,奶奶,我都知道了,我娘,她早就死了!”

  “小雨点,”周嬷更急切了。“你娘,她没……没……唉!”周嬷叹口气,又咳又喘又着急。“这些话,你只能对那个少奶奶说,不能对罗家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小雨点拚命点头,拚命拍着周嬷的背,泪水不停的掉,声音哽咽着:“我都知道,我听你话,你赶快卖了我治病!”

  “唉!”周嬷再叹了口气,仰头看窗外天空:“老天爷!”她心中默祷着:“让我见雪珂一面吧!”

  第二天,小雨点在冯妈的穿针引线下,卖进了罗家。周嬷没走进罗家大院,只在厨房边的小厅结束了这场买卖,出来拿卖身契和付钱的是罗老太,也就是当年的罗夫人。在罗老太那么锐利,那么威严的注视之下,周嬷什么话都不敢说,眼睁睁看着小雨点被冯妈带走了。

  “明天,”周嬷心想:“明天起,我将去罗家大门前等着,早也等,晚也等,总会等到雪珂出门吧!”

  周嬷并没想到,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明天”。就在小雨点进罗府的那个晚上,周嬷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路。带着她那天大的秘密,她来不及对小雨点有更进一步的安排,就这么饮恨而去了。周嬷的后事,是长升客栈的掌柜,为周嬷料理了的。

  没想到卖小雨点的钱,做了周嬷的丧葬费。一口薄棺,在城西的乱葬岗,就这么入了土。入土那天,掌柜的想到已卖进罗家的小雨点,心存悲悯,因而,亲自去了一趟罗家,见到了罗家的老家人老闵,报了噩耗。老闵是个憨厚忠诚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立刻报告罗老太,罗老太呆住了,没料到世间有这等苦命之人,卖了孙女儿治病,居然连一天都没挨过去。“让小雨点,去坟上给她奶奶磕个头吧!”罗老太对老闵说:“怪可怜的!”因而,小雨点上了奶奶的坟。

  秋日的乱葬岗,朔野风寒,落叶飘零。

  小雨点不信任的看着那座新坟,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死了?她从小相依为命,在这世上仅有的一个亲人,居然死了?那日进罗家,竟成为她和奶奶的永诀!八岁的小雨点无法承受这个,她看着奶奶的坟,看着那片木头的墓碑,上面只有四个字:“周氏之墓”,她顿时痛从中来,抱着那木头牌子,她号啕大哭:“不不!奶奶!你最爱小雨点,你最疼小雨点,你说过,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下……奶奶,你骗了我!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我了?奶奶!奶奶!你教我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奶奶……奶奶……奶奶……”

  小雨点凄厉无助的喊声,震动了荒野,天地为之含悲。连见过不少大场面的老闵,都泪盈于眶。

  但是,小雨点却唤不回她的奶奶了。

  雪珂和小雨点第一次见到面,是周嬷去世三天以后的事了。那天,雪珂要到嘉珊房里去,拿一批绣花的图样。穿过水榭,走入回廊,她就看到远远的,冯妈正带着个小丫头走过来。府里新买了个小丫头,她已经听翡翠说了,却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小丫头个子好小,穿着一身不知是那个大丫头的旧衣服,袖管和裤管都长了一大截,走起路来甩呀甩的,好不辛苦。正走着,斜刺里,玉麟横冲直撞而来,这孩子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一面冲,一面嘴里还吆喝着:

  “我是老虎,我是豹子,我是千里马……巴达,巴达,巴达……我来啦……”这只千里马一冲之下,竟和小雨点撞了个满怀。

  “哎哟!”一声,两个孩子双双摔倒在地。冯妈定睛一看,撞倒了家里的小祖宗,这还得了!她一面慌忙扶起玉麟,一面猛的回手,就给了小雨点一耳光。

  “你这个笨丫头,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还是怎的?看到小少爷来,你好歹躲一躲开呀!”

  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小雨点儿,正踩着过长的裤管想爬起来,被冯妈这一耳光,又打得跌落于地。“哎哎,别打她!别打!”雪珂急步走来,本能的就伸手把小雨点的手握住,用力一拉。这一拉,雪珂就呆住了,心头竟无缘无故的猛跳了跳,像被什么看不到的大力量撞击了一下。她定定神,看着小雨点,好清秀的一个小女孩儿!双眉如画,双目如星,挺直的鼻梁,小小的嘴……这样可爱的孩子,简直是“我见犹怜”呢!雪珂深吸了口气,眼光竟锁在这孩子的面庞上了。“小雨点!还不赶快磕头叫少奶奶!”冯妈很权威的怒喝着:“说你笨,还真笨!教了几天了,见了人要磕头呀!你看着,”她一把拖过小雨点来:“这是少奶奶!”

  小雨点仰着头,呆呆的看着雪珂。和雪珂的反应一样,小雨点怔住了。她觉得好奇怪,这位少奶奶眼中,流露着如此柔和的光芒,温柔得像冬天的阳光。她这一生,只有在奶奶眼中,见到过这种温柔。“叫人哪!”冯妈伸手,拧了一下小雨点的耳朵。

  “哎哟!”小雨点叫了一声,慌忙低头,跪下去,忙不迭的磕起头来。“少……少……少奶奶,万……万……万福!”她结结巴巴的说着冯妈教过的一套。“小雨点儿给……给……少奶奶……磕头请安……”雪珂伸出双手,扶住了小雨点的双肩。

  “别磕了,站起来!”她轻声说。

  小雨点跌跌冲冲的想站起来,心慌慌的,一脚踩住长裤管,又差点摔倒,雪珂及时扶住了她。

  “你的名字叫小雨点?”雪珂问,干脆蹲下来,细细审视着这张娟秀的脸。“是啊,奶奶都喊我小雨点!”

  “奶奶?”雪珂凝视她。“在哪儿呢?”

  小雨点眼眶立刻红了,泪珠涌上来,充斥在眼眶里,她竭力忍着,不可以哭奶奶,冯妈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但是,要不哭,好难呀!“奶奶……”她哽咽着:“死了!”

  “哦!”雪珂似乎被这孩子的泪,烫了一下,心中猛的掠过一阵抽痛和怜惜。“那么,你爹呢?你娘呢?怎么把你这么小的孩子,卖来当丫头?”

  “我没爹,我也没娘,”小雨点咽着泪水,鼻子里唏哩呼噜。“我奶奶卖了我,才有钱治病,她没有法子,我们好穷……可是,她没治好病,就死了……”小雨点再也熬不住,泪珠沿着面颊,滴滴滚落。“这个教不好的笨丫头!”冯妈气极了,又想去拧小雨点的耳朵。“算了,冯妈!”雪珂站起身来,拦住了冯妈。“她这么小,怪可怜的!没爹没娘,又失去了奶奶……”雪珂深深看小雨点。“别哭了!孩子!”小雨点心中热热的,多么,多么温柔的声音呀!多么,多么温柔的眼神呀!又多么,多么慈爱与美丽的脸孔呀……她慌慌忙忙的用衣袖擦眼睛:不许哭的!不能哭的!当丫头没有资格哭的,冯妈说的。怎么眼泪水就一直要冒出来呢?真是的!“来,别用袖子擦眼睛!”雪珂说,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纱小手帕,塞在小雨点手中。“拿去!”

  小雨点呆呆的接过手帕,好温暖好香的小手帕呀!

  “好了!”冯妈一扯小雨点,对雪珂福了一福。“少奶奶,我带她去厨房,老太太交代,要从最根本的工作训练起来,我想,先叫她去灶里烧火吧!”

  “烧火?”雪珂一怔:“这么小,不会烫着吗?”

  “少奶奶!”冯妈嘴角牵了牵,掠过一丝嘲弄的笑。“丫头就是丫头命哪!又怕烫又怕摔,那还能做活吗?”

  冯妈拉着小雨点,不由分说的就向厨房走。玉麟又开始在回廊里横冲直撞:“我是老虎!我是大熊!我是千里马……巴达,巴达,巴达……”雪珂怔怔的站着,怔怔的望着小雨点的背影,兀自出着神。翡翠忍不住拉拉雪珂的袖子,喊了一声:

  “格格!咱们走吧!”格格!小雨点触电似的回过头来。奶奶说过一句话,见着了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小雨点心慌慌,完全想不出来。正在怔忡之中,冯妈已拎着她的耳朵,一路拉扯了过去:

  “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走一步,停一步!你当你是千金小姐吗?还不给我快一点干活去!”

  小雨点被一路拖走了。

  雪珂莫名其妙的,叹了长长一口气。

  “格格,”翡翠轻言细语的。“别叹气了,给老太太或是少爷听到,又有一顿气要受……”

  唉。雪珂心中叹了更大的一口气:在罗家,当小丫头不能掉泪,当少奶奶不能叹气。可是,人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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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1




  就在小雨点和雪珂相对不相识的时候,北京的颐亲王府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天一大早,天爷的亲信李标就直奔进来,手持一张名帖,慌慌张张的说:“王爷,外面有客人求见!”

  “怎么?”王爷瞪了李标一眼。“你慌什么?难道来客不善?”王爷拿过名帖来看了看:“高寒,这名字没听说过啊!这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急事要见我?”

  “王爷!”李标面露不安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看走了眼,这位高先生实在眼熟得很,好像是当年那个……那个充军的顾亚蒙呀!”王爷大吃一惊,坐在旁边的福晋已霍然而起,比王爷更加吃惊,她急步上前追问:

  “你没看错吗?真是他吗?为什么换了名字?他的衣着打扮怎样?很潦倒吗?身边有别的人吗……”

  “他看来并不潦倒,身边也跟着一个人!”

  “哦哦?”福晋更惊。“是周嬷吗?”

  “不是的,是个少年小厮,一身短打装扮,非常英俊,看来颇有几下功夫。”“哦!”王爷太惊愕了。“你说那顾亚蒙摇身一变,变成高寒,带了打手上门来兴师问罪吗?”他咽口气,咬咬牙说:“好!咱们就见见这位高寒,他是不是顾亚蒙,见了就知道!”

  王爷大踏步走进大厅的时候,那位高寒先生正背手立在窗边,一件蓝灰色的长衫,显得那背影更是颀长。在他身边,有个剑眉朗目的少年垂手而立,十分恭谨的样子。

  “阿德,”那高寒正对少年说:“这颐亲王府里的画栋雕梁,已经褪色不少,门口那两座石狮子,倒依然如旧!”

