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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兄弟连》:穿越死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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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4楼 发表于: 2007-08-31
啊啊,难道刘宗魁在一天的战斗之后,擅自停止对632高地的进攻,会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部下伤亡吗?一会儿间,他那绝望而又激愤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哪怕到了现在,刘宗魁一天来的表现在他看来仍是英勇的。刘宗魁天黑后停止攻击634高地,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但他却完全可能出于对他那些士兵的怜悯。但是这样一种想象并不能减弱江涛心中的怒火,反而把它扇得更旺了。“……这个人到底是在用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和观念思考战争呢?……难道他以为战争会不死人吗?难道他以为同胜利相比,死不死人、死多少人是更重要的事情吗?……军人的职业就是战争,死亡是正常的,战争的目的在于胜利,而不是为了不让人死亡!”他愤怒地想着这一切,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刘宗魁一类军人的根本差别:在他看来,包括自己在内的军人牺牲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事。他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位著名统帅,做不到这一点,活着几乎没有意义!江涛立即又绝望地想到了刘宗魁:是的,上面那些关于胜利、死亡、军人职责的道理,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心胸狭窄、当了营长还想种菜赚钱的农民懂得呢?!

  吉普车在631高地北方谷底一片空旷的溪滩里停住了。这儿就是他的下车点。借助雾蒙蒙的月色,江涛向南方望见了横亘在夜空里的、高耸入云的骑盘岭大山梁。离开猫儿岭三小时后,他胸中的绝望、愤怒和耻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开的那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午夜二十四时——却早已过去了。江涛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机感和紧迫意识随之消失,于是,当他率领这支小队伍向骑盘岭大山梁攀登时,他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一种既单纯又强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这座小高地!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5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三部十九
 警卫排长在溪滩里把队伍分成三部分:一个班做前卫,一个班簇拥着江涛、记者和通信参谋走在中间,另一个班做后卫。然后队伍就出发了。

  上路不久,江涛的精神就被扰乱了。

  使他的注意力由内心转向外界的原因是那些出现在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开头一段路坡势较缓,月光淡薄地照到一面面小旗帜上,将白旗照成灰白,红旗照成灰褐,不过每面旗帜总算分明。他知道这些小旗帜标志着什么,心中并没升起太多异样的感觉。再往上走就进了茂密的树林子,林中黑糊糊的一片,坡势也陡起来,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路边的小旗帜,他的心便骤然紧张起来!

  “二柱,带电筒没有?把电筒拿出来照路!”尽管有人在前面走,他还是站住了,大声叫道。

  此刻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是英勇的。刚刚在他心中升起的恐惧是一时的,并且与英勇无关!

  跟在他后面的刘二柱从挎包里将一支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掏出来,推上电门,明晃晃地递给他。江涛用它朝前面照去,重新在草丛和树干间发现了一面面小旗帜,努力镇静下来,迈步向上攀登。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在草丛中忽隐忽现。江涛以为自己不再恐惧了,但那一点已在心底升起的惊慌并没有消失。黑漆漆的林子深处,无论他的手电筒光柱照到哪里,都会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面标志着死亡界限的白色小旗帜!它们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又消失掉,给他的感觉是它们早就在这条路上等着他了,只要他一脚不慎,就会被它们炸得粉身碎骨!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害怕吗?难道我还会害怕地雷?”他又站住了,严厉地责问自己,他被心中突然生出的怯懦激怒了。每个士兵走上战场时都要通过雷区,难道自己连他们的胆量都不如?不久前他还坚信自己不会怕死,坚信军人牺牲在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此刻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竟然害怕脚下的地雷!

  他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继续向上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恐惧,甚至能够不很在乎那些不断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红白小旗帜了。然而渐渐地,他也不能不明白,对于小路两侧的地雷,他即使不害怕它们,却仍不能不每时每刻提防着它们。那些讨厌的红白小旗帜并不因为你不怕它们就不再时不时冷不丁地从你脚下冒出来,让他浑身上下马上泛起一阵战栗。而且,你只要发现了一面想从你的搜索中漏掉然后把你炸成齑粉的小旗帜,随之就会发现第二面、第三面这样的小旗帜。死亡不再是想象中的事,它成了摆在你面前的、几乎伸手可触的现实。你认为自己英勇也好,不英勇也好,结果都是一样!

  江涛的心境变了。再往前走,他不仅承认了小路两侧的雷区能够造成自己的死亡,还悄悄地容忍了那一点没有被驱逐掉的恐惧的存在。他的目的地仍是634高地,使他生命的激情得以焕发的仍是他今天在骑盘岭——不,是在634高地——的失败,连同失败给他带来的耻辱,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的内心却只能暂时地转移到脚下这条每个士兵从这里上战场时都要走过的小路上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他的生命中没有634高地,没有失败和耻辱,有的只是这条随时会把他炸死的雷区中的小路!

