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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都市言情小说《金缕衣》作者: 秦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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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31
第一章

  (1)

  黎明的曙光穿云破雾,花雨般洒落在串场河上,河面便如镀上银箔一般耀人心目了。随着几声轻快的埃乃打浆声,远天漂来一支木舟。这只木舟造型奇特,想是经过高人如鲁班的整容:船舷两侧各缚一根滚木,上面错落有致地刺出数十条木棍子。十余头鸬鹚肃然昂立木棍之上,摆开十八铜人阵,场面静穆而庄重。打浆的是个铁塔一般的少年,浑身上下除了眼白和牙齿跟包黑子对得不上眼外,其余零件都仿佛涂了一层黑釉,可以与黑夜比道行。这种黑,用手抓得着,拿眼看得见。少年一譬全神贯注力透手臂的打浆,一譬朝打理一夜收获的那位清瘦少年慢声细语道:“炳熙,我看你还是别随大流去考什么鸟大学了。就像你爸说的,你虽然不是个好的庄稼把式,但绝对是个好的捕鱼手,脑子活泛得就像光点鹅毛胡子不吃饵的彩鱼。我就不懂了,读那么些迟早得忘记或者带到棺材里去的无聊的书,到底有啥子意思?到头来还不就是添了些蒙吃蒙喝的劳什子才能吗!几年一折腾,庄稼都收过八茬了!跟我一块干吧,网鱼打鳖,临了再圈个池塘什么的,你跟你们家素慈养藕种茨菰,我呢,找个像小碗一样的水女人结婚生子,欢了吧唧过一生,多好?当然,我是个粗人,你满可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金炳熙埋头把鱼虾分类,剔去水草和螺蛳,手起手落间,应道:“算了吧,六孩!你哪里知道我们做学生的苦楚,心里虽然像讨厌鸭虱子一样讨厌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但为了那一纸比草纸质量稍微好一点的文凭,我不得不尊师重道,把头脑往花岗岩上退化,你要知道,任谁也不能在桃花源里蹲一辈子。武陵渔人也就做了黄梁一梦,到头来还是得面对现实不是?这个世界容不得没有文凭的人,却容得没有思想的人。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

  六孩嘿嘿干笑,厚黑的嘴唇撮紧,一口唾沫激射出口腔,刚好罩在一只挥舞蛛丝般纤弱的黑脚,耀武扬威的水蜘蛛身上。“我倒不觉得,你瞧我,活得都自在。管他妈文啊凭的,老子快乐就行!”他忽地扯起嗓子吼起来,“爷爷生在天地间了,不怕朝廷不怕官了!”俨然水泊梁山第109位末世好汉。

  一抹鲜绿照得人眼生痛生痛的。范六孩停下打浆的手,单膝点地,操起铁钳般的大手,往那团青绿探去,猛地双手上扬,将青绿捧起,甩上船板。“噼里啪啦”一阵脆生生的鱼尾拨剌声,几夹大青虾曝露在晨光下,闪着青涩的光影。范六孩孩子般仰天大笑。金炳熙淡淡笑道:“为几夹大青虾,至于高兴得呼天抢地的?”范六孩掸掉纠缠在手臂上的水草叶子,双手叉腰,神气活现道:“你瞧准了,我捞上来的可是野菱角,我小时侯还铺天盖地的,现在可是稀罕罗!”金炳熙故意一敲后脑勺:“哎——我明白了,这东西李小碗最贪吃了!一咬一口香脆,那个滋味吆,是不是比蜜还甜,比醋还酸?”范六孩干瞪眼:“我哪里知道——嘿!感情你拿我当话柄呢!”说着,含笑欠下身,专注地拿他的蒲扇手采摘细密得仿佛水影里倒映的繁星似的菱角。

  范六孩出生在农民世家,秉承农人的一切优秀品格——憨厚似任人宰割的绵羊,勤劳比为他人做嫁衣的蜜蜂,听天由命一如舍身喂虎的佛祖。范父几年前在城里打工挣外快时,不慎自由落体,坠下脚手架,撒手人寰,留下几亩抛荒的田地和一个整天东游西荡,张家常李家短的长舌妇给范六孩打理。六孩硬把自己绑在黑土地上,春耕秋收,戴月劳作,比温家宝总理还忙,比起重机还累。他那沉湎在死去男人半边天中犹未苏醒的老妈,在他往死里黑的同时,较劲似的随之往死里胖了,看上去整一个“瓜果女人”:脸像半生不熟的黄皮南瓜,胸前颓唐地垂下两根秋末曝尸荒野的老茄子,腰跟大腿窜通一气,合抱一团,宛似瓜熟蒂落的巨冬瓜。六孩再孝顺,再怎么供佛似的供着他妈,一旦大忙,总也得启用她。无奈范母一向嘴勤手懒,更兼身体与气候不共戴天,隆冬流汗,盛夏冒油,干起活儿仿佛在放慢镜头,连蜗牛都心痒痒得要攀比一番。因而母子俩不免相生怨怼,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采摘下一捧棱角峥嵘的菱角,范六孩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双手使力摇浆,水花珠玉般飞溅,惹得野鸭水鸟没头没脑往芦苇丛、蒿草窝里乱蹿一气,怪叫连连。

  “嗨!”一声娇叱震痛金炳熙的耳鼓。他抬眼望去,一树椒花一树柳荫间立着一个女孩子,正朝这边挥舞一顶太阳帽。少女身着露肩的香草色洒花百折裙,目如点漆,顾盼生春,一头披肩发瀑布般飞流直下,飘洒如柳絮。一看便知是城里下凡的摩登女郎。

  范六孩盯着少女目不转睛看了半天,喃喃道“这人我在哪儿见过。——炳熙,你记性好,该知道她是谁吧?”金炳熙耸耸肩,往岸上瞥一眼,“她呀,我的死对头——堂妹金雅琪!整一个鬼精!一天不换一套衣服,一个发型,就会得疯牛病!”范六孩心灯被拨亮,恍然大悟道:“噢!这下我记起来了,去年是金黄的麦子头,现在可是找着北了,回归了。”他的意思是:麦子收割了,黑土地又重见天日了。

  小木船靠上岸,金雅琪笑靥如花地凑上前:“堂哥,小女子又来叨扰你老了!”金炳熙笑道:“没死就好!怎么,现在就来拜年了?奶奶可没压岁钱给你!”金雅琪笑得更加灿烂,让阳光下的油菜花黯然失色。“这不就要高考了吗,我爸让我下乡散散心,调剂调剂。堂哥,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会不会‘见卷死’?——这是我独家发明的新名词,有些学生平时成绩赫赫如日中天,一到大考,遇上真经,就现了,蠢得跟猪似的!”金炳熙接上话头:“是吗?我这里就不拿某些人打比方了。”金雅琪嗔他一眼:“讨厌!你小心我找我嫂子告状去,说你欺负她未来的亲家,看她不揍扁你!”范六孩把一网兜龙虾和一串狗尾巴草穿扎好的鲫鱼提给金炳熙:“你家来贵客了,这些带回去将就一下。”回头又朝金雅琪喷唾沫星子,“素慈姐可不是那么个人!她是我们村里最出色的女人——尽管她爸的名声比茅坑的石头还臭!”金雅琪针锋相对:“就你知道啊,我这是玩笑!明白?”范六孩被堵得直翻白眼,搓搓大手,目光忽得钉在金雅琪的一双尖头矮跟白凉鞋上,眼睛瞪得铜铃大。他暗自思量,这双鞋兴许还能当犁用耕田呢!金炳熙瞧出端倪,把嘴附在范六孩的耳边,浅唱低吟起儿歌道:“小小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范六孩咧咧大嘴,宽厚的嘴唇抖成两片茶干。金雅琪听得真切,脸面潮红道:“什么呀!不过,你们要坐船,首先得做我的脚,你们肯吗?”金炳熙道:“我们可不能做你的脚去毁你,否则你不成四脚的恐龙了?再说了,一只脚踩一只船,说明你持重贞洁,我们可不想让人说你一脚踩俩船,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心大萝卜!”金雅琪笑得花枝乱颤:“讨厌吧你!又诡辩!”

  三人正言来语往打口角官司,斜刺里倏地滚出一团雪球,上面粘着灿黄的油菜花和鹅黄色柳絮。雪球风般旋上木舟,贪睡的鸬鹚顿时炸开了锅似的引吭高歌,羽翅乱拍。范六孩惊诧一下,如梦方醒:“狗日得狗!”一个三级跳蹦回船上。眼前是雪也似的一条狮子狗,张口吐舌,凶相毕露正欲往鸬鹚身上凑。范六孩在金雅琪的惊呼声中,伸手薅住狮子狗被露水打湿的背毛,一个摘叶飞花,将小东西甩出几丈远,空中停顿狂超乔丹。

  金雅琪带着轻微的哭腔呼声“贺贺”,拎了裙踞上前,一把搂住摔得“嗷嗷”直叫的狮子狗,五指插进它皮毛,一番温存的抚摩。金炳熙知道他堂妹一贯用他男朋友的名字唤狗,上一回还管狮子狗叫“西西”呢,这回想是另觅新欢了。这死丫头,唤男友比换衣服还勤呢!

  范六孩上得岸来,冲狮子狗扬扬大手:“狗日的你叫!上回咬了我的鸬鹚个半死,害得我耽误了捕鱼期,者事不算完!”说话间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为鸬鹚讨回公道。金雅琪斜乜他一眼,对着拱在她怀里的狮子狗柔声道:“乖,咱们不跟他这档人计较,犯不着。”范六孩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撮撮大手,觉得异样,摊开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一条狗尾巴鞭已在掌心初具模型。

  回去的路上,金雅琪的一只“小船”触了暗礁,独腿难支,又不敢学炳熙打赤脚,怕蛇。她嘻皮笑脸的向炳熙借肩背,炳熙执着道:“我这背只向你嫂子和我们家那条狼狗开放,岂容你这女列强侵犯!”最后,拗不过金雅琪的软磨硬泡,叫苦连天,同意借给她一只手臂,让她依靠。

  金炳熙降临到这个纷繁的人世间完全是个意外。金母三十五岁当口,忽一日要酸要辣,胃口大开,不久肚子涨成满月。其时,炳熙的姐姐金花已然十六一支花,就等进婆家了。金奶奶埋藏在心底的抱孙子梦死灰复燃,当机立断,不惜血本让金母生下二胎。金父带着金母东躲西藏,跟大队干部打游击,三十六计计计用遍,终于如愿生下小炳熙。负责计划生育的一干人等差点把他们家揭瓦掀顶。幸而金奶奶生子有道,二儿子在城里当着大官,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由他从中斡旋,金父花上几百块摆上一顿酒席,便把事情搞定。小炳熙出世前,金母梦见在生产队开荒时偶然碰到过的一头嗷月独行在荒漠的狼,毛发纷披,目光如电。金奶奶到村里改行做兽医的庄先生那里替儿媳妇占梦。庄先生摆开竹片幡布卜了一卦,摇头晃脑说:“陈国藩生在蟒蛇梦后,阿斗生在吞星梦后,哪吒三太子生前其母梦见灵珠子投怀。可见,梦里显真,梦非梦。贵媳妇遭遇狼梦,定然是天狼星下凡的征兆。汝孙前途未可限量,光宗耀祖不在话下。”金奶奶听得心花乱放,从此对小炳熙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在蜜罐里泡久了的炳熙仿佛吃厌了红烧肉的食客换味儿喝菜汤,满心要趟世俗的泥水,童时跟泥巴相处融洽,常常载一身黑皮回来。他的贪玩耗尽了体肉,因而身子瘦成几根排骨,狗见了都有叼一口的欲望。迄今为止,他人生档案的唯一劣绩和闪光点是曾经偷过金母压在箱底的一笔钱,购来一书包小人书。这包书奠定了他在玩伴中的山大王地位。凡有好吃的好喝的,他都是尝第一口。那是他的光辉岁月。

  金奶奶见孙子孙女一道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心里头直念佛。金母扛着锄头打田里回来,殷勤问迅雅琪一番,接了炳熙手里的鱼虾到厨房忙活去了。金奶奶执了雅琪的手,眯缝着昏花老眼端详她那张俏脸:“啧,啧。我们家琪琪又见漂亮了。”冲炳熙嚷嚷,“我们家小狼呢,就是干长个子不长肉,瘦拉吧唧像盐水腌过的海蛰,就剩一层皮了!哪像琪琪花骨朵似的饱满精神!”雅琪挽着金奶奶的手朝炳熙得意地巧笑。炳熙领会她的笑,说:“奶奶,你不知道,琪琪巴不得比我还瘦呢!现在崇尚骨感女人,我如果是个女的,保证给你老领回来一卡车男孩子,围着你讨好的转。哪像琪琪干打雷不下雨,说来说去追她的就两个见不得光的小青年儿!”金奶奶豁牙笑道:“这说明咱们家琪琪稳重。你个做哥的可得学着点!”雅琪附和道:“奶奶真是慧人慧心,一语道破天机!——嗳,我说堂哥,我嫂子可是杨贵妃,你怎么讲?”炳熙一时语塞,怔怔道:“她是她,你是你。”雅琪咬着下唇笑:“她是她,女人是女人,对吧?”炳熙道:“你也太刻薄了。应该这么讲:她是女人,女人不是她。”金奶奶在一边笑看龙凤呈祥,赶个档子插嘴道:“你们俩兄妹碰一块儿就斗嘴,前世的冤家似的!赶明儿我去庄先生那里卜一卦,看你们是不是好斗的鸡变的。”雅琪道:“奶奶还信这个呢!”把手一指炳熙:“堂哥,你的思想工作可没做好!该罚!”炳熙道:“有所信总比无所信好,我还巴不得信这些个呢!心里存个宿命的念想多好,不至于拔山涉水,远走他乡的瞎折腾,临了,还是逃不过一个‘空’字!再说了,奶奶多大个人了,这些思想早根深蒂固,化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你要割她的肉,她肯吗?你又忍心吗?”雅琪笑道:“明白了,你是恶势力的庇附者。”炳熙道:“呀,看不出来,咱们老金家,——不,咱们地球上还有人能分清孰善孰恶呢!”金奶奶见缝插针:“啊呀,我的小祖宗,你堂妹来一回容易吗!你还不待见的动不动给她颜色看!去,去,给你妈打下手去!我跟我们家琪琪有得说呢!”炳熙笑道:“奶奶,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的心夹在咯吱窝里呢!”金奶奶一脸无辜:“什么啊,大孙子?”雅琪把樱桃嘴贴上金奶奶耳边:“奶奶,他说你偏心呢!”金奶奶脸上艳阳高照,笑斥道:“这个狼崽子!回头罚她给我剔鱼刺!”炳熙早脚底抹油,一阵风旋进厨房。

  厨房里,金母正把择好的鱼虾下锅,“哧”一声,锅里腾上一条喧嚣的烟龙。这油烟曾给炳熙诸多启发。初中时写英雄抗敌的作文,他总来那么一句: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在烟幕弹的余威下,小老虎般横冲直闯,一路兵不血刃,直捣鬼子大本营。其实,在他想象中的所谓“烟幕弹”就是这锅油烟,里面充斥的不是血腥气而是油烟味。金母招呼炳夕熙道:“小狼,帮妈对付几下火塘!”挥铲将龙虾与各色调料搅在一处,一边粗重地咳嗽,一边用衣角揩拭眼里呛出的泪花。炳熙应一声,坐到火塘前添了一把木杆草,微一仰面,正与贴在砖壁上的灶王爷的福相打个照面,他冲这位吃到红糖才肯上天言好事的糟老头子做个鬼脸,神情木木地观望火塘里幻化无端,诡异莫测的火苗。

  金母在灶前把铲子挥舞得上下翻飞,嘴也不甘示弱地说着话:“小狼,妈给你腌了一打鸡蛋,临了别忘了带走。妈知道你学习紧,精力耗得凶。妈没钱给你买补品,你将就着吃,啊?琪琪倒是带了好么些提精养神的补品,我看能不能给你要点儿来。”炳熙往火塘堵把草:“妈!你千万别这样,我丢不起那人!你把心房肚里去,我身子骨强着呢,倒是吃补品吃不惯容易拉稀。上一届就有个学生吃补品吃倒在考场上!”炳熙信口扯谈。金母呀然道:“是吗?”埋头再接再厉地挥铲,龙虾一个个仿佛在几秒钟内大了,老了,全是红钳子,火炭铠甲。

  午觉醒转,炳熙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人语声。他拖拖沓沓迈步出门,浓荫飞泼的葡萄藤架下,雅琪正与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品尝着她打城里带来的巧克力,聊得投机。那男孩子叫钱猛,身条高佻欣长,他的家人曾为他三易门楣,就为着他进屋时不至于插破头皮。这样的高杆儿不去打NBA实在是世界球坛的一大损失。其实初中时就有体育教练看中他的身高,百般利诱说有信心将他培养成姚明第二,而且可以保送上省重点。无奈钱猛仿佛渣滓洞里的共产党员,坚定学习的信仰不放松,那教练恨不能施用辣椒水老虎凳,眼睁睁看着一个朝气蓬勃的体育种子坠入应试教育的藩篱中,伸展不开,徒唤奈何。钱猛的的是个铁柑学习迷,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充当重点角色,考上名牌大学那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他带城市有“恋母情结”,满心希冀一举成为飞出农村的金凤凰。那女孩子叫李小碗,拥有赵飞燕的轻盈,黄蓉的娇小,王熙凤的丹凤三角眼。尤其是右眼角上一颗泪痔,更是精彩绝伦的一笔,让她的容颜打放光华。她就像歌里唱的那个农家姑娘:棉花一样百,萝卜一样脆,月季一样俊,枣儿一样甜。若是她上镜演戏,周迅就得引退演坛而一门心思奔赴歌坛;若是她录制MTV,刘若英就得引退歌坛而一门心思奔赴演坛。但没有“若是”,小碗初中便辍学去裁缝店学徒,至今还是潦倒的灰姑娘。城市于她是不可企及的梦境。

  炳熙揉着惺忪的睡眼凑上前,雅琪嫣然一笑:“怎么才醒?太阳都快下岗了!”炳熙举头望天,日头果然消了毒性,一张苍白的连脸无精打采地俯视众生。转脸朝李小碗微笑道:“小碗,怎么不跟六哥一道儿来坐?”李小碗羞赧一笑:“六哥他摸河蚌,没空儿耍子。”炳熙道:“野菱角可好吃?你瞧六哥多会痛人。哈!”小碗脸红到耳根子,不作应答,扯了片葡萄叶子乱揉一气。雅琪道:“堂哥尽爱看人笑话,小碗腼腆着呢!这些情意绵绵的话最好跟我嫂子说去,这样才是话尽其用!——是吧钱猛?”钱猛一副思想者造型,听雅琪唤他,如梦大醒道:“什么?”炳熙笑道:“找不着知音了吧。你还不知道咱们钱大学士崇尚沉默是金吗,这会怕又在心里头背什么经济学定理呢!”钱猛惊讶道:“炳熙,你怎么知道?”炳熙笑道:“怎么样,猜着了吧。”雅琪拍手道:“钱猛你真够牛的,怪不得学习上拨尖呢!”钱猛迎着她赞许的目光,浅浅的笑:“哪里,哪里。我不过尽我做学生的本分罢了。”炳熙接口道:“如果每个学生都如你一般以学习为本分,你怕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走不稳当,可能还会玩完。”钱猛道:“幸而莘莘学子大部分醉着,少部分醒着。不然人群就没个左中右了!我就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再学习,时间可不就是金钱?大学就是文凭,文凭就是钱,钱就是权。考大学就像摸彩票,你买得越多,——也就是花的时间精力越多,中奖的概律才越大。”炳熙笑道:“有些人被高考政策给卖了,还帮着数钱带运货呢!中得大奖固然值得庆幸,就怕中奖的同时中奖人找不到自己了。”雅琪截住他的话头:“堂哥,你不会是嫉妒人家高才生了吧,怎么说话这么冲!”钱猛宽容大度的笑:“没啥没啥。我赏炳熙身上的这股子劲!”说话的口吻,仿佛老板褒扬员工。

  随着一阵狗吠,狮子狗“贺贺”足球般弹向谈笑风声的雅琪。四人正纳闷,一个喑哑粗旷的声音走进耳朵:“小碗快来!看我摸到什么啦!”炳熙头一个飞奔到河沿,范六孩在河心露出爬满水秧花的黑脸,水鬼一样双手擎着面盘般大小一只河蚌,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雅琪他们赶到时,范六孩已经上得岸来。雅琪把河蚌捧了,掂一掂,说:“这东西城里可是稀罕,我还是小时侯吃过一回,用甜椒炒的,比牛肉都鲜嫩可口。”小碗不觉莞尔:“琪琪姐喜欢吃就拿去做菜吧。我们乡下常吃,都腻歪了。——六哥你说行吗?”范六孩虽然恨狮子狗“贺贺”入骨,并且恨狗及人的把仇蔓延到雅琪头上,但既然小碗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推个顺水人情:“怎么不可以,别让城里人笑话我们乡下人小气!反正我还能捞个更海的!”说着,一个鲤鱼跳龙门,飞身跃进河里。此时正是五月天气,春未尽而夏已至,空气中分明荡漾着懊闷的分子,惹人闹心燥口。炳熙早热得不耐,把手探探水温,大半日的阳光都储蓄在里面,那叫个温和舒爽。他当下剥了衣裤,慢慢漾至河心,怕被玻璃碎片吻了脚丫子。

  雅琪虽然是女儿身,却没有城里女孩子的矜持造作,冲炳熙喊一声“我也下了”,作势要除衣裙。一边的小碗替她羞得满脸桃花乱绽,按住她手道:“琪琪姐,哪有你这样子的,羞死人了!素慈姐家有口池塘,我们那儿游去。”雅琪食指一点她额头,笑道:“鬼,真鬼!我倒忘了,这里不是城里的游泳池,而是大自然的游泳池。不过,这里怎么不树块牌子,上写:此非鸳鸯浴呢?”小碗不解幽默,把头勾得底底的,仿佛跟土地公公说话:“女孩子的身子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雅琪牵了她手,浅笑道:“好,好。不给他们看。我们这就走。”小碗挣开她手:“你先去吧,我有话跟六哥说。”雅琪会意一笑:“我边走边等你。”说着,冲一边默然而立的钱猛挥挥手,以示告别,径自踏着地心草去了。

  小碗看她走远,朝掩在芦苇丛里掏虾洞的六孩招手:“六哥,你来,我要你来!”六孩打泥洞里缩回手,把拳心的龙虾在水里淘几淘,踩水过来。他像搁浅的黑鱼般趴在河沿,咧嘴而笑,结实的牙齿雪白如银。小碗妩媚一笑:“张嘴。”六孩顺从地撑开大嘴,活赛生命垂危的病人。小碗把手心一块化开的巧克力拍进他嘴里。六孩咂吧一下嘴:“什么东西,像锅巴似的,焦苦焦苦。”说着,吞鸟蛋一样“咕咚”咽下去。小碗急得直跺脚:“啊呀,六哥,这得慢慢品尝,你这么一咽,可不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滋没味儿拉!”六孩笑道:“好啊,你骂我猪八戒!我这就背我媳妇去!”话音未落,身子整个挺起来。小碗“咯咯”笑道:“六哥别闹,琪琪姐还在等我呢。你游游就上来吧,小心着凉!”把手按在他头上一推,六孩又沉入水中。

  曲素慈与他父亲曲长庚在秦园村都有着赫赫声名。不过,一个是誉名,一个是毁名。当年,曲长庚不知何德何能,居然在一次公选中被人推上村长的宝座。这对于他这么一个棉朝黄土背朝天,以汗珠换米粒,过惯劳苦生活的农人而言,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地上结铜球。曲长庚做上村长,比做帝王将相,荣登三宝还高兴卖力。由于村长享有一定特权,他渐而跟土地爷疏远,转而向美神维纳斯套近乎。村里的女人被他轻薄过。他曾无比自豪地说:“村里的新生婴儿有多半流着我老人家的血液!”然而很快他在一场浩劫中被人推上审判台。那些戴绿帽子做乌龟的男人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出气之日。他们变着法子整曲长庚,以此来平衡心里那座失衡的天平。他的脖子就是在那时被人吊粪桶吊歪的,手臂也是在那时被人“开飞机”开坏的。祸不单行,他新娶的唱大戏的美娇娘见他大势已去,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跟人跑了,独留下嗷嗷待哺的一个女娃——曲素慈。曲长庚人生的繁华落尽,一天一地的彻骨苍凉待他去品啜。他不得不重操旧业,握起尘封的农具。又当爹又当妈,好不易将女儿抚养成人。曲素慈出落得窈窕娉婷,花好月圆,完全不像土里刨食的农人的后代。仿佛是为还她父亲的劣债而生,曲素慈从小乖巧玲珑,颇得村人的夸赞。她的女红堪称一绝,十里八乡无人匹敌,但她从不傲于人前,热心替那些慕名而来出阁在即的改花样,上鞋底。村里那帮小毛孩喜欢吃莲藕,她特意用精工细作的彩绣“鸳鸯碧沼”、“凤栖梧”、“雁南飞”跟村里一养藕专业户租来一亩荷塘。莲子成实,雪藕长成时节,一派天真好吃的小毛孩便绕在她四围,素姐姐长素姐姐短的叫得殷实。那时的她俨然成了孩子王。

  五月的荷塘,荷叶尚未长成,因而还没有滋生占水封疆的野心。雅琪两人乐得水域广阔,两条美人鱼般游弋踢腾,搞得一池碧水动荡不安,仿佛水晶宫遭遇孙大圣如意棒的胡搅蛮缠。五彩斑斓的金鱼纷纷然往清圆的荷叶下藏匿,一只躲在荷塘深处下蛋的大白鹅被搅得兴起,一跃化为天鹅,横越荷塘,仓皇而去。

  这时,岸上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姑娘们,还不快上来。水里刚放过鸭子,当心鸭虱子附身。你们皮肉粉嫩,哪里禁受得住他们的折腾!”池水里倒映的是是个绝色女子。面赛银盘,眉目入画,发丝绾成一个松松的宛似唐寅笔下仕女绾的坠马髻。月白色绸衣裹住略显丰腴的体态,能让唐朝美女自卑死。这样的素妆美人,只有章子怡才配在她身边充当使女的角色,手摇纨扇,浅吟低唱:“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觅……”也只有宋玉才配为她作颂词:“施之以丹则太赤,敷之以粉则嫌白。”这女子便是曲素慈。

  涟漪打破水中的倩影,李小碗芙蓉出水。曲素慈把堆在几片荷叶上的衣服递上前,笑道:“小碗可真是个尤物。不怪范六孩痴心一片。”李小碗脸红得仿佛要流血,把衣服套上,对着素慈“嘻嘻”傻笑。雅琪上得岸来,直呼:“好嫂子,想死我了!”曲长庚生活上捉襟见肘,只差没讨饭时,金父曾不遗余力的帮过他一把。曲长庚为报恩情,与金家订下娃娃亲。当下,素慈飞红了脸,作势用脚去划雅琪的衣裙,雅琪忙赔笑脸道:“我的好姐姐,饶小女子这一回,我再不敢了!”

  “是谁在讨饶呢!”炳熙打了赤膊,衣服饶在手臂上赶到了。素慈回眸一笑,麻利地替雅琪套上衣裙,系扎完结,不使她春光外泄。炳熙暗笑,我看你还没看够呢,哪会动其他心思?雅琪仿佛他肚里的蛔虫,嬉笑道:“素慈姐大可不必惊惶得跟什么似的,我堂哥虽然不是柳下惠,但至少是忠信的尾生。再说了,有你这个仙女儿在,他还会想我们这些凡人动心不成?”素慈面绽春花,伸手去挠雅琪的咯吱窝,雅琪三躲四闪,拿炳熙作挡箭牌,炳熙抽身跃开,雅琪被逮个正作。素慈一面笑道:“叫你嘴碎!”一面把了她一头丰厚水湿的长发,挤衣服一般使力一绞,地下立时湿了一大片。雅琪原来脱口要叫“你们夫唱妻和一道儿整我啊”,见素慈这般,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素慈把头发的当儿,小碗那目光碰碰炳熙,声音细得仿佛跟蚊子通声气:“炳熙哥,六哥他可上岸了?”炳熙点一下头,又道:“你放心,他就是在水里泡一天一夜也没个头痛闹热的。”小碗道:“他上回就是因为在水里呆久了,在家里躺了整整三天,茶不思饭不想,水米不进的。”炳熙呀然道:“那是掏虾洞时被火蛇天给咬的,他没跟你说?”小碗眼睛睁得鸡蛋大:“呀,他还说只是小伤寒呢!他怎么能哄我?”雅琪接口道:“他哄得有理,不然他以后连游水的权利都没了!——你还肯让他下水吗?”素慈把她扭过去的头顺过来:“可别乱动。——小碗,六孩也是为着你好,怕你担心。”小碗不作声了,头勾下去,像棵籽满实成的向日葵。

  素慈花了九鸡二鸭之力帮雅琪编上一条细长的辫子,辫梢扎根孔雀蓝绸带。怎么看怎么像张艺谋的摄影名作《农家姑娘》的原型。雅琪把长辫在手腕上缠绕把玩,笑道:“这种发型我还是第一次呢。城里尽是‘三度空间烫’、‘时尚烟花烫’、‘佳能离子烫’——嗯,素慈姐,这种发型怎么称呼?”炳熙笑道:“这叫‘麻花辫’,姑且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雅琪嗔道:“谁问你来着?”素慈笑道;“这是叫‘麻花辫’,农家姑娘最长梳的一种发型。”雅琪把辫梢在手指间快速旋转:“麻花,麻花,这名字好玩。”小碗抿抿嘴唇:“这也叫‘狗尾巴辫’男孩子们给取的。”雅琪愣一下,玩辫的手指定格在空中。炳熙没心没肝的大笑,素慈也抿着嘴唇笑。

  临分手,素慈把炳熙叫到一边,打洗衣服挎的朱漆竹篮中拽出一捆碧柔滴翠的芦苇叶子,说:“这你带回去给奶奶裹粽子用,记住了,先拿开水泡泡。嗯,我爸让你明儿去吃顿便饭,好象有什么要紧的话跟你说。”炳熙应和着,提了那捆苇叶跟一边支棱着耳朵的偷听的雅琪汇合。雅琪拿眼瞅瞅整饰篮子的素慈,又瞅瞅炳熙,诡秘的笑:“俩人捣的什么鬼,要蒙着人?”炳熙笑道:“你嫂子叫我悠着点,别跟你搞乱伦!”雅琪骂声“讨厌”,甩开“狗尾巴”开路。

  半夜里,雅琪忽然恶梦方醒似的尖声怪叫个不已。一边睡地铺的炳熙抱怨道:“怎么搞的,让你睡床还不安分,搅得我地铺也睡不成!”半昏半明中,金奶奶汲着拖鞋闯进门,口齿不清道:“咋个拉?我们家琪琪咋个拉?”炳熙不耐烦地拉灯绳开灯。雅琪正盘腿在床上打坐,双手在身上乱挠瞎抓,利甲所指,开出一朵朵红斑。金奶奶揭开蚊帐,昏花的眼睛迷西一会,失声叫道:“啊吆,我们家琪琪生鸭虱子了,这怎么好?”炳熙觉得好笑,鸭子才生鸭虱子呢!金母也闻声而来。她在雅琪红灯区一片的皮肤上凝神片刻,说道:“鸭虱子得用防虱粉去除才行,只是这会到那里去找这东西呢?”雅琪急得要哭:“我什么粉都带了,就是没带防虱粉!——啊呀,痒死人拉!”金母忽地一拍大腿:“哦,我倒忘了,隔壁王家生了孩子,这东西肯定有!”说着便要抬腿出门。金奶奶一面充当痒痒挠的角色替雅琪抓痒,一面说道:“虱子粉怕不管用。——小狼,你去叫一下庄先生,他懂医术,快去快回!”炳熙只得应一声,套上布鞋,东倒西歪的往外走。雅琪凄厉的尖叫追上来:“堂哥,快点找人来救命啊!”恨不能把自己的脚卸下,给他按上。

  庄先生是村里的知名人物。白手起家,自学成才。他先是在村口一家“陈记商店”摆开一副紫檀木桌椅测字算命,后来他成为专政对象,被反封建的领头羊曲长庚猛批了一顿,转而进行地下工作,明里给人拿筋接骨,暗里还是打着“先知”的幌子。随着村里学堂的设立,他的生意也萧条下去。他赶上时代的车轮,再行转业做兽医,那副紫檀木桌椅理所当然换成一套兽医用具。他的本分工作是给人阉猪,阉鸡,也随带给人拨火罐,甚而充当“接生公”的角色,业余爱好是摆弄那么些鬼八卦。