  王爷心中猛的一跳,跟着进门的福晋已脱口惊呼:

  “亚蒙!”高寒蓦的回过头来,身长玉立,气势不凡,当日稚气未除的脸庞,如今已相貌堂堂,仪表出众,只是,眉间眼底却深刻着某种无形的伤痛,使那温文儒雅的眸子,透出两道不和谐的寒光,显得冰冷,锐利,而冷漠。

  “亚蒙?”高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高了声音问:“有人在喊亚蒙吗?九年以前,我认识一位顾亚蒙,他被充军到遥远的天边,路上遇到饥荒又遇到瘟疫,他死了!顾亚蒙这个人死过很多次,路上死了一次,到矿里,深入地层下工作,又被倒塌的矿壁压死了一次。和看守军发生冲突,再被打死了一次,当清军失势,矿工解散,那顾亚蒙早已百病缠身,衣不蔽体,流浪到西北,又被当地的流氓围攻,再打死一次!于是,顾亚蒙就彻底的死了,消失了!”他抬头挺胸,深吸了口气:“对不起,王爷,福晋,你们所认识的亚蒙,早就托你们的福,死了千次万次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名叫高寒!”高寒冷峻的说着,是的,那在陕西被流氓追逐殴打的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如果没有高老爷和阿德主仆二人,伸援手救下他来,他今天也不会站在王府里了。人生自有一些不可解的际遇,那高振原老爷子,六十岁无子,一见亚蒙,谈吐不俗,竟动了心。把亚蒙一路带回家乡,两人无所不谈,到了福建,老人对亚蒙说:“你无家,我无子,你的名字,已让满人加上各种罪名给玷污了。现在,你我既然有缘,你何不随了我的姓,换一个名字,开始你新的人生?”

  于是,他拜老人为义父,改姓高,取名“寒”。雪中之玉,必然耐寒!他已经耐过九年之寒了!今天,他终于又站在王爷面前了。他终于能够抬头挺胸,侃侃而谈了。

  “亚蒙虽死,阴魂未散,王爷有任何吩咐,不妨让我高寒来转达!”王爷怔了片刻,脸色忽青忽白,骤然间,他大吼出来:

  “你居然还敢回来!九年前你造的孽,到今天都无法消除,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的跑进王府来,对我这样明讽暗刺……”高寒的声音,冷峻而有力:

  “王爷!让我提醒你,现在是民国八年了!‘王爷’这两个字,已经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了!你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而我,也不再是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的那个人!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拿我,已经无可奈何了!”

  “你混帐!”王爷大怒,一冲上前,就攥住高寒胸前的衣服。“不错,是改朝换代了!你连姓名,都已经改了!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翻不了身,我也永远痛恨你,你带给这个家无法洗刷的耻辱……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你……”

  “王爷!”那名叫阿德的少年走过来,轻描淡写的把王爷和高寒从中间一分,王爷感到一股大力量,直逼自己,竟不由自主的松了手。他愕然的瞪着那少年,是,高寒绝不是顾亚蒙,他身边居然有这样的好手,怪不得他有恃而无恐了。“大家有话好说好说,”阿德笑嘻嘻的,看王爷一眼;“我家少爷,好意前来拜访,请不要随便动手,以免伤筋动骨……”

  什么话!王爷气得脸都绿了,正待发作,福晋已急急忙忙的往两人中间一拦,眼光直直的看着高寒,迫切的,困惑的开了口:“你们母子见到面了没有?那周嬷,她找到了你没有?难道……你们母子竟没有再相逢?”

  “什么?”高寒一震,瞪视着福晋。“为什么我们母子会相逢?我在远远的新疆,民国以后,我就东南西北流浪,然后又去了福建,我娘怎可能和我相遇?到北京后,我也寻访过我娘,但是,我家的破房子早就几易其主,我娘的旧街坊说,八年前,我娘就不见了!你们!”他往前一跨,猛的提高了声音:“你们把我娘怎样了?”

  “天地良心!”福晋脱口喊出:“那周嬷……她不是去找你了吗?是我告诉她的地址,新疆喀拉村,是我给了她盘缠……她应该早就到新疆去了呀!”

  高寒一呆,王爷也一呆。

  “你这话当真?”高寒问福晋。“这种事,我也能撒谎吗……”

  福晋话没说完,王爷已怒瞪着福晋吼:

  “你瞒著我做的好事!你居然周济周嬷,又私传消息,你好大的胆子!”“王爷!”福晋眼中充泪了。“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们就不要再重翻旧帐了吧!”

  高寒踉跄着退后了一步。

  真的吗?周嬷去了新疆,可能吗?那样天寒地冻,路远迢迢!如果她真的去了,却和他失之交臂,那么,她会怎样?回到北京来?再向福晋求救?他抬起头来,紧盯着福晋:

  “后来呢?以后呢?”“以后,”福晋楞了楞。“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么,”高寒抽了口气。“雪珂呢?”

  王爷忍无可忍的又扑上前来。

  “你这个混帐!你还敢提雪珂的名字!她嫁了!她八年前就嫁给罗至刚了!现在幸福美满得不得了,如果你敢再去招惹她,我决不饶你!我会用这条老命,跟你拚到最后一口气!”

  “王爷王爷!”福晋着急的拉住他。“别生气呀!”她哀求似的看向高寒:“王爷这两年,身子已大不如前,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追究了吧!”

  “过去的事还没过去!”高寒大声说:“我那孩子呢?告诉我,我那孩子呢?”王爷喘着气抬起头来:

  “那个孽种,一落地就死了!”

  高寒脸色大变,这次,是他一伸手,抓住了王爷的衣襟。“你说什么!什么叫一落地就死了?你胡说!你们把他怎样了?怎样了……”“埋了!”王爷也大叫:“你要怎样?我们把他埋了!这种耻辱,必须淹灭……”“天哪!”高寒痛喊,疯狂般的摇撼着王爷:“你们怎么下得了手?那个无辜的小生命,难道不是你们的骨肉!你们怎能残害自己的骨肉啊?”“住手!住手!”福晋喊着,没命的去拉高寒:“听我说,那孩子没死!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儿,我连夜抱去交给你娘,你娘,她不敢留在北京,就连夜抱着去新疆找你了!”

  福晋此语一出,高寒呆住了,王爷也呆住了,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福晋。福晋凄然的瞅着王爷半晌,才哽咽着,喑哑的说:“请原谅我!那孩子粉妆玉琢,才出生,就会冲着我笑,我下不了手。周嬷,她失去儿子,已经痛不欲生,让她带着孩子,去和亚蒙团聚,也算……我们积下一点阴德,我怎么想得到,她居然没有找到亚蒙?”福晋边说,泪水已夺眶而出,一转身,她激动的握住了高寒的手臂,热切的抬起头来,含泪盯着高寒,真挚的说:“不要再来找我们了,我们是两个无用的老人了!不要再去找雪珂了,她已经罗敷有夫,另有她的世界和生活了!去……去找你的娘和你的女儿吧!她们现在正不知流落何方,等着你的援手呢!”福晋顿了顿,眼光更热切了:“亚蒙,对过去的事,我们也有怨有悔,请你,为了我和王爷,为了雪珂,立刻去寻访她们两个吧!”

  高寒凝视着福晋,眼底的绝望,逐渐被希望的光芒给燃亮了。晚上,高寒和阿德坐在客栈房间里,就着一盏桐油灯,研究着手里的地图。“从北京到喀拉村,这条路实在不短,前前后后,又要翻山越岭,又要涉过荒无人烟的沙漠……我娘,带着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怎么可能凭两条腿走了去?再加上,这条路又不平静,有强盗有土匪,有流窜的清军,有逃亡的人犯……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担心,我娘和那孩子……会有怎样的遭遇!”“少爷!”阿德背脊一挺,诚挚的说:“我们可以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的找过去,一个人家接一个人家的问过去!总有几个人,会记住她们吧!”

  “八年了!阿德!”高寒痛楚的说着:“八年可以改变多少事情!”他背着手,开始在室内走来走去。“我简直不知道要从那一条路,那一个地方开始找!”他忽然站住,眼里幽幽的闪着光。“或者,我们应该去一趟承德!”

  “承德?”“是的,承德。”高寒望了望窗外黑暗的苍穹,再收回眼光来,凝视阿德。“我们应该去一趟承德!”他的语气中带着渴盼与期望。“雪珂在承德,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对于我娘和孩子,不知道她那儿有消息没有!我娘,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又是个实心眼儿的妇人,她在动身以前,应该想法子和雪珂通上消息……对!”他一击掌:“我们立刻动身去承德!”

  “好!”阿德二话不说,站起来就整理行装:“我这就去雇一辆马车来,少爷,你等着,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动身了!”

  高寒一怔。“阿德!”“是!”“你不阻止我吗?我记得,在我们动身来北京之前,我那义父是这样对你说的,‘阿德,你好好给我护送他到北京,如果是寻亲呢,就帮他去寻,如果是去找雪珂呢……就把他给我押回到福建来!’”阿德抬头,对高寒微微一笑。

  “是的,我家老爷是这样命令我的!”

  “那么,你不预备阻止我?”

  “少爷,”阿德对高寒更深的一笑。“从我们在大西北相遇,我们在一起也有七个年头了,七年里,你的心事,瞒不过老爷,也瞒不过我阿德!你现在已经下了决心要去承德了,你是寻亲也好,你是寻妻也好,我有什么‘力量’,来阻止你九年来的‘等待’呢?既然没有力量来阻止,我就只好豁出去,帮你帮到底!反正老爷远在福建,鞭长莫及!何况,这寻亲与寻妻,一字之差,又是很相近的样子,我阿德念书不多,弄不清楚!”高寒激赏的看着阿德,虽然心中堆积着无数的问题,却被阿德引出了笑容。重重的拍了阿德的肩膀一下,他心存感恩的,真挚的说:“阿德,你和我名为主仆,实则兄弟,更是知己。”他突然出起神来:“你知道吗?当年雪珂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名字叫做翡翠……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雪珂身边。唉!”他叹了口长气。“原来雪珂生了个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八岁整了,不知道现在这一刻,她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快不快乐?好不好……”小雨点绝对不知道,她的爹和娘,都距她只有咫尺之遥。她在罗家当着小丫头,努力烧火,努力擦桌子,努力扫地,努力洗衣服,努力做一切一切的杂务……当然,还要帮罗老太太捶背捏肩膀,帮冯妈扇扇子,帮玉麟小少爷抓蟋蟀绑风筝……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忙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朋友,是和她住一个房间的另一个丫头,比她大四岁的碧萝。当然,她好希望去服侍那位格格少奶奶,但是,她能和雪珂接近的时间并不多。玉麟只有五岁,天真烂漫。在家中,他是唯一的独子,是罗老太的心肝宝贝,他得天独厚,养尊处优,要什么有什么,独独缺少儿时玩伴。自从小雨点进门,玉麟高兴极了,总算找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他对小雨点是不是丫头这一点,完全置之不理,就一片热情的缠住了小雨点。

  小雨点在罗家遭遇的第一场灾难,就是玉麟带来的。

  这天,玉麟兴冲冲的冲进厨房,一把抓住小雨点,就往花园里跑。“小雨点儿,你快来!”