  在这样一种精力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行军,不到一小时,江涛就体验到了每个士兵爬山时都要经历的体力衰竭。除了早上吃了点饭,一天来他也粒米未进,继续往上走就有点支持不住了,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口中气喘吁吁,脑瓜也开始一阵阵眩晕,出现了过去从没有过的虚脱的感觉,这趟夜行军在他心里也终于成了一件极单纯的苦差事。好在树林到底走完了,队伍来到山腰中一段坡势较缓、树木稀疏、月光和红白小旗帜重新变得清白起来的路上。抬头向上一望,骑盘岭大山梁仍旧高高在上,江涛心中竟生出了一种绝望无力和恼羞成怒的念头:到山梁上还早着呢!瞧我今夜到了哪里!走不到634高地,我就会被地雷炸死的!

  在这种又羞又恼、神志又不太清楚的情况下,他对自己今夜怎么会走上了这样一条小路也感到迷惘了!我不是一个自信、坚定、军事素养一流、日后一定要成为著名统帅的战场指挥员吗?我不是已经率领一个团在骑盘岭一线取得了重大胜利吗?我怎么又走上了这样一条绝路呢?身为军人,江涛仍不认为自己怕死,只要能死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可今天他却要死在这样一条无名的通向战场的小路上,谁也不需要他这样死去,他这样死去没有丝毫价值,只能被看成是一种不幸!

  “二柱,有干粮吗?拿一包给我!”他意识到自己的虚脱了,站住,大声对刘二柱说。

  刘二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压缩干粮,剥去塑料纸递给他。江涛大口大口啃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了一些。

  这时他从南方的山里连续听到几个沉闷的响声。他明白这是敌人的夜间值班炮火静默半小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炮击,却没有很快弄懂随后一个的“■■”的啸音越来越响亮表示什么。“卧倒——”走在前头的警卫排长扯开嗓门大喊。成一路纵队行进的人们纷纷扑倒在地。江涛想起什么事要发生了,却没能麻利地趴下,是前面路边一只刚刚映入眼帘的灰白色小旗帜妨碍了他——假若他不顾一切地扑下去,就会压到那面旗帜上!再想到卧倒已经晚了!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来,他听到炮弹在不远处落下爆炸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过后,巨大的气浪同时将他和身后那个人一起向前掀倒在地!江涛昏过去,马上又清醒过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6楼 发表于: 2007-08-31
 炮弹炸起的碎石和泥块急雨般地砸在他头上、脸上,四周的地面上!那个人还在他背上压着,脑袋歪歪地垂在他的脖颈右侧。一道将他从昏厥中弄醒的温热的液体还在溅射!江涛睁开眼睛,立即在右肩头看到了刘二柱的两只瞪得很大的、无神的眼睛。那些热乎乎的、黏稠的液体是从他后脑一个黑洞里喷出来的!

  “二柱——”江涛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嗓音就哑了,全部身心只感觉到一件事:刘二柱死了!

  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炸开,卧倒在前面和后面小路上的战士们没能立即赶过来帮助他。大火在他身边噼里啪啦地燃烧,江涛浑身颤抖着趴在原地,灵魂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刻!

  “死。……这就是死吗?……刘二柱死了,方才是他扑过来掩护了我!……”一时间他胡乱地想到,听到又一发炮弹“■■”叫着落下来,立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咣——”炮弹落到左侧树林子里炸开了。他重新睁大眼睛,被中断的思绪也活跃起来。“……如果刘二柱没有扑上来,挡住弹片,死的就是我了!……”最后这个意念是那样真实而可怕,短短一瞬间,就将他心中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改变了!

  过去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天生就是英勇的,不怕死的,现在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他自己也怕得浑身发抖;以前他也说要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其实并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真的会像普通士兵一样阵亡,今天却明白并非如此。不管是谁,只要你置身战场,都随时会死在敌人的子弹、炮火之下,死在脚下这样的雷区小路之上;以前他总是把事业和成功看得比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重要,此刻却突然发觉,同生命的损失比起来,人的别的损失——功名、荣誉、前程——都不算什么了!

  “生命,这是一个人拥有的最根本最宝贵的东西,别的一切都是附丽在生命之上的。……失去了生命,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些相继涌出来的思想看上去十分明了简单,然而它们又确是他过去没有认真思考过的,不懂的。也正是因为它们如同常识那样简单明了,此刻才让他的心深深为之震颤。

  敌人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击结束了。被炮弹打燃的草木仍在小路两侧的山坡上一丛丛一团团地燃烧。卧倒在路面上的战士跑过来,把刘二柱的遗体从他身上移开,平放到小路另一侧去。江涛被警卫排长扶起,坐在刘二柱身边。淡漠漠的月光下,刘二柱本来很魁伟的身躯仿佛变小了,脑袋很不舒服地、歪歪地枕在一块石头上,地下汪着一摊黯黑的东西,没有全部脱去孩子气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白纸,两只眼睛仍大睁着,只是不再有生气,不再有感觉!

