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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是非分不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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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八章

 

  「这是什么啊?」东方非懒洋洋地打开奏折,一目十行地速阅。「这么多官员联名上奏曹泰雪对社稷有功,理应受封……要封什么?」他眉角微挑,睇向浑身僵硬的卢东潜。「卢东潜,本官是不是太看重你了?以为你这株墙头草还有点作用,留在内阁能抓到本官的把柄。结果呢?这两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份奏折原直通皇上,如今却流到我手里,你说,本有心放任你们的本官,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在为奏本票拟的群辅在旁,暗自相觑,谁也不敢发声。
  「首辅大人……」卢东潜颤声道:「东潜……东潜并无背叛大人之心,这份奏折,东潜、东潜完全不知情……」
  「东潜东潜,你也配叫这名字吗?」东方非十分不悦,薄唇冷笑:「你以为我当真不知情?国丈引曹泰雪入宫,受皇上重用,全是为了除掉我,到时,先架空我的权力,再卸去礼部尚书之职,你呢?他们给你什么好处?首辅这个位置?」
  「大人!东潜不敢!」
  东方非哼了一声,将奏折一抛,不经意地问:
  「告诉本官,就算今天你是首辅吧,你想以这个身分做些什么呢?」
  「东潜真的不敢……」
  锐利的丹凤眸一瞪。「本官在问你话,你也敢不照实答?」
  「东潜不敢!」卢东潜有些虚软地说:「下官……下官若真有一天当上首辅,下官必……必会为民谋福,为皇上做事,为社稷鞠躬尽瘁……」
  「哈哈!」东方非配合地笑了两声。「好个鞠躬尽瘁啊,原来你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态在做事吗?本官听了真是好生的感动……」真是天差地远,若是阮冬故说出这种话他会心痒难耐,卢东潜说出这种话他只感好笑。
  「大、大人……」
  「卢东潜,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下手,你在我眼里不成气候,要当墙头草就去吧,要能抓到本官把柄就来。哈哈,鞠躬尽瘁,你要真有此心,就算只是一个小小官员也能做事,你入内阁几年了?到底做过什么事?」讥讽之情毕露。
  「下官……下官虽然不才,但户部阮侍郎也好不到哪儿去……」卢东潜不服低语,他隐约觉得首辅拿他俩比较,尤其年前首辅与阮东潜颇有交情的风声传出,他更觉得首辅大人拿他当废人看待,全是那个阮东潜害的。
  东方非听他提起阮冬故,勾起他的兴趣,问:「阮东潜跟你一样?怎么说?」
  「大人……阮东潜虽在外地负责整治水患的工程,但他照样收贿……」
  「收贿?这我倒不清楚。」这一年来收过几份公文,虽说是户部侍郎呈上的,但一看字迹就知是她义兄代笔。他今年逢节时也收到阮冬故的「厚礼」,他看了老半天,只觉得这傻姑娘作风真是乱七八糟,送给堂堂首辅的大礼竟然远不如太医收的,后来经青衣提起,他才明白这份大礼是该地的特产。
  当时他笑得乐不可支。这个阮冬故在想什么?她到底是送礼给首辅,还是送给东方兄呢?
  视线慢慢垂下,终于正视眼前的卢东潜。阮冬故收贿?真想看看当时她收贿的神情,是不甘心还是痛哭流涕?真想亲自看她受挫偏又不想看她受挫,这种复杂的心思逐渐明朗,他却置之不理。
  哼,小小一个无骨卢东潜也敢跟阮冬故相比?
  「是受贿啊!」卢东潜心里不屑,嘴里却恭敬道:「下官上个月还听说,有官员私下行贿他,竟然异想天开,用……用……」
  「用什么?」行贿还能有什么花招?若是别人受贿,他连理也不理,但事关阮冬故,他总是有兴趣。
  「用……用男人……」卢东潜语露嫌恶。
  「什么?」
  「大人,阮侍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所以……他们送年轻男人给阮侍郎。」语毕,卢东潜等了一阵,不见回应,他小心地抬起头,赫然发现东方非难得面露惊讶。「首辅大人,您不知情?」
  震惊过后,东方非脸色逐渐抹青,咬牙问道:
  「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胆敢以人身为礼?」顿了下,寻思道:「照说,阮侍郎够机灵,不该收个没有用处的礼物才是。」
  「不,收下了。据说是趁阮侍郎独处时,半夜送进房的,隔天一早那男宠才出来……」卢东潜坦白道。
  「啪啦」一声,扇子断成两截。
  「阮冬故是什么东西?也敢收下这种礼!」东方非恼怒骂道,要是让他查出是谁送的礼,他非要让那混蛋吃不了兜着走!
  莫说阮冬故是女儿身了,就算她是个男的,也不该莽撞收礼,有人送什么她就收什么吗?
  怎么收?
  一想到在乌漆抹黑的夜里,两人在干什么勾当,他就无由来的怒火攻心。纵然这个混蛋直姑娘不懂谈情说爱,也不该任个外人蛮干胡来!傻瓜!笨蛋!
  「本官记得……上个月治水工程已完成第一阶段了,是不?」怒火之中,他犹带冷静,唤来群辅。「程如玉,本官有事离京请长假,内阁就交给你了。」
  群辅里一名中年男子讶异,连忙道:「大人,万万不可啊!现在国丈势力不同以往,皇上身边有他安排的曹泰雪,您要是现在离开京师……」东方非要是被斗垮了,会有一票官员会因此失权,内阁首当其冲啊!
  东方非哼声:「你以为本官任由他在我眼皮下坐大是为了什么?要有本事斗垮本官,就尽管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神态傲慢,完全不把日益掌权的国丈放在眼里,反而离京已成定局,容不得他人劝阻。
  目睹这一切的卢东潜,从一开始的错愕,到最后内心狂喜,差点掩不住脸上的精打细算。
  原来、原来东方非不是没有弱点,而是他的弱点让人意料不到!
  没有人会想到,另一个东潜竟然会是东方非的弱点之一啊!
  「放饭了!放饭了!」
  滚滚江涛浪声混合此起彼落的吆喝,阮冬故应了一声,正要跟着去拿饭,后领忽然被人揪住,她回头看了怀宁跟凤一郎,笑道:
  「一郎哥,我顺道帮你们拿吧,不抢快点是不行的,我好饿呢。」
  「怀宁去就好了。」凤一郎温声道:「大人可以乘机到树下打个小盹。」
  「我不困……」她摸摸鼻子,想起一郎哥时常提醒她,要懂得拿捏距离,与工人太过亲热,只会让人爬到她的头顶。「好,我瞇一下眼。」
  她乖乖跟着凤一郎走到较远的树下。偷觑他一眼,见他脸色虽然平静,但也知道自两个月前的某夜之后,一郎哥跟怀宁就几乎不曾离过她身边。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随意盘腿坐在平坦的泥地上,然后枕在他的肩上。凤一郎微微一怔,正要她注意外人眼光,后来又想她昨晚三更才睡,只好闭口不言。
  「一郎哥,你还在生气么?」她合上眼问道。
  「没有,我没气,我只是担心外人怎么看妳。」
  「既然是外人,就不必多管了。」
  「妳今年二十一了,我实在担心啊……」
  「哈哈!」她轻笑:「等工程结束之后,我也二十五上下了吧,那时我要是真的变了,一郎哥,你一定要带我离开官场,不要害到百姓。到时候你跟怀宁还没成亲生子的话,那就找个偏僻的地方,我们三人结芦而居吧。」
  凤一郎想象她勾勒的美景,微笑道:「好啊。」
  「唔,不过怀宁可能没法跟我们走了,我瞧有好几个姑娘在喜欢着他呢……」
  「冬故,妳明白什么是喜欢吗?」没等到她的答复,就知她累得睡着了,怀宁拿饭过来,他连忙比个手势噤声,通常冬故连饭都没吃就睡着,就表示真累坏了。
  她看起来永远精神十足,但她毕竟是姑娘,肉体不比精神,好几次她身骨疲惫,仍还是强撑着精神在工人间穿梭,她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
  若不是朝中无能人,她何必身兼数职!
  怀宁看她睡着,面无表情地坐下,埋头吃饭。
  「别吃光,冬故会饿着。」凤一郎轻声提醒,看怀宁闷不吭声地吃着,而且专挑冬故爱吃的菜色。他忍不住暗自失笑,轻声说道:「怀宁,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怀宁没应声。
  没答话就是没有。怀宁一表人才,可惜像个闷葫芦一样。
  「将来你要还没成亲,咱们也能全身而退的话,就找个偏僻处一块住吧。」
  「不可能。」怀宁头也不抬的。
  凤一郎听他否决,也没多说什么。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梦想,冬故性子热情又积极,就算她辞官了,也只适合住在大城市里济弱扶倾,只是……正因她冒名女扮男装入朝,将来若要彻底抹去被认出的危险,只能委屈在小乡镇里终老。
  那是说,如果他们真能自官场退下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陪着她吧,她嫁出去,难。」怀宁忽然说道。
  「怀宁,你多想了。」凤一郎平静地说。
  「我有心理准备才会跟着她一块闯的。臭老头说过,我的命是会葬在她手里的,当初领我上山学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在乎。没有阮冬故,我只是个没有名字的乞儿;有了阮冬故,怀宁至少有过短暂的光彩。」
  「尊师并非神人,就算他懂得占卜异术,也不见得是……」
  怀宁耸耸肩。「臭老头也说过,冬故在她十九那年会失去她身体的一部份,虽然晚了一天,发生在隔年正旦,但终究是应验了。」他抬起头,正视凤一郎。「凤一郎,将来我真走了,再也无人保护她,到时候你们会走得更艰辛,如果真不行,拖也把她拖离那个是非之地吧。」
  凤一郎默然良久,才低声:「我知道。」
  怀宁说完这辈子最多的话后,埋头继续专挑冬故贪爱的菜色吃光。
  凤一郎垂下视线,看见冬故断了尾指的左手动了动,心里微讶,正要看她是不是醒了,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
  这一条车道是当日他们为了便利运输石块重树,才勉强清出来的。平日绝不会有一般马车通过--「不对,冬故起来,是京师官员来了!」
  双头马车,红漆车轮,车身带金,上有贵族标帜,京师里是谁来管这工程?明明冬故将「贪污钱」原封不动往上打通关节,皇城里也有东方非在撑腰,为什么会有朝官千里而来--阮冬故立刻张眼,一看马车,脱口:「是东方非!」
  「东方非?」凤一郎纵然天生智慧,一时也猜不出东方非的目的。京师国丈权势因道士曹泰雪而扩大,朝中官员墙头草,纷纷投靠国丈,东方非理应在京师保住他的势力,不是吗?
  「能在这种难走的道路上搞这种花样,怕也只有一个宫了,是不?一郎哥。」她哈哈笑道,迎风走向马车。
  凤一郎古怪地看她一眼,与怀宁双双跟上。
  车夫将车门打开,出现的果然是一年多没见的东方非。
  「下官阮东潜真是该死,不知首辅大人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请大人降罪。」
  东方非哼笑,在马车里注视她良久,才懒洋洋地朝她伸出手。
  她有趣地看了他一眼,阻止凤一郎跟怀宁上前,笑着伸臂让他扶住。他视若无睹,反而握住她的右手下了马车。
  阮冬故没在意他的亲热,眼角觑到车内似乎还有名女子在。
  「阮侍郎,这工程,妳真是尽心尽力啊。」
  「下官只是尽本份而已。」她垂下眸微笑道。
  东方非看她较之去年,更显沉稳。他目光随意扫过未完成的工程。这段区域只是工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放眼所及不是涛涛江水,就是成群工人在搬运重物,满地的疮痍难以入目,实在难以想象她一名弱质女流在这种地方待了两年之久。
  「大人若需要巡察,请让下官陪同。」
  「让妳陪同,好听妳详细说明工程的进展吗?妳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本官早在妳送达京师的公文里读个一清二楚。」
  阮冬故展笑道:「首辅大人能过目,那是下官的荣幸。」
  东方非看她今年更加圆滑,不由得松开手,露出谜样的诈笑,道:
  「阮侍郎,本官一向喜欢送人礼物,妳说,今年本官会送妳什么礼呢?」
  「原来大人是专程送礼,下官真是诚惶诚恐……大人今年送的是一把黑扇?」她扬眉,浑然不在意。
  「哈哈,扇子岂能代表妳性子?本官听说妳原籍常县,十年前常县患灾,走的走,留下的也只对十五、六岁的妳有个印象而已,妳曾住在阮卧秋家里三个月,后而进京赶考,是不?」
  阮冬故听他专程前来,专提起陈年旧事,不由得暗自戒备,点头道:
  「下官确实在阮卧秋家里住上三个月。」
  「那么,阮府的人,算是最后见到还没进京前的阮东潜了?瞧我为妳带来谁?阮家总管,妳出来瞧瞧,这个阮东潜可是妳最后见到的那个少年阮东潜?」
  阮冬故闻言,顿时失去从容,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从马车出来的女子。
  女子约三十八、九岁,相貌清丽中偏俊,一身商家女服,她一见到阮冬故,便难以掉开视线。
  「凤总管!」凤一郎忽然上前喜声:「果然是妳!数年不见,妳还是一样没变,妳还记得咱们吗?我家大人曾借住阮家数月苦读--」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东方非喝斥,锐眼转向阮家总管凤春。「妳看清楚了?在妳眼前的是谁?」
  凤春嘴唇抖了抖,与阮冬故激动又直率的眼眸相望许久,才眼眶泛红,低声说:「这是我家……我家少爷曾大力夸赞的阮东潜。」
  「妳可要看清楚了,阮东潜也有二十五了吧?妳眼前这个阮东潜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若是错认,妳也算犯了欺君之罪,妳懂严重性吗?」东方非沉声道。
  阮冬故瞪着他,秀容流露怒气。「大人,你还在怀疑下官的身分?」
  「这倒没有。打妳默写文章后,本官就『深信不疑』妳的身分,可妳要明白,妳负责的工程由我关照,自然有人会以为妳是我的人,如果他们要找妳麻烦,不把妳逼上诛九族的绝境,怕也难泄他们对本官的心头之恨,本官当然要详加确定妳的身分,也好让阮家的人明白事情轻重,免得到时他们无故否认,连累本官。」
  阮冬故闻言,立即明白了他话中含意。原来他亲自带凤春来,是要凤春亲自看过她,将来好能圆谎……当初,真没瞒过他吗?