  “干什么呀?”小雨点不明所以,跟着玉麟,跑得喘吁吁。

  玉麟站在一棵大树下,指着高高枝桠。

  “瞧!树上有个鸟窝儿,瞧见没?”

  “瞧见啦!”“我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送给你!”玉麟摩拳擦掌,就要上树。“不要!不要!”小雨点吓坏了,慌忙去拉玉麟:“这么高,好危险,你不要上去……”

  “怕什么?”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推开了小雨点。“爬树我最行了!我把鸟窝摘给你,你有小鸟儿作伴,就不会天天想你的奶奶了!”玉麟说做就做,立刻手脚并用,十分敏捷的对树上爬去。小雨点仰着头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着急:

  “小少爷!不要爬了!我谢谢你就是了!我真的不要鸟窝儿呀!你快下来嘛!”玉麟已经越爬越高,小雨点急切的嚷嚷声,更激发了他男孩子的优越感。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摘到鸟窝儿。他伸长手,就是够不着那鸟窝,他移动身子,踩上有鸟窝儿的横枝,伸长手,再伸长手……快够到了,就差一点点……突然间,“咔嚓”一声,树枝断了,玉麟直直的跌落下来,“咚咚”的摔落在石板铺的地上了。

  “小少爷!”小雨点狂叫着,扑过去,看到玉麟头上在流血,吓得快晕过去了。“冯妈!碧萝,老闵,老萧……”她把知道的人全喊了出来:“少奶奶,二姨娘,老太太……快来呀!小少爷摔伤了呀!”接着,罗府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混乱。大夫来了,罗至刚从铺子里也赶回来了,嘉珊哭天哭地,只怕摔坏了她这唯一的儿子。老太太更是急得三魂少了两魂半,全府的丫头仆佣,熬药的熬药,送水的送水,端汤的端汤,打扇的打扇……连一向不大出门的雪珂和翡翠,也挤在玉麟房里,帮忙卷绷带包伤口。终于,大夫宣布只是小伤,并无大碍。玉麟也清醒过来,笑嘻嘻在那儿指天说地,惋惜没摘到鸟窝儿。当大夫送出门去了,一场虚惊已成过去,罗老太太开始追究起责任来了。

  “是谁让他去摘鸟窝的?”

  小雨点一直跪在天井里那棵大树下。自从玉麟摔伤后,她就依冯妈的指示:跪在“犯罪现场”。

  “是小雨点儿!还跪在那儿呢!”冯妈说。

  “新来的丫头?好大的狗胆!”至刚眉头一拧。“冯妈,去给我把家法拿来!好好惩治她一顿!”

  雪珂心中一慌,本能的就往前一拦。

  “算了!至刚,都是小孩子嘛!骂她两句就好了!何必动用家法呢?”“你说什么?”罗老太太惊愕的看着雪珂。“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你还为她求情,真是不知轻重!冯妈!给我重打!”

  于是,在那棵大树下,冯妈拿着家法,抓起小雨点,重重的打了下去,全家主仆,都站着围观。

  “冯妈,”至刚说:“重打!问她知不知错?”

  冯妈的板子越下越重,小雨点开始痛哭。跟着奶奶流浪许多年,风霜雨露都受过,饥寒冻馁也难免,就是没挨过打。奶奶一路嘘寒问暖,大气儿都没吹过她一下。现在当小丫头,才当了没多少日子,就挨这么重的板子。她又痛又伤心,竟哭叫起她那离她远去的奶奶来:

  “奶奶!你在哪里?你怎么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奶奶!我不会当丫头,我一直做错事……奶奶呀!奶奶呀……”

  “反了!反了!”罗老太太气坏了。“居然在我们罗家哭丧!冯妈,给我再重打!”冯妈更重的挥着板子,小雨点的棉布裤子已绽开了花。雪珂忍无可忍,往前一冲,急急的喊:

  “够了!够了!别再打了!娘!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住啊?娘!我们是积善之家,不是吗?我们不会虐待小丫头的,不是吗……”“格格!”翡翠惊喊。来不及了,罗老太太的怒气,已迅速蔓延到雪珂身上。她转过头来,锐利的盯着雪珂。

  “你说什么?虐待小丫头?你有没有问题?这样偏袒一个丫头,你是何居心?看来,你对于‘下人’,已经偏袒成习惯了?”一句话夹枪带棒,打得雪珂心碎神伤。至刚斜眼看了雪珂一眼,是啊!这个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女人,在罗家待了八年,像一湖止水,就没看到她对什么人动过“感情”,这种时候,却忽然怜惜起一个小丫环来了?

  “冯妈,家法给我!”至刚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抢下了家法。

  “至刚!”雪珂惊呼。“打小丫头,也劳你亲自动手吗?”

  “如果她能劳你亲自袒护,就能劳我亲自动手!”

  至刚怒吼一声,板子就重重的落下,一下又一下,他打的不是小雨点,是他对雪珂的怨,对雪珂的恨。小雨点痛得天昏地暗,哭得早已呜咽不能成声。雪珂不敢再说任何话,只怕多说一句,小雨点会更加受苦。但是,看着那家法一板一板的抽下,她的泪,竟无法控制的夺眶而出了。

  “好了!够了!”终于,老太太说话了。

  至刚丢下了板子。一回头,他看到雪珂的泪。

  “跟我来!”他扭住雪珂的手臂,直拖到卧房。“你哭什么?”他恶狠狠的问。“哭……”雪珂颤栗了一下。“好可怜的小雨点,她莫名其妙,就代我……代我受罚!”

  “你知道的!是吗?你就这样看透我!”至刚咬牙切齿,伸手捏住雪珂的下巴,捏紧,再捏紧,他恨不得捏碎她,把她捏成粉末。“不要考验我,我不是圣人,你让我受的耻辱,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算总帐的,总有一天!”

  雪珂被动的站着,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天晚上,小雨点昏昏沉沉醒来,只见到雪珂正用药膏,为她涂抹伤口,她涂得那么细心,她的手指,如此温柔而细腻,小雨点觉得,就是有再多的伤口,也没什么大关系了。上完了药,翡翠已拿来一床全新的被褥,为小雨点轻轻盖上。雪珂拉着被角,细心的塞在小雨点身子四周,一边塞,一边对碧萝说:“你要帮忙照顾着她,因为小雨点儿伤成这样,一定要趴着睡或侧着睡,别让她压着伤口,好不好?”

  “是的,少奶奶,我会的!”碧萝应着。

  雪珂凝视着小雨点,不知怎的,泪,又来了。

  小雨点用胳膊撑起身子,十分震动的抬起一只手来,为雪珂拭着泪,她痴痴的看着雪珂,痴痴的说:

  “少奶奶,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啊?刚才为我求情,现在又亲手为我上药,还给我一床新被子,还为我掉眼泪,我……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呀!”雪珂无言以答,只感到心痛无比。那种心痛难以言喻,像是自己的心脏和神经,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捏得快要碎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1




  这天是阴历十五。每逢初一和十五,雪珂照例要去庙里上香。以前在北京时,她去香山,去卧佛寺,去碧云寺。现在到了承德,她最常去的是普宁寺。其实,去普宁寺是罗老太太的习惯,初一、十五也是罗家上香祈福的日子。对雪珂来说,任何庙宇代表的意义都一样,任何菩萨代表的意义也都一样。站在菩萨面前,她已不再为自己的未来祈祷,只为远在天边,音讯全无的亚蒙、孩子、周嬷祈祷: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恨绵绵无绝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天,三辆马车浩浩荡荡而来,罗家全家到了普宁寺。

  寺前,有一个大广场,场中,照例有各种小贩在卖东西,有的卖香烛,有的卖捏面人,有的卖鞋子,有的卖风筝和日用品……庙前,总是满热闹的。来上香的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多半都扶老携幼,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各种人等,都会在庙前来往穿梭。

  这天,罗家大小,到了普宁寺,这天,高寒主仆,也到了普宁寺。寺边,有一棵大树,高寒隐在那棵大树下,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了。阿德骑着一辆脚踏车,在寺前寺后,广场上,偏殿上,马路上……各处巡逻。不时骑过来对高寒简报一下:“还没看到他们来,但是,他们一定会来的!我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不会出错的!”

  过了一会儿,阿德又骑过来,再三叮嘱:

  “少爷,见着了人,你可不能莽撞,先远远的瞧一瞧是怎么个情景再说,她身边一定跟着许多人,你可别打草惊蛇,弄得不可收拾!”“阿德,”高寒压抑着,叹口气说:“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轻重厉害的!今天,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要先看看,王爷说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假……”“嗬嗬,少爷,”阿德瞻着高寒,摇摇头。“我对你还真有点不放心,你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会知道的!”高寒深深的呼吸着,眼光落在每一辆新到的车子上,搜寻着记忆中的身影。“我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断定’她在过怎样的日子……”他陡的一震:“来了!”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来了!这三辆马车,一定就是了!”

  第一辆车子停下,冯妈扶出了罗老太。

  第二辆跟着停下,翡翠搀出了雪珂。

  “翡翠!雪珂!”高寒低喊着,再也看不到其他下车的人了,他的眼光死死的盯着雪珂。雪珂雪珂,这名字,在醒时梦里,都呼唤了千千万万次!这面庞,这眼睛,这身形……在每个记忆中,都如此鲜明。而现在,雪珂竟在眼前了!依然是秀发如云,依然是身材袅娜,依然是亭亭玉立,依然是眉眼盈盈……高寒的心狂跳着,手心里沁着冷汗,整个人往前仆着,似乎随时准备冲出去。

  “少爷!”阿德警告的喊,低声说:“你就站在这儿别动,看着就好,千万别出去!罗家似乎全家出动了!”

  一个小男孩,忽然对着树下飞奔而来。

  “娘!娘!”玉麟喊着:“有个小猴儿!好可爱的小猴儿!我要小猴儿!”嘉珊正在搀着老太上台阶。雪珂急忙追着玉麟过来。

  “玉麟!”雪珂嚷着。“别乱跑呀!快回来,等会儿奶奶生气了!”“不行不行!”玉麟直奔到树下,站在一个卖猴子的小贩面前,兴奋无比的嚷:“我要小猴儿!”