  炳熙敲开那扇兽环木门,庄先生朦胧着眼,哈欠连天道:“‘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说吧,咋个事,这老晚的!”炳熙气不过他掉书袋的把自己比鬼,恨不能果真化为厉鬼勾了他的魂儿去,硬梆梆道:“要死人拉!”庄先生怔忡一下,白胡子开始剧烈抖动:“不得了了,哪家人,啊?”炳熙看他摸样滑稽,忍住笑道:“金奶奶家。”庄先生这一听非同小可,双手痉挛,面色死灰:“金大妈,她……大前天还儿歌内我亲呢,没看出啥病啥灾啊!多好命相个人,怎么——”炳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敢再陷下去,说道:“你说什么呢,咒我奶奶啊!是我堂妹病了,身上——生了虱子。”庄先生深吐一口气,把手背抹抹脑瓜仁上的汗,说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清楚。等一下,我去拿药。”转身回房,翻开一只上写大红“兽”字的药箱,摸索半天,淘出一瓶药粉。炳熙接过来,藉着暗淡冷艳的月光一看,原来就是瓶防虱粉。

  在雅琪这个穿衣穿名牌,一到吃饭时间就往肯德基麦当劳专卖店跑的标准城市女孩眼里,乡下的人情物态种种都充满着无尽的好奇。虽然打小便常到奶奶家串门渡假,她至今仍搞不清麦子跟韭菜的区别。她好奇于乡里的茅房就是一根横木加个池子,望上去都替坐在上面解决生理问题的人捏一把汗。她想,山羊走钢丝也没这么玄啊。因而每回上厕所都由金奶奶给她做护法。乡里人的“草纸”随季节的变更而更变,春时用各色叶子,夏时用麦杆草,秋时用稻草,冬时逮啥用啥。雅琪还没养成入乡随俗的谦和,因而每每带一大包草纸备用。结果是,握着铅笔头苦写的小毛孩们纷纷堵着她要草纸钉作本子用。她好奇于乡下女孩子最稀松平常的娱乐便是跳橡皮筋。他们千人一面的穿着踏脚裤,淌着鼻涕在几根琴弦似的橡皮筋间伸展她们匀称结实的肢体,仿佛在弹奏肢体音乐,又仿佛在梦回罗丹的《青铜时代》。男孩子则把玻璃球、画片视若珍宝,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雅琪没想到乡里的人可以与她相安无事,乡里的鸭子却对她大不敬,施放独门暗器——鸭虱子。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经得住这切肤之痒?眼看得自己的如雪肌肤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小生物蹂躏得一塌糊涂,心里比伍子婿过韶关还愁还苦。金奶奶把虱子粉在她皮肤上涂匀,唠叨道:“都是小狼这混子!干嘛不好,非得带我们家琪琪去游水。瞧瞧,这比馒头还白的一层皮,都成什么样儿了!回头她妈还不把我这老太婆咒死!”炳熙在一张藤椅上摊手摊脚地摆个舒服的姿态,呵欠一个接一个,比谢霆锋摔的吉他还多:“奶奶,你就不能让你的嘴息一会儿?我这都困死了。不就几只鸭虱子吗,抓几天就完事了!”雅琪脸上多运转情:“真的?”炳熙幽幽道:“或许你的肉好吃,它们定居下来也不一定。”雅琪气得拿脚去踢藤椅,炳熙合上眼帘:“你踢它干吗,痛的还不是你自个儿?”雅琪赌气不说话。老太太帮她插完裸露在衣服外的部位,正要叫炳熙出去,炳熙已鼻息均匀,跟周梦聊天去了。

  曲素慈的家沉在一片麦海与向日葵的火焰中。二层小楼古旧得要长胡子,周身爬满各色藤蔓,密密匝匝,垂青泻翠。炳熙在门口碰见的素慈。她把头斜依在一匾金花葵花上,仿佛观音现世。炳熙笑道:“等的葵花都要谢了吧。”素慈淡淡一笑:“你就喜欢皮。进去吧,我爸倒是等得不耐了。”里面的曲长庚听到人声,扯了嗓子喊:“好小子,我老人家从来不等人,今天可算破例破到家了!”炳熙迈着碎步进门,笑道:“这是曲伯给我面子,我看看今天都有什么好菜——嗯,莴苣抄蛋,酒煨螺丝——啊哈,都是我喜欢吃的。”曲长庚把筷子一点旁边偷笑的素慈:“这是丫头特意给你准备的。女大不中留啊,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痛起姑爷来了!”素慈红了脸:“爸,看你说的什么话!”说着,移步往厨房去了。

  炳熙殷勤地给他未来的丈人夹菜,曲长庚一面高呼:“免了,免了。”一面把炳熙夹来的菜往嘴里填,一会儿功夫,嘴就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几只嫩黄柔绵的小鸡踱过来觅食主人嘴里掉落的饭渣。两只红掌肥鹅也在一边相机而动。炳熙心道:这院子都能称作诺亚方舟了。曲长庚终于梗着脖子囫囵吞下一嘴饭菜,抹抹嘴唇到道:“菜是好菜,就是缺酒!”扭头朝厨房叫道:“丫头,把我那半瓶酒拿来!”素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爸,你糊涂了,那酒不是当佐料用光了吗。”曲长庚梗更脖子:“丫头哄我老人家,当我没看见,你把那半瓶酒都倒在空酱油瓶里了!”素慈的谎言被赤裸裸地揭穿,她面色绯红:“爸,你得戒酒!你那肺病——”“啥病不病的!今天见到姑爷我老人家高兴!你不给拿我亲自动手了!”曲长庚牛劲十足。素慈只得取了装酒的酱油瓶送过去。曲长庚取下罩在瓶口的酒盅:“再去拿一个啊,丫头!这小子也得练练酒胆了!”炳熙把螺丝肉子吸到嘴里,单指将剪了屁股的螺丝壳弹到一只大白鹅面前,说道:“曲伯硬要我喝,你自己怕过不足酒瘾,酒源有限呢!”曲长庚提起酱油瓶晃荡几下,果然不足三酒盅,只得摇头晃脑道:“罢,罢!今儿个我唱单簧!”素慈跟炳熙对上一眼,挂着笑意回厨房。

  一杯酒下肚,曲长庚的话匣子大开:“我老人家不是吹,想当年,我出任一村之长,哪个王八见到我不是点头哈腰充孙子的!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连个娘们都不跟我老人家亲热了!就说‘陈记商店’的那个陈家婆娘吧,当初我没少办她,嘿,说句笑话,老陈头那儿子小陈头,我看着还像我的种呢!现今她避我比避瘟神还勤快!”曲长庚咂咂嘴,感觉到一吐郁结的爽快。炳熙是个绝好的听客,点头赞许,瞪眼惊诧,表情随着曲长庚的声调的抑扬顿挫而阴晴不定。心里缺犯嘀咕:老爷们也是憋闷的慌,平时没个人与他为善,跟他攀谈,一肚子话都快发馊了。曲长庚又仰脖饮下一杯,:“我老人家这一生做的亏心事万万千千,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认罚也认命。只是苦了我那没娘的素慈丫头。唉,她跟他妈一点不像,心比鸽子毛还要纯白,我就怕她哪一天被自己的善良给出卖了。”说着,眼角滚出一粒混浊的泪。炳熙觉得自己有责任拍胸脯做个保证,把筷子一顿,说:“曲伯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就像你待她一样待她!”曲长庚摇手叹道:“别!你真个像我这样待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这丫头受我的气够多了,她嘴里不说,我心里明白得很!”曲长庚往杯里斟酒,才满上半杯便断流了,他伸出青苔一样粗糙的舌头,吮吮瓶口,继续磨牙道:“我说,你小子就要考大学高升了,到时别像个天杀的陈世美,把我这丫头一脚给踢开,那样我老人家可不答应!”炳熙呛了一口菜,忍住咳嗽道:“哪能呢!”曲长庚醉眼迷离,冲他挤挤眼:“我送你句话,姑爷,看见女人就当自己是女人,这样就能在女人堆里守身如玉,看见男人就当自己是男人,这样就能在男人堆里威风八面。别不听我老人家的话,不然你迟早会吃亏!”

  素慈这当儿上了一碗碧水青天的青菜汤,炳熙心里呼一声:“才说陈世美呢,包青天就上来了。”素慈冲他温柔一笑,指尖挑一挑鬓角凌乱的发丝,坐下来陪吃。

  一顿饭吃得漫长比一个世纪。素慈要收桌子,曲长庚拦了她手,把嘴冲闲散在一边逗白鹅玩的炳熙奴奴:“这里交给我了丫头,你陪那小子去。”素慈驱散几只缠脚的小鸡,往闺房便走,炳熙挠挠头,抬腿跟上去。

  素慈的房间仿佛水月洞天,自不是俗不可耐的蠢物能随便下榻的。临窗一副镶镜镂花胡桃木大床,上覆洒满百合花的一床被子。与床紧邻的踏板上纤尘不染,一只堆满绸布的柳条匾端坐其上,仿佛聚宝盘,异彩纷呈,流光溢彩。正对窗户摆一张花梨木书桌,右桌角堆一叠墨香四溢的线装旧书,想是她那唱大戏的母亲唯一留下的纪念物。一本摊开的《浮生六记》被灌进来的天风翻得“哗哗”乱响,像是多嘴的麻雀。女儿家的妆奁害羞地躲在门后,隐隐露出一角。石榴花与蟾蜍花竞相开放,打窗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几弯藤蔓伸长了脖子,要跟梨花带雨的女主人谈天说地。天窗把阳光采进来,屋里温馨得仿佛窝藏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私生子。

  炳熙把目光悠悠地投到书桌上,走过去,将《浮生六记》捧起,翻几翻,笑道:“素慈你觉得书里的芸娘跟你可有一比?”素慈依窗俏立,抚弄一片绿叶,说:“我跟她可没法子比,她的经历可不是一般的坎坷。”炳熙玩笑道:“我看啊,她除了比你多了两颗大爆牙外,其他她的优点在你身上都能看到影子。”素慈露齿一笑:“又皮了。怎么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炳熙笑道:“也只在你面前在你眼中,我是个孩子。”素慈浅浅一笑,回身揭开被子,仿佛打开一支花苞。炳熙愣怔着眼,心跳到嗓子眼。被子开处,露出一只蝈蝈笼子大小的草编盒子。素慈揭开盒盖,把盒子托在掌心,送到炳熙面前:“尝尝,新采的槐花,用井水泡过了。”炳熙下意识抚抚胸口,轻舒一口气,把手捏了一小撮清芬绵白的槐花,揉进嘴里,果然香酥甘甜,口味不俗。素慈含笑问:“怎么样?”炳熙口齿留香:“还能怎么样?跟你认一样,怎一个‘美’字了得!”素慈吐给他一字真言:“皮!”

  炳熙在家里的地位,可以用一句民谚来形容: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在炳熙家,他是猴子,金父是老虎。金父是在黄菱树下长大的。那年头,马寅初关于计划生育的论文只被人当草纸用,于是乎,举国上下孕妇横行,在那句“人多力量大”的文盲口号下生下一窝又一窝,仿佛跟母鸡比下蛋,跟老鼠比下崽。金奶奶在时代洪流中,一口气生下六张“嘴”。不幸的是其中四个夭折了。这不幸一半是对于金奶奶,一半是对于金父。金父只恨他们没一下子全死,而是一个接一个,上厕所似的相继赴死。金父在家是长子,跟金爷爷共顶一片天。然而金爷爷在第六个孩子“呱呱”坠地时,等价交换似的合上了眼帘,去了黄泉不归路。金父一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争工分,打零工,劳累的吐血,才把这个破散的家维持下来。为了老二上大学,他几乎把手脚全盘出卖给了财神爷,身上的血也差点卖干了。老二不负众望的出了大息,在政府机关捧着铁饭碗当着大官。金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在政府部门当了保安,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一把好日子。金父为人厚道勤勉,对儿子则显露出另一番嘴脸。他一旦给炳熙下道命令,九头牛也拉不回头。他的原则是:炳熙要不学业有成光耀门楣,要不引退学海,做个规矩的农人。然而炳熙从来在学习上三心二意,成绩中庸得很,对农活又提不起兴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注定了父子不合。两人常常短兵相接,有我没他。

  这回金父接了老二的圣旨,从城里赶回来接雅琪回去复习,顺带探一下阔别的妻儿老母。金老二唯恐雅琪乐不思蜀,把回程的火车票都交到了金父手中,时间是明天清晨。跟金父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只立起来有人高的狼狗,耳朵尖得像刀子,眼睛里洋溢着若有若无的灵气。它见到炳熙便扑上去,红赤赤的舌头夹着热气在炳熙脸上卷来卷去,亢奋得不行。炳熙搂住它的头,摩莎它正在脱毛的肩背。金父赶上前,猛地一牵“爪哇”套在脖项上的绳索,再使力一拽,怒斥道:“畜生!你也配跟人亲,成天价只知道吃喝拉撒,不守本分的跟我好生的巡夜,混世魔王一个!败家子一个!”面对金父的含沙射影,指张骂槐,做儿子的炳熙有义务保持沉默。他拍一下“爪洼”的狗头,扭身进屋。“回来!”金父喝住他,“知道剩一个月高考了吧,还不晓得收收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炳熙拿眼角的余光像他老子示威,头也不回的往屋里便去。金父握手成拳,摆出揍人的架势。一边跟雅琪掏心窝子的金奶奶忙上前逮住他罪恶的黑手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儿子都跟你一个个头了,还不该你那火爆脾气!你要让他恨你一辈子啊还是怎么的!”金奶奶打孙子出世就给他充当保护伞的角色,现在更是老当益壮,人老伞不破。金父不敢对老母动粗,只得该武谏为文谏,冲炳熙的背影吼:“打摆子的你!整天的混,我看你最后有个什么好果子吃!你老子我看着!”又自叹似的说:“我姓金的怎么摊上这么个龟儿子?!累死累活,在外面给人充孙子,我到底是为的哪一出啊我!”说着,意犹未尽的往地上射口浓痰。

  雅琪吐吐舌头,移步进屋,炳熙躺倒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个死尸。雅琪把手在他木木的双眼上晃几晃:“堂哥,是不是被我叔的雷霆大怒给震傻了?”炳熙打开他的手:“你烦不烦!我看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哑巴,话都留到这辈子说了!”“我看你下辈子不用吃饭了,你看你都气饱了,撑着了。”雅琪想缓和气氛。炳熙不接她的茬,一语不发盯着墙上班驳的水痕。雅琪想想无聊,又不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只得动身要去。炳熙忽地从藤椅上弹起,问道:“明天就走了吧,要不要我送送你?”雅琪瞧他脸上灰色褪去不少,笑道:“算了吧,凌晨六点的火车呢,谁还不想在梦乡里多呆会儿?你还是在学习上多上上心,别老跟我叔赌气了。”

  雅琪差点儿火车站没去成。狮子狗“贺贺”跟“爪洼”争骨头吃,被“爪洼”飞起一口咬得灵魂出窍,鲜血横流,娇生惯养的它哪里受得了这些个,夹着尾巴一路狂吠,跑得不见踪影。雅琪急得跺肿了脚。金奶奶动员一家子挨家挨户的问,找,连茅坑也没放过,就差挖地三尺了,却哪里有个狗影子。

  正当众人筋疲力尽,垂头丧气往回走时,棉田里整苗的范六孩的胖母亲拄着锄头,冲他们一行人嚷嚷:“金老太哎,你来看看呕,不知哪个谗嘴杀了狗,把狗皮埋我田头了!”金奶奶听得眼里金星乱冒,由炳熙搀着一步步挪过去。一张血淋淋的长毛狗皮在稀松的泥土里浅埋着,腥风血雨招来几只绿头苍蝇。雅琪眼都直了,忽地双手掩面,矮下身去,放声悲歌。好看的白纱群摆委顿在地,对泥土投怀送抱。

  秦园村素以羊多,狗多出名,——因为偷羊贼一抓一大把,所以养狗御盗。后来城里的狂犬病波及乡下,狗成为整治的对象,一群乡干部提着铁棒,四处打狗。那时打狗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断牙缺齿的老狗在田野里匍匐,谁见了都有抄家伙灭它,食其肉,寝其皮的权利。如今虽然狗患无穷的岁月不再,不少贪恋旧时光的农人仍然故时从游,时不时打个狗,给胃子过过年。倒霉的狮子狗“贺贺”大概已经把坟筑在哪个食客的肚子里去了。

  金奶奶嘴角抽蓄:“造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呕,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徕!”炳熙把手碰碰雅琪一耸一耸的肩头:“嘿,多大的人了,还装小女生呢!不就死了一小狗崽子吗,堂哥我等‘爪洼’下了崽,给你端一窝子去!”雅琪抽抽搭搭道:“你们乡下人真残忍,跟原始人没什么区别!愚昧,智障,白痴,不要脸!”炳熙道:“嗳,打住,打住!你也留点儿好词给你们城里人,别都用光了!我都说了给你陪狗了,你还要怎样啊你?”雅琪孩子气道:“我只要我们家‘贺贺’!你们乡下的狗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不懂温柔,谁还要啊!”金奶奶捉住她的手:“乖孙女,心里甭吃劲,奶奶捉到那个缺德鬼要他好看!乖,别哭,啊?跟奶奶回去。”三哄两哄,雅琪一步三回头的跟“贺贺”的皮架子诀别,人狗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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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31
  (二)

  明天,炳熙睡到日上三竿才昏蒙蒙的醒转。雅琪早去了,现在怕已到站了。金父也带了一肚子训儿子的话去做他的“孙子”了。

  金奶奶在摆着你菩萨的朱漆大柜前虔诚地烧香拜佛。新割的艾草和菖蒲散漫着香气,满屋子都是,逼着一些蚊虫向外移民。炳熙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看那个五官模糊莫辨的泥菩萨,越看越像一只有金色斑纹的青蛙,正匍匐在水草上饲机吐舌吞虫。他伸个长长的懒腰,问道:“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这么香火隆重的?”金奶奶朝那“青蛙”点仨头,说道:“立夏呢孙子,我顺便给菩萨许个愿,保佑我们家小狼考上大学,做个状元。——哦,你妈还煮了鸭蛋,你把我那份也吃了,今天我吃斋。记得在麦田里吃,这样才能避暑。听见奶奶的话没?”立夏在麦田里吃鸭蛋,啃烧饼,是着方水土的习俗,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炳熙穿衣蹬裤,洗漱完结,抓了几只鸭蛋,三步两步,融入一派清晴的夏光里。

  麦浪滚涌千里,细碎的阳光跳动其上,仿佛鱼鳞明灭沉浮。串场河宛似一条巧寄相思的纸船,劈波斩浪,动态十足。范六孩划着小木船优游地掠过河面。小碗坐在船舷上,薄底粉花凉鞋拍打着水面,眼神四处游荡,不时把手横扫水面,抄起一把水,兜六孩个落花流水。六孩要待停浆还击,她又拍着船舷告饶。一个撑着水泥船收龙虾网的老人朝他们投来一瞥,六孩便远远的招呼道:“二爷,收网呢!有好货没?”老人边把附在网身的小鱼小虾往网底兜,边应道:“少呢!都给老陈头用电触得没多少了。那个老王八啊,连指甲盖大的鱼籽都不放过。偏偏他又捕得多,你说这还有好货没有?”六孩船走偏锋,与老人的船擦身而过,回头道:“也是咧。小陈头倒不贪,就他那秃头爸撑不死,恨不得把串场河的水抽干了,把鱼虾望自家稻囤子里堆。”小碗见着那老人的船荡远了,含笑问他:“六哥,你喜欢钱不?”六孩道:“傻子才不喜欢钱!”小碗又问:“那你喜欢我不?”六孩道:“这还要问!”小碗满意一笑,忽道:“我要你只喜欢我。六哥你能吗?”六孩敛敛浓粗的眉:“怎么了,小碗?”小碗正色道:“我要你说,我要你说你只对我一个人喜欢!”六孩顺从地说了,追问道:“究竟怎么了,小碗?”小碗道:“我听人说,老陈头想花高彩礼,让你做他们家倒插门的女婿。可是真的?”六孩停浆道:“你听人胡说八道!”小碗撅嘴道:“据说你妈动心了都。”六孩大手当空一挥:“她敢!小碗,我再没出息,给人做倒插门的女婿也插不了他家!那个鸡蛋过手三两轻的老东西!”

  小木船飞鱼般破浪前行,伴着舒耳的“划——许——”声。水浆划伤的河水仿佛上了上好的金疮药,瞬息弥合如初。小碗忽地眼睛一亮,把手指向岸:“六哥,你瞧!”六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沿岸的麦垄上隐约呈现一白一黄两个人影的轮廓。他默想,还没到麦穗长成的日子呢,哪个猴急的把稻草人提前给扎上了?正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影动弹开来,超他们直挥手。小碗道:“摇啊六哥,快!是素慈姐在喊我们呢!”

  炳熙和素慈上得船来,小碗抱住素慈的膀子打秋千道:“你们也去仇湖赶集呢!我还以为炳熙哥上学去了呢。钱猛哥是早走了的。”炳熙道:“我闲人一个,再说了,对我这种人,学跟不学一个样,去早去晚都是混日子。”六孩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你跟钱猛是咱村的希望,既然你不想呆在乡下玩泥巴,就得把学上上去。我城里没去过,还指望有一天你带我去看看眼界呢!素慈姐你说我这话对不?”素慈道:“他呀,也就嘴上这么说说,大学在他心里装着呢!”炳熙笑道:“希望是有的,但这希望在田野上,空旷又渺茫。”

  麦田过尽,扑面是蝶穿蜂舞的一片油菜花田,熊黄黄的火焰烧得铺天盖地。几个捏了空瓶小孩子隐在油菜田里捉蜜蜂,满身的油菜花粉,香喷喷。他们看见素慈,把小手举向头顶,摇得不亦乐乎,甜甜的叫:“素姐姐,素姐姐!藕可能吃了?”“藕才不好吃呢!素姐姐我不吃藕,我要吃莲子!”素慈博爱是笑:“好的。素姐姐答应你们。等到藕熟了,莲子饱了,素姐姐分给你们吃!”一个小胖子伸出小拇指,说:“素姐姐这么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哦,马上有莲子吃罗!”一个小男孩把灌了蜜蜂的瓶子贴在耳畔听听,说:“素姐姐,小蜜蜂在唱歌呢。‘嗡——嗡——可真好听!你也听听!”小碗接口道:“小蜜蜂哪里是唱歌?它在哭着要妈妈呢!”小男孩张大了嘴,一脸惊愕地望向素慈。素慈笑道:“小碗姐说得对,小蜜蜂找不到妈妈,可伤心呢!”炳熙笑道:“小蜜蜂肚子饿了,要喝奶呢!”小男孩天真道:“那我放它去跟妈妈要奶喝。”说着,拧开瓶盖。那只蜜蜂正暗无天日,忽见一道天光泻下来,立时嗅到自由的气息。它迟疑地爬到瓶顶,当头看见一只黄兮兮的东西横在眼前。它以为是大黄蜂拦路抢劫,屁股一翘,射出它的生命之箭。小男孩端了手指来瞧,胖乎乎的像蚕宝宝,立马哇哇大哭。小碗把小指远远去钩他的鼻子,说:“没羞,没羞。”素慈忙让六孩靠了岸,上岸把小男孩的胖乎乎的手指头横到唇上,吮尽毒液,吐了,从身上抽出丝帕,包扎完当,哄得他不哭了,这才蹬船。

  六孩的小木船固然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大马力的挂浆船。一船人听到低促浊闷的马达声时,老陈头的挂浆船还只是一只漂流瓶,一忽儿工夫,挂浆船便衔住小木船,快得仿佛在运使段玉的“凌波微渡”。

  老陈头五短身材,体格壮得赛西班牙斗牛。身上鼓鼓隆隆的好似焊了铜块。如果不是那张阴风怒号的老脸,他完全像个庄稼把式。他脸上的五官出奇的不对称:左眼居高临下傲视右眼,右眼觉得左眼门缝里看人,着实可恨,跟鼻子站一条战线上,结成联盟。肥厚的嘴唇深藏在浓密的花白胡子里,坐观龙虎斗,亢奋得上下唇错了位。一角黄牙当仁不让地给弱势个体左眼添翼,把方针政策往左倾。两只招风耳也祸起萧墙,不肯平起平坐,大该右耳所受的地心引力小些,故而

  不得已屈居下位。老陈头因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丑貌,从小受尽白眼,骨子里有股浓郁的复仇情绪。曲长庚在村里做无冕之王时,老陈头的媳妇翠花隔三岔五的被召到大队开会。其实会员就翠花一个,会长便是曲长庚。老陈头凭他那张鬼脸娶到翠花这么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足以说明他不是吃素的。他也不跟曲长庚去闹,而是将翠花吊在树上,堵了她嘴,拿根柳树枝往死里抽。到最后翠花听到“开会”两个字,浑身便哆嗦得厉害,仿佛还疟疾。曲长庚都看不下去,不得不放手了。老陈头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村里第一家商店“陈记商店”,便是他脑袋的杰作之一。他还兼顾贩货、打鱼、捉水鸡,总之,哪里有钱可挖,他奔哪里,比飞蛾扑火还勤快。翠花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小陈头行销骨立,手上的气力只够去缚鸡,五官端正,圆是圆,方是方,跟老陈头完全脱轨,跟他妈倒有几份神似;女儿陈翠萍却生得骨骼粗大,身上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眉宇间有股勃勃英气,不是男人胜似男人。老陈头反传统的喜欢女儿翠萍,对小陈头甚至有些厌恶。好在翠花对小陈头加倍的施加母爱,否则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老陈头。

  这时,老陈头熄了马达,朝六孩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仿佛从野兽脸上剥下来的,比他原来的脸还狰狞。六孩回他一个笑——皮笑肉不笑,两人扯平了。老陈头矗立船头,手握引擎柄,说道:“六孩,跟我干吧,别辜负了你这身好骨架!我把你当半个儿子看,跑上几年,这船就归你了!——还有我这丫头翠苹,你要娶过门,我没二话!”六孩窘得跟什么似的,偷眼去看小碗,她正骨朵了嘴冲他抛白眼呢。他搓搓大手:“陈伯,我爸跟你是知交,我一向拿你当长辈看。你也不能难为我啊。我搞不来贩货这套路子。你还是另找帮手吧。翠萍人好心好,可是我有人了,你给他另说个婆家,咱们秦园村的好男人可是不少。老陈头昂昂头:“六孩,我看你还真得好好想一想了,最好跟你妈商量着来!什么事别由着性子!要上我的船,我决不回亏待你!”小碗在一边听得不耐:“嗳,陈伯!人家都说不上你船了,你还罗哩巴嗦个什么劲啊!”老陈头只当她是空气,不置一词,只把眼光投射在六孩身上。船仓里探出一个农家女子打扮的姑娘,声音赛洪钟:“六哥,我不问你有人没人,我不在乎。你要肯来这船上,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你要实在不想来,我们一家子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你甭为难,爽快点,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六孩给这么一堵,反而爽快不来了,咧咧嘴“陈伯,翠萍,我再想想,想想。”老陈头冲他鼓励的一点头,启动马达,挂浆船杀出一条水路,渐行渐远渐无穷。

  船舱里,小陈头把头伸出来,神伤地望向小木船上素慈恬淡雅洁 的俏影,痴痴发一回呆,直到那俏丽的身影模糊了,他也不肯收回迷离的目光。船头的老陈头看得真切,吼一声:“看嘛看!那女人不是好货色,她蒙得了一村子人的眼睛,蒙不过我的眼睛!她妈什么人,她就是什么人!”小陈头缩缩头:“素慈姐不是那样个人,不是。”老陈头吹胡子瞪眼道:“你跟老子顶嘴?!”里面补着鱼网的翠花忙把小陈头拉进去坐倒,朝老陈头道:“他爸,孩子嘴碎,你容容他。”老陈头吼道:“你们娘儿俩一路货色,不但嘴碎,心还花着呢!”翠花立时禁了声,脸上的表情死死的。翠萍看不下去,大着嗓门道:“爸,你就不能平心静气的说话?怎么动不动的就发无名火?”老陈头冷笑一声:“无名火?哼!丫头,你是不知道,很多事你都蒙在鼓里呢!”

  六孩看着挂浆船远去了,往河面吐口吐沫道:“狗日的老陈头!”小碗斜乜他一眼:“你别嘴里骂得凶,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翠萍’呢!”六孩打起浆:“小碗你说的什么话,我哪有!”炳熙笑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素慈也笑道:“小碗,六孩刚才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吗?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没听见似的。”六孩道:“小碗你听,素慈姐都替 我叫屈了!”小碗撇撇嘴:“哼,人家大姑娘管他叫‘六哥’呢,叫得那个甜!还装着没事人似的,骗谁啊你!”炳熙道:“你不有‘六哥’‘六哥’ 的叫得咯崩脆吗,比那个大嗓门还要甜!”六孩也替自己昭雪道:“我跟她真的没咋的,就是在她家吃了几顿饭罢了,没什么。”小碗叫倒:“还没什么呢,都上人家桌上吃饭了,下回还不得……”下面要说的那截子话把她自己吓着了,脸红成熟透的番茄。炳熙眨眼坏笑:“我们小碗真是一叶知秋,由今天看到明天了。”

  过了安时桥,入得串场河主流,满眼是体态富足,吃水颇深的远沙船,拉煤船,冒着浓烟,气势汹汹往前拱,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安时桥桥洞里睡一领破席子的傻子,冲来往行船手舞足蹈,“咿呀”狂叫一气。桥涵里一个炸爆米花的老头对他横眉怒目:“日你娘!傻子你再叫,我割了你舌头!”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拎着一口小布袋,站在桥头往下探望,被傻子逗乐了,也被傻子吓着了,迟疑着不敢下去炸爆米花。

  小木船在河面载沉载浮,被蛮横的巨吨位的船扬起的波颠簸得要散架。六孩只得把船紧贴了蒿草和水浮莲,力倍功半地划船,不时停下手,把浆叶上纠缠不清的水草哩净。

  这船划划停停,四人轻聊慢说,约莫两个钟头,小木船荡到与仇湖街相邻的小河。这里船邻船,篙碰篙,浆打浆,连风跟水都觉得自己来去好生的不自由。日头也来凑热闹,把脸往船上移,要看看船老大带来了啥宝货,使得赤脚的船伙计在火烫的舢板上跳起迪斯科,把粗布毛巾去拖脸上的层出不穷的油汗。船老大扣着大草帽,挂条粗布裤衩,蹲在船头跟买主暗哑着嗓门论价钱,嘴里的铜头烟斗抽得“吧嗒”“吧嗒”响。船舱里的水货发出阵阵腥臭,舱里的塑料制品也化了一般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老陈头的船临桥停着。舱里搬出的龙虾网,鱼篓什么的在船头堆成一座小山。老陈头裸着古铜色的肩背,正跟一个买主讨价还价。小陈头也打了赤背,皮肤白得让女孩子看了立马心生上吊的欲望;透明得仿佛可以看见包在里面的五脏六腑,身上的肋骨纤毫毕现,墨绿色经脉也一清二楚。他接过翠萍打舱里递上来的渔具,往小山上加小山,小白脸上汗水恣流。他妈翠花提了河里的脏水冲刷船上更脏的舢板,看儿子累的,心下不忍,放了水桶,过去爱怜地用袖子给他擦汗。老陈头忽地吼道:“你过死婆娘!惯得他毛病!没用的东西,想做我儿子,就得吃苦头,就得给我炼一副铁架子!”翠花怯儒地提了水桶,兜水去了。

  翠萍把一叠鱼网捧给弟弟,昂头看见船缝里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即扯开嗓门喊道:“嗨!六哥你到了啊!”六孩正诧异谁在叫他,小碗努努嘴,撩起眼皮,盯着他的眼睛看:“人家大姑娘跟你问好呢!”六孩缓过神来,对着那边的翠萍一扬手:“是勒!你忙呕!”小碗听不惯他话音里的热乎劲儿,伸手一拧六孩的腰身。六孩忍住痛,反手将她 的小手抄在自己宽大的巴掌里,握得死死的。小碗眉毛上扬:“痛,六哥你弄痛我了!”六孩咧嘴一笑:“你也知道疼啊。”松开她的手。小碗横他一眼:“六哥可真坏!”

