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黎明的曙光穿云破雾,花雨般洒落在串场河上,河面便如镀上银箔一般耀人心目了。随着几声轻快的埃乃打浆声,远天漂来一支木舟。这只木舟造型奇特,想是经过高人如鲁班的整容:船舷两侧各缚一根滚木,上面错落有致地刺出数十条木棍子。十余头鸬鹚肃然昂立木棍之上,摆开十八铜人阵,场面静穆而庄重。打浆的是个铁塔一般的少年,浑身上下除了眼白和牙齿跟包黑子对得不上眼外,其余零件都仿佛涂了一层黑釉,可以与黑夜比道行。这种黑,用手抓得着,拿眼看得见。少年一譬全神贯注力透手臂的打浆,一譬朝打理一夜收获的那位清瘦少年慢声细语道:“炳熙,我看你还是别随大流去考什么鸟大学了。就像你爸说的,你虽然不是个好的庄稼把式,但绝对是个好的捕鱼手,脑子活泛得就像光点鹅毛胡子不吃饵的彩鱼。我就不懂了,读那么些迟早得忘记或者带到棺材里去的无聊的书,到底有啥子意思?到头来还不就是添了些蒙吃蒙喝的劳什子才能吗!几年一折腾,庄稼都收过八茬了!跟我一块干吧,网鱼打鳖,临了再圈个池塘什么的,你跟你们家素慈养藕种茨菰,我呢,找个像小碗一样的水女人结婚生子,欢了吧唧过一生,多好?当然,我是个粗人,你满可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金炳熙埋头把鱼虾分类,剔去水草和螺蛳,手起手落间,应道:“算了吧,六孩!你哪里知道我们做学生的苦楚,心里虽然像讨厌鸭虱子一样讨厌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但为了那一纸比草纸质量稍微好一点的文凭,我不得不尊师重道,把头脑往花岗岩上退化,你要知道,任谁也不能在桃花源里蹲一辈子。武陵渔人也就做了黄梁一梦,到头来还是得面对现实不是?这个世界容不得没有文凭的人,却容得没有思想的人。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
六孩嘿嘿干笑,厚黑的嘴唇撮紧,一口唾沫激射出口腔,刚好罩在一只挥舞蛛丝般纤弱的黑脚,耀武扬威的水蜘蛛身上。“我倒不觉得,你瞧我,活得都自在。管他妈文啊凭的,老子快乐就行!”他忽地扯起嗓子吼起来,“爷爷生在天地间了,不怕朝廷不怕官了!”俨然水泊梁山第109位末世好汉。
一抹鲜绿照得人眼生痛生痛的。范六孩停下打浆的手,单膝点地,操起铁钳般的大手,往那团青绿探去,猛地双手上扬,将青绿捧起,甩上船板。“噼里啪啦”一阵脆生生的鱼尾拨剌声,几夹大青虾曝露在晨光下,闪着青涩的光影。范六孩孩子般仰天大笑。金炳熙淡淡笑道:“为几夹大青虾,至于高兴得呼天抢地的?”范六孩掸掉纠缠在手臂上的水草叶子,双手叉腰,神气活现道:“你瞧准了,我捞上来的可是野菱角,我小时侯还铺天盖地的,现在可是稀罕罗!”金炳熙故意一敲后脑勺:“哎——我明白了,这东西李小碗最贪吃了!一咬一口香脆,那个滋味吆,是不是比蜜还甜,比醋还酸?”范六孩干瞪眼:“我哪里知道——嘿!感情你拿我当话柄呢!”说着,含笑欠下身,专注地拿他的蒲扇手采摘细密得仿佛水影里倒映的繁星似的菱角。
范六孩出生在农民世家,秉承农人的一切优秀品格——憨厚似任人宰割的绵羊,勤劳比为他人做嫁衣的蜜蜂,听天由命一如舍身喂虎的佛祖。范父几年前在城里打工挣外快时,不慎自由落体,坠下脚手架,撒手人寰,留下几亩抛荒的田地和一个整天东游西荡,张家常李家短的长舌妇给范六孩打理。六孩硬把自己绑在黑土地上,春耕秋收,戴月劳作,比温家宝总理还忙,比起重机还累。他那沉湎在死去男人半边天中犹未苏醒的老妈,在他往死里黑的同时,较劲似的随之往死里胖了,看上去整一个“瓜果女人”:脸像半生不熟的黄皮南瓜,胸前颓唐地垂下两根秋末曝尸荒野的老茄子,腰跟大腿窜通一气,合抱一团,宛似瓜熟蒂落的巨冬瓜。六孩再孝顺,再怎么供佛似的供着他妈,一旦大忙,总也得启用她。无奈范母一向嘴勤手懒,更兼身体与气候不共戴天,隆冬流汗,盛夏冒油,干起活儿仿佛在放慢镜头,连蜗牛都心痒痒得要攀比一番。因而母子俩不免相生怨怼,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采摘下一捧棱角峥嵘的菱角,范六孩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双手使力摇浆,水花珠玉般飞溅,惹得野鸭水鸟没头没脑往芦苇丛、蒿草窝里乱蹿一气,怪叫连连。
“嗨!”一声娇叱震痛金炳熙的耳鼓。他抬眼望去,一树椒花一树柳荫间立着一个女孩子,正朝这边挥舞一顶太阳帽。少女身着露肩的香草色洒花百折裙,目如点漆,顾盼生春,一头披肩发瀑布般飞流直下,飘洒如柳絮。一看便知是城里下凡的摩登女郎。
范六孩盯着少女目不转睛看了半天,喃喃道“这人我在哪儿见过。——炳熙,你记性好,该知道她是谁吧?”金炳熙耸耸肩,往岸上瞥一眼,“她呀,我的死对头——堂妹金雅琪!整一个鬼精!一天不换一套衣服,一个发型,就会得疯牛病!”范六孩心灯被拨亮,恍然大悟道:“噢!这下我记起来了,去年是金黄的麦子头,现在可是找着北了,回归了。”他的意思是:麦子收割了,黑土地又重见天日了。
小木船靠上岸,金雅琪笑靥如花地凑上前:“堂哥,小女子又来叨扰你老了!”金炳熙笑道:“没死就好!怎么,现在就来拜年了?奶奶可没压岁钱给你!”金雅琪笑得更加灿烂,让阳光下的油菜花黯然失色。“这不就要高考了吗,我爸让我下乡散散心,调剂调剂。堂哥,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会不会‘见卷死’?——这是我独家发明的新名词,有些学生平时成绩赫赫如日中天,一到大考,遇上真经,就现了,蠢得跟猪似的!”金炳熙接上话头:“是吗?我这里就不拿某些人打比方了。”金雅琪嗔他一眼:“讨厌!你小心我找我嫂子告状去,说你欺负她未来的亲家,看她不揍扁你!”范六孩把一网兜龙虾和一串狗尾巴草穿扎好的鲫鱼提给金炳熙:“你家来贵客了,这些带回去将就一下。”回头又朝金雅琪喷唾沫星子,“素慈姐可不是那么个人!她是我们村里最出色的女人——尽管她爸的名声比茅坑的石头还臭!”金雅琪针锋相对:“就你知道啊,我这是玩笑!明白?”范六孩被堵得直翻白眼,搓搓大手,目光忽得钉在金雅琪的一双尖头矮跟白凉鞋上,眼睛瞪得铜铃大。他暗自思量,这双鞋兴许还能当犁用耕田呢!金炳熙瞧出端倪,把嘴附在范六孩的耳边,浅唱低吟起儿歌道:“小小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范六孩咧咧大嘴,宽厚的嘴唇抖成两片茶干。金雅琪听得真切,脸面潮红道:“什么呀!不过,你们要坐船,首先得做我的脚,你们肯吗?”金炳熙道:“我们可不能做你的脚去毁你,否则你不成四脚的恐龙了?再说了,一只脚踩一只船,说明你持重贞洁,我们可不想让人说你一脚踩俩船,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心大萝卜!”金雅琪笑得花枝乱颤:“讨厌吧你!又诡辩!”