  「大人。」凤一郎在她身后轻喊。
  阮冬故回神,迎向凤春,拱手轻笑道:「凤总管,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平日的爽朗不复见,只留孩子气的腼腆。
  凤春不舍地看着她俊中带美的脸庞,哽咽道:
  「别来无恙,阮大人。当日我家少爷一直等妳报喜,哪知妳就此没了消息,咱们还当妳是忘恩负义之辈呢。」
  阮冬故扮了个鬼脸,淘气笑道:
  「是我忙着公务,忘了跟大……阮兄报喜。」忽而见凤春流下泪,她暗叫不妙,以为久别重逢让凤春失态,才赶紧要再搭腔,凤春忽然握住她抱拳的双手。
  「一路上我听首辅大人提过,妳的左手……」轻轻抚过那原该有第五根手指的缺角,凤春颤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哈哈,小事一桩,凤春妳可别哭。」她不好意思,索性搂凤春入怀。她的个头还小凤春一点,看起来像是少年抱少妇,有点不成体统。
  「大人,孤男寡女,这举动对凤总管名声有损。」凤一郎轻声提醒。
  「这倒是。孤男寡女相拥,对谁都不好,阮侍郎,妳对男男女女都一个德性啊,哼,妳瞧这是什么?」东方非令青衣拿出几张纸来。
  她一头雾水接过来,上头歪七扭八的字比她还丑,不,这根本不是丑,是……
  「是画?一层一层的方块,七层?大人,要解谜吗?」随意翻到下一张,看见好几个小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上头有个太阳,最左边有个丑八怪,跟她一样少了一根手指头,躲在看起来像屋子里的方格里。
  「本官在离京之前,特地要青衣上妳的租屋,瞧瞧有没有需要顺道带过来的东西,他在桌上发现这玩意,妳明白是什么吧?」
  阮冬故原是一脸迷惑,而后恍然大悟,欣喜若狂。「是他们!对!东方兄,是他们没错!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听见有人叫他七哥,七层,他必叫程七!」她小时跟怀宁贪懒不学字时,遇见不懂的生字就干脆涂鸭!那些见不得太阳的人没学过字,幸亏她看得懂啊!要不然岂不错失!
  「妳这么激动做什么?」东方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上车。「进来吧,本官有话对妳说。」
  「等等--」凤一郎要阻止。
  马车内却传出玩味的讥讽:
  「孤男寡女不该共处一室,但男人跟男人共处在一辆马车能闹出什么事呢?好过共睡一张床吧?阮东潜的义兄,当日你不守住你家大人,现在才要保护她不嫌晚了点吗?上来,阮东潜,别让本官不耐烦。」
  阮冬故无所谓地跟他们摆了摆手,又对凤春眨眨笑眸,正要上马车之际,她转身抢过怀宁的饭碗,说道:「你们先去忙吧,记得,注意天色,快下雨了,先疏散工人,别要强做。」语毕,钻进马车。
  车门立刻被青衣从外头合上。
  「阮冬故,妳念念不忘的还是工程吗?」
  她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问题,笑道:
  「大人,现在是梅雨季,去年此时我没有料到大雨直下,江水暴涨,差点毁了进度缓慢的工程,今年有经验了,一定要注意啊。」
  「怎么?工头没有经验吗?」
  她闻言,微微笑着:「没有经验是常事。工人只看官员脸色做事,没有人敢吭声,我也只能拿时间换经验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明白各地无一处不贪,连涉及数十万人命的工程也敢胡乱瞎搞,净派捞油水的废物来。
  她只是微笑陈述,却不叹气。她这姑娘从不懂得叹气吗?连见阮家人的激动都远远比不过获知一个平民得到未来时的狂喜。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大人用过饭了吗?」
  「我不饿。」东方非看她满足地吃着午饭,菜色没剩几样,饭倒是一桶子都是,让他想起去年她特别可观的胃口。
  撇开她的食量,果然是个姑娘家啊。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几乎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变化。
  第一次见到她,她像个粗率又直爽的大男孩,去年她则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今年……凤眸扫过她俊俏中带着美丽的容颜,肌理细致又光滑,明明应该是柔弱惹人怜爱的五官,却镶着一对有神又积极的眸瞳。
  她抬起头,看见他「贪婪的蛇眼」,再看看自己怀里的饭桶。「大人,你要饿了,我真的可以分你吃一些的。」
  他收回过于热切的目光,说道:
  「阮侍郎,本官很久没有听见妳一声早安了。」
  她怔了怔,然后大笑。「大人,我在户部的一声早,竟然传到礼部去了。」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已过午时,自然不能说早安。午安啊,大人!」依旧中气十足,只是年岁渐长,带了点柔软的沙哑。
  东方非闭目享受,带点嘲讽地说:
  「本官自入朝之后,人人所言皆戒慎恐惧,深怕出了事,唯有妳,阮侍郎……还是老样子。」脸色一敛,他说道:「把左手伸出来。」
  她眼珠子微转,乖乖伸出左手。
  修长的男人手掌完全包住她的四指,他神色平静地问出正事来:
  「是谁有这个胆子敢送男宠给妳?」
  「啊,这事连你也知道啊……」真是丑事传千里。
  「他在哪儿?送回去了吗?」
  「这个……他留下来了。」话才说完,顿觉他使尽全力捏住她的左手。
  「东方兄,你捏痛我了。」她连眼也不眨地改变称谓。
  「痛?妳既有胆子寻欢,这点痛受不了吗?」
  她有点一头雾水,但神色未变,手腕一转,反客易主地改压住他的手掌。
  只是轻轻一压,他的手骨就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即使他有感受到同样的疼痛,俊脸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男人,是她所不了解的,明明背负着搅乱皇朝的恶名,却跟她所见的贪官污吏有所不同。只因喜怒无常,所以在朝中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吗?她搔搔头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作风。
  「那个……东方兄,举个例子吧,这就跟你上青楼,明明点了个姑娘陪酒,结果却被传成在那种地方跟姑娘行、行男女之事,嗯,就是那样吧。」
  「我要去青楼,绝不会只有陪酒……」见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扬眉:「阮冬故,妳妒忌了吗?」
  「没有。」她照实说:「我对寻欢作乐没什么兴趣,东方兄若喜欢这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姑娘的。」
  东方非听她答非所问,先是一愕,后来才明白,她根本误会了他的暗示。
  突地,他迸出大笑:
  「哈哈,很好啊!我还是头一遭尝到自作多情的滋味。」移坐到她的身边,她也不以为意。这个阮冬故当真没有男女之分。他逼近她的脸,平静地挑起她嘴角的饭粒,当着她的面,神色自若送至自己嘴边轻轻含住后,才开口:「冬故,那天晚上妳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视若无睹,但,我跟妳打个赌,妳要再敢跟那男宠独处,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语气如同神色自然,但他说过的话一向成真,少有收回。
  「东方兄,敢问他犯了何罪?」她不觉他的举动有何暧昧,只当他一向如此。
  「他没有罪吗?」指腹轻滑过她的颊面,拂过她的嘴角,神色不甚愉快:「他唯一犯的罪,就是不该让妳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她少年入朝,对男女情事可以说根本是一个笨蛋,若有人存心挑逗她,她这个傻姑娘不见得躲得过。
  若有机会,他还是要杀了那名男宠。
  她搔搔头,笑道:「东方兄,我一开始是真的吓着了,那天晚上,我一进屋里,以为他是一郎哥……他当然不是。一郎哥不爱碰触人,所以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时……」忽地住口,注视着抱住自己身子的双臂。
  「就像这样?」那声音似是带丝玩味,又有种听不出来的情感。
  「……他是从后面抱住我的。」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白地说。
  「都差不多,然后呢?」东方非平静问。
  「东方兄,你想重建当时的模样?」
  「有何不可?」
  「……」她耸肩。「当然可以……真的要依样画葫芦?」
  「阮冬故,妳是不是太无所谓了点?我也可以吗?还是,妳对我,多少有点意思了?」他轻柔地问,眉间充满微愠,见她一脸迷惑,他对她真是又恼又恨啊!
  明明该视她为玩物,玩弄于股掌问,偏偏人心难测,他的喜怒无常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办法揣测到。
  「东方兄,这里是马车……好吧。」她摊摊手,总觉得这样被他正面抱着,有点亲昵跟不适。「你是第一个这么抱着我的人,不过,也幸亏东方兄你是正面抱我,从我背后的话……」
  东方兄听出她异样的语气,逼问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实实源源本本地说出来!绝不许有任何遗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进屋,就被他从后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辈,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颜灿笑,让东方非微怔,接着她手肘往前一推,听见他的闷哼,趁他痛得松开臂膀时,她身形一矮,将他一个大男人摔过肩。
  马车虽然不小,但当他整个身子狼狈跌坐在地时,还是撞上了车门,发出一声巨响。外头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强忍笑意,扮了个鬼脸,说道:
  「东方兄,就这样了。我不小心摔他过肩,他跌到地板时撞到头,再加上我力道过猛,让他肋骨断了几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无辜地说道:「我方才已经放轻力道,避免同样的惨事发生。」
  锐利的丹凤眸狠狠地瞪着她,一时半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人?」青衣追问。
  「我没事。」东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辅竟然如此狼狈,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开怀地大笑出声。
  东方非从未尝过如此令人恼羞成怒的经验,偏偏他内心无怒气,反而现下是自他乍闻谣言之后,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
  原来啊,原来啊……他在不知不觉中也着了她的道……
  「阮冬故,妳可知这样对我,妳会有什么下场吗?」
  「东方兄,在马车里的若是内阁首辅,我断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许久没有如此开心过。「现在与我同乐的,是我的一日兄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何况东方兄真要对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后偷袭。你要让我五马分尸,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东方非闻言,深深地注视她一眼,而后哼笑一声,朝她伸出手来。
  她笑颜灿烂,虽然有男孩儿的神采飞扬,却也带点动人的女孩娇气,她笑着让他借力起身,却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进他的怀里。
  她要抬头,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为我要的是阮侍郎,没有想到……连阮冬故我都舍不下。妳说,我该拿妳怎么办呢?我当妳是敌手,当妳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对象,要我将妳纳入东方姓下当个无聊的暖床人,我舍不得啊,真的好舍不得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九章

 

  及腰的黑色长发小心翼翼地被梳着,薄薄的单衣下难得没有绑住白布,阮冬故年轻俏美的脸庞似在沉思。
  凤春边梳着边看铜镜里的人一眼,将始末娓娓道来。
  「……几年前,阮东潜出现在阮府里,着实让少爷吓一跳。妳明白的,阮东潜的确曾在阮府里苦读三个月,虽然咱们听说他一路被贬到外地,但少爷已非是官场中人,就算有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他一出现,我们以为他弃官潜逃,后来才知道,他被贬为县丞再贬主簿时,曾遇过一名白发青年--」
  「是一郎哥。」阮冬故回神,笑道。
  「是他没错。阮东潜说这白发青年的主子是少爷的远亲,跟少爷一样有远大的抱负,可惜错过科举,所以,这一次看见阮东潜被迫同流合污,有心买下他的官位,也可以一并保住他的名声。」
  「是啊。」阮冬故笑道:「这全是一郎哥的主意。他说,要再晚一个月,阮东潜势必熬不住挣扎,重披朝服回京,错过这一次机会,就再也找不到与我长相神似的官员。凤春,其实一开始我好心虚,从头到尾一郎哥都不准我出面,他以我手下的身分与阮东潜对谈三日,阮东潜才终于放了手,他以为一郎哥的主子必是才智比一郎哥更好的人才,没料到我是一肚子草包呢……」
  「我家小姐才不是一肚子草包,妳只是不喜读书而已。」
  「是是,我在妳眼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阮冬故取过她的梳子,拉着凤春的手上床。「凤春,凤春,我好想妳呢,打小就只有妳敢抱我,要不是我怕大哥没人照顾,我真想带着妳出走。」她亲昵地抱住如同娘亲的凤春,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她离家出走多年,身边亲近如一郎哥、怀宁,都是男性,官场也全是男人,就算偶尔上街买个菜、吃个饭,也不敢随意跟姑娘交谈,怕让对方留了心,好久没像现在,可以跟最亲的凤春撒娇亲热。
  凤春轻轻搂住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
  「傻瓜小姐,我早知道妳性子的,打小妳的脾气就这么直,我常想妳要长大了,嫁给谁才好?谁才能容得了妳的性子?阮家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少爷为了百姓弄瞎了双眼,妳比少爷还要硬脾气,人家才笑一郎白发,妳就把一头长发给弄白以示公平,那时我真怕妳长大后,为了替其它人伸张正义而毁了自己的未来……」
  阮冬故哈哈笑。「没这么严重……」见凤春含怨瞪着她,她立刻改了口气,带点姑娘家的腔调软软说道:「凤春,妳瞧我现在挺好的,是不?」
  「缺了手指还叫好?阮东潜一说出一郎的外貌,少爷就知道买官的是谁了,他当机立断留阮东潜在府里,不让他四处宣扬,也幸亏阮东潜是个好人,没将妳的事外传,同时改了名字,只是他一直以为妳是少爷远亲,不知妳是阮家小姐。」
  「一郎哥说过,阮东潜是个好人,也跟大哥一样是个想为百姓做事的人,只是,有些人就算立志当个好官,也不见得能禁得起再三的威胁利诱。」
  凤春见她似有感慨,柔声道:
  「妳要是这种人,我只会感谢上苍,偏妳不是。」就算哪天有人要逼死她,她也只会认定该走的路扩少爷已经瞎了眼,她好怕连小姐都出事。
  「凤春,凤春,别这样嘛。明天我亲自送妳出县,多陪妳一天。」她甜笑道。
  「然后再赶回来监工?小姐,妳不苦吗?」
  阮冬故一脸疑惑:「你为什么这么问呢?凤春,既然是做我想做的事,我怎么会觉得苦呢?每次我完成一件事,想到能让多少人受惠,我就好开心,前两年我常想,皇上能耳目并开,那有多好!若有忠臣在侧,天下盛世指日可待啊。」
  凤春听她心里只有政事,眼眶微红,嘴角隐约有骄傲的笑花。
  「既然如此,少爷要我跟妳说,应康城阮姓富商会是妳这个户部侍郎背后最大的支持,它日只要妳需要银子打通朝中官员,尽管开口。」
  阮冬故沉默了会儿,又笑:「凤春,妳这样一讲,我倒想起来了。今年有人官商勾结,趁着治水工程亟需物料,图谋暴利,后来有商家突然出面经手,朝廷才能以平价购入,是大哥从中周旋的吗?」
  凤春微笑:「咱们知道朝中阮侍郎是谁,自然不能让她受阻。这一次,少爷一听东方非路经应康城,特地布了个局,让东方非发现阮卧秋在应康城,由我来确认妳的身分,从此我们之间就不必暗渡陈仓,他也不会怀疑妳的身分了。」
  东方非根本早知道她不但不是阮东潜,而且还是女儿身了吧?阮冬故想起下午他附在自己耳边的话,不由得有些迷惑。
  「小姐,妳今年二十一了……妳喜欢一郎还是怀宁?」
  阮冬故闻言,笑出声。「凤春,我们三人就像兄妹。我一要他们娶,一郎哥虽然够义气卖我个面子转移话题,但怀宁就彻底装睡了。」
  「这么过份!」凤春秀脸有些狰狞。「一郎是高攀,怀宁书读得不多,也配不上小姐,还敢嫌弃小姐!」
  「哈哈,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就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情爱的差别吧,何况怀宁书读得不多,却是一个我可以放心把背靠着他的师弟,因为我知道他会舍命保护我。」阮冬故说完,若有所思。
  「小姐,别管谁对妳有兄妹情份,重要的是妳心里怎么想?最常放在妳心里的男人呢?」
  她搔搔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抱着凤春香香的身子笑道:
  「放在我心里的可多了。大哥、一郎哥、怀宁……还有东方非……」
  「东方非?妳想着他做什么?」
  「这个……因为我得防着他搞花招,自然时时刻刻想着他啊。何况,他虽然是个为所欲为的人,却不是藏头缩尾之辈,最近,我一直在深思一个问题……」注意到凤春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笑道:「连我自己都还没想个透,就让我先别说吧。」
  「一郎知道妳在想什么吗?」凤春柔声问。
  她摇摇头,笑道:「一郎哥也要忙许多事,这种小事不必烦他。凤春,妳也累了么,先瞇个眼,我睡前再读点书吧。」
  「这么晚了……」她的小姐也许不觉得苦,但在她眼里,阮家兄妹简直将一生卖给朝廷了。朝中没有人愿意奉献双耳,就算这对兄妹嘶声力竭地吶喊,又有谁会听见?