  小木船完成使命,一船四人弃船蹬岸。仇湖街人满为患,还好警局的人倾巢而出,否则难保不发生诸如伊路撒冷朝圣路上人踏人的悲剧。小偷借机在人群中一试身手,满载而归;男友终于有了个充当护花使者的机会,把女友护在怀里;老人牵了孙子的手,诚惶诚恐地移步换位;高个子看到的是一片丰硕的西瓜田;矮个子看到的是一片丰茂的森林。人语声繁芜嘈杂,分贝大得可以当资源去煮熟一锅鸡蛋,半空浓浓的一团浮尘,洒上人们的汗水,都可以当地用去种庄稼了。小贩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石头说得点头,把死人说得诈尸。各家饭店挂牌宣告客满,不少人站在饭店门口梗着脖子往里探头,一待里面有人里席,立马饿虎扑羊般扑到一桌狼藉上。街边一水儿摆着一缸缸蒙了麻袋的熟藕,粗地赛大腿,嫩得塞萝卜,香满一条街。

  炳熙一行人在人海左挣右扎,南冲北突,仿佛逆流的鱼。市面上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各色物事,照得他们眼花缭乱。小碗看中一件暗花镶金边马甲,六孩当即打巴掌宽的牛皮腰带里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钱包吃得小贩。小碗把马甲在身上比划着,笑问素慈道:“素慈姐你看怎样?”素慈抿嘴一笑:“这你该问六孩才是。”小碗把脸飞红:“素慈姐你坏!”一指炳熙道:“都是炳熙哥给带坏的!”炳熙笑道:“青天白日的,我可不想唱《窦蛾冤》。”六孩道:“小碗穿什么都耐看,就跟土地长土豆,猫儿上蛤蚤一样自然咧。”小碗挽了他手臂,羞怯地把脸贴上去。炳熙瞧着眼馋,把手伸过去勾素慈的手,素慈轻轻甩开,寻个人隙钻进去。

  炳熙赶上素慈。她正立在一副货郎担子前,凝目细看一副紫铜的镂空十字架,架上的耶稣跟他一般消瘦,脸上呈现隐忍的痛苦。炳熙道:“喜欢这个?”素慈把十字架摘下来,放在手心把玩,说道:“我只喜欢他临终时的一句话‘宽恕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炳熙道:“既不能求别人谅解,就去谅解别人。宽恕别人就是解脱自己。”素慈道:“宽恕世人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不能宽恕别人的人也只有自杀这一茬了,可是对的?”炳熙笑道:“你说是就是了,问我也白搭。”当下,问了摊主十字架的价钱。素慈要把十字架挂回去,说:“我还是不要的好。”炳熙拦了她手:“留着做个纪念也未尝不可。这么些年,我们年年来赶集,还没买个可作见证的物品呢。”素慈只得把十字架拽杂手心。

  这时,六孩和小碗相拥着汇过来,六孩道:“你们孙猴子啊,一眨眼就没个影子了。还得我们好找。”素慈抱歉一笑。四人团结一处,往白龙桥挺进。

  白龙桥因出个一条破浪升天的小白龙而闻名。政府拨款在桥边修建了一座白龙亭,四围植花种草,设立景点,虽是巴掌大一地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白龙桥经过一番修缮,看上去年轻得可以,不过,这种年轻是老人削了白胡子,拉了皮造出的虚假年轻,有做作的不痛快。桥东侧香火鼎盛,合抱的大头香杵在那里烈焰灼灼的焚烧,烟火呛得白龙桥直咳嗽,熏得白龙桥都能出演包黑子了。

  走马观花逛了半天,四人肚子都不满地唱起空城计。六孩道:“你们小坐一会,我去买把鱼叉,顺带买点好吃的。”小碗绑了他手,要跟他一道去,六孩把她按在台阶上,说道:“你看你,都成烤红薯了!还嫌不够累啊!人挤人,挤死人。我豁出半条命才能在人群里走过来回,加上你,我还不得把命给搭上啊。”说着,回身杀回人海,头晃几晃,消失不见。

  炳熙拣来几张报纸,在台阶上铺开,招呼素慈坐了,把手在脸上扇风道:“这鬼天气,真不是人养的!”素慈打身上摸出一叠手帕,分发给两人,自己把手帕去拭脸上的汗珠道:“这什么话,骂得莫名其妙。”小碗笑道:“炳熙哥这话好没道理,都说上鬼天气了,怎么会是人养的呢。”炳熙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做不得算。”扇风的手忽地僵住,仿佛遭人施了定身术,目光盯在两个向这边乱抛猥亵的目光的混混身上。

  两个混混发型各有千秋。一个是金黄色的爆炸头,宛似原子弹爆炸时激起的蘑菇云,远远望去又像顶着一球仙人掌;一个白灰色长卷发,仿佛套了狮子狗“贺贺”的皮毛,又好似跟艺术家比气质——社会惯例是:头发越长,表示艺术气质越佳(女子除外)。“蘑菇云”一只手飞速转动一对银光灼灼的健身球,嘴里不闲着的嚼口香糖,望小碗和素慈身上敏感的部位滥施内容丰富的目光;“艺术家”偏着头右手握一杆台球棒,节奏感强烈地往左手摊开的手掌上敲,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躲在墨镜后搞暗箱操作。

  炳熙思忖,原来男人都是狼进化来的啊。素慈和小碗也感觉到有光到在她们身上肆无忌惮的切割,不安地把脸扭过去,拿脑壳招呼俩个色狼。炳熙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两个女人急需他护着的男人。他的目光便带了些狠劲,辣劲,毒劲。“蘑菇云”仿佛从两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子身上剜了块肉,喉结动一下,骨碌碌咽下一口什么。他忽地“呀”一声叫,原来不知觉的将口香糖吞咽了下去。“艺术家”拿球杆一捅他胁下,示意他拿出点邪气来,别尽丢份儿。把眼前那“排骨”整趴了,咱哥俩可就大发了。炳熙跟俩混混的“目光战”正打得难解难分,素慈欠身站起,把小碗的手握在手心,一拉炳熙道:“咱们别惹他们,走了好。”这下俩混混不干了,“蘑菇云”听他妈说口香糖咽到肚子里于身体不利,便把一口怨气撒到炳熙头上,俩钢球在手心转得差点做离心运动,上前截住炳熙,脸上风起云涌:“我说哥们,一人玩俩妞,你消受得了?给咱哥俩发一个,咱找个旅馆疯上一把!如何?”炳熙浓眉纠成一条蟠龙,嘴唇抖动,与他冷然对视。“艺术家”也来助威,打身上摸出一包“红杉树”,弹出三根,高矮有序。自己叼上一根顶端的,给“蘑菇云”发一根中端的,然后把烟盒递到炳熙面前,一只手耍着球杆道:“哥们来一根,甭客气!我们俩兄弟也没其他想法,咱就想借你一女人用用,用完立马还你,怎样?”小碗心尖儿直打颤:“流氓!”人群中几个人闻声看过来,一脸看客的幸灾乐祸。“蘑菇云”上前一拉小碗的衣摆:“

  别价!小妹妹还挺火辣的呢,大家都是人,你也需要我不是,看你急的,咱就就地解决了吧。”小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猛地甩手给他一耳刮子。“蘑菇云”不急不恼,把手摸摸脸:“咱们还是个烈女呢,玩起来肯定劲爆!”素慈息事宁人道:“两位大兄弟,我们是农村来的——”“就是农村来的咱才玩得起,城里的妞儿咱玩不转,钱甩上一大把,也搞不定!”炳熙盛怒上脸:“滚你妈的,什么鸟!”拥了素慈小碗往人群里面塞。

  “艺术家”一杆子扫过来,打得炳熙一佛升天,二佛捏磐,骨头差点错位。素慈惊呼一声,回身一把揽住炳熙摇摇欲坠的腰身,急切道:“伤哪儿哪,啊?”人群中终于飞出几个和平鸽,咋呼道:“年轻人,别玩得过活了,这可是要担待王法的!”“这法律可不是好玩的,越横还越跟你横,越蛮还越跟你蛮!”“艺术家”把个球杆在人前点点:“你,你,还有你,他妈什么东西!少管小爷的事,小爷我就这德性,小爷我愿意!”“蘑菇云”则有些惊恐,朝“艺术家”直使眼色,心说话:咱赶紧着开溜吧,别为个娘们把几天的花花日子交给警察去支配。

  人群一阵剧烈骚动,小碗失神的眼哞“啪啦”打亮,声音颤颤道:“六哥!六哥我们给人欺负了!”六孩扛了把碗口粗的鱼叉,沿着人墙缝隙冲过来,一看倒在素慈怀里的炳熙,一时全明白了,把一袋杂食往地上一摔,鱼叉横过来,往气焰高高的“艺术家”大腿上便刺。“蘑菇云”反应快了一步,一把推开“艺术家”,自己也一头扎进人海。“艺术家”躲过一劫,被眼前这个黑猩猩吓破了胆,甩了球杆,连滚带爬扒进人群。六孩怒火未熄,抓了那杆球棒,往膝盖上一顶,双手使力,“啪”一声,球杆折为两截。

  素慈两眼噙泪,把臂圈住炳熙的头,带着哭腔道:“怎么样了你?到底说句话啊你!”炳熙忽地从他怀里挺身而起,拍拍刚吃过棒的腰身,笑道:“没事呢素慈!都装的。——能枕到你的手臂,我这一棍吃的还不亏!”忽地皱一下眉头,怀疑自己把自己给拍痛了,刚才躺在素慈怀里确实没感到痛楚。素慈破涕为笑,把手指点向他:“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小碗还在后怕把身子紧贴了六孩,嘴巴一开一合,喘着气道:“六哥你怎么才来!”六孩嘿嘿一通笑,拎起地上躺着的袋子,打里面理出桂花糕,熟肉藕片,小龙包子,又整出一瓶汽水,在三人面前晃晃,说:“这可是我套圈套来的呢!只花了三毛钱。我手长,一伸手就给套来了。那老头不肯再卖我套圈,还求我别砸他生意呢!”炳熙要过汽水,拿牙撬开,灌上几口,交到素慈手里。素慈抿一口,转手递给小碗。

  四人就着汽水,一通好吃。六孩把手背去抹大嘴上食物的残骸,说:“该是回去的时候了。”素慈道:“你们先回吧,我去庙里看望一下我干奶。回头抄小路回去。”炳熙道:“这里够乱的,什么鸟都有,还是我陪你一块去吧。”小碗也道:“就是。我也跟了你去。——六哥我们也去庙里看看吧,反正时间还早着呢。”四人掸掸一身灰尘,一路攻人城拨人塞,离了纷扰的人流,踏上弯弯肠子路。

  仇湖庙多,土地庙犹多。信婆善公每于阴历三月十九齐聚一座规模颇大的庙宇中,焚香祈祷,以求岁月静好,晚年安和。这座庙其名不详,匾额上金漆剥落得彻底,只见一片惨淡的灰白像信徒们显露无穷的嘲弄,仿佛庙宇的一个白眼。政府顾及名誉,把原本遍体鳞伤的庙宇肢解,什么“文殊观音”,“太白金星”,“四大天王”都给遣送到正宗的庙宇,享受文化气十足烟火气亏欠的人间烟火。

  素慈一行到得庙前,落入眼帘的,是座露天的破庙,院墙坍塌,庙门不过是独当一面的门框子,与外围藕断丝连。一杵大香立在院子当中,烟气蓬勃,熏得人涕泗横流。近百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双手合十,口吐梵音,绕着大香缓缓移步,一脸死寂的虔诚。

  素慈逮住一个老人问女主持的住处,老人道:“主持舍不下这庙,要在这里坐法三个月,现在还在厢房里坐禅,没去任职。”言语里充满对主持的崇敬。庙里正房里摆满砖头木板搭成的临时饭桌,满满当当坐了蓬头垢面的人,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咽着信徒们布施的素食。天光从镂空的屋顶洒下来,懒懒的,没遮拦的,刺目的,造出一派神圣的气气氛。

  四人蛇行蜗步,左折右曲,进了一间犹存半个顶的厢房。厢房里摆一张木板床,一张年代久远的楠木茶桌。床上闭目盘膝坐着个发丝如银,面似核桃,一身旧而干净的行头的老尼。如果她的面前横一把倚天剑的话,武侠爱好者一定以为她是灭绝师太的化身。这尼姑曾以生吞瓦片,苦身修行而赢得众多信婆信公的追捧(整得跟追星族似的),身价顿涨,一次放焰口的所得跟当红歌手的出场费有一比。女人长得美希望做明星,长得平凡便希望做老板或老板娘,长得三份像人,七份像鬼,便只好出家去做尼姑。这尼姑天生眼皮上翻,露出猩红一片眼肉,男人见了会三天不知肉味,因为恶心;女人见了也会三天不知肉味,以为兴奋。故而人们送她个外号“红三姑”。红三姑也嫁过人,一个瘸子,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瘸子跟一寡妇好上了,红三姑一气之下遁入空门,剃发修行,庙里的老主持大病将死那会,她不舍昼夜的伺候着,老主持念她是好,临终前让她接任了主持职位。

  素慈轻呼一声:“干奶,你老人家可好?”红三姑缓缓睁眼,炳熙只觉眼前血光一闪,耳畔传来小碗的一声惊叫。红三姑盯着素慈一番打量,眉头微撮:“你是?”素慈呀然道:“我是你干孙女素素啊!”红三姑低头回忆良久,忽地以手加额道:“奥,你就是那个文绉绉的,见人就躲的素素吗?女大十八变啊,当年最后一次见你,还是个小毛头呢!”说着,收腿整衣,起身落地,提了桌上的陶瓷水壶,倒了四碗茶水,一一递到他们手里:“来,来,干奶能招呼你们的,就这茶水了。”素慈接了茶水,平端着:“干奶你息着,本来就是图见你老人家一面,看你老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我就放心了。”红三姑干巴巴的笑:“都埋半截子土的人了。只想你们好过。你也大了,听说是早说了婆家的,结婚时干奶一定给包个无大不大的红包。”素慈把碗捧起去遮住半边红透的脸,一抹茶水打她嘴角游下去。小碗一指炳熙,笑道:“素慈姐今天把人都带来了,这可就是了。”红三姑眯起眼睛细瞧:“恩,是块好料子。瞧着,骨骼清奇,浓眉俊眼——我干孙女将来有的甜头吃了!”炳熙笑道:“你老人家看偏了,别人管我叫‘贼眉鼠眼,猴子身段’,哪有你老说的好听。”素慈把胳膊碰碰他:“干奶夸你还落个不是,你真叫皮。”红三姑抚掌大笑:“这孩子这嘴说的,有趣得紧呢!”

  红日西沉时,六孩披着夕晖回家。范母肥硕的身躯歪依在门框上,嗑着南瓜籽,地上铺了一片籽壳。见他回来了,竟一反常态的笑脸相迎:“六子,嘛儿晚了,干啥去了?”范母生过六个孩子,上面的五个不是淹死了,便是饿死了,只六孩岿然独存。难以想象一个身上掉了六块肉的女人,居然还丰肥若此。六孩怔住,看陌生人似的看她,又转头去看夕阳,看它是否打东边落的。范母把一圈南瓜籽塞进裤袋,拍落一手细粒粉尘,上前拉了他臂往屋里去,说:“六子,你瞧,咱家多了些啥?”六孩进得大门,当头看见一只描金雕凤的木箱,摆在阴冷潮润的泥地上,格外显眼。范母笑不离扣,开了箱子,打里面抖出一叠一料子,说道:“怎么样?六子,你以后不愁没衣服穿了。”六孩惊诧道:“这打哪儿来的?”范母看他脸,淡淡道:“六子你也不小了,该是成家个人了。陈家女儿翠萍多好个人,村里想娶她的男人,十个指头数不来,人家一大姑娘,指名道姓的要你!我的儿,这是老祖宗积德啊!你看,这不陈家都把聘礼给送来了!”六孩立时脸面黑封,双眼瞪得牛眼大,网状血丝清晰可见:“这个该死的老陈头!——你赶紧着那这箱子给我退回去,让我再看见,砸了当柴烧!”转身回房,狠狠摔上门。范母在阴暗中张大嘴巴,跟河蚌似的,许久未合。

  炳熙原打算在去学校炼狱前,美美睡上一觉。他姐姐的不期而来把他的美梦敲碎了。金花小时侯长相一点不含糊,一张脸盘子加一步好走,惹得不少男学生为她而拳脚相向,大打出手。他跟哪个男娃一牵手,哪个男娃一个月不尿床,乖巧得仿佛一只小狗。然而天嫉红颜,金花十岁时,忽而不名不白的患上了老膜炎,一头水草般光鲜的头发脱得干净,身上的灵气也被秋风挟持了,一去不回头。金奶奶给孙女取金花这个名字,原盼她像《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一般人材出众,美丽百分百。谁承想金花的脑神经跟杨丽坤的是同一根,杨丽坤痴了,金花也傻了。津花大病一场,身心倍受摧残,上学智力跟不上,只好在家待着。不久,炳熙来到人间与她争宠,金奶奶一门心思的爱护炳熙,把金花忽略了。金花无人照料,一日吞下一包红糖,晚上小兽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惨呼“牙痛”,金家上下一时没当回事。不几日,金花牙齿脱的脱,损的损,一嘴破牙仿佛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遗址。村里穿开裆裤的小皮孩常追在她后面叫“小婆子”,意谓她人未老牙已破,吃饭只能如老婆子般偷工减料,不嚼而咽。金花长到二十岁摸样尚属过得去,而且身为一村姑,整日面对的是猪食,鸡料这类琐事,按照村人的见地,智商高低并不打紧,只要能生孩子就行。金花嫁的是个木匠,家里有一老母。

  金花婆婆对媳妇最大的希望就是八百里加急的给自己生个“带把儿”的。然而金花的肚子不争气,硬是瘪瘪的,仿佛歉收的粮仓。这让金花婆婆心急如焚,恨不能借她一个肚子。因了此,婆媳间关系出现裂痕,婆婆背地里管媳妇叫“碱包”——播了种子不出苗的盐土地。

  金花的男人,那个木匠,有一回陪金花去城里抓药,顺便自己也查了一下身子。这一查不要紧,医生说他身上负责传宗接代的零件在闹罢工,得治。转眼几个月下来,金花的肚子鼓起来,赛一面大鼓。金花婆婆高兴得中了风。双胞胎姐弟一出世,金花便成为那一带人家最忙最苦的家妇。

  金花带了儿子小宝小月回婆家。她由于经年累月的劳作,皮肤变成黄褐色,仿佛披了一身黄鼠狼皮,手也粗糙得可以当鞋刷子用。两个孩子仿佛夺走了母亲的白,一个个粉都都的像小白猪。金母捉了女儿的手,眼珠子不错地看她,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不定。金奶奶把小宝小月揽在怀里:“我的心肝肉乖乖,想死祖母奶奶了!”小月在金奶奶脸上香一个:“ 我也想祖母奶奶。”金奶奶喜上眉梢:“小月乖。”小宝则骨朵着嘴,一言不发。金奶奶笑道:“小宝怎么了?见了祖母奶奶不高兴?”小宝把手背在身后:“我刚才叫了祖母奶奶好,祖母奶奶没给糖吃!”金奶奶笑破大牙,一指金花:“都是跟你妈学的,贪糖吃!好,好。跟祖母奶奶买糖去。”说着一手牵一个,牵了俩孩子便走。

  金母把女儿拉见里屋,促膝长谈。炳熙在人语声中睡得好生不塌实,打房里出来,说:“姐,是不是给我送补品来了,我可不要红糖!”金花笑露一口破牙:“炳熙啊,姐脑瓜子不灵,不知道该给你吃什么呢。”金母训斥道:“你个这孩子!没说给俩外甥好吃的好喝的,反倒管你姐伸手了!”炳熙笑道:“我看出来了,我不是妈亲生的,姐才是!”金花道:“兄弟别胡说。妈可没少疼你了 !那年你还小,确粮,妈愣是把你喂得饱饱的,自个儿去啃萝卜叶儿。”炳熙见玩笑开不得,只得一脸动情的样子:“是吗妈?我可得好生报答你!”金母笑道:“你要明白妈的不容易, 我也就满足了。你得把学习搞上去,别让你爸挑出刺儿!”

  晚上,小月和小宝比着闹腾,仿佛两只开足了音量的音响。小月跟金奶奶睡,小宝也要枕着金奶奶的臂弯才肯入睡。那只小床不答应了,一会把小月推下去,一会把小宝推下去,金奶奶只好让俩孩子躺下,自己半躺着依床睡下。半夜里,小宝尿了床,小月从梦里被浇醒,带着哭腔道:“祖母奶奶,小宝他欺负我,把我的新裙子弄湿了!”小宝一脸无辜道:“我没有,它是自己放出来的!”金奶奶哄他们道:“乖,你们舅明天还要上学呢,吵着了他,明天起不来,老师要打屁股的。”小月道:“我不吵了,祖母奶奶话。”小宝道:“我也不吵了。祖母奶奶,明儿有糖吃吗?”金奶奶道:“只要小宝乖,明儿要吃什么祖母奶奶就给买什么。”

  炳熙把头枕着交叠的手掌,侧面望着窗外月华抚慰下凌乱的树影花影草影,入精入神。夏虫在跟帕瓦罗蒂学高音,却又苦于禀赋不良,只得换气不断;潜在水沟里的青蛙鼓动唇舌,话音落地有声,铿锵有序,让配六国相印 的苏秦自叹弗如;飞蛾执著地寻找它们的精神恋人——火焰,不惜舞遍天涯,然后以身殉情,化为死灰在所不惜。在这无蛰无涯的夏夜,炳熙失眠了。他想到高考的残酷,嗅到铁与血的气息。正像素慈说的,他嘴里把高考当儿戏,大学在心里装着呢。正如钱猛所言,大学就是文凭,文凭就是钱,钱就是权。他不得不把青春去换文凭。他正感到一丝困意,金母房里的灯亮了,宣告一天的开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31
 (三)

  炳熙就读的F中坐落在素有丝绸之乡美称的一座小镇上。小镇地杰人不灵,没出过震古烁今的大家,形象代言人只能为虫——蚕虫。F中在虫的故乡耳濡目染,身心渐渐疲塌,连申请重点高中的一点希冀都当桑叶喂了蚕,仿佛他的存在只为绿叶般衬出重点高中的姹紫嫣红。F中去年只考了一个本科,而且据说还有抄袭 的嫌疑,因而今年在身价大跌的基础上再跌,生员差点没招足。还好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学生——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上不粘下不靠的学生多得数不完,又不愿就此回家去拿微薄的工资过活,只得抱了卖身的念想,把自己的三年时光交给F中去糟蹋。不少原打算回家喂猪的老师见学生们前赴后继的来做牺牲品,乐不可支,磨刀霍霍,准备在学校倒闭前大宰一把肉。未雨绸缪的为推销资料而奔走。

  F中最狼狈的要数校长侯海昆,上面发下话来,今年再不完成指定的本科名额,他就得“下课”了。侯海昆明白不能像以前一样操个喇叭在大会上喊:名额尚未完成,学生还须努力;惜时人已没,只待后来人。他决定实施“封校”政策,把高三学生的生活与外面的花花世界彻底隔绝,让学生们“一心只读高考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然而问题之一是:食堂的伙食差得仿佛是给犯人填肚子的,学生们究竟不愿把自己贬低成猪去进猪食,纷纷爬墙到外面打牙祭。侯海昆找来食堂的承包者——原来的事务长高长义,先让他尝一口侯海昆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然后问他口感如何。高长义当年当过兵,是个首屈一指的兵痞,他的观念是,既然 我花大钱承包了食堂,总不能一点油水不捞,喝西北风去。他佯装品尝,临了笑道:“侯校长,这伙食比我们那年头吃的糠馍馍可好得不知事了。现在的学生啊,嘴花,吃什么,多了就生厌。”侯海昆不满道:“那会儿还有人吃观音土呢!这和现在怎么个比法?我说老高啊,伙食得改善,不能总拿洗锅水叫学生当汤喝,学生提不起精神啊!”高长义固执道:“侯校长,要改伙食,行!就是天天给学生吃满汉全席,我老高也没个意见。可你得给我拨款!”侯海昆道:“我哪来的款给你拨!”高长义干笑道:“这就是了,食堂是我包的,校长要费心替我打算,没个款子下来,叫我白搭钱进去,做赔本买卖不成?”侯海昆的第一步计划在高长义的干笑声中宣告流产。

  问题之二是:高三的男生宿舍与伊拉克难民营有一拼。冬凉夏暖,举头见蝙蝠,低头思老鼠。有个学生把方便面搁在枕边,半夜里忽地悚然一声惨叫,原来耳朵给老鼠啃去了一块。宿舍水资源缺乏, 洗个澡得跑一个马拉松。厕所与宿舍比邻,口臭得厉害,风咋起,学生们忙拿了被子裹脸,没憋死真是奇迹。上学期临近尾声时,学生们终于暴动。宿舍前杵着的几杆晒衣物的水泥架被摧残得东倒西歪,仿佛吃了鸦片。宿舍管理员睡的那间房,窗玻璃一个不留被敲得粉碎。侯海昆带了几个领导,连夜突击想从学生嘴里撬出肇事者的名字,然而学生们一个比一个会学哑巴,把他这堂堂一校之长没当回事。侯海昆怕学生再生风波,承诺“五一”过来时便即般入新校舍,然而眼看“五一”已过,那幢宿舍楼还像个秃子没盖顶(工钱没到位),气得他恨不得跟那包工头单挑。

  侯海昆为情势所迫,亲自出任由矮子里选出的将军组建的强化班的数学老师。拿破仑说:有狮子领导的羊群比由羊领导的狮子群更有战斗力。他孤注一掷,想充当那只狮子,把今年的高考这一仗打漂亮。

  强化班里教语文的韩宗义年愈五旬,头发落得只剩下耳窝边上的一圈,仿佛天使的灵光。头顶一抹清光,可以当镜子照。据说秃子的好处是会客前不必费力去打理头发,只要打个领带就成。韩宗义面对学生时,连领带都剩省了,上身一件宽大皱巴的西装,下身一条N年前流行的深蓝色尼龙裤,脚下雷打不动,套着钉了牛皮脚掌的厚底圆口布鞋,走起路来真个是脚底生风,赛一年轻小伙。他靠写诗写来的这教师职位。曾经以一篇《我的青衣女子》而一举扬名。市里搞什么文学活动,总忘不了给他留个席位。然而福兮祸所依,他那位大龄妻子把那首诗甩在他脸上,厉声责问他跟那位青衣女子有了多长的一腿。韩宗义大呼冤枉。他妻子哪里肯信,罚他跪了半天的搓板。韩宗义体谅他妻子,人前人后说,我那口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全为我盘算呢。俨然一副老苏格拉底的嘴脸。

  韩宗义是高三四班的第三任语文老师。第一任是个心气颇高的中年老师,由于教学成绩突出,被一所重点高中点名挖了去。侯海使出全身解数挽留他,说如果肯留下,他这校长的位子都肯出让。那老师权衡利弊,觉得做普通高中的校长未必比重点高中的老师神气,况且姓侯的决不会挪位子,不过空头支票罢了,于是毅然决然的他适。昆痛心疾首,对校里校里创有业绩的老师大加褒扬,夸他们不忘本,不像某些老师爱跳槽。弄得一些处心积虑要离去的老师好生不自在。第二任老师是个文弱的女青年教师,打扮精致。走马上任时还是个独身,惹得男生们直流口水。女教师教上半个月,一脸光鲜地回家结婚,停课一个月后,她才又回来重拾课本开教。才把粉笔捂热了,肚子里又动静巨大(感情是婚前行的房事),扔了粉笔回去生孩子,坐月子。这样停停顿顿,学生们都忘了语文课本什么样儿了。学生反映上去,候海昆思虑再三,启用了还剩一年教龄的韩宗义。韩宗义受命于危难之际,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拼老命交着课。

  班主任东方书刚劲的一头卷发,鼻子是栽在脸上的两颗蒜头,鼻毛也蒜须一般探出鼻头孔。一对细得像黑豆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骨碌碌转个不停,射出精明强干的光。东方书做强化班的班主任,很大成分是冲他女儿东方婴来的。东方婴不像其他女孩子一般一听到分班便提前跟文科班的老师套近乎。他处处有意或无意的显示出自己与他人,尤其是同性的不同。他理科细胞并不多于文科细胞,但她偏要往理科班蹲。东方书虽然对女儿知根知底,但考虑到文科前途不大,甚至没有前途,便随了女儿的性子。F中的强化班跟重点高中的强化班一样,都是理科班,男生是整数,女生是零头,阴阳失调。东方书怕女儿在男人堆里泡晕了,不求上进,于是申请做强化班的班主任。理由冠冕堂皇:为了F中的生死存亡,为了全校老师的饭碗,更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我东方书甘愿冒着被全校师生吐沫淹死的危险,去强化班撑起一片天!侯海昆虽然对那句“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有些恼火,但自己常跟东方书喝小酒,而且每回都是东方书结帐,不好意思拒绝他。更兼东方书念的是英文,而在侯海昆眼里,大凡西方的东西都是好的,就是西方的马桶坐着都比东方的舒服,于是同意了东方书的申请。东方书摸样看似西方哲人,骨子里却比东方人还东方人——油滑,小心眼,好面子。他能在几位校长主任之间游刃有余,两面都是人,足见其火候已到家。

  物理老师兼教导主任的谢景风有个人所共知的歪名:谢八。这名号缘于他曾经高考屡考屡败,屡败屡考的经历。他当然不可能连靠八次才中,跟范进似的,这只是形容他复考次数之多。谢八梳个大被头,戴副金丝眼睛,办公室捧茶杯看报纸的官老爷打扮。但他没官老爷们的一副大嗓门(会开多了,嗓门自然大了),姑而号召力不大。他的一副好嗓门在连灌了两瓶二锅头的夜里,被鬼偷了去。他现在说话,照例是先咳嗽三声,喝口茶,喉头里咕噜噜一通响:“啊——”仿佛青衣甩着水袖唱念白。“这个——啊——别笑——啊——严肃!”他说上三句话,台下已笑倒一大片,有人学红楼里的人物,直喊肠子断了。这时,东方书瞪大了眼睛,仿佛电影《变相怪杰》里宙斯的儿子,差点儿眼球就突破眼眶,自成一体。他在巡视谁谁谁笑了,回去有得训。

  炳熙都谢八的感觉最不好。这缘于自己的一封转科申请书。

  炳熙高二时,教育局颁布了“3加2”的高考政策。他没想到居然也有体恤学生的时候,立马甩了几门弱科,专攻强项,以求强生加强。然而上面的政策落实下来比老娘们生孩子都难,转眼就要高三了,学校仍迟迟未分班。这下炳熙急了,跟几十名强文弱理或重理轻文的学生联名上书,还差点把事捅到教育局,校长侯海昆这时正接到上面对他的警告,为自己计更为学生计,忙策划分班事宜。结果炳熙抱的“政治、历史”班就他孤鸿一个,独木不成林。东方书把炳熙当盘菜,划到自己班上。

  炳熙在所谓“强化班”修炼半年,没成正果,倒把班级的均分拖下水。炳熙痛定思痛,决定转科。他抓起笔,文采飞扬地写道:我系高三(4)班学生,时不我与,失足误入理科禁地,致使现近五门中三门理科红灯高挂。愧对父母,更愧对学校,不能自我原宥。今唯有一法可勉强谢罪——转科学文。肯望领导同意。他日蟾宫折桂,定不忘领导栽培。签上大名,注明日期。他把申请书过一遍,拿笔圈了上面的两个“科”字,改写成“课”,然后送到教务处。

  这纸申请书落到谢八手里。他看完大怒,把炳熙叫来,狠狠批了一顿,指着纸上的两个“课”字,阴阳怪气道:“啊——还学文科呢!——这个——连个字都分不清!”炳熙道:“谢主任,这正说明我这大脑不适宜学理科,就连最普通的字都失了逻辑,就别提高深的函数什么的了。”谢八不听谈这套,冷笑道:“蟾宫——这个折桂!——妄想!——啊——转系也白搭!”炳熙恨不得掐了他脖子,让他别一条疯狗似的乱叫。炳熙抖开一张《扬子晚报》道:“报上说,学生有选课的权利,谢主任,你可不能干涉我作为一个学生的正当权利!”谢八横道:“啊——什么学校出什么样——这个人才——转不转一个下场!”

  东方书到教导处交文件,见到这一番,忙上前跟谢八打招呼:“主任,金炳熙这个同学是不适好歹了点,但你也看到了,他物理成绩就是个单数!拖了你——不,班级,拖了班级不少均呢!我也看出来了,他确实是个文科料子,报上登过一些文章,侯校长还夸过他呢!你就抬抬手,由了他,将来万一考砸了,也怪不到主任你头上。”这几句话说得谢八晕乎乎的,把炳熙的申请书折了,夹进书里正眼不看金炳熙:“啊——这个——我看着你考本科呢!——你去吧!”