  雪珂追到树下来了,一把牵住玉麟的手。

  高寒差点从树后面栽了出去。

  “原来,她已经有个儿子了!”高寒的手指,深深嵌进树干的隙缝中去。“她和罗至刚的儿子!那么,她不会再眷恋那失去的女儿了!”他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情绪激动澎湃,简直不能自己。“好了,别教奶奶等咱们!”雪珂要拉玉麟走。

  “不要嘛,我要跟小猴儿玩!”

  原来,树下有个年轻人,手里牵了只小猴子,肩上又坐着两只小猴子,正在那儿卖猴子。

  “这位太太!”年轻人对雪珂笑嘻嘻的说:“给你的少爷买只小猴吧!小猴儿通人性,又会表演!来!给小少爷敬个礼,敬礼!敬礼!”年轻人把肩上的猴子一逗,那猴儿真的对玉麟敬了个礼。玉麟乐坏了,拍手直笑。

  小猴儿见玉麟拍手,也拍起手来。

  玉麟简直着迷了,缠着雪珂,直嚷直叫:

  “给我买小猴儿嘛,不管不管,我要小猴儿嘛!”

  雪珂回头望,老太太已经站定,对这边不耐的看过来。雪珂心一慌,拉着玉麟,急着想走。

  “玉麟乖,你瞧奶奶生气了!”

  年轻人急忙上前,笑嘻嘻的对雪珂一拦:

  “别急着走哇!太太!你家少爷心地好,模样好,养只猴儿可以训练他的耐心,对他有百利而无害!何况,看你们这样子,也知道你家大富大贵,猴儿卖得便宜,只要十个铜板,买了吧!”“对不起,”雪珂陪笑的看着年轻人。“我们家不能养小动物,子孩子不了解家里规矩,对不起……”

  雪珂话未说完,老太、至刚、翡翠……都已来到身边。翡翠一脸着急的喊:“格格!”“格格?”老太的声音高了八度。“什么时代了,还有格格?那有个格格如此轻浮,上香不进庙门儿,尽在庙外面磨菇?这儿是有观音呢?还是有如来?”老太怒瞪着雪珂:“到罗家这么多年了,规矩还没学会吗?”

  “娘……”雪珂声音哑了,眼中已迅速充泪。

  至刚一步跨上前来,伸手就掐住了雪珂的胳臂,他那练过铁砂掌的手指和铁钳一样硬,紧紧的箍住了她。

  “眼泪收回去!”他命令的低语。“你做出这副委屈样子要给谁看?一出门就削我面子,回家让我跟你好好算帐!”至刚咬牙切齿:“走!”雪珂脚步跄踉着,像一个被押解的囚犯,跟着大伙儿走往庙里去了。高寒血脉愤张,激动万分,一回头,就紧抓住了阿德,痛楚的喊出来:“你认为这种样子,像是幸福和美满吗?阿德,我没办法对我所看到的一切,置之不理!我要留下来,我要找出谜底,我要……救我的雪珂!”雪珂这天的日子,是非常难受的。

  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把雪珂的左手往桌上一抛,那左手的小指上,自从断指之后,八年来,都戴着一个纯金的指套。老太指着指套,疾言厉色的说:

  “不要以为已经受过教训,就可以一错再错!这个指套,难道还不能让你变得端庄起来吗?你看嘉珊,她虽是二房,也没有像你这样,和一个耍猴子的人也能有说有笑,眉来眼去!”

  “娘……”雪珂颤抖着喊了一声,想解释。

  “不要解释!”老太喝止,厌恶的看着雪珂。“你实在不配喊我娘!八年来,我们罗家一直容忍着你,没把你休了,是你的造化!你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为了至刚的面子,我们把所有的羞辱,都咽在肚子里,你自己该心里有数,我们对你的容忍和包涵!不要考验我们,不要惹我们,如果你再有一丁点儿差错,我们不是休了你,没那么便宜!我会让你……”老太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度日如年的!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雪珂含泪回答。

  这天的罪,并没有受完,到了晚上,至刚拎着一壶酒,闯入了雪珂房里。“雪珂!来陪我喝酒!”

  雪珂走过去,默默的为至刚斟酒,翡翠忙着从厨房端来小菜,又忙着布碗布筷。至刚斜睨着雪珂,眼神是阴郁而痛楚的。骤然间,他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笑!”他命令的说:“对我笑!”

  雪珂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出了一滴泪水。

  “你!混帐!”至刚把雪珂用力一推,雪珂撞上了床柱,差点跌到地下去,翡翠慌忙扶住,回头惊喊:

  “少爷!”“你滚出去!”至刚抓住翡翠的肩,就往门外推:“出去!出去!那有这样不识趣的丫头,杵在别人夫妻中间碍手碍脚!你再这样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到吴将军府里去!看你长得还标致,说不定吴将军会把你赏给他手下的那个亲信当姨太太!”雪珂一惊,真的害怕。吴将军是段氏政府中的要员,驻守承德,经常去北京,声名赫赫。至刚虽已退出政坛,和吴将军却拜了把子,一起听戏,一起打猎,也一起做些生意。两年前,罗家有个丫头,和一个小厮私奔,就是吴将军帮至刚追了回来,小厮被枪毙,丫头跳了井。至刚则指桑骂槐的对雪珂嚷:“我们罗家,一定祖坟葬得不好,怎么总出些丢人现眼的事!以后无论有谁不规矩,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雪珂怕吴将军,承德人人怕吴将军,翡翠也怕。对雪珂无助的看了一眼,翡翠只好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匆匆离去。

  翡翠一走,至刚就甩上了房门。

  “雪珂,到床上去!”他简单明了的说。

  雪珂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难堪,她挺了挺胸。

  “我不要!”“你说什么?”至刚大声问,气得发抖。“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你却冷冰冰的像一个冰柱!你身上没热气吗?你却有热气为别人赴汤蹈火!我真想撕裂你,撕开你,看看你这个冷漠的皮囊里,包藏着怎样的一颗心……”他纠缠着她,伸手去拉她胸前的衣服。“至刚!”雪珂一闪,闪开了他,伸出双手去,她握住了他那狂暴的手,哀恳的说:“八年了!至刚,我们这种彼此折磨的生活,已经过了八年了!你是这样一个外表英俊,内心善良,带着豪爽之气,侠气之心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苦苦和我过不去?你已经有了嘉珊了,有玉麟了,等于有个好幸福的家庭了!你就把这个不完美的我,给丢在一边冷冻起来,让我去自生自灭吧!”“这就是你的期望?”至刚盯着雪珂,声音里夹带着深沉的痛楚和强烈嫉妒。“你不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来形容我!我既不善良也不豪爽,我小器,我自私,我虚荣,我嫉妒……我恨你!”他摇撼着她,疯狂般的摇撼着她,大吼大叫着:“从新婚之夜开始,你就期望我把你冷冻!别的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巴结讨好,生怕不得宠,你呢?却生怕会得宠!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一个做丈夫的心?践踏一个男人的自尊?我恨你!但是,我不让你平静,我也不给你安宁,我更不许你去自生自灭,我就是要折磨你……”

  “不!不要!”雪珂凄然的大喊:“你放了我吧!你饶了我吧!”雪珂想夺门而逃,至刚把她捉了回来,两人开始拉扯挣扎,各喊各的。酒壶酒杯在拉扯中翻落地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同一时间,小雨点抱着一叠干净且摺好的被单,沿着回廊走向雪珂的卧房,嘴里还在喃喃背诵:

  “冯妈交代的,第一件事,给少奶奶送被单,然后第二件事,去二姨太房里收换洗的衣裳,第三件事,去问老太太吃什么消夜,第四……”小雨点突然站住了,听到雪珂房里惊天动地的声响,又一眼看到翡翠,站在门外直发抖。小雨点大惊失色,惊慌的问:“是谁……在欺侮少奶奶呀!”

  才问完,她又听到雪珂一声尖叫:

  “不要碰我!请你饶了我,饶了我……”

  小雨点不假思索,就跑过去把房门一把推开,翡翠忙奔过来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小雨点跑了进去,慌慌张张的喊着:“少奶奶!你怎么了?是谁……”

  至刚回头看,目眦尽裂。

  “又是你这个臭丫头!”至刚一挥手,给了小雨点一耳光,小雨点往后翻跌,被单落了一地,她小小的身子,摔落在后面的翡翠身上。这一阵大闹,终于把老太太和嘉珊都惊动了。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对雪珂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她抬头看着至刚,责备的说:“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闹得全家不宁?”

  嘉珊奔过来,急忙用小手绢给至刚擦汗,拉着他的胳臂,赔笑的说:“好了!好了!我让香菱重新烫一壶酒来,陪你好好的喝两杯!走吧!”嘉珊拉着至刚走了。老太太死瞪着雪珂。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太太的声音坚硬如寒冰。“咱们走着瞧!”一转身,老太太也走了。

  雪珂惊魂甫定,和翡翠两人都奔过去检查小雨点。

  “小雨点,伤到了没有?前几天挨打还没好,又摔这么一跤,快起来给我看看!”雪珂说,去扶小雨点。

  小雨点呆呆坐在地上,瞪视着一地的被单,不言也不语。

  “小雨点,”翡翠不禁怔了怔。“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吓傻了?少奶奶在问你话呢!”

  小雨点这才抬头,怯怯的看着两人,脸上,挂下两行泪珠。“我完了!”她小小声的说:“我弄脏了被单,回去冯妈一定要打我的!”雪珂心中一痛,深深的看了小雨点一眼,就一把把她紧搂怀中。“原来,冯妈常常打你,是不是?”她说,怜惜的摸着小雨点的头。“你奶奶真是选错了人家呀!承德几千几百户人家,她怎么会偏偏把你送到罗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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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天后,在承德市的清风街,新开了一家店,是个二层楼的、古雅的小楼房,里面卖的是古董、玉器、字画、摆饰、印鉴……各种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店里的摆设雅致清爽,颇具匠心。店的名字,也很风雅脱俗,名叫“寒玉楼”。

  转眼间,到了初一,又是罗家去普宁寺上香的日子。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雪珂紧跟在罗老太太身边,寸步不离,目不斜视。上完香,祈完福,广场上有些什么小贩行人,她全都不知道。出了庙门,先把老太太扶上第一辆车,她和翡翠才往第二辆车走去。刚举步,有个小伙子骑了辆自行车,从坡道上往下滑,大概是煞车坏了还是怎么的,车子直冲过来,撞上了翡翠。“哎哟!”翡翠轻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直鞠躬,伸手去搀翡翠,闪电般的,已在翡翠手中塞了个小纸条。一面低声说了句:“给格格,要紧要紧。”骑上车子,小伙子飞一般的去了。

  “怎样?翡翠?”雪珂关心的问:“有没有撞着那儿?伤了那儿?”“没,没,没事!”翡翠结舌的说,眼光追着小伙子,却已人迹杳然。“咱们上车,快走吧!”