  阮冬故扮个鬼脸。「一郎哥是严师,他要验收的。」又赖在凤春怀里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起床。走到桌前,拿起凤一郎腾好的孙子兵法,准备苦着脸读。
  「小姐。」凤春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临行前,少爷私下叮咛我,近年边境有零星战乱,蛮邦新主骁勇善战又好大喜功,如今的皇上重文轻武,未来不出几年必有战争,少爷说妳是文官,本不会受牵连,但户部侍郎是负责军镇费用的,那时妳要还在这个位置上,立即辞官。」
  阮冬故闻言,呆呆注视着手里的兵法卷则,不由得暗叹一郎哥的神机妙算。什么时候她才能有一郎哥的先知灼见呢?
  「小姐?」
  「……我明白了,也听见了,凤春。」她始终不给正面承诺。
  从一开始,阮冬故就给他一个「很穷」的清官印象。
  真穷啊……
  在京师没人提供住宿,所以她租东西穷巷的破屋,现在有官舍,她偏还要住在这种寻常屋子。这个穷字真要成了她的天性吗?清官,可不能算是好官啊。
  虽是这么想,东方非却毫不在意地倚坐在粗木窗槛上,在浪涛江声下「欣赏」这间小小的屋景。
  这两年来,阮冬故就是听着这江声入睡的吧?她在睡前到底在想什么呢?想着何时才能完成治水工程,想着何时百姓才不受水患之苦?
  他唇畔泛起带趣的笑意。明明她的心思太好揣测了,他对她的兴趣仍然不减反增,这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角瞥到对面老回廊里出现一抹熟悉的白影,定睛一看,原来是阮冬故匆匆走过。她一身黄白旧衫,腰间随意束条带子,从远处看来,确实跟个少年没有两样,这时辰她该跟那个凤什么的闲话家常才是,难道她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必入睡?
  忽然间,她往这儿看来,见他还没入睡,笑容满面地迎着夜风走来。
  她精神奕奕,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忙碌的工程没有让她增加丝毫的老态,反而如他预料,就算过了二十,她还是少年脾气,一点也不像盛开的黄花闺女。
  是啊,她哪是花儿,根本是路边的小野草嘛,怎么被欺压都会弹立起来,若是男的,他绝对要尽情欺凌她,偏偏她是女的啊……视线缓缓落到她的左手。
  「东方兄,睡不着吗?」来到他面前,她笑容满面。
  东方非抬眼注视她一会儿,才不徐不缓地说道:
  「睡不着倒不至于,不过,我难得离京,自然要好好体会『民情』了。」
  「哈哈,东方兄,你要体会民情那是最好不过,皇上是坐在龙椅上的神子,要体会民情也只能让身边的人去做,一郎哥曾提过蜀汉皇帝不知民苦,累得诸葛亮鞠躬尽瘁也无法挽回大局。不如这样吧,东方兄,你若不困,我带你出去走走。」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走的?」
  「好走,真的很好走。」她一向积极,主动拉过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翻窗出来。她笑道:「你别看我们这附近穷酸,工人住在另一头的通铺里,每到入夜会有小小市集,我请你吃碗面吧。」
  东方非知她的用心,要他真的去「体会民情」。他笑道:「有酒吗?」
  「有,不过二更后,谁也不准卖酒。若私下贩售工人,一律罪罚。」
  「哦?妳订下的规炬,能服得了人吗?」他颇有兴致地询问。
  她走出屋外,才朗笑出声,拉着他往另一头微亮的夜街走去。
  「一开始当然服不了,如果不是白天有人上工出事,,我也没有想到夜晚的小市集会有这种影响,一郎哥建议由县官发出公文,凡参与治水工程的工人不准饮酒,不过你也知道官僚体制有多陈腐,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等公文下来大概也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后的事了,所以我一时冲动,一连数天半夜跑去拼酒,谁要有能力喝得跟我一样,隔天还能像我一样精神十足地上工,我愿交出半年薪俸!」
  东方非闻言,虽已猜到结果,仍然好奇问道:
  「妳自幼千杯下醉?」
  「当然不!我只有在怀宁十五岁那一年陪他喝个彻底,那种痛苦我一点也不敢忘。我记得那时被一郎哥训到我这一生再也不想要碰酒,不过自我当官之后,每一天他都逼我喝上一杯,现在虽然我算不上酒鬼,但要灌醉我也不容易……其实,那天我喝到头晕脑胀,眼前跟我拼酒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明白我身后有一郎哥跟怀宁,就算我倒下了也不打紧;如果倒下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她忽然闭眸,笑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了这江声,这声音真悦耳,每天陪着我入眠,可是,只要一天没有完工,这声音就有可能会成为催魂无常,突然间,我就清醒了。」
  「阮冬故,妳是个傻瓜啊。」东方非说道,语气既讥讽又藏着莫名的情绪。
  「我是傻瓜吗?没有关系,世上算计的人太多,总要几个傻瓜来平衡的。」语毕,忽然停步,向他深深一作揖。「东方兄,我虽然是个傻瓜,却也不会不明白你看穿了什么,你不当众揭露,冬故在此道谢了。」
  她的坦率让他黑眸微亮。那种微微的兴奋感再度盘旋在心上,只有这个阮冬故能勾起他这种的情感,就连任由老秃驴坐大的期间他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性子限制了他能作乱的程度,就算将来老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他下台,但阮冬故不一样。
  明明他能猜透她的心思,却无法摸透她直率的下一步,她的性子硬如骨,即使她的房舍内没有写着「浩然正气」四个字,但她胸怀磊落,无不可告人之事,让他好心动,心动到就算放弃了现有无聊的权力与官职,他也要跟她斗一斗,享受她带来一波波的惊喜与新鲜。
  放弃官位?这个想法在他心底滑过并且微讶,随即听她轻喊:
  「东方兄?」
  他回神,虽然面下改色,/头却还是怦怦直跳着,那种兴奋难以退去,让他彻夜不眠也不会感到任何疲累。
  「今我不揭露,不表示未来我不会随心情告发妳,冬故,妳要记得,我可是朝中翻云覆云的东方非,是妳痛恨到手刃也不心软的狗官啊。」
  她朗笑了两声。「就算我再痛恨你,也不会无故手刃你,国有国法,如果我无视律法的存在,那跟强盗杀人有什么两样?何况……东方兄,我最近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恶官呢?你明明没有罪,双手也不曾沾上血迹,只凭喜好做事,迷诱官员贪污搅乱朝纲,同时你也推动了治水工程,一切都是你随心所欲下的产物,如果……」视线从小小的市集移向他,神色带点难掩的迷惘。「如果它日你被斗下来了,那么是谁坐上首辅的位置?」
  「绝对不会是正直的官员。」
  「是啊,是啊……」她喃喃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你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来得好,是不?」话才说完,忽地被他一把抓住。
  她愣了下,扬眉朝他微笑。
  「阮冬故!」他厉声大笑。
  「东方兄?」她莫名其妙。
  东方非内心狂喜,贪婪地注视着她,几乎不愿把视线移开了。他沙哑地说:
  「妳可知,在千步廊上第一眼见到妳,我就心跳如鼓,每见妳一次,我就难掩兴奋。直到现在,妳给我的惊喜太多,我几乎要怀疑妳没有让我失望的一天了!」
  她讶异,脱口:「你真这么喜欢我?」
  「什么?」
  「东方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东方非看着她,然后再重复问:「什么?」他没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一见我就心跳如鼓吗?这是一见钟情吧?」她腼腆地摸摸鼻子。「可惜刚开始我认定你只是个搅乱朝纲的狗官,巴不得押你到午门处斩呢!」
  「……」东方非缓缓松手,讶异地说道:「是这样吗……」
  「唔,我去买碗面吧,东方兄你看起来很饿了,这里的面料十足,你等等。」
  东方非目送她的背影走进夜街,一时寻思难定。
  一见钟情?
  她的脑子在装什么啊?他东方非是什么人物,虽然对她有兴趣到有点喜欢她的地步,但还不至于被迷得晕头转向。
  他一见钟情?哈哈,亏她想得出亏她想得出……
  细长带点轻佻的凤眸移到市集里的一角。
  这小小的市集说穿了,不过是平民商贩兜成的小夜市,多以卖夜消为主,也只有低阶工人在其中热闹,他见阮冬故还在等面?于是举步走向先前锁住的一角。
  小小市集里就属这个角落最特别。别的摊子依附程度不高的工人做买卖,在这个摊位却是一名书生在卖字画。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名书生打阮冬故一来,就开始作画,像在画她……他走近摊位一看,神色立时凌厉,瞇眼注视那幅摊在破桌上的丹青。
  「大、大人……」那书生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作揖。
  东方非随口应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取过桌上的画像打量。
  「你在这里贩画为生吗?」
  「是,草民入夜之后在此贩画为生。」
  「这种小市集是因应工人需求产生,你的画虽好,却不会有人买吧?你白天在做什么?」画,确实好画,好到他从来不知一株野草竟然也能成牡丹。
  「草民白天读书,为了求取上京盘缠,所以蒙阮大人照应,夜晚在此作画……」那书生偷偷觑着这名来自京师的高官,他正目不转睛看着画……画有问题吗?
  「阮大人如何照应你?」
  书生以为东方非是专来视察的官员,连忙道:
  「这市集是在阮大人的建议下产生的,白天工人劳动力大又苦闷,城里物价高,没钱找乐子,所以就在此临时搭建了市集,草民原是工人之一,后来、后来……」吞吞吐吐:「草民体力实在不胜负荷,只得白天回去苦读,夜晚才来贩画--」
  「好,你这幅画本官买下了。你有火折子吗?」
  书生一脸困惑地送上火折子。
  丹凤眸再凝望画中人像片刻,深深烙进记忆里,才突地从纸角开始烧起。
  「大人!」书生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东方非头也没回地说,盯着画中美丽的姑娘逐渐消失在火苗之间。「户部侍郎明明为一男儿身,你将她画成女孩家,你该当何罪?」
  「没,我没将……」好好的画啊!他得意的画啊!