  教化学的胡刚是几个任课老师里最窝囊的一个。胡刚虽然坐着化学主任的位子,但这位子坐得好生不安稳。时刻得提防另几个不服气的化学老师下绊子,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教导主任谢八的亲戚。胡刚生得一脸的毛胡子,说话时,听众压根儿找不到话源让人怀疑他是在用武侠小说里的“传音入密”跟你说话。他的衣服仿佛动物的皮毛,长在身上似的轻易不肯脱下来换洗,外层脏了,便翻过来穿,直到不见了布眼为止。丈夫是妻子的镜子,打一个丈夫身上可以看出一个妻子是懒惰还是勤快。胡刚的妻子下岗在家,成天守在电视前看催情的港台肥皂剧,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电视,这种看智商不超过十五岁的电视的女人,还指望她相夫教子不成?胡刚只好比她的印钞机,她则是胡刚的姑奶奶。胡刚万事顺着她,偶一跟她动气,她便抱了儿子哭哭啼啼的回娘家。胡刚不亲自上门去请,她还真耗着不回来了呢。根据猫“喵喵”叫而被取名叫猫的典故,胡刚被学生们背地里叫作“摩尔”。因为他在课上总是“摩尔”、“摩尔”的不住口。摩尔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没入上党,这对他向上爬做领导是个不小的阻碍。F中每年都有几个固定的党员名额,摩尔等来等去,校里打杂的员工都有人入选了,他却是只见风不见雨,干急。摩尔夫人也替他急,说要不咱们也给领导送送礼,动动关系?摩尔摇头叹息,说了句经典的话:“走后门的太多,我挤不进去啊!”

  炳熙在理科班充当文科生的角色,处境颇为滑稽。物理、化学课上,他希望自己是聋子,好安心自学历史、政治。谢八跟摩尔以为少了个超级底分儿,自己所教的课的考试均分会来个惊天突变。哪知倒数第二次调研考试的分数一下来,两人都傻了眼:均分仍在原地踏足踏。也就是说,班上的金炳熙太多了,倒了一个,千千万万个站了起来。炳熙不学理科,理科资料照样要掏钱。他去找东方书理论,东方书噎他道:“谁让你意志不坚,中道改科的呢!资料是学校根据学生人头数统一定购的,这钱你还不得不交!”

  “五一”过来,第一堂课是摩尔的。学生们过了个大假,仿佛喝了忘川水,把化学方程式的记忆都还给了摩尔。摩尔这天心乱如麻,他昨天揣了工资本去银行领工资,这个月报刊费,捐款费的费用大得惊人,工资给扣得只剩下一小半,他把这笔可怜的工资上缴给摩尔夫人。摩尔夫人正为小摩尔的奶粉钱发愁,见到手的钱还不够家庭开销,勃然大怒,责问他把工资花到哪儿去了。摩尔据实相告,摩尔夫人冷笑道:“我会信你的鬼话?”摩尔心里也郁闷得紧,就脱口骂了老婆一句。这下桶了马蜂窝了,摩尔夫人一头撞过去。摩尔移身躲过,摩尔夫人撞了个空,跌了个四仰八叉。一路哭哭啼啼,回娘家去了。摩尔当晚被小摩尔折腾得够呛,早上只得把小摩尔用绳子栓狗一样栓在桌腿上,任他哭得地动山摇,戴上口罩洗尿片,直洗到第一堂课铃声敲响。

  摩尔肚里积蓄着怨气,正愁没地方撒,学生们的一问三不知让他有了发泄的口实。他猛地一拍讲台,班上几个半闭着眼睛玩童子摆佛把戏的学生被拍得魂飞天外,一个个嘴角淌着口水,眼里拉着血丝正襟危坐。摩尔肚里的那股怨气被这一拍,吓得抱头鼠窜,跑得无影无踪。摩尔愣怔在那里,回想刚才为什么来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拍。学生们也大眼瞪小眼,想不就没回答他个问题吗,他居然不怕手疼去学闻一多。

  这时,一阵轻微但有腔有调的鼾声注入摩尔的耳朵。他忽地眼睛一亮,装个不快的面色:“王帽同学!请上来配平!王帽是班上脚屈一指的末班生,学习上无一可取,社交上却无一不可取。号召力比侯海昆还大。他昨晚包夜玩“CS”,现在梦里正端着狙击枪给恐怖分子一一爆头呢,忽而听到有人喊他,忙扔了枪,穿越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王帽摇摇摆摆站起身,眼睛却欲开还闭,硬是睁不大开。摩尔昨晚也一夜没和眼,知道个中滋味,原谅了他的眼缝里看人。

  王帽看都没看黑板,说:“我不会。”摩尔道:“不会?还说得理直气壮的!”罚他站一堂课,又点名让东方婴上去配。东方婴是那等勤奋的学生,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就像老师备课笔记的复印件。听课也听得津津有味,马尾鞭随着老师抑扬顿挫或死气沉沉的话音而左点右扫,上翘下甩,搞得后排的炳熙眼花缭乱,恨不得给它一剪子。东方婴的脸红扑扑的像烟台的红富士,少了女孩子的白皙,多了男孩子的血性。

  她磨磨蹭蹭上去,捏着粉笔一通乱配,再用黑板擦一通擦,一道方程式被擦得体无完肤,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执著许久,明白自己不是这道方程式的对手,只得频频回头,向紧挨讲台坐着的同桌,班长赵鑫飞去求助的眼神。赵鑫正在开小差,满脑子世界小姐和性感女明星的影子,没接受到东方婴的求助信号,仍在涎着脸盯着课本上两个相扣的原子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看。摩尔抬腕看表,不客气道:“我们同学不光要认真听,还得认真动脑子想,只听不想跟猪什么区别?东方婴同学,上位吧。我倒要看看班上究竟有没个脑子健全的人!——朱俊,你来配!”

  东方婴讪讪的回位,把脚跟使力去跺赵鑫的脚,赵鑫差点拖口大叫,转脸见东方樱一脸怒容,把课本翻得“哗啦”乱响,心道:“完了,今天又得请她吃羊肉串了!”

  朱峻是个小个子男生,可以与侏儒称兄道弟。他是F中第一个在省里拿得大奖的学生,如果F中今年不幸和幸运的考上一个本科生,这人定是朱俊无疑。朱俊上黑板,抄起粉笔,三划两划,不出五秒便甩了粉笔归位。摩尔嘴里喝彩:“对,我们 朱俊同学到底是个人才!”心里却为栓在桌腿上的小摩尔担心,怕他尿湿了裤子,自己回去又得受罪洗尿片。

  摩尔在课堂上讲得暮霭沉沉,学生们在下面听得云里雾里。还好不时有王帽搞点背景音乐来活跃气氛——他居然站着入睡了。

  宣布放学的铃声一过,学生们涌出教室,一路敲着饭盒往食堂进军,一个个仿佛饿死鬼投的胎。今天是一周里伙食最好 的日子,谁也不想去晚了捞肥肉吃,炳熙随大流,把个瓷盘敲得山响。前面打头阵的学生忽地止步不行,惹得后面的学生直骂娘。人语嘈杂声闷雷般滚过炳熙的耳畔。

  高长义手握一柄大勺,身披一件油腻厚积的厨师服,头上歪着顶厨师帽,往食堂门口一杵,大腿劈开,高声说道:“同学们,对不起得很!今天的开伙时间由于某些原因,得晚点儿!”学生们群情激愤,洪水般去冲击那道闸门。高长义堵不住这人潮,最里不干不净道:“娘咯姥的!——日,你个兔崽子敢撞老子!”

  食堂里几个正把搭在学生菜盘里煮熟的骨头往手外剔的员工,见学生们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端了骨头盘子,往后门便溜。一个员工慢了一步,被学生们飞来的筷林叉雨罩住,一个不留神,摔了个满地爪牙,立时骨头满天飞,学生们如狼似虎的圈过去,手脚同时出击,把骨头哄抢一空。后面没赶上这茬的学生望着面前照得见人影的肥肉汤,气得要罢吃。

  这一回闹大了。侯海昆又一次找来高长义,端出校长的架势道:“老高啊老高!你怎么做出这等的糊涂事来!你看看,看看!”他拍着厚厚一叠学生声讨侯海昆的信件,“学生们说了,再不改善伙食,他们铁定罢吃!到时你该如何?!”高长义气短了三份:“侯校长,我老高就是贪了点,这一点,我改!伙食质量我会尽量上提。”侯海昆道:“不是尽量,是大幅度的上提!高三学生的伙食质量尤其得上提,最少做到两菜一汤。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会让高三各班主任适当的上缴点班费来补你。”高长义连连点头:“那感情好,有钱垫底,我就不愁了。”

  炳熙睡的混合宿舍,鱼龙混杂,什么样的学生都有,都可以开个21世纪学生展览馆了。宿舍大得像会场,卫生状况也如人走会散后的会场:瓜子壳作地基,上面覆盖一层水果皮,再拿粘着秽物的棉纸封顶。虽然时令还是初夏,苍蝇蚊子早出来打野食了,它们白天黑夜的对人轮番搞肌肤之亲,顺手牵羊的撮口头皮或者抽口血。栖息在屋顶的蝙蝠跟隐匿在下水道中的老鼠倒对人存人三份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横来,而是相机而动,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从晚自习下到宿舍关灯这段时间,宿舍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苦守,另三分之二在教室挑灯夜战或是在操场疯狂地跑步发泄,偶尔看得见几对情侣在温柔夜的掩护下野合。从宿舍关灯到早操这段时间,宿舍里酣畅淋漓安睡的学生跟珍稀动物一样少,熬夜背书的,点上蜡烛打牌的,对着言情小说搞意淫的,翻墙出去上网的,扣着脚丫天南海北神侃的,总之,八仙过海,各显屁功。

  临熄灯前,宿舍管理员许爷脖子上栓个电明灯,挨宿舍的查人数。不少学生受人嘱托,这个宿舍蹿到那个宿舍的凑人数,有的学生干脆把个枕头塞进摊开的被单,做出人已入睡,请勿打搅的假象,蒙混过关。

  炳熙借着充电器微弱的光亮,不能免俗的背历史,心里藏着的那个笑话钱猛的自己不时会跳出来,嘲笑皱眉苦背的自己一番。炳熙终于背不下去,摔了历史书,去听一宿舍人的胡吹海侃。一个满脸粉刺的男生对主打聊手王帽道:“老大,听说适当的手淫对去痘大有好处,我怎么就没体会到呢,怎么越那样,越显得破相呢?”王帽吐口烟:“你小子别是个空心葫芦的太监吧,怎么别人身上顶灵光的一事儿,到你头上就不行了?靠,你该荷枪实弹去干过那事儿!画饼充饥大概对你这号人行不通。西场饭店知道?你老大我去了不下百来回,带套上机,那叫个爽!”说着,掸掸烟灰,回味似的盯着一星烟火暧昧的笑。王帽自诩“万人迷”,以为校内的女生只要他这流水有情,没个不愿来靠他的肩膀的。其实他长相平庸得像农民,不过就是性知识超乎寻常的丰富,把个生物老师比得下地狱。然而他刚向班上那个女生兼女人的东方婴伸出贼手,就给东方书猛一顿整。东方书那天把他叫到办公室,对着一封王帽塞进他女儿课本里的情书,指着他的鼻子骂:“什么‘你是我永远的毒’,‘情海有边,回头无岸’!学习不行,脑子里尽装着这些狗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我警告你,别以为你父亲过年时给我送过几斤猪肉,我就会纵容你!”王帽被罚写五千字的检查,还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读。读检查那天,高三(4)班门口齐聚了一打被他甩过的女生,面含讥讽的听他读完最后一个字,解恨地离去。

  一个在灯影下甩着扑克的男生接口道:“老大,你注意点影响,咱们这里可是有个‘性’盲呢!”这人说的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华树云。华树云长得枯草临风,瘦得不行,下巴上按上一缕山羊胡子,便是活脱脱一个苦吟诗人杜二。他在F中的“虎埠文学社”当社长,擅长写情诗,校报上的诗刊专栏几乎全由他包了。他的诗独特就独特在千篇一律上,仿佛出自一个母体的克隆产物。他写老师就写园丁,他写学生就写花朵,他写男人就写狼,他写女人就写狐狸。王帽说他:“这小子思想上的处女地还没开垦呢!”华树云只在诗里搞意淫,至今没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理所当然成为宿舍里打趣的头号对象。

  华树云听到那句埋汰他的话,心生不平,应道:“说谁呢!成天听你们瞎扯那挡子事,聋子都成性专家了!”王帽道:“好小子,别光耍嘴上的功夫,有本事去动动那个东方婴,也给我们表现一个!”王帽自己被东方婴搞得惨淡无光,想拉个垫背 的。华树云道:“我干吗非得表现出来!再说,那东方婴不正跟赵鑫打的火热吗,我怎么可以去横插一竿子?当我什么人!”刚才那个男生道:“大家听听,多纯洁个人!这年头少见,几乎不见!”华树云下铺的金炳熙接口道:“这是你心黑,便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王帽道:“这话老大我不爱听,什么‘心黑’,我们不过提前把思想步入社会了罢了。”

  上韩宗义的课等于不上课。韩宗义在讲台上卖老命的讲,下面学生照样各干各事,仿佛上自习。今天,韩宗义心里存了心事。他那大龄妻子早上千叮咛万嘱咐,中午务必顺路买条林子鱼回去,他儿媳妇要来探望儿老。韩宗义自知记忆力衰减得厉害,上回韩妻让他下班路上捎几斤青菜回来,他却两手空空的回了家,被韩妻好一顿骂。这回他存了心,在备忘录上写下“林子鱼”,还嫌不够,逼着自己每三分钟念一声“林子鱼”,直到林子鱼到手为止。韩宗义从来是带一张口来,带一张口去,没给学生布置过作业。然而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布置了一篇小作文。在儿媳面前,他得树起公公老师的威严。那一回,儿媳也是探望二老来着,韩宗义正一歪一扭的担了两桶粪水去施肥,儿媳掩鼻皱眉的镜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仿佛一段耻辱,他得洗刷掉,让儿媳对自己另眼相看。

  韩宗义今天讲课讲得有口无心,不时低头磨一下嘴皮子:“林子鱼。”仿佛对空气说情话。这倒勾起学生们的听课兴趣。炳熙看着好笑,捅捅正埋头做题的朱俊,问他听清韩宗义的悄悄话没有。朱俊侧耳凝神听了片刻,说:“他在悼念林则徐。”前排手掌托腮自习的东方婴转脸过来,讨厌道:“你们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自己不想高考,也别干扰人家!”炳熙听着不入耳,说道:“你是班长?管的够宽的!”班长赵鑫听到召唤,扭头来帮腔:“禁声!上课呢。”炳熙无赖道:“你是班主任,狗拿那什么——人!”朱俊倒向外投城道::“炳熙,大学在等你呢。”炳熙只得捂了耳朵去背书。

  韩宗义念了一堂课经,临下课在黑板上写个作文题目,说让学生练练笔。学生们叫苦连天,说:“韩老师,你常言‘先做人,后为文’,我们现在整天在书山题海沉浮,都成学习型机器人了,还怎么个‘为文’法?”韩宗义装聋子,踩着下课铃声出门。到得门口,又勾头道:“林子鱼。”

  吃过晚饭,炳熙去配电间找朱俊请教题目。朱俊个头可比武大郎,当年F中看中他的中考分数,欢天喜地把他录取了来,临了发现这个高分生居然没有“十个粘饼高”,怕学校的声誉也被拖累得矮下去,要悔棋。朱俊头顶那纸录取通知书,赤日炎炎下,跪了整一天,引来不少同情者。有个记者将这事在报上爆了光。学校被舆论压弯了腰,连夜召开会议,喝掉一水塔的茶,烟嘴铺满地面,终于做出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把朱俊纳入F中。

  朱俊块头小,按照生物学定理,他的反应能力该快于常人;按照潘长江的逻辑,浓缩的都是精华。而事实正是如此。他看上去木枘迟钝,一副弱智型,头脑却仿佛拷贝的爱因斯坦的,理科在他看来小菜一碟,晃晃头,摇摇脑,再难的题目也迎刃而解。他在宿舍床位上贴上著名的矮子王济慈康德拿破仑的大头像。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写上一句拿破仑的名言:我是矮,但如果你因此而藐视我的话,我会砍下你的头来消除这个差距。罗兰笔下的胖妇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比自己更胖的女人。朱俊生活中最大的悲哀是看到比自己更矮的男人。他为那个矮子悲哀,更为自己悲哀。别的矮子的矮小更容易衬出他的矮来。他倒没有以见到比自己智商底的人为乐趣,否则他早兴奋得去见马克思了。高三上学期,他在省里的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拿了个三等奖,这让F中蓬校生辉。侯海昆没想到校内居然还有重点高中误筛下来的金砂,专门开了个嘉奖大会当场塞给朱俊一个三百元的红包。朱俊提出宿舍太乱,不能沉下心来学习。侯海昆当即把他安排到教师子女才享有特权下榻的配电间,跟王帽一班人分道扬镳。

  炳熙推门进去,东方书正给朱俊辅导英语,满嘴当地口音的英文,搞得炳熙怀疑自己课上怎么听懂的。朱俊一脸茫然,充当没耳朵的听众。炳熙惟恐做第二个朱俊,正要溜出去。东方书忽地叫住他:“金炳熙,上面又发资料了,这回钱不多,就四十块。”炳熙一脸无奈:“我没带钱。”东方书道:“你跟朱俊借一下。我今天得把钱交上去,上面催的紧。”朱俊不情愿的翻开一本满纸开花的作业本,抽出一张铁刮的“老人头”。东方书接了:“回头再找给你。”站起身,以手叉腰,扭一回秧歌,跨步出门:“ 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学习是正经。”朱俊看着他渐去 的背影,对炳熙道:“这钱交的冤枉。”炳熙苦笑:“人在学海,能有什么法子。”说着,摊开一摞打满红杆杠的试卷向朱俊求教。

  高三学生临考前照例要体检,仿佛猪肉上市前须得送到食品站检验,然后才好盖上蓝色印章出售给高考屠宰场。学校包专车一批一批往东台送,谢八操个喇叭,嘶哑着喉咙维持秩序,像是一只接触不良的CD机。

  炳熙依窗而坐,窗帘恰到好处的遮住带了红辣椒气息的阳光,只有细碎的光影忽闪在他脸上。东方婴坐在东方书身边,一点乖女的样子也无,把带在身上复习的课本翻得勤快,把火烧云一般的脸凑上去,借得一点风,嘴里大呼:“热死了!这天热得死人!”搞得一边朝她抛相思红豆的赵鑫也替她热,衣服脱得只剩下伶仃 的一件背心。东方上挥挥手:“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存了心不想跟爸爸做一块儿,好了,这一路我也不管你了,随你去了。”东方婴如蒙大赦,说声:“遵命!”起身找了个空位坐下,一脸笑傲的冲赵鑫挤挤眼。赵鑫收了打在她身上的眼光去看东方书,还好,他老人家枕着垫背,在闭目养神呢。又回头去跟东方婴眉目传情。

  炳熙冷眼旁观这场太阳底下的恋爱,暗笑东方书口口声声说禁止学生谈恋爱,却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就在他眼皮底下搞“出轨”的勾当。又替他们惋惜,两人只能搞用眼神谈恋爱,却不能用嘴去谈,相拥而吻种种,还是一片空白。炳熙想到自己跟素慈未必不值得可惜。炳熙还没吻过她一回呢。这简直比柏拉图式的爱情还柏拉图。在这个年岁。他别过脸去看窗外流动的景色,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金黄的麦芒已抖出,如箭似戟,快是收麦子的时候了。每年麦子抢收时节,素慈都提前进入媳妇的角色,到金家去帮忙,细嫩的皮肤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色蚯蚓,握镰刀的手掌也给磨得血泡横生。金奶奶要押着她到一边乘阴凉去,她却满不在乎的继续割麦,汗珠子划过她火红的脸颊,一粒粒赛珍珠。

  中巴一声喘息,在一所医院前驻足。学生们陆续下车。乘第一班车先到的谢八又吼开了:“啊——这个——排队!——啊——都是文明人!”班主任咋呼着疏导队伍,学生们被炽热的太阳照个正着,头发里仿佛蓄着一团火。东方婴跌足道:“我忘带遮阳伞了!糟糕!”手搭凉棚,护住自己比夕阳还红的脸蛋。炳熙手扇着风,对蹲在地上以人影作庇护的华树云道:“据说世上有两种人晒不黑,一种是黑人,一种是是女人。黑人是被太阳晒痞了,已经黑到极限,再黑已是不能。女人是太阳晒不着,她们避日如仇,见太阳跟见要毁她容的情敌似的。那东方婴正在恋爱中,所以拒太阳于千里之外。”华树云道:“你这话有逻辑错误。黑人也有女人,还有,‘女为悦己者容’,没人爱的女人往往有自虐的倾向。脸蛋是造成她们当寡妇的罪魁祸首,因而晒黑它成为当务之急的事情,她们还恨不得晚上也出太阳呢!”炳熙笑道:“你不去跟福尔摩斯争风头,真是浪费!”忍冬花丛边把烟剥了,烟丝塞见鼻孔过烟瘾的王帽道:“啊哈!想不到你小子女人没摸过,女人的思想倒摸得底耳透!看不出来!”华树云道:“你懂的其实我都懂,我懂的你倒是未必懂,懂了也未必会做。”炳熙大笑道:“树云,你小子行啊,搞得跟思想者似的!”王帽道:“你大爷的华树云!你有几斤几两我做这老大还不知道!你小子就是一书呆子,离了书就跟女人离了骚味,在社会上行不同!”华树云不敢跟他谈女人,把手指横在唇上,“嘘”一声:“老大,这可不是宿舍!”

  学生们正感觉身上某些部分的肉给烤熟了,隐约还闻到一股糊焦味,东方书在队前发令道:“是时候了!体检去!”手一挥,做个大部队挺进的手势,学生们山呼万岁,摆开一字长蛇阵,游进医院大门,挤得那些体检完蹲在里面乘凉的学生直翻白眼。     

  炳熙揣着体检表在测听力,嗅觉,和视力。一个女护士坐在门庭对面三米处,接受测试的学生听她说悄悄话“天津”,那个学生拿柄勺子遮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前凑道:“听不见。”女护士点点头,表示过关,示意后面等着的学生遮住耳朵。炳熙暗笑,想这不就好比盲狗给盲人做导盲犬吗。测嗅觉至为简单,就是辨别油盐酱醋的味道。一个穿着时髦,剃了光头的学生跟个护士吵得不可开交:“我是准城市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分辨得出这些味儿?我又不是家庭主妇!我就知道酒的味道!”护士道:“没吃过猪肉总该听过猪叫吧,就是没下厨,这些基本的常识总该懂的!我怀疑你嗅觉有问题!——你还比饿跟我嚷,这都是为的你好!”测试视力前,上来一个护士,扒开学生的眼皮,用个特制的小玩艺照在学生的眼仁里,看他有没戴隐型眼镜。学生精滑得很,扣了眼镜让她去测,末了,再戴上去测视力。

  下一步测身上有我伤痕暗疮之类。炳熙一干人脱得一丝不挂,负责检查的医生让他们踩着席子,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煞有介事的把他们从头看到脚,眼神中竟有一丝暧昧。王帽一面搞劈叉,一面暗下里恨恨道:“这家伙不是个同性恋,就是个变态狂!”

  炳熙走东间蹿西间,赶场子似的好不易填完那张体检表,松口气,到门口集合。东方婴哭丧着脸跟东方书诉说什么,原来她被怀疑患有心脏病,得复查。东方书额上渗出冷汗,一面安慰女儿,一面急火火领了女儿去复查。赵鑫木鸡一般呆在毒日头下,汗水涂满一脸,背心也湿透了,仿佛水里刚捞出来的。炳熙拉他到一处树阴下,笑道:“怎么着,想殉情呢,那也得等到东方婴归西后再说。”赵鑫不语,只拿眼睛去瞪他,半晌说:“你懂什么!”又步入烈日下爆晒。王帽凑过来,对炳熙说道:“看看,这种人,典型的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入不得社会!”说着,优雅地拿食指一掏鼻子,将那团困在鼻孔中的烟丝弹飞。

  东方婴是搂着东方书的脖子出的医院大门。复查的结果让父女俩大喜过望,仿佛孙猴子在阴曹地府拿个判官笔从生死簿上勾画了自己的名字一般的兴奋。东方婴脸上红晕勃发,跟他老爸谈笑风声,没看到烈日下一脸做作的上伤悲,晒得要爆炸的赵鑫。还是东方上眼尖,一指赵鑫,说:“吆,赵鑫沐日光浴呢!”东方婴嫣然一笑:“这呆子!”走过去,拉了赵鑫脱离苦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31
  (三)

  炳熙就读的F中坐落在素有丝绸之乡美称的一座小镇上。小镇地杰人不灵,没出过震古烁今的大家,形象代言人只能为虫——蚕虫。F中在虫的故乡耳濡目染,身心渐渐疲塌,连申请重点高中的一点希冀都当桑叶喂了蚕,仿佛他的存在只为绿叶般衬出重点高中的姹紫嫣红。F中去年只考了一个本科,而且据说还有抄袭 的嫌疑,因而今年在身价大跌的基础上再跌,生员差点没招足。还好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学生——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上不粘下不靠的学生多得数不完,又不愿就此回家去拿微薄的工资过活,只得抱了卖身的念想,把自己的三年时光交给F中去糟蹋。不少原打算回家喂猪的老师见学生们前赴后继的来做牺牲品,乐不可支,磨刀霍霍,准备在学校倒闭前大宰一把肉。未雨绸缪的为推销资料而奔走。

  F中最狼狈的要数校长侯海昆,上面发下话来,今年再不完成指定的本科名额,他就得“下课”了。侯海昆明白不能像以前一样操个喇叭在大会上喊:名额尚未完成,学生还须努力;惜时人已没,只待后来人。他决定实施“封校”政策,把高三学生的生活与外面的花花世界彻底隔绝,让学生们“一心只读高考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然而问题之一是:食堂的伙食差得仿佛是给犯人填肚子的,学生们究竟不愿把自己贬低成猪去进猪食,纷纷爬墙到外面打牙祭。侯海昆找来食堂的承包者——原来的事务长高长义,先让他尝一口侯海昆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然后问他口感如何。高长义当年当过兵,是个首屈一指的兵痞,他的观念是,既然 我花大钱承包了食堂,总不能一点油水不捞,喝西北风去。他佯装品尝,临了笑道:“侯校长,这伙食比我们那年头吃的糠馍馍可好得不知事了。现在的学生啊,嘴花,吃什么,多了就生厌。”侯海昆不满道:“那会儿还有人吃观音土呢!这和现在怎么个比法?我说老高啊,伙食得改善,不能总拿洗锅水叫学生当汤喝,学生提不起精神啊!”高长义固执道:“侯校长,要改伙食,行!就是天天给学生吃满汉全席,我老高也没个意见。可你得给我拨款!”侯海昆道:“我哪来的款给你拨!”高长义干笑道:“这就是了,食堂是我包的,校长要费心替我打算,没个款子下来,叫我白搭钱进去,做赔本买卖不成?”侯海昆的第一步计划在高长义的干笑声中宣告流产。

  问题之二是:高三的男生宿舍与伊拉克难民营有一拼。冬凉夏暖,举头见蝙蝠,低头思老鼠。有个学生把方便面搁在枕边,半夜里忽地悚然一声惨叫,原来耳朵给老鼠啃去了一块。宿舍水资源缺乏, 洗个澡得跑一个马拉松。厕所与宿舍比邻,口臭得厉害,风咋起,学生们忙拿了被子裹脸,没憋死真是奇迹。上学期临近尾声时,学生们终于暴动。宿舍前杵着的几杆晒衣物的水泥架被摧残得东倒西歪,仿佛吃了鸦片。宿舍管理员睡的那间房,窗玻璃一个不留被敲得粉碎。侯海昆带了几个领导,连夜突击想从学生嘴里撬出肇事者的名字,然而学生们一个比一个会学哑巴,把他这堂堂一校之长没当回事。侯海昆怕学生再生风波,承诺“五一”过来时便即般入新校舍,然而眼看“五一”已过,那幢宿舍楼还像个秃子没盖顶(工钱没到位),气得他恨不得跟那包工头单挑。

  侯海昆为情势所迫,亲自出任由矮子里选出的将军组建的强化班的数学老师。拿破仑说:有狮子领导的羊群比由羊领导的狮子群更有战斗力。他孤注一掷,想充当那只狮子,把今年的高考这一仗打漂亮。

  强化班里教语文的韩宗义年愈五旬,头发落得只剩下耳窝边上的一圈,仿佛天使的灵光。头顶一抹清光,可以当镜子照。据说秃子的好处是会客前不必费力去打理头发,只要打个领带就成。韩宗义面对学生时,连领带都剩省了,上身一件宽大皱巴的西装,下身一条N年前流行的深蓝色尼龙裤,脚下雷打不动,套着钉了牛皮脚掌的厚底圆口布鞋,走起路来真个是脚底生风,赛一年轻小伙。他靠写诗写来的这教师职位。曾经以一篇《我的青衣女子》而一举扬名。市里搞什么文学活动,总忘不了给他留个席位。然而福兮祸所依,他那位大龄妻子把那首诗甩在他脸上,厉声责问他跟那位青衣女子有了多长的一腿。韩宗义大呼冤枉。他妻子哪里肯信,罚他跪了半天的搓板。韩宗义体谅他妻子,人前人后说,我那口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全为我盘算呢。俨然一副老苏格拉底的嘴脸。

  韩宗义是高三四班的第三任语文老师。第一任是个心气颇高的中年老师,由于教学成绩突出,被一所重点高中点名挖了去。侯海使出全身解数挽留他,说如果肯留下,他这校长的位子都肯出让。那老师权衡利弊,觉得做普通高中的校长未必比重点高中的老师神气,况且姓侯的决不会挪位子,不过空头支票罢了,于是毅然决然的他适。昆痛心疾首,对校里校里创有业绩的老师大加褒扬,夸他们不忘本,不像某些老师爱跳槽。弄得一些处心积虑要离去的老师好生不自在。第二任老师是个文弱的女青年教师,打扮精致。走马上任时还是个独身,惹得男生们直流口水。女教师教上半个月,一脸光鲜地回家结婚,停课一个月后,她才又回来重拾课本开教。才把粉笔捂热了,肚子里又动静巨大(感情是婚前行的房事),扔了粉笔回去生孩子,坐月子。这样停停顿顿,学生们都忘了语文课本什么样儿了。学生反映上去,候海昆思虑再三,启用了还剩一年教龄的韩宗义。韩宗义受命于危难之际,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拼老命交着课。

  班主任东方书刚劲的一头卷发,鼻子是栽在脸上的两颗蒜头,鼻毛也蒜须一般探出鼻头孔。一对细得像黑豆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骨碌碌转个不停,射出精明强干的光。东方书做强化班的班主任,很大成分是冲他女儿东方婴来的。东方婴不像其他女孩子一般一听到分班便提前跟文科班的老师套近乎。他处处有意或无意的显示出自己与他人,尤其是同性的不同。他理科细胞并不多于文科细胞,但她偏要往理科班蹲。东方书虽然对女儿知根知底,但考虑到文科前途不大,甚至没有前途,便随了女儿的性子。F中的强化班跟重点高中的强化班一样,都是理科班,男生是整数,女生是零头,阴阳失调。东方书怕女儿在男人堆里泡晕了,不求上进,于是申请做强化班的班主任。理由冠冕堂皇:为了F中的生死存亡,为了全校老师的饭碗,更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我东方书甘愿冒着被全校师生吐沫淹死的危险,去强化班撑起一片天!侯海昆虽然对那句“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有些恼火,但自己常跟东方书喝小酒,而且每回都是东方书结帐,不好意思拒绝他。更兼东方书念的是英文,而在侯海昆眼里,大凡西方的东西都是好的,就是西方的马桶坐着都比东方的舒服,于是同意了东方书的申请。东方书摸样看似西方哲人,骨子里却比东方人还东方人——油滑,小心眼,好面子。他能在几位校长主任之间游刃有余,两面都是人,足见其火候已到家。

  物理老师兼教导主任的谢景风有个人所共知的歪名:谢八。这名号缘于他曾经高考屡考屡败,屡败屡考的经历。他当然不可能连靠八次才中,跟范进似的,这只是形容他复考次数之多。谢八梳个大被头,戴副金丝眼睛,办公室捧茶杯看报纸的官老爷打扮。但他没官老爷们的一副大嗓门(会开多了,嗓门自然大了),姑而号召力不大。他的一副好嗓门在连灌了两瓶二锅头的夜里,被鬼偷了去。他现在说话,照例是先咳嗽三声,喝口茶,喉头里咕噜噜一通响:“啊——”仿佛青衣甩着水袖唱念白。“这个——啊——别笑——啊——严肃!”他说上三句话,台下已笑倒一大片,有人学红楼里的人物,直喊肠子断了。这时,东方书瞪大了眼睛,仿佛电影《变相怪杰》里宙斯的儿子,差点儿眼球就突破眼眶,自成一体。他在巡视谁谁谁笑了,回去有得训。

  炳熙都谢八的感觉最不好。这缘于自己的一封转科申请书。

  炳熙高二时,教育局颁布了“3加2”的高考政策。他没想到居然也有体恤学生的时候,立马甩了几门弱科,专攻强项,以求强生加强。然而上面的政策落实下来比老娘们生孩子都难,转眼就要高三了,学校仍迟迟未分班。这下炳熙急了,跟几十名强文弱理或重理轻文的学生联名上书,还差点把事捅到教育局,校长侯海昆这时正接到上面对他的警告,为自己计更为学生计,忙策划分班事宜。结果炳熙抱的“政治、历史”班就他孤鸿一个,独木不成林。东方书把炳熙当盘菜,划到自己班上。

  炳熙在所谓“强化班”修炼半年,没成正果,倒把班级的均分拖下水。炳熙痛定思痛,决定转科。他抓起笔,文采飞扬地写道:我系高三(4)班学生,时不我与,失足误入理科禁地,致使现近五门中三门理科红灯高挂。愧对父母,更愧对学校,不能自我原宥。今唯有一法可勉强谢罪——转科学文。肯望领导同意。他日蟾宫折桂,定不忘领导栽培。签上大名,注明日期。他把申请书过一遍,拿笔圈了上面的两个“科”字,改写成“课”,然后送到教务处。

  这纸申请书落到谢八手里。他看完大怒,把炳熙叫来,狠狠批了一顿,指着纸上的两个“课”字,阴阳怪气道:“啊——还学文科呢!——这个——连个字都分不清!”炳熙道:“谢主任,这正说明我这大脑不适宜学理科,就连最普通的字都失了逻辑,就别提高深的函数什么的了。”谢八不听谈这套,冷笑道:“蟾宫——这个折桂!——妄想!——啊——转系也白搭!”炳熙恨不得掐了他脖子,让他别一条疯狗似的乱叫。炳熙抖开一张《扬子晚报》道:“报上说,学生有选课的权利,谢主任,你可不能干涉我作为一个学生的正当权利!”谢八横道:“啊——什么学校出什么样——这个人才——转不转一个下场!”