  回到罗府,雪珂才进卧室,翡翠已急忙关门关窗子。雪珂诧异的看着翡翠,这丫头怎么了?自从庙门口撞了一下,就魂不守舍,脸色苍白。“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格格呀!”翡翠低声说:“你瞧这是什么?”

  翡翠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个打着万字结的纸条,被翡翠握得那么紧,万字结都歪曲了。

  “哪儿来的?”雪珂的心脏怦然一跳,感染了翡翠的紧张。

  “就是撞我的那个小伙子呀,他塞给我的,还对我说:‘给格格,要紧要紧。’”雪珂的心脏,又狂跳了两下,迅速的,她取过那纸条。万字结!好熟悉的打法,以前悄悄给亚蒙写信,总是打个万字结。那时,见一次面好难,也要等到上香,或是跟周嬷上街的时候才见得着,见了面,彼此一定交换一个万字结……可能吗?雪珂的手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心怦怦的跳个不停……好不容易,总算打开了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寒玉楼承德市清风街十五号”

  她怔忡着,翡翠小声说:

  “后面还有字!”雪珂把纸条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小店有洁白美玉一只;冒昧恳请夫人前来一观!”

  雪珂整个人惊呆了,抬起头来,她的两眼绽放着光芒,脸色苍白如纸,却在那闪亮的眸子映照下,出奇的美。翡翠好多年都没有在雪珂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光采。雪珂一手攥紧了纸条,一手抓紧了翡翠。“他来了!”她低低的,急促的说:“他在承德,他就在这个寒玉楼里。雪中之玉,必然耐寒!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他的字迹,他的万字结,他的寒玉楼!……他来了!”她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确信。“翡翠,”她眼光狂热,声音迫切:“你要想法子,让我出罗家的大门……让我去见他一面!你要想法子,因为我不能等,我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去呀!”雪珂虽然不能等,她却非等不可。翡翠在罗家,比雪珂更没有分量,她挖空了心机,也想不出怎样可以安排出理由,让雪珂出门一趟。但是,雪珂出不了门,她却可以出门,罗家的一些杂事,买针线、买零食、打油、打醋,以及柴米油盐……翡翠往往是冯妈的下手。以前,深恨冯妈差遣她出门办事,现在却巴不得冯妈差遣她去办事。终于机会来了,家里的肥皂用完了,翡翠自动自发的出门去买。一出了罗家大门,她就直奔清风街寒玉楼。

  来接待她的,正是撞她的小伙子。

  “翡翠姐,”阿德笑嘻嘻的喊:“我名叫阿德,我家少爷在楼上!”“你家少爷?”翡翠有点迷糊。亚蒙什么时候变成少爷了?这之中有无差错?是不是雪珂一厢情愿认错了人?

  带着满腔的狐疑,翡翠上了楼。

  于是,翡翠见着了一别九年的顾亚蒙!

  回到罗家,翡翠兴冲冲从大门一路嚷进来:

  “格格,我遇见舅老爷了!他从北京来度假,住在山庄里,他说,赶明儿要到罗府里来拜见老太太呢!”

  “哼!”罗老太哼了一声,舅老爷?她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位舅老爷!以前是皇亲国戚,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偏有那种舅老爷,总以为自己的地位永远不变,抓着人就只会谈当年之勇。“转告舅老爷,他难得度假,不必客套了!”

  “哦?”翡翠一呆,那“碰了一鼻子灰”的“蠢像”使老太太暗中得意。“那……”翡翠为难的。“格格,”她求救似的看着一脸茫然和焦灼的雪珂。“赶明儿,我陪你去见舅老爷吧!”“对啊!”老太太吸着水烟管,呼噜呼噜的。“见着舅老爷,就说至刚忙,也没时间去拜见了!”

  “哦!”雪珂好半晌,才应出一个字来。

  翡翠偷窥了雪珂一眼,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卧房里。一关上房门,翡翠就一把抓住雪珂,急切的说:

  “我见到亚蒙少爷了!他现在换了一个名字,叫作高寒,寒玉楼就是他开的,为格格而开的!原来,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在陕西境内,遇到了一位贵人,是福建来的高老爷,两人谈得一投机,高老爷就收了亚蒙少爷当义子,改名叫高寒。把他带到福建,做起古玩玉器的生意来……这样一待就是七年,亚蒙少爷一直不肯成亲,还对格格念念不忘,所以,高老爷就派了他的徒儿阿德,保护亚蒙少爷来北京寻亲,那徒儿,就是昨天在普宁寺门口撞了我的小伙子!”

  翡翠太兴奋了,说得七颠八倒毫无章法。雪珂却听得眼睛都直了,声音都哑了:“果然……果然是亚蒙?”她只问重点。

  “是,是,是!”翡翠一叠连声答。

  “那,那……我怎样才能出去?”雪珂满屋子打转。

  “所以,所以……”翡翠咽着口水,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喉咙都干了。“你要去见舅老爷呀!明儿一早,我就陪你去见舅老爷呀!”雪珂瞪着翡翠,好丫头!她没办法再细想了,满脑子都是亚蒙,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亚蒙亚蒙,她心中千回百转的喊着,只要再见你一面,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终于,雪珂和高寒,面对面的站在寒玉楼的楼上了。

  寒玉楼关起了店门,阿德泡了一壶好茶,和翡翠在楼下品茶。让雪珂和高寒,一叙九年来别后种种。

  高寒目不转睛的望着雪珂,雪珂也目不转睛的望着高寒。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痴痴的,痴痴的纠缠在一起,两人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但是,此时此刻,却谁都开不了口。“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惟恐相逢是梦中!”真的,惟恐相逢是梦中!谁都害怕,一开口就把这个梦惊醒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珂的脸上,挂下了两行泪珠。

  这泪,使高寒喉中哽着,眼眶发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新疆,面对狱卒的鞭打,在流亡的岁月里,面对饥寒冻馁,多少悲痛与无助的时刻,高寒从未下过泪,可是,此时此刻,泪却夺眶而出了。

  雪珂看着高寒的泪,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冲。

  情不自禁的,两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两人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透过泪雾,打量着对方。雪珂抬起左手,去揩拭泪水,面前的亚蒙,是这样一表堂堂,英俊儒雅啊!比起九年前,却更有动人心处!

  她这一抬手,高寒触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浑身一震,握住了这只手,他紧盯着这指套,颤声说:

  “雪珂,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盘托出,不惜自毁婚姻,还被迫自残……”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何必……”

  “不!对我不是!”高寒激动万分的说:“许许多多事情,我昨天才从翡翠嘴里得知,断指不过是不幸的开始!之后,你的丈夫和婆婆便百般折磨你,虐待你!雪珂,八年来你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虽无法尽数皆知,但是,光听翡翠陈述几件事,我已经受不了!你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可是你在受苦的时候,我却不能保护你!这……使我心里……加倍加倍的痛啊!”雪珂听着这样的话,九年后,还能听到亚蒙这样体恤的话!血没有白流,泪没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低的,热切的说。“你对我有这样的期许,我自当熬过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够再见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结束’了!”高寒有力的说:“我终于又找到了你,我们要重新开始,让我来补偿你,回报你……”“你在说些什么,”雪珂心慌起来。“我不要你补偿和回报,能再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

  “哦,你不能!”高寒激烈的喊:“再见一面,才让我们了解彼此爱得有多深,有多强烈,有多持久……带着这样强烈的感情,你怎能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双手握住她的双臂,稳定着她的身子,看进她眼睛深处去。“听我说,上个月十五,我在普宁寺偷偷见了你,当时,我误以为那个小男孩是你的儿子,即使如此,我都没有放弃重新争取你的决心!昨天我听翡翠说,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来并无所出,那么,你对罗家,应该是无牵无挂了!”

  “可是……”雪珂惭愧的说:“八年来,我也未能为你守身如玉啊!”高寒震动的抱紧了雪珂。

  “我若是心里还计较着这个,我就简直不是人!”他再看雪珂,心神俱碎。“雪珂,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呀!我——

  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不!不!不!”雪珂惊慌的喊着。“我们今天能再见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宠,我们不要太贪心!你现在已有义父视你如己出,又将传你家业,你就应该知福惜福,好好报答人家,你应该忘掉我,娶妻生子,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人生,一个属于高寒的新生命……”“我已经有妻子有孩子了!”高寒固执的。“我不需要什么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呀!现在的我,是罗家的媳妇儿,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雪珂!”高寒握紧了她的手,深刻的说:“世界上没有‘无法改变’的事,满清都可以变民国呢!问题是我们彼此的决心!难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娘,还有我们的女儿,一家团聚吗?”“女儿?”雪珂太震动了。“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儿?”

  “你娘亲口告诉我的!我去过王府,见过你父母,我除了找寻你,也要追回我的亲骨肉啊!”

  “我娘亲口说的?”雪珂抬头,双眼灼热的闪着光,语音急促而颤抖。“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是的!你娘说,她粉妆玉琢,一出生就会笑!”

  “她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你娘把她交给了我娘,又给了盘缠,让她们去喀拉村找我……”“所以,”雪珂迫不及待的打断。“你们母子、父女都已经团聚在一起了?”“没有!”高寒凄然说:“我想,我们是在路上错过了!或者,我娘始终没找到什么喀拉村,那本就是个荒凉无比的山区。找不到我,娘也不敢回北京,你知道她,对改朝换代这回事弄不清楚,她怕王爷怕得要死……”

  “这么说,孩子跟着周嬷,已经下落不明?”雪珂尖声问,整颗心都扭成一团。“你别急,”高寒安慰的紧握了她一下。“我想,有一点足以让我们安慰的,是她一定会得到妥善的照顾,我娘会用全心全意来疼她来爱她的!所以……不管她们流落在什么地方,我们那女儿……一定活得很好!”

  雪珂怔着。在一日之间,重新见到亚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个女儿,再知道女儿跟了周嬷,而今又下落不明……这种种,实在让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几乎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已混乱如麻,简直不知从何整理才好。“亚蒙,亚蒙……”她终于又有力气说话了。

  “是。”“去找孩子!去找你娘!”她急促的说:“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她的泪又涌了上来:“那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八岁了!没见过爹,没见过娘……虽有个奶奶,毕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怜的孩子!你,但分还有一些儿爱我,你就赶快去寻访那祖孙两个!”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高寒一叠连声的说:“我去找寻她们,但是,你和我一起去!”

  “亚蒙!”她惊喊。“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是吗?”

  “至少,想一想!”他迫切的说:“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你对他已有了感情,毕竟做了八年夫妻!”