三人正言来语往打口角官司,斜刺里倏地滚出一团雪球,上面粘着灿黄的油菜花和鹅黄色柳絮。雪球风般旋上木舟,贪睡的鸬鹚顿时炸开了锅似的引吭高歌,羽翅乱拍。范六孩惊诧一下,如梦方醒:“狗日得狗!”一个三级跳蹦回船上。眼前是雪也似的一条狮子狗,张口吐舌,凶相毕露正欲往鸬鹚身上凑。范六孩在金雅琪的惊呼声中,伸手薅住狮子狗被露水打湿的背毛,一个摘叶飞花,将小东西甩出几丈远,空中停顿狂超乔丹。
金雅琪带着轻微的哭腔呼声“贺贺”,拎了裙踞上前,一把搂住摔得“嗷嗷”直叫的狮子狗,五指插进它皮毛,一番温存的抚摩。金炳熙知道他堂妹一贯用他男朋友的名字唤狗,上一回还管狮子狗叫“西西”呢,这回想是另觅新欢了。这死丫头,唤男友比换衣服还勤呢!
范六孩上得岸来,冲狮子狗扬扬大手:“狗日的你叫!上回咬了我的鸬鹚个半死,害得我耽误了捕鱼期,者事不算完!”说话间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为鸬鹚讨回公道。金雅琪斜乜他一眼,对着拱在她怀里的狮子狗柔声道:“乖,咱们不跟他这档人计较,犯不着。”范六孩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撮撮大手,觉得异样,摊开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一条狗尾巴鞭已在掌心初具模型。
回去的路上,金雅琪的一只“小船”触了暗礁,独腿难支,又不敢学炳熙打赤脚,怕蛇。她嘻皮笑脸的向炳熙借肩背,炳熙执着道:“我这背只向你嫂子和我们家那条狼狗开放,岂容你这女列强侵犯!”最后,拗不过金雅琪的软磨硬泡,叫苦连天,同意借给她一只手臂,让她依靠。
金炳熙降临到这个纷繁的人世间完全是个意外。金母三十五岁当口,忽一日要酸要辣,胃口大开,不久肚子涨成满月。其时,炳熙的姐姐金花已然十六一支花,就等进婆家了。金奶奶埋藏在心底的抱孙子梦死灰复燃,当机立断,不惜血本让金母生下二胎。金父带着金母东躲西藏,跟大队干部打游击,三十六计计计用遍,终于如愿生下小炳熙。负责计划生育的一干人等差点把他们家揭瓦掀顶。幸而金奶奶生子有道,二儿子在城里当着大官,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由他从中斡旋,金父花上几百块摆上一顿酒席,便把事情搞定。小炳熙出世前,金母梦见在生产队开荒时偶然碰到过的一头嗷月独行在荒漠的狼,毛发纷披,目光如电。金奶奶到村里改行做兽医的庄先生那里替儿媳妇占梦。庄先生摆开竹片幡布卜了一卦,摇头晃脑说:“陈国藩生在蟒蛇梦后,阿斗生在吞星梦后,哪吒三太子生前其母梦见灵珠子投怀。可见,梦里显真,梦非梦。贵媳妇遭遇狼梦,定然是天狼星下凡的征兆。汝孙前途未可限量,光宗耀祖不在话下。”金奶奶听得心花乱放,从此对小炳熙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在蜜罐里泡久了的炳熙仿佛吃厌了红烧肉的食客换味儿喝菜汤,满心要趟世俗的泥水,童时跟泥巴相处融洽,常常载一身黑皮回来。他的贪玩耗尽了体肉,因而身子瘦成几根排骨,狗见了都有叼一口的欲望。迄今为止,他人生档案的唯一劣绩和闪光点是曾经偷过金母压在箱底的一笔钱,购来一书包小人书。这包书奠定了他在玩伴中的山大王地位。凡有好吃的好喝的,他都是尝第一口。那是他的光辉岁月。
金奶奶见孙子孙女一道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心里头直念佛。金母扛着锄头打田里回来,殷勤问迅雅琪一番,接了炳熙手里的鱼虾到厨房忙活去了。金奶奶执了雅琪的手,眯缝着昏花老眼端详她那张俏脸:“啧,啧。我们家琪琪又见漂亮了。”冲炳熙嚷嚷,“我们家小狼呢,就是干长个子不长肉,瘦拉吧唧像盐水腌过的海蛰,就剩一层皮了!哪像琪琪花骨朵似的饱满精神!”雅琪挽着金奶奶的手朝炳熙得意地巧笑。炳熙领会她的笑,说:“奶奶,你不知道,琪琪巴不得比我还瘦呢!现在崇尚骨感女人,我如果是个女的,保证给你老领回来一卡车男孩子,围着你讨好的转。哪像琪琪干打雷不下雨,说来说去追她的就两个见不得光的小青年儿!”金奶奶豁牙笑道:“这说明咱们家琪琪稳重。你个做哥的可得学着点!”雅琪附和道:“奶奶真是慧人慧心,一语道破天机!——嗳,我说堂哥,我嫂子可是杨贵妃,你怎么讲?”炳熙一时语塞,怔怔道:“她是她,你是你。”雅琪咬着下唇笑:“她是她,女人是女人,对吧?”炳熙道:“你也太刻薄了。应该这么讲:她是女人,女人不是她。”金奶奶在一边笑看龙凤呈祥,赶个档子插嘴道:“你们俩兄妹碰一块儿就斗嘴,前世的冤家似的!赶明儿我去庄先生那里卜一卦,看你们是不是好斗的鸡变的。”雅琪道:“奶奶还信这个呢!”把手一指炳熙:“堂哥,你的思想工作可没做好!该罚!”炳熙道:“有所信总比无所信好,我还巴不得信这些个呢!心里存个宿命的念想多好,不至于拔山涉水,远走他乡的瞎折腾,临了,还是逃不过一个‘空’字!再说了,奶奶多大个人了,这些思想早根深蒂固,化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你要割她的肉,她肯吗?你又忍心吗?”雅琪笑道:“明白了,你是恶势力的庇附者。”炳熙道:“呀,看不出来,咱们老金家,——不,咱们地球上还有人能分清孰善孰恶呢!”金奶奶见缝插针:“啊呀,我的小祖宗,你堂妹来一回容易吗!你还不待见的动不动给她颜色看!去,去,给你妈打下手去!我跟我们家琪琪有得说呢!”炳熙笑道:“奶奶,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的心夹在咯吱窝里呢!”金奶奶一脸无辜:“什么啊,大孙子?”雅琪把樱桃嘴贴上金奶奶耳边:“奶奶,他说你偏心呢!”金奶奶脸上艳阳高照,笑斥道:“这个狼崽子!回头罚她给我剔鱼刺!”炳熙早脚底抹油,一阵风旋进厨房。