  东方书到教导处交文件,见到这一番,忙上前跟谢八打招呼:“主任,金炳熙这个同学是不适好歹了点,但你也看到了,他物理成绩就是个单数!拖了你——不,班级,拖了班级不少均呢!我也看出来了,他确实是个文科料子,报上登过一些文章,侯校长还夸过他呢!你就抬抬手,由了他,将来万一考砸了,也怪不到主任你头上。”这几句话说得谢八晕乎乎的,把炳熙的申请书折了,夹进书里正眼不看金炳熙:“啊——这个——我看着你考本科呢!——你去吧!”

  教化学的胡刚是几个任课老师里最窝囊的一个。胡刚虽然坐着化学主任的位子,但这位子坐得好生不安稳。时刻得提防另几个不服气的化学老师下绊子,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教导主任谢八的亲戚。胡刚生得一脸的毛胡子,说话时,听众压根儿找不到话源让人怀疑他是在用武侠小说里的“传音入密”跟你说话。他的衣服仿佛动物的皮毛,长在身上似的轻易不肯脱下来换洗,外层脏了,便翻过来穿,直到不见了布眼为止。丈夫是妻子的镜子,打一个丈夫身上可以看出一个妻子是懒惰还是勤快。胡刚的妻子下岗在家,成天守在电视前看催情的港台肥皂剧,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电视,这种看智商不超过十五岁的电视的女人,还指望她相夫教子不成?胡刚只好比她的印钞机,她则是胡刚的姑奶奶。胡刚万事顺着她,偶一跟她动气,她便抱了儿子哭哭啼啼的回娘家。胡刚不亲自上门去请,她还真耗着不回来了呢。根据猫“喵喵”叫而被取名叫猫的典故,胡刚被学生们背地里叫作“摩尔”。因为他在课上总是“摩尔”、“摩尔”的不住口。摩尔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没入上党,这对他向上爬做领导是个不小的阻碍。F中每年都有几个固定的党员名额,摩尔等来等去,校里打杂的员工都有人入选了,他却是只见风不见雨,干急。摩尔夫人也替他急,说要不咱们也给领导送送礼,动动关系?摩尔摇头叹息,说了句经典的话:“走后门的太多,我挤不进去啊!”

  炳熙在理科班充当文科生的角色,处境颇为滑稽。物理、化学课上,他希望自己是聋子,好安心自学历史、政治。谢八跟摩尔以为少了个超级底分儿,自己所教的课的考试均分会来个惊天突变。哪知倒数第二次调研考试的分数一下来,两人都傻了眼:均分仍在原地踏足踏。也就是说,班上的金炳熙太多了,倒了一个,千千万万个站了起来。炳熙不学理科,理科资料照样要掏钱。他去找东方书理论,东方书噎他道:“谁让你意志不坚,中道改科的呢!资料是学校根据学生人头数统一定购的,这钱你还不得不交!”

  “五一”过来,第一堂课是摩尔的。学生们过了个大假,仿佛喝了忘川水,把化学方程式的记忆都还给了摩尔。摩尔这天心乱如麻,他昨天揣了工资本去银行领工资,这个月报刊费,捐款费的费用大得惊人,工资给扣得只剩下一小半,他把这笔可怜的工资上缴给摩尔夫人。摩尔夫人正为小摩尔的奶粉钱发愁,见到手的钱还不够家庭开销,勃然大怒,责问他把工资花到哪儿去了。摩尔据实相告,摩尔夫人冷笑道:“我会信你的鬼话?”摩尔心里也郁闷得紧,就脱口骂了老婆一句。这下桶了马蜂窝了,摩尔夫人一头撞过去。摩尔移身躲过,摩尔夫人撞了个空,跌了个四仰八叉。一路哭哭啼啼,回娘家去了。摩尔当晚被小摩尔折腾得够呛,早上只得把小摩尔用绳子栓狗一样栓在桌腿上,任他哭得地动山摇,戴上口罩洗尿片,直洗到第一堂课铃声敲响。

  摩尔肚里积蓄着怨气,正愁没地方撒,学生们的一问三不知让他有了发泄的口实。他猛地一拍讲台,班上几个半闭着眼睛玩童子摆佛把戏的学生被拍得魂飞天外,一个个嘴角淌着口水,眼里拉着血丝正襟危坐。摩尔肚里的那股怨气被这一拍,吓得抱头鼠窜,跑得无影无踪。摩尔愣怔在那里,回想刚才为什么来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拍。学生们也大眼瞪小眼,想不就没回答他个问题吗,他居然不怕手疼去学闻一多。

  这时,一阵轻微但有腔有调的鼾声注入摩尔的耳朵。他忽地眼睛一亮,装个不快的面色:“王帽同学!请上来配平!王帽是班上脚屈一指的末班生,学习上无一可取,社交上却无一不可取。号召力比侯海昆还大。他昨晚包夜玩“CS”,现在梦里正端着狙击枪给恐怖分子一一爆头呢,忽而听到有人喊他,忙扔了枪,穿越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王帽摇摇摆摆站起身,眼睛却欲开还闭,硬是睁不大开。摩尔昨晚也一夜没和眼,知道个中滋味,原谅了他的眼缝里看人。

  王帽看都没看黑板,说:“我不会。”摩尔道:“不会?还说得理直气壮的!”罚他站一堂课,又点名让东方婴上去配。东方婴是那等勤奋的学生,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就像老师备课笔记的复印件。听课也听得津津有味,马尾鞭随着老师抑扬顿挫或死气沉沉的话音而左点右扫,上翘下甩,搞得后排的炳熙眼花缭乱,恨不得给它一剪子。东方婴的脸红扑扑的像烟台的红富士,少了女孩子的白皙,多了男孩子的血性。

  她磨磨蹭蹭上去,捏着粉笔一通乱配,再用黑板擦一通擦,一道方程式被擦得体无完肤,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执著许久,明白自己不是这道方程式的对手,只得频频回头,向紧挨讲台坐着的同桌,班长赵鑫飞去求助的眼神。赵鑫正在开小差,满脑子世界小姐和性感女明星的影子,没接受到东方婴的求助信号,仍在涎着脸盯着课本上两个相扣的原子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看。摩尔抬腕看表,不客气道:“我们同学不光要认真听,还得认真动脑子想,只听不想跟猪什么区别?东方婴同学,上位吧。我倒要看看班上究竟有没个脑子健全的人!——朱俊,你来配!”

  东方婴讪讪的回位,把脚跟使力去跺赵鑫的脚,赵鑫差点拖口大叫,转脸见东方樱一脸怒容,把课本翻得“哗啦”乱响,心道:“完了,今天又得请她吃羊肉串了!”

  朱峻是个小个子男生,可以与侏儒称兄道弟。他是F中第一个在省里拿得大奖的学生,如果F中今年不幸和幸运的考上一个本科生,这人定是朱俊无疑。朱俊上黑板,抄起粉笔,三划两划,不出五秒便甩了粉笔归位。摩尔嘴里喝彩:“对,我们 朱俊同学到底是个人才!”心里却为栓在桌腿上的小摩尔担心,怕他尿湿了裤子,自己回去又得受罪洗尿片。

  摩尔在课堂上讲得暮霭沉沉,学生们在下面听得云里雾里。还好不时有王帽搞点背景音乐来活跃气氛——他居然站着入睡了。

  宣布放学的铃声一过,学生们涌出教室,一路敲着饭盒往食堂进军,一个个仿佛饿死鬼投的胎。今天是一周里伙食最好 的日子,谁也不想去晚了捞肥肉吃,炳熙随大流,把个瓷盘敲得山响。前面打头阵的学生忽地止步不行,惹得后面的学生直骂娘。人语嘈杂声闷雷般滚过炳熙的耳畔。

  高长义手握一柄大勺,身披一件油腻厚积的厨师服,头上歪着顶厨师帽,往食堂门口一杵,大腿劈开,高声说道:“同学们,对不起得很!今天的开伙时间由于某些原因,得晚点儿!”学生们群情激愤,洪水般去冲击那道闸门。高长义堵不住这人潮,最里不干不净道:“娘咯姥的!——日,你个兔崽子敢撞老子!”

  食堂里几个正把搭在学生菜盘里煮熟的骨头往手外剔的员工,见学生们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端了骨头盘子,往后门便溜。一个员工慢了一步,被学生们飞来的筷林叉雨罩住,一个不留神,摔了个满地爪牙,立时骨头满天飞,学生们如狼似虎的圈过去,手脚同时出击,把骨头哄抢一空。后面没赶上这茬的学生望着面前照得见人影的肥肉汤,气得要罢吃。

  这一回闹大了。侯海昆又一次找来高长义,端出校长的架势道:“老高啊老高!你怎么做出这等的糊涂事来!你看看,看看!”他拍着厚厚一叠学生声讨侯海昆的信件,“学生们说了,再不改善伙食,他们铁定罢吃!到时你该如何?!”高长义气短了三份:“侯校长,我老高就是贪了点,这一点,我改!伙食质量我会尽量上提。”侯海昆道:“不是尽量,是大幅度的上提!高三学生的伙食质量尤其得上提,最少做到两菜一汤。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会让高三各班主任适当的上缴点班费来补你。”高长义连连点头:“那感情好,有钱垫底,我就不愁了。”

  炳熙睡的混合宿舍,鱼龙混杂,什么样的学生都有,都可以开个21世纪学生展览馆了。宿舍大得像会场,卫生状况也如人走会散后的会场:瓜子壳作地基,上面覆盖一层水果皮,再拿粘着秽物的棉纸封顶。虽然时令还是初夏,苍蝇蚊子早出来打野食了,它们白天黑夜的对人轮番搞肌肤之亲,顺手牵羊的撮口头皮或者抽口血。栖息在屋顶的蝙蝠跟隐匿在下水道中的老鼠倒对人存人三份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横来,而是相机而动,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从晚自习下到宿舍关灯这段时间,宿舍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苦守,另三分之二在教室挑灯夜战或是在操场疯狂地跑步发泄,偶尔看得见几对情侣在温柔夜的掩护下野合。从宿舍关灯到早操这段时间,宿舍里酣畅淋漓安睡的学生跟珍稀动物一样少,熬夜背书的,点上蜡烛打牌的,对着言情小说搞意淫的,翻墙出去上网的,扣着脚丫天南海北神侃的,总之,八仙过海,各显屁功。

  临熄灯前,宿舍管理员许爷脖子上栓个电明灯,挨宿舍的查人数。不少学生受人嘱托,这个宿舍蹿到那个宿舍的凑人数,有的学生干脆把个枕头塞进摊开的被单,做出人已入睡,请勿打搅的假象,蒙混过关。

  炳熙借着充电器微弱的光亮,不能免俗的背历史,心里藏着的那个笑话钱猛的自己不时会跳出来,嘲笑皱眉苦背的自己一番。炳熙终于背不下去,摔了历史书,去听一宿舍人的胡吹海侃。一个满脸粉刺的男生对主打聊手王帽道:“老大,听说适当的手淫对去痘大有好处,我怎么就没体会到呢,怎么越那样,越显得破相呢?”王帽吐口烟:“你小子别是个空心葫芦的太监吧,怎么别人身上顶灵光的一事儿,到你头上就不行了?靠,你该荷枪实弹去干过那事儿!画饼充饥大概对你这号人行不通。西场饭店知道?你老大我去了不下百来回,带套上机,那叫个爽!”说着,掸掸烟灰,回味似的盯着一星烟火暧昧的笑。王帽自诩“万人迷”,以为校内的女生只要他这流水有情,没个不愿来靠他的肩膀的。其实他长相平庸得像农民,不过就是性知识超乎寻常的丰富,把个生物老师比得下地狱。然而他刚向班上那个女生兼女人的东方婴伸出贼手,就给东方书猛一顿整。东方书那天把他叫到办公室,对着一封王帽塞进他女儿课本里的情书,指着他的鼻子骂:“什么‘你是我永远的毒’,‘情海有边,回头无岸’!学习不行,脑子里尽装着这些狗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我警告你,别以为你父亲过年时给我送过几斤猪肉,我就会纵容你!”王帽被罚写五千字的检查,还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读。读检查那天,高三(4)班门口齐聚了一打被他甩过的女生,面含讥讽的听他读完最后一个字,解恨地离去。

  一个在灯影下甩着扑克的男生接口道:“老大,你注意点影响,咱们这里可是有个‘性’盲呢!”这人说的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华树云。华树云长得枯草临风,瘦得不行,下巴上按上一缕山羊胡子,便是活脱脱一个苦吟诗人杜二。他在F中的“虎埠文学社”当社长,擅长写情诗,校报上的诗刊专栏几乎全由他包了。他的诗独特就独特在千篇一律上,仿佛出自一个母体的克隆产物。他写老师就写园丁,他写学生就写花朵,他写男人就写狼,他写女人就写狐狸。王帽说他:“这小子思想上的处女地还没开垦呢!”华树云只在诗里搞意淫,至今没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理所当然成为宿舍里打趣的头号对象。

  华树云听到那句埋汰他的话,心生不平,应道:“说谁呢!成天听你们瞎扯那挡子事,聋子都成性专家了!”王帽道:“好小子,别光耍嘴上的功夫,有本事去动动那个东方婴,也给我们表现一个!”王帽自己被东方婴搞得惨淡无光,想拉个垫背 的。华树云道:“我干吗非得表现出来!再说,那东方婴不正跟赵鑫打的火热吗,我怎么可以去横插一竿子?当我什么人!”刚才那个男生道:“大家听听,多纯洁个人!这年头少见,几乎不见!”华树云下铺的金炳熙接口道:“这是你心黑,便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王帽道:“这话老大我不爱听,什么‘心黑’,我们不过提前把思想步入社会了罢了。”

  上韩宗义的课等于不上课。韩宗义在讲台上卖老命的讲,下面学生照样各干各事,仿佛上自习。今天,韩宗义心里存了心事。他那大龄妻子早上千叮咛万嘱咐,中午务必顺路买条林子鱼回去,他儿媳妇要来探望儿老。韩宗义自知记忆力衰减得厉害,上回韩妻让他下班路上捎几斤青菜回来,他却两手空空的回了家,被韩妻好一顿骂。这回他存了心,在备忘录上写下“林子鱼”,还嫌不够,逼着自己每三分钟念一声“林子鱼”,直到林子鱼到手为止。韩宗义从来是带一张口来,带一张口去,没给学生布置过作业。然而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布置了一篇小作文。在儿媳面前,他得树起公公老师的威严。那一回,儿媳也是探望二老来着,韩宗义正一歪一扭的担了两桶粪水去施肥,儿媳掩鼻皱眉的镜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仿佛一段耻辱,他得洗刷掉,让儿媳对自己另眼相看。

  韩宗义今天讲课讲得有口无心,不时低头磨一下嘴皮子:“林子鱼。”仿佛对空气说情话。这倒勾起学生们的听课兴趣。炳熙看着好笑,捅捅正埋头做题的朱俊,问他听清韩宗义的悄悄话没有。朱俊侧耳凝神听了片刻,说:“他在悼念林则徐。”前排手掌托腮自习的东方婴转脸过来,讨厌道:“你们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自己不想高考,也别干扰人家!”炳熙听着不入耳,说道:“你是班长?管的够宽的!”班长赵鑫听到召唤,扭头来帮腔:“禁声!上课呢。”炳熙无赖道:“你是班主任,狗拿那什么——人!”朱俊倒向外投城道::“炳熙,大学在等你呢。”炳熙只得捂了耳朵去背书。

  韩宗义念了一堂课经,临下课在黑板上写个作文题目,说让学生练练笔。学生们叫苦连天,说:“韩老师,你常言‘先做人,后为文’,我们现在整天在书山题海沉浮,都成学习型机器人了,还怎么个‘为文’法?”韩宗义装聋子,踩着下课铃声出门。到得门口,又勾头道:“林子鱼。”

  吃过晚饭,炳熙去配电间找朱俊请教题目。朱俊个头可比武大郎,当年F中看中他的中考分数,欢天喜地把他录取了来,临了发现这个高分生居然没有“十个粘饼高”,怕学校的声誉也被拖累得矮下去,要悔棋。朱俊头顶那纸录取通知书,赤日炎炎下,跪了整一天,引来不少同情者。有个记者将这事在报上爆了光。学校被舆论压弯了腰,连夜召开会议,喝掉一水塔的茶,烟嘴铺满地面,终于做出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把朱俊纳入F中。

  朱俊块头小,按照生物学定理,他的反应能力该快于常人;按照潘长江的逻辑,浓缩的都是精华。而事实正是如此。他看上去木枘迟钝,一副弱智型,头脑却仿佛拷贝的爱因斯坦的,理科在他看来小菜一碟,晃晃头,摇摇脑,再难的题目也迎刃而解。他在宿舍床位上贴上著名的矮子王济慈康德拿破仑的大头像。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写上一句拿破仑的名言:我是矮,但如果你因此而藐视我的话,我会砍下你的头来消除这个差距。罗兰笔下的胖妇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比自己更胖的女人。朱俊生活中最大的悲哀是看到比自己更矮的男人。他为那个矮子悲哀,更为自己悲哀。别的矮子的矮小更容易衬出他的矮来。他倒没有以见到比自己智商底的人为乐趣,否则他早兴奋得去见马克思了。高三上学期,他在省里的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拿了个三等奖,这让F中蓬校生辉。侯海昆没想到校内居然还有重点高中误筛下来的金砂,专门开了个嘉奖大会当场塞给朱俊一个三百元的红包。朱俊提出宿舍太乱,不能沉下心来学习。侯海昆当即把他安排到教师子女才享有特权下榻的配电间,跟王帽一班人分道扬镳。

  炳熙推门进去,东方书正给朱俊辅导英语,满嘴当地口音的英文,搞得炳熙怀疑自己课上怎么听懂的。朱俊一脸茫然,充当没耳朵的听众。炳熙惟恐做第二个朱俊,正要溜出去。东方书忽地叫住他:“金炳熙,上面又发资料了,这回钱不多,就四十块。”炳熙一脸无奈:“我没带钱。”东方书道:“你跟朱俊借一下。我今天得把钱交上去,上面催的紧。”朱俊不情愿的翻开一本满纸开花的作业本,抽出一张铁刮的“老人头”。东方书接了:“回头再找给你。”站起身,以手叉腰,扭一回秧歌,跨步出门:“ 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学习是正经。”朱俊看着他渐去 的背影,对炳熙道:“这钱交的冤枉。”炳熙苦笑:“人在学海,能有什么法子。”说着,摊开一摞打满红杆杠的试卷向朱俊求教。

  高三学生临考前照例要体检,仿佛猪肉上市前须得送到食品站检验,然后才好盖上蓝色印章出售给高考屠宰场。学校包专车一批一批往东台送,谢八操个喇叭,嘶哑着喉咙维持秩序,像是一只接触不良的CD机。

  炳熙依窗而坐,窗帘恰到好处的遮住带了红辣椒气息的阳光,只有细碎的光影忽闪在他脸上。东方婴坐在东方书身边,一点乖女的样子也无,把带在身上复习的课本翻得勤快,把火烧云一般的脸凑上去,借得一点风,嘴里大呼:“热死了!这天热得死人!”搞得一边朝她抛相思红豆的赵鑫也替她热,衣服脱得只剩下伶仃 的一件背心。东方上挥挥手:“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存了心不想跟爸爸做一块儿,好了,这一路我也不管你了,随你去了。”东方婴如蒙大赦,说声:“遵命!”起身找了个空位坐下,一脸笑傲的冲赵鑫挤挤眼。赵鑫收了打在她身上的眼光去看东方书,还好,他老人家枕着垫背,在闭目养神呢。又回头去跟东方婴眉目传情。

  炳熙冷眼旁观这场太阳底下的恋爱,暗笑东方书口口声声说禁止学生谈恋爱,却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就在他眼皮底下搞“出轨”的勾当。又替他们惋惜,两人只能搞用眼神谈恋爱,却不能用嘴去谈,相拥而吻种种,还是一片空白。炳熙想到自己跟素慈未必不值得可惜。炳熙还没吻过她一回呢。这简直比柏拉图式的爱情还柏拉图。在这个年岁。他别过脸去看窗外流动的景色,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金黄的麦芒已抖出,如箭似戟,快是收麦子的时候了。每年麦子抢收时节,素慈都提前进入媳妇的角色,到金家去帮忙,细嫩的皮肤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色蚯蚓,握镰刀的手掌也给磨得血泡横生。金奶奶要押着她到一边乘阴凉去,她却满不在乎的继续割麦,汗珠子划过她火红的脸颊,一粒粒赛珍珠。

  中巴一声喘息,在一所医院前驻足。学生们陆续下车。乘第一班车先到的谢八又吼开了:“啊——这个——排队!——啊——都是文明人!”班主任咋呼着疏导队伍,学生们被炽热的太阳照个正着,头发里仿佛蓄着一团火。东方婴跌足道:“我忘带遮阳伞了!糟糕!”手搭凉棚,护住自己比夕阳还红的脸蛋。炳熙手扇着风,对蹲在地上以人影作庇护的华树云道:“据说世上有两种人晒不黑,一种是黑人,一种是是女人。黑人是被太阳晒痞了,已经黑到极限,再黑已是不能。女人是太阳晒不着,她们避日如仇,见太阳跟见要毁她容的情敌似的。那东方婴正在恋爱中,所以拒太阳于千里之外。”华树云道:“你这话有逻辑错误。黑人也有女人,还有,‘女为悦己者容’,没人爱的女人往往有自虐的倾向。脸蛋是造成她们当寡妇的罪魁祸首,因而晒黑它成为当务之急的事情,她们还恨不得晚上也出太阳呢!”炳熙笑道:“你不去跟福尔摩斯争风头,真是浪费!”忍冬花丛边把烟剥了,烟丝塞见鼻孔过烟瘾的王帽道:“啊哈!想不到你小子女人没摸过,女人的思想倒摸得底耳透!看不出来!”华树云道:“你懂的其实我都懂,我懂的你倒是未必懂,懂了也未必会做。”炳熙大笑道:“树云,你小子行啊,搞得跟思想者似的!”王帽道:“你大爷的华树云!你有几斤几两我做这老大还不知道!你小子就是一书呆子,离了书就跟女人离了骚味,在社会上行不同!”华树云不敢跟他谈女人,把手指横在唇上,“嘘”一声:“老大,这可不是宿舍!”

  学生们正感觉身上某些部分的肉给烤熟了,隐约还闻到一股糊焦味,东方书在队前发令道:“是时候了!体检去!”手一挥,做个大部队挺进的手势,学生们山呼万岁,摆开一字长蛇阵,游进医院大门,挤得那些体检完蹲在里面乘凉的学生直翻白眼。     

  炳熙揣着体检表在测听力,嗅觉,和视力。一个女护士坐在门庭对面三米处,接受测试的学生听她说悄悄话“天津”,那个学生拿柄勺子遮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前凑道:“听不见。”女护士点点头,表示过关,示意后面等着的学生遮住耳朵。炳熙暗笑,想这不就好比盲狗给盲人做导盲犬吗。测嗅觉至为简单,就是辨别油盐酱醋的味道。一个穿着时髦,剃了光头的学生跟个护士吵得不可开交:“我是准城市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分辨得出这些味儿?我又不是家庭主妇!我就知道酒的味道!”护士道:“没吃过猪肉总该听过猪叫吧,就是没下厨,这些基本的常识总该懂的!我怀疑你嗅觉有问题!——你还比饿跟我嚷,这都是为的你好!”测试视力前,上来一个护士,扒开学生的眼皮,用个特制的小玩艺照在学生的眼仁里,看他有没戴隐型眼镜。学生精滑得很,扣了眼镜让她去测,末了,再戴上去测视力。

  下一步测身上有我伤痕暗疮之类。炳熙一干人脱得一丝不挂,负责检查的医生让他们踩着席子,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煞有介事的把他们从头看到脚,眼神中竟有一丝暧昧。王帽一面搞劈叉,一面暗下里恨恨道:“这家伙不是个同性恋,就是个变态狂!”

  炳熙走东间蹿西间,赶场子似的好不易填完那张体检表,松口气,到门口集合。东方婴哭丧着脸跟东方书诉说什么,原来她被怀疑患有心脏病,得复查。东方书额上渗出冷汗,一面安慰女儿,一面急火火领了女儿去复查。赵鑫木鸡一般呆在毒日头下,汗水涂满一脸,背心也湿透了,仿佛水里刚捞出来的。炳熙拉他到一处树阴下,笑道:“怎么着,想殉情呢,那也得等到东方婴归西后再说。”赵鑫不语,只拿眼睛去瞪他,半晌说:“你懂什么!”又步入烈日下爆晒。王帽凑过来,对炳熙说道:“看看,这种人,典型的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入不得社会!”说着,优雅地拿食指一掏鼻子,将那团困在鼻孔中的烟丝弹飞。

  东方婴是搂着东方书的脖子出的医院大门。复查的结果让父女俩大喜过望,仿佛孙猴子在阴曹地府拿个判官笔从生死簿上勾画了自己的名字一般的兴奋。东方婴脸上红晕勃发,跟他老爸谈笑风声,没看到烈日下一脸做作的上伤悲,晒得要爆炸的赵鑫。还是东方上眼尖,一指赵鑫,说:“吆,赵鑫沐日光浴呢!”东方婴嫣然一笑:“这呆子!”走过去,拉了赵鑫脱离苦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31
  (四)

  金母没想到儿子会顶着高考的压力回去救急收麦子。那天,炳熙做题做得暗无天日,脑壳生疼,仿佛给电钻钻过。他便甩甩头,打算去操场溜达溜达。出得教室们,抬眼一看,半空虚浮着几朵硕大的灰云,千斤闸似的压得他气喘。这几朵肥硕的乌云炳熙似曾相识。去年 的这个时候,同样是乌云压顶,继而大雨倾盘,把一季麦子浇进死路。农人头戴斗笠,在麦田里拼命的割,割,割,任雨水在他们裸露的宽阔的肩背上恣肆横流,汇成一道护城河。在他们脸上只能读到两个字:绝望。怎能不绝望!这可是他们一年的血汗,一年的寄托,一年的收成啊。就这样任由风吹雨打去,布谷鸟都得学杜鹃去啼血,何况当事人呢。

  炳熙请假条也没写,蹬个自行车,狂跑二十里,径直去了自家田里。金光晃动的麦田里,农人没命的割着麦子,到处飘洒着他们粗重的号子声。汗的味道也掺和了血腥,直冲鼻子。炳熙把身子甩下车子,再甩去球鞋,撒欢似的跑进麦田,劈开麦浪。

  素慈果然在麦田里,巴掌上缠了一层白绸布,点点血丝隐约其上,像雪地里开出的玫瑰。她割得正凶,大片大片的麦子在镰刀的锋口下应声倒地,死得惨烈。几绺发丝挂在眼帘上,像池塘边的水草,有露水从草尖上滑下来。炳熙柔声叫她。素慈艰抬起眼,惊喜道:“奶奶刚还念叨你来着!怎么说曹操曹操到啊!”炳熙笑道:“任谁也不忍心让个才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到累死!”说着,抢了她的镰刀,埋头苦割。金奶奶和金母回头去看,隔了千重麦林,炳熙挥刀的身影竟那么像他的父亲,两人眼角都潮润了,想:城里工作的金父,每年但凡能在大忙时回来一次,炳熙这孩子也不至于吃这等苦。

  起风了,乌云被赶着跑,一个不小心,便会吃一顿风鞭的抽打,哭得天昏地暗。范六孩把镰刀挥舞到极至,赛一流的刀客,黑封的脸凝成没有表情的岩石,汗水顺了他紧蹙的眉锋,滚进两只挂了血色蛛网的眼睛,把两球眼珠腌成两只咸鸭蛋。范母一面拖着肥胖的身子捆麦子,一面望天,拖了哭腔道:“怎么办哪,我的儿,这天不等人啊!我那死鬼男人啊,丢下我,自己一个人享福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六孩飞舞的镰刀差点脱手:“你少号丧!收一茬算一茬,不收老天爷给你收!”

  老天爷听到六孩的召唤,吹口气,乌云哗啦啦解冻般碎开,千点万点雨珠从半空起跳,一落地,稀松的泥土便陷下一个坑。老天爷跟农人耍横,抢粮了。六孩扔了刀口割钝的镰刀,把一捆捆麦子往田头停着的拖车上送。范母一步三摇的去帮忙,被六孩粗暴地推开。范母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天抢地的号,大风挟裹着雨水,直蹿进她嗓子眼,呛得她一顿要命的咳嗽。一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范母以为是六孩硬赖着不起,嘴里要死要活的。手的主人说话了:“婶子,是我,翠萍啊!”嗓音大得像炸雷。范母抬眼一看,面前一个裹了宝蓝头巾,一身农家姑娘打扮的翠萍正含笑看她呢。她羞得恨不得拿镰刀割喉自杀。翠萍扔了范母,手勤脚快的去给六孩帮忙。六孩感动得要命,一连说了几个“谢”字,摧萍一抹脸上的雨水,不耐烦道:“六哥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啊!”