  「怎么啦?东方兄,你在烧什么?」阮冬故笑着走来,一看书生脸色发白,她瞄了眼地上的灰烬,好奇道:「书生,首辅大人烧了你的画吗?」
  「画已卖给大人,大人要烧……小人也不敢阻止。」书生低声说道。
  「这个……东方大人向来有个怪癖,愈是喜欢的东西愈要烧。」她将热腾腾的包子塞到他怀里。「书生,你也饿了吧?」
  「阮大人,每回都劳你……」他有点羞愧。
  阮冬故轻拍他的肩,笑道:「不劳不劳!你的画功好是众所皆知的,对了,东方兄,你付画钱了没?」想也知道他不会带钱出门,她只好看看自己还有没剩钱。
  书生连忙摇手。「阮大人,平常蒙你照顾已经够多,大人要多少画都尽管拿去,就算要烧,小人也绝不多言。」他委屈道。
  阮冬故搔了搔头,踢来两张矮凳,放下面后拉过东方非,并坐在画摊前。
  「书生,你帮东方大人画张像,晚点来我屋子拿钱吧。」
  「就凭这画功也想画本官?宫中西洋画师曾想为我画肖像,我还不愿意呢。l阮冬故不以为然,拍着胸保证道:「书生的画功是连我一郎哥都赞许的,我对他可是有信心得很。」
  书生闻言,原本苍白的脸微红,开始坐下磨起墨来。
  「阮大人,小人不擅画男子,若是……」
  「不会,上回你画怀宁,我就觉得你把他那石头样儿给画下来了。东方兄,吃面吧。」她展笑道,微微靠近东方非,压低声音问:「东方兄,你烧什么画啊?」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空气十分清凉,竟在她贴近之际,闻到她身上的女孩香气。他瞇眼,微愠又带诈地笑道:
  「阮侍郎,本官从来不知妳这么适合扮女装,连一个平民百姓都能将妳看成女儿身,若传回京师妳可知会惹来多少闲言闲语?」
  「原来你是为这烧了画啊……其实,这画像可多了……」
  「什么意思?」
  「书生画了不少画像……都是画我--」她大剌剌笑道:「妹子。」
  「妳妹子?」东方非瞪着她。
  「是啊,书生擅画女子,我就让他画我的双生妹子,我妹妹跟我生得一模一样,她长年待在家乡,这个……也算是慰藉我思乡之情吧。」她眨眼忍笑道。
  东方非闻言,俯近她的耳畔,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冷道:
  「阮冬故,妳为了让一个穷酸百姓讨生活,让他画妳……妹子?」
  「是啊。」她笑着低语:「东方兄,人要讨生活真的很难啊。」
  「几幅?」
  「这个……都收在一郎哥房里,我要回头数数。」
  这直姑娘简直是不知死活!若有人因此看穿她的性别,她可是犯了欺君死罪!她的义兄是怎么想的?不是才智赛诸葛吗?竟也由得她如此傻干!
  就为了一个读书人的肚皮吗?
  「那个……阮大人,一郎公子何时跟阮小姐成亲?」书生有些脸红地问。
  「耶?呃,再过个两年吧。」瞄到东方非又密切注视她,她低声解释说:「画到上个月,我想不出来法子了,就找个理由……让他画一郎哥跟我……妹子。」
  东方非冷笑:「真是个好法子啊,这个月是不是还有个妹子跟妳另一名义兄要画成亲图呢?」
  阮冬故知他在讽刺,也不在意地笑:「这样也不错,不过怀宁可能天天瞪着那幅画装睡。东方兄,你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不好吃吗?」
  东方非看了那书生一眼,哼笑:「这种贫民食物,本官一向难以入咽。」
  「那我吃吧,正好我饿了。」她移过面碗,大口吃着,毫无姑娘家的秀气。
  东方非注意到那书生虽在画他,脸庞却微微通红。这个人,是对阮冬故着迷呢,还是对幻想中阮大人的妹子有了好感?
  不就是一株野草吗……他扫过她豪爽的英姿,明明举手投足都像个男孩,在画里却是异样地俊俏美丽。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却没有画中女子的精神,炯炯有神的眸永远向前看,这种女子他从未遇过,世上也几乎没有,让他好生心折啊--一见钟情吗?
  「哈哈!」他忽然笑出声。
  阮冬故正吸着面条,听见他大笑,瞥他一眼。
  「阮侍郎,你可知本官为何入朝为官?」
  她摇摇头,忙着吃面。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笑道:
  「自幼本官聪颖过人,性喜挑战,所以我应试科举,没想到状元这么容易到手。我要的不是高官爵位留名青史,我要的是能够赢我的人……可惜啊,十几年来除了一个阮卧秋,其它朝官只要我弹弹指,立即掉进欲望的深渊,他要是再当官几年,也就不会让本官这么记挂了,他也会折腰,也会在本官弹指间成为一条狗。」
  「他不会!」
  「哦?妳这么有把握?」
  「我不会,他就不会!我能做到的,他会比我好上几百倍!」一提及自家亲生兄长,她就绝对力挺。
  东方非俊脸微露异样。「好,就当这样吧!妳说的对!本官对官场已无兴趣,现在,我只对妳有兴趣,哪天妳若辞官,本官也可以照样辞官与妳纠缠一生!」
  她愕然。
  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待在官场,也不过因为那是人间最高处,能有的挑战绝非常人可以应付。这几年,我已经找不出身在官场的理由了,冬故,妳想不想试试?」
  「试?」
  「成为我的人,在妳被我厌倦前,妳可以尽妳所能地改变我。」
  阮冬故听出他的暗示,他是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他挑眉:「我这人一向喜新厌旧,当妳不再让我感到新鲜时,自然也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即使我再纳感兴趣的妻妾,妳也照样可以在我府里安稳过下半辈子。」
  她闻言,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
  「东方兄,如果真有一天咱俩兜在一块,三五年后你要再纳妻妾,我必定乐于送上大礼,然后从此专心做我要做的事情。」顿了顿,见他脸色好像不太好了,她忍笑道:「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东方兄,感情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我天生就是这样了,就算咱们三五年见不着一次面,我心里虽会想起你,却不会思之欲狂,你说,这算是喜欢吗?」
  东方非忽然哼了一声,拉近她,吻上她还在吃面的嘴。
  虽然只是轻轻擦过,她也已经呆掉,在旁的书生则倒抽口气。
  「妳可以想想。」东方非沉声道:「不过,妳的未来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妳的心碰妳的人!再有男宠,就休怪我无情了。」
  她轻轻摸上有些发热的唇瓣,心里觉得有点异样。虽然身边都是男人,但这还是头一遭被人这样吻着。
  「妳身上有什么东西?」
  「什么?」唇间带点他的气息,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还不算讨厌就是。
  「信物。怎么?妳一郎哥没有跟妳提过互订终生,是需要信物的吗?什么东西是妳从小带到大的?」
  她直觉拿出腰间香包旁的小坠子。红绳成结,悬吊着小小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有些灰白的清水。
  东方非接过来凝视半晌,笑道:「这东西也算特别。妳带着这污水做什么?」
  「瓶子是西方的玩意,里头的水是某年冬天里的雪。」她微笑。
  「雪?」雪水有这么脏吗?
  「我装冬雪入瓶,没多久就化成水。有一回,我家总管看见了,就说我像是冬天里的白雪,让周遭的人相形失色了。l「确实如此。」她太干净了,站在百官里只显突兀。
  「不,这世上没有什么相形失色的,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一恼之下,就趁着写文章,沾了点墨汁进去。」回忆令她笑得开怀,抬眼对上他。「东方兄,这世上,有你这种人、有我这种人,也有一郎哥和怀宁那样的人,其实大伙都一样的。」
  东方非拢缩掌心,将小瓶子收下。熟悉的心跳又加快,以往他只觉得是兴奋难耐,如今就算是要说心动他也毫不怀疑。
  「不一样,冬故,冬雪在我眼里再平常也不过,妳染了墨,才教我心折啊。」
  她摸摸鼻子,笑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对我心折,东方兄,哪日我辞官了,一定考虑你。」
  「嗯哼。」东方非对她是势在必得。在感情方面,她还像是纯白的上好宣纸,他算占了先机。他对美貌一向没有很浓的兴趣,就算她一朝美貌褪一去,只要她的性子不变,他还是对她充满兴奋的期待,再等她个三、五年也无所谓,她有心官事,他倒想看看她的官能做得多好?
  「冬故,我等妳。」他笑:「我等妳,妳三十岁也好,四十岁也好,只要妳一朝如同现在,我就舍不得放下妳……」将她拉近自己,然后锁住她的双眸,平静说道:「近年必有战乱,若在工程未结束内发生,我由不得妳抗议,不是贬职就是罢官不做,绝不能再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
  不远处--
  黑衣劲装的男子紧握剑鞘,像是随时可以出鞘动手。
  「怀宁,没事了。这是冬故自己的选择。」凤一郎温声说道。
  「他不配。」
  「配不配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至少他不会对冬故下杀手。」正因一路尾随,才让凤一郎放了心。连东方非也看出未来局势有变,这表示十之八九战争会成真。
  「你早就预料到了?」怀宁始终不服。
  「只是猜测。」凤一郎微笑:「前年他冒着让曹泰雪进宫削弱他势力的风险,从国丈与锦衣卫手里救了我;去年他连夜进宫为冬故取来上好金创药;这一年来,若不是有『东方非』三个字当靠山,工程不会如此顺利。他是一个凭喜好作事的男人,若不是极为喜爱冬故的性子,他不会做这些事。」
  「兴趣?」怀宁沉默一阵,简洁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他对她的兴趣没了,冬故也已年华老去……」那时他死了,怎么为冬故出头?
  凤一郎微微笑道:「不说东方非,你说,那时冬故会怎么做?」
  怀宁毫不考虑地说:「挥挥衣袖,转头就走。」
  「是啊……」提及她时,凤一郎不自觉放柔声调:「她就这个样儿。在她心里,情爱不是绝对,放掉她,她照样快活过下去。」他很有信心。
  明知凤一郎说的精确,他就是不服。「冬故跟着他,没有未来。」
  「谁跟着谁,还不知道呢,怀宁,冬故一向是跑在咱们前头的,将来也只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在东方非的前头,到头东方非不用尽心机是抓不稳她的。何况,她若嫁入平凡人家,没有人能忍得了有这样的妻子。还是,你愿意?」
  怀宁立刻闭口装傻。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画摊前的师姐兼义妹。
  只要她晚睡,他跟凤一郎就不会合上眼,她要身先士卒,他定守护她的背后,直到前年凤一郎遭锦衣卫带走,在她坚持下,他才转分一半的心神保护凤一郎。
  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那样幸福的光景终有一天要结束的,就因为,她是个姑娘,而他跟凤一郎是男子,男女间兄妹之情不能永远在一块。
  「凤一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请务必火化我的尸身,我不想待在不见天日的阴土里。骨灰你收着,别让她看见。」
  「……好。我收着,我会待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让你也能守着她。」
  「谢谢。」
  「我是你跟冬故的义兄长,还称什么谢呢?」
  「我一直想要一个懂得害羞的可爱妹子,而不是力大无穷的师姐当妹妹。」
  「……我会保密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章

 

  「大人……」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太医院。
  「嘘,首辅大人正在补眠呢。」太医不敢惊扰,小声说道。
  一身官服的俊美男子躺在内侧的屏榻上,摊开的蓝皮书覆在脸上,状似沉睡。
  「大人辛苦了,这几个月为了边境战事,着实费心不少啊。」
  「这倒是,尤其这两天首辅大人像在彻夜等什么,上了班也是来这里补眠……」实在不太敢说首辅大人是不理政事。
  这一年半来,朝中异动不少,先是身兼两职的东方非被卸下尚书之职,虽说是皇上恐他过于操劳,但朝内上下官员心知肚明,国丈与曹泰雪逐受重视,果然不出半年,曹泰雪受封为礼部之首,再加封其它不必实作的官职,几乎与当年东方非受宠的方式如出一辙。
  一时间,百官无所依从。朝风转向,要选错了边,下场难料。东方非虽被卸下尚书之权,但首辅职位依旧,对朝中大小事情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曹泰雪只是一介道士,凭着长生术,握紧礼部之权,未来风向变化如何,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半年前战事正式开打,在国丈爷一干人等的力荐下,由年仅二十五岁的程姓武官为统帅,兵部授于兵符,带兵前往燕门关。
  那姓程的是国丈的人,东方非也不多加阻拦,令百官无法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东方非若一朝失了权势,那下场必定凄惨无比啊!
  「是黄公公吗?」蓝皮书下的人懒洋洋地开口。
  「是,是奴才。首辅大人,方才您府里的护卫捎来讯息--」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东方非翻身坐起,俊脸透着欣喜,一点也不像是快失权的人。
  「快把东西呈上来。」
  黄公公连忙交上信件,好奇地问:「首辅大人,这几日您一直在等这东西?」
  东方非连理也没有理,迅速摊开,随即一怔,立即怒道:
  「混蛋东西!她以为她是谁?」撕了信纸,任由纸屑满地。他忖思片刻,起身对太医问道:「老太医,太子的身子近日好点了吗?」
  「是下官无能,太子的身子还是老样子。」
  「是吗……」东方非睇向黄公公说道:「皇上现在在哪儿?」
  黄公公偷瞄地上的纸屑,赶紧答道:「皇上现在正在御书房里。大人,这是……户部侍郎送来的私信吧?」虽被撕裂,但也看出署名阮东潜的丑字。
  「哼,你还记得她,真不容易啊!可惜她户部侍郎的官位就到今天为止了。内阁立即拟召撤她的官。」
  黄公公与太医面面相觑,见东方非不悦地走出太医院,黄公公立即追出去。
  「首辅大人,没有名目……」东方非现在正是需要稳固势力的时候,无缘无故抽掉自己人,难道朝里风向真要改了吗?