厨房里,金母正把择好的鱼虾下锅,“哧”一声,锅里腾上一条喧嚣的烟龙。这油烟曾给炳熙诸多启发。初中时写英雄抗敌的作文,他总来那么一句: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在烟幕弹的余威下,小老虎般横冲直闯,一路兵不血刃,直捣鬼子大本营。其实,在他想象中的所谓“烟幕弹”就是这锅油烟,里面充斥的不是血腥气而是油烟味。金母招呼炳夕熙道:“小狼,帮妈对付几下火塘!”挥铲将龙虾与各色调料搅在一处,一边粗重地咳嗽,一边用衣角揩拭眼里呛出的泪花。炳熙应一声,坐到火塘前添了一把木杆草,微一仰面,正与贴在砖壁上的灶王爷的福相打个照面,他冲这位吃到红糖才肯上天言好事的糟老头子做个鬼脸,神情木木地观望火塘里幻化无端,诡异莫测的火苗。
金母在灶前把铲子挥舞得上下翻飞,嘴也不甘示弱地说着话:“小狼,妈给你腌了一打鸡蛋,临了别忘了带走。妈知道你学习紧,精力耗得凶。妈没钱给你买补品,你将就着吃,啊?琪琪倒是带了好么些提精养神的补品,我看能不能给你要点儿来。”炳熙往火塘堵把草:“妈!你千万别这样,我丢不起那人!你把心房肚里去,我身子骨强着呢,倒是吃补品吃不惯容易拉稀。上一届就有个学生吃补品吃倒在考场上!”炳熙信口扯谈。金母呀然道:“是吗?”埋头再接再厉地挥铲,龙虾一个个仿佛在几秒钟内大了,老了,全是红钳子,火炭铠甲。
午觉醒转,炳熙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人语声。他拖拖沓沓迈步出门,浓荫飞泼的葡萄藤架下,雅琪正与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品尝着她打城里带来的巧克力,聊得投机。那男孩子叫钱猛,身条高佻欣长,他的家人曾为他三易门楣,就为着他进屋时不至于插破头皮。这样的高杆儿不去打NBA实在是世界球坛的一大损失。其实初中时就有体育教练看中他的身高,百般利诱说有信心将他培养成姚明第二,而且可以保送上省重点。无奈钱猛仿佛渣滓洞里的共产党员,坚定学习的信仰不放松,那教练恨不能施用辣椒水老虎凳,眼睁睁看着一个朝气蓬勃的体育种子坠入应试教育的藩篱中,伸展不开,徒唤奈何。钱猛的的是个铁柑学习迷,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充当重点角色,考上名牌大学那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他带城市有“恋母情结”,满心希冀一举成为飞出农村的金凤凰。那女孩子叫李小碗,拥有赵飞燕的轻盈,黄蓉的娇小,王熙凤的丹凤三角眼。尤其是右眼角上一颗泪痔,更是精彩绝伦的一笔,让她的容颜打放光华。她就像歌里唱的那个农家姑娘:棉花一样百,萝卜一样脆,月季一样俊,枣儿一样甜。若是她上镜演戏,周迅就得引退演坛而一门心思奔赴歌坛;若是她录制MTV,刘若英就得引退歌坛而一门心思奔赴演坛。但没有“若是”,小碗初中便辍学去裁缝店学徒,至今还是潦倒的灰姑娘。城市于她是不可企及的梦境。
炳熙揉着惺忪的睡眼凑上前,雅琪嫣然一笑:“怎么才醒?太阳都快下岗了!”炳熙举头望天,日头果然消了毒性,一张苍白的连脸无精打采地俯视众生。转脸朝李小碗微笑道:“小碗,怎么不跟六哥一道儿来坐?”李小碗羞赧一笑:“六哥他摸河蚌,没空儿耍子。”炳熙道:“野菱角可好吃?你瞧六哥多会痛人。哈!”小碗脸红到耳根子,不作应答,扯了片葡萄叶子乱揉一气。雅琪道:“堂哥尽爱看人笑话,小碗腼腆着呢!这些情意绵绵的话最好跟我嫂子说去,这样才是话尽其用!——是吧钱猛?”钱猛一副思想者造型,听雅琪唤他,如梦大醒道:“什么?”炳熙笑道:“找不着知音了吧。你还不知道咱们钱大学士崇尚沉默是金吗,这会怕又在心里头背什么经济学定理呢!”钱猛惊讶道:“炳熙,你怎么知道?”炳熙笑道:“怎么样,猜着了吧。”雅琪拍手道:“钱猛你真够牛的,怪不得学习上拨尖呢!”钱猛迎着她赞许的目光,浅浅的笑:“哪里,哪里。我不过尽我做学生的本分罢了。”炳熙接口道:“如果每个学生都如你一般以学习为本分,你怕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走不稳当,可能还会玩完。”钱猛道:“幸而莘莘学子大部分醉着,少部分醒着。不然人群就没个左中右了!我就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再学习,时间可不就是金钱?大学就是文凭,文凭就是钱,钱就是权。考大学就像摸彩票,你买得越多,——也就是花的时间精力越多,中奖的概律才越大。”炳熙笑道:“有些人被高考政策给卖了,还帮着数钱带运货呢!中得大奖固然值得庆幸,就怕中奖的同时中奖人找不到自己了。”雅琪截住他的话头:“堂哥,你不会是嫉妒人家高才生了吧,怎么说话这么冲!”钱猛宽容大度的笑:“没啥没啥。我赏炳熙身上的这股子劲!”说话的口吻,仿佛老板褒扬员工。