  拥着秋香色雨衣的李小碗也来给六孩做秘书,站在田垄上看见这一幕,心弦乱颤,扭身便走,瘦骨伶仃的身条子在雨幕中显得凄婉异常,仿佛短线的风筝,任由雨打风吹,一会像要飘升,一会又像要委顿扑地。

  夏欲织成帘,密不透风。昏暗的天幕被闪电撕开一道口子,变得异常可怖。惊雷一声,震得炳熙耳鼓发麻。夏雨萧萧,劲风吹动炳熙敞开的小褂,猎猎作响。炳熙把一根粗绳子勒进肩臂,弓腰艰难地蹬腿,一拖车麦捆一阵抖,车轮“吱嘎嘎”响动,趟了积水行进开来。素慈踩着泥水跟上来,扯下包扎伤口的绸布,垫在绳子与他肩膀相吻的地方。尽管如此,受水的绳子还是深陷进他的肩膀,仿佛嗜血的蚂蝗要往肉里钻。田野里起了大雾一般,烟雨蒙蒙,隐约有农人不知为何的号叫,因风而来,随风而逝。泥水路上漾满果实累累的麦穗,被一双双急促有力的大脚踩得稀吧烂。一道道深浅不一车轨有着不同的归宿,载着相同的回忆。偶见一只陷在泥潭里不能自拔的草鞋,面目全非的呈现在眼前,惹得炳熙怅惘不已。哪里的鸡棚倒了,几只落水鸡又叫又跳,往屋顶上飞,往草堆里扎;砖墙吸水饱和,水痕往屋里爬,孩子们忘了打水仗,慌乱地拿了瓶瓶罐罐接水;病中的老人侧耳倾听雨水敲窗声,面露愁容地吸上一袋烟。只是顷刻间,河面水涨半尺岸上变成一片泽国。

  炳熙把拖车推进空着的猪圈,空气泄尽的气球似的,摊倒在麦捆上。金奶奶劝他去换上一套干爽的衣服,炳熙一动不动,哼哼唧唧:“你还不如一刀捅死我呢奶奶!我都累死了。”素慈也笑道:“你由着他去吧,奶奶。都是乡下孩子,皮实。”金母道:“哪你呢,女娃儿娇贵,那里禁得住这些!”绑了她去换衣服。

  素慈换好衣服,撑一把菊花布伞回来,手捏捏炳熙的鼻子道:“装死呢,你!快起来换衣服!”把个塞了衣物的塑料包甩在他身上。炳熙盯着她坏笑道:“你怎么穿得跟个练功房的小姑娘似的?”素慈垂下眼帘打量自己的一身装束,金母窄小的衣服套在她丰腴的身上,把她女性柔美的线条勾勒得出神入化。素慈脸红道:“别打岔,你到底换不换!”炳熙撸撸一头雨水,笑道:“我怎么个换法,当着你的面儿?”素慈脸上红雨乱翻,别过头去,把衣服下摆死命往下扯了又扯。

  范六孩把一车沉得赛山的麦捆在墙角码好,由翠萍帮着盖上一层薄膜,四角用几个麦捆压得妥实,方拖了一身雨水招呼翠萍进屋。范母早换了衣服,在灶前捣鼓一会,熬了两碗姜汤,送到两人手上。六孩仰脖一气灌下,手背一抹嘴角下淌的姜汤,嘿嘿笑道:“翠萍,今天亏得有你,不然一季好麦子都得给泡软了。”翠萍谢过范母的汤,“咕咚”咽下一口,笑道:“没啥,我家麦子早收了,全上机器作业。我的手都闲慌,这真叫贱!”范母瞅着翠萍使力的看,仿佛母亲看归宁娘家的女儿,眼睛里满满的慈爱:“翠萍就是勤快,都把我这该死的不要妈的儿子比下去了!老陈头不知前世怎么修来 的你这个女儿!”翠萍闲着的左手五指上撩,把一头湿漉漉的粗发招顺了,笑道:“婶你抬举我了!我粗手大脚的,说话也没个遮拦,就是个农村妇女的贱命!我不干活干啥?啥也干不了!”范母道:“谁说农村妇女就贱了?!婶我割了他舌头!我就看不惯那些个四肢不勤的丫头!村东头那个李家丫头,一年到头在田里看不着她个人影,成天在个裁缝铺拈根针啊线的,穷补!说句打嘴巴的话,还不如我这懒婆娘懂忙活呢!”说着,青蛙一般鼓起腮帮子发气,乜斜着眼看六孩。六孩道:“你嘴上积点德好不好!小碗怎么着你了,这般的说三道四!”范母冲翠萍一点头:“瞧着!我这没头脑的儿子都给那骚蹄子小狐狸偷了魂了!我就不懂了,李家丫头不就一层鱼肚白,能当饭吃?到头来闹过别替人养女人 的骂名,把祖宗的脸丢到粪篓子里去!”六孩见她满嘴胡言乱语,忍无可忍,大手罩住茶碗,上提,猛地一顿,“桄榔”一声,茶碗碎成一堆瓷片。范母当下扭曲了脸,哑着嗓子叫:“我儿子要跟他妈动粗罗,我的死鬼男人啊,你看看呕,你儿子要打我罗!”翠萍护住范母,一对大眼睛瞪得无大不大:“六哥,你怎么能这样!你还是个男人吗?!”六孩拳头捏得“嘎巴”响:“你信她胡说!你问她,我什么时候动过她一指头?!”范母撒泼道:“翠萍啊,你都看见了,他在麦田里怎么待见的他亲妈!”翠萍一面好语安慰,一面圆睁了双眼,对六孩道:“六哥,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亏得我吧还当你是条汉子呢!婶子在怎么样,也是你妈啊!”六孩无言以对,一拳砸下去,桌上的碎瓷片弹得老高,“豁琅琅”落了一地。

  素慈穿着那件窄巴的衣服打伞回家。沼泽地似的泥路让她下不了脚,索性脱了白皮凉鞋,卷了裤脚走路。泥浆咬着她赛白藕的脚面,不肯松口,她雪白的小腿肚子跟脚面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白天和黑夜。

  老天爷知道今天玩得过火了,便收了性子,雨水便淅淅沥沥下来,风也温柔了些。花伞由痛苦的呻吟,转为轻柔的絮语。素慈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她正满腹心思放在脚上,心无旁骛的踩着雨水,后面冷不丁一个声音道:“素慈姐!”她偏过头,小陈头一水不染的踏着长筒雨靴跟上来,脚步有点掩饰不住的急劲儿,一把黑布伞罩在头顶,仿佛一朵墨云。素慈等他与自己并肩了,方挪步道:“翠亭,什么事要急的走雨路?”小陈头道:“我接我姐去。他急着帮范六孩家收麦子,连伞都忘了拿。”素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奥?这下可麻烦了。”小陈头把一张白净净的脸甩过来:“怎么了,素慈姐?”素慈道:“没什么。你快去吧,你姐怕早等得不耐了。”小陈头勾头沉思一会,仰面道:“那我去了。”甩开大步。走了一程,忽地扭过头,轻语道:“素慈姐,你真个要跟炳熙成亲吗?”素慈愣怔一下,心想,这个能做自己弟弟的小陈头怎么来了这一问呢?没头没脑的。她这一愣怔间,小陈头早回了头,渐去渐远,雨丝风片将他单薄的背影吞噬殆尽。

  素慈一路陷入沉思。走到自家门前,抬头一看,差点吓一跳。一个雨衣裹得密密实实的瘦小人影缩在屋檐下,袖筒里露出两只苍白嶙峋的小手,让人联想到垂危的病人伸出被单的将死之手。“小碗!”素慈惊道,“小碗你怎么了?”小碗缓缓睁开眼睛,认清是素慈,把整个身子送上去,涕泗横流。素慈抚她背道:“小碗,别这样,伤身子呢。”小碗只是哭,抿着嘴唇哭,无声无息的,然而更为沉痛。风凝住了,仿佛等待一个故事被讲;雨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压根儿就没来扫荡过这片土地。哭够了,小碗吸溜一下鼻子道:“没什么,素慈姐,我就是憋屈得慌。”素慈替她脱了雨衣,抖去雨水,似叹非叹道:“没什么就好,凡事想开点,就不是事儿了。”

  炳熙和衣睡上一觉,醒来只觉鼻子堵得慌,吸溜一下,左鼻对外开放,右鼻却闭关锁国;再吸溜,左鼻言路雍塞,右鼻却从谏如流。左右鼻子仿佛两道闸,左闸开了,右闸便关,左闸关了,右闸便关,硬是不肯统统打开,搞得炳熙只得开发嘴的呼吸功能,像条涸辙之鱼。他鼻子拉着风箱,头也箍了紧箍咒似的直往里收,压得脑神经一个劲抽搐。他心道:不好,感冒跟我套近乎了。接下来几声不由自主的咳嗽,仿佛对他心话的肯定。

  金奶奶听到咳嗽声,一阵风似的旋来,坐到床沿,拿手一探他额头,猛一缩手:“不得了了,我们家小狼发烧了,火烫!不行,我得去请庄先生!”炳熙有气无力道:“算了吧奶奶,人家可是兽医,医不得人!”金奶奶道:“怎么医不得!你不是老跟我乱讲什么人是猿猴变来的吗,人就是兽,没个医不得的理!”炳熙苦笑,想自己在奶奶心中还是个猿猴没进化呢。侧身裹了被单,不一会,沉沉睡去。

  金奶奶从庄先生那儿要来几副草药,熬了浅浅的一碗,自己尝一口,差点把舌头苦掉,洒了些糖,逼着炳熙喝下去。她端了一张长木凳,一半横到门槛外,在上面四平八稳坐上一碗清水,把双筷子竖在碗底。炳熙不知这是哪门子迷信,总之,打小起,奶奶便在他生病时这般运作,筷子在水里站稳了,说明病根已除,站不住,说明病根还在体内中着呢。金奶奶剥了个鸡蛋,塞进炳熙嘴里,他囫囵吞了,咽得直翻白眼。

  小陈头接了他姐翠萍回来,老天已脱了狰狞的面具,变脸成一张和蔼的脸庞。天光泻下来,积水熠熠生辉。老陈头矮小壮实的影子倒映在水中,遮住一派光亮。他喝住小陈头:“怎么回的这么晚!接个人就花半天时间,这店谁照应!”小陈头嗫嚅道:“路上遇到素慈姐,说了一会子话。”“日!别‘*姐’‘*姐’的叫得欢!那丫头你给我少惹,让我看见你跟她一块儿,小心你的腿!”翠萍道:“爸,你咋对我兄弟这么横!就像不是你亲生的!”老陈头啐口吐沫:“嘿,说对了,我没他这个儿子!”里面补鱼网看店的翠花闻言丢了活计,上来打圆场道:“他吧,孩子们淋了不少雨,让他们到灶前烤烤火吧。”说着,受了一双儿女的雨具,拥着他们进屋。老陈头刀子一般的目光在翠花母子的背影上剜一下,恨恨道:“迟早把你们修理得不要不要的!”

  秦园村与别村交接处,有一家裁缝店,门面半新不旧,一只木制巨剪刀悬在门首,昭示店的主题。入店只见两排摆放齐整的缝纫机,两溜垂着十八节麻花辫的十八九岁的姑娘手起脚落,干净利落地扎花,镶边,钉扣,“嗡嗡”的踏板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听来十分有趣。老板娘,一个风韵犹存半老徐娘    ,在门口搬张高背竹椅,打横坐下,笑口常开的迎来送往,活似青楼,卖笑的妓女。

  曲长庚手捏一只空瓶子,哼着样板戏里的小曲儿,脚划八字的远远冲老板娘挤眉弄眼。老板娘把眼神迎上去,媚笑道:“吆,什么风把咱们曲大村长吹来了!”曲长庚摆摆手:“都是陈谷子烂麻子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老板娘把手抱在胸前:“你曲大村长也有今天,真是老天开了眼了!说吧,又把你女儿什么宝贝给偷来了?”曲长庚鬼笑道:“你还别说呢娘们!今儿这货也让你长长眼!”打腰带间抽出一绢青如天,滑如冰,软如棉的丝绸,抖开,,声音裂帛一般,上面金光灿烂,五彩纷呈,两只金冠翠羽的凤凰在云彩间隐首藏尾,擅爪翔飞,逼真得要破绢而出。老板娘心里叫一声“好”,脸上却波澜不惊,淡淡道:“我当什么宝货呢,原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凤求凰    》,老娘这儿的女娃儿十个有九个会绣!”曲长庚眼珠子顶到上眼眶:“你也甭吹了,我那素慈丫头,可是百年才出得一个女红高手,你这儿的都是谁?跟我丫头怎么比,比得来吗!”老板娘拿手指敲着肩膀:“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现在看好这些个的人少了,只怕不好卖。看你是一村人,同喝一河水的份儿上,我出二百块,这绢绸子我给你收下了。”曲长庚光着眼睛笑:“娘们蛮会算计的!我明告了你,没个二百块打发我,赶明儿我搭个拖拉机去城里,卖个三百块还算贱卖呢!”老板娘冷笑道:“凭你坐飞机开坦克到外国去,也没那么个高价!这样吧,折个中,一百五,一口价,不卖就给老娘走人,不送!”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段充满诱惑的肥肉显山露水。曲长庚涎着脸上去,把那绢丝绸往她怀里一送,随手摘她一把肉:“好你个娘们,有种!老子我贱卖了,认倒霉了!”老板娘打开他不蛇行的手,妩媚一笑:“去你的,就冲你跟老娘动手动脚的这茬,也得罚掉你十块钱!”打腰包里掏出一叠钱,摔在曲长庚脸上:“够你喝几天黄汤了!”曲长庚弯腰把散落的钞票拣起,又在她大腿上掐一把:“这不又把十块赚回来了?”在老板娘的嗲声嗲语中,一歪一扭的提了空酒瓶去打酒,一路唱开,长舌的风把他粗重的嗓音传遍大街小巷。

  范六孩挎着鱼篓,肩扛鱼叉,赤脚经过裁缝店,把头长颈鹿似的往门里探。老板娘伸出巴掌,拦住他的视线。范六孩急道:“这是干啥子呢,老板娘!”老板娘笑道:“要看小碗是吧?她正替我干活呢,让她分心了,我这效率就提不上来了!”说着拿眼去看他的鱼篓。六孩会意:“哦,忘了,这里有条大花鱼,才出水的,孝敬老板娘你了!”把手伸进鱼篓,手指暗扣,一条三两斤的大花鱼被提了出来。老板娘眉开眼笑道:“算你有孝心,去吧!”不顾花鱼的血腥逼人,接过来晃一晃:“吆,好身手,没叉到鱼胆!”

  李小碗早听到六孩的声音,装聋作哑把脚踏板踩得“翁翁”乱响。六孩过去,不做声不做气在旁边看她给一件女服压蕾丝金边。小碗要用剪刀,六孩抢先一把递过去,小碗夺过剪刀,埋头只顾剪。六孩搓着大手,细声细语道:“怎么了,小碗?”小碗不应。六孩又道:“我可没惹你生气啊,干吗给我脸色看呢。”小碗握剪刀的手停住了。六孩又道:“你就是喜欢人性,没道理的人性。”小碗霍地立起身,把剪刀乱舞道:“你走,你滚,我不想看到你!”女工们纷纷甩了头来看。六孩惊诧道:“你疯了,小碗!”小碗的眼眶溢满泪水,先是一滴滴,继而是一串串,眼睛仿佛是一眼不老泉。六孩怔住了:“小碗,”上前一把搂住她,“小碗你别吓六哥!”小碗在他怀抱里挣扎,像老板娘手上那条欢蹦乱跳的大花鱼。六孩不理会,双手箍死她,把她拥得透不过气来。小碗渐渐安分下来,六孩也收了几成力。小碗把头搁在他肩上,泪眼婆娑道:“六哥,我们出去说会子话。”六孩顺着她,几乎是把她托出的裁缝店。老板娘疑惑地目送他们,一低头,跟大花鱼上插的眼珠子对个正着,她骂一声:“死货!还跟老娘神气呢!”

  小碗听到老板娘的骂声,微一皱眉,泪水倒止住了。六孩拥着小碗走一程,两人在一截横倒在路上的枯木前坐了。六孩盯着她的眼睛:“被你爸打了,还是被你妈逼着嫁人了?”小碗只是摇头。良久,小碗柔声道:“六哥 ,我要你只对我一个人好,不要你对那个陈翠萍好。”六孩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怎么又来了?”小碗道:“你是嘴上答应了,心里还没吱声呢。”六孩挠挠头:“心?它又不是老鼠,怎么吱声呢?”小碗被他逗笑了,随即又一脸肃穆道:“我要你以后不跟陈翠萍在一起,在一起也不准对她笑。”六孩道:“这怎么能行,翠萍又没开罪我。”小碗道:“还‘翠萍’呢,扎得我耳朵疼,我要你以后叫她的全名——陈翠萍!听见没?”六孩道:“听见了,李小碗。”小碗捏他手背:“我又没叫年喊我的全名!”

  两人和好如处,依偎着呢喃,赛一对屋檐下筑巢的燕子。范母挎只竹篮,边走边嗑南瓜子,嘴角粘满南瓜籽。她膘一眼情正浓意正切的一对冤家,嗽一声,以示这个之间还有第三者在。小碗看见范母,叫一声:“婶子。”把脸埋下去。范母脚不迟疑,目不斜视,走得远了,丢下一句话:“什么人啊这是!青天白日的这算什么!”六孩把那句话招领过来:“骂我呢,她就这么个人,甭理她!”小碗把那句话抢过来:“她这是骂我,六哥。你妈是不是嫌我插在你跟陈翠萍中间碍事啊。”六孩道:“哪有的事,她不过嫌你太水灵,不像个肩能挑背能扛的农家妇女的样子。她是死脑筋,往太阳底下晒上十天八天的不就黑了,壮了,有力气了?”小碗笑道:“那不成野猪了!”说着,食指一顶六孩的鼻尖,使其上拱,又拿一只手去拉他的耳朵,“叫,六哥你学猪叫!”六孩当真憋住气,眼睛瞪得塞铜铃,“敖——”一声大叫。

  炳熙正在骑车去上学的路上,听见杀猪声好生

  熟悉,猛一刹车,差点把年身子弹射出去。炳熙远远对六孩道:“我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原来是只养了二十年的猪要向女主人贡献一身膘呢!”

  六孩憨厚一笑:“炳熙,不是要高考了吗,听钱猛说比救火还急呢,咋又回来了?”炳熙拍拍车龙头:“这就去就火了!回来救水来着。”六孩不解道:“救嘛水,又没发大水,龙王爷在庙里呆得好好的呢!”小碗白他一眼:“六哥,炳熙哥是说回来抢收麦子呢!”把手指一顶他脑门,嗔怪道:“六哥你这脑袋都干吗用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31
 (五)

  东方书这些天觉出做班主任的窝囊。临考前最后一次调研考试,班上就朱俊刚巧超过去年的本科分数线,第二名还与朱俊拉开五十分,算来,今年的高考又该没戏了。几位校内名流老师也失去了雕琢朽木的兴趣,摩尔干脆让学生自习,谢八压下去一叠试卷,最后实在提不起评讲试卷的胃口,索性把答案发下去。候海昆作垂死挣扎,讲得天花乱坠,学生们只当他说书——天书。韩宗义因为儿媳来串门的次数多了,不时布置一篇作文,学生们罢写,最后收上来的就课代表华树云的一本作文本。东方书教的英语,学生们仿佛在害耳朵,三十分听力,均分还不足五分,他勒令人手一只单放机,睡觉前听一个小时英语。结果各科老师反映,说学生上课听歌,他们还收上来一摞单放机交给东方书处理。东方婴的心情青出于蓝,比他爸更其糟糕。晚自习她做题做到兴处,逼着赵鑫买来羊肉串,并且让赵鑫亲手喂她。正好东方书巡查晚自习纪律状况,撞见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蹿上前一把夺了赵鑫手里的羊肉串,扔下窗户冲女儿直点头:“你能耐啊,你出息大了去了!”又对赵鑫咬牙切齿道:“我没看走眼,选了你做班长!”次日,赵鑫被掉到教室中间的位子,从此一对鸳鸯只得隔人头相望,几道桌子成了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

  炳熙征求得东方书的同意,每逢物理、化学课便去宿舍自习。“逃课王子”王帽是他的伴读,不过他读的是色情小说和武侠小说。王帽有一大帮狐朋狗友,其中不乏社会上的混混,经常来宿舍狂欢粗言秽语漫天飞。炳熙要做宁国俯前的石狮子,只得去厕所看书,那里苍蝇、蚊子、蝙蝠一物不少,群英荟萃,响动不可谓不大,然而较之宿舍,算得一方静土。

  那日,炳熙正在厕所里心游“中途岛战役”,王帽吐着烟圈闯进来,问他哥们想借他的车子一用。身后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平头,两只眼睛只仿佛两根米线,睁着跟闭着没有差别。炳熙只好回宿舍拿钥匙。宿舍里,几个穿着、发型像女人的家伙在抽烟打牌,玩得正猛,满室香烟滚滚,焦气刺鼻,仿佛奥斯威辛集中营。炳熙感到一阵窒息。

  一个玩牌玩得血本无归的混混,拿手机百无聊赖地拨开宿舍管理员的电话,语气恳切道:“喂,麻烦接一下F中高三(4)班的陈浩南!”电话那头的老许头搁下电话,站到宿舍大门口,大了嗓门冲教学楼那边喊:“高三(4)班陈浩南接电话!”整个教学楼立时爆出哄笑。老许头平时刻薄得很,学生接个电话都得按分计钱,因而常常有学生耍弄他。他悻悻回到管理处,刚到门口,电话又响开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操起电话,破口大骂:“狗日的!”电话那头侯海昆的声音道:“你搞的什么鬼,老许头!刚才打电话给我就是想骂我这句?!”老许头一愣,嘀咕自己什么时候给侯海昆打过电话,忙补救道:“一场误会,侯校长,一场误会。一个学生没事往这里乱拨电话……”

  这边宿舍里的人一通笑,那个给校长室拨电话的混混对王帽笑道:“这宿舍根本不是人呆的!我这个出气的方式够创意吧!”王帽捏着烟屁股:“鸟创意!前人用烂了都!”那个小平头接过炳熙递过来的钥匙,接过话茬道:“我们‘技校’玩得挺火爆,往校长信箱塞死耗子!吓得那个女校长住了一个月的医院!”王帽笑道:“要塞得塞避孕套才有嚼头!”炳熙耳朵被强奸,一溜烟跑回厕所。

  就在高三(4)班的学生被高考倒计时折磨得除了右手动,全身上下其余部位都熄火的时候,一缕春风吹进来。东方书在重点高中就读的侄女居然插班到这个“男人班”复习迎考。这个就莫以熏的女生长得不同凡响,把炳熙班上仅有的几个女生衬得连做恐龙的资格都不够。莫以熏一身黑衣黑裙,左手腕一串孔雀蓝珠子,头发削得恰到好处,把额际的光鲜充分释放,一缕发丝随意地垂在消瘦的肩上,仿佛一截鸦翅,黑得透亮,直逼人眼。一脸端凝,有股子神圣不可侵犯的观感。男生们久旱逢甘雨,心灵的土地上杂草疯长,群莺乱飞。华树云落笔叹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女人了。”王帽剔着牙,撮着牙花道:“哦,居然还有我没见过的女人!”东方婴凭着她敏锐的嗅觉,嗅出空气中弥漫的大计量的荷尔蒙的味道,自告奋勇的当上护花使者,连莫以熏上厕所她都跟到厕所门口才罢手。男生们恨她恨得牙痒痒,晚上磨牙磨得更勤了,早晨漱口,吐出一堆堆磨损的残牙。赵鑫怕众怒难犯,劝东方婴收手,说:“也许你姐们也渴望来个倾校之恋呢!”东方婴却不理会,结果她跟莫以熏收到同样多的信件。莫以熏收到的是柔肠寸断的情书,一面纸上有一百个“爱”字,她收到的是言辞激昂的讨伐书,一面纸上有一百个“恨”字。

  其实东方婴远可以放手让她姐们走自己的路,而不偏离她的路。莫以熏自己足够保护自己,她待人接物异常的冷,这种冷深入骨髓,一旦遭遇了,就是盖上三床被子也会得关节炎。

  华树云越是感觉莫以熏高不可攀,越是想攀登,有点蹬山者的气魄。他平生第一次向女孩子示好。对他这个在报上发表过无数情诗的诗人而言,写情书跟吃豆腐一样容易。他终于突破思想的藩篱,把女人跟狐狸的距离拉开,手起笔落的写道:我的灵魂中是那么多的/你所栽的伤花/邂逅中那凄艳的一回眸/惹得我荷尔蒙从此只为你飞扬/我在春心萌动的夏夜仰望你/你在地球上/地球是宇宙跳动的心脏/啊/以熏/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凑巧莫以熏读过海子写给他姐姐的《日记》,收到情书,她以为海子从火车轨道上爬出来了,凝固的心破开,化着春水迢迢,迢迢复迢迢。他的目光落到下面的署名上竟是个陌生的名字:秃笔生花,笔秃人不秃,人不秃心秃的江北第一情书公子花树云。她正险入冥想华疏运是怎么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太岁,有人冲一个包身工似的瘦得皮包骨的苦吟诗人喊:“华树云!”她忙把那封情书隔到桌底,埋头去做题。

  与此同时,王帽也对莫以熏发动凌厉的情爱攻势。他的咧咧的一下课就往莫以熏身边蹭,侃侃而谈他征服F中近二十个班级班花的光荣历程,说得自己仿佛电影《2046》中的男主角。东方婴对王帽明目张胆的行骗不能容忍,拿东方书来压他。王帽满不在乎的回敬道:“自己屁股没擦干,倒别急着给我擦啊!”依然故我的一天一支玫瑰的往莫以熏堂板里塞。负责学校花坛事宜的老园丁眼看着花坛里的玫瑰绿肥红减,气得学《伊索寓言》里的农人藏在花坛边守株待兔。然而王帽打一枪换个地方,迂回战术用得神乎其神。结果,花坛的蜜蜂跟蝴蝶都失业了,老园丁也没见过那个采花贼的影子。莫以熏倒不跟他急,由着他来套近乎,自己拿一副“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的石头架势去耗他。王帽对着这尊美女雕塑自说自话心里头空落落的有竹篮子打水的感觉。他在人前则摆出一副情场得意的样子,仿佛莫以熏已是他的囊中物。

  高三最后一个月,食堂终于开始加菜。各班班主任也把家搬到食堂,与学生同甘不共苦,一个食盘里吃饭。高长义在禽流感横行时贱买下几缸鸡肉,变着花样给学生吃。学生们吃得腻歪,把鸡肉夹得满地都是,班主任不明就里,责怪学生暴殄天物,把鸡肉全囊括到自己胃里。这时,学校刚从“非典”的噩梦中解脱,家长们纷纷来校给子女送补品。结果,消化惯了猪食的胃不适应,许多学生吃出了病。朱俊就是其中之一。

  朱俊的父母把小矮人儿子带到这个世上受苦受累,于心不安,三天两头给儿子送各色大补小补的吃食。朱俊人小嘴大,那回一气吃了十夹螃蟹加一碗炒蛋,半夜里忽地肚子发涨发痛。一连去了好几趟厕所,口渴得像追日的夸夫,把嘴套到水龙头上灌得上气不接下气,肚子圆得赛西瓜。他感觉自己不行了,跌跌撞撞出了配电间,敲开炳熙宿舍的门,虚弱地倒下去。炳熙、王帽几个赶忙砸开老许头的门,打电话给东方书救急。十分钟后,东方书开辆摩托车,驮上奄奄一息的朱俊,飞一般去了。

  朱俊被告之食物中毒,一躺三天,在床上打点滴。校方乱成一窝粥。朱俊是这届高三学生中的领头羊,希望所在,若是他因病影响了高考,F中今年的本科录取率可能就是个鸭蛋。校方也慷慨了一回,替朱俊报销了一半的医疗费。

  炳熙拎一袋软性食物去探望朱俊。朱俊正盯着本资料苦思冥想,忽地一敲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右手兴奋地一扯,盐水瓶在半空打个秋千,他一呲嘴,又沉入题海。炳熙看他忘情做题的样子,心里升上一丝怜悯。这个小人儿,他也只有在学习中才能得到慰藉,生活中则被人当笑柄看。他心里 的苦楚藏得再深,也难免有愁满恨溢的一日,那时,他会把头埋在被单里哭泣吗?还是佯狂地疯笑一场?炳熙心里叹一声,把袋子往床角头一搁:“看你来了,哥们。”朱俊掉过脸来,一脸感动。他一拍床铺,示意炳熙坐上去,说:“炳熙,我这人没人愿意做朋友,可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我只想说,多谢你来看我。”炳熙笑道:“朋友之间,就别提‘谢’字。不是没人愿意跟你交朋友,是你没遇到值得做你朋友的人。”朱俊挪挪枕头,换个舒服的姿势,眼里掠过飘洋过海的忧伤:“炳熙,你就别可怜我了。我知道,他们怕跟我在一起了,别人说闲话,说他想粘矮子的光,想让矮子给他做无偿的家教,不然怎么会跟个矮子打成一片呢?我曾有一个朋友,她是个清纯可人的女孩子。我们打小是邻居,从小一块玩,手牵手的玩过家家。我现在还记得她小时侯穿蓝花布裙的样子。她鼻骨两侧有几粒细微的雀斑,大孩子们骂她“小麻雀”,一骂她就哭,她一哭,我就跟那些大孩子拼命。有一回我被大孩子打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她扑上去,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她好生没出息,怎么别人一骂她她就哭了呢?以后,大孩子们在骂她,她当真不哭了,只是把嘴抿得紧紧的,小手也紧紧捏着我的手。后来,大了,我们都上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级。我们一道做题,一道吃饭,形影不离。班上的第一名、第二名都给我们包下了。她性子强,好胜,我能感觉到她跟我较劲的要做第一名。做就做呗,我便故意做错一些题,让她登上第一名的位置。一旦她做上第一名,就笑。我喜欢她笑的样子,真的很迷人。有时我想,只要她肯笑,我情愿做第三名、第四名。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发现她极少在我面前笑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那时又矮又胖,同学们当面喊我‘矮冬瓜’,而她却出落地可人,花骨朵一般,同学们捧她捧得天高。为了避免同学们笑话她,先是我主动不跟她一处说笑,一处走路。后来她主动不理会我了,彼此总是擦肩而过,仿佛路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再没有一起去看早春的第一批蝌蚪了。炳熙,知道吗,其实我很渴望身边有个女朋友,和我说话,玩笑,给我温柔。但我怕她的悲剧重演,所以我宁愿孤单着,一个人默默添拭寂寞的伤口,兽类一般。——炳熙,你大概听得烦了吧,我知道,我的话太多了。”炳熙笑道:“不,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非常。每个人的心口上都有一些伤口,或大或小。不过,你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芳草,千里万里,都是一样鲜美。你得向羊群学习,啃完这茬啃那茬,天下大着呢!”朱俊苦笑:“在我眼里,处处是隆冬,连草根也无。”炳熙拍他肩道:“别丧气,什么事都有个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朱俊把一袋牛奶用虎牙磨道口子,含在唇中啜一口,说:“但愿如此。”

  然而朱俊还得在医院呆下去。体检的结果出来,他被查出患有乙肝,只得边治疗,边静养学习。

  F中治安欠缺,门卫都是些鹤发童颜的寿星,一个个仿佛老人院里跑出来的。据说,这些老人都是校内知名领导的父亲或丈人,退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来F中发挥余热,为祖国花朵的安全贡献最后一份力。其志可嘉,其行可勉,然而其效果却大失众望。F中是篮球杆在一个月白风缓夜给人偷了去,一扇年老失修的食堂铁门也不知怎么跑到铁匠铺里了。校长的办公室被人撬过两回,打劫者也够势利的,连烟灰缸也没放过。男生宿舍少的钱可以开家银行,女生宿舍少的衣服可以开家服装店。小偷也有失手的时候,抓到局子里蹲了个三天五日的,又在学校现身,而且偷劲更大,仿佛要把误工费捞回来。但任谁也没偷过学校小店的东西。据说小店主人在道道上混过,认识社会上的不少人物。有人怀疑他是内贼,但怀疑终归是怀疑,连公安局局长都跟他拍膀子称兄道弟呢,怀疑者只好调整眼光,看人是人,看狗也是人。

  事情没个定数。即使银行也有人抢,何况这么个小店?终于有人将黑手伸进小店。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拿钢锯锯开小店门上的铁锁,净拣些香烟、钢笔、CD机这类质轻而贵重的物品偷,看看够分量了,打包扛上肩,准备逃离现场。有个门卫这几天犯尿频,一夜得上几趟厕所。他正在厕所爽呢,没背完全的耳朵忽听到一阵让他心跳的声音。老爷子还是童年时玩过“官打捉贼”的游戏,这回来真格的了,他不禁有些回归童年的飘忽感。他尿到一半,提了裤子偷眼去看,一个贼子正扛了战利品,往一辆打在一边的自行车上靠呢。他不服老的踩碎步摸过去。那小偷耳朵机灵赛夜猫子,当下舍了车,脚步如飞的三拐四折,消隐在夜色中。老爷子以为人还在呢,跑得汗如雨下,猛一抬头,就一辆自行车孤零零地等着他,肺都气炸了。

  老虎屁股上拔毛了,这还了得!小店主人请来警察局长亲自破案。线索从那辆自行车上下手找。根据车码号顺藤摸瓜,找到金炳熙家。金奶奶不知宝贝孙子闯下了多大的弥天大祸,对着那尊你菩萨拜了半天,哆哆嗦嗦着一双小脚,深一步浅一步去找素慈打探情况。

  村子巴掌大,屁大的事也会闹得沸沸扬扬,何况家里来了警察这等事?素慈早从村人的议论中听风得雨,一面安慰金奶奶别往坏处想,一面急火火去村里唯一装了电话的“陈记商店”给炳熙打电话。

  炳熙从医院回来,迎他的是东方书严厉的眼光和同学狐疑的眼神。他正诧异间,两个警察把他叫了去,在一间空教室跟他面对面坐下。一个帽子略歪,浓密胡子的警察盯着他的眼睛道:“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来吗?”炳熙疑惑地摇摇头,心脏跳动得厉害,差点儿心率不齐。另一个面如白粉,细高的鼻梁上骑只黑眶眼睛的警察摊开一本红面本子,钢笔悬在纸面上:“你也不用紧张,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炳熙顺着他的口吻道:“这我明白,可我真不知道你们找我干什么,一团糊涂。”“歪帽”把眼睛瞪得鸡蛋大:“看着我的眼睛!”炳熙只得鼓了眼,跟他神情对视。“歪帽”问道:“你昨晚在哪里过的夜?”炳熙道:“我陪我一生病的同学来着,在医院过的夜。”“歪帽”追问:“你有没有在半夜时分出过医院的门?——没有?那你半夜里都干了些什么?”炳熙道:“我应该在做一个梦,梦见跟拉登手牵了手,开了飞机撞白宫。”一边走笔如飞的“白粉”道:“越说越离谱!”“歪帽”也道:“这谱离大了!——我得问清楚了,白宫什么地方?白雪公主就住那儿?”炳熙差点没晕倒。“歪帽”又零零碎碎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炳熙一一回答。“白粉”收了笔,立起身:“ 你必须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们会调查核实,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还你清白,如果有误,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接到素慈的电话,炳熙才发觉问题远非自己想象的那般单纯,警察居然找到家门口了,这在村人看来,简直比在自己祖坟上撒尿还丢人现眼。他在片刻的静默后,对那边呼吸急促的素慈道:“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以为我的车是偷来的呢!”素慈那边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奶奶还以为你杀人放火了呢,这下他老人家算安心了。”炳熙忽觉鼻子一阵酸,柔声道:“素慈,你受累了。我总感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对你不起。”素慈那边笑道:“这是怎么了,你?”炳熙强笑道:“我一不小心,都成诗人了,恶心吧!”