  「名目?这简单,黄公公你觉得这收贿罪名,影响治水工程如何?由该地县府先拘拿到案,再送往京师,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做!」
  阮冬故简直是令他气得牙痒痒的,又怒又想挖开她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战事一起,他差人快马加鞭暗示她辞官以避祸,她却视若无睹,好,很好!既然她脑袋是石头做的,那也不要怨他痛下杀手了。
  「首辅大人……可……阮侍郎回京了啊。」
  东方非顿时停步。「回京?她每年回京日子还没到,怎么突然……是谁召她回来的?」他心思极快,立即猜到了答案。他不去内阁,直接快步走向皇宫御书房。
  御书房外,迎面定来一名意气风发的老者。他一见东方非,眉开眼笑上前道:
  「东方,此时此刻你应该待在内阁才是,有事求见皇上吗?」
  东方非看他一脸小人得志的嘴脸,也不怒目翻脸。他皮笑肉不笑道:
  「本官的确有要事求见皇上,不过如今看来,皇上已经不在御书房了。」
  「皇上跟曹尚书去研究长生之道了,就算你有事,也只得暂缓啊。」老人得意笑道:「你要有事,尽管跟本国丈提,本国丈要是心情好,就为你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
  「那倒也不必劳烦国丈了。」
  他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那老秃驴大笑道:
  「东方非,你也会有今天吗?你首辅之位岌岌可危啊!本国丈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在皇上面前说个两句胜过你十句话。你在朝中势力也不如以往,连个户部侍郎急召回京,你也浑然不知。你自个儿小心吧,如果哪天从首辅之位跌下来,可不是跌到十八层地狱就可以了事的啊。」
  东方非停步,缓缓转身,挑眉看他半晌才轻笑:
  「多谢国丈爷提醒,,本官谨记在心。」
  「阮东潜的事你也少管!他欠老夫一条命,你要力保他,就休怪我无情了!」
  东方非不理,作揖后正要离去,又听老国丈万分得意道:
  「东方非,皇上已亲自下诏,由户部阮侍郎领旨,前往燕门关负责北方战事与京师间的费用报告,君无戏言,如今阮侍郎已出京,赶往战火炽盛之地,你要求皇上收回成命,那万万不可能的!」
  东方非闻言,薄薄的俊脸露出狰狞的笑,眼角眉梢透着邪味,走回国丈面前。
  「原来本官当真晚了一步吗?国丈爷,您真厉害,短短几年间,竟然能掌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权势。」锐瞳带着令人胆寒的气势逼近老国丈,直至两人相隔不过一个拳头大小他才停住,柔声笑道:「可惜啊,这已经是你的极限了,我再跟你耗下去,也只是浪费我的光阴而已。阮侍郎上战场,是她求之不得的呢。国丈,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你最大的败笔就是太受皇上宠信了!本官几乎可以预言,战事未歇,你已人头落地了啊……」
  老国丈微怔,还不了解他言下之意,就见东方非走回头路,对着黄公公喊道--「备马!本官要出京一趟。」
  「奉内阁首辅之令,请户部阮侍郎留在七里亭一刻钟!」
  快骑抄近路赶在阮冬故等人之前,士兵几乎煞不住,怀宁眼捷手快,及时拉住阮冬故的缰绳,才不至于两马相撞。来人是皇城二十二卫里的一名士兵,手里又持着东方非时牙牌……牙牌是不能随意托给人的啊!阮冬故立即跳下马,问道:
  「首辅大人有何吩咐?」
  「小人不知。大人吩咐必要在七里亭前拦下阮侍郎。」
  凤一郎跟着下了马,上前说道:
  「辛苦你了。」转而向阮冬故低语:「必是东方非有事找妳,匆忙之中备不齐公文,便以牙牌为证,代表他的身分。」
  「他找我啊……」阮冬故暗自心虚,推着凤一郎进亭,对着后头吆喝:「全进来吧!一郎哥,你挨不得久晒的,你要留在京师租屋等我,我才能安心上战场。」
  「谁说妳要上战场?妳只是尽户部侍郎的职责,往返燕门关与京师之间,负责平衡战事开支而已。」凤一郎平静提醒:「妳是文官,不是军队将军。」
  「是是。」她随口应道。「我明白的。」
  快达一刻钟时,远方尘上飞扬,看起来不止一人策马而来,再等一会儿,黄沙滚滚中竟有上百骑人影,她愣了愣,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郎哥,果然是东方非啊,无论何时何地,排场总是这么大!」
  马匹未稳住,她就出亭走向为首的白鬃骏马旁,主动伸出左臂。马上的东方非看她一眼,藉她之力下了马。
  「首辅大人,好久不见了。」她笑道。
  「是很久不见,久到本官几乎以为妳死在外地了。」东方非道,凝视着她二十三岁的如花美颜。她长发迎风,五官较之去年更显美艳,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她一身溢满的活力。「阮侍郎,本官去信要妳辞官,妳回了什么妳记得吗?」
  她眨眨眼,想起好像真有此事,信寄出之后,就收到京师急召,早知如此,她就不写信,直接说了。
  她拱手作揖,笑道「,「大人美意,下官心领了。如果将来太平盛世,用不着东潜了,我愿试着与大人……咳,及时行乐。」说起来还有点脸热。
  细密如丝的视线停在她脸上,东方非随意扫过她身后的凤一郎跟怀宁……他瞇眼,看见那一夜砍断她尾指程七等人一块同行。她把他们也登进军册了吗?
  好啊,她在为他们找出路,却不为她自己预留后路吗?
  「黄公公,赐酒。」他目光又落她脸上,看她吃了一惊,他狡狯笑道:「妳以为我想尽办法要将妳留下吗?这回妳猜错了,本官特意来送行,祝妳一路顺风。」
  她闻言开怀不已,连忙再作揖。「多谢大人,我就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一名太监跪着高举银盘,黄公公立时上前斟酒。银盘上只有一杯酒,阮冬故迟疑一会儿,看向东方非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拿起那唯一一杯酒,笑道:「冬故,妳临行前可有什么话要说?」
  「东方兄,我临时被召回京,治水工程还没有完工……若有可能,我要力荐孙子孝入户部,安插他职位,完成我来不及做完的工作!」
  「好,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她双眸迸亮,心头大喜,抱拳感激道:「多谢东方兄!」
  「妳可知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是谁陷害的?」
  她一愣,立即明白他是指老国丈陷害她。她失笑:
  「东方兄,你在说笑了。这本是我的职责,我要离开了,谁来做?我必须要做,一定要做的!」
  「好!妳果然没有变,我这一日兄长敬妳一杯,祝妳一路顺风!」他举杯。
  阮冬故本以为他要将唯一的酒杯交给她,于是豪爽地伸出手去接,不料他一口饮尽。她才微讶,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俯下的俊脸令她心神微跳,同时明白他要做什么,迟疑一会儿,没有使力推开他,任他吻上她的唇喂酒。
  这种吻,跟一年半前那种轻轻碰触她嘴的感觉完全不同,美酒如细泉滑落嘴角,直到他放开她后,她还在回想方才到底喝到了没有……
  她抹干嘴角,唇舌有些发疼发热。
  「冬故,老实说,我这些年对官场确实腻了,若是往日的东方非,即使战争起弄得民不聊生,我也不介意。」利眼终始停在她脸庞上,他道:「好,既然妳拒绝在此时与我辞宫,那么我就在京师等妳吧。」
  「东方兄……」她轻笑:「好啊!我要能平安归来,盛世指日可待时,我愿与你共辞官另谋生活,如你信里所写那样……你也一定要保重。」
  「妳担心我?」他扬眉,哈哈大笑:「如果我真能被那老秃驴拉下来,今天我就不会送行连累妳!妳以为为何众目睽睽下,我要在妳身上烙上东方非的印记?」
  「唔……印记……」阮冬故摸了摸嘴巴。这也叫印记?
  他阴狠地瞪她一眼,拉下她的手。「本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妳在我的保护之下……妳以为我又在害妳?明明正在失势的东方首辅,却故意公开纳妳为自己人,将来妳也必成箭靶,我害惨妳了,是不?」
  她闻言,正色道:
  「东方兄,无论如何,在治水工程上我始终欠你一份情,改日你要有难,只要不与国事相抵,不违背正理,即使我在千里之外,也会想尽办法助你!」
  东方非听她信誓旦旦,明白她的承诺如同他一样的真实。他只是哼笑一声,将她的誓言轻轻藏到心里,神色自若道:
  「妳放心吧。老秃驴短视近利,他的风光了不起再维持个两年,将来妳就会知道,我只要放了心思下去,谁还能是我对手呢?」
  她皱眉,压低声音:「东方兄,你可别再搅乱朝纲。内忧外患齐来,纵有良相圣皇,也会耗尽皇朝元气。」她真怕他的喜怒无常害死人。
  东方非笑了一声,不答反道:
  「我还必须赶回宫城里。与曹泰雪相较,如今的东方非不过是皇上眼前一个普通首辅而已。」忽然执住她的左手,指腹轻抚过她缺角的掌尾。「阮侍郎,本官若要妳谨守户部职责,妳必不肯承诺,好吧,妳要哪日亲上战场,必须答允本官,无论如何,不准死。」
  她理所当然地笑道:「这是当然,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妳要做的事里可有东方非?」
  「东方兄,有你。」她承诺。
  他神色并无依依不舍,缓缓松开手。
  阮冬故朝他抱拳告辞后,回头正要准备吆喝众人上马,忽觉自己带来的人,个个眼神古怪又震惊地看着她。
  被喂酒时众目睽睽……她后知后觉,薄晕窜上颊面。即使她再不解风情,也知道方才东方非的举动,真是在她身上烙上印了。
  印记啊……虽然回头吃个饭,那样的触感就消失了,但回忆还在。
  「大人,上马吧。」凤一郎适时出面道。
  她笑了笑,立即将儿女情长抛诸脑后,爽快地翻身上马,喝道:
  「快上马,走人了啦!」轻踢马腹,在东方非的目送下,迅速消失在官道上。
  东方非注视良久,而后一挥手,上百士骑先行回京。他徐步走向自己的骏马,黄公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黄公公,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大人,也都看见了。」这个,他到底是要保密还是四处宣扬?首辅在朝为官十多年,竟然今天才发现他是龙阳癖啊。
  「哈哈,本官说的不是这个,你听见刚才本官提到想辞官不干了?」
  「是,奴才听见了,可要辞官……现在的国丈爷不会放过大人的。」
  「这倒是。如果他肯忍,等我辞官后再在朝中蛮干,他绝对会有个好下场,现下可好,阮侍郎去了燕门关,朝中若无人平衡,这场战争有得打了。黄公公,你也该选边站了。」
  黄公公连忙跪下。「奴才自然是站在首辅大人这边的。」
  东方非转过身,带着兴味注视着矮人一截的太监。
  「本官要的不是墙头草。黄公公,你今天投靠本官,明日到国丈爷那里,就算平安苟活了两三年又如何?到死都还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你自己考虑看看吧,你投向了国丈爷那里,你头顶上永远有个李公公……」声音转为低滑,诱声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取代李公公吗?」
  黄公公闻言一颤,吞吞吐吐:「奴才、奴才哪有这本事……哪有这本事……」
  「同样都是当个狗奴才,你是要当个主掌内宫太监之首的奴才,还是永远听人命令的小太监?」
  东方非才上了马,就如他预料的,黄公公扑跪了过来,磕头喊道:
  「首辅大人,奴才愿为大人效劳,愿为大人作牛作马!求大人提拔!」
  「黄公公,这么快你就想好了?要想清楚哪,若你投靠我,改日要成为墙头草,你的下场会比国丈爷还惨。」贪名夺利是人之常情,从中撩拨几次,再硬的身骨也会五体投地。唯有那个阮冬故啊……
  战事一起,他在短笺上写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与君秉烛游」,以此暗示他愿与她共进退,此时辞官及时行乐去,她却装傻回了一篇「正气歌」。
  好,她的心里绝不是没有东方非三个字,只是国事更胜他一分,这更加撩动他的心意,要她在战事之后,心里眼里只有他!这是他辞官之后的挑战,想来就兴奋难抑,心口跳动不已。
  他几乎等不及了!
  一见钟情……哈哈,她说得对。他一见钟情的,正是她当日那样不折腰的少年脾气啊!
  一到燕门关,情况就有点不对。
  阮冬故一提出户部侍郎的身分,出示证明后,立刻被请进统帅主屋里。
  「大人!」几名副将、参将一出现就作揖。
  阮冬故连忙回礼,正要开口,身边的凤一郎忽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头看他脸色好凝重,心知不对劲。「一郎哥?」
  凤一郎几度张口欲言,看了面无表情的怀宁一眼,终究还是放手,苦笑:「大人,我说过,小事我来,大事妳作主,现在时候终于到了。」他微叹,不必对方言明,他就知道有事发生了。「恐怕咱们来迟一步,程将军出事了吧。」
  天的边际橘光流动,空气里弥漫着略湿的泥土气味,会出现这种天色,多半表示接下来会有几天的大雨。
  「看起来真像战火啊……」内阁几名群辅站在窗前,忧心忡忡,交头接耳。
  东方非头也没抬,瞇眼注视着呈上来的公文。
  又是她的义兄代笔,哼,也对,如果她有这个精确的头脑计算军队开支,也就不会只做一个三品侍郎了。
  「大人!」黄公公在外头叫着。
  「进来吧。」东方非嘴角微扬,随口问:「皇上精神还是一样的好吗?」
  「是,皇上这几个天精神特好,可……可没要召见人,只有礼部尚书陪在身边。」有时候真怀疑他是不是选错了边,皇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首辅大人了。
  「是吗?」俊脸流露诡诈,见黄公公还在,又问:「还有事?」
  「是。方才八百里军报已送进宫里,奴才正好听见,便来禀告大人,燕门关一役战胜,两军暂时休兵。」
  「那是件好事,不是吗?」
  「是啊,可不知为何,国丈爷一听这消息,脸色一变。」
  「哦?你把话一句一字不漏地说给本官听。」程将军是国丈亲信,照说老秃驴该邀功的。何况国丈现在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会有什么大事让他脸色遽变?