随着一阵狗吠,狮子狗“贺贺”足球般弹向谈笑风声的雅琪。四人正纳闷,一个喑哑粗旷的声音走进耳朵:“小碗快来!看我摸到什么啦!”炳熙头一个飞奔到河沿,范六孩在河心露出爬满水秧花的黑脸,水鬼一样双手擎着面盘般大小一只河蚌,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雅琪他们赶到时,范六孩已经上得岸来。雅琪把河蚌捧了,掂一掂,说:“这东西城里可是稀罕,我还是小时侯吃过一回,用甜椒炒的,比牛肉都鲜嫩可口。”小碗不觉莞尔:“琪琪姐喜欢吃就拿去做菜吧。我们乡下常吃,都腻歪了。——六哥你说行吗?”范六孩虽然恨狮子狗“贺贺”入骨,并且恨狗及人的把仇蔓延到雅琪头上,但既然小碗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推个顺水人情:“怎么不可以,别让城里人笑话我们乡下人小气!反正我还能捞个更海的!”说着,一个鲤鱼跳龙门,飞身跃进河里。此时正是五月天气,春未尽而夏已至,空气中分明荡漾着懊闷的分子,惹人闹心燥口。炳熙早热得不耐,把手探探水温,大半日的阳光都储蓄在里面,那叫个温和舒爽。他当下剥了衣裤,慢慢漾至河心,怕被玻璃碎片吻了脚丫子。
雅琪虽然是女儿身,却没有城里女孩子的矜持造作,冲炳熙喊一声“我也下了”,作势要除衣裙。一边的小碗替她羞得满脸桃花乱绽,按住她手道:“琪琪姐,哪有你这样子的,羞死人了!素慈姐家有口池塘,我们那儿游去。”雅琪食指一点她额头,笑道:“鬼,真鬼!我倒忘了,这里不是城里的游泳池,而是大自然的游泳池。不过,这里怎么不树块牌子,上写:此非鸳鸯浴呢?”小碗不解幽默,把头勾得底底的,仿佛跟土地公公说话:“女孩子的身子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雅琪牵了她手,浅笑道:“好,好。不给他们看。我们这就走。”小碗挣开她手:“你先去吧,我有话跟六哥说。”雅琪会意一笑:“我边走边等你。”说着,冲一边默然而立的钱猛挥挥手,以示告别,径自踏着地心草去了。
小碗看她走远,朝掩在芦苇丛里掏虾洞的六孩招手:“六哥,你来,我要你来!”六孩打泥洞里缩回手,把拳心的龙虾在水里淘几淘,踩水过来。他像搁浅的黑鱼般趴在河沿,咧嘴而笑,结实的牙齿雪白如银。小碗妩媚一笑:“张嘴。”六孩顺从地撑开大嘴,活赛生命垂危的病人。小碗把手心一块化开的巧克力拍进他嘴里。六孩咂吧一下嘴:“什么东西,像锅巴似的,焦苦焦苦。”说着,吞鸟蛋一样“咕咚”咽下去。小碗急得直跺脚:“啊呀,六哥,这得慢慢品尝,你这么一咽,可不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滋没味儿拉!”六孩笑道:“好啊,你骂我猪八戒!我这就背我媳妇去!”话音未落,身子整个挺起来。小碗“咯咯”笑道:“六哥别闹,琪琪姐还在等我呢。你游游就上来吧,小心着凉!”把手按在他头上一推,六孩又沉入水中。
曲素慈与他父亲曲长庚在秦园村都有着赫赫声名。不过,一个是誉名,一个是毁名。当年,曲长庚不知何德何能,居然在一次公选中被人推上村长的宝座。这对于他这么一个棉朝黄土背朝天,以汗珠换米粒,过惯劳苦生活的农人而言,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地上结铜球。曲长庚做上村长,比做帝王将相,荣登三宝还高兴卖力。由于村长享有一定特权,他渐而跟土地爷疏远,转而向美神维纳斯套近乎。村里的女人被他轻薄过。他曾无比自豪地说:“村里的新生婴儿有多半流着我老人家的血液!”然而很快他在一场浩劫中被人推上审判台。那些戴绿帽子做乌龟的男人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出气之日。他们变着法子整曲长庚,以此来平衡心里那座失衡的天平。他的脖子就是在那时被人吊粪桶吊歪的,手臂也是在那时被人“开飞机”开坏的。祸不单行,他新娶的唱大戏的美娇娘见他大势已去,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跟人跑了,独留下嗷嗷待哺的一个女娃——曲素慈。曲长庚人生的繁华落尽,一天一地的彻骨苍凉待他去品啜。他不得不重操旧业,握起尘封的农具。又当爹又当妈,好不易将女儿抚养成人。曲素慈出落得窈窕娉婷,花好月圆,完全不像土里刨食的农人的后代。仿佛是为还她父亲的劣债而生,曲素慈从小乖巧玲珑,颇得村人的夸赞。她的女红堪称一绝,十里八乡无人匹敌,但她从不傲于人前,热心替那些慕名而来出阁在即的改花样,上鞋底。村里那帮小毛孩喜欢吃莲藕,她特意用精工细作的彩绣“鸳鸯碧沼”、“凤栖梧”、“雁南飞”跟村里一养藕专业户租来一亩荷塘。莲子成实,雪藕长成时节,一派天真好吃的小毛孩便绕在她四围,素姐姐长素姐姐短的叫得殷实。那时的她俨然成了孩子王。