  “亚蒙!”她再惊喊。“啪”的一声,他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你干嘛?”她去抓他的手。

  “应该不嫉妒,应该不要说这句话,应该连想都不要想,应该……”他回身,一拳用力的捶在窗棂上。“去它的应该这个应该那个!”他再回身,眼睛红红的。“想到你马上要从我这儿,回到他身边,我就嫉妒得快发狂了!这种情绪下,你教我怎能丢下你,去找孩子?”

  “亚蒙!”她再喊一声,投入了他的怀里,简直柔肠百折,寸寸皆碎了。雪珂第二次溜到寒玉楼,是趁罗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戏的时候,她悄悄的,和翡翠两个,披着暗绿色的斗篷,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她只有一个时辰可以耽搁,因而,见了高寒,她立刻就说要点:“我已经想过几百次几千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决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奔,那是因为我认定你是我的丈夫……”“现在,你已经不认我这个丈夫了?”高寒憋着气说。“现在,你认定的是另一个丈夫了?”

  “亚蒙,请你讲讲理好不好?”雪珂悲喊着。“以前,我父亲是个王爷,有权有势有人马,我们逃不掉!现在,至刚和那吴将军,是拜把兄弟,照样有权有势有人马!两年前家里的丫头莲儿私奔,还是被捉了回来……时代虽然变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变!这个社会,对于不贞不洁的女人,观念也仍然不变!亚蒙……”她哀声说:“私奔这回事,我做过一次,再没勇气做第二次了!”

  “听我说!”他抓住她的双肩,语气激烈的。“我们不私奔,我们去找那个罗至刚,晓以大义!他也是读书人,他也知道你和我成亲在前……”“不!”雪珂恐惧的退后一步,紧盯着高寒。“你不了解至刚,他不会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点,是他这辈子最深刻的耻辱,你如果出现,他会杀了你的!”

  “雪珂,”高寒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会来承德了!”“好,好,你不怕死!”雪珂忍着泪,哽咽的说:“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会死,现在,已经不是为了我怕,而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孩子而怕!”她捉住他的衣襟,哀求的拉扯着:“亚蒙,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请你想想我们那失踪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请你想想你的老娘吧!那周嬷,她今年都已经五十好几了……”

  “五十四岁!”高寒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她老人家五十四岁的生日,你忘了?”

  雪珂一怔。确实忘了。在罗家,每天面对的日子都像打仗,怎么会记住周嬷的生日!雪珂心中恻然,那周嬷,算来也是她的婆婆呢!罗老太太每年过寿,她三跪九叩行礼如仪,家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而周嬷的生日,她却给忘了!

  “哦!明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雪珂悲凉的说:“我一定要在房里,给她遥遥的磕个头,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她蓦的仰起头来,更哀切的恳求着:“你瞧!你娘已经五十四岁了,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她怎样谋生?怎样过活呀?也许她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她们正遇到什么困难,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我们两个,还坐在这里空谈!我们这样麻木不仁,还算是为人子,和为人父母的吗?”“好了!好了!你不要激动。”高寒握紧了雪珂。“你要我怎么做,我听你的,行吗?”

  “去找周嬷去!去找孩子去!”

  “雪珂啊,你以为我不想找她们吗?但是中国这么大,你让我从何找起?本以为你会有她们的消息……我娘,怎会不设法跟你联络呢?连你都没线索,我要去找她们,真像大海捞针一样难啊!”“你可以从北京开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对!你这个想法,和我一样……”

  “那么,你还犹像什么!”她大喊着:“你去吧!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她摇撼他,一叠连声的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高寒凝视着雪珂,终于点下了头。

  雪珂一个激动,泪水,又滚落了面颊。高寒痛楚的把雪珂一搂,雪珂的泪,从他的肩胛,一直烫到他的五脏去,烫得整个心胸,无一处不痛。

  “不过,答应我一件事!”他哑声说。

  “什么?”她哽咽的问。

  “如果我找着找着,还没找到结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来,请不要生气!毕竟,我娘和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随、天地为证的妻子,却在承德呀!”

  雪珂的泪,更加汹涌而出,一发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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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1




  在罗家的后院,还保存着一个古老的磨房。老太太喜欢吃自己家磨出来的豆浆,自己家做的豆腐。所以,小雨点和碧萝,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彻夜在磨房磨豆子。那石磨是相当沉重的,两个孩子必须把身子整个挂在横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着那石磨往前转动。

  这晚,两个孩子又在磨豆子,小雨点看来神思恍惚。

  “碧萝姐姐,”她忽然抬起头来问:“咱们若是想出去,该怎么办呀?”“出去?不可能的!”碧萝诧异的说:“除非是像今儿个出去看戏,就会带绿姐蓝姐去伺候茶水,不然,就是派出去买东西……那都是大姐姐们才有的份儿,轮不到咱们头上!”

  “那……”小雨点急了起来。“那我都不能去看奶奶了吗?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呀!以前奶奶过生日,我都会剪寿字图给她,我们一起吃蛋、吃面,现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寿字图和面线,摆在她坟前给她……”

  碧萝一呆。“唉,你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们房里摆一摆吧!你要出罗家大门,是不可能的事!”

  小雨点直起腰来,石磨也跟着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飞奔而去。“我去求冯妈去!”“哎,小雨点儿!小雨点儿!别找骂挨呀……”碧萝眼看小雨点已跑得无踪无影,慌忙跟着跑出去。

  果然,冯妈气得掀眉瞪眼。

  “上坟?你当你是千金小姐,还是怎的?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你好端端要上坟?不许去!”

  “可是,”小雨点急急的说:“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

  “死人还过什么生日!”

  “冯妈,求求你给我去,我很快就回来嘛!你交代给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还加倍做……”

  “不许就是不许!”冯妈厉声说:“你们两个,豆子磨完没有?赶快给我滚回磨房里去!”冯妈伸出指头,对着小雨点头上就是一戳。“你这个小脑袋,一脑袋歪主意,想溜出去玩,门都没有!”小雨点噙着满眼眶的泪,回到磨房。拚命推着那沉重的石磨,磨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无奈的叹息。

  第二天上午,罗府发生一件大事,小雨点逃跑了。

  罗老太震怒极了,坐在大厅内,把所有丫头仆人都叫出来骂,连雪珂、嘉珊、翡翠都侍立一旁听训。幸好至刚一早就出去了,没有参与这场审问。冯妈首当其冲,被老太指着鼻子骂个没停:“你怎么带人,怎么教人的?一个小丫头你都管不了?你还能做什么?”“老太太!”冯妈垮着脸,急急申辩着。“不是我不会带人,是小雨点太顽劣了!她不比其他丫头,都来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没爹没娘教她规矩,是老太太可怜她,才收容下来的!打从一进门,她就不肯听话,大祸小祸不知闯了多少,我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骂骂,谁知她就逃跑了……”

  “丢了一个小丫头没关系,”老太气得脸发青:“可是想想看,这丫头跑出去,会说咱们家多少坏话,欺侮她、打她、骂她、虐待她……传出去咱们罗家还做人吗?老闵,你给我派人去把她给追回来!”“是!”老闵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回来回来!”老太喊:“你没门没路的到哪儿去找?那孩子在承德市还有家人亲戚吗?”

  碧萝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碧萝急切的说:“我想小雨点没有逃走,她只是去给她的奶奶上坟去了!”

  “上坟?”老太太惊讶极了,瞪着碧萝。

  “是啊!小雨点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寿字图,面线也没有,她不敢去厨房里拿,怕冯妈骂她。昨天,她也求过冯妈,给她去上坟,因为今天,是她奶奶的生日呀!”

  “哐啷”一声,雪珂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老太回头,怒瞪雪珂一眼。

  “你怎么了?”“是,是,是我不好,”翡翠急忙说,弯腰去拾茶杯碎片。“茶杯太烫,太烫……”

  雪珂什么都听不见了。小雨点去上奶奶的坟,因为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哪!小雨点,小雨点,小雨点……今年八岁,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奶奶!承德有几千几百户人家,却偏偏送进罗家来!天哪,小雨点,小雨点,小雨点……

  老太太顾不得雪珂,又掉头去审冯妈。

  “有没有这回事?”“有的!”冯妈低下头去。

  “谁知道她那个奶奶葬在什么地方?”

  老闵挺身而出。“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乱葬岗里。”

  “你赶快去把她追回来!”

  “是!”雪珂忽然听见了,眼光直直的往前一追。

  “我也去!”老太太眉头一皱,看着雪珂。雪珂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瘦骨伶仃,似乎风吹一吹就会倒。这样的女人,像个幽灵,真弄不懂至刚为什么不休了她。嫁到罗家来八年,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只有对这个小丫头,喜欢得厉害。或者,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吧!是的,她对玉麟,也是疼得厉害。老天为了惩罚这个女人的不贞,所以,不给她一男半女!她生命中,必然也有缺陷吧!老太这么一想,心中竟掠过一丝悲悯之情。虽然追一个小丫头,实在犯不着劳师动众,但雪珂自告奋勇要去,就让她去吧!

  “翡翠,你跟着去!如果她真在上坟,带回来就是了!不必过责,总算她是一番孝心!如果是跑了,给我一路寻访一下,去那个什么客栈问问,想办法追回来!”

  “是!”翡翠忙不迭的点头,忙不迭的追着雪珂而去。

  上了马车,老闵才发动了车子,雪珂就一把握紧了翡翠的手,握得那么紧,把翡翠都握痛了。雪珂眼里,有焦灼,有期待,有惶恐,有渴望……有泪。翡翠对雪珂悄然摇头,指指马车上的老闵。雪珂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要克制自己,要克制自己……她拚命的咬住嘴唇,手指掐进了翡翠的手心里。车子停在乱葬岗,雪珂和翡翠跳下车来。

  乱葬岗到处都是无主的孤坟,天际,秋云密布,地上,落叶乱飘。雪珂一抬眼,就看到乱坟深处,小雨点孤独的身影,正跪在一堆黄土之前。她那小小的个子,在那绵延无尽的山峰与乱冢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凄凉。雪珂的心脏,一下子就收紧了,收成了一团,说不出来的痛。

  “老闵!你在这儿等着,我和翡翠去劝她!”雪珂命令的说。到罗家以来,这是第一次,对老闵用了命令的语气。

  老闵点头。雪珂和翡翠,一脚高一脚低的直奔小雨点而来。

  雪珂触目所及,是墓碑上那潦草的四个字:

  “周氏之墓”

  “啊!”雪珂悲呼一声,两腿一软,双膝点地。翡翠眼中一热,泪水盈眶,跟着也跪下去了。“少奶奶!翡翠姐姐!”小雨点惊呼着,不胜惶恐之至,回过身子,呆望着雪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叠连声的说:“我一定要来给奶奶上坟,跟她说说话,我有好多好多话,一定一定要告诉奶奶,对不起,害你们来找我!”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小雨点,那两道清楚的眉毛,那挺直的鼻梁,那眼神儿,分明就是亚蒙第二!怎么自己竟看不出来?那嘴巴和脸庞儿,竟是自己的缩影啊!小雨点儿!小雨点儿!她心中疯狂般的大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伸出手去,她颤抖的握住小雨点的肩,激动得不能自已。

  “少奶奶,你怎么了?”小雨点不解的问,有些害怕。“你生我的气了?”“不不不!”雪珂哑着嗓子,凄楚至极。“我不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小雨点儿,请你好好告诉我,你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爹呢?你的娘呢?”

