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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断指娘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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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是非分不清》续之《断指娘子》
  每年秋天起,金碧皇朝的内阁首辅东方非,一定会到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的家里,看看那块「浩然正气」的招牌是不是蒙尘了。这一直是他没鱼虾也好的乐趣,直至户部侍郎阮东潜这尾大鱼出现后,他的乐趣开始转移了。
  正巧,今年秋风一到,我一本《断指娘子》也该出现了。
  看见书名,是否有点眼熟?是,就是《是非分下清》的续集啦。原本去年打算让《是非分不清》成为我人生第一部上下言情小说,但《家佛请进门》意外上下集,促使我当机立断,直接出了一本「斗官」之《是非分不清》,让它断在可称完结又不似完结的一见钟情上,只有作者本人才知道其实有续集,保证无人在催,这就是避免压力的最佳方法(如果有人早猜出来有续集,那是你太精明了:))。
  《是非分不清》讲二人相识过程,但因众少离多,所以停在一见钟情上,《断指娘子》则是感情进阶。
  如果问作者,隔了快一年才写续集,有什么感想的话,那就是一鼓作气写上下,那就真的是「上下」集,读者一定要一气呵成看完才有趣味;作者事隔一年才出现下集,就得考虑到许多环节,为《断指娘子》重新定位才能下笔,最后,与其当它是下集,不如说,事隔一年,我想写并且写出来的是类单元集,读者用不着一气呵成看完两本书。
  这就是所谓的写作缘份吧,如果当初没有家佛上下的话,今天的《断指娘子》又会是另一种形态了。
  总之,废话不多说。看到这里,应该知道这一本是续集续集续集(吶喊),没看过《是非分不清》,可以暂时先放下这本书(你坚持要先看这本,我也不怕你,我可是放了「最简单的前情提要」的)。
  接着,请容作者再说一句——本故事之楔,接于《是非分不清》之尾。
  悠闲地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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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是非分不清》之最简单的前情提要

 

  当朝,有一名英俊邪恶喜爱玩弄人心并注定遗臭万年的大魔头首辅,在察觉朝中竟有骨硬可比金刚石的阮侍郎后,兴奋得夜不成眠,并暗自流了一缸子的口水,想要一口一口咬碎她的骨头,吸食她浩然正气的精气。
  虽然他不姓皇甫,但一见她就心痒难耐,很想处处为难她折她的腰断她的后路,让她可怜兮兮地跪伏在他脚边亲吻他的脚趾——
  以上凌辱的场面全在内心推演一遍,并且尽情幻想,但还来不及实施(此为东方非一生之憾也),就有人想抢先折了她的腰,大魔头首辅占有欲极强,震怒不已,于是,就不小心勉为其难帮她几次,因为小草需要发芽茁壮,再狠狠地踩下去,才会令他快感连连。
  不料,几年下来,在朝中他们培养了亦敌亦友亦兄亦弟(?)亦父亦女(因为期待她茁壮嘛)亦……
  总之,太复杂的感情,令他舍不得放手,不允她养男宠,又不愿她成为他的暖床人(太浪费了),在一次她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大魔头终于承认当初一见她就心跳不已,既想蹂躏她,又见不得她受虐的心情,原来是一见钟情……
  所以,站在人间高处的他,宁愿放弃无味的荣华富贵,也要挑战天下间最难得到的东西——这个大公无私的阮冬故所付出的爱情(当然,这又让他兴奋难耐,夜夜计画,巴不得一口直接吞她入腹了)。
  故事便由阮冬故诈死之后,降级为平民,与东方非分手为起头的爱情故事——
  也可以说是,这是一对未婚夫妻的爱情故事。
  当然,还可以说是,东方非得到爱情的故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楔子

 

  入夜的皇城寂静无声,连天方止的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银白无垢的雪地与尽黑的夜色交融,不必仰赖烛灯,皇城之美尽收眼底。
  东方府的朱红大门虚掩,淡淡银辉笼罩在前院的妙龄女子身上——
  她,阮冬故,十六岁买官,仰仗两位义兄扶持,十八岁顺利入朝为户部侍郎;今年她二十五岁,两袖清风,身无官职。
  当日女扮男装入朝堂时,一郎哥已将最坏的结局告诉她——死于奸人所害,死于搅乱朝纲之罪,死无全尸。
  她一直早有心理准备。就算哪天一早醒来,身在牢中,她都不意外,所以……现在她能全身而退,不只是幸运,还仗许多人的帮助。
  思及此,她摸了摸鼻子,想起今日离京……恐怕得带着包袱离去了。
  这个包袱,即是未婚妻的头衔,换句话说,她多了一个未婚夫了。
  她偷觑身边的男人,不巧对上他那带点邪味的凤眸。
  凤眸的主人,长相俊美,平日穿着官服不可一世,狂妄自大,今晚他穿着一身紫黑直裰,年轻贵气又略带点书卷味儿,但明眼人一看,也知他必身居高处之位。
  她的上司——户部尚书曾私下提过,在朝为官者,过五年者面目必迅速老化;过十年者头秃身形遽变是常事,唯有眼前的当朝内阁首辅东方非是例外。
  他玉面光滑而俊美,皮肤细腻,黑发油亮迷人,她应该说他保养得宜吗?明明看起来近三十而已,但怎么算都觉得他早过三十五了。
  「怎么?妳看我看出什么味儿了?这么专注?」漂亮的剑眉微扬,染抹趣味。
  「东方兄,小弟——不,小妹有一事搁在心里很久了……」
  「与我有关么?」见她还真的点头,他微惊又喜地问道:「我倒不知妳内心一直有我,这可真难得。妳尽管问,直问无妨。」
  「东方兄,你在朝堂十多年,今年到底几岁了?」话一问,在场的男人们顿时一怔。
  男人们——义兄凤一郎、怀宁、东方非身边的忠心护卫青衣,皆是面露微诧,唯有东方非瞇起俊眸,问道:
  「冬故,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她答得坦率:
  「东方兄,你貌如宋玉,俊美不过三十,可你又不是甘罗拜相,我怎么算都觉得你过三十五了呢。」
  窃喜的光芒窜过他的美瞳,他笑道:
  「在妳眼里,我相貌俊美?」这真是有趣了。原以为她无心的成份居多,没有想到她心里还挺在乎他的。
  「朝中人人都这么说的,所以我想,东方兄应该是跟怀宁一样生得好看吧,东方兄,改天我可要跟你讨教讨教这驻颜术了。」
  东方非冷冷瞪她一阵,不再接续这种无聊话题,冷声问道:
  「青衣,现在几更了?」
  「三更了。」青衣面不改色轻答。
  凤眸眄睨,锁住那轻裘暖身的阮冬故,等待私订终生的誓盟。
  阮冬故摸摸鼻子,咕哝:
  「东方兄,你还有机会后悔……唔,好吧。」深吸口气,高举右手,对天起誓道:
  「我,阮冬故,于圣康二年起誓,与东方非订下鸳盟,今生今世非他不嫁。若有朝一日,东方兄心倾他人,今日约定立作无效,两人各作嫁娶,互不相干。」声音清朗无惧,毫无任何扭捏试探之意。
  东方非毫不在意她后半部异常的誓言,接着起誓道:
  「东方非,与阮冬故虽无媒妁之言,但今日私订终身,从此姻缘相连,不得反悔。」一对男女,就此互订终身,看她还能怎么逃出他的掌心。
  「等等!」负责见证的凤一郎,开口:「首辅大人,你尚未辞官。」
  「那又如何?」东方非漫不经心地扬眉。
  「你一日未辞官,一日不得远居它地,如今冬故已恢复女儿身,多留京师一刻就是多一分危险,如果大人数年内都辞不了官……」
  「你当本官是什么人物?连这点小小承诺都守不了吗?」
  「大人一向一诺千金,草民绝不敢质疑。只是,感情的事很难说,也许就在明天,大人会遇见更大的挑战,到那时,请大人务必放冬故一马。」
  换句话说,她这种预留后路的誓言,就是她这位好义兄教的。一名女子都能豪爽地许下这种不拖泥带水的誓约,他要不依样照着做,未免太过小气。
  哼,设个圈套逼他就范吗?他会怕吗?
  他转向扮回女装的「未婚妻」,因为她在燕门关重伤未愈,丽容尚带丝苍白,但精神十足,还染抹点无辜娇态。
  她摊摊手,爽朗笑道:「东方兄,这誓言我是真心许下的。将来你有中意的女子,千万别因我误你良缘。」
  正因看穿她的真心,他才咬牙切齿,暗恼在心头。他轻撇嘴角,补上誓言道:
  「我东方非,在此许下重誓,有朝一日,阮冬故有心仪之人,我绝不强留。不知这样的誓约,妳的义兄可满意?」
  「多谢大人成全。」凤一郎看看天色,提醒:「大人,天快亮了。」
  天一亮,城门即开,一早趁着浓雾出城,才不会招来多余的危机。东方非向青衣比了个手势,后者立刻离开前院。
  「东方兄,后会有期了。」她抱拳笑道:
  他剑眉微扬,语似轻佻,实则不满,道:
  「妳不问我何时辞官?」
  她浅笑道:「东方兄,如今你是新皇的宠臣,不可能在短期内全身而退。我不给你压力,你随时都能改变誓言,真的。」
  换句话说,有他没他,对她未来的生活影响并不大。他神色不变,但突地扣住她的皓腕,拉她到面前,凝视她道:
  「一年之内,我必出现在妳眼前。妳此去应康城?」
  「是,我会去应康找大哥。」
  「很好。一年内,我会带着聘礼上门提亲,妳等着了,冬故。」
  「东方兄,在此之前,你得允我一事。」
  「妳说。」
  她正颜厉色,道:
  「如今你势力更甚以往,在你退出朝堂前,请不要再陷害忠良。」
  「哈哈,冬故,妳心里还是只有这种事吗?妳以为朝中还有忠良吗?」他不置可否,接过青衣递上的黑木长盒,不递给她,反而交给凤一郎。「养了半年的伤,竟然还未完全康复,你这义兄做得真窝囊。」东方非语气略带不悦:「你略懂医术,自然知道长盒里的药材该如何使用。」
  凤一郎点头接过。「多谢大人。」长盒里的药材必然珍贵无比,他也不会要骨气,因为冬故确实需要。
  东方非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凝视她一会儿,才道:「把手伸出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笑着与他击掌为盟。
  「天地为证,以此为誓。」他击掌道,随即又说:「你们可以走了,再晚些,怕赶不上城门初开。」
  「大人说得是。冬故,走了。」凤一郎轻声说道。
  她点头,再看东方非一眼,语重心长地说:
  「东方兄,你能只手遮天,但毕竟伴君如伴虎,请多小心了。」
  「这种官场手腕,谁还能比我更擅长?冬故,妳也保重了。」他道,亲自目送义兄妹三人消失在皇城的夜色里。
  过了半晌——
  「大人……」青衣轻喊。
  「嗯?」
  「天快亮了,大人应该着衣入朝了。」
  「这倒是。」他心不在焉,依旧望着漆黑的远方。良久,他才负手转回厅内。
  厅内的屏榻尚有她盖的暖被,他毫不介意地坐在上头,爱抚着被面,轻闻暖被上残留的香气。如果不是她义兄半夜找上门,他还打算欣赏她的睡姿到天亮呢。
  这头小猛狮能平安归来,他是难以言喻的大悦啊。
  「大人……这官真辞得了吗?」青衣忧心问道。
  「青衣,你认为当今圣上如何?」
  「皇上他即位仅一年,小人还无法看出他的作为。」
  「哈哈,谁要你看作为了?我要你看的,是他的为人。」
  「为人?」青衣迟疑答道:「皇上既然派京军上燕门关,应是个好皇帝吧?」
  「好皇帝?一个不曾真正经历民间疾苦的男人,是不懂得把百姓当人看的。她以为换个皇帝,朝中恶势力一退,朝堂定有番作为,所以,本官不在朝堂,也许是件好事。哈哈,她真是正直又单纯,不,应该说,这个小傻瓜宁愿往好处想去。」脸色微凝,冷声道:「这世上哪来的好皇帝?太平盛世不过假象,不出十年,朝堂定有乱象。」有他没他都没差别,只要有人的地方,争权夺利是常事。
  但这种事,他不会跟她分析,免得她的心永远被这种无聊小事给占据。
  即使是现在,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内阁首辅,而非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男人。
  他,可是将此视为挑战啊!
  思及此,强烈的兴奋感又控制他的身心,让他心跳加快,巴不得立即卸去官职,奔向有她的地方。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爱上他,将他视为心头一块割舍下了的肉呢?
  想到只有他才能玩弄她的感情,东方非不由得精神大好。
  「哼,妳的义兄设计这种誓言,为妳留后路,怕妳将来爱上其他男人。他忘了一点,冬故,妳这性子要对一名男子爱逾性命,简直难如登天!」这世上有谁能被她看中,这世上又有哪名男子会喜欢上这种以天下苍生为重的女子?
  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跟她耗着?能包容她这样的性子,能欣赏她高洁的品性?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俊眸溢满异样的热光。真想将她拆骨入腹,尝她一身硬直的骨头味儿!
  那是什么滋味呢?他迫不及待了!
  阮冬故,阮冬故,妳可知,此刻我满心满眼都是妳,好想看看妳一心一意爱上我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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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小兄弟!小兄弟!」
  年轻俊俏的男孩回头一看,连忙上前扶住老妇人。
  「婆婆,妳来县府是有事吗?」他才正要进县府,就在大门口被叫住了。
  「小兄弟,您是大老爷身边的亲随吧?」那老妇急切地问。
  「是是,婆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大老爷身边的亲随不少,都是各司其职的跟班,虽然权力不大,但能帮的一定要帮。
  「您帮帮我吧。我儿子遭人打断腿,状纸递给刑部书吏后,再也没消息了。」
  「婆婆,您是在哪天的放告日递状的?」
  「上个月十六,到今天初二了。」
  他闻言微讶。照说,县府受理状纸后,至少四日就有个结果,怎会拖到现在?