五月的荷塘,荷叶尚未长成,因而还没有滋生占水封疆的野心。雅琪两人乐得水域广阔,两条美人鱼般游弋踢腾,搞得一池碧水动荡不安,仿佛水晶宫遭遇孙大圣如意棒的胡搅蛮缠。五彩斑斓的金鱼纷纷然往清圆的荷叶下藏匿,一只躲在荷塘深处下蛋的大白鹅被搅得兴起,一跃化为天鹅,横越荷塘,仓皇而去。
这时,岸上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姑娘们,还不快上来。水里刚放过鸭子,当心鸭虱子附身。你们皮肉粉嫩,哪里禁受得住他们的折腾!”池水里倒映的是是个绝色女子。面赛银盘,眉目入画,发丝绾成一个松松的宛似唐寅笔下仕女绾的坠马髻。月白色绸衣裹住略显丰腴的体态,能让唐朝美女自卑死。这样的素妆美人,只有章子怡才配在她身边充当使女的角色,手摇纨扇,浅吟低唱:“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觅……”也只有宋玉才配为她作颂词:“施之以丹则太赤,敷之以粉则嫌白。”这女子便是曲素慈。
涟漪打破水中的倩影,李小碗芙蓉出水。曲素慈把堆在几片荷叶上的衣服递上前,笑道:“小碗可真是个尤物。不怪范六孩痴心一片。”李小碗脸红得仿佛要流血,把衣服套上,对着素慈“嘻嘻”傻笑。雅琪上得岸来,直呼:“好嫂子,想死我了!”曲长庚生活上捉襟见肘,只差没讨饭时,金父曾不遗余力的帮过他一把。曲长庚为报恩情,与金家订下娃娃亲。当下,素慈飞红了脸,作势用脚去划雅琪的衣裙,雅琪忙赔笑脸道:“我的好姐姐,饶小女子这一回,我再不敢了!”
“是谁在讨饶呢!”炳熙打了赤膊,衣服饶在手臂上赶到了。素慈回眸一笑,麻利地替雅琪套上衣裙,系扎完结,不使她春光外泄。炳熙暗笑,我看你还没看够呢,哪会动其他心思?雅琪仿佛他肚里的蛔虫,嬉笑道:“素慈姐大可不必惊惶得跟什么似的,我堂哥虽然不是柳下惠,但至少是忠信的尾生。再说了,有你这个仙女儿在,他还会想我们这些凡人动心不成?”素慈面绽春花,伸手去挠雅琪的咯吱窝,雅琪三躲四闪,拿炳熙作挡箭牌,炳熙抽身跃开,雅琪被逮个正作。素慈一面笑道:“叫你嘴碎!”一面把了她一头丰厚水湿的长发,挤衣服一般使力一绞,地下立时湿了一大片。雅琪原来脱口要叫“你们夫唱妻和一道儿整我啊”,见素慈这般,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素慈把头发的当儿,小碗那目光碰碰炳熙,声音细得仿佛跟蚊子通声气:“炳熙哥,六哥他可上岸了?”炳熙点一下头,又道:“你放心,他就是在水里泡一天一夜也没个头痛闹热的。”小碗道:“他上回就是因为在水里呆久了,在家里躺了整整三天,茶不思饭不想,水米不进的。”炳熙呀然道:“那是掏虾洞时被火蛇天给咬的,他没跟你说?”小碗眼睛睁得鸡蛋大:“呀,他还说只是小伤寒呢!他怎么能哄我?”雅琪接口道:“他哄得有理,不然他以后连游水的权利都没了!——你还肯让他下水吗?”素慈把她扭过去的头顺过来:“可别乱动。——小碗,六孩也是为着你好,怕你担心。”小碗不作声了,头勾下去,像棵籽满实成的向日葵。
素慈花了九鸡二鸭之力帮雅琪编上一条细长的辫子,辫梢扎根孔雀蓝绸带。怎么看怎么像张艺谋的摄影名作《农家姑娘》的原型。雅琪把长辫在手腕上缠绕把玩,笑道:“这种发型我还是第一次呢。城里尽是‘三度空间烫’、‘时尚烟花烫’、‘佳能离子烫’——嗯,素慈姐,这种发型怎么称呼?”炳熙笑道:“这叫‘麻花辫’,姑且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雅琪嗔道:“谁问你来着?”素慈笑道;“这是叫‘麻花辫’,农家姑娘最长梳的一种发型。”雅琪把辫梢在手指间快速旋转:“麻花,麻花,这名字好玩。”小碗抿抿嘴唇:“这也叫‘狗尾巴辫’男孩子们给取的。”雅琪愣一下,玩辫的手指定格在空中。炳熙没心没肝的大笑,素慈也抿着嘴唇笑。
临分手,素慈把炳熙叫到一边,打洗衣服挎的朱漆竹篮中拽出一捆碧柔滴翠的芦苇叶子,说:“这你带回去给奶奶裹粽子用,记住了,先拿开水泡泡。嗯,我爸让你明儿去吃顿便饭,好象有什么要紧的话跟你说。”炳熙应和着,提了那捆苇叶跟一边支棱着耳朵的偷听的雅琪汇合。雅琪拿眼瞅瞅整饰篮子的素慈,又瞅瞅炳熙,诡秘的笑:“俩人捣的什么鬼,要蒙着人?”炳熙笑道:“你嫂子叫我悠着点,别跟你搞乱伦!”雅琪骂声“讨厌”,甩开“狗尾巴”开路。
半夜里,雅琪忽然恶梦方醒似的尖声怪叫个不已。一边睡地铺的炳熙抱怨道:“怎么搞的,让你睡床还不安分,搅得我地铺也睡不成!”半昏半明中,金奶奶汲着拖鞋闯进门,口齿不清道:“咋个拉?我们家琪琪咋个拉?”炳熙不耐烦地拉灯绳开灯。雅琪正盘腿在床上打坐,双手在身上乱挠瞎抓,利甲所指,开出一朵朵红斑。金奶奶揭开蚊帐,昏花的眼睛迷西一会,失声叫道:“啊吆,我们家琪琪生鸭虱子了,这怎么好?”炳熙觉得好笑,鸭子才生鸭虱子呢!金母也闻声而来。她在雅琪红灯区一片的皮肤上凝神片刻,说道:“鸭虱子得用防虱粉去除才行,只是这会到那里去找这东西呢?”雅琪急得要哭:“我什么粉都带了,就是没带防虱粉!——啊呀,痒死人拉!”金母忽地一拍大腿:“哦,我倒忘了,隔壁王家生了孩子,这东西肯定有!”说着便要抬腿出门。金奶奶一面充当痒痒挠的角色替雅琪抓痒,一面说道:“虱子粉怕不管用。——小狼,你去叫一下庄先生,他懂医术,快去快回!”炳熙只得应一声,套上布鞋,东倒西歪的往外走。雅琪凄厉的尖叫追上来:“堂哥,快点找人来救命啊!”恨不能把自己的脚卸下,给他按上。