  “二柱!——”江涛嗓子眼里呜哑响了一下,失声痛哭起来。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逝,悲伤却汹涌澎湃地充满了心胸。方才最恐怖的一刻他没想到自己会哭,现在却顾不上许多了。他既为自己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而哭,更为代替他牺牲的刘二柱痛哭。他猛然觉得,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江涛和刘二柱两个人的生命了!

  “团长,我们怎么办?”等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警卫排长问道。

  江涛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盯着眼前一小块月光明亮的路面,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新思想。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自己走上脚下这条布满死亡陷阱的小路了。虚荣心。连同他对于战争、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确切意义的茫然无知。是它们共同造成了刘二柱的牺牲,也使他差一点儿死于非命!

  但现在原路返回同样是危险的!他们已经在这面大山坡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向下走反而比向上走距离更长也更危险。他们只能继续向上走到骑盘岭大山梁上去!

  “派两个人送刘二柱同志下山!其余的人继续前进!”他站起来,朝上面骑盘岭山梁线望一眼,简单地对警卫排长说,然后率先迈开了脚步!

  他不能不向上走!他的虚荣心和他的无知已使他带的这支小队伍陷入了欲退不能的境地,为了减少其他人牺牲的可能,他也要带他们继续朝上走!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这趟夜行军,刘二柱已经献出了生命。即使为了让他的牺牲真有价值,他也要将这支小队伍带上骑盘岭,带到634高地去!

  警卫排长不是安排了两名战士,而是安排了四个人,负责向山下运送刘二柱的遗体,然后急忙赶到团长前头,发一声喊,队伍又向上运动了!

  “战争。……是的,以前我以为我是懂得它的,其实我并不懂。而我却在不懂的状态下走上了战场。……战争并不就是作战计划、命令加上战场纪律。战争更不是战争史,名将传略,胜利者受尊敬的姓名。战争对于走上战场的军人,是一种既现实又具体的环境。你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生命。……战争中最容易剥夺的就是人的生命,但正因为如此,生命在战争中就应当受到加倍的珍惜。……

  “我一直不能理解,刘宗魁和C团三营一天来都打得不错,为何却在最后的时刻畏缩不前。……我尤其不能理解,刘宗魁为何宁愿战后上军事法庭,也不愿让自己的战士再去攻击634高地。……现在我有一点儿明白了。……刘宗魁懂得珍惜别人的生命,而这恰恰是我根本不懂得的事情。上次战争中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惜没有看透,他当时的勇敢就是出于对于士兵生命的珍惜。……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7楼 发表于: 2007-08-31
 “我今天对C团三营的指挥是否真有失误呢?……是的,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当刘宗魁向我呼叫增援时,我本可以开口向师长或军长请求兵力增援,再把援兵派往632高地地区。倘若我那样做了,634高地或许已经拿下来了。……妨碍我这样做的原因还是我那可憎的虚荣心。我怕军师首长会因此怀疑我的指挥能力。我的真正错误是:当我把C团三营投向632高地地区之后,就像把一粒棋子投向棋盘一样,再也不关心它的生死存亡。我从来没想到那是几百个人的生命。我一直不愿让自己蒙受耻辱,其实这就是最大的耻辱。……我不能怪别人,今天是我自己打败了自己。……”

  江涛就带着这些新思想,一步步向骑盘岭大山梁攀去。失败再次被他从心底肯定了,对刘宗魁的怨恨却大大缓解。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否真的能到达634高地,但仅仅是上面那些新思想,就使他的心胸变得深沉、空阔、宽大了。江涛有了一种感觉:同今天这一夜的经历比起来,自己过去三十四年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8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三部二十
 这个夜晚,如果有人从空中向下俯瞰整个骑盘岭战场,就会发觉,除了刘宗魁和江涛分别带领的两支小队伍,还有第三支小队伍正由北向南缓缓行进着。

  ……

  深夜十一点钟左右,梁鹏飞从634高地北大坡走下山去,被他留在第一道堑壕里的六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阵子,上官峰才突然说道:

  “弟兄们,咱们行动吧!”

  一直躲在赵光明背后的赵光亮抽搭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仿佛他此时也终于明白了这支小队伍的命运,一向怯懦的心变得坚强了。上官峰带着身后的队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这样做并非因为方才指导员的一番恫吓,恰恰相反,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他发觉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发起一次攻击!