  「婆婆,我去帮妳问问。」是被人压下了,还是抽去状纸?回头去查查好了。
  正要问婆婆的姓氏跟案件大概,这老妇人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塞给他。
  他呆住。「婆婆,妳这是做什么?」
  「老身知道您在大老爷身边做事,要银子打点,但我实在凑不出几钱来……」
  「不不,我不要!」连忙将钱推回去。「妳儿子还要看病,婆婆妳留着吧。」
  老妇人一脸迷惑。「小兄弟嫌钱少?这是我们母子仅剩的手头钱啊!」
  「我没嫌钱少,真的不是。妳说的案子,我回头一定查,妳不要给我钱……」
  光天化日,二人推来推去,最后老妇人挣不过他的力气,一串铜板又回到她的手上。离去之前,她频频回头看着他,眼神充满疑惑跟彷徨。
  这男孩以充满信心的微笑,来目送这名老妇人。直到她消失在转角,他才叹了口气,低喃:
  「太平盛世啊……」用力深吸口气,振作精神地走进县府。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金碧皇朝·圣康二年·盛夏
  金顶华轿,轿身漆红雕绘,轿旁有相貌端正的青衣护卫,后有十来名武士跟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乐知县。
  其排场之大,惹人侧目。
  「青衣?」京腔自轿内传出,带点不经心。
  「是,大人。」
  「我记得,乐知县最有名的,就是『乐天酒楼』,是不?」
  「是的,大人。小人已打点好了,『勤德国』就在前头,等大人一到,就可开饭。」他家主子身份尊贵,理应在达官贵人的食园用饭才是。
  轿内男子哼笑一声:
  「我说过多少次,别再叫我大人了。停轿吧。」
  一名丰神俊美的男子步出华轿。他手持折扇,一身不俗锦衣,身形颇似书生,但顾盼神飞间,总带点不属正道的气质。
  「咱们不去勤德园,就在这间名酒楼用饭吧。」京腔带抹漫不经意,凤眸下意识地一一扫过街上百姓的脸孔。
  招揽客人的店小二,早就注意到这排场嚣张的贵公子。他连忙上前热络道:
  「爷真是有眼光,选中咱们酒楼用饭。乐天酒楼在乐知县落了第二,就没人敢霸第一啦。您打京师来吧?咱们京师名菜远近驰名,一定让爷儿回味无穷!」
  东方非笑道:
  「好啊,我就看看小小的酒楼里,京师名菜有多道地。」语毕,定进酒楼。
  酒楼内的装潢,跟京师简直不能比,但已经算是这种中县的极限,一顿饭菜至少三两银价起跳。
  他无视一楼客人的打量,也没细听卖唱女的曲儿,直接上最顶级的二楼雅房。
  「爷,您的随身护卫们……」
  「请店家安排他们随一般人用饭即可。」青衣代主子回答,同时拿出茶罐递给店小二。「我家主子喝不惯外头的茶,麻烦小二哥了。」
  「是是,小的马上去泡。爷儿想吃什么,一并点了吧。」
  东方非扬眉,笑道:
  「就上你说的京师名菜吧。说起来我离京也两个月,挺想念京师的菜色呢。」
  店小二喜孜孜地下楼后,东方非倚在护栏旁,不经心地瞧着外头的街道。
  「爷,阮小姐有可能回京师了吧。」
  「哼,她傻到想回京师,凤一郎也不会让她再冒这风险。」他头也不回地道。
  「也有可能是回燕门关……」
  「除非战事再起,她才会再回去。不管是边关或晋江,都不需要她了,她不会回去的。」
  「小人实在不明白,为何阮小姐离开应康城,不留下只字片语?」他家大人辞官后,欣喜万分日夜兼程去了应康阮府,才发现阮小姐在家月余,便不知所踪。
  难道,她有意要摆脱他家大人?
  东方非回头,看穿他不敢明言的推测,笑道:
  「她不会想摆脱我。其中必有环节出了错……」这个错,到底是什么呢?凤一郎绝不会左右她的思想,那么,是她主动离开应康阮府了?
  哼,她不留行踪,他也不怕。内阁首辅辞官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民间,只要她在中土,迟早会找上他,他还烦什么?
  店小二很快地送上茶水,同时小心翼翼地归还茶罐。
  「小二哥,你在乐知县有多久了?」东方非忽然问道。
  「小的土生土长,熟知县内一切,爷儿有事尽管吩咐。」
  「最近你们县里,可有二男一女外地人,以兄妹相称,女子左手断指,其中一名男人发色雪白。」
  店小二仔细想了想,摇头:「二名男子一个大姑娘,小的没印象。」
  东方非瞇眼,然后笑道:
  「也对,我问你,是问错人了。」这三兄妹穷得要命,根本没钱上这种酒楼。
  任由京师仿菜一盘接着一盘上桌,他却无心用饭。
  新皇登基,天下局势大抵稳定,算是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了,她还有什么事想做?
  京师之外第一大城永昌,曾是她的故居祖宅,她不在那里;应康是皇朝内第二大城,也是阮家定居之地,她还是不在那里。那么,她会在哪里?
  乐知县以仿京师闻名,没有自我特色,又别名「仿县」。旅商过此地不久留,商机不大,肥水不油,唯一优点在于,乐知县位居京师、应康城的往返必经之地,旅人来往,多少留给此县一线生机。
  现在,他在乐知县了,接下来呢?
  要上哪去找她?
  依她重诺的性子,绝不会无故躲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无视他的存在?
  「爷,这盘豆腐炒肉丝,虽然不是京菜,但豆腐口感极好,保证爷口齿留香。」店小二殷勤上菜:「豆腐铺就在前面巷口,您有空,可以亲自上门一试。」
  东方非回神,也不恼思绪被打断,只道:
  「你跟豆腐铺老板是亲戚还是合伙?在酒楼为他找生意,不怕挨老板骂吗?」浅尝一口,豆腐滑中带细,比不上宫中的豆腐,但手工特别,算是不错了。
  青衣见主子总算动筷了,不由得暗吁口气。
  「不,我跟他毫无关系。他家怀真当上县太爷的亲随,总是要巴结巴结的。」
  「亲随不过是县令的小小跟班,也要巴结?」他随口问。
  「爷儿,您跟咱们地位不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得巴结这些大小官员才能过活。不过,怀真人还不错,虽然油水照捞,但从不刻意刁难咱们。」
  东方非随口应了几声。青衣见主子心不在焉,遂打岔道:
  「你下去吧,我家主人要用饭,不爱人打扰。」
  东方非尝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有趣笑道:
  「难怪乐知县只是一个普通乏味的中县。这种仿菜也配叫京师名菜吗?」
  「爷,不如上勤德园吧。」
  「不了,咱们不走了。晚点你去订房,我要在这住上两天。」
  青衣微地一怔。「爷,您不是要找阮……」
  「还找她做什么?」他不悦讽道:「我非得找她不可吗?既然她不把誓言当作一回事,我又何苦穷追不舍?」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  xxsy七月的新月,像有温度一样,入了夜,还是带点轻微的燥热。
  窗子半掩,他身着墨紫的直裰,长发如丝绸,黑亮发滑的披在身后。
  他倚在窗边的榻前半打着盹。热风轻拂,黑发微动,他状似入眠,内心却为捕捉不到阮冬故心思而忿怒。
  怎会猜不透她此刻的心绪呢?
  她不就要个太平盛世吗?如今盛世降临了,她还要什么?
  难不成,短短七个月,有个情郎拐了她,凤一郎才布局让他寻不到人?
  根本不可能!
  依她的性子,会在七个月内爱上一个男人,那简直是海会枯石也烂了!
  他抿起带邪的嘴角,睡意顿时全无,索性翻身坐起,满心恼她。
  「……亲随怀真……」断断续续的耳语,随风入耳。
  东方非心神不守,并未细听,只觉这「亲随怀真」有些耳熟。
  「……该如何是好?怀真仗着县太爷宠爱,私收红包,才愿替人伸冤。我看,我还是变卖家产,请怀真替我打点好了。」这声音忧愁无比。
  「哼,怀真只是县太爷的跟班,也敢搜刮民脂民膏。叶兄,亲随不只有怀真,唯谨也是亲随,他品性端正,公事公办,你可以透过他,请大老爷秉公处置啊!」
  东方非下榻之地,并非官员外宿的华林美园,而是选择一般富商寄宿的雅居。
  他抹着冷笑,暂时将阮冬故自心头狠狠拔去,唤道:
  「青衣。」
  「小人在。」青衣自始至终守在门外。
  「外头挺吵的,是不?」还愈吵愈清楚呢。
  「小人立即去驱离他们!」
  「不,去把他们叫进来,我有事要问。」
  窗外一钩新月,明朗落地。他索性起身,展开折扇对着月光,阴暗的扇面起了模糊的亮度。当年,他赠给她一把染墨折扇,暗喻她再高洁的品性,迟早也会同流合污。
  几年官场生涯,她确实如冬雪染墨,而他的目光也离不开她了。
  他又摊开不离身的画轴。画内,是他俩在晋江夜市喁喁私语,无比亲热的模样,她眉目爽朗又正气,教人移不开视线。
  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懂得睹画恩人了!
  脚步声逼近,他神色淡然哼了一声,卷起这留在身边多年的画轴。
  冬故,就算我对妳执念颇深,那也不代表我非得是穷追不舍的那一方啊!
  这,全是妳自找的。
  「爷,人带来了。」青衣轻声道,同时进房点灯。
  剎那间,月光与室内烛光交缠,照亮东方非喜怒无常的阴沉神色。
  「公子,不知您、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开口的是打算变卖家产的叶兄,同样一身长衫,但他穿来就像是个平凡的读书人,完全不如东方非天生俱来的气势。
  「二位兄台为何如此惊慌?是否我家随从惊吓了二位?青衣,还不快道歉。」东方非状似和气,笑意盈盈。
  那姓叶的读书人连忙摆手,稳了稳心神,道:
  「公子的随从十分有礼,只是……不知公子深夜找我俩,有什么重要事?」
  东方非俊眉轻挑,漫不经心地笑:
  「重要事倒不至于。只是,我不小心听见二位兄台的耳语……」见他二人面露惊骇,他道:「二位怕什么呢?我是外地人,明天一早就走,就算不小心听见了,也不会去跟那个叫怀真的告密啊。」
  「是是,公子是外地人,请千万别淌进这浑水。」另一名年轻人语气紧张道:「如果让怀真知道百姓对他有所不满,一定会心狠手辣对付我们!」
  「这样说来,这个怀真跟恶霸没个两样了。他在乐知县里作威作福多久了?」
  「四个月了……公子,你还是别多管闲事吧!」叶兄颤抖低语:「他不是您能对付的人物!他有钱才肯做事,我准备变卖家产,求他为我出头……」
  东方非笑了两声,走向他们,问道:
  「二位兄台,要不要变卖家产是你们的事。打你们一入门,我就有个疑问,望请二位为我解答。」
  「公、公子请说。」
  他瞇眼,轻柔地笑道:
  「这里乃富商夜宿之地,二位衣着普通,何以能擅进此地呢?」
  「这……这……这……」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原因来。
  「二位一进房,眼神游移,精神不定,浑身发抖,额面冷汗,如见大官。怎么?在你们进门前,就知道前任首辅东方非住在这儿?」
  在旁的青衣一愕,杀气毕露地抚上长剑。
  两人吓得再进冷汗,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脱口喊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没胆的狗奴才!」东方非脸色遽冷,心情被搞得极坏。「要骗我,也得找个懂说谎的货色,你俩是什么东西?吓个两句就原形毕露,我还有什么乐趣?说,是哪个狗奴才吃了熊心豹胆指使你们的?」
  惧于京师官威,姓叶的男子不敢抬头,五体投地喊道:
  「是亲随唯谨!大人,唯谨奉公守法,只是不得县太爷欢心。他老人家依赖怀真,再这样下去,乐知县是没有未来的,请大人为乐知县百姓除去怀真!」
  东方非哈哈笑道:
  「这个唯谨,傻了不成?以为京师来的京宫,有义务为他解决不入流的货色。他没有听过东方非的所作所为吗?」
  「大人曾推动晋江工程,举荐人才结束边关战事,辅助新皇登基,其一举一动皆为皇朝着想!」
  东方非嗤之以鼻,不耐道:
  「我行事向来从心所欲。这点芝麻小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傻瓜罢了。」一想到她,他就一肚子恼火,反身坐回床缘,厉声问道:「你们说,这唯谨当真奉公守法?」
  「是!唯谨可谓县衙里唯一清流,可惜遭小人打压,还盼大人为民除害!」
  「怀真贪污,可有百姓反他?」
  「当然有!百姓……百姓当然怨他!他有钱才办事,虽然一定办妥,但贪污收贿本是律法难容,还望大人严惩怀真!」
  「我已辞官,哪来的大人?」
  「皇上虽允大人辞官,但大人势力无远弗届,何况皇上还特地——」
  东方非打断他的话,冷声道: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有心人的注意啊。」
  「大人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大人身无正官之职,但身份依旧权贵,天下百姓都在注意着大人。」
  「都在注意我吗……」东方非瞇眼,意味深长道:「怀真贪赃枉法,你们要我除掉他?」
  「是!是!还盼大人成全!」
  「除掉他,乐知县就有未来了?」
  「是!是!」两人心头一喜。这事似乎有希望了。
  「青衣,送客。」
  「大人……」
  「今天我不计较这些小动作,你那个叫什么谨的,要敢来第二回,就得有本事骗过我。要不,下一次,就没这么轻易放过你们。青衣,还不送客?」语毕,不再理会这些跟蝼蚁同等级的贱民。
  直到青衣回来,打算熄灯了,东方非面朝窗外弦月,开口:
  「青衣,去租间好一点的宅子,咱们长住下来,不找人了。」
  「爷……您真要放弃阮小姐了吗?」那一夜的誓言,终究化成灰了吗?