庄先生是村里的知名人物。白手起家,自学成才。他先是在村口一家“陈记商店”摆开一副紫檀木桌椅测字算命,后来他成为专政对象,被反封建的领头羊曲长庚猛批了一顿,转而进行地下工作,明里给人拿筋接骨,暗里还是打着“先知”的幌子。随着村里学堂的设立,他的生意也萧条下去。他赶上时代的车轮,再行转业做兽医,那副紫檀木桌椅理所当然换成一套兽医用具。他的本分工作是给人阉猪,阉鸡,也随带给人拨火罐,甚而充当“接生公”的角色,业余爱好是摆弄那么些鬼八卦。
炳熙敲开那扇兽环木门,庄先生朦胧着眼,哈欠连天道:“‘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说吧,咋个事,这老晚的!”炳熙气不过他掉书袋的把自己比鬼,恨不能果真化为厉鬼勾了他的魂儿去,硬梆梆道:“要死人拉!”庄先生怔忡一下,白胡子开始剧烈抖动:“不得了了,哪家人,啊?”炳熙看他摸样滑稽,忍住笑道:“金奶奶家。”庄先生这一听非同小可,双手痉挛,面色死灰:“金大妈,她……大前天还儿歌内我亲呢,没看出啥病啥灾啊!多好命相个人,怎么——”炳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敢再陷下去,说道:“你说什么呢,咒我奶奶啊!是我堂妹病了,身上——生了虱子。”庄先生深吐一口气,把手背抹抹脑瓜仁上的汗,说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清楚。等一下,我去拿药。”转身回房,翻开一只上写大红“兽”字的药箱,摸索半天,淘出一瓶药粉。炳熙接过来,藉着暗淡冷艳的月光一看,原来就是瓶防虱粉。
在雅琪这个穿衣穿名牌,一到吃饭时间就往肯德基麦当劳专卖店跑的标准城市女孩眼里,乡下的人情物态种种都充满着无尽的好奇。虽然打小便常到奶奶家串门渡假,她至今仍搞不清麦子跟韭菜的区别。她好奇于乡里的茅房就是一根横木加个池子,望上去都替坐在上面解决生理问题的人捏一把汗。她想,山羊走钢丝也没这么玄啊。因而每回上厕所都由金奶奶给她做护法。乡里人的“草纸”随季节的变更而更变,春时用各色叶子,夏时用麦杆草,秋时用稻草,冬时逮啥用啥。雅琪还没养成入乡随俗的谦和,因而每每带一大包草纸备用。结果是,握着铅笔头苦写的小毛孩们纷纷堵着她要草纸钉作本子用。她好奇于乡下女孩子最稀松平常的娱乐便是跳橡皮筋。他们千人一面的穿着踏脚裤,淌着鼻涕在几根琴弦似的橡皮筋间伸展她们匀称结实的肢体,仿佛在弹奏肢体音乐,又仿佛在梦回罗丹的《青铜时代》。男孩子则把玻璃球、画片视若珍宝,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雅琪没想到乡里的人可以与她相安无事,乡里的鸭子却对她大不敬,施放独门暗器——鸭虱子。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经得住这切肤之痒?眼看得自己的如雪肌肤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小生物蹂躏得一塌糊涂,心里比伍子婿过韶关还愁还苦。金奶奶把虱子粉在她皮肤上涂匀,唠叨道:“都是小狼这混子!干嘛不好,非得带我们家琪琪去游水。瞧瞧,这比馒头还白的一层皮,都成什么样儿了!回头她妈还不把我这老太婆咒死!”炳熙在一张藤椅上摊手摊脚地摆个舒服的姿态,呵欠一个接一个,比谢霆锋摔的吉他还多:“奶奶,你就不能让你的嘴息一会儿?我这都困死了。不就几只鸭虱子吗,抓几天就完事了!”雅琪脸上多运转情:“真的?”炳熙幽幽道:“或许你的肉好吃,它们定居下来也不一定。”雅琪气得拿脚去踢藤椅,炳熙合上眼帘:“你踢它干吗,痛的还不是你自个儿?”雅琪赌气不说话。老太太帮她插完裸露在衣服外的部位,正要叫炳熙出去,炳熙已鼻息均匀,跟周梦聊天去了。
曲素慈的家沉在一片麦海与向日葵的火焰中。二层小楼古旧得要长胡子,周身爬满各色藤蔓,密密匝匝,垂青泻翠。炳熙在门口碰见的素慈。她把头斜依在一匾金花葵花上,仿佛观音现世。炳熙笑道:“等的葵花都要谢了吧。”素慈淡淡一笑:“你就喜欢皮。进去吧,我爸倒是等得不耐了。”里面的曲长庚听到人声,扯了嗓子喊:“好小子,我老人家从来不等人,今天可算破例破到家了!”炳熙迈着碎步进门,笑道:“这是曲伯给我面子,我看看今天都有什么好菜——嗯,莴苣抄蛋,酒煨螺丝——啊哈,都是我喜欢吃的。”曲长庚把筷子一点旁边偷笑的素慈:“这是丫头特意给你准备的。女大不中留啊,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痛起姑爷来了!”素慈红了脸:“爸,看你说的什么话!”说着,移步往厨房去了。