  素慈挂了电话,神采飞扬地对一边垂手凝神看她的小陈头道:“结帐啊,翠亭!”掏出一只手织荷包。小陈头忽地按住她手,又闪电般挪开:“不用了,素慈姐。”素慈笑道:“这那里成呢。”摸出一块钱,塞在他手里。小陈头面色一红,把钱甩回去:“真的不用了!”转身去包扎一堆散拉在地上的空酒瓶。

  老陈头父女刚巧批了货回来,电动车还没熄火,老陈头就闯进来,劈头骂:“你当老子财神爷呢!电话这里吊着月租费,就是让你充好人的?!”小陈头期期艾艾道:“不是,就一分钟,付不来钱的。”老陈头咆哮道:“就是一秒钟也得付!我养你不是为败家的!”素慈倒替小陈头委屈,尴尬道:“陈伯,这钱你收好。”把一块钱搁在电话旁,出门。陈翠萍扛着日用百货走进来,冲素慈咧嘴笑道:“嗨!素慈啊,不坐坐?这么急的就去!”素慈回眸一笑:“不了,我还有事去办。”又摆摆手,冲摧萍也是冲门口一脸感伤地看她的小陈头道:“走了啊。”施施然消隐在高低不平的乡野。翠萍愣愣望着她美丽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多惹眼的一只翠鸟!哪像我粗皮糙肉的男人婆样?怨不得六哥死活不肯娶我。”

  炳熙挂了电话,给接线员老许头一点小费,回到宿舍。王帽正眉飞色舞的向舍友宣扬他的“花史”,说他玩过的女人怎么怎么美,一个美似一个,都把金陵十二钗给比下去了。华树云那封贪他人之功为己功的情书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心里正痒得没抓处,插嘴道:“老大你玩的肯定都是东施的角色,不然怎么还会死乞白赖的缠着那个姿色稍好的小女生莫以熏,像打小没见过女人似的呢!按说你乱花迷眼,眼界定然是高的,又何必降阶而求呢?可见逻辑上是说不通的!”王帽道:“你小子懂什么!皇帝三宫六院,还出去打野食呢!就说宋代一个昏君,还特意挖地洞去跟一个妓女野合。就是现在那些家有‘三资’——知识,姿色,资本——的官老爷们也在外掠夺资源呢!你老大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个口味做菜农!”炳熙佩服王帽的博古通今,竖起大拇指道:“老大不愧是老大,一嘴漂亮的‘花’言巧语!”华树云纠正道:“是‘花’言‘浪’语,不是个学生说的话!”王帽道:“ 完整要改行去做性教育专家呢!国人性知识缺乏,有待我辈努力!你小子把我传授的性知识柔进文章里,我打包票,那些个编辑们保证给你发稿子,稿费大大的有!”华树云道:“你饶了我吧,我宁愿写童话,也不想让你的话语把我的文章给强奸了!”王帽指着华树云,冲宿舍成员笑道:“这小子跟我充伪君子!老大我都不轻易说出口的两个字,居然张口就来,比吃饭放屁还自然!”

  华树云写情书投石问路,结果被证明此路不通。他不想自己初恋的开头就是结尾,拙笨地厚了脸皮去问莫以熏题目。炳熙笑他被爱冲昏了头脑,“爱情三十六计”中让人称道的计策不可谓不多,他却视而不见,荒唐的去学小孩子把戏。王帽在莫以熏面前的一席之地被占去大半,说句话都要等上半天,不免对华树云恶语相向。赵鑫看二龙戏珠,看得眼红,偷吃禁果的跟东方婴有一搭,没一搭的软语温存,还破费买通几个眼线,一有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近处,两人立时各就各位,大难临头两处飞。

  正当华树云跟王帽两只狗为争吃水中倒映的骨头而斗得不可开交时,他们的另一个情敌冒了出来。这个情敌来头不小,也是重点高中来插班的学生,据东方婴说,他跟莫以熏来自同一所学校。炳熙想,这家伙有好学校不蹲,感情是来普通高中找自信的吧。莫以熏对这个叫陆子豪的校友的态度,让炳熙摸出了其中的门道。陆子豪一头枯黄的短发,让人心生点把火看星火燎原的欲念。他脸上的五官淡得要蒸发出去,连鼻子都是不经意的一个小丘,差一点就跟眼睛在同一个平面上。他的这张脸总是跟着莫以熏转,分肥向日葵不离不弃着太阳。莫以熏却故意跟问她题目的华树云亲密接触,话语缠绵;跟向她大献殷勤的王帽闲话谑笑,卖弄风姿。华树云受宠若惊,又写出几篇歌颂爱情的诗到校报上现世;王帽也将莫以熏正式列入他的“花史”。陆子豪看在眼里,脸如一张纸被人揉了似的纠成一团。

  这天,韩宗义在讲台上追忆F中的光辉岁月,说98届的学生如何博了个满堂彩,本科上线率达到百分之九十,连教育局都派人下来视察取经,当时的F中那个风光啊,生员滚滚而来。如今是校风日下,教育局都把刀架脖子上了。他又叹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就看你们这届的了。说着,老泪纵横而下。炳熙在下面一阵唏嘘,恨他妈生他晚了,没搭上98届那趟幸福列车。韩宗义哭过一把,又追忆自己的大半生,说他来自农村,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肚子饿了,就拿根草绳系在腰间,到田野挖野菜挑荠菜吃,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去啃树皮吃草根,跟牛羊争口粮。他到十岁也没入学堂,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后来无意中得到一本《千家诗》,他把上面的字形一一默记在心,遇到识字的便死缠了人家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五岁时,我只身进城,靠跟人写对联为生。在艰苦的岁月里,他不忘学习,一个劲往图书馆跑,磨破N双鞋后,他终于通过自学考试,一举拿下本科文凭。他的业余爱好是写诗。一日,他去海边找灵感,正当他神游物外,感叹流水无情时,一个青衣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青衣女子远远地含情脉脉地望着年轻的他,眼仁可比秋水,可比寒潭。他的灵感喷薄而出,当即腹稿一篇《我的青衣女子》。待他眼神飘忽地走近那女子时,女子甩给一句话:“年纪轻轻的,寻死可饿不是个出路。”然后飘然而去,留给韩宗义无尽的忧伤。这个无名的青衣女子成就了他的声名。那篇《青衣女子》一经登报,便在大诗刊转载,他也因此倍收诗界的关注。F中前一届校长看中他的盛名,聘他做了老师。他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走哪儿都有人叫他,澡堂里搓背的,公厕门口收费的,学校北门修自行车的,都是他当年的得意门生 。今年是他任教期满的一年,送走这届学生,他就个自由身了,他打算骑三轮车周游中国。王帽从武侠小说里抽出脸,低声朝莫以熏那边发话道:“靠,这老爷子说得跟武侠小说似的!那些野草、芥菜就是大还丹,吃了内功倍增,那本《千家诗》就是失传百年的武功秘籍,那个青衣女子就是老任武林盟主的千金!”几个学生没心肝的笑,王帽哗众取宠的目的达到,得意地望向埋头做题的莫以熏。他的目光打到莫以熏身上,陆子豪凌厉的目光半道上扫来,差点把他的目光挑飞。空气中两股目光无形无声地劈、砍、刺、戳,杀得不一不挠,有始无终。

  下课,莫以熏的同桌上厕所,王帽朝陆子豪虚晃一道眼光,抢在华树云前,动静巨大地做到莫以熏身边。这下陆子豪不干了,立起身,冲王帽竖起中指:“你,从她身边滚开!”这话一落地,全班学生都哑住了。王帽什么人,F中知名的混混,别人避他犹恐不及,谁还敢明目张胆的跟他叫板!王帽当下火起,掀翻面前的桌子,一步跨上前,左右开弓,甩给措手不及的陆子豪俩巴掌。陆子豪的脸平得赛桌面,这俩巴掌虽然劲道非凡,终在各处皮肉上化为饶指柔了。在全班的一声惊呼中,陆子豪举起椅子,劈头砸向王帽。王帽艺高人胆大,双手上托,凌空接住椅子,再一绞,陆子豪椅子脱手。王帽把椅子摔到地上,拳头在陆子豪面前晃道:“你小子别惹火我,不然别怪老子拳头不长眼!”转身若无其事的坐回到花容失色的莫以熏身边。陆子豪双眼喷火,抄起自己的书本,摔摔打打出教室,到门口回身冲胜之以武的王帽道:“傻逼你给我等着!”莫以熏突然颤声道:“子豪,你给我回来!别干傻事!”陆子豪剜她一眼:“你他妈给我闭嘴!你个死丫头!”一头枯黄的短发迎风起伏,仿佛一畦肥料未施足的庄稼。莫以熏的那一声呼喝倒让王帽有虽胜犹败的感觉,想,哪一天莫以熏也会去姓呼名的叫他一声“帽”呢。

  这些天侯海昆丧魂落魄,心思枯寂,一方面老母不期然的辞世,他疲于母亲后事的料理,一方面学生们光补身子,不补成绩,眼看他校长的位子岌岌可危。给老母吊唁的亲戚在学校食堂吃饭,酒香肉香让学生欲仙欲死。学生们趴在阳台上,望着挽了灵帐镶了白花的轿车开进学校,依稀看见自己未来的影子。高长义以为F中会万寿无疆,特意花百十块钱和一个月的时间去学烹饪,拿了个二级厨师证书。他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一张照片镶在食堂大门口的门廊上,进进出出的侯母的亲戚都忍不住问多瞄几眼,问:“侯大妈哪来的这么个孝子?好生眼生。”

  高考来得越近,任课老师越得闲,最后连教室都免进了。摩尔却不得闲的去哪儿都带上小摩尔。摩尔夫人这回动了真气,去娘家一去不回头,摩尔苦于工资已上缴,没钱坐车去负荆请罪,只得忍辱负重给小摩尔做牛做马,静等摩尔夫人回心转意。这天早上,摩尔把小摩尔骑到自己脖子上,去食堂打粥。食堂里来的亲友多得超乎侯海昆的想象,连祖宗十八代都能在人群中一一点出,粥的供应不足,高长义趁人不备,往粥桶里加上几茶瓶开水,拿勺子搅一搅,想对付一阵。碰巧这一幕被摩尔父子看个真着。摩尔在F中走背运走得背过气去,今年的党员名额本来有他一份,高长义却半路上杀出,跟谢八广通生气,把党员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还划拉了个名额给他麾下一个特级厨师。摩尔对谢八有意见,然而敢怒不敢言,只好把一腔怨恨摞到高长义头上。此时正是泻恨的大好时机。他当即板起面孔,提高嗓门道:“好你个高长义!你把我们这些人当猪喂啊!一桶粥本来就稀得半天得尿三尿,你他妈还往里面掺水,你还是个人吗!”食堂里正捧着粥碗当镜子照的人“刷”地把头转向兀自把勺子搅个不停的高长义。高长义脸上仿佛抹了猪血:“胡刚老师,我敬重你是个系主任一向把你当人看,你怎么不说人话,血口喷人!问问,问问!谁看见了,谁,谁?!”把个勺子舞向众人。摩尔道:“我一个人看见还不够?难道年做那档子缺德事还会当着人的面不成?!”高长义脸红脖子粗,正待跟摩尔来场口角战,摩尔脖子上高高在上的小摩尔拽住摩尔的耳朵,说道:“我也看见了,他浇水,他坏!”摩尔道:“听听,小孩子的话可不是用来蒙人!”众人一片哗然,愤然把粥碗反扣在桌上。几个年长的还要找侯海昆兴师问罪,说我们千里迢迢的来吊唁老太太就活该受这种待遇不成!高长义慌忙打招呼,求爷爷告奶奶,答应去煮一锅红枣粥,众怒方才有所平息。

  这些年高考改革,填志愿被放到高考成绩出来后,因而许多大学(尤其是那些生员招不足的)都赶在高考前派人进驻个地,为本校作宣传,包揽学生。F中属普通高中,来做宣传来生员的多是垃圾大学的在校生。这些大学生自己跳了火坑还嫌不够,还要拉了对前途无知的学弟学妹往火坑里拽。高三学生只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想传说中的帅哥靓妹居然垂临教室。他们大都一身时髦的打扮,谈吐直指人心。学生们立时眼放绿光,不少学生在大学生的大吹大擂前坠入轮回,签定卖身契,贱卖了自己的灿烂前程。

  这天又来了一对贱跨adidas黑帆布包的大学生。男青年长得比泥土都平庸,却有个能跟猪八戒和朱孝天称兄道弟的名字:朱天戒。朱天戒声称自己是Z大的高材生,久仰F中大名(其实他还是昨天才在地图上发现有这么个学校的),今天有幸能跟众学子Face to face ,他深感荣幸。然后回顾一下Z大的过去,展望一下Z大的未来。说来说去,其实就一句话:Z大没有学场失意的学生去捧场,它的过去就形同虚设,它的将来恐怕永远都只是将来。女青年浓妆艳抹,妖娆得仿佛把一座花园浓缩在脸上。她一面发传单,一面夸炳熙般上的女生深谙减肥之道,一个个人比黄花瘦,憔悴不堪,有林黛玉的病态美。她一见素面朝天的莫以熏,惊咋道:“妹妹你怎么一点妆不化?可惜了这张脸!”仿佛不给脸几份颜色看看,就对不起这张脸似的。莫以熏心道:“你又不是一卖化妆品的,管我化不化妆呢!”朱天戒跑过来,笑对莫以熏道:“这位姑娘长得雅不俗,到我们Z的表演系,保管吃香!”莫以熏把手上的笔转得飞快,冷冷道:“Z大跟北大一个级别吗?”炳熙扫一眼传单,无意间记下了Z大的名字。

  这对大学生刚走,又闯进来两个贝克汉姆发型,泰森体魄的混混,脸上杀气翻涌,仿佛巴格达的天空。两人一个守在门口,一个走上讲台,猛一拍讲台边沿喝道:“王帽是哪只鸟,给老子站出来!”台下的学生都缩了脖子,扭头去看呼噜打得山响的王帽。拍讲台的径直跨步过去,单手揪住王帽的背心,用力一提,王帽梦破人醒,打个哈欠道:“操!谁搅和老大的美梦,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转脸一瞧,一个巨无霸正对他虎视耽耽,一只手也长到自己背上了。王帽沉下脸:“朋友,什么事?!”巨无霸冷笑道:“就你打了我把兄弟陆子豪?老子今天倒想动你一动!”一拳捣向王帽小腹。王帽在练腹肌,这一拳没伤到元气。巨无霸一拳下去没个回声,觉得好生伤面子,拳头挟着风声又砸过来。王帽提提腰,这一拳砸在裤带龙头上,痛得巨无霸龇牙咧嘴。王帽一个右撞肘,不偏不倚,正中巨无霸胸口。巨无霸一声惨号,“噔噔噔”倒退三步,背依到后墙黑板上。门口把风的另一个巨无霸看不下去,抽块堂板,气势汹汹往王帽杀过来。班上王帽的几个哥们见胜算颇高,便纷纷竖了堂板在手,眼光砍向巨无霸。两个巨无霸见势不妙,不想困兽犹斗,朝王帽道:“鸡巴有种!”摆开李小龙的架势移步退向门口,猛地飞步跑了。

  下午自习课,陆子豪耷拉着脑袋在教室门口隐现。谢八找人喝酒去了,赵鑫坐在讲台前管纪律,他对陆子豪指指一个空位子,示意他就坐。王帽忽地喝道:“陆子豪你小子别在我眼前晃,以后见你一回打一回!”陆子豪咬牙不语,目光投在笔影在手指间乱飞的莫以熏。王帽又道:“你还不走了!”说着,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东方婴打击他道:“王帽你牛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你的同学!”赵鑫也道:“大家都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好说吗!”王帽不加理会,冲陆子豪道:“我数到三,不走我砍人!”抽出堂板做出东洋武士看人的动作。莫以熏忽地昂起那张俏脸:“王帽你别太过分!”又凝妙目,转秋波,眼神凄迷地望向门口杵着一动不动的陆子豪:“子豪,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之所以花心思调到这所普中复习迎考,而不跟你共赴六月,你心里大概清楚得很!”陆子豪嗓子暗哑道:“我不明白,他妈不明白!”莫以熏凄然道:“好,那我让你明白!你妈反对我们在一起,她说是我耽误了你的学习,她让班主任把我叫去,当着众多老师的面,她让我从你身边滚开!她说‘滚开’!”莫以熏泪水滑落,重复道:“她说‘滚开’。”全班同学唏嘘一通,王帽摇头把堂板放回去。陆子豪在门口愣怔住,木鸡一般。许久,他一字一顿道:“熏,不管今年还是明年,我要你记住,在北大等我!”头一低,泪水下来了,一头枯黄的头发瞬间生机毕现,根根直立。

  拍毕业照时,莫以熏和陆子豪没参加。东方婴说他们手牵着手回那所重点高中苦读去了。王帽消沉过一段时日,又养精蓄锐,争分夺秒去泡美女了;华树云把校报上的诗刊专栏让给几个春心荡漾的低年级女生,一头扎进书堆。炳熙莫须有的偷窃罪名终于洗刷一清。那晚,失窃后亡羊补牢住进小店的小店主人,给一阵蟋簌簌声惊醒,店门才被撬开,他一个黑虎掏心,把二次作案的小偷打趴在地,揪起来一看,是个形容猥琐的小平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31
  (六)

  高考说来就来了,仿佛一阵风,你刚还看见它在远处树梢翩翩起舞,就一忽儿,你的头发也跟着起舞翩翩了;又仿佛一颗寒星,你刚还只看见一团混沌的浮云,再一抬头,一颗大星已千古枯寂地闪烁在空中了。高三男生整天整夜的学狼叫,女生则一反娇羞的常态,说话都滴溜溜的,蜜里调油的样子。资料烧了一本又一本,把吃得过饱行动不便的老鼠捉了放在上面烤。低年级的学生趁火打劫,贱买了新刮刮只写了名字的资料去。那所因校方拖欠工钱而迟迟未完工的宿舍楼上,学生们用红砖绿瓦留下荤段子,惹得工人们看得直流口水。男生大着胆子在女生宿舍楼下呼喊暗恋了三年的女孩子的名字,忽地一盘洗脚水兜头浇来。学校操场到处是三人一党,五人一群的学生,摆了熟食海吃神聊,易拉罐满天飞,惹得寻味而来的苍蝇眼花缭乱,纷纷追尾。竹林里不时一阵令人柔肠寸断的背景音乐,那是视毕业如失恋的男女冤家在唱“夫妻双双把家分”。小树林里间或一声催人胆寒的惨叫,那是宿敌在做最后的了断。学生们把“插炮”扔进茶瓶,服务他们三年的宝货在一声爆炸声中化作一地粉碎。木板床被肢解,桌椅也被纹了身。

  炳熙临考前去探望朱俊,朱俊正读着一封信,反反复复的。他赧然笑道:“她给我来信了。她叫我哥。”炳熙感到这句话荒凉异常,但又不知究竟如何荒凉。看到朱俊憨笑的样子,他想他该为这个小人儿得到一份微不足道的慰藉而感到高兴才是。

  高考照例是学校包专车到考点,安排食宿。F中在家复读的上届毕业生也来个应届生施加压力,一脸毕胜客的表情。考点设在几所重点高中,门口用石灰洒出闲人止步的禁区,警察把关。宿舍茶水供应齐全,这在与鼠同居了三年的学生眼里,简直就是总统套房。伙食丰盛得吃上一个月就可以去日本跟顶级的相扑运动员单跳。炳熙跟几个女生一桌,她们节食似的吃得谨小慎微,筷子移动的频率少得可怜。炳熙敞开肚皮,筷子横挑竖夹,吃了个肚儿圆。晚上校方发澡票,让学生去搓澡。几个吃得过分的学生口渴得厉害,居然凑到小便器上牛饮,惹得澡堂里的老少爷们笑颤了几斤附在身上的泥丸。东方婴借口缓和心理压力跟赵鑫手勾手去逛夜市,东方书怕坏了女儿的情绪,影响考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王帽网瘾包天,晚上到网吧包夜,白天困顿地去对付面孔陌生的试卷。

  为期四天的高考考的是学生,折磨的是家长。家长一个个仿佛在比谁对子女更有情意,等儿日当午,汗滴和下土,捧着“咕噜噜”翻泡的矿泉水,引颈望向考场。忽地传来一阵小贩的叫卖声,嗓音大得并不出格,家长们却慌作一团,舍了荫凉去找声源,再把小贩拦住,蚊子哼哼道:“禁声!孩子们高考呢,你这几嗓子还不把他们的未来给毁了!”小贩不依不挠道:“我做我的买卖,他考他的试,我碍着谁了!我不叫卖,还有谁买我的东西?谁去替我养活一家子的命?”家长们无法,你十块我五块,把小贩的东西全盘购来。学生们一下考场,家长们便圈过去,比凯旋门前迎接英雄的臣民还热情高涨。逮住自己的孩子,他们审时度势,见风使柁,看子女的脸色小心行事,子女面如苦瓜,他们赶忙软语抚慰,子女面绽春花,他们立马笑逐言开。炳熙暗笑,感情家长们都是天生的变色龙啊。太阳公公当头照,看着人间这一幕闹剧,笑脸更加灿烂,惹得剧中人脱水晕阙。

  高考四天弹指一瞬间,好了,坏了,笑了,哭了,黑色六月结束了。紧绷的弦咋一松弛,反而弹不出高亢嘹亮的曲调。学生们心里开始还满满的储满大难不死的欢畅,然而这欢畅很快被大片的空虚给挤兑出去,心也轻飘飘 的失去重量。

  炳熙绑好棉被衣物,骑了自行车,一路春风得意,学着曲长庚忘情地哼了几句京腔,几个双手脱把,边骑车边听周杰仑的

  学生把耳机拔了,饶有兴味的听他哼哼,一个学生靠过来,问:“哥们,这是那一国的流行歌曲?”天空聚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在开会,云头簇拥,却又一个个端坐如仪。国道上车水马龙,速度感强烈,空气流动频繁,撞在人脸上很有感觉。炳熙单手脱把,另一只手横扫出去,桦树叶抗打性弱,纷纷辞枝飘舞,落叶归根。

  田野在望。一片大地上,光秃秃的只有齐斩斩的麦茬,可以想见就在不久前,这里爆发过怎样一番割麦大战。几只贼头贼脑的田鼠偶或从田垅高处杂草掩映的洞穴里探出尖尖的脑袋,警惕地四下扫望,忽地“哧溜”蹿进最后的麦田,东趴趴,西抠抠,把散乱的麦穗集中到自己肚子里。麻雀也不是省油的灯,“刷拉拉”一落一大片,饱餐一顿后,在东倒西歪的稻草人身上息脚,“唧唧喳喳”谈起不关紧要的天,调起无伤大雅的情。空气里溢满新打下的麦子的清香,麦秸被柔风吹起,散落在天涯。

  炳熙骑车越过田野,绕过麦秸堆,穿过羊肠小道,身心松弛得要学头发去迎风飞舞。裁缝店前,范母手扯几件宽大的衣服,与老板娘商讨价钱。范母抖抖衣服:“这可是细料子货,你哪能就给个粗料子的价钱?话往实处说,我是没法子,才拿过来给你瞧瞧,瞧准了,给个实在钱,我留下,瞧不准,打发叫花子似的打发我,我二话不说,抬脚就走人!”老板娘笑道:“细料子也分个三六九等的,你这算是末等货,跟粗料子差不多。你自己看看,都起毛了!”范母迷眼一看,布料上果然蓬蓬的罩了一层烟,心气儿泄了不少:“那也不能跟粗料子一个价码,瘦猪强过肥羊呢!”老板娘一敛眉,下决心似的道:“那好,加你一成价,街坊邻居的,我也不缺挣你的几个钱!”范母眉开眼笑:“大妹子,我就知道你心好着呢!”抬头看见炳熙远远的骑车过来,扬扬无根香肠一般的肥手:“荷,金家二小回来了!”炳熙笑点一下头,车子从她面前呼啸而过,留下一串车的颠簸声。范母把五根香肠使力往下一挥:“啥了不起,不就比我那死六子多读了几本书吗!连个招呼都不打,奔丧呢!”

  炳熙回到家金母问长问短,说金父几个电话打到“陈记商店”,询问他考得如何。炳熙随口搪塞,说名牌大学不会来找我,我也不去找蹩脚大学,反正分数中挡,要好没有,要坏也不行。金奶奶怪金母罗嗦:“小狼考都考了,问了也白问。再说我们家小狼一向好表现,哪一回丢过咱们老金家的脸?你倒瞧瞧他这几天整的,脸都瘦得脱了形!我说小狼他妈,咱得好好给他补补!” 炳熙卸了被单衣物,门槛也没踏,骑车一阵风去了,金奶奶一句话追上来:“小心着点,别给风吹倒了!”回头对金母道:“这孩子,都瘦成一张纸了!”

  范六孩正从家里出来。头罩矿工灯,腰挎蓄电池,手提一双木浆,鱼篓吊在脖子上。炳熙笑道:“怎么着,又捉田鸡去?这回不怕给人逮了,没收了渔具去?”六孩道:“我捉了这么多年的田鸡,就给逮住过一回。那啥,吃一堑,长一智,巡河的甭想再在我身上捞到什么,捉我比捉泥鳅都难!”炳熙道:“我也没正经事,给你做帮手怎么样?”六孩咧嘴笑道:“我还愁没个帮手呢!这下好过了!”炳熙笑道:“今儿个田鸡们可就没个好日子过了!”

  串场河畔,芦花吐穗,青萍扬花,安详地与风缠绵,与水答辩。暮色也昏沉。六孩迎着田鸡聒噪,奋力划浆。炳熙戴在额上的矿工灯打出一束茶杯口大小的光圈,罩在一只鼓气清唱的田鸡身上,那小东西顿时晕头转向,心里正疑惑今夜的月亮何以落到自己的身上来了,冷不防一只网兜甩过来,它一下明白过来,欲破网而出已是不能,只得四肢扯网,眼泡肿胀,鸣声如雷,以示抗议,活赛一个愤青。炳熙捏了田鸡腿,扔到鱼篓,笑道:“开司了!”六孩笑道:“这一只够吃两口的了!”浆影动,往下一个声点移去。

  暮色隆重下去,月亮出山了。月到波心,炳熙两人已捉了十来斤田鸡,外带两只手臂长大拇指粗的水蛇,一只巢在水藻上酣睡的白色水鸟,一只刺猬。两人正陶醉在这银色纯净的世界里,一阵急促的鸣笛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只巡河船爬进视野。六孩叫一声:“狗日的!”使出浑身解数打浆。炳熙看巡河船速度快得不寻常,忙让六孩把船摇到芦竹丛掩身。然而鱼篓里的田鸡不肯合作地“呱呱”乱叫一气,炳熙只得把鱼篓吊在船舷上,沉进水里。

  巡河船驶过来,船上几个船员显然早看见了木船,把巡河船靠向河畔,用竹篙挑开苇丛,叫道:“别他妈藏藏掖掖的!老实点出来!”炳熙暗暗叫苦不迭,也是急中生智,压底嗓门对六孩道:“你扎过猛子到河对岸的芦苇丛子里,虚张声势的引他们过去,再引他们回头。”六孩搓搓大手:“那我下了。”缓缓沉入水中。不一会,河那边的苇草丛一阵大响,芦苇丛纷纷往一个方向倒去,仿佛里面有一条大莽蛇在游动。巡河船扬柁劈水,穷追不舍,片刻便成了一个黑点,溶在无涯的逝水里。炳熙奋力摇浆,往来路荡去,只觉两耳生风,面前一抹飞逝的白和绿。月光由清和变得朦胧时,船已驶进狭窄的内河。他停浆息气,思忖六孩是不是反程了。忽地船身一阵剧烈撼动,一边倾下去,六孩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抹脸道:“狗日的,跟我玩命呢!”身子翻到船板上,趴在上面“呼哧呼哧”喘气。炳熙甩着膀子道:“能把你这大力水手累成这样,那船耗的油肯定比平常多上两倍!”

  回去,六孩迫不及待把两条水蛇给收拾了,煲了两海碗蛇肉汤。六孩把雪白的蛇肉把嘴里填,连骨头都吞了下去。炳熙“呼拉拉”喝一口温滑的蛇肉汤,说道:“还是乡里的野味儿对口称心,打嘴巴都不想丢!”六孩赞成道:“蛇肉我吃多了,还是觉着百吃不厌的爽口!那什么,待会儿我把水鸟给小碗送去,她不知道会高兴成啥样呢!炳熙,田鸡我想卖掉七八斤,钱对分,就留几斤漱口,你看怎样?”炳熙笑道:“钱你就免了,不过这口我还是要漱的!”