  「普天之下,敢无视我的存在,怕也只有她了。我不去寻她,在这儿找乐子也不错,你去安排安排,将近日县衙受理的公案一一回报。」
  青衣闻言,点头领命。他家的大人,喜新厌旧,性喜挑战,现在,他家大人寻到另一个值得挑战的对手,会放弃阮小姐并不意外。
  「爷,要查唯谨的身家背景吗?」他细心问道。
  东方非转身睇向他。「唯谨?」
  「爷不是要对付那个唯谨吗?」唯谨奉公守法,跟阮家小姐应是同一种人。
  东方非笑了两声,心神不专地打开折扇,指腹轻抚过素白的扇面,说道:
  「我找这种人麻烦做什么?他为我提鞋都不配。我要对付的,是那个贪赃枉法的怀真。」
  「小人不明白。」
  东方非做事一向不跟人解释,但现在他心情颇佳,笑道:
  「你在想,我在朝中向来最爱挑衅正直官员,为何这一次有心为民除害了?」
  青衣不敢吭声,当是默认。
  「哈哈,你当他们真是在为民除害吗?不,那只是想藉我的力量去除掉受宠的怀真。」俊目抹过阴狠的异光。「这唯谨,不过是只仰赖他人才能除掉眼中钉的虫子,踩死他有何乐趣可言?不如去玩死一个还算有势力的怀真。何况,我对怀真还真有点兴趣,他中饱私囊之余,还能为人办妥事,必有几分小聪明。」
  「大人说得是。小人连夜去查怀真的身家背景。」
  「不必。如果查了他的身家背景,我不就事先多了几分胜算?这未免太过无趣。」寻思片刻,他冷笑:「这事,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死了谁都无所谓,最好闹到县太爷丢了乌纱帽,乐知县公门毁于一旦,惊动州府,他就不信,他会等不到他真正想要的!
  五指狠狠拢缩,他势在必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一身月白衣裤,腰束黑长带的年轻人,一路抱着小饭桶回到「凤宁豆腐铺」。
  他约二十余岁,面若芙蓉,瞳若点漆,唇似桃色,浑身朝气蓬勃,教人看了精神一振。
  正在清理桌面的豆腐铺老板,轻诧道:「冬故,中午妳不是该在……」
  阮冬故笑着将饭桶交给他,同时推他入铺,避免太阳直接的荼毒。
  「大老爷上花楼,我就趁空回来吃饭。」见他拢聚眉心,她失笑:「一郎哥,不碍事的啦,我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明白官场生态……就是这样了。大老爷嫌我唠叨,换了跟班,我回来帮帮忙。现在七月天,你挨不得晒的,怀宁呢?」
  「他在后头做豆腐……冬故,妳先吃饭吧。」他取来碗筷,看着她拿过抹布清桌子,顺便力大无穷单手扛起豆腐汤桶。
  凤宁豆腐铺位在巷口,地段马虎,铺子过小,平常以卖家常豆腐、豆腐汤为主,旁有大树遮凉。铺子刚开张时,她与怀宁还连夜做了遮阳棚子,全是为了他偏弱的身体……凤一郎下意识地抚过银发,微笑上前。
  阮冬故搬张凳子坐下,笑着接过尖尖满满的白饭,白饭上淋着碎豆腐……视若无睹视若无睹,反正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
  凤一郎走进铺子,取出酱菜。一名俊脸黑肤的青年从布帘后走出,她热情叫道:「怀宁,吃饭了!」
  他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怀宁话少,她是明白的。这间铺子几乎是一郎哥跟怀宁的积蓄撑起的,她帮的忙有限,这让她很心虚耶。
  她每个月有薪俸,但全教她花光光了,对铺子一点贡献也没有……
  「怎么了?」凤一郎放上几碟酱菜,任她吃个饱。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是在想,我好像一直是吃闲饭的,全仰仗你跟怀宁养活我。」
  「知道就好。」怀宁接过凤一郎盛好的饭,坐在她面前埋头就吃。
  「兄弟养妹子是理所当然。」凤一郎含笑入坐,看着他俩相互抢菜吃,不由得笑道:「小时候你们每次吃饭,一定抢菜抢到打起来,那时我总觉得奇怪,明明阮府不缺一口饭的,你们到底在抢什么呢?」思及幼年回忆,他神色充满怀念。
  阮冬故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柔声笑道:
  「我跟怀宁愈打感情愈好,是不?怀宁。」
  「不是。」怀宁头也不抬。
  「那你老跟我抢菜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不知道。」继续埋头吃。
  凤一郎摇头轻笑,忽然想起一事,道:
  「对了,下个月,程七跟他几个手下会过来跟咱们会合,一块上山扫坟。」山上立的是燕门关牺牲战士的衣冠冢。曾是冬故部属的程七等人,现今在邻县生活,程七几个手下在做小买卖,程七本人则跟冬故一样,在邻县当小亲随。
  她闻言,神色微柔,点头:「我会记住的。」
  凤一郎知她感伤不会太久,遂举筷用饭。过了一会儿,他聊道:
  「冬故,县府里可有棘手的案子?」
  阮冬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还好,都是我应付得了的事,不必麻烦到一郎哥。」
  「可有得罪到人?」
  她心虚扮了个鬼脸,很无辜地注视他:
  「一郎哥,我都二十多了,做事不算莽撞了。我发誓,我绝没有刻意得罪人……」见他默默瞅着她,她只好坦承:「再过半年大老爷就要回乡了。在他离任前,必须完缴钱粮,县内百姓除非穷困到没有饭吃,否则该缴纳的绝不会漏缴,县府不该将多余的费用转嫁到百姓身上。」
  所以,跟县衙的人有了嫌隙吗?凤一郎自幼看着她长大,自然明白她的脾气。
  新旧县令交替,离职县令须完成任内该做的事,催科正是最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县令捞油水的最后机会。
  新县令通常会带大批亲信赴任,原本待在县里的半公门中人,只有两条路,一是离去,一是被留任,要留任就得馈赠上级,馈赠的金额全来自于民脂民膏。
  这种县府的你争我夺,跟朝堂之间勾心斗角,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玩的筹码没有那么庞大,也不会玩出人命来——他观望了几个月,县府公门里的官员,了不起私欲重些,还不到置人于死的地步。
  「一郎哥,我有一事不解。」
  凤一郎回神,温柔笑道:「妳但问无妨。」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在县府里看见京师分发各县的邸报,东方非已辞官择地而居,照说,他早该来了,为何始终不见他身影?」
  凤一郎闻言,含糊地回答:「这个……也许,他临时有事吧。」
  她想了想,点头同意。
  「一郎哥说得是。他是大忙人,临时有事也不必意外。」
  「冬故,妳该明白东方非的性子。他一诺千金,但性喜挑战,如果他遇上了其他……」
  「一郎哥,你是暗示我,我等不到他,是因为他另外找到挑战,不把我当回事了?」
  凤一郎不敢看她,轻应一声。
  她面容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是笑道:
  「没有关系。如果他真是留在某地寻乐子,那我只希望他别玩出人命就好。」
  这样的答复爽快又毫不留恋,令凤一郎轻蹙眉心。有时候,他想问冬故,在她心目中,到底放了多少情给东方非?
  看见有妇人自巷口拐进来,他连忙起身,招呼道:
  「大婶买豆腐吗?」他一头银发,肤白蓝瞳,初开豆腐铺,半个月没人也是常事。最后由怀宁站在铺前买卖,日子一久,街坊察觉他的白发无害,便开始有人跟他聊天买豆腐了。
  那大婶应了声,直看着努力扒饭的阮冬故。
  凤一郎顺着她的目光,再笑问:「大婶,买豆腐吗?要几块呢?」
  「我打巷口经过,看见这小公子吃得好痛快。这小公子是吃什么豆腐,能不能介绍一下?」
  她很爽快地笑:「我不是吃豆腐,我是吃隔壁巷口饭铺的饭,真的很好吃。」
  过了一会儿,妇人眉开眼笑地离去——
  阮冬故正要再盛一碗饭,忽地瞥见怀宁目露凶光,而一郎哥则是叹了口气。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
  「她是来买豆腐的耶,怎么跑去买饭了?」糟,她是不是拖垮铺子的生意了?
  「不怪妳。」凤一郎无奈道。冬故吃起饭来心满意足,任谁看了都以为她吃的是人间美味。
  怀宁蓦地起身,回到铺里拿出大碗,勺了豆腐汤用力摆在她面前。
  「吃!」
  「……怀宁,我很讨厌单吃豆腐的……」她抗议。豆腐软软稀稀凉凉,完全没有饱腹的感觉,她会哭的。
  怀宁从铺下踢出带鞘长剑,瞪着她,威胁道:
  「吃不吃?」
  好吧,刚才她丢了一笔生意,理当弥补的。她不太情愿地接过汤匙,咕哝:
  「就这一碗,一碗而已,不能再多了。」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最后才勉强滑下喉口。
  这是她吃的第一碗凤宁豆腐汤,好像很多软虫在喉口爬来爬去的……如果躲到墙角吐出来,一郎哥会伤心吧?
  此时,又有人进巷,凤一郎认出他是常客,再度上前招呼。
  「凤老板,买二碗豆腐汤带走……小兄弟你吃什么?这么难看的脸色……」一瞄到那碗是豆腐,客人连忙道:「凤老板,今天的豆腐可能有点……我突然不饿了,明天再来买好了,嗯,明儿个见了。」
  冷风从她背脊窜起。她极力保持冷静,很无辜地面对二位义兄,陪笑:
  「一郎哥、怀宁,我真的很努力当它是美食,绝对不是故意吓走客人的……」
  怀宁不发一语地抽剑出鞘。
  她认命起身道:「好吧,请容小妹上街去招揽客人。」
  凤一郎笑出声,道:「现在妳是亲随,怎能随意去招客人?这样吧,今天妳早点下班,别老待在县衙里,我让怀宁去接妳,一块吃晚饭吧。」
  她明白一郎哥的心意,正要开口应允,忽地看见公门同僚朝这里奔来。
  她连忙走前,问道:「韦兄,是有急事找我吗?」
  「你不是说,如果程大那案子开堂公审要叫你一声吗?」
  她一怔,道:「大老爷刚上花楼,不在衙门啊。」
  「大老爷刚回衙门,就要公审了!」
  这么快?依照案子先后,程案该在几天后审的,但县太爷愿意提前,她求之不得。「好,我马上回去。一郎哥,晚上见,怀宁不必来接我了,我一定准时回家。」语毕,匆匆跟着同僚离去。
  那姓韦的同僚回头看铺子一眼,随即目光回避。凤一郎只当这人不适应他异族般的外貌,一时没放在心上。
  「这里的生活,倒还可以。」怀宁突然说道,勾剑入鞘,与他一块目送那纤细娇小的背影。
  「怀宁,你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怀宁没答话,转身煮汤去了。
  没答话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啊,生活是穷了点,但三人平静快乐过活,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如果能持续这样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这个月的生意够生活吗?」怀宁问道。帐本一向是凤一郎在管的,他只要负责出力就够,至于那个力大无穷的师姐兼义妹,是专门吃白饭的。
  凤一郎走向铺子,笑道:
  「如果你要问,够不够冬故吃到饱,那绝对是够的。」
  「你知道东方非迟迟不来的原因吗?」
  凤一郎沉默一会儿,承认:
  「我是知道。东方非不会寻到其他乐子,因为他一心一意都在冬故身上。」有事他一向不瞒冬故,唯独此次,他想瞒着她。
  东方非还没寻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关键在应康城。
  东方非对冬故的执着异于常人,所以他迟早会出现。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兄妹三人共处一段平静幸福的时光吧。
  这几天,东方非闲着没事,不是上茶园品茗,就是到酒楼吃饭,可以说是镇日悠闲自在又快活。
  没有任何官员来访,他乐得轻松。
  这日,正午左右,青衣匆匆上楼,附在东方非耳边低语几句。
  东方非惊喜问道:
  「没有屈打成招么?县令是动了什么手脚,让他甘愿认罪?」
  「大老爷没有动手脚,是怀真自动认罪的。」
  东方非转身看向青衣,有趣道:
  「这真出乎我意料。根据皇朝律法,贪污者严惩,这罪不轻啊。」皇朝律法都是拿来杀鸡儆猴的,谁要认了,是自寻绝路。
  「小人昨天不及上衙门看公审,只能听百姓闲聊。大人良策,已成功嫁祸给怀真。」
  「他不贪,我又岂能轻易嫁祸呢?」东方非笑道:「现在他在大牢里了?」
  「是,已关上一天一夜了。」
  「县太爷判给他什么罪?」
  「暂收大牢,改日再审。」
  东方非又是一愕,注视着青衣。「人证物证皆在,为何改日再审?」
  青衣照实答道:「根据小人私探,县太爷十分宠爱怀真,所以……」
  「所以,这个县太爷有心护短?」东方非不以为然,再问:「那么怀真可知全县府上下口供一致?」
  「全照主子的吩咐,一一收买,绝无遗漏。仵作、证人,程家原告皆改口供,证明程大失足落水,并非谋杀;县内亲随、主簿、书吏、六部等,以及县衙实习生员也已『坦承』,曾见怀真收贿费,屡劝不听。」
  「怀真可知公门同僚共同举发他,无一例外?」
  「应是知情。」青衣迟疑补充:「听说他认罪的同时,要求县令重审程案。」
  「都身陷囹圄了,还有心替百姓申冤?」东方非失笑:「这是什么样的傻瓜?原告都宁愿吞下这冤屈了,他还搅什么浑水?」以为有县令罩着,就能平安脱身吗?他偏要这名亲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招近青衣,低语几句后,冷笑:
  「你去安排安排,找人收买怀真,给他这两条路子选,如果他真蠢到自找绝路,你再出面让县太爷判他罪名为他送终吧。记得,不论怀真选择是什么,这事闹愈大愈好,最好传出东方非就在乐知县里。」
  青衣领命下楼,确认随身武士善尽护卫之职,才迅速消失在街头上。
  东方非心情颇好,举筷用菜。酒楼厨房知道贵客长期包下雅房,每天努力变换菜色,换来换去总是不脱京师名菜。
  他注意到今天豆腐口感略差,不似往常。不过也无所谓,人人都道他享尽荣华富贵,理应奢侈成性,但要论随遇而安,他可不输那个阮冬故。
  要闹得乐知县鸡飞狗跳,对他不是难事。首先,就从微不足道的亲随开刀,他施压知府,由知府左右县令先审程案,再逐一利诱原告、证人等相关人等。千夫所指,怀真还不百口莫辩吗?
  可惜,怀真连困兽之斗都不肯,让他连点乐趣都没有。
  其实,他给的两个选择很简单。
  一是,上堂公审时,当众反咬县衙内的官员贪渎之罪,一个不漏。只要怀真肯反咬,自然会有证据送上,让县府全员前程尽毁。
  一是,不反咬就只有被人咬住的份,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多余了,就让县令私判他个死罪吧。
  无论如何,美其名是两种结局任君选择,但他早已预料怀真会选哪一种,而他就是要这样的结局——
  狗咬狗,咬得尸骨无存!惊动知州、督抚,让天下人都知道乐知县公门丑事;让阮冬故知道正因东方非在乐知县,才会闹出这样官颜无存的事来!