炳熙殷勤地给他未来的丈人夹菜,曲长庚一面高呼:“免了,免了。”一面把炳熙夹来的菜往嘴里填,一会儿功夫,嘴就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几只嫩黄柔绵的小鸡踱过来觅食主人嘴里掉落的饭渣。两只红掌肥鹅也在一边相机而动。炳熙心道:这院子都能称作诺亚方舟了。曲长庚终于梗着脖子囫囵吞下一嘴饭菜,抹抹嘴唇到道:“菜是好菜,就是缺酒!”扭头朝厨房叫道:“丫头,把我那半瓶酒拿来!”素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爸,你糊涂了,那酒不是当佐料用光了吗。”曲长庚梗更脖子:“丫头哄我老人家,当我没看见,你把那半瓶酒都倒在空酱油瓶里了!”素慈的谎言被赤裸裸地揭穿,她面色绯红:“爸,你得戒酒!你那肺病——”“啥病不病的!今天见到姑爷我老人家高兴!你不给拿我亲自动手了!”曲长庚牛劲十足。素慈只得取了装酒的酱油瓶送过去。曲长庚取下罩在瓶口的酒盅:“再去拿一个啊,丫头!这小子也得练练酒胆了!”炳熙把螺丝肉子吸到嘴里,单指将剪了屁股的螺丝壳弹到一只大白鹅面前,说道:“曲伯硬要我喝,你自己怕过不足酒瘾,酒源有限呢!”曲长庚提起酱油瓶晃荡几下,果然不足三酒盅,只得摇头晃脑道:“罢,罢!今儿个我唱单簧!”素慈跟炳熙对上一眼,挂着笑意回厨房。
一杯酒下肚,曲长庚的话匣子大开:“我老人家不是吹,想当年,我出任一村之长,哪个王八见到我不是点头哈腰充孙子的!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连个娘们都不跟我老人家亲热了!就说‘陈记商店’的那个陈家婆娘吧,当初我没少办她,嘿,说句笑话,老陈头那儿子小陈头,我看着还像我的种呢!现今她避我比避瘟神还勤快!”曲长庚咂咂嘴,感觉到一吐郁结的爽快。炳熙是个绝好的听客,点头赞许,瞪眼惊诧,表情随着曲长庚的声调的抑扬顿挫而阴晴不定。心里缺犯嘀咕:老爷们也是憋闷的慌,平时没个人与他为善,跟他攀谈,一肚子话都快发馊了。曲长庚又仰脖饮下一杯,:“我老人家这一生做的亏心事万万千千,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认罚也认命。只是苦了我那没娘的素慈丫头。唉,她跟他妈一点不像,心比鸽子毛还要纯白,我就怕她哪一天被自己的善良给出卖了。”说着,眼角滚出一粒混浊的泪。炳熙觉得自己有责任拍胸脯做个保证,把筷子一顿,说:“曲伯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就像你待她一样待她!”曲长庚摇手叹道:“别!你真个像我这样待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这丫头受我的气够多了,她嘴里不说,我心里明白得很!”曲长庚往杯里斟酒,才满上半杯便断流了,他伸出青苔一样粗糙的舌头,吮吮瓶口,继续磨牙道:“我说,你小子就要考大学高升了,到时别像个天杀的陈世美,把我这丫头一脚给踢开,那样我老人家可不答应!”炳熙呛了一口菜,忍住咳嗽道:“哪能呢!”曲长庚醉眼迷离,冲他挤挤眼:“我送你句话,姑爷,看见女人就当自己是女人,这样就能在女人堆里守身如玉,看见男人就当自己是男人,这样就能在男人堆里威风八面。别不听我老人家的话,不然你迟早会吃亏!”
素慈这当儿上了一碗碧水青天的青菜汤,炳熙心里呼一声:“才说陈世美呢,包青天就上来了。”素慈冲他温柔一笑,指尖挑一挑鬓角凌乱的发丝,坐下来陪吃。
一顿饭吃得漫长比一个世纪。素慈要收桌子,曲长庚拦了她手,把嘴冲闲散在一边逗白鹅玩的炳熙奴奴:“这里交给我了丫头,你陪那小子去。”素慈驱散几只缠脚的小鸡,往闺房便走,炳熙挠挠头,抬腿跟上去。
素慈的房间仿佛水月洞天,自不是俗不可耐的蠢物能随便下榻的。临窗一副镶镜镂花胡桃木大床,上覆洒满百合花的一床被子。与床紧邻的踏板上纤尘不染,一只堆满绸布的柳条匾端坐其上,仿佛聚宝盘,异彩纷呈,流光溢彩。正对窗户摆一张花梨木书桌,右桌角堆一叠墨香四溢的线装旧书,想是她那唱大戏的母亲唯一留下的纪念物。一本摊开的《浮生六记》被灌进来的天风翻得“哗哗”乱响,像是多嘴的麻雀。女儿家的妆奁害羞地躲在门后,隐隐露出一角。石榴花与蟾蜍花竞相开放,打窗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几弯藤蔓伸长了脖子,要跟梨花带雨的女主人谈天说地。天窗把阳光采进来,屋里温馨得仿佛窝藏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私生子。
炳熙把目光悠悠地投到书桌上,走过去,将《浮生六记》捧起,翻几翻,笑道:“素慈你觉得书里的芸娘跟你可有一比?”素慈依窗俏立,抚弄一片绿叶,说:“我跟她可没法子比,她的经历可不是一般的坎坷。”炳熙玩笑道:“我看啊,她除了比你多了两颗大爆牙外,其他她的优点在你身上都能看到影子。”素慈露齿一笑:“又皮了。怎么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炳熙笑道:“也只在你面前在你眼中,我是个孩子。”素慈浅浅一笑,回身揭开被子,仿佛打开一支花苞。炳熙愣怔着眼,心跳到嗓子眼。被子开处,露出一只蝈蝈笼子大小的草编盒子。素慈揭开盒盖,把盒子托在掌心,送到炳熙面前:“尝尝,新采的槐花,用井水泡过了。”炳熙下意识抚抚胸口,轻舒一口气,把手捏了一小撮清芬绵白的槐花,揉进嘴里,果然香酥甘甜,口味不俗。素慈含笑问:“怎么样?”炳熙口齿留香:“还能怎么样?跟你认一样,怎一个‘美’字了得!”素慈吐给他一字真言:“皮!”