  “我娘……死了!”小雨点有点犹豫的说:“我爹,他在新疆采矿,新疆好远好远,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奶奶就带着我去新疆找我爹,可是没找着,然后,我们就一直找,一直找,到过许许多多地方,都没找到,后来,奶奶病了,就为了给奶奶治病,我才卖进来当丫头,现在奶奶走了,我也再不能去找我爹了!”小雨点说着,泪水就滚落面颊。

  雪珂的手更加颤抖了,声音更加沙哑了:

  “小雨点,你的生日呢?是几月几号?”

  “是六月初十!”小雨点冲口而出。“奶奶说,我娘生我那天,正在下雨,奶奶抱着我,看到满湖里都是小雨点,就说,取个容易带的名字吧,就叫我小雨点儿!”

  翡翠用手蒙着嘴,情不自禁,哭出声音来。往周嬷坟前移了两步,她虔诚的磕下头去。

  雪珂则一把紧拥住小雨点,泪珠疯狂般的滚落,她语无伦次的,一叠连声的说:“好了!好了!现在你到我身边了!我的小雨点儿!你的奶奶……她用心良苦!在她去世以前,原来,原来……做了这么周到的安排!老天哪!”她推开小雨点,也对周嬷磕下头去。周嬷周嬷,我们母女已经团圆,你在九泉之下,请安息吧!小雨点十分困惑的看着雪珂和翡翠,吸了吸鼻子,她太感动了。小小声的,她说:

  “你们都给我奶奶磕头呀?为什么呢?”

  “因为,”翡翠站起身来,首先稳定了自己,认真的说:“你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奶奶,我们和你一样尊敬她,爱她!”小雨点严肃的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回头,对周嬷的坟低声说:“奶奶,有这么多人来看你,你一定很高兴吧!”

  雪珂忽然从地上直跳起来,紧张的抓住翡翠。

  “老天啊!不知道亚蒙出发了没?咱们得赶紧带她去寒玉楼呀……”翡翠大惊失色,立刻用力扯住了雪珂。

  “我们要赶紧回罗家去!老闵在看着,老太太在等着……小雨点是罗府的丫头,你是少奶奶!什么都没改变!走!我们赶快回去,你镇定一点……唯有你镇定,我们才能从长计议!格格呀……”她低喊着:“别害了小雨点,别害了……寒玉楼的主人呀!”雪珂泪盈盈,无言以对。

  小雨点望着都成了泪人儿的雪珂与翡翠,困惑极了,怯生生的说:“你们不要哭了嘛!我不是故意犯错的,现在给奶奶过完了生日,回去受罚,我也甘愿了!”

  “不不不!”雪珂激动的喊:“再也没人能罚你,我再也不让任何人来动你!我不许!不许!”

  “格格,”翡翠忧心忡忡的说:“你这样子,怎么回去呢?”她抬头看看,深深的抽了一口气:“老闵过来了!我们快走吧!”

  一回到家里,冯妈就气冲冲的冲上来。

  “你好哇!可给逮回来了!”

  冯妈说着,就要伸手。雪珂一步向前,护住小雨点,厉声说:“站开!不许碰她!”冯妈顿然站住,一脸的错愕。

  翡翠赶紧对小雨点说:

  “还不快去给老太太跪下!”

  小雨点立刻上前,对老太太一跪,发着抖说:

  “老太太,我回来了!”

  老太太沉着脸哼了一声,望着雪珂问:

  “是怎么个情形?”

  雪珂的一双眼睛,直是盯着小雨点,看到她颤巍巍跪在那儿,她恨不能去扶起她来。老太太的问话,她几乎都没有听到。翡翠一急,上前了一步:

  “老太太!小雨点真的是去了她奶奶的坟前,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请老太太体恤她一片孝心,从宽发落!”

  老太太听了,虽然心中一动,也有了恻隐之心,但,却仍然紧绷着脸,严厉的说:

  “不管什么原因,没有得到允许便私自出门,就是不对!小雨点儿,你是个丫头,丫头就要有丫头的分寸,你上头还有主子呢!你是罗家花钱买来的,咱们供你吃穿用度,你就要听咱们的使唤,不可以随心所欲,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懂吗?丫头有丫头的规矩,这是你的命!你要认命,守好一个做丫头的本分,你懂吗?”

  小雨点跪在那儿,不住的点头。

  雪珂站在那儿,却心神俱碎了。

  “冯妈,”老太太说:“把小雨点带下去!叫她赶快干活儿!”

  “是!”冯妈拖起小雨点,就沿着回廊,一路拉走了。雪珂的眼光,紧紧的追着小雨点,觉得自己整颗心,也被冯妈一路拖走了。回到了雪珂的卧室,翡翠又忙着关门关窗户。

  “格格,你神志集中一点,醒一醒,咱们真的要好好谈一谈!”翡翠着急的说。雪珂抬起头,热切的看着翡翠。“你快点去!去把小雨点儿找来!就说我有活儿要给她干,我不能让她待在冯妈那儿,说不定她又会打她、拧她、折腾她……快去,快去呀……”

  “格格!”翡翠一把握住了雪珂的手,急切的说:“你冷静下来好不好?”“冷静?”雪珂抬高了声音:“你怎么可以教我冷静?原来小雨点儿,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骨肉……”

  翡翠吓得脸孔刷白刷白,扑上去,她飞快的用手蒙住雪珂的嘴。雪珂一惊,接触到翡翠警告的眼神,感到她蒙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冰冷,她蓦然醒觉了过来。

  “格格,”翡翠低声说:“刚刚这句话,只有你知我知,在罗家屋檐下,你是绝对不许再说!当心隔墙有耳!万一传到少爷或是老太太那儿,小雨点就永无翻身的余地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雪珂的眼睛睁得骨溜滚圆。

  “所以,刚刚就应该把她带去寒玉楼,应该交给亚蒙……哦,老天!”雪珂痛楚的抱住自己的头,真的心慌意乱了。“翡翠,我该不该告诉小雨点真相呢?我不要她叫我少奶奶……”“格格!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翡翠疯狂的摇着头。“现在,大家的处境都极不安全,你去对小雨点说真相,你怎么知道她会如何反应,万一小孩子受了刺激,把所有的事都闹开,对你,对小雨点,都是大灾难呀!”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雪珂昏乱的说:“我怎样才能保护我的小雨点呢?周嬷千方百计把她送到我这儿来,并不是真要让她当丫头呀!”“听我说!”翡翠稳住了雪珂:“眼前我们先沉住气,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不可以和小雨点太接近,不要露出任何痕迹。然后,明天,我们说舅老爷快回北京了,找藉口出去,把这事情去告诉亚蒙少爷,大家再商量对策……好不好?好不好?”

  雪珂可怜兮兮的看着翡翠。

  “好,我听你的。”她说着,又举步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去看看小雨点在干什么?”

  翡翠把雪珂抓了回来,按进椅子里。

  “我的格格啊!”她低喊着:“你别害她啊!她现在顶多是做做苦工,一旦身分暴露,她会活不成!你,也会活不成呀!连在寒玉楼的亚蒙少爷,也会遭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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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1




  至刚虽然忙着茶庄和南北货的生意,又忙着和吴将军喝酒看戏打猎寻欢,但是,对家里的一切大小事物,他并非全然不知。嘉珊是个贤淑而不多话的女子,不会在他耳边嚼舌根打小报告。老太太威严庄重,除非发生了她无法处理的事,否则,她也不会用家务事来烦至刚。可是,冯妈就不一样了,冯妈会乘上茶倒酒之便,随时透露一些信息给至刚,不管是该说的或不该说的,不管是大事或者小事。

  因而,小雨点去给奶奶上坟,雪珂出门去见舅老爷,雪珂亲自追回小雨点……种种事情,至刚都知道了。他把每件事都放在心里,暗中观察着雪珂。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每根神经,每个直觉都在告诉他。雪珂身上脸上,绽放着某种不寻常的热情,眼睛深处,总是闪耀着某种炙烈的光彩,这和她一贯的冷漠,有了极大的区分。至刚和雪珂相处时间不多,但已足够让他体会到她那奇怪的狂热。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一个小丫头吗?他决心要把雪珂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找出来。因此,当雪珂禀告老太太,要二度去访舅老爷时,他比老太太答得还快:“去吧!自从咱们到了承德,你和娘家人见面机会不多!去吧!但是,去请安可以!去诉苦不行!如果回到家来,让我看到你眼睛肿肿的,我可不饶你!既然要去,带点礼物去,翡翠,把我上次从吉林带回来的那几根上好人参,带去孝敬舅老爷,请舅老爷也带两盒给王爷!”

  雪珂实在太意外了,至刚居然这么好说话!但她没有心思来研究至刚,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唯一的一件事情上,快去寒玉楼,快把小雨点的事情告诉亚蒙!

  雪珂前脚去了寒玉楼,至刚也后脚到了寒玉楼。

  雪珂一见高寒,已经悲喜交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抓着高寒的手,她又摇又喊:

  “谢谢老天,你还没走!”

  “我预计明天就起程,真没想到,走以前还能再见到你一面!”高寒震动的说着,眼里盛满了惊喜不舍之情。

  “不用去找了!哪儿都不用去了!”雪珂急促的说,又是泪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我已经找到了我们的女儿!原来,你娘……她千方百计的,把孩子早已送进了罗家……而我却不知道!”“什么?什么?”高寒听得糊涂极了。“这么说,你也见到我娘?她在哪儿?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罗家当小丫头呀!名字叫小雨点儿!你娘……亚蒙,你不要太伤心,你娘已经去世了!她老人家在临终前,安排小雨点到罗家当小丫头,来不及见到我,就客死在长升客栈……昨天,小雨点去西郊乱葬岗祭奶奶,我这才知道……她就是咱们的女儿呀!”高寒目瞪口呆的看着雪珂,简直不知道雪珂在说什么。

  “你不懂吗?”雪珂急坏了。“四个多月以前,你娘又病又弱,来到承德,自知已不久于人世,急于想把小雨点交到我手中,但侯门如海,她走投无路下,只好把小雨点卖到罗府来当丫头!”她摇着高寒,迫切的喊:“亚蒙亚蒙,我们的女儿,就在我身边呀!但是,我不能认她,不能救她,眼睁睁看着她在罗家做苦工……我们怎么办呀!亚蒙,你快想办法,救小雨点呀!”高寒仍然目瞪口呆。这突如而来的消息使他太震动了,太意外了,母亲已逝,女儿竟在罗府当丫头!不不,雪珂一定是想女儿想疯了,才有这样的幻觉!但是,但是,这多像周嬷的作风啊,当年,家道中落,她毅然进王府当差,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挽救顾家之路。送小雨点去罗家当丫头……高寒突然有了真实感了:“你说,我娘葬在哪儿?”