  他就不信,他等不到她!
  他信心满满啊!
  官场多年,他掌握人性透彻,怀真只会选择第一条生路,因为世上的傻瓜,除了阮冬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未至正午,就有人专程来探监。
  「这个……」狱吏有点为难。
  凤一郎收了伞,轻声道:
  「我家小弟不是死囚,理应能探望她的,是不?何况,我只是为她送饭,应该不碍事的。对了,这点钱就当是探监钱,请狱吏大哥收下。」
  狱吏连忙摇手。「凤老板,你的钱我不能收,探监是可以啦。只是……」觑向怀宁,他坦白道:「怀宁爷儿当日带捕快缉捕强盗,他的身手有目共睹,如果他劫狱,我们根本无法抵抗……」
  凤一郎面不改色点头,有意无意地暗示: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怀宁确实是高手,不过就算武功低微的捕快,只要用人海战术,还怕擒不了他吗?怀宁,你留在外头,我进去看怀真。」
  怀宁将饭盒交给凤一郎后,退到数步远外。两人视线短暂地交缠,他沉声道:
  「告诉她,这一次听你的。」
  凤一郎微笑应声,走进阴冷的地牢。县衙的地牢墙上挂满合法的刑具,两边牢房全是罪犯,他暗自记下地牢里的路线。
  走到最里层,有一间小牢房以铁栅相围,长宽约莫一人半。里头白衣白裤的年轻人趴在地上不知在写些什么。
  「怀真。」他轻喊。
  阮冬故立时抬眸,看见是他,起身奔到铁栅前。
  「一郎哥,我没事,你跟怀宁不必担心。」
  凤一郎细细搜寻她略嫌疲累的神色后,一语不发地将盒内饭菜取出。
  她讶道:「一郎哥,县衙地牢是有供饭菜的,你不用专程……」
  「狱卒送来的饭菜,妳不准碰,即使说是代我送来的,妳也不能吃,懂吗?」
  她内心起疑,但还是点头,接过饭菜埋头就吃。
  「冬故。」凤一郎压低声音:「妳吃我说。我跟怀宁是探过程家婆媳。她们不敢明说,但我可以确定有人收买她们。」
  阮冬故垂着小脸,继续扒着白饭,没有回答。
  他再道:「高家是被告,在县里只是小富,没有能力可以收买公门全员。」
  「我知道。」她低语。这点,她早就想到了。
  凤一郎目不转睛,柔声道:「冬故,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背叛的。」
  她终于抬头,微倦的小脸展开笑容,道:
  「一郎哥,你担心我受伤害?看见有人枉死,为他出头是我该做的。程家婆婆跟寡妇不算背叛,她们确实给我银子,而我也收了,这就是事实。」
  凤一郎脸色一整,难得斥责她,道:
  「冬故,我们都知道妳把这些银子用在哪里,妳没有错。这一次我们的敌人藏在暗处,此人处处封妳死路,他针对的不是程大案子,而是妳。我反复再三揣测,他收买官员,其速不及掩耳,就是让妳来不及察觉。妳仔细听好,如果在黄昏前,我还找不出幕后主使者,我们立刻退出乐知县。」
  她抿起嘴,沉默不语。
  「此人下一步,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限内除掉妳。」凤一郎也不瞒她。
  她轻叹口气,低声道:「一郎哥,在你来之前,也有一个陌生人来探监。」
  「陌生人?」
  「他说,有人安排他来探我,要我反咬同僚一口,方有生机。」
  凤一郎一怔,沉思片刻后,问道:「妳怎么答他?」
  她有点心虚地垂下视线,小声道:
  「我跟他说,不可能。如果将县府上百官员扯进此案里,县民生活势必受到巨大影响,甚至,动摇皇朝根本。万一朝廷派兵进驻,倒楣的是乐知县的百姓……」
  凤一郎不恼她不气她,只道:
  「妳说的有道理。再者,就算妳上堂作证,也难保不会惨遭那人的毒害。」这种不顾后果的互咬手法,是东方非惯用手段,但,应该不是他。他找冬故都来不及了,怎会置她于死地?
  那么,到底是谁?要对付的是怀真,还是阮东潜?
  是他不好,沉浸在快乐幸福的日子太久,忽略了藏在暗处的敌人!
  「冬故,怀宁跟我已决定劫狱,这是下下策。」见她闷不吭声,他柔声提醒:「妳别忘了,咱们三人是兄妹,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该共患难。」
  阮冬故深吸口气,再抬起小脸时,精神十足地笑道:
  「好,共患难。这一次绝不独留谁。」
  凤一郎闻言,总算松了口气,之前还真怕她死脑筋,不肯离开。
  「冬故,到时我与怀宁兵分二批,我火烧马厩,令官马四奔,怀宁来救妳。」他将食盒再取出一层,内有狱卒官服。「怀宁只是晃子,捕快狱吏一定使用人海战术,不让他靠近牢门一步,可惜他们不知我们有一个最大的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她一脸疑惑。
  凤一郎微笑,轻扣铁锁。「妳力大无穷,何必靠狱吏钥匙?大牢会因马厩失火而烟雾弥漫,到那时门外一有喧闹,妳就换上官服,乘机从无人的后门离去。」
  阮冬故想了一会儿,轻声道:
  「入夜后,留在县府的官员有限,大部份已去追马,不会料到一郎哥要的只是这一阵烟雾,而怀宁负责对付剩下的人。等我安全离开后,他再脱身,是不?」
  凤一郎点头,柔声道:「妳大可放心,怀宁不会伤到任何人。咱们退出乐知县后,先转往邻县找程七,再谋定后路。」
  她又叹了口气,道:「一郎哥,你千万别做坏事,我怕我会对付不了你。」
  凤一郎失笑,见她全盘接受这计画,暗自先放松部份心神。他已私下跟怀宁协定,万不得已,伤人无妨,但这种事他不会跟她提。
  忽然间,他瞥到先前她正在写的文章,问道:「妳在写什么?」
  「一郎哥,我一直想把那两年冒充阮东潜为县官的审案一一记录下来,也许对新任县令有帮助,可惜,我今年都二十五了,还没有多余的空闲……」她扮了个鬼脸,笑道:「现在也许是个机会。」
  凤一郎神色放软,温声道:
  「妳说得对,这是一个机会。不过,妳别忘了有很多案子是我教妳破的,等妳出来后,我再仔细解说给妳听。」
  「好啊……」突然问,她的目光越过凤一郎的肩头,落在卒口阶梯。
  凤一郎不必回头,光看她脸色有异,就知他晚了一步。他再怎么计画,还是来不及了!到底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置来、故于死地?
  「大人到!」
  县令、县丞,主簿,以及捕快亲信陆续走下阶梯,这分明是想私审冬故。
  凤一郎紧扣牙根,绝不让冬故莫名其妙死在这地牢里!
  相处多年,她岂会不知一郎哥此刻的心思。怀宁必在外头!阮冬故急声叫道:
  「等等,一郎哥,我不要你这样做——」要拉住他,却被他拂袖避开。
  凤一郎充耳不闻,上前抱拳高声道:
  「大人,我家怀真犯了何罪,须劳动到大人在牢房内私审?」其声高朗,传出地牢,怀宁定能听见。
  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最后一计,终究还是得用上了——
  立即劫狱,掳县令为符!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东方非推敲片刻,确定计画毫无漏洞,便心情愉快地走下楼。
  「爷,您要回雅居了吗?小的去帮您雇顶轿子吧?」店小二不敢怠慢。
  「不用麻烦。对了,小二哥,豆腐铺在哪个方向?我想过去瞧瞧。」他笑。
  「凤宁豆腐铺这两天关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开张……」店小二惋惜叹道。
  就近一桌的客人听见凤宁豆腐铺,插嘴道:
  「怀真都进牢里了,现在他二位兄长应该忙着打点一切吧,早知道前两天就多买点豆腐回家了。」
  「原来豆腐铺是怀真的兄长所开啊。」东方非似笑非笑,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打赌,一定能再开张。」怀真也只能选活下来的路,还怕不能再开吗?
  「这很难说。怀真被指控收贿,这罪名不小。公子,你听过程大的案件吗?」
  「略知一二。」现在只等青衣传来好讯。他也没别的事可做,索性坐在长凳上,笑道:「大里巷程家婆媳状告高公子谋杀程大,县令即将卸任,大案子能不接就不接,最后还是怀真代程家递状纸的。」程案是他亲自挑中,他能不清楚吗?
  「公子说得没错。昨天审案时我也在场,亲眼目睹程寡妇反告怀真欺她俩无助,硬讨二吊钱才肯打通关节。当时怀真就站在我身边,他也吓了一跳,但大老爷传唤嘛,他一定得进公堂的……」
  「这小子没有反身就跑,也算有胆识了。」东方非随口道。
  「哎,其实公家衙门哪个不收贿?怀真算是很有良心了,但众目睽睽下,大老爷不得不办。我还记得怀真当时说着:『我确实收了钱,理当有罪,但程案必须继续审理,还望大人秉公办理,切莫还了状纸!』」
  东方非闻言一怔,随即扬声大笑:
  「仵作、捕快皆已证实程大失足落水,并无他杀嫌疑,连程家寡妇都认了。他这外人凑什么热闹?」
  「公子有所不知。怀真脾气极好,又有义气。我跟他说过几句话,他年纪轻,可是聊起事来,他都懂得一些,是个很爽快的好人。」那客人坦言道。
  东方非哼笑一声,不予置评,只道:「这兄弟志向真是天差地远,兄长卖小小软豆腐,小弟却去当亲随收贿。」
  「这三兄弟不是亲兄弟,志向当然不同。他们三人是四个多月前路过本县,那时县里饱受强盗之苦,县民几次上衙门告状,都被强压下来。」
  东方非曾是官场中人,自然明白这种现象各地都有,不足为奇。
  皇朝律法明定,各县抢案诉状上送县衙,县令受理后如无能逮捕强盗,那等于是在折自身的官命,非要受罚不可。因此,皇朝各地表面太平,实际上治安到底如何,也只有当地县令才心知肚明。
  东方非就当听个故事,继续笑问道:
  「然后呢?这三兄弟跟乐知县的强盗扯上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怀真,就没有现在的太平。当时怀真击鼓申冤,入县衙见大老爷,大老爷竟然肯收状纸了……公子,你怎么了?」
  东方非神色轻凝,道:「没,你再说下去。」他隐约觉得有异。一个惯性贪污的亲随,未免在百姓身上花太多心血了。
  「后来,真的逮到那些强盗,县令因此立功。有人说,那是怀真献上万全之策,才能一举成擒。也因此,他将怀真收为亲随,随时为他谋策。」
  「这怀真果然有几分才智。」东方非道,俊眸瞇起。他是遗漏了什么?是哪儿不对劲?
  他缓缓摊开手掌,赫然发现掌心竟盗出汗来。
  那客人不察他的异样,继续说道:
  「上回夜里,我到他铺子订豆腐,正好看见他兄长正在写状纸,我一时好奇问他兄长,这是哪家的状纸?他说程家寡妇不识字,所以代她拟状。我又问他,怀真跟他另一名义兄上哪去了?他只说……」
  「说什么?」东方非沉声问道。汗愈流愈多,心跳加快,内心竟起不安。
  他东方非年少入朝,从未有过不安,直到遇见阮冬故,他才尝到首次不安的滋味。
  这一次,他的不安来自于……
  「他说怀真上程大失足的河边去,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可寻。」
  又是她!
  东方非蓦地起身,俊眸抹过难掩的惊怒,厉声问道:
  「这人为首的大哥,一头白发却年仅二十余岁,是也不是?」
  那客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脱口道:「公子你看过凤老板?」
  东方非脸色遽变,怒问:
  「怀真可另有它名?是叫怀宁?」
  「不,怀宁也是怀真的兄长。他功夫高强,当初就是他随同公门捕快逮到强盗。怀真最小,是里头最漂亮也是最爽朗的男孩子。」
  「他左手缺了尾指?」
  「这……我不敢确定。他左手似乎有受伤,以白布缠住,现在一想,他这伤口拖得真久呢。」
  不必再说,绝对是那个混蛋傻瓜!
  一想到青衣去做了什么事,他立即拂袖出酒楼,招来随身武士。
  「去追上青衣,告诉他,一切暂缓,不得下手。」东方非咬牙道。
  那随身武士面露迟疑。
  东方非瞟向他,冷笑:「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这些奴才不听话了?」
  「大人,咱们是奉命保护你的。如果有差池,属下难以交代。」
  「好,很好。你倒是说说看,乐知县离京师有几天路程?」
  「日夜兼程,约莫二十多天。」随身武士照答。
  俊美的脸庞瞬间抹上杀气。「那你再说,我要杀一个人,需要几刻钟?」
  东方非言下之意,就是天高皇帝远,他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远在天边的皇上想救命都来不及。
  这一批跟随东方非的武士,个个都是由皇上亲点的大内高手,他们绝对忠心,但东方非手段毒辣,朝堂皆知,如果他要杀他们,他们不敢也不能反抗。
  随身武士改口道:
  「属下定完成大人命令。」摆了个手势,附近三名武士迅速补上他的位子。
  东方非咬牙切齿,不转回酒楼静候消息,反而朝东边县衙走去。其神色又恼又怒,全失平日的从容。
  那个混蛋!那个傻瓜!
  她在乐知县做什么?
  一个仿县,能让她有何作为?她敢再扮男装,不怕有人认出她是阮东潜吗?
  这个阮冬故,这个阮冬故……真是让他又恼又恨,巴不得将她囚禁住,但真囚禁起来,又岂是他心目中那个阮冬故!
  思及此次阴错阳差,让她差点死在自己手上……东方非心头一凛,快步朝县衙而去。
  「多谢大人及时派人阻止。」凤一郎恭顺道,但神色却充满严厉与忿恨。
  东方非一见此人在大牢外,就知道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他要的人了。
  他冷冷睇着凤一郎,讽笑道:
  「你不是她嘴里赛诸葛的男人吗?怎么这一次连你也救不了她吗?」
  凤一郎冷淡答道:
  「草民乃一介平民,难以跟暗处高宫抗衡。大人喜怒无常,为所欲为,就算赐死无辜百姓,也不会有人吭声。但,大人往后下手,请详确考虑,切莫做出难以弥补、后悔莫及的决定。」
  「哼,我倒想尝尝什么叫难以弥补、后悔莫及的滋味呢!」语毕,斥退县令一干人等,独自走下地牢的阶梯。
  凤一郎面有怒色,那叫怀宁的一脸也杀气未收,可见青衣之前阻止得惊险万分,只怕就差一步,这对义兄弟要以县令为符,杀狱卒救人了。
  惊险万分吗?