炳熙在家里的地位,可以用一句民谚来形容: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在炳熙家,他是猴子,金父是老虎。金父是在黄菱树下长大的。那年头,马寅初关于计划生育的论文只被人当草纸用,于是乎,举国上下孕妇横行,在那句“人多力量大”的文盲口号下生下一窝又一窝,仿佛跟母鸡比下蛋,跟老鼠比下崽。金奶奶在时代洪流中,一口气生下六张“嘴”。不幸的是其中四个夭折了。这不幸一半是对于金奶奶,一半是对于金父。金父只恨他们没一下子全死,而是一个接一个,上厕所似的相继赴死。金父在家是长子,跟金爷爷共顶一片天。然而金爷爷在第六个孩子“呱呱”坠地时,等价交换似的合上了眼帘,去了黄泉不归路。金父一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争工分,打零工,劳累的吐血,才把这个破散的家维持下来。为了老二上大学,他几乎把手脚全盘出卖给了财神爷,身上的血也差点卖干了。老二不负众望的出了大息,在政府机关捧着铁饭碗当着大官。金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在政府部门当了保安,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一把好日子。金父为人厚道勤勉,对儿子则显露出另一番嘴脸。他一旦给炳熙下道命令,九头牛也拉不回头。他的原则是:炳熙要不学业有成光耀门楣,要不引退学海,做个规矩的农人。然而炳熙从来在学习上三心二意,成绩中庸得很,对农活又提不起兴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注定了父子不合。两人常常短兵相接,有我没他。
这回金父接了老二的圣旨,从城里赶回来接雅琪回去复习,顺带探一下阔别的妻儿老母。金老二唯恐雅琪乐不思蜀,把回程的火车票都交到了金父手中,时间是明天清晨。跟金父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只立起来有人高的狼狗,耳朵尖得像刀子,眼睛里洋溢着若有若无的灵气。它见到炳熙便扑上去,红赤赤的舌头夹着热气在炳熙脸上卷来卷去,亢奋得不行。炳熙搂住它的头,摩莎它正在脱毛的肩背。金父赶上前,猛地一牵“爪哇”套在脖项上的绳索,再使力一拽,怒斥道:“畜生!你也配跟人亲,成天价只知道吃喝拉撒,不守本分的跟我好生的巡夜,混世魔王一个!败家子一个!”面对金父的含沙射影,指张骂槐,做儿子的炳熙有义务保持沉默。他拍一下“爪洼”的狗头,扭身进屋。“回来!”金父喝住他,“知道剩一个月高考了吧,还不晓得收收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炳熙拿眼角的余光像他老子示威,头也不回的往屋里便去。金父握手成拳,摆出揍人的架势。一边跟雅琪掏心窝子的金奶奶忙上前逮住他罪恶的黑手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儿子都跟你一个个头了,还不该你那火爆脾气!你要让他恨你一辈子啊还是怎么的!”金奶奶打孙子出世就给他充当保护伞的角色,现在更是老当益壮,人老伞不破。金父不敢对老母动粗,只得该武谏为文谏,冲炳熙的背影吼:“打摆子的你!整天的混,我看你最后有个什么好果子吃!你老子我看着!”又自叹似的说:“我姓金的怎么摊上这么个龟儿子?!累死累活,在外面给人充孙子,我到底是为的哪一出啊我!”说着,意犹未尽的往地上射口浓痰。
雅琪吐吐舌头,移步进屋,炳熙躺倒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个死尸。雅琪把手在他木木的双眼上晃几晃:“堂哥,是不是被我叔的雷霆大怒给震傻了?”炳熙打开他的手:“你烦不烦!我看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哑巴,话都留到这辈子说了!”“我看你下辈子不用吃饭了,你看你都气饱了,撑着了。”雅琪想缓和气氛。炳熙不接她的茬,一语不发盯着墙上班驳的水痕。雅琪想想无聊,又不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只得动身要去。炳熙忽地从藤椅上弹起,问道:“明天就走了吧,要不要我送送你?”雅琪瞧他脸上灰色褪去不少,笑道:“算了吧,凌晨六点的火车呢,谁还不想在梦乡里多呆会儿?你还是在学习上多上上心,别老跟我叔赌气了。”
雅琪差点儿火车站没去成。狮子狗“贺贺”跟“爪洼”争骨头吃,被“爪洼”飞起一口咬得灵魂出窍,鲜血横流,娇生惯养的它哪里受得了这些个,夹着尾巴一路狂吠,跑得不见踪影。雅琪急得跺肿了脚。金奶奶动员一家子挨家挨户的问,找,连茅坑也没放过,就差挖地三尺了,却哪里有个狗影子。
正当众人筋疲力尽,垂头丧气往回走时,棉田里整苗的范六孩的胖母亲拄着锄头,冲他们一行人嚷嚷:“金老太哎,你来看看呕,不知哪个谗嘴杀了狗,把狗皮埋我田头了!”金奶奶听得眼里金星乱冒,由炳熙搀着一步步挪过去。一张血淋淋的长毛狗皮在稀松的泥土里浅埋着,腥风血雨招来几只绿头苍蝇。雅琪眼都直了,忽地双手掩面,矮下身去,放声悲歌。好看的白纱群摆委顿在地,对泥土投怀送抱。
秦园村素以羊多,狗多出名,——因为偷羊贼一抓一大把,所以养狗御盗。后来城里的狂犬病波及乡下,狗成为整治的对象,一群乡干部提着铁棒,四处打狗。那时打狗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断牙缺齿的老狗在田野里匍匐,谁见了都有抄家伙灭它,食其肉,寝其皮的权利。如今虽然狗患无穷的岁月不再,不少贪恋旧时光的农人仍然故时从游,时不时打个狗,给胃子过过年。倒霉的狮子狗“贺贺”大概已经把坟筑在哪个食客的肚子里去了。
金奶奶嘴角抽蓄:“造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呕,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徕!”炳熙把手碰碰雅琪一耸一耸的肩头:“嘿,多大的人了,还装小女生呢!不就死了一小狗崽子吗,堂哥我等‘爪洼’下了崽,给你端一窝子去!”雅琪抽抽搭搭道:“你们乡下人真残忍,跟原始人没什么区别!愚昧,智障,白痴,不要脸!”炳熙道:“嗳,打住,打住!你也留点儿好词给你们城里人,别都用光了!我都说了给你陪狗了,你还要怎样啊你?”雅琪孩子气道:“我只要我们家‘贺贺’!你们乡下的狗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不懂温柔,谁还要啊!”金奶奶捉住她的手:“乖孙女,心里甭吃劲,奶奶捉到那个缺德鬼要他好看!乖,别哭,啊?跟奶奶回去。”三哄两哄,雅琪一步三回头的跟“贺贺”的皮架子诀别,人狗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