  「奏报上写着,燕门关一役程将军力挫番邦勇士,在城门之上仅以一记飞箭当场射穿番邦主军军旗,大振士气,所以当地百姓替程将军取了个封号。」
  「封号?」东方非隐隐觉得有异。姓程的他看过,充其量是个武官,却不是一个力道大无穷的男人……他怒叫不妙。
  「封号是断指将军……」黄公公话还没有说完,桌上的公文全随着东方非猛然起身而洒落一地。
  群辅面带错愕地瞪着他。
  「大人?」
  「继续说。」东方非深吸口气。
  黄公公小心说道:「有人看见程将军射箭时,没有左手的小拇指,巨弓一开始抓不稳,是程将军身后的护卫代他握弓……然后……然后……」
  「然后,有个白发老头站在她身边,教她射主旗?」
  「大人你怎么知道?」
  想也知道!是谁断了指头?是谁身边会有文武家臣?该死的阮冬故,竟然跑去冒充边关将军,买官也就罢了,无故冒充将军……等等,她不会无故干这种蠢事,只有一个可能--「难道正主死了?」东方非握紧拳头,暗骂她的正直,别人不敢担起的责任她偏要抢着做……果然如他预料,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老秃驴也早猜到是她冒名顶位了吧?这可要好好思量一阵了--
  「冬故,冬故?」
  趴在桌边熟睡的阮冬故被摇醒,她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早,一郎哥。」
  「错,不是早上,妳才瞇了一个时辰而已,妳上床睡吧。」
  她用力抹了抹脸,立即精神起来,笑道:「我不困。」
  「不困?」凤一郎失笑:「那也好。咱们来谈谈事。」
  「好啊。怀宁呢?」
  「他说他要多吃几碗饭。」
  「怀宁最近胃口真好……」她微笑,柔声道:「他在赶什么啊,我已经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少女,不会再冲动行事,也绝不会赔上我兄弟的命。」
  「妳果然早就听到了。」
  「哼,怀宁老爱把师父的话当圣旨,其实师父懂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咱们三人一定可以活得很老的。」
  「只有咱们三人,没有东方非吗?」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道:「有没有,都无损咱们兄妹情谊。一郎哥,我们一来燕门关,就碰到程将军的死讯,为免军心涣散,我暂时冒充还可以,拖久了我怕会害到大家。」明明已私下派快骑进京密报,为何还没有下落?
  她一穿盔甲,谁也看不出她不是程将军,她是可以冒充一阵,但总觉得……
  「一郎哥,真正厉害的人还是你啊,如果没有你的计策,断然不会打得他们节节败退。」
  凤一郎看她充满崇敬之情,不由得微笑:
  「冬故,我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当将领。以前我曾跟妳提过,小事我来,大事由妳作主,妳记不记得当日妳决定冒充阮东潜时,我没左右过妳的意见?」
  她点头,道:「是没有。」
  「妳决意冒充程将军,不让外族发觉阵前失将,我可曾说过一句话?」
  她摇头,讶道:「一郎哥,你的确没有说过半句支持或反对的话。」
  「是啊,小事我来,大事由妳作主。朝里的勾心斗角我来,背负上千上万人命的大事妳决定,这就是妳跟我之间的差别。」见她美眸直盯着自己,凤一郎不以为意地说道:「冬故,天生才智又如何?我虽有才智,可惜性温,只适合纸上谈兵,没法像妳一样,能在片刻之间果决下达军令,每一条军令都有可能牺牲上百性命,我做不到。冬故,妳以为身为一名官员,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郎哥……」
  「当官是不是聪明不重要,有适人之能,随才器使,这才厉害,尤其,冬故,妳一见人有才,可曾妒忌过?可曾压迫过?可曾陷害过?」
  「不,我怎么会呢?我巴不得推荐他们入朝……」瞧见一郎哥骄傲地微笑,她一时哑口,轻笑:「一郎哥,阮冬故这一生能遇见你跟怀宁,真是太好了。」
  话才刚落,就听见战鼓连连,她立即起身,叫道:
  「是夜袭!怀宁、程七,准备出战了!」她动作极快,在诸位副将奔至中庭前,她已经发号师令,一切安排就绪。
  正要离去时,忽然有兵来报:
  「大人,大人!京师派人来了!」
  她闻言,惊喜万分。「来了吗?好,晚点再说,我先出战。」匆匆离开中庭。
  凤一郎不发一语,免得她分心。漫天火光,城门之外金鼓雷鸣,激战之下必有死伤,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他不再细想,转身对那士兵道:「京师派谁来了,你先带我过去瞧瞧。」
  希望是个有才能的人,要不,能广纳诤言的人也行,最低要求是一个能真正看清局面的武将军!老天保佑,千万别再来朝里你争我夺互谋利益下的恶官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一章

 

  冷冷清清的府邸里带着几分衰败腐臭的气息,官员虽然穿梭其中,清点家产,却没有往昔同僚间的热络。
  「首辅大人!」负责抄家的官员,见大门停下一辆眼熟马车,立刻奔出迎接。
  马车里是当今皇上极为信赖的当红首辅。他一身锦衣,腰间束了镶玉的腰带,腰间绶环下系了个小小的瓶子,看起来十分气派。他随意挥了挥折扇,道:
  「本官今日休假,用不着行官礼。国丈呢?」
  「谨遵大人吩咐,抄家时,国丈爷不准离开府邸。」
  「你做得很好。」东方非缓步走进主厅。入目所及之处,全是清查过的贵重物品,角落里凄凄哭声不止,他随意一瞥,瞧见是国丈十几口的家眷--「东方非!」
  丹凤眸一挑,东方非兴味十足地走上前。
  他有趣地扫过被五花大绑的国丈爷,懒洋洋地笑道:「老国丈,你刚自刑部押解出来,亲自看你的家破人亡吗?」
  「东方非!终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你凡事做绝,没有好下场的!」
  「做绝?不,我要做绝,老国丈,你今天就不会只落得一个抄家入刑部公事公办的下场。」东方非含笑,俯身逼近一夜老态的国丈。「我啊,一开始就跟你提过,短视近利是你最大的败笔,你以为成为先皇跟前的红人,就能一生高枕无忧了吗?你用错方法了啊,你忘记先皇已经老了吗?」
  「东方非!」国丈咬牙切齿:「你到底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明明是体弱多病的太子……」
  漂亮俊眉扬起,他笑:「老国丈,现在已经是新皇登基,从此以后你得唤他一声皇上,当然,那是说如果你还有未来的话。」耸了耸肩:「今儿个,我是来拜别老国丈的,咱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东方非,你可知现在边境战火四起,先皇驾崩无疑影响军心,自年前捷报之后,一连吃了几次败仗,你不以大局为主,难道你也忘了燕门关还有阮东潜吗?」
  一提到阮冬故,东方非的眸瞳顿时抹过难掩的情绪。薄唇一抿,冷笑:
  「阮侍郎就算是本官的人,本官也不必用尽心思保她。更何况,你何时看过本官大局为重过了?」他附在国丈的耳畔低语:「你要是没招惹到我,你怎么作威作福我都不理,错就错在你不该阻碍本官。老国丈,我本以为这场战役会是我人生里最值得期待的时刻,哼,没想到不过尔尔。」语毕,他大笑一声,转身要离去。
  主厅内的官员们立即放下清查的工作,纷纷躬身作揖。
  「东方非,既然从头到尾你不把老夫当敌手,那么老夫到底阻碍你什么了?」
  东方非停步,回头再看处境凄惨无比的老国丈。
  「当年本官另谋挑战,有意辞官了,偏偏你仗着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举荐自己人。自己人也就罢了,却是一个无能之辈,让一个满脑子只有老百姓的户部侍郎迟迟不肯辞官,这教本官怎么拖她走?」薄唇形成讥讽的笑弧,瞧见国丈爷错愕悔恨的老脸,他内心也不觉快活,冷声道:「这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啊!」
  「东方非,你这个搅乱朝纲的祸害!就算曹尚书来不及为先皇谋求长生道,也断然不会害死先皇,分明是你与太子合谋--你迟早有报应的!为了你自身利益,竟然害死先皇,你在此时此刻动摇社稷根本,后世必会咒骂东方非!遗臭万年!」
  东方非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
  「腐败的木头本来就该丢掉,本官是宁愿重盖一间屋子,也不要烂梁在里头压死有心要做事的人。老国丈,从头到尾都是你跟曹泰雪提供方士之术,一切药引全经自你们,本官的双手可是连碰也没有碰过的啊--」他大笑地走出国丈府邸,瞧见黄公公在门外候着,笑问:「黄公公,怎么了?是来见国丈最后一面?」
  「不不不,奴才不是来见国丈爷的。奴才是奉皇上之命,来找首辅大人。」
  「今天不说了请假吗?」
  「可是……」
  「算了,我下午回去吧。」东方非进轿吩咐:「青衣,到街上的饭铺子。」
  青衣应了一声,吩咐轿夫起轿。
  「首辅大人,您要用午膳,何必上小铺子呢?奴才为你安排……」黄公公小跑步追着轿子。
  「我说,黄公公,你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你要依着往日卑微的态度,迟早会有人取代你。」东方非心不在焉地说。
  「是是,多谢首辅大人提醒……」
  长西街很快就到了,饭铺就在眼前。黄公公怎么看也不觉得这间小铺子有什么好,堂堂一名首辅在此用饭简直是委屈了。
  他瞧见东方非出轿,连忙上前扶持,东方非拂袖避开,说道:
  「你回去吧,今天本官只想不受打扰地用顿饭。」
  明明铺子喧吵不断,也能不受打扰?黄公公一头雾水,忽然听见青衣说道:
  「大人,今天还是讲燕门关的战事。」
  「是吗?这些人倒是讲不腻听不厌……」眼角瞥到黄公公茫然,东方非笑道:「怎么?你在想,平常本官得到的消息快速又精确,何必来这种地方听这些胡吹臭盖的事,是不?」
  「奴才不敢。」
  「黄公公,你瞧,他们说得多眉飞色舞。朝堂的勾心斗角,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只要新皇登基有番作为,让他们有信心战事一定打赢,谁还会去理先皇是否死得不明不白?」语毕,在青衣的随护下,走进饭铺。
  「公子,您又来啦?今天讲断指程将军力大无穷,一箭射穿了外族将军左右副将,还一鼓作气烧光十万粮草……」
  黄公公不小心听到几句,一时呆住。他不记得传回来的捷报有这么一段啊,自国丈派亲信王丞前去战场后,就少有捷报,直到新皇登基,第一大事就是下诏京军为后援,结束战乱,这些百姓在胡扯,首辅大人也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
  「唉,虽在边关开战,还不至于影响京师,可是有战争总是让人心难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停止战事啊?」饭铺有人随口叹道。
  「很快了,有我在朝里坐阵,她不想回来也难。」东方非信心满满,嘴角勾笑:「很快这间饭铺又会有个小子来抢饭吃了。」
  燕门关--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照一郎哥布的局走?怀宁呢?程七他们呢?我的人呢?」阮冬故一见局势不对,迅速奔下长阶。
  凤一郎脸色发白追着下来。
  「关城门!快关!」拥进的败兵仅有数百,其中以当年国丈亲派的王将军为首,狼狈地退回门内。
  巨大的城门缓缓关上,敌军紧追不舍,与来不及逃进门的兵队厮杀,隆隆巨响里,阮冬故直接跃下数层阶梯,奔到王将军面前,大喊道:
  「你做什么你?自己人还没进来啊!」
  「阮东潜你这个混蛋!你献的好计策,这一次,本将军非将你就地法办不可!看看你做的好事,让军队将士惨死在你手里……就算有东方非保你都不成了!」王将军回头大喊:「快关!」
  阮冬故闻言傻眼,而后咬牙切齿,一鼓作气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大人!」凤一郎连忙从她身后要拉住她的双臂,她的力道却惊人得可怕。
  「王丞,你还是个将军吗?你要除掉我尽管来!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人的性命?你好大喜功,我给你功劳,你不是专才,凤一郎可以辅佐你啊!」她受够了,京师派来的人,跟其它抢功的朝官没有什么不同!她可以退回文官的位置,将已有经验的怀宁跟程七归纳军队里,一郎哥能成为他的左右手,只要他肯听只要他肯听啊!
  战事会拖延至今,到底是谁害的?一连吃了败仗,死了多少人啊!这一次,明明他答应依着一郎哥的奇袭之计,声东击西,一鼓作气再灭敌人的十万粮草,尽快结束战役。结果呢?结果呢?
  他搞他的把戏,狼狈逃回来就算了,还要借机算计害死她的人!
  这些年她到底在做什么啊!要是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就杀了这个人--「冬故!」凤一郎大喝道:「妳要掐死他了!就算他死,怀宁也回不来了!」
  阮冬故闻言,怒吼一声,其声淹没在隆隆巨响里,她双目通红,猛然松手,任得王丞跌下地。她终究被自幼的观念紧紧束缚,无法私自地杀人!
  「冬故!」凤一郎从她身后抱住她,怕她有意外之举。
  她咬牙,厉眸瞪得王丞好心虚,她又看向即将关上的城门,外头黄土飞扬,还有她的兄弟在作垂死挣扎,城门一关,纵然他们有心想活,也是死路一条了。
  突然之间,她利落地挣脱凤一郎,翻身上马。
  「冬故,不要!」
  阮冬故回头轻笑道:「一郎哥,幸亏当年咱们三人结义,你没允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明年你要记得,在我跟怀宁的坟上送饭来,别上香,我讨厌那味道。」
  「城门一旦合上,不可能再为外头的将士打开。」他哑声道。
  「我知道。谁要开了,我也不允。」
  凤一郎拳头紧握,沉声说道:「妳忘了妳还有个东方非吗?」
  「哈哈,一郎哥,你跟怀宁都是孤儿,将来你响应康府里,我陪怀宁,你们谁也不寂寞了。」她想了下,潇洒地笑道:「东方非啊,将来你要见到他,告诉他,我欠他一个承诺,如果他不介意,再等我个十八年吧。」
  「这里的人,还需要妳,怀宁不会怪妳的!」
  她心意已定。「一郎哥,我阮冬故一生最骄傲的,就是有阮卧秋这样的大哥;最感谢的就是我有你跟怀宁,你们陪着我走过这场风雨。现在,轮到我来陪怀宁走最后一程了。」
  「等一下,我跟妳走!」凤一郎要抓住她已是不及。她快马一鞭,硬是在败兵之中挤出一条小道,趁着城门关上的剎那,侧身策马出去。
  凤一郎毕竟是文人身躯,即使极力逆挤人群,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扇分隔生死的巨门紧紧关上。
  一出城门,黄烟狂沙几乎掩去她的视线,地上尸山血海,全是自家战士,她咬牙,军兵交战本有死伤,但无故枉死,她心痛如绞。
  在旗号交杂、枪刀混闹之中,她瞧见被王丞遗弃的弟兄约莫上百,正在垂死挣扎,被逼到城门之下,不得前进,退后无门,必死无疑。
  她弯身抢过敌枪,一踢马腹,直逼她的亲信。她是个傻瓜,是个傻瓜!不管她怎么拼了命,终究还是要牺牲她的亲信!