  他一语不发,摊开依旧汗湿的掌心,注视良久。杀错自己人,他不是没有遇过,错杀就错杀,不过是条人命而已,他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
  掌心拢缩,他无视牢内其他罪犯,就这么直走到底。
  最里层的牢房内,是娇小的男装背影。胸口的跳动逐渐又快,如痴如醉的酥麻感再度布满身躯。
  这七个多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多次设想他俩会如何相见,但再怎么想,也没料到会差点误杀她。
  「东潜、冬故、怀真,接下来还会是谁?」他开口,语气略冷。
  那正在沉思的背影一怔,转身看是他,绽出略喜的浅笑来。
  「东方兄,好久不见了。」
  东方非本来恼她藏住行踪,但见到这张朝思暮想的芙蓉面,不由得抿笑,道:
  「是很久不见了,冬故。」
  她注视着他半天,慢吞吞地问道:
  「东方兄,我记得你五月辞官,如今七月多……我以为你另找乐子去了。」
  「哼,说起这事,我倒想问妳,冬故,妳一向敢作敢当,从不逃避。这一次,是什么原因让身为未婚妻的妳存心躲我?」他故意加重「未婚妻」三个字。
  她一脸莫名其妙。「东方兄,我没有躲你啊。」
  「妳不留只字片语,独自来到乐知县当亲随,不就是躲我吗?」他讽道。
  阮冬故愈听愈是一头雾水,索性摊开来讲:
  「我跟你有白首之约,当然会让你知道我的去处。东方兄,我离开应康阮府时,曾托负大哥转告,如果你来找我,请你转往乐知县,一郎哥他们在这里开了间豆腐铺,你一定找得到。大哥没有跟你提吗?」
  东方非闻言,薄薄的俊皮抹上铁青色。
  好个阮卧秋,好个阮卧秋啊!
  刚到应康城,一想到要跟这对正直兄妹日夜相处,他心痒难耐,每天天一亮,他就处处逗那盲眼的阮卧秋。本以为他占上风,哪知阮卧秋竟耍这种闷不吭声的把戏!好,很好,他就非要得到她,让阮卧秋日夜对着他这个妹婿,气到夜不成眠!
  阮冬故看他脸色,就知道是大哥这环节出了问题,她摸摸鼻子,说道:
  「东方兄,我大哥对你素无好感,但如果你有诚意,他一定不会瞒你。你……又得罪了他吧?」
  「冬故,在妳心中,是妳大哥重要,还是妳的未婚夫重要?」
  她眼神游移,搔搔头发:心虚道:「这个……这个……」
  光听她结结巴巴,也知道她的答案只会有一个。也对,他还没有卯上全副精力,她怎会轻易陷他的魔网里呢?
  思及此,他心情颇好,招来守在地牢阶梯的青衣。
  青衣不开牢门,反而搬来圆凳。
  「青衣兄,好久不见了。」她抱拳笑道。
  「好久不见,阮小姐……青衣之前不知是妳,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
  东方非撩起衣角,尊贵无比地坐在凳上,不以为然道:
  「冬故,妳是在暗示我这主人,专把杀人放火的龌龊事都交给下面去做吗?当初,妳跟我订下誓约时,不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确实知道。」她叹了口气:「幸亏今日的怀真是我,而非其他人。」
  换句话说,她宁愿他来害她,也不要伤及无辜人就是。他注视着她疲惫的小脸,她一向元气淋漓,神采飞扬,即使身体再累,也不会表露出来,现在她却……哼,他东方非是什么人物?就算误害自家人他也不会疚怀!怎会疚怀!
  「妳不问我,为何要对付一个小小亲随?」他挑眉。
  「东方兄要对付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阮冬故冒着风险,再扮男装当亲随,却一定有一个理由。冬故,是什么理由,能让疼妳入骨的义兄同意妳这种作法?」谈到凤一郎,他带了点酸味而不自觉。
  阮冬故淡笑道:
  「一郎哥是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五个月前,我们路经此县再到应康城,那时我只觉这里是个不起眼的小县,根本谈不上繁华,但我注意到一郎哥跟怀宁都特别喜欢这里……东方兄,你也猜到了为什么他俩喜欢这县?」
  「正因不起眼,官员才会路经而不久留。妳性子积极,永不出门闷也闷死妳,如果能在此县定居,妳就不易被人认出。」她的义兄真是处处为她着想。
  她神色间充满对义兄们的感激,柔声道:
  「是啊,我大哥是应康名商,官员时常来访,我留在那里不安全。后来听说乐知县有强盗,我们三人就决定提早过来……当时我只是击鼓递状,并把一郎哥的妙计说给大老爷听,我便可功成身退。哪知大老爷看中一郎哥的才智与怀宁的功夫,硬要收他们为身边人……」
  「他俩只忠心于妳,根本不理县太爷,所以由妳扮男装,待在县太爷身边?」
  她皱眉,认真道:
  「东方兄,你用错词了。我跟二位义兄,并非主仆关系,如果你真的要用『忠心』,那么我对他们,也是同样的『忠心』。」
  东方非轻哼一声,并不想针对这种事多作辩论,只道:
  「那县太爷怕卸任后有人报仇,以为收妳在身边,妳义兄也会跟着走,哪知他反被利用。在这最后半年里,妳乘机干预公门中事,等新旧二官交接,你兄妹三人消失一阵,再出现时,县太爷早已离开乐知县,是不?」
  「东方兄,你猜中一郎哥的计策,他也猜中你的计画,你们二人真有默契。」她叹道。有时她会想,东方非跟一郎哥如能成为知己,就可以共为百姓谋福了。
  他瞇眼。「我会有什么计画?」
  「刚才青衣出现时,一郎哥非常生气,他说,你无事生非,在乐知县找替死鬼,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找我出来。」虽然一郎哥百料百中,但她还是看见东方非的脸色后才敢确认。她薄怒道:「你要找我,可以透过任何方式,何必累及他人?只要我在世间,哪怕你远在干里之外,我也会马不停蹄前来与你会面。」
  「冬故,妳这是在索求我的承诺?」
  她不玩心机,点头正色道:「正是。」
  东方非起身,使了个眼神,青衣立即开了牢房铁门,让她弯身出牢门。
  「好,这点小承诺我不是给不起。就照妳说的,往后妳消失在我眼前,我也不因妳而无事生风。冬故,现在妳的未婚夫来了,妳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她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到这么长远去。有没有未婚夫,这……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东方非早料到她这种钝性子,内心虽有介怀,但正中他的下怀。哼,就算她的一郎哥才高八斗又如何?总不可能教她如何爱上一个男人吧?
  思及此,他又充满喜悦,笑道:「冬故,既然我已辞官……」
  「东方兄,天下人都知道当日你辞官时,皇上百般挽留你这个首辅。一现在的你,已无正官之职,但皇上特例,为你保留不世袭的爵位,京师东方府邸乃先皇所赐,不作收回。如果你有看中的宅子,当地县令也须为你征收,但北不过提华县,西不得过应康城,皇上有事请教你这前任首辅,你也得回京复命去。」她叹了口气,看着他。「东方兄,你这个官,辞得真不干净。」可以想见皇上有多舍不得他了。
  「哈哈,冬故,现在天高皇帝远,任他条件七八十,也管不着我啊。」
  她瞪着他,一时无言。他根本只选自己想遵守的条件,其它一律视若无睹。她还能说什么?几月不见,他还是一样的无法无天。
  「冬故,妳打算在乐知县定居?」
  她点头。「幸而乐知县并未越过应康城,不算违抗皇命。」
  他莞尔道:「就算妳打算到燕门关定居,我也不反对。好啊,我就一块住在这仿县里,妳照样当妳的亲随,直到县令卸任吧。」
  她闻言,没有以往热中国事的狂喜,只抱拳淡淡笑道:
  「多谢东方兄。」
  他扫过她小脸的倦意,不再针对亲随的事多说什么,反倒意味深长地说:「冬故,既然妳我当日有约定,妳应该明白妳我之间接下来会有的发展。」
  「……这是当然。」当日有白首约定,接下来自然是成婚了。
  他细细搜寻她的神色,确定她没有勉强之意,他心情蓦地愉快道:
  「我说过,我要的并非是一个暖床人。妳大可做妳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止,但我也不是要一个相敬如宾、出房后视作陌路人的妻子。」
  阮冬故微地一怔,认真思索起来。
  「东方兄,你说得对。你我白首之约,绝不是冬故为了嫁人而随意定下。」她不清楚夫妻之道该如何相处,但她想,应该跟兄嫂一般,平常生活并无露骨浓情,但总在交谈间知心。
  她跟东方非……似乎还不到知心的地步。
  思及此,她搔搔发,思考该如何跨过这一步。
  东方非见她还真的用心起来,暗自失笑,更有把握,得到她独一无二的芳心。
  「冬故,这种夫妻感情,总是要培养的。」他诱声道。
  她点头称是,一派正直。
  他嘴角微勾,透点邪气,锁住芙蓉玉颜,轻滑的语气似是诱惑:
  「妳可以主动点啊。」
  「主动?」什么东西主动?
  他再提点她一番,柔声道:
  「冬故,妳一向行动力快,难道妳从来不曾在心里,想与我亲热一番么?」
  「……」红晕蓦地窜上她薄薄的脸皮。这几个月来,她想起东方非的次数不少,但确实没有想到亲热这种事情。
  思及此,她好像有点汗颜了。
  「自妳我成为未婚夫妻后,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幻想啊。」他露骨道。
  「……」小脸已然胀红。
  「妳认为夫妻间首重什么?」
  「知心。」她毫不考虑道。她觉得一郎哥跟东方非可能还比较容易知心点,每次这二人高来高去,她头都痛了。
  东方非笑道:「还有呢?」
  「……」她沉默一阵,低声:「生孩子吧,我想。」
  青衣闻言,撇开脸,退了一步。
  东方非瞪着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是一个令他兴奋无比、困难度极高的挑战,但有时真觉得她几年来始终如一,在情爱上是个大傻瓜,一点情调也没有。
  好,她不懂,他来,总要她在不知不觉里,身心自动降服于他。
  「好吧,冬故,让我挑明了说吧。」他附在她耳畔轻笑:「既是白首之盟,当然要有夫妻之爱了。过去几年妳我聚少离多,我对妳一见钟情,而妳心里也有我,可惜离夫妻之爱总差了这么点儿,难道妳不认为,现在正是让咱们感情进展的大好时机吗?」
  阮冬故也不扭捏,直率地点头同意。
  「东方兄说得有理。这跟整治水患一样,总要有个起头,才有完工的一天。」
  「……妳要这么比喻也行。所以?」他兴致勃勃,指腹有意无意抹过优美的唇形,存心来场挑衅。
  她看着他一会儿,朝他嫣然一笑。
  向来行动力快的她,忽地仰起小脸,吻住他的唇瓣。他也不是没被她吻过,但上回她是学他喂酒,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地以感情为基础,主动吻上他……
  心甘情愿啊……他的心情大好,存心不夺主控权,任她吻个过瘾。哼,是他多想了,依她这性子,哪可能喜欢上其他男人呢?
  瞧她的吻,跟上回没个两样。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心里没有其他男人,也不大会想到亲热那一层面去,真是……好挑战啊!
  注视着她娇艳小脸半晌,他才缓缓闭上俊眸,勉强当是享受这个吻了。
  虽然东方非不在乎有多少人窥视,但青衣还是迅速退到地牢阶口,转身朝外,严禁任何人进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她好像很累,全身酸痛,老是想睡觉。
  从昨晚历劫归来后,一郎哥亲自送她回房睡觉,她眼一闭就沉沉睡去,即使阳光照在她眼皮上,她还是什么也不想去思考,只想回笼睡大觉。
  从小她活蹦乱跳,天一亮就张眼,因为她想做的事还很多……不像现在,她想暂时休息,继续睡到饱。
  难道她老了?走趟牢房就受不住了吗?还是,昨晚东方非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她又赖在床上一阵,才百般不情愿地下床。
  穿鞋、洗脸、梳发,换上男装后,她伸了好几次懒腰,脑袋依旧空空,肩上痛得要命,累得像个驼背小老头。
  她边打着呵欠,开门一看,瞧见一郎哥正举手敲门,差点敲中她的天灵盖。
  「早,一郎哥、怀宁。」她展颜笑着,隐忍着倦意。
  「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凤一郎柔声道。
  「这么晚了?一郎哥,你们怎么没去铺子?」她退一步,让他俩进房来。
  真的不太对耶。自她十八芳华后,一郎哥跟怀宁尽量不进她的闺房,就算有时被迫共挤一房,也是她睡床,一郎哥将床幔拉上,确保她的名声。
  尤其,她跟东方非有婚约后,这两位义兄更是严守男女之别,直到今天--「我跟怀宁等了一阵,妳都没出来吃饭,所以,我们干脆带早饭来一起用。妳不介意吧?」凤一郎微笑道,盯着她充满倦意的小脸,一抹恼意窜进他的蓝眸里。
  「我当然不介意!」她高兴地说:「我很久没跟一郎哥、怀宁一块吃早饭了。只是,我好困,一郎哥,你帮我把把脉,看我是不是受风寒了?」
  凤一郎面不改色地点头。「妳先坐下吧。」
  她搬凳子到桌边坐下,伸出?腕让凤一郎把脉。怀宁将满满的饭桶搬到桌上。
  「怀宁,待会儿我们来比谁吃得多?」她笑道。虽然不怎么饿,但难得有机会三人共处。
  这几个月他俩为豆腐铺早出晚回,跟她作息不同,要一起吃顿饭确实不容易。
  她偏着头打量怀宁,好奇问道:「怀宁,你挡着镜子做什么?」平常她没有照镜的习惯,刚才也是匆匆擦个脸,镜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怀宁面不改色,直接将铜镜放倒,转身坐回桌前,平声道:
  「我讨厌。」
  怀宁讨厌照镜?她怎么不知道?今天的怀宁,明明跟平常没有两样,但她总觉得怀宁在气恼着。他在恼什么啊?