  “西郊的乱葬岗,坟上只有四个字:‘周氏之墓’,小雨点说,昨天是奶奶的生日!”

  高寒眼睛一闭,痛楚的跌坐在椅子里。

  “娘!”他低声说:“娘!你一定已经山穷水尽,才会出此下策吧!”他痛定思痛,泪水夺眶而出。

  “亚蒙,”雪珂仆过来,紧张的说:“过几天,我想办法把小雨点带出来,交给你,你带了她,立刻远走高飞,到福建去……”“你呢?”高寒瞪大眼睛问。“不要管我了!我得留在罗家应付一切,让你们能安全撤离……”“不行!”高寒激动说:“我们一起走!现在,一家人总算团圆了,我们一起走……”

  高寒的话只说了一半,楼下,传来阿德高了八度的招呼声,声音里带着强烈的,示警的意味:

  “哎……这位少爷,你是要找人呢?还是要买东西?小店中有古董、有玉器、有印章、有字画……喂喂,你怎么一直往里闯呢?”阿德声音一凶:“楼上,是咱们的‘藏玉楼’,如果你没有和高老板事先约定,是不能上楼的!”

  雪珂和高寒大大一惊,两人急忙分开,正惊疑中,翡翠已闯开门飞奔进来,急促的低语:

  “不好了,少爷来了,八成是跟踪咱们的!亚蒙少爷,快快,有没有什么玉器石头,也拿出一盒来挑……”

  一句话提醒了高寒,快步走到古董柜前,取出一个小抽屉,放在雪珂身边小几上,才放好,阿德上楼的脚步声已“咚咚咚”直响:“莫非您要找罗家少奶奶?她在选玉器呢!来,这边请,我带路!”至刚大踏步走上了楼,一眼就看到雪珂,正弯腰看着小几上的玉器,翡翠侍立一旁,而那位寒玉楼的主人,正背着手,站在窗边等待着。至刚的眼光,满屋子一扫,窗明几净,是一间挂满字画的,雅致的书房。一时间,竟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少爷!”翡翠惊愕的抬头:“你怎么也来了?”她这样说,后面跟进来的阿德慌忙又打躬又作揖,笑嘻嘻的接口:

  “原来您是罗大爷啊,怎么不早说呢?这我可怠慢了!”说着,就跑到高寒面前:“赶快给您介绍,这位就是咱们的高老板:高寒先生!”高寒挺身而立,看了至刚一会儿,拱了拱手:

  “幸会了!”至刚注视着高寒,徇徇儒雅,五官端正,眉目间,有一股略带忧郁的深沉。此人看来,深不可测。高寒!至刚十分迷糊,十分困扰。抬起手,他也拱了拱。一转身,他盯住雪珂。雪珂已站直了身子,昂着下巴,她直视着至刚,面色非常苍白,眼神非常阴郁。“你……来干什么?”她问。

  “你能来,我不能来吗?”他问。“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呢?”

  翡翠急急一跺脚。“少爷!你把格格的一番心意,完全破坏了!格格说,下月你过生日,要刻个印章送你,原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要你知道的,这样一来,全泡汤了!”

  至刚眼光锐利的扫了翡翠一眼,再盯向雪珂:

  “真的吗?”雪珂废然一叹,看来疲倦而萧索。

  “没关系了!”她轻声说,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至刚听。“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会让人相信的。”她转身去看高寒,庄重而严肃的点了点头:“高先生,谢谢!”她在抽屉中取了一块珮:“这个玉坠子,我先取回去,过两天,翡翠会送钱来!”“不用不用!”至刚往前跨了一步。“你喜欢的东西,我送了!多少钱,我马上付!”

  “八十五元!”高寒只得说。

  至刚走过去,拿起玉珮看了看,回头看高寒,眼神里带着研判。“高老板真是豪爽,算得便宜!”他打开腰间钱囊,取出银票,付清了钱。蓦的一回头:“咱们走吧!”

  高寒挺直了背脊,眼睁睁的看着雪珂和翡翠,跟着罗至刚头也不回的走了。“说!你们去过寒玉楼几次?快说!”至刚关起房门,把雪珂重重摔在床上,大声的问。

  翡翠还来不及开口,雪珂已经回答了:

  “无数无数次!”“你是什么意思?”至刚紧盯着雪珂,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已经不信任我了!”雪珂从床上爬起身,大声的说。“我也不想再撒谎了!你只需要调查一下,就会知道我舅舅已经回北京了……今天出门的理由,根本就是个藉口……原来,你答应得爽快,是因为你起了疑心,存心要去捉我的……你瞧,”她的眼神悲苦而愤怒。“我们之间,已经如此恶劣了,我要找藉口才能出去,你要跟踪我,才能确定我的行踪……我们必须这样继续下去吗?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对我们两个都是悲剧吗?”至刚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又在雪珂眼底,看到毅然断指那种壮烈的神韵。他正要说什么,翡翠已扑上前来,哀怨的嚷:“少爷!你不要冤枉了格格!你也知道格格这个人,逼急了就会豁出去的!豁出去就什么也不顾的!弄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弄得大家都活不成,又有什么好?不管怎样,都要给自己一条生路呀!少爷,你要给格格一条生路呀!格格,”翡翠抓着雪珂的手摇了摇:“你别为了怄气,就胡招乱招,把什么罪名都扛了下来!你屈打成招没关系,岂不要冤枉很多人?你,也要给……你身边的人留余地呀……”

  雪珂被唤醒了,震动的,惊慌的看翡翠,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差点害了亚蒙,差点害了小雨点!

  至刚怀疑的看着翡翠,这丫头如此激动,看来是真情流露,如果真的冤枉了雪珂?他心中一动,不禁斜睨着雪珂,那凄苦的眼眸,那无言的悲戚……他心中又一动。

  “翡翠!”他喊,语气已经有些软化。“到底你们去了寒玉楼几次?”“两次!”翡翠斩钉截铁的说:“第一次路过,为了好奇进去看看。第二次就是今天!”

  “为了什么进去?”至刚掉头看雪珂:“雪珂,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想为你选一块田黄,”雪珂迎视着至刚的眼光,深吸了口气。“又看中一块鸡血石,不知道你喜欢那一样?你什么好东西都有了,所以,觉得给你选礼物好难好难!”

  至刚目不转睛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雪珂。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用起心来?为什么?”

  雪珂垂头不语。“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为我去选生日礼物吗?”

  “真的!”至刚又看了雪珂好一会儿。

  “我希望你不是在骗我,因为,是真是假,大家很快都会弄清楚,那个寒玉楼的底细,我只要稍微摸一摸,也会摸清楚!但是,我真心真意希望你没有骗我……八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用心……”他近乎苦涩的一笑。“你居然让我受宠若惊呢!”他一伸手,托起了雪珂的下巴。“不过,我不是傻瓜,所以不要愚弄我。很多事,我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从今天起,不管你以任何理由,你和翡翠,都不许单独出门!你要去买什么鸡血石鸭血石,都得和我一起去!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需要意外和惊喜,我只需要你的忠实!”说完,他一把推开她,大踏步的出门去了。

  雪珂和翡翠,面面相觑。

  “他把我们给软禁了?”她不相信的说:“现在,连寒玉楼都亮了相了!完了!这下子,谁能把小雨点送出去?谁能通知亚蒙,让他赶快离开呢?”

  同一时间,高寒和阿德正伫立在周嬷的坟前。

  找到了这座坟,高寒终于了解到,雪珂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周氏之墓!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坯黄土,荒荒凉凉的一座坟。葬进去的,是多少血泪与坎坷,多少痛苦与辛酸。直到临终,还抱着无法亲自把小雨点交到雪珂手中的遗憾,以及独生子不知下落的牵挂!周嬷,她走得一定很无奈,很不甘心吧!

  高寒跪了下去。“娘,我不能报答您的亲恩,在您的晚年,没有亲身侍奉,还害您为了我,到处飘泊流浪,长年受苦受难,最后客死异乡,我,真是罪该万死呀!娘,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他重重的磕下头去。阿德上前一步,也对着周嬷的坟跪下,拜了几拜。

  “老太太!”阿德朗声说:“我想,您在天之灵,一定会告诉少爷,与其悲伤不已,不如化悲哀为力量,去救您的儿媳和孙女儿,以求一家团圆吧!唯有一家团圆,您才会含笑于九泉吧!”高寒被提醒了,看着阿德。

  阿德一伸手,扶起了高寒。

  “阿德,你说得对!我一定要救出雪珂和小雨点儿,才不辜负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阿德用力的点头。“可是,阿德,”高寒心有余悸的说:“今天差一点被罗至刚逮个正着,不知道雪珂回去,会面对怎样的局面?那罗至刚会刻意跟踪雪珂,显然已经怀疑了雪珂。不瞒你说,阿德,我觉得那罗至刚变化多端,阴沉难测……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儿,都在他的手里,我真是不寒而栗呀!”

  “少爷!”阿德卷了卷袖子。“我们雇一辆马车,四匹快马,埋伏在普宁寺,等他们再上香的时候,我们劫了人就走,如何?”高寒对阿德深深摇头。“就凭你我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劫人?小兄弟,你毕竟年轻!九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计划周全的出奔,仍然被捉了回来!雪珂说得对,这种错误,一生犯了一次就够了,决不能犯第二次!”高寒仰首看天,天上,彩霞满天,半轮落日。高寒俯首看地,地上落叶片片,一堆荒冢。娘啊!他心中辗转呼号,如果您当初不进颐王府,整个故事都不会发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凛:娘啊,即使为了这段感情,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我对于认识雪珂,仍然终身不悔!

  颐王府?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王爷,福晋,他们曾经怎样残酷的扼杀了一段感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腾汹涌着一句话: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

  “阿德!”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备好马车,我们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访颐亲王府!”

  阿德重重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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