  不知何时,跨下马死于乱枪之中,她顺势滚落地面,吃痛地挨了几刀。她也不遑多让,挥枪相向。
  「冬故!」怀宁见到一名平民服饰的少年在乱阵中厮杀,已有错愕,一见那人是谁,他简直傻眼,疾步冲杀上前护她,与程七带领的几人,急速退后。
  「妳疯了妳吗?」怀宁难以掩饰震惊。
  阮冬故见他一身重伤,血流如注,她不但没有愁容满面,反而哈哈大笑:
  「怀宁,咱们今天算是同命了!」
  「妳疯子妳!」他咬牙切齿,满口鲜血。
  她仰头大笑,随即正色说道:
  「我跟你兄妹之情,就算是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我带程七他们出来闯,不是要他们莫名死在朝官的勾心斗角之下,是要他们凭真本事往上爬。程七,这一次算我对不起你们了,等下了阎王殿,我再赔罪吧。」
  程七脸色苍白,即使在厮杀中也不禁呆了一下。他跟的人,是个女的,搞了半天,他是为一个女人死的啊……
  「糟了!下头见吧!」阮冬故终究放不下城门后头百姓的性命,她身无盔甲,脚速极快地奔向城门,大喝一声,阻止极力冲撞大门的巨树。
  她用尽全力一压,数十人抬起的巨树,剎那被她一人抱起,横打向敌军之中。
  怀宁跟程七见她毫无防备,同时奔前护住她的前后。
  「好像死了,也不会很可怕嘛。」程七失笑。下头见?说得这么容易,好像一眨眼,大伙再来聚一块喝酒吃饭。多亏有她,之前还觉得自己死得真不值得,像头丧家犬,现在勇气可是百倍了。
  她的力大无穷,在敌我军队之间泛起阵阵涟漪,好像有人在喊着她是断指程将军,她听不真切,只一味向前冲。她的知觉没了,听觉也没了,身边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她也不清楚。她太习惯往前冲,每回善后的不是一郎哥就是怀宁,这一次,只留下一郎哥,他会怨她,她知道;而东方非……
  真是有一点点的遗憾啊,真的有点遗憾她的未来不会有他了。虽然她不是十分明白男女情爱,但也感觉得出东方非在她心里的定位,绝不像一郎哥跟怀宁一样。那日在七里亭,她有机会拒绝他的喂酒,却任他在众目之下碰触她的唇……
  真是可惜了。她好像还有许多事没有去体验过呢。
  长刀滑过她的颈边,她不躲,她张嘴大喝,只知自己发出声音却听不见,巨树被她扫进敌军之间。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喊了什么,她还是没听见,接着她整个人被怀宁拉进他怀里,她一怔,察觉他的身子猛震一下,她低头缓缓看着他胸口的箭血。视线突地被他肩头后的动作吸引,前后不到眨眼工夫,她迅速翻身挡到他的身后。
  「阮冬故!」怀宁手脚已无她的灵活,不及护住她,就见长箭破空而来,先穿过她的身躯,他必须卯上最后一口气才能稳住两人被震退的身躯。
  「怀宁,一人一箭,算公平了。我跟一郎哥说过,咱们师父学的是旁门左道,我迟早破他的局!没道理你要为我死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啊。」她哈哈笑道,笑声沙哑略嫌无力,但仍是十分有精神地注视前方。「谢谢你了,怀宁,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突地惊醒。
  东方非翻身而起。
  「大人?」门外青衣一听动静,轻喊。
  「没事,你下去吧,我只是作了个恶梦,加上听见有样东西掉了……」什么梦他记不清楚,只是突然空虚起来。
  窗外的月辉衬着室内满地银光,他随意瞥见挂着长衫的屏风下有碎片……不对!他立即下床,瞧见当日阮冬故给他的信物已裂成碎片,里头雪水泼洒一地。
  莫名地,他心漏了一拍。
  他不信鬼神,也不信预兆。自新皇登基后,朝中势力他一把抓,力荐有经验的亲信为帅,立即调齐京军赴战场,换下王丞那混帐,非要一鼓作气压下外患不可。
  她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他心神始终难定,穿上长袍,一开门,见青衣还在外头等着。他有趣地笑道:「青衣,你用不着睡的吗?」
  「大人不睡,青衣不睡。」
  「你真忠心啊……你几岁跟着我的?」
  「十二。」
  「十二?这么久了?原来,我当官当到老了吗?」
  「大人一点也不老,跟初入朝堂时一模一样。」青衣实话实说。入朝为官,大多外表远老于实岁,偏他家大人把官场当游戏玩,即使三十多岁,依旧俊美如昔。
  东方非大笑两声,反身走回房,一时难以入眠,索性取出当年的画像。
  当年阮冬故要画摊的书生替他画一幅人像图,不料书生将阮冬故一块画上,只见一幅画里,他俩喁喁私语,态度无比亲热。
  他视线落在画中那个神色洒脱、眉目带着爽朗的少年,那书生画得真是入木三分,让他怀疑,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对她起了异样的心情?
  「青衣?」
  「小人在。」门外的青衣应道。
  「本官做事,一向没有迟过一步,这一次也不会。」
  「是,大人做事从不出错。」即使不知东方非在指什么,青衣仍然照实答着。
  「是啊,现在我就等着她班师回朝后,一同辞官,将来可有得玩了。」他笑道,每每思及此,心里就是兴奋难抑,充满期待啊。
  有时候还真有错觉,她耿直的性子不变,他就不会失去对她的兴趣直到老死。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尽黑的天色。
  他兴奋中带有轻微不安,这在他的官场生涯里几乎不曾有过。
  「哼,不安定的因素全在她身上。」他有些不悦,首次难料一个人的动向。
  「大人……若要辞官,只怕皇上不放人。」青衣委婉陈述。
  「他不放人我就走不了吗?」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青衣迟疑一会儿,又道:「大人极受皇上倚重,如果让他知道阮大人在大人心里的重要性,恐怕会以阮大人为要挟……」
  「阮冬故对本官能有多重要性?」东方非失笑一阵,忽然敛目沉思,俊脸微些不可思议,彷佛察觉她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青衣见状,也不多作打扰,安静关上房门。
  「阮冬故,在这世上若没有妳……岂止是遗憾两个字啊……」凤眸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渐发白的天际。
  此刻在燕门关的天空下,她必定一心一意向她那个义兄求教克敌致胜之法吧。
  半年后
  京师第一场大雪前,战事结束。
  战士回朝所经之处,百姓沿道欢呼。来至正阳门,由数名高官迎有功将士入城,随侍太监一一宣读将士之名,同时接过外族签属约定,未来一个月里尚有皇上亲临午门城楼举行献俘礼等一连串仪式,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百官笑逐颜开。
  「首辅大人?」高官轻唤东方非,全部官员就等他动作,好进官城。
  东方非连头也没回,注视着军队末端的某个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依本官的身分,也需要迎三军将士入官吗?」
  文官们面面相觑。是内阁首辅主动请求出城迎将士入官城的……如今又喜怒无常,实在令他们手足无措。
  「首辅大人……」黄公公细声提醒:「无论如何,皇上吩咐,如果首辅身子不适,可先回内阁,但晚上的庆功宴,请一定要出席。」
  「身子不适?谁告诉皇上本官身子不适了?」
  「大人……」七里亭两个大男人接吻的事,黄公公是印象深刻的。今日回朝名册上并没有户部侍郎,之前传回的军报也说阮侍郎已经……皇上对他俩的事早有耳闻,十分关注。黄公公迟疑一会儿,终究还是随着其它官员先行回宫。
  街道欢呼不断,东方非视若无睹,慢步走到军队的最后,那里一名白发青年平静地抱着小小的坛子,身上并无官服。
  东方非视线移向坛子,面露淡淡趣味。
  「听说阮侍郎死于战场,本官原以为是谣言,这么生龙活虎的人也会英年早逝啊。」
  「我家大人为救同袍而死。」凤一郎沙哑地说。
  东方非哼笑一声,问道:「本官还是来不及吗?」
  「首辅大人亲点的京军精兵是及时雨,救了怀宁……」凤一郎向他深深一揖,说道:「可惜我家大人身受致命箭伤,加上她身子不如怀宁强壮,所以……」
  东方非垂下视线,问道:
  「你家大人的骨灰?」
  「是。」凤一郎答道:「若是我家大人在世,必定想亲眼目睹战事结束,所以草民擅自作主,一路带大人骨灰上京,让她瞧瞧即将而来的太平盛世。」
  东方非轻笑了一声,执扇的手紧握,几可见青筋。
  「是啊,她心里也只塞得下百姓。」锐眸一瞇,沉声说道:「把坛子打开……」
  凤一郎闻言一怔,眼眸流怒。「大人,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本官说开就开,你若不开,即使是砸了它,本官也要亲眼看看阮侍郎的骨灰,到时候,会弄成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明白,你自己斟酌吧。」
  凤一郎咬牙。「我家大人会怨你的。」
  「我让她能亲眼看见百姓安和乐利,她该高兴才对。青衣,把坛子打开……」
  青衣从百姓之中出现,毫不迟疑地要开坛,凤一郎立即紧抱坛子,怒斥:
  「别碰!我开就是。」
  东方非在听见他应允开坛后,紧绷的身躯顿时放松。
  凤一郎忍气打开骨灰坛子,任由东方非上前看个仔细。一见东方非伸手抹了点骨灰在手指上,他脸色微变,喊道:
  「东方非,请让我家大人安心地走吧。」
  「人死了也不过是一堆粉末而已,阮侍郎,值得吗?」凤眸盯着指腹上的凉粉,取笑道。忽然间,颊面略凉,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雪了。
  「下雪了啊……冬天里的雪,就算再怎么干净无瑕,也会有消失的一天,阮侍郎,本官送妳一程吧。」语毕,抓住坛口,将坛内的骨灰尽洒天空。
  「东方非!」
  「这是她最好的路啊,你还看不出来吗?」东方非轻笑,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不绝,淹没在人群之间。「既然阮侍郎一心为民,那么就让她的骨灰留在这种地方,永远守护着皇朝百姓吧!」语毕,任由细末骨灰在雪中纷飞,东方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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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二章

 

  一名年轻的贵族青年从朱红大门里走出来,脸色不悦道:
  「黄公公,你不是说爱卿为了一名小小侍郎之死,弄得心情低落,茶饭不思吗?朕亲自来看他,他谈笑风生一如往昔啊!」
  「皇……公子,是奴才该死,不该错估阮侍郎在首辅大人心中的地位。」
  「哼,这也算是好事。这样一来,爱卿就能专心辅助朕,金碧皇朝的盛世指日可待……这是什么雪,这么难走!」贵族青年恼怒地踢了踢足下积雪,一时不稳,滑了一跤。
  迎面走来的人,眼捷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稳住他的腰心。
  「公子,你还好吧?」
  救命恩人的声音有些低哑,原以为是男性,但一抬起头,发现扶他的竟然是名姑娘。这姑娘的脸被披风边上的白貂皮毛给掩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有神的美眸。
  「多谢姑娘。」他随意点头,见她松了手,也不再看她,直接走向轿子。「黄公公,回宫吧。」
  入了轿子,眼角瞥到方才那名姑娘直往朱红大门而去。他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她去爱卿府里做什么……」
  先前与她擦身而过,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再见她怀里抱着酒坛,难道是哪家的酒家女送酒来?