  「要比,就来吧。」怀宁有意无意转开话题。
  她很快地回神,莞尔而笑:「好啊!」
  凤一郎收回把脉的动作,柔声道:
  「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妳在牢里受了点湿气,回头我让怀宁抓几帖药,服个两天就没事了……干脆这两天妳也请假,在家休息吧。」
  「可是……」县衙里,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呢。
  凤一郎温声劝道:「别忘了,妳只是个姑娘,牢狱之灾够妳受的,等休息两天,妳生龙活虎了,再去县衙,那时妳要做什么都来得及。」
  「如果我不去县衙,程大的案子就要结案了……」一结案,是不会再重审的。
  「既然她们选择了银子,妳还替死者申什么冤?死者要怨,去怨他的母亲跟媳妇吧。」怀宁冷声说道,盛了一碗饭给她。
  「怀宁!」凤一郎轻斥,面对她时又笑:「程大这案妳放心。东方非对这案子本来就不感兴趣,当日他下手是为了引妳出现,如今,他让大老爷重审了。」
  她应了一声,看见怀宁开始扒饭,她连忙举筷跟着大口吃饭。今天的怀宁真的有点怪,平常他要抢饭吃,都是一语不发埋头猛吃,顺便抢走她爱吃的菜色,今天的怀宁总是多看她几眼,才慢吞吞吃着饭,好像在引她动筷一样。
  她又不厌食……只是今天的胃口不是很好。不过,拚了!一觉睡起来,理应神清气爽,没道理不饿的!
  「小心!」从头到尾,注意她一举一动的凤一郎叫道。
  怀宁眼明手快,大掌及时攫住她差点埋进碗里的小脸。
  她吓了一跳,精神回稳几分。
  「我怎么了?」她有点迷惑:「我不小心睡着了吗?」
  凤一郎神色自若,笑道:
  「妳真是累坏了。别吃了,冬故,妳再去睡个回笼觉吧。」
  她向来粗枝大叶,没有细想,只觉得自己病得有点夸张。她笑着点头:「好,那我再去瞇一会儿。一郎哥,你中午叫我起床吧。」
  他点头称好,与其说送她上床,不如说是盯着她爬上床。
  「真奇怪,一郎哥,我今天真的好累。以往我生病,没这么累过啊。」她疑惑道。
  「每种病情不同,身体反应也会不同。既然妳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天塌了,也有我跟怀宁顶着。」他柔声道。
  她叹了口气,自嘲道:
  「今年我二十五,身体就已经快像老婆婆了,我瞧我七老八十的时候,可能要人背着走了。」明明当年战场数日不睡,她都熬过来了,现在却惨成这样,难道年纪一到,男女差别会更离谱吗?
  「妳老了走不动了,我跟怀宁都会背着妳继续走。」凤一郎笑着,神色却带着怜惜,帮她拉好薄被。
  她笑了笑,闭上眼,在他跟怀宁的注视下,很快地沉入梦乡。
  当她再清醒时,已经日落西山,夕阳的光辉洒进房内,形成一片金黄光芒。
  她睡了多久啊?她起身下床,伸了个懒腰,一场回笼觉似乎没有改善她全身的倦意,照样腰酸背痛。
  她癸水来之前,是有几天会酸痛,但算算日子,至少还有一阵子才来,她天天练拳,就算功夫远不及怀宁,强身健体应该没问题的啊。
  她搔搔头,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房门。
  这间屋子以一郎哥名义承租下来。屋子很小,两房一厅,怀宁跟一郎哥挤另一间房,而客厅兼任书房与饭厅,现在一郎哥他们应该在那里用饭才对。
  虽然她刚睡醒,不算太饿,但过去跟一郎哥他们说说话好了。
  凤宅里,唯独她闺房前有个小院子,专堆放豆腐桶。她捏住鼻子,灵巧地闪过它,紧跟着跨过门槛,就是客厅了,她才要掀开布幔,就听见青衣道:
  「当日皇上下令,除非我家主子主动召见地方官,否则地方官员不得擅自惊扰他。前两天他以前任首辅名义,主动收买官员,所以今天乐知县一带相关官员一一前去拜访。这些礼,我家主子用不着,特地转送阮小姐。」
  前两天?阮冬故一脸错愕。原来她睡掉两天多了,她的身体状况这么惨?该不会她得到什么隐疾,一郎哥不敢跟她明说吧?
  「这些礼再珍贵,也无法弥补当日你家主子的伤害。」凤一郎冷淡道。
  伤害?那天,她只是……稍微主动吻了下东方非,事后两人都很好,只是回家后她摊平在床上。东方非的嘴唇,咳咳,除了有点温热酥麻外,并没有什么置人于死的毒药吧?
  她该不该出去问个仔细?顺便为东方非澄清一下?
  此时,青衣又道:
  「即使没有我家主人的推波助澜,这种事也随处可见。我家主人托青衣转告,阮小姐曾在官场,就该明白人性如此。」
  「虽是人性如此,但人性藏于内心深处,东方非不从中撩拨,这种人性断然不会轻易浮现在一个人的行为之中。」凤一郎十分不悦道。
  青衣彷佛早就预料有这一层责难,他答得极快:
  「正因我家主人从中撩拨,阮小姐才不用在意。他要一个人背叛,那人就没有第二个选择,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自己受到伤害呢?这一点,还请凤公子转告。」
  她闻言,猛地一颤。总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是,程家婆媳跟县衙同僚尽数指证她的事。
  凤一郎轻叹道:
  「罢了。我代冬故将这些礼收下了,凤宅实在太小,不宜久留,不送了。」
  青衣离去后,她还是不想主动跨进客厅。她垂着小脸,注视着自己不算细致雪肤的双手。
  「怀宁,冬故还没醒吗?」凤一郎声音又起。
  「嗯,她睡得很熟。」那声音,似在咬牙恼怒。
  「如果明早她还没想醒,摇也把她摇醒吧。」
  「真是傻瓜。」
  怀宁又骂她。她知道她不算聪明,但老背着她骂傻瓜,这是不是真的很瞧不起她?虽然这样想,她就是不想出声。
  「怀宁,你应该很了解冬故的性子。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碍,她都不曾后悔过。只是,她忘记她是个普通人,也是会受到伤害的。在官场上官员勾心斗角,是为保住地位;在战场上相互杀戮,是为保住性命与家园,她都能理解;但百姓甘愿被人收买而罔顾自身冤屈,甚至背叛帮助她们的人,她可以体谅却无法明白。其实,这与东方非无关,他的搅局只能算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能撑到今天才觉得累,我为她感到无比骄傲。」
  是这样吗?她不懂自身出了什么状况,一郎哥跟怀宁却明白。她果然是笨蛋!
  十几岁时,她在外县当地方官,那时年轻气盛,全仗一郎哥从中周旋,百姓因她是县丞、县令而有所敬重,她说不收贿,下头的人不敢当着她的面收。
  入京为官后,百官贪渎是常事,随时会被人陷害,她为了保护自己人,得学着同流合污,她咬牙忍了。
  但,来到乐知县后,身为最底层的亲随,她不想收贿,总不会有官逼着她收了吧?哪知,这一次轮到百姓主动塞给她;哪知……她真心要帮忙,到头却被她们的利齿反咬住不放。
  她们不是有冤待申吗?不是官僚制度下最底层的受难者吗?她诚心截意去帮忙,这样不止一次、两次的反咬她。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她一生理想,就是尽己所能,帮着弱势百姓创造一个安和乐利的家园。
  她没有想过要人感谢她,只要百姓无冤无屈,天下太平,她于愿已足。但现在,为一己之利咬着她不放的,正是她一直以来认为该帮助的小老百姓啊。
  在牢里,她不敢深想。
  遇见东方非时,她也没有想下去。
  回到家后,她一上床就觉得好累,好想睡一场不想清醒的大觉。她真的是笨蛋,真的是笨蛋,连自己为何而累,都还要一郎哥点醒!
  凤一郎忽地轻声道:
  「怀宁,你记不记得,当年冬故执意要出燕门关与你共赴生死?」
  「……嗯。」怀宁不太情愿地应声。
  「那时,她曾告诉我,她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有你我跟她相伴。」凤一郎因回忆而放柔语气:「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少年时以一身异貌为耻,但正因我白发蓝瞳,才有机会与她相遇。如果人生再来一次,还是得让我用这副面貌,才能与冬故结缘的话,那么,我愿意再选择这一身异貌。」
  她咬住牙根。一滴、两滴……眼泪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一郎哥老是喜欢玩这种招数!他的才略虽高,却始终恨极他的异貌,现在他这番话存心逼出她的眼泪!
  「嗯。」怀宁还是当应声虫,不想多说话。
  「所以?」凤一郎催促着。
  「……她累了就睡,我守着她;她要去做事,我守着她;她要吃饭,我守着她;她要不喜欢东方非,我替她杀了东方非埋尸。好了,以后别叫我说这么多话!」
  虽然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被怀宁的心不甘情不愿逗笑出声。
  「是冬故吗?」凤一郎讶叫。
  她深吸口气,再将疲倦一鼓作气全吐出来,拚命抹去眼泪,笑着走进厅里。
  两名义兄正关心地看着她,泪珠又不小心滚了出来,她却笑得很欢欣。
  「一郎哥,你们早知我在帘子后面吧。」不然怀宁才不会说出这么长串话呢。
  凤一郎起身,掩饰地咳了一声,微笑道:
  「妳醒了就好。」
  「我睡了两天吗?」她伸展四肢,发现全身不再疲累了。
  「像头猪。」怀宁平声道。
  「是是,怀宁,你有个像头猪的义妹。好奇怪,我现在肚子突然好饿呢。」她捧着肚子,真的好饿,饥肠辘辘的。
  闻一郎闻言,惊喜道:「饿了就好。马上可以上饭了!」现在的她,精神好多了,没有当日那令人心痛的倦意了。
  她扮个鬼脸,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真的不是得风寒吗?怎么我自己都摸不清楚的事,你跟怀宁一眼就看穿?」
  「因为妳走得太快了,即使脚下的石头绊妳一脚,妳也忙着往前冲,没有发现妳正在流血;不去包扎处理,伤口愈来愈大,等妳挨不住了,整个人就垮了下来。冬故,妳要明白,官是人当的,官有的,百姓身上一定也会有,只是官权大了些,胡作非为的事就多了点。人字左右撇,人一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条路走,不见得会跟妳选择同边站。」他轻叹,怜惜地抹去她再次滚落的泪珠。
  「就妳傻。」怀宁平静道。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道:
  「我知道。人字左右撇,选左选右都是自己选的……就算中途我与她们分道扬镳,我还是想选我之前走的路。」
  「不管妳选哪一条,我们三人一块走。」凤一郎毫不考虑道。接着再道:「怀宁,去拿饭吧,我想冬故已经饿坏了。」
  「等等!等等!」她有点腼腆,来回看着眼前两名男子。「一郎哥,现在当我是十三岁好不好?」
  凤一郎微怔,暗地与怀宁交换一眼,后者摇头表示不知。
  「……当然好。妳十三岁时做了什么事,现在来忏悔吗?」他说着笑话。
  她露齿一笑,突然上前舒臂抱住二位兄长。
  凤一郎被吓着,但也立即作投降状,不敢回抱她。身边的怀宁连动也没有动。
  「冬故,妳这样……」不太好吧?都是黄花大闺女了,让人瞧见岂不误会?
  「我才十三,不算不规矩。」她噙着笑,小脸埋在他怀里,紧紧环抱他们。「冬故没有白走这一遭。我有老天爷赐的一郎哥,还有怀宁,我还累什么呢?阮冬故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傻瓜。」凤一郎轻声道。明知有人在窥视,但……不管了。他纵容自己小小的逾矩,轻抚她的头顶。「妳这一生还没过完,就说这种大话。不是早说好了吗?咱们三兄妹,会一直在一块的。」
  「嗯。」年纪老了也都在一块。等她跟怀宁头发白了,那时,一郎哥就不会再讨厌自己的白发了,三人都白发,谁还敢视一郎哥为异貌?