  “麦枯草枯,割麦插禾”,麦子已归仓,该是插秧的时候了。水坝口纳百川,再把水送到各方焦渴得冒烟的田地,水牛和铁牛倾巢而出,沉睡的泥土翻个身,以酥软的怀抱接纳短比筷子的旱秧苗子。田垅上,头缠毛巾的农人把秧苗子一撮撮往水田里抛,仿佛演练黄蓉的“漫天花雨”。农家妇女一块毛巾搭头,弓腰插秧,手法奇快。倏地,一个妇女尖叫一声,捏一条吃得脑满肠肥的蚂蝗,慌手慌脚的甩了,几个泥孩子用麦茬挑了蚂蝗,往它身上洒一把盐粉,蚂蝗片刻缩成一团小肉球,脱水而死。水沟里鱼影交织,水草袅袅,着橡皮渔装的渔人用特制的网兜捕虾,一跟两头蒙了牛皮的棍子把水抽得怒吼。老农趁着喝水的空挡,把水沟和秧田里水流湍急处打上泥坝,留一截小口子,网兜凑过去,顺流而下的鱼虾便入了毂中,一顿丰盛的饭菜应运而生。炳熙家的秧田里好不热闹。金花抱儿拉女来帮忙。曲素慈心灵手巧,秧苗在手中一把把跳进水田,连线也不拉,自然成行。金奶奶哄着两个孩子,起秧,扎捆。金母屁股翘到天,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插秧,扔是比素慈拉下一大趟。炳熙把庄稼运到田垅上,再把秧苗一捆捆甩进水田,激起浊浪翻天。

  隔了一道田垅,是范六孩家的水田。小碗裤脚卷到膝盖,两条小腿修长,洁白,就像冬天涂上石灰的银杏树。她左手摊开,一撮秧苗七星归位,排列齐整,右手一枝枝抽了往水下淤泥里栽。身形姿态像是临水自照的鹭鸶。然而美则美矣,终究速度跟不上。范母扭着肥硕的身躯下秧,原是栽得不快,甩了“南瓜脸”去看小碗,竟然落了一丈远,眉心打个结:“这丫头片子,干活嘛儿也不干巴脆!可别做了我们老范家的媳妇,否则不拖累死我才怪!”小碗把落到胸前的麻花辫甩到背后,头微一昂,阳光扎进眼里,她顿感一阵眩晕,闭眼甩甩头,瞟一眼范母硕大的背影,又欠身栽秧。

  日头在害脚气,半晌不肯移动一下脚步,阳光直晃晃的下来,水田里活闪闪的全是金鱼,亲吻女人的光脚。远村近树笼上一层烟,鸟巢发出“噼里啪啦”的柴火爆烧声,乌鸦扑扇着一双烧焦的黑翅,“咕呱”擦天而过。农人眼里也蒙上一层金箔,看什么都在冒金星。金奶奶被两个孩子左拥右抱,热出一身汗,嗓子里直蹿火。小宝小月一个要喝水,一个要撒尿,金奶奶只得停下手,扯了顶在头上的一块干巴的毛巾,抹一把脸,汗水立时把毛巾濡湿了。她又给两个孩子抹去一脸的汗水、鼻涕,一手牵一个的上摆了茶瓶的田垅。金奶奶伺候完俩孩子,抓了只破凉帽扇风,朝素慈几个扬手道:“息一会子,别忙出病来!这毒日头害人不浅!”素慈几个答应着上去。炳熙把几捆秧苗抛进水田,趟着泥水凑过去。

  素慈把个竹布凉帽去扇风,对一边牛饮的炳熙道:“高考胜算多少?”炳熙抹抹嘴,笑道:“这你得去问改试卷的老师,看他们改我的试卷时情绪如何。”素慈看他脸色道:“我看出来了,你一点也不心焦。定然胸有成竹了吧。”炳熙拍拍胸脯,笑道:“就怕这里装着的全是毛竹,连一根凤尾竹也无。那样我就只能卖身,不能卖色了。”素慈耳根通红:“胡说什么了你!”炳熙忽醒,想自己不期然的做了王帽的入门弟子,不禁撸撸头发,转过脸对太阳公公做个鬼脸。

  小碗立在水田中,三面环着纤细青翠的秧苗子,偶一阵热风吹来,获得二次生命的秧苗子一路倒伏下去,小碗也是其中一支纤弱的秧苗子。素慈远远看了,心下不忍,叫道:“婶子,小碗!好生息上一会,时间多着呢,也不在乎这一刻!”小碗累得僵硬的脖子顺过去,向素慈投去感激的一笑。范母早累得要死,要在平时,她早把田垅坐上几个坑了,但她偏要跟那丫头片子耗下去,偏要看她那张白得赛面团的面皮子晒成一张锅底是什么样子。母强撑着继续栽头也不回道:“他没过门的媳妇啊,你是不知道,我比不得你们啊!你们一拨子人,抬抬手,一亩田下好了。我这里呢,就我一人用劲儿,另一个还指不上半个! 我息啥,等水干了再下秧?切,那明年吃啥?还不得捧个泥饭碗要饭去?!”小碗听得面如土色,勾下头,手上用可点狠劲儿,一尾内河里稀哩糊涂灌进水田的鲫鱼,被她下秧的手指活生生按进稀泥里,露出一截尾巴在水面乱扇,小碗的刘海儿被扇得扬起。素慈没曾想范母来了这一嘴话,只得远远为小碗叹息。

  范六孩拖一拖车旱秧苗,越沟踏垅的走近。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戒备状态,棱角分明。他远远便喊:“小碗,你该息了,可别中了暑!”小碗直起身子,看见六孩,眼泪就下来了。范母扭头冲小碗道:“德性!连亲妈的死活都不管了!吃可迷药不成!”小碗不加理会,提了僵成两根棍子的腿,一拄一拄往上捱。她正要上前帮六孩推车,拖车后面忽地露出半截子脸,粗眉大眼,一团海藻似的头发塔在额前,正是陈翠萍。小碗呆住了,双脚钉在田垅上。六孩一提气:“小碗,闪开!翠萍,起推!”背拱成米虾,两块胸肌绷成两块铁盾。拖车惯性地前撞,眼看就挑着了木然而立的小碗。六孩一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翠萍赖下身子,硬生生把车子挽住。六孩摔下拖绳,上前一步,一脸关切道:“小碗,你没事吧?”小碗忽地一跺脚:“你少管我!你跟人家好去!”踩了一地麦茬跑开了。忽而腿一软,栽倒在秧田里,翠萍忙上前扶她,小碗打开她递过来的手,手背一抹眼睛,撒开脚丫子急跑。田垅上抛秧苗的农人一脸诧异的望向她,几个小孩子拍手去追,笑了一路:“姐姐哭罗,发大水罗!”

  秦园村至今尚有麦入仓,秧插田,电影上映的习气。尽管城里的富贵人家早已把等离子彩电挂得每间卧室都是,看场电影跟吃块豆腐一样简单易行。然而在见少识浅的农人眼里,看场电影就是过一把精神年,其性质不亚于德国人过啤酒节,美国人过圣诞节。农事既闲,抬头看见大队院墙冒出两杆高耸入云的竹竿,大人孩子纷纷奔走相告。晚7点,人们扛了长凳,摇着蒲扇,满面红光地奔赴大队。男人不忘带上一包劣质香烟,遇上熟人,发上一根,直到壳空为止。女人不忘炒上一把南瓜籽,揣进口袋,自己边饱眼福边饱口福,遇上嘴甜的孩子,叫她一声好,她便抓了孩子的手,给他几粒解谗虫。孩子们用自制的电筒(就是一个电池加一根铜丝再加一个灯泡的玩艺儿)互相恫吓,把灯光照从下巴把上去,吐出红舌头,瞪圆大眼睛,扮无常鬼。齿牙动摇的老人任岁月更变,仍然一如既往的叼了铜嘴烟斗,“吧吱”吸着,来凑热闹,脱毛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也是兴头冲冲的。顽皮的孩子趁破嘴老太不备,一把夺过她们驱赶蚊虫的蒲扇,去拍萤火虫,然后几个孩子凑到一处,把萤火虫踩到脚下,一划拉,看谁捺出的荧光长,谁就是赢家,有资格骑到输家背上,手抽他屁股,叫一声:“得——驾!”扬长而去。到得大队院子,人人都有“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的感想。早到的人多是瞒了父母兄长,来跟情人约会的年轻人。羞涩的农家姑娘正掏出一面小镜子补状,近旁枝繁叶茂的一株梧桐上忽地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紧接着,一个青衫少年从天而降,眼笑嘴笑连鼻子都在笑。把镜子慌手慌脚藏了的姑娘脸晕胭脂,纤手欲伸还缩,少年猛地一逮她手,姑娘的心便跟着俘虏走。这时,埋伏在草堆里,穿开档裤的小屁孩陡然嬉笑,一颗颗光头笑成一只只拨浪鼓。

  素慈跟小碗手挽手到场时,院子里早已塞满了人。素慈正在徘徊间,人缝里一个声音道:“素慈姐,这里!”却是小陈头。他跟他姐姐陈翠萍占着一张粗重的红木茶凳。翠萍起身让座,对小碗道:“你们且坐着,我去照顾一下店面。”小碗嘴角露出一个不圆满的笑,暗下拉拉素慈,示意她走。素慈不好拒绝,笑对翠萍道:“不意思,谢你了。”拉小碗坐下。翠萍道:“甭跟我客气,我是站惯了,坐下来就心烦得紧。”说着,拨开人群去了。小陈头不住地把身子往外挪,最后只剩下半片屁股残留在凳子上,另一片坐到空气中。素慈觉出他的拘谨,轻轻一笑:“翠亭,你近我坐下,没事儿。”小陈头只是笑,半晌未动。素慈只好随他。

  电影终于在农人的一片欢呼声中开映。放电影的是个酒糟鼻子,旧时刑场上肩扛大刀,腰扎红带的刽子手一般的人物。一脸横肉,鼻子里仿佛盛着几斤女儿红,喷出的粗气中杂混着一股冲天酒味,惹得几个被婆娘管得严,几天滴酒未沾的农人直吸鼻子。那片横在两根竹竿间的大白布幕上咋一出现分辨率不高的画面,人群立时禁了声,只几个年轻人间或吹一声口哨,或用小店里卖的激光灯射个朱砂痔似的小圆点到幕子上,引得年长的农人直骂这是那家的孩子,这般没教养。电影的名字《叫哑巴媳妇哑巴弹》,发生在八年抗战时的老片子。影片中那个反战的日本女郎推开木门的一瞬,全场震呼,为她的丽姿所倾倒。老农一口烟没抽利索,咳得胡子抖落一大把。暗地里勾了姑娘手的小伙不自觉地把手缩回去,姑娘犯嫉妒,抓了一把草絮扬他脸上:“不许你看!”小伙情知理亏,心虚道:“这女日本怎么那么像你啊!”说着认真地看一眼她的脸,再回去看三眼女日本的脸。姑娘一挑眉毛:“是吗?”袖出镜子欣赏镜中人一番,原谅了情人的偷眼。

  炳熙和六孩饱餐一顿田鸡肉,到得大队时,电影已快收尾。两人望着茫茫人海,没奈何的相视一笑。六孩道:“我看看小碗他们在不在。”甩了鞋子,一个弹跳,双手攀住一棵衫树的枝桠,三蹭两蹭爬上两三米高。下得树来,他兴奋地搓搓大手:“在呢!”与炳熙挤过去。素慈正悼叹女日本的红颜薄命,肩上塔上来一只手,她一惊,转面去看,炳熙正冲她笑。小陈头忙起身让座:“炳熙哥你坐。”炳熙把他按回凳子上,笑道:“都叫我‘哥’了,还好意思让你站着不成?”素慈笑道:“人家翠亭是好心,你别拿你那套话跟他开玩笑。”炳熙道:“我遵命就是。”又对小碗道:“小碗,这些日子我都没见到你六哥,是不是被你给气死了?”小碗道:“六哥他不会生病了吧,他一生病就避着人。”炳熙笑道:“还是咱们小碗了解六孩,对头,他确实生了病,那什么,相思病。”小碗脸色绯红:“炳熙哥胡说!”素慈嗔他一眼:“我这才把安抚好了,你又来拿话伤她了。”炳熙道:“小碗你把手摸摸右面草地。”小碗不知他葫芦卖的什么药,拿手去摸,摸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六孩仰着黝黑的脸庞,笑口大张,一嘴白牙在黑暗中如星斗罗立。小碗掉过脸,眼泪就要滂沱而下。六孩单腿跪地:“小碗你别生六哥的气了好吗?是我不好,我不该跟翠——不,陈翠萍在一起。我以后只对你一人好,就对你好,小碗。”小碗缓缓扬脸:“六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哪一天你丢了我去。”六孩搂紧她的腿:“小碗,别乱想,六哥怎么会!”炳熙看着好笑,把嘴凑到素慈耳边,低语道:“炳熙怎么会!”素慈莞尔:“少皮了你!”小陈头一脸落寂地坐着,把头偏向一边,痴痴的发呆。

  高考成绩下来了,炳熙的分数离本科分数线十分之差。专科生填志愿须得到电大。炳熙那天起过绝早,坐公交的一小时,感觉就像一个轮回。

  电大人山人海,到处是院校的旗帜在飘舞,仿佛千万只手招引着这些失意的高考落魄者。学生们大都脸挂了沉沉的落寞,连这流火的季节也受感染,变得微微的冷涩,人脸上的汗也挥洒着冰凌的寒气。破罐子破摔的学生,找个美女压阵的院校,随手填上志愿。复读咨询台前,父母跟子女吵得脸红脖子粗,家长要孩子忍辱负重再读一年,孩子却宁死不愿再回到伤心地挥霍一年的青春。

  炳熙碰到携手欢笑的赵鑫跟东方婴,玩笑道:“什么时候吃你们是喜酒啊?”东方婴眉眼簪花:“我和鑫 的第一志愿是同一所院校,以后就看他受得受不得外在的疑惑了。”赵鑫笑唱道:“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东方婴掐了他一把。三人闲谈片刻,炳熙从他们口中得知,F中今年只有朱俊榜上有名,华树云由于晕场,只好留在F中复读。说到王帽,东方婴一脸鄙夷道:“他跟社会上的人鬼混,合伙搞非法传销,被判了个不轻。”又道:“他也是活该!”F中的领导阵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校长侯海昆治校不力,被外调做了一所初中的校长;谢八喝醉了在街头对教育局大放厥词,结果被革了职;两朝元老韩宗义带了一腔子失望归隐,腿脚出了毛病,骑三轮车周游中国的雄心壮志化为梦幻泡影;东方书班主任的位子坐不下去,从此操着一口“乡间英语”,与半料子学生周旋。

  炳熙填志愿时,鬼使神差,把Z大的代号涂上去,匆匆回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31
  (七)

  八月末,玉米归仓,蒜瓣下田,名蝉遁在树梢,麻雀翻飞火天。这时节,酷暑难当,寻常巷陌寂寂无人,只卖冰棍的偶或一声沉闷的以拍木板替代叫喝的响音,农人隐在家中或酣睡或达牌,男人裸身已是平常,女人赤了上身更属多见。炳熙却在这火焰天下,被千里归家的金父逼着一天三趟的往F中跑,看录取通知书到了没。然而一切归于徒劳。金父与儿子的关系已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尽管金奶奶苦口婆心劝金父降火减压,炳熙的脸上还是被金父做上了记号。

  这天,素慈满心焦灼来找炳熙,恰逢炳熙奔走在外,金父一脸悲绝的接待了她。金父谈到同村的钱猛,说他早到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报名去了。又把华发早生的头摇个不亦乐乎,苦叹一声,破口大骂自己的儿子炳熙浮浪混世,他这半辈子的苦白吃了。素慈想要宽慰他,又无处下口,自己一肚子焦虑还没个化解法呢,只得干坐着干听。

  屋外栓着的狼狗“爪洼”忽地狂吠不止,一个人影飞车而来,单手脱把,手扬着一封信,身后扬起一股灰尘,使得那人仿佛驾着筋斗云。素慈和金父夺门去看,只见炳熙一路啸傲而来:“我中了,中了!”俨然一个现代范进。炳熙到得家门口,把车往前一送,自己从车身往后一跃,自行车骨碌碌乱滚一气,扑入尘灰中,扬起冲天尘雾,呛得“爪洼”直打喷嚏。素慈笑迎上去:“瞧把你高兴的!”炳熙脸上布满汗水与尘灰的混合体,头发干结成一块抹布,只两只闪着光亮的眼睛证明他还是个人。金父把通知书夺过来,手上纠结的老筋暴突,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电线牵连,颤悠悠抖索索。炳熙双手捏紧素慈圆润的胳膊,一个劲冲她笑。素慈又皱眉又欢笑,大有“西子捧心”的风韵。素慈道:“是不是觉得前途无量啊!”炳熙道:“我就觉着我终于为你们活了一把,惹得你们高兴了,我也就跟着高兴。”金父把通知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看一遍,老脸满满拉长。素慈觉出异样:“金伯,怎么?”金父望炳熙一眼,满脸端重道:“素慈,你跟我进来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进了里屋,素慈困惑地看一眼炳熙,跟过去。

  炳熙等得不耐烦,正算计蹑手蹑脚的过去,做隔墙的耳,房门忽而大开,金父肃然步出,素慈勾了头,面无血色的跟在身后,重心有些不稳。金父异常平静地示意炳熙坐下,把手指一弹通知书:“我这个做老子的给你两条路走。一呢,是放弃学业,跟我老实的在家种田,做个本分的农民;二呢,我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不过你得好生给我上下去,这所专科本来就差劲,再不好生的上,我看没个前途。”炳熙截然道:“那还用说,混张大学文凭到底好些,强如在家玩土坷拉。”素慈的目光忽而暗淡下去,脸上失却了表情。炳熙一惊。

  秦园村的人事风物一向平淡无奇,仿佛无波的古井,忽而来了爆炸性新闻,顿时吸引住了人们“淡出个鸟来”的眼球,茶余饭后,人们谈锋大健。曲长庚醉戏翠花,给蓄仇已久的老陈头逮个正着,两人先学泼妇骂街,再学武生打斗,结果都挂了彩,差点儿光荣了。翠花被丈夫当街羞辱一番,觉得从此没脸见人,半夜里披头散发溜出去,在曲长庚家门口的一株铁树上甩根绳子,扔下一双儿女,自尽了性命。 这下,一村皆惊,把脸齐刷刷甩向老陈头,看他如何收拾残局,雪耻报恨。老陈头已非昔日那个容忍指数相当高的老陈头,他让两个儿女把棺材抬到曲长庚家门口,收了陪他含辛茹苦若许年的妻子的尸身,再把棺材抬到曲长庚家的堂屋中间。大闹着要曲长庚偿命。曲长庚木着脑袋一个劲灌酒,正在酩酊之际,陡然胃出血,吐了个一塌糊涂。老陈头堵住曲素慈,老脸涂泪,要她替父赎罪,嫁到陈家做媳妇。素慈六神无主:“陈伯……你对我动刀子吧!”老陈头耍横道:“我老陈家人丁不旺了现在!冤有头债有主,老子犯罪女儿堵,你给我们老陈家充个数!”素慈急得落泪。还是陈翠萍和小陈头瞒了老陈头,把素慈救出火坑。

  素慈哭倒在炳熙家的藤椅上。任金奶奶几个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金父冲金奶奶几个一使眼色,几个长辈依依离去,留下素慈跟炳熙两个。素慈定定地看着炳熙,目光悠远,仿佛隔了千重帷幕。炳熙一时竟无话可说,半晌,才道:“你,委屈了。”素慈微一抽泣,强颜欢笑道:“你先别管我,就快走了吧,衣服可齐备了?还有,记得带把伞,热天我知道你是不屑女孩子似的撑把遮阳伞的,但雨天你千万别逞强的跟老天赛跑,小心着凉。听见没?” 炳熙鼻子一阵发酸,忽地昂昂头,心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眼泪说来就来呢,太不象话。素慈从身上摸出一只手绣的金线香囊,牵了金线绳头,悬在半空:“炳熙,我一直想送你一件东西,可是很多回刚做好,就给我爸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酒水。这个香囊我绣了一夜,挺好,就是针脚不够密实。恩,你看这上面有一句断章取义的曲词,相传是一个叫杜秋娘的歌女所作。”素慈敛了娥眉,浅唱道:“《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摘枝。’炳熙,你多聪明个人,该知道它的寓意吧。青春都一晌,你得好好把握,别让金伯失望,也别把自己的前程当玩笑耍,我知道你一向都是玩世不恭的。听见没?”炳熙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忍不住逗她道:“这曲子写错了。该这样写:‘劝君莫惜少年时,劝君惜取金缕衣。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花落他家去。’你想啊,素慈,如今这世道,谁还把青春当回事,都恨不得把青春去换取文凭,金钱,权力呢!末两句倒是我的看法,年轻人得趁着大好青春,轰轰烈烈谈他一场恋爱才算没白活了青春。别要等到自己眷顾的情人成了他人妻,再后悔莫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素慈心弦一颤,感伤道:“年从来都这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几时能改改呢?恩,送你一个字——”炳熙接口道:“皮!”两人相视巧笑。然而素慈的笑容瞬息凋零,泪水爬出眼眶,打湿炳熙温馨的记忆。炳熙张开双臂,把素慈成熟圆满的身子搂进怀抱,嘴唇贴上她泪水莹然的脸,贪婪地吞食她饱和的泪水,仿佛鱼吞池水。炳熙不会知道,这是他对素慈的初吻,也是最后一吻。

  也就是轻易的一笔,阴差阳错,他上了自己一无所知的Z大。从此梦幻套梦幻,又是一番梦。他在Z大大门口下车时,恰巧碰见许多天前在F中做宣传的那个名字怪怪的朱天戒。朱天戒仍是一身可疑的名牌,肩挎一只无大不大的牛仔包,,上前拉住炳熙,低语道:“哥们,要不要水货?价格好商量。”炳熙和善的笑:“我认识你,我能到这里求学,都是拜你所赐!”朱天戒立时眉开眼笑:“果然?嘿嘿,我今年毕业,工作难找,他妈一听你是专科生立马给你甩脸色,老子受够了,干脆自主创业!”炳熙耸耸肩:“怎么学校不给分配?”朱天戒道:“切,哪能呕!就是给你安排工作,也是把你给贱卖了!妈的,工资跟本科生没法比,他妈什么世道?他妈文凭张牙舞爪的世道!”打牛仔包里掏出一件“以纯”的铁恤:“我今天遇上好人了,哥们买一件,我传授给你一点在大学里提高免疫力的药方子,怎么样?”炳熙把一张二十的票子拍到他手上:“就是不给我衣服都行。”朱天戒道:“哪能啊!我像那么个人吗?嗨,哥们,你是不了解我!”把那件铁恤挂到炳熙胳膊上。炳熙道:“还没赐教呢!”朱天戒一面大量四围有无买主,一面慢条斯理道:“这第一,别有事没事的往‘心协’跑,那些个老师,看谁都有心理暗疾——靠,转科生他妈受压迫奴役,心理能正常吗,说实话,我有时连自杀的心都有!在他们眼里,大学就是个精神病医院!这第二,别加入所谓文学社,**报社,着了他们的道儿,你不但陪了钱,还得陪了时间。当然,这现今,大学生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超级剩余,如果你实在没处混了,去了也无妨,就是得破点财。这第三,千万把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给过了,不惜任何代价——就是聘个枪手也没多大风险。社会上的用人单位就爱你证书多!这第四吗,越是看着清纯的女生越是不纯清,八成已不是处女身了。不是有句话吗,这年头,大学生打扮得像鸡,鸡打扮得像大学生。所以,那个清纯的女生,说不定就是他妈一鸡子!在学校招摇拉客呢。这第五,如果哪个男生说他没看过黄片,这家伙八成是个骗子,交不得朋友。这第六,千万别把自己当盘菜,也就是个混迹学海杀时间的混混,跟地下赌场那些长发的高级混混一个级别,三十步五十步罢了!——哎,小姐,这边来!新到的名牌,却是跳楼价!稀罕拉!这哥们识货,出手二百捞了件去!”朱天戒发现目标,丢下炳熙,飞身去了。

  应了朱天戒的话,炳熙的大学生活一团糟,上网,下酒馆,泡KTV,看着新奇,其实都是空虚的副产品。学校的课程枯燥无聊,乏味得不行。教室几乎成了睡房,学生们一挨着课桌便心生打瞌睡的欲望。男生把“经纬仪”用来窥探女生宿舍,女生把“丁字尺”用来度量自己的身高。时间悄然流逝,仿佛流沙,抓也抓不住,越捏却越少。许多憧憬随风飘逝,更多的空虚充斥每一个细胞。这种状态下,杀人的心都有,不是残忍,实在是觉得终还有事可做。

  这般混混噩噩,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天,炳熙从传达室收到一封信,是素慈的,炳熙大喜,转而责怪自己没有想到给素慈写信。将信封拦腰撕道口子,夹出信纸,展开:

  炳熙:

  世事难料,谁会想到,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身为人妇了呢。炳熙,我知道,性情中人,如你,这个打击定然难以承受。但,看在奶奶的份子上,看在金花姐的份子上,看在小宝小月的份子上,求你别为我流泪,试着去忘怀。你可以痛恨我的无情,然而这是不值的,不值的。金伯那天对我私语,如果你毅然决然的要上大学,我与你的婚约即告解除。他说他不想我为他儿子苦等四年。也说,这是断你的后路,让你一门心思的读书。你别怪罪他,炳熙,他都是为你好。是的,一切都为你。

  我与翠亭成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奶奶不忍告诉你,我想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所以我写了这封信。翠亭真的好生可怜,你是不知道。我会像曾经你呵护我一般去呵护他。我爸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想我可以为他做的就是替他赎罪了。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的离你而去,但愿你能离我而去,另找一片天下。我现在一切都好,就怕看到这封信后,你的一切都不好了。炳熙,我愿做流泪的观音,或者背负原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一切苦难都冲我来吧。我是不该的人。愿你淡然看待这些无常的人和事,从此安然的走下去,笑下去。这便是我的大幸了。

          曲素慈

        冷雨夜手书

  炳熙恍恍惚惚开来,仿佛火车入了隧道,潜水艇入了深海,眼前是一片黑色的模糊,缤纷的眩晕。

  秦园村唯一的一家卫生院。一个微胖的女医生把手号号愁眉不展,手帕捂嘴的曲素慈的脉搏,肥脸上露出笑容:“恭喜,老陈家要添孙子了!”素慈羞涩地收回手,手帕拭拭嘴角渗出的秽物,翩然而去。这个已不是姑娘的女人感到淡淡的将为人母的喜悦,淡淡的将为人母的哀愁。 她勾头沉思,这轻飘飘的两个月,竟然在她生命的天平上占了那样大的分量,几乎把她过去的二十年都平衡了。两个月前,她深爱着一个人,两个月后,她怀上另一毫不相干的人的孩子。她的命运是跳跃性的,滑稽的,又是苍凉得沧桑的。空中一只大雁掠过,留下一声地老天荒的悲鸣。谁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归往何处呢?都是自己生命的过客。

  素慈在村口眺望住了近二十年的那幢二层小楼,她手栽的爬山虎把楼面包了个严实,长风扫处,一千只绿叶幻化为一千只绿眼,眨巴眨巴,仿佛在迎风落泪。素慈发一回呆,猛然掉头,向“陈记商店”而去。

  “陈记商店”门前,曲长庚醉脸酡红,疯嚷着要见自己的女儿,两手不落空各捏了一只长颈酒瓶,向面前的老陈头示强。老陈头盯着昔日的仇家,双目充血,丑脸上黑血翻涌,仿佛烤干的章鱼    ,丑上添丑,其丑无比。曲长庚把酒瓶晃得“丁冬”响,里面的酒水往外乱洒:“我女儿的腿我女儿管,你个王八阻三拦四的拿她当什么!”老陈头拳头捏紧:“入了我老陈头家的门!生是我陈家的人,死是我陈家的鬼!甭想再跨入第二家的门!”曲长庚耍酒疯,把两只酒瓶迎空一磕,纷纷扬扬落了场玻璃雨,手中残留的瓶颈连着几道尖利的玻璃口子。老陈头从柜台上操了只秤盘防身:“我还斗不过你!——*,我忍辱含垢这么些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今天明告了你,小陈头他妈是你的种!当年你缠住我那死婆娘,干下那档子事,哪里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己的亲生儿子跟亲生女儿睡到一个床头上了?!啊?哈!”曲长庚如遭电击,玻璃残瓶从掌心滑落,继而整个身子委顿下去,一摊烂泥般坐倒在地,双手抱头,拼命扯自己的头发,咽喉间迸出兽的闷号。老陈头阴森着脸,怨气飞是飞了,然而它飞得再高,终还有影子投在地下,他也终于不能释然。店面的一侧,素慈木然而立。老陈头的话一根根针般直扎他的心。她跌跌撞撞跑开,来不及咀嚼那些字眼的确切含义,记忆已冰封。“我怀了自己亲弟弟的骨肉!我的天!天哪!”她嗫嚅道。一路蹒跚,一路可怖的自语。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牧羊老农打声招呼:“陈家媳妇,干啥去啊,匆匆忙忙的?”素慈衣摆飘飞,旁若无人的去了。老农回过头,皱纹密布的脸皱成一朵菊花:“这是怎么了?从前嘴多乖巧个好闺女!”

  荷塘一亩,碧叶如洗,莲花妖娆,小青鱼与红蜻蜓竞相戏逐,生趣盎然。花开正好,这是对看花人的一大讽刺。看花人心念俱灰。素慈神情漠然地蹲在塘边,捞起一只触水而亡的红蜻蜓,惨然笑道:“死得没头没脑,生得也糊涂。”忽地,池水里映出一个男子的脸盘,剑眉入鬓,星目流转,正是她朝念暮想的金炳熙。她凝眸细看,却是一派荒凉的碧水映灰天。她猛地捧起一把人影晃动的那份水华,泼在自己素洁的脸上,又把手按在胸口,凄然道:“炳熙,炳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不归路!”扯下脖子上古铜色的十字架,套在一枝含苞欲放的荷苞上,抱了脚边一只洗衣服用的青石板,绝望地叫一声,跃入波心。

  炳熙风尘仆仆回村,迎他的是震天价响的凄惶惶唢呐声声。在干焦的黑土地上,迤俪着一队缟素加身的农人,他们一样的面如死水寂寂,一样的泪水滂沱恣肆,大风扬起漫天尘埃,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又吐出。小陈头虚弱无力地扶着棺木,眼神空洞无所依,泣不成声。陈翠萍搂着他的腰身,几乎是拖了他走。曲长庚腰间扎煞一瓶二锅头,连滚带爬跟在人群后面,嗓子哭哑了,眼泪流枯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终于悲哀到极致,尝出人世间最大的酸楚。红三姑领着几个老尼,摇着铜绿斑斑的法器,念出苍凉的调子,这经文大概只有她们自己懂得。

  无数的向日葵伫立焦土中,仰面做出苍凉的手势,似千年不变。太阳就是灰蒙蒙的一帖狗皮膏药,悬在天尽头,疗着许多个傍晚夕阳留下的伤。炳熙跪在一处高垅上,俯视这一惊天地泣鬼神的送葬全幕,泪流满面。十月的长风把这悲腔的响音席卷到天幕上,于是整个世界便只有悲哀了。这样的意境,大概只有在张信哲的《白月光》和朴树的白桦林》中才能找到。

  中秋月圆夜,荷塘。月色掩盖了秋天萧疏的一面,使之朦胧出另一场冷的美。枯索残败的荷叶仿佛汉白玉雕琢而成,晕着烟雾的淡光。荷花是早凋零了,只根根擎着莲蓬,寂然横斜的银色枝蔓隐约浮现,呈出一派已逝的盛世之美。炳熙和六孩泛舟其上,月华洒在他们脸上,造出天使的容颜。这些时日,素慈的笑靥总在炳熙的梦里绽放,甜美如花,苍凉亦如花——深山寂然的剑兰。每每梦回,泪水又一次打湿那只金线香囊。六孩不得不跟了老陈头,给他打下手。范母把老陈头送去的那箱聘礼换来几个月的好吃好喝,六孩只得卖身个把月,把这笔债勾销。小碗又一次误会,在裁缝店老板娘的怂恿下,去城里打工。一切变化得那样快。

  炳熙劝六孩道:“小碗是个好姑娘,不过一时转圜不来。她会回到你身边的,宽心吧,六孩。”六孩道:“我也想她这样呢!”忽地眼睛一亮:“炳熙,你看!”炳熙停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只亭亭玉立的花苞犹抱琵琶半遮面隐在一丛枯叶间,其上金澄澄耀着一圈光华——十字架!炳熙的眼睛被灼痛,恍然看见素慈戴上这项十字架,感伤道:“宽恕世人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不能宽恕别人的人也只有自杀这一茬了,可是对的?”炳熙的泪水下来了。

  六孩作势要去解下勒进花苞的十字架。炳熙拦了他手:“由它去吧。”两人掘得一舱粉藕,反棹归岸,决计踏月把这一年的收成送到一村谗猫孩子手中,了却素慈的宿愿。六孩兜一网兜洗濯得如玉如雪的藕,扛上肩,又放下,搓搓大手道:“炳熙,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还记得你堂妹金雅琪的那只狮子狗吗?宰杀它的人是我。那段日子里,我恨它恨得牙痒痒,所以下了狠手。现在想来真是罪过。前天我捕了只水鸟,雪白,叫声也脆吧。我想拜托你给金雅琪送去,算我给她赔不是了。”炳熙一拳打在他宽厚的肩头,笑道:“好你个六孩!有狗肉也不请我吃!要知道,我最好那口了!”在这静谧的夏夜,两个大男孩爽朗大笑,这一笑,惊破宿眠的池鸟的梦境,它们交肩而枕的头昂几昂,终于敌不过困意,呓语着沉入温柔乡。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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