  不必深想,反正爱卿留在京师留定了,他也不担心,随轿回宫。
  那年轻女子一进东方府,注意到府内不像以前一样仆役排排站,长廊走来一名青衣劲装的男子,在看见她之后,脸色一变,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青衣,你认得出我吗?」她笑道。
  「阮……大人说,不必备门房,近日必有来客。厨房内已备好小姐的饭菜,绝对够吃的。」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掩嘴咳着,见他有些疑惑,她不改爽朗笑道:
  「不碍事的。大人在哪儿?」
  「在当年小姐默文章的那一间主厅……」迟疑了下,青衣在她离去前,说道:「大人说近日必有来客,小姐却足足晚了半个多月。」
  「我有事,就晚来了。」
  青衣见她慢慢上了长廊,不似以前动作快又横冲直撞,不由得暗讶在心里。
  要不是他深知东方非料事如神,他会以为今天来的,是一缕芳魂。
  她不徐不缓步进主厅,瞧见熟悉的男子身形正背对着她坐着,支手托腮,状似慵懒闭目养神。
  「皇上走了吗?把大门关上,今天不见客。」东方非厌烦地命令。
  皇上?原来那人是皇上啊。皇上亲自来探东方非,可以想见他在朝中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稳若泰山。
  她搔搔发,不知道该是为他感到庆幸,还是要为他将来可能会祸害朝廷而感到烦恼。
  她先把酒坛搁到桌上,走到他的身后。
  闻到酒味的东方非,有些不悦地张开凤眸。「我还没到借酒消愁的地步,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先把饭菜送上来吧。」话才落下,忽然有抹熟悉的香气扑鼻,他还来不及诧异,一双带点雪凉的小手就已覆住他的眼。
  左右手不对称,左手少了根手指!他心头惊喜万分,一扫多日来的低闷,执扇的手不由得紧握。他不动声色地笑说:
  「阮冬故,我等妳很久了。」语气微动。
  「哈哈,东方兄,一郎哥说你并未相信我死于最后一役,果然如他所料啊。」
  东方非闻言,不急于一时答话,覆在小手下的凤眸带抹笑意合上,享受她如往昔般爽朗干净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他优美的唇角轻扬,笑道:
  「妳在玩什么把戏?遮住我的眼,是不想让我看见妳吗?妳是变成男儿身了,还是待在燕门关几年变成三头六臂了?」
  她笑了几声,道:「东方兄,你该知道战争是无眼的,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兄弟断胳臂缺脚的,或者破相的都有--」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暗示,她只得再明言道:「在最后一役后,我被归进残兵里。」
  「妳双手还在,那就是缺只脚了?还是被毁容了?」他带丝兴味地问。
  「唔,我四肢健在……」
  「原来是毁容了,有多严重?」他不改趣意地追问。
  「不瞒东方兄说,小妹至今不敢照镜。」她坦白道。
  东方非哈哈笑道:「有趣!原来在妳心里也有美丑之分吗?我以为在阮冬故心里,只有太平盛世而已,就连妳诈死,我也感到不可思议,依妳性子,就算守住承诺与我一同辞官,也会回朝处理完该做的事,绝不会无故诈死。」顿了下,语气不自觉沉了下来。「妳在燕门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兄,你对我好了解。」她咳了一声,未觉东方非在听见她的咳声时,眉头拢起。「虽然一郎哥说你会因我毁容而舍弃诺言,不必再来问你,但为遵守诺言,我还是前来问个清楚吧。东方兄,如今你朝里势力更甚以往,如果恋栈权力,那我们之间的承诺就此取消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感觉他要说话,她连忙再补充道:「我的脸,实在不堪入目。」
  「美之物人人欣赏,这是人之常情,我不讳言我也欣赏美丽的事物,不过,冬故,打一开始,我看中的就不是妳的相貌,纵然妳貌似无盐又如何?」忽地用力扯过她的左手,她一个不稳,整个人跌进他身边的长椅上。
  一入凤眸的是一身雪白的滚边狐毛披风,黑亮的长发垂在披风上,无瑕的玉颜如当年所见,只是较为年长美貌,犹如在晋江畔那书生笔下盛开的女子一般。
  当年以为那书生美化了心里崇拜的阮侍郎,如今不得不惊叹那书生的好画功。
  他的视线移向她的耳环,再缓缓下移她披风内微露的罗裙。
  「毁容?」
  即使她已成为美丽成熟的姑娘,仍不改其性,哈哈大笑,坐在他身边,道:「东方兄,别怪我啊,这是一郎哥坚持的,方才我说得好心虚呢。不过打我换回女装时,还真没照过镜呢。」
  「妳义兄以为我一见妳毁容,就会放弃妳,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视线紧紧锁住她,近乎贪婪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扬眉,打开酒坛,不以为意地说:
  「一郎哥是为我好吧,他总觉得你太有心计,如果你嫌我貌丑,那你这种人不要也罢,哈哈,我是无所谓,东方兄,要来一杯吗?」
  她不只笑声如昔,就连豪爽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实在枉费她生得如此美丽。
  东方非接过她递来的酒杯,道:
  「冬故,为何妳至今才来?」让他几度以为自己错料,以为芳魂永留燕门关。
  「怀宁陪我沿着晋江一路回京,中途多点耽搁,孙子孝果然没令我失望,能看见不会再害死人的晋江,我真高兴。」
  东方非闻言,终于扬声大笑:
  「果然是户部侍郎阮东潜的性子,阮冬故,妳装死装得真是彻底啊!」
  「既然彻底,那该没有破绽才对,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语毕,轻咳一声。
  东方非听她声音时而清亮时而无力,又见她玉颜有抹不自然的苍白,心里微带疑惑,却没有问出口。他道:
  「阮冬故的命像石头一样硬,还没来得及见到太平盛世,怎会轻易服死?再者,妳的一郎哥作戏十分入神,可惜,有一点他没有做出来。」
  「哦?」她被撩起兴趣,问道:「一郎哥反复布局,连我都要以为阮冬故是真死了,他到底是哪儿让你看穿的?」
  「你们义兄妹情比石坚,如果坛子里真是妳的骨灰,他就算拼死也不会让外人打开骨灰坛,让妳死不瞑目。」就是这一点让他安心了。
  阮冬故听他说到「情比石坚」时,语气充满嘲讽,她也不以为意,笑道: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一郎哥说,你识破之后,故意将骨灰洒向天空,就是为了防以后有心人翻查我的骨灰,不如乘机消灭所有疑点。」光看一郎哥跟东方非高来高去,她就觉得她还是照当她不算聪明的阮冬故好了。
  「妳有这名兄长,也算是妳的运气了……冬故,妳在燕门关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瞇眼,总觉得今日的阮冬故精神依旧,却有点力不从心之感。
  她微笑,将当日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东方兄,你亲自上奏调派的京军是及时雨,当时我跟怀宁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我身中一箭是致命重伤……当年断了指,已经让我深深体会到男与女的差别,这一次要不是一郎哥背着我奔回当地大夫那儿,不分日夜照顾我,恐怕那天一郎哥抱的就真是我的骨灰坛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那天的记忆她好模糊,明明中了箭,却跟怀宁耗着谁也不肯当着外敌面前示弱倒下。
  之后的记忆就是无止境的疼痛。等她勉强清醒后,她才发现自己早被一郎哥连夜带离燕门关,避居在陌生的小镇上。
  「军医会将妳的性别往上呈报,当地大夫却有可能为了感激妳所做的一切,而隐瞒真相,好个一郎,在这种危机时刻也能想到这一层。」东方非沉思,哼笑:「这么说来,妳兄长也没有杀人灭口了?」看她瞪着自己,他大笑:「不永绝后患,迟早会出事,冬故,妳早该明白我是怎样的人啊。」
  「那大夫是个好人!我女儿身虽然被他发现,但他当时故作不知情……一郎哥未经我同意,就替我铺了诈死这一条路。他说得对,当我选择与怀宁他们共生死时,我就已经丧失了一名正官的立场,我该顾大局的,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那种小家子气的争权夺利给害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国丈那老家伙死于秋后处决,王丞也失势了。」
  她若有所思地瞇起眼。「是啊,从此之后,东方兄就是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方首辅,再也没有人敢跟你抢权势了。」
  「正因无人抢权势,我才不愿留下。」大权一把抓的滋味实在太无聊,他盯着她问:「冬故,妳伤还没复愈?」
  「一郎哥说我至少得休养个一年半载。他被我吓到了,因为我一清醒就告诉他,我在重伤之余见到我死去的同袍来找我喝酒……」突地反握他的手,正色道:「东方兄,官员朝中一句话,关外战士性命丢,这些人原本可以不死的。」
  他挑眉。「以后少了我兴风作浪,妳多少可以安心了。」
  她注视着他。「你真要辞官?」
  「官场于我,就像是已经结束的棋局,数十年内再也不会有比东方非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我留下等老死吗?倒是妳,冬故,妳在朝中数年就算有功绩,后世也只是归在阮东潜或断指程将军身上,妳永远只是个冒充货,妳也不介意吗?」
  「我已经做完我想做的事了。」她微笑:「现在的真实,也不过是后人流传的故事,只要现在的阮冬故是真实的,那就够了,不过东方兄,你臭名流世是一定的。」
  「好个臭名,愈臭愈好……」见她面带倦意,他扬眉,有意无意挑衅她的名节。「这样吧,妳在屏榻上瞇下眼,等我吩咐厨房再热一回饭菜,再叫醒妳吧。」
  她也爽快地起身,毫不在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笑道:
  「好啊。」朝他举杯。「到时我先回应康城,等你辞官。」
  他闻言心里起疑,问道:「妳祖籍在哪儿?」
  她眨眨眼,含着一口酒没说话,笑着俯下头,吻住坐在椅上的东方非。
  凤眸不惊不慌对上她的眼。她眸含笑意,原本试着把酒灌进他的嘴里,后来发现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好难。
  沾酒的湿唇微微退后,她皱眉,抹去尽数流出来的酒泉。「奇了……」她是依样画葫芦,但效果差太多了吧。
  东方非轻佻地笑了一声,拉下她的纤颈,恣意吻上她带点酒气的唇舌。
  他的吻带点热气,像窜冬天里的火苗,愈窜愈热,也让她心跳加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俊脸抹笑,目不转睛地问道:
  「怎样?冬故,当日在七里亭的吻跟今天不一样 ?」
  她想了下,承认:「是有点不一样。」轻轻抚嘴,还在认真思考有何不同。
  「当然是不一样,当日我吻的是户部侍郎阮东潜,他是男儿身,跟现下的妳完全不一样。」
  她一头雾水,但也没问个详细,见他让出屏榻,她完全不设防地躺下。一躺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早已疲惫不堪。
  她掩去呵欠,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眸,低声道:
  「如果一郎哥知道我在东方府里睡着,一定恼怒。」
  东方非哈哈大笑:「恼怒得好啊。」他最爱无风生浪,她的义兄在男女之别上将她保护得太好,好到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在怜惜她了。
  他撩过衣角,坐在屏榻边缘看着她入睡。她对他,真的没有任何防备。果然啊,她说出去的承诺一定当真,亲自来找他了……真是可惜,他倒是希望她能够多少意识到男女感情,而非只执着在承诺上。
  不过,正因她还有些懵懂,他的未来才会有痛快无比的挑战啊。视线移到她缺指的左手上,他轻轻握住,惊动了她。
  她没张眼,沙哑轻笑:「东方兄,我要是睡熟了,请一定要叫醒我,不然入夜了,一郎哥会亲自上门讨人的。」
  「好啊。」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能让她无视肚饿而先入睡,这伤必定是她身子难以负荷的……
  凤眼微瞇,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睡颜。
  「东方兄?」
  「嗯?」他随口应着,心知自己难得放下挑战的兴趣,让她好好休生养息。
  「我祖籍永昌城,我家在永昌城里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东方非微流诧异。在永昌城里上百年的阮姓只有一户……
  「我不止有两名义兄,还有一个亲生大哥,他当然也姓阮,秋天生的,曾任都察巡抚,因双眼被毒瞎而辞官,如今在应康城当商人。」她闭眸忍着笑说。
  东方非闻言,瞪着她。
  她忍啊忍的,终于忍不住,想要大笑,却被咳声给阻止,察觉握着自己手的大掌要松开,她立即紧紧反握住,笑道:
  「东方兄,以往不算,这回算是我头一遭将你一军,你要反悔,我可是无所谓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道:
  「不就是个阮卧秋吗?我怕什么呢?我没要反悔。」等了等,没等到她反驳,才发现她真的累到睡着了。
  她唇角犹带笑意,像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感受到身体有病痛似的。东方非注视她半晌,瞥到青衣站在门口,他比了个手势,青衣立即离去。
  过了会儿,青衣抱着暖被进厅。东方非单手接过,替她盖上,然后轻声说道:
  「等她自然醒后,再上饭吧。」
  「是。」
  「等等,青衣。」他叫住跟随多年的护卫。「若皇上问你,你会如何作答?」
  青衣毫不犹豫地答道:「阮大人已死。」
  「很好,你出去吧。」
  等青衣悄然合上门后,东方非视线又落在她的睡颜上。即使她睡着了,还握着他的手,让他没法动弹。
  她的力大无穷他是见识过的,也曾听说她在燕门关外独力扛起数十人方能抱起的巨树,他可不敢冒着扯断手骨的风险,擅自摆脱她……虽然这样想,但他唇角还是抹上笑意。
  见到她当真活着出现,真是让他心情大好,好到随时抛弃官位都无所谓了。
  阮冬故啊阮冬故,妳竟然能扯动我的情绪,让我对妳又爱又恨。连妳家兄长都没有这种影响力,哼,就算得喊声大哥又如何?他浑然不在意,反而觉得好玩啊。
  未来是阮家兄妹栽在他东方非的手里,可不是他栽在阮冬故手里。
  思及未来,他又不由得心跳加快,尤其见到她睡颜也是充满朝气,他简直不止心跳加快,还带着些微的兴奋,让他难以自制,一扫这一个月来的烦闷。
  「……一见钟情吗?」他本要大笑,又想到她睡得好熟,便住了口,丹凤俊眸一点也不生厌地凝视着她。
  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果然是一见钟情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6
后记

 

  写小说时,我是不听歌的,不但不听,而且非常贪静,如果不够安静,我就会呈现一种抓狂现象。
  虽然不听音乐,但写稿时,喜欢锁住一首诗词的意境,边想边写,虽然写出来完全无关,哈。如写这本《是非分不清》时,我配的是左边这两首--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垓下歌)
  如果已经看完内文的朋友,会发觉这两首跟小说内容关联并不大,纯是我个人在写《是非分不清》时,心里怀有的意境而己(就如同写《到处是秘密时》,我会重复默念上「穷碧落下黄泉」,意境啦意境啦)。
  《是非分不清》是《及时行乐》系列书,原本去年就要写,不过写了一本《追月》出来,就延到今天啦。
  书里的为官之道,在之前我的书里也曾提过,我就不多作说明,私下我是把《及时行乐》、《是非分不清》,《探花郎》等三本列为「为官三部曲』,《及时行乐》因为太正直了,所以很快就在官场阵亡了,《探花郎》则是已经「成魔」的聂沧溟,至于中间的《是非分不清》,那就请看过的读者去猜了八书名双层用意,应该很一目了然吧?)
  在写的过程里,我一直抱持着「啊,我在写变态了」、「这个变态再这样下去不行」、「这种变态谁会看啊」的心态写完东方非,可是写得很愉快(我也离此路不远了,他的心跳加快、兴奋莫名,我都有啊),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写他啦。
  咦,有人要问我为什么《及时行乐》跟《是非分不清》里的女主角都很会吃?纯属意外,一个是吃饭吃快乐的,一个则是力大无穷,体力耗费太多必须补充能源,两人出生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来吃垮阮家的。
  最后,因《是非分不清》的剧情与当初设定略有变动,所以在年号上与《及时行乐》里某个小环节上有小小小小小的出入。
  另注:《及时行乐》与《是非分不清》均为架空朝代。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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