  怀宁用力揉着她的头顶。
  她叫了一声,连忙拍开怀宁的手,退开几步,头晕脑胀地瞪着他。
  「怀宁,你在我天灵盖上运气做什么?」
  「我想试,妳的头盖骨硬不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管我头硬不硬,你要真运气打下来,我是没有命的吧。」她抗议。
  「妳都明白这个道理了,妳认为我跟凤一郎的肋骨强不强壮?」他平声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她恍然大悟。「怀宁,我力气虽然惊人,但现在懂得控制力气了,哪会伤到你跟一郎哥,你这样是瞧不起我吧?」
  怀宁懒得多说话,回厨房去拿饭。
  凤一郎撇开脸遮笑,瞥到她委屈地瞪着他,他连忙换回温柔的一郎哥神情。
  「怀宁跟妳闹着玩的。」他忍笑道。
  「我知道。」她怎会不知呢?「怀宁是害羞。一郎哥,说起来怀宁真的不小了,将来他成亲了,这种性子一定非常不讨未来嫂子欢心。」到时,得靠她帮忙呢。
  凤一郎但笑不语。他想到一事,故作不经意地问:
  「吃完饭后,妳要继续写完妳当县令时的案例吗?我正好有空,可以在旁帮忙。」语毕,暗自打量她的脸色。
  她没有一丝的迟疑,小脸正经点头:「好,谢谢一郎哥。」
  凤一郎闻言,终于松口气。
  窗外的青衣,也不自觉地长吁了口气。
  现在,他可以回去复命--阮小姐已经没有事了。
  当天他曾参与威胁利诱的收买行动,后来发现怀真就是阮小姐,说没有愧疚是假的。他收买的手法是他家主人教的,东方非从不留余地,不能把责任全怪在那些被收买的人。这一次是不小心害到自己人……他家主人恼怒自然不在话下。
  「怀宁,怀宁,咱们来比吃饭吧。」
  青衣不用再看,光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阮小姐的精神恢复了大半。
  「饭很多,用不着比。」凤一郎提醒:「别吃太快。」
  「对了,一郎哥,这是青衣兄送来的礼吗?」
  「我还没告诉妳呢。」那语气有点不情愿:「这两天东方非在县里买下前任官园故宅,打算在此定居。」
  「东方兄没有白白征人屋子吗?」她充满惊喜,对东方非要另眼相看了。
  「……是没有。」凤一郎更加不甘愿地答着。
  「也对,东方非不缺这些银子,能不扰民是最好的了。」她欣然道。
  门外的青衣,嘴角绽笑。他家主人可不管什么扰不扰民,会选择这样做,只为了提升一个人的好感度--「咦,一郎哥,这礼里也有腊肉耶。」她惊奇地脱口:「这是长乐街有名的腊肉,每次我经过店铺,腊肉香味让我垂涎三尺,但这对我们实在太奢侈,所以我经过时都多闻几次呢。」
  凤一郎笑道:
  「妳喜欢,明儿个就弄来配饭吃吧。反正我们不吃,东方非也不会吃,这些东西他是看不上眼的,丢了太浪费了。」
  她点头道:「京官与地方官还是有差的。地方官员,就算是上贪下污,也有一定的底限在,送起礼来,是万万比不过京官的奇珍异宝。」这个她有经验,曾有人送她民间土产,让她很烦恼该不该收呢。不知东方非打开后,有没有脸色变绿。
  她笑着打开另一盒厚礼,微地一怔。
  「这是人蔘吧。」她离京时,东方非曾拿御赐的千年人蔘给她,这个人蔘有点像,不,是非常像。「乐知县里怎会有如此珍贵的人蔘,一郎哥,这礼太重了!」
  凤一郎面不改色地合上人蔘礼盒,将它收好。
  「不会太贵重。冬故,妳看过多少支人蔘?这是打药铺收购来的,最多也不过是几十两一支而已。」
  「这样啊,难怪东方兄看不上眼……」她一年能有十两薪饷就偷笑了呢。
  「既然他看不上眼,退回去,只会让地方官难堪,那么妳用也是一样。」
  「我?我身强体壮,好得像一头牛。一郎哥,我用不着了,你吃吧。」
  凤一郎说了什么,青衣也不再听下去。反正阮小姐的义兄会有理由让她服下这支千年人蔘。
  想到这里,他无声无息地走出温暖的凤宅,回去复命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早啊,怀真。」前几天指证她的书吏、刑名师爷等装作无事回应。
  她也没有针对当日发生的事破口大骂,开朗笑道:
  「刘师爷,大老爷在哪儿?今儿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如果用不着,她就上县府里的户部帮忙好了。
  各个亲随负责不同的杂事,她专负责采买大老爷馈赠给其他官员的礼物,尤其是送京官的礼,更为重要。
  因为她曾在京师住过,十分熟悉京官间的馈赠。她心知其他亲随眼红,这个位子等于是可以多捞点油水,偏她卡得紧紧的。
  她不得不卡啊。
  这些馈赠招待等开支,全由县内户部支出,虚报在其它帐本上,新官上任必须视若无赌,因为这就是官场的陋规常例。
  她好歹在皇城户部做了几年,在新官上任前,绝不让无用的开销过大。
  「怀真,你在这里做什么?」突地,有个不客气的声音出现。
  她抱拳笑道:「唯谨兄,早安啊。」
  「为何你在这里?」一名跟她实际年龄差不多的高瘦男子严厉问道。
  「我……我无罪开释了啊。」她微笑。官场多年,她的脸皮已经厚到刀子都砍不动了,这也算是好事吧。
  唯谨闻言,冷笑:
  「无罪?能在证据确凿下被判无罪,不正是前任首辅的功劳?」
  阮冬故搔搔发,轻笑道:
  「唯谨兄说得是。全仗东方……爵爷的功劳,小弟才能站在这里。」
  唯谨没料到她的坦白,先是一怔,而后深锁眉头,道:
  「你真有胆子。今天一早,你被遣去陪东方爵爷游园,现在还站在这里,是认定他不会降罪给你吗?」
  「游园?」她呆了呆。
  「是啊。」刘师爷插嘴:「前任首辅向大老爷讨人,要你伺候他上县郊那座『幸得官园』,顺道为他介绍乐知县。现在你早该在东方府了,来县府做什么?」
  昨天青衣送礼来时,应该有转告一郎哥吧。怎么一郎哥连提也不提?众人的眼神羡慕又妒忌,但她一时顾不了许多,问清楚东方府在哪条街上,火速冲过去。
  路过药铺时,她想起昨天的人蔘。以往县令送礼,她鲜少采买珍贵药材,因为药铺得外调,这一调劳民伤财又运送太慢,到底谁知道东方非将在此定居,事先调来人蔘?有这个能力,却只调几十两的人蔘,似乎又不太对劲。
  她跑过豆腐铺时,看见一郎哥正好送客人出巷口。
  他抬眼瞧见她,神态自若地笑着:「怀真,早啊。」
  「一郎哥,你没告诉我,东方非下令要怀真陪他游园啊。」她停步,恼道。
  「我忘了。」
  说得这么干脆,分明是故意忘记。她向来不会对他真的气恼,只好摆了摆手,很无奈地说:「我去奉命陪东方非游园了,一郎哥,你继续忙吧。」
  「妳就算走慢,他也不会降罪的。」
  「我现在是亲随,当然要奉命行事。一郎哥你也知道县太爷就要卸任了,他要不满辞掉我这个亲随,我可是会不甘心的。」
  「等等,怀真。」他叫住她,压低声音提醒:「妳记得。在外头,他是东方爵爷,不是其他人。」
  一郎哥言下之意,是要她在女扮男装时,严守官位尊卑,以防教有心人看穿一切。这点道理她是明白的。
  「还有,东方非游园恐怕不简单,江兴一带的地方官员必争相巴结,其中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妳自己千万小心。」他暗示道。
  她笑着点头,跟他挥手再见。
  凤一郎平静地目送她,等到她消失在转角里,才允许自己露出不快的情绪来。
  「妳认为是公职在身,他可是假公济私。」他喃道。
  东方非买下的宅子,是前任官员的故宅,位居乐知县次要的街上。环围在宅子的矮屋,只准住不准经商,街上往来冷清,是县里地价颇高但并不热闹的地区。
  她抄近路,才拐了个弯,就看见轿子已停在东方府前。
  青衣在侧,前后黑衣武士十名左右,阵仗似乎大了点。他排场大,她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不是华轿白马,而是功夫高强的随从。
  他在防谁?
  这念头从她心头一闪而逝,就看见青衣上前,提醒她:
  「怀真,我家主人等妳很久了。」
  她回过神,立即定到轿前,作揖朗声道:
  「爵爷,小人是奉命陪侍在侧的怀真。」
  「怀真,听说妳这两天病了,要妳来陪本爵爷游玩,本爵爷还真有点负疚呢。」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声,自轿内传出。
  她爽快地笑道:
  「托东方爵爷的福,怀真现在身强体壮,就算徒步走完整县都不是问题呢。」
  轿内的男人早就预料她的答复,懒洋洋地接道:
  「这可不成。如果妳中途倒下了,岂不扫了本爵爷的兴致?这样吧,今天就特地通融,允妳跟我同坐一轿吧。」
  阮冬故暗自一惊,偷偷扫过四周随从的神色。青衣照例面无表情,四周高强武士则掩不住异样的眼神。
  「爵爷,这恐怕不太方便吧?」他在恶整她吧!
  「我都不嫌不方便了,妳嫌什么?还是妳一个小小亲随,瞧我不起?」
  再耗下去,只会让人起疑,她也很干脆,说道:
  「东方爵爷的命令,谁敢不听?怀真恭敬不如从命了。」语毕,钻进轿里。反正她只是一介小人物,再怎么传难听,也比不过他这个大爵爷。
  她才在他身边坐稳,就听见他命令道:
  「青衣,可以起轿了。」
  她微侧脸,正好对上他迷恋的眼神。他一身紫黑长袍,质料上等,黑发如丝披在身后,与衣色融为一体;他神色贪婪,但却看不出对官场有任何眷恋,那也就是说现在他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迷恋……是针对她?忽然间,她有点毛毛的。
  「冬故,我真爱妳这样瞧我。」东方非开口,语气带点令人意乱情迷的暧昧。
  她吞了吞口水,当作没有听见,提醒他道:
  「东方兄,你让一名小亲随跟你同坐一轿,传出去,会有损你名声的。」
  「妳何时看过我在乎这种东西了?」视线扫过她纤细的腰身,他笑道:「倒是妳,瞧妳瘦成这样,被妳崇拜上天的义兄没有为妳好好调理一番吗?」
  「是小妹身子没有用,被牢里湿气影响了。」她不介意地笑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抱拳感谢:「多谢东方兄的礼,今早一郎哥就用它为我补身呢。」
  东方非注意到她精神奕奕,笑容爽朗,眉目之间又恢复那英挺的正气,完全不像在地牢里那样灰心丧志,现在的阮冬故,才值得他一口一口的品尝。
  掌心来回爱抚她娇艳的颊面,他多想念她啊,多想念她啊!想得夜不成眠呢!
  「难怪妳今天气色不错,原来我也有功劳。」他的声音轻滑中带丝忍耐。
  她一向粗线条,不会排斥他的碰触,说道:
  「东方兄,改天你来宅里用饭,家里还有半条,配起饭来太好吃了。」好吃到,一郎哥把最后一碗饭让给她,她还意犹未尽。
  「妳拿来配饭?」
  「是啊,长乐街长乐腊肉店的腊肉非常美味,一郎哥一盘葱炒腊肉,不必再上其它菜,就够配饭吃了。」光想起那滋味,就不自觉地抹抹嘴角,嘴里口水直流。
  凤宁豆腐铺已经花尽他们一身积蓄。一郎哥负责家计,以米饭为重,菜色次之,每个月能吃上两次肉类,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
  「腊肉?」东方非微怔。官员送来的厚礼,他不曾打开过,直接让青衣转送。千年人蔘是京师百年药铺要送进宫的,共计三支,他离京时威胁利诱硬是购进一支,他混在厚礼中给她,她却只对毫无价值的腊肉再三回味?
  「是腊肉啊,不然还会是什么?」她笑:「东方兄,你老摸着我的脸,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冬故,妳还是一样不解风情,教我又是心喜又是恼火啊。」见她神色有些迷惑,他拉着她的小手,移到他的心口上。
  「妳觉得我心跳快了些吗?」他在她耳边呢喃,看见她耳垂小巧细白,不由得难忍心痒,轻轻咬上一口。
  顿时,她全身僵硬起来。
  「冬故?」他语气诱惑又动人。
  「……东方兄的心跳好像是快了点。」他这个恶习还是不改,动不动就爱她测他的心跳,而且,这样咬她……
  她就算对情爱还在学习中,也知道这种咬法含着什么意味。
  「东方兄……」她猛吞口水,硬梆梆地坐在那里。他不止咬她了,甚至还在舔她的耳垂。如果这时推开他,她怕用力过猛,会将轿子震碎,人飞三里外。
  「嗯?」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的厚爱,我铭记在心。东方兄,当日你对我一见钟情,小妹受宠若惊。但你每次见到我就心跳加快,这样……对身体也不太好。」
  「……妳想说什么?」
  不管了,她干脆摊开来说:
  「老实说,这种一见钟情我真的没碰过,根本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不管我见你几回,从没有心跳加快过,分离七个月,也不至于思之狂……」
  东方非早知道她对他的情意淡薄,他才将之视为最大挑战,但老是听见这种话,他内心也会不耐。
  他放掉她的手,懒洋洋地倚在轿的另一头,冷淡声道:
  「妳有话直说,我也不会怪妳。」
  她对他的喜怒无常不放在心上,径自正色道:
  「我对东方兄,确实不会心跳加快,但是,我阮冬故从未想过其他的男人。」
  轿子在此时停下。青衣在轿窗旁低喊:「爷,到幸得官园了。」
  「巡抚偕同江兴布政使司,知府、三县县令拜见东方爵爷。」轿外恭声一片。
  东方非连理都没理会,只专注在阮冬故身上。他撇唇哼声道:
  「如果妳心里有其他男人,那我倒想看看,对方是何等人才,竟然能让妳这个阮冬故放进心上。」
  她低声爽快地笑:「东方兄,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我私订终身后,我内心一直有你,只是跟你的心跳如鼓不一样。多谢你让青衣以送礼之名,前来探我,你不用太歉疚,只要你以后下手,想想无辜百姓就跟我一样,也是有亲人在担心,冬故就感激不尽了。」
  他内疚?他内疚?人没死,他内疚什么?他根本不当回事,又听她柔声道:
  「我现在很好,只是前两天可能太累了,一时想不开而已。现在,我全好了,没事了。」
  「妳倒是很容易想开嘛。」
  她哈哈大笑,随即怕轿外的人听见,连忙掩嘴小声道:
  「我这人什么都不太聪明,就是这点,我比较厉害。再者,我有一郎哥在身边,他随时都能点醒我。」
  东方非早已习惯她把凤一郎捧得比天还高,也练就充耳不闻的能耐。他挑起漂亮的俊眉,笑道:「既然如此,妳还是要继续走妳的路了?」
  「是。」明眸坚定,小脸正经,绝不回头。
  心头一跳,他握紧扇柄,暗自克制自己。
  他绝不会失控地抓她到面前吃掉,他要她自动爬到他的嘴边,任他尽情享用。扑通扑通,手筋毕露,竭力控制自己如狼般的兽性渴望。
  阮冬故被他露骨饥渴的眼神看得冷汗直流,正要开口,他却硬生生地将视线转开,拂袖要出轿。
  她连忙低叫:「东方兄!」
  「怎么?妳要我现在就一口吃了妳吗?」
  她一头雾水,道:
  「不……改天到我那里吃腊肉,不必急在一时。」见他瞪着她,她只好再道:「刚才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有你的心跳如鼓,我也有我的方式。东方兄,你离京以来,一直带着那些武士?」
  「妳想问什么?」
  「那些武士是大内高手?」
  东方非微诧地多看她两眼。「妳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句话等同承认,她不由得拢眉,道:
  「我只能看出这些人功夫高强,连怀宁力拚,也难以同时力敌这些武士。这样的高手怕是宫中才有。你惹祸上身了吗?」
  东方非不知该赞美她的聪明,还是该笑她有点傻。
  「冬故啊冬故,官员卸任后需要高手保护的,不止乐知县县令一人,皇朝内的官员无一例外,当然也包括我啊。」
  「不作亏心事,鬼来敲门也不怕。东方兄,你……」她叹了口气。
  「妳干脆直说了吧。在我名下撤的官、办的罪,影响的案子小至贪污,大至新皇登基,只要有人想报仇,现在正是好机会。我不带着大内高手,只怕我活不到年底了。」他讽道。
  阮冬故想了想,承认他说得有理,但她总觉不对劲。据说能派遣大内高手的,只有皇上跟在首辅之位上的东方非,现在他辞官了,不再有这权利指使这些大内高手,那这些武士会出现,全是皇上派来的了?
  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
  她很想问个详细,但轿外有众多官员在等候,她也只有容后找机会了。
  「东方兄,无论如何,我不会弃你于不顾,这就是我表达情意的方式。」
  东方非闻言,不但没有喜悦,反而冷笑数声:
  「照妳这种说法,天下人都能得到妳的情意了,我可不稀罕。什么时候妳把我看得比妳一郎哥还重要,再来告诉我吧。」语毕,头也不回地出轿。
  她不及细想,也要钻出轿。此时青衣放下轿帘,阻挡了她的动作,接着是东方非的声音响起--「这浑小子没坐过轿,差点吐了本爵爷的一身。今天我心情特别好,青衣,把轿子抬进宫园去,叫他洗个脸清醒一下。」
  阮冬故一怔,但不动声色,任由轿身移动。虽然她没有一郎哥的天生智慧,但好歹这些年来她潜移默化,多少有点应对本事。
  曾权倾一时的首辅这样宠一个小亲随,分明是故意损她的名声……她不能想坏,既然已经预定夫妻名份,东方非当然不会故意害她。
  依她推想,东方非是怕这些地方官员曾见过阮东潜,不过,是他多虑了,当日一郎哥确认江兴一带官员从未跟阮东潜有过接触,才允她扮回男装的。
  原来,有未婚夫的滋味就是这样啊,心头因他处处为她设想而柔软,她没有尝过这种奇异的滋味,一时间忍不住细细品尝。
  从轿窗的薄纱往外看去,正好看见他被地方官员团团围住。东方非辞官后,仍蒙受皇上各种恩宠,官员们以为他迟早会重返朝堂,当然要巴结。
  但她明白先皇之死,多半是东方非与新皇暗地谋害。在这种情况下,新皇怎会让丑闻随着东方非的离去而泄露民间?
  那么,这些大内高手,果然是皇上派来监视东方非,而非保护他的?
  心绪乱成一团,她试图从中剥丝抽茧,眼角却瞥到轿外的东方非。
  那一头,东方非彷佛猜到轿内的未婚妻正在看他,他忽地绽出一抹无比狡狯又邪恶得意的笑容来。
  这笑,分明是针对她的。
  「……」她摇头叹息。
  是她错了。
  有誓约又如何?名份已定又如何?东方非依旧故我。他哪是为她着想?他根本是闲着无聊,故意藉此毁她名声吧!
  她的牙咬得好痛啊!
  这根本是酒林肉池……好吧,还不到那地步,但朝歌夜弦、夜酒狂欢,日至正午才起,天亮才睡,官不去为民做事,在这里猛拍一个爵爷的马屁,一连三天下来,用在这座幸得官园的金额,已经够她活到死还有剩了。
  这间官园,是先皇时期花了两年多打造完成,专供京官路过办事招待等用的,皇朝共有十三布政司,也就是说天下共有十三座官园。
  才刚黄昏,四周已点起排排挂灯,其中甚至还有宫中的丝料灯。
  这样的户外野宴等同王爷寿宴了。美酒佳肴、歌舞名伶,官员厚礼,堆积如山,奢侈得惊人。这一切的铺张浪费,只为了一个刚辞官的前任首辅!
  她身为亲随,每天奉命陪在东方非身边,不得不看见他享尽尊贵奢华,而这样的奢宴,全是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她抿了抿嘴,低声念道: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她十岁背的,如今深刻体会了。
  正在欣赏歌位舞姿的东方非,头也不回地笑道:
  「官字两个口,上口奉承,下口吃钱,这就是官啊,妳还看不透吗?」
  不,官字两个口,是为了替更多百姓喉舌,她内心这么想,却没有跟他辩的打算,因为他都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喜欢随心所欲的做事而已。
  她是亲随,地位形同青衣。这三天,他在狂欢作乐,她跟青衣就守在他的背后,随时得为他效命--好比代他喝酒,或者拿湿巾给他擦脸等等。
  「东方兄……东方爵爷,以往你在京中,想必时常以此为乐吧?」饮酒狂欢,朝夕不分。
  东方非只是笑声连连,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说道:
  「青衣,去搬长桌子过来。怀真,妳也饿了吧,过来一块吃。」
  她皱眉。「我只是个亲随,岂能跟爵爷平起平坐?」
  东方非哼声道:「既然妳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叫妳做什么妳不做,岂不是不将本爵爷放在眼里?青衣,别去搬了。」
  阮冬故暗松口气。哪知,东方非接着道:
  「就坐在我身边,一块挤吧,还不快过来?」
  她瞪着他的背面半晌,才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
  歌舞还在表演,乐鼓也在演奏,但她就是觉得,官员们在密切注视这一头。
  她认命了。反正他就是喜欢戏弄她就是了。
  「爵爷,您是要我为您剔鱼刺吗?」抬眸微睇向他。这男人,狂欢三天,面容依旧,连点倦意浮肿都没有,是太习惯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懂得保养?
  东方非哈哈大笑道:
  「剔鱼刺倒不必,这种小事厨房早做好了,哪轮得到妳?妳啊,过惯苦日子,才会不知富贵人家的生活。肚子饿了吗?」
  「还好。」
  他挑眉:「昨日我早早遣妳下去,妳不是去厨房跟下人吃饭了吗?」
  她没有料到他暗地掌握她的行踪,一时接不出话来。
  「青衣,去盛碗饭来,这里有好酒好菜,能让妳配饭吃。」
  「不不,青衣兄,请别拿饭来。」她连忙阻止,低声说:「东方兄,我真的吃不下,以前在京师,我曾去过康亲王的夜宴,就那么一次,从此我不再去。」
  东方非闻言,兴趣昂然地等待下文。
  「当年一郎哥说难得回京一趟,能够拉拢京官关系最好。不求京官帮忙,只求别来阻碍治水工程,所以我硬着头皮去了,那样的山珍海味……我实在吃得很不舒服。」回家之后,她有三天食不下咽,总觉得自己吃了百姓的血泪。
  他注视她良久,不热不冷地说:
  「妳这性子,真害惨了妳,是不?去去去,下去吃饭吧。」想了想,忽然又招她附耳过来,低笑:「冬故,妳这一走,妳这位是空着的,待会有女子霸住妳这位子,对我投怀送抱,妳心里可会不舒服?」
  她一怔,循着他兴致勃勃的视线,移向舞艳四座的歌伎。接着,她又缓缓转向期待万分的东方非。
  「这个……」好像有点五味杂陈,但她没有说出口,看了青衣一眼,问道:「如果青衣兄对我投怀送抱,东方兄可会不舒服?」
  青衣瞪着她。
  东方非瞇眼,冷笑:「连妳对妳的两位义兄投怀送抱,我都可以视若无睹了,岂会在意这种小事?」那语气有点怒有点酸。
  「你怎么会知道?」那天她当十三岁小孩抱着两位义兄,他也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冬故。」
  她瞟向青衣,后者立即心虚撇开视线。她很大方笑道:
  「青衣兄,下回你不必躲在外头,直接进来,还可以一块用饭呢。」
  「失礼了,阮……怀真。」青衣轻声道。
  「无所谓啦。东方兄不在意,我也不会在意。男人嘛,有几个红粉知己不意外,你尽量让人投怀送抱吧。」语毕,正要起身,东方非发怒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眼明手快,立即挥开,其力道之大,一并掀了桌上美酒。她愣了下,不知自己为何有此动作,连忙急声道:「东方兄,你没事吧。」
  东方非别具深意地看她一眼,撢了撢身上的水酒,眼角眉梢都是满意快活,他正要开口,忽地听见有人大喝道:
  「大胆!」
  阮冬故反应不慢,退了一步,垂首打恭道:
  「是怀真失礼,请大人见谅。」
  「小小一个亲随,也敢冒犯东方爵爷?」那名官员怒声道。
  「怀真不是故意……」
  「来人啊,把这狗奴才押下去!」
  「江兴布政使,本爵爷身无正官之职,但蒙皇上恩宠,破例赐我爵位,我都没有开口,你倒抢起这惩罚人的权利,怎么?你跟我有仇?」东方非懒洋洋地说道。语气轻柔,听不出怒意,也难揣他的心意。
  「不,下官不敢。」
  「怎会不敢呢?你跟我本就有仇。说起来,老国丈是你的恩师,他生前与我又是死对头,你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阮冬故闻言,立即抬头往那布政使看去。江兴布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二县,乐知县也在其中。眼前这人约四十出头,外表颇为木讷,但拜一郎哥教导,她从他的双眼看见了深沉的心机。
  江兴布政司、江兴布政司……啊,她想起来了!
  东方非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凤眸有几不可见的赞许。
  「妳怎么了?认识江兴布政使?」
  她摇头,答道:「小人不识。」
  她记得,户部尚书曾说过,东方非跟老国丈的人马势力,遍布各地方基层,每到了户部收各地钱粮时,总是头痛不已。东方非还好,如果遇见他心情愉快,随意下个命令,地方人马就不敢造次,但老国丈的人马就麻烦了……
  其中江兴布政司里,全是老国丈的得意门生兼心腹远亲,最为难缠,甚至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里都还残留老国丈的人马,新皇要收服,恐怕得费点功夫。
  江兴布政使不再理会她这小人物,连忙差人送上玉盒示好。
  「爵爷,树倒猢猡散。昔日恩情,也有还完的一天,国丈爷的死,是他不识抬举,胆敢跟爵爷作对……」
  「你是说老国丈是我害死的?布政使,你罗织的罪名可大了,我不敢担啊。」
  「不不,下官绝无此意。」他讨好地打开玉盒。「传闻大人扇不离身,下官四处寻觅,找了一把好扇。此扇以玉石为骨,千金之重,世上绝无第二把。」
  东方非随意看了一眼,道:「怀真,呈上来。」
  她不动声色,取过扇子。扇骨果然是以质地上佳的玉石磨制,夏天摸起来凉爽无比。官啊……这种官,做得多威风,这把扇,是花了多少百姓钱?
  她摊开在东方非面前,他却连碰也不碰。
  「怀真,这真是把好扇吗?」
  「是。」有点咬牙切齿。
  东方非不看扇,反而看向她,有趣笑道:
  「既然是把好扇,妳喜欢就收下吧。」
  江兴布政使脸色微变。她尽收眼底,坦承道:「我一点也不喜欢。」
  「连妳都不喜欢,我还能看得上眼吗?布政使,你送一个连亲随都嫌弃的扇子,是在侮辱本爵爷吗?」
  阮冬故明知他在恶整她,她也不生气,道:
  「并非怀真不喜欢,而是怀真没有用扇的习惯。况且,怀真已有一把扇了。」
  「哦?我怎么都没瞧见过呢?」东方非笑着。她的事,他总是有莫大的兴趣。
  「那把扇,放在县里家中。怀真十分珍惜,所以没有随身带着。」
  东方非兴趣更浓,问道:
  「这有趣了。妳也会有舍不下的身外物?」
  她盯着他,清声答道:
  「这把扇乃故人所送。扇骨是普通木头,扇面素白,间有染墨,此扇在小人生命中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没有它,万万没有今天的小人。它让我时刻警惕自身,腰可以曲至地,双手可以摊开收礼,但为何收礼、为何曲身此生绝不能忘。」
  东方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逐渐勾起,心情不但太好,而且眸光异样炙热。他挥了挥手,掩饰饥渴的表情,道:
  「妳下去吃饭吧。青衣,把玉盒收起来。我这把扇用久了,还真有感情……」
  她退出几十步外,直到听不见东方非说话了,才转身看向那灯火辉煌处。
  东方非的背影被夕辉照着十分蒙胧,与奢华夜景融为一体。这几天宫园生活全是百姓血汗堆砌出来的。东方非带她来,是让她看清所谓太平盛世,全是假象吗?
  「怀真。」
  她回神,看见青衣拿着八角琉璃灯走来。
  「青衣兄,你该在东方兄身边保护他的。」她轻声道。
  「我家主人要我将琉璃灯交给妳。天要黑了,虽然主要道路都点起灯来,但妳拿着灯,总是安全点。」
  她微笑接过,道:「多谢青衣兄。」
  青衣考虑一会儿,低声道:「我家主人在京师时,很少参加这种宴会。小姐应该知道我家主人向来顺心而为,他要的,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美人成群。」
  但现在,东方非却来了。他来,所求为何?她寻思,但一时毫无头绪「怀真,我家主人说,不用等他了。如果妳累了,就先行歇息吧。」青衣道。
  「青衣兄!」她忽地叫住他:「你是东方爵爷的亲信,你可曾想过背叛他?」
  「不曾。」
  「如果东方爵爷不幸走了呢?」
  「青衣愿守我家爵爷的墓地,直至终老。」
  她偏头凝思,看见青衣还站在原地,连忙抱拳:「多谢青衣兄。」
  他多看了她一眼,随即走回东方非的身边。
  她沉吟着,一路向厨房走去,注意到那些随身武士守在东方非附近,摆明要让众人知道他时刻被保护着。真是保护吗?
  这时就很希望一郎哥在身边了。唉,不成,事事都要靠一郎哥,她阮冬故未免太没志气了,她也是有脑的!
  她敲敲头,希望老天爷多赐点智慧进来。
  她要动的脑可多了。程大的案子不知有个结果了没?大内高手的目的到底何在?还有那令她不舒服的江兴正二品布政使……
  唉,这宴会千万不要是鸿门宴,刘邦有多智张良相助以脱身,东方非的身边只有她这个力大无穷的阮冬故而已!
  算了,她还是默背书吧。虽然她已经不用再背书,但心烦意乱时,总是想背书安定情绪,这早成她的习惯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朗朗清声,干净又悦耳,与背后远处靡然的乐音格格不入。
  离她较近的武士,因此多看她几眼,她全然没注意,同时思考着许多事情,最后,这些问题全化为最主要的一个--她学会控制力道十多年了,刚才,为什么她会突然失控甩开东方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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