  他预先就知道这新的一次攻击的结局:634高地主峰四壁断崖,想上去只有走刚才敌人走过的那条小路。只要敌人用一支冲锋枪封锁住那道裂沟,任何人也无法登上峰顶。但他的头脑里还有另一种更有说服力的想法,推动他去进行这次没有任何胜利可能的攻击:只要他活着,而634高地主峰还在敌人手中,他就不应当停止攻击。全连许许多多的人——副连长、一排长、二排长、刘有才、葛文义、李乐、秦二宝,等等——都为拿下634高地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而他却还没有尽到最后的力量。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战之后,他像渴望进行最后一次攻击一样渴望休息。但是一个军人的责任感不能让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击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出发前他们的位置在第一道堑壕的西端,出发后上官峰自然而然就选择了下面一条行进路线:先向西拐进与第一道堑壕相连的、天黑前他带三排走过的高地西北侧的雨裂沟,然后再向上行走。

  这是一支极度疲惫、无声无息的队伍。人们只是机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谈一句,脑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没有了对生的眷恋。没有了对死的恐惧、惊慌和痛苦。没有了对往事的回忆。没有了思维。然而生命中仍保持着一种激情……

  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视死如归。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静的。

  正是这样……

  月光还没有溶进夜色。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脊线上方,一汪广阔无垠的、纯净而深沉的墨蓝刚刚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团的昏暗。裂沟上下仍是黑糊糊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跌跌晃晃地走,脸和脖颈不时撞到沟崖上粗硬带刺的灌木枝条,这儿那儿立即火辣辣地痛起来。不过对疼痛的感觉也迟钝了。生命尚不足惜,让金银花枝条或是齿状边缘的茅草叶一次次拉破皮肤更不算什么了。……

  有风。风不大,从西南方刮来。一旦翻过高地西北侧山棱线,进入裂沟,就听到了草木窸窣声。往高处走几步,你还会迎面沐浴到夜风的水一样的清凉。风扫荡着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带来新鲜纯洁的空气,也将人意识中的混沌一缕一缕吹开……

  我们正往哪里走

  我们去攻击634高地主峰上的敌人

  我们为什么要去攻击他们

  因为他们占领着我们的土地

  ……

  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长长的带硬刺的枝条猛然鞭子一样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剧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滚滚的眼泪。上官峰没有想过要停住脚步却停下了脚步。接着,还是那同一种渗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倦意,使他对攻击行动生出了新的想法……

  裂沟里太黑

  看不清前面的路

  既是最后一次攻击为什么不可以从容一些

  比方说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指导员让我们进攻,并没说不准我们睡一会儿

  渴睡。好像一个外国作家的小说就叫《渴睡》

  应当让大家吃点什么。早上司务长在黑风涧没让全连吃上饭。或许谁的挎包里还有干粮,水壶里还有水

  不,我唯一的渴望就是睡……

  “弟兄们,咱们睡一会儿。”他转过身,对随他停下的战士们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平静的。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却相继坐下去。上官峰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沟崖,然后半坐半靠地躺下,后脑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细的、硬硬的树根上。他觉得不舒服,却也不想再移开。

  他闭上了眼睛……

  竟然睡着了,如同在回归故土的旅途中一样坦然地睡着了,并没有费去很多时间。后脑勺那儿一直有什么东西妨碍他进入梦乡,可他执意要睡过去,沉沉地睡过去,这种让他兴奋的刺激反而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睡过去了,一部分脑细胞仍是清醒的,它们在保卫他的睡眠,抵御脑后那个讨厌的兴奋源对于沉沉入睡的他的灵魂与躯体的干扰。

  躺下之后我仍能看到远方山脊线上那一汪纯净的墨蓝的夜空

  山风还在吹拂。清凉的山风

  躺下了马上能听到夜色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风中草木的绵绵絮语、地虫子远远近近的嘶鸣。潮汐一样起落的林涛声也从峡谷间传来,悄然入梦。然后他听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们使人想起黄河、长江和大海

  城市。故乡。母亲。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9楼 发表于: 2007-08-31
 只是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夜空。没有灿烂的星光的夜晚是令人遗憾的夜晚

  我明白身下这条裂沟是怎么回事了。它们向上经第二、第三道堑壕一直通向高地主峰,向下经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的冲沟通鹰嘴峰大山腿。它是634高地之敌与天子山之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通道

  敌人的指挥官事情办得够绝的。他把634高地变成了自己士兵的墓地,只留下一条很容易为攻击者控制的通路。山头上的敌人只有死守到底

  早上在黑风涧见到的那个小俘虏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愿当兵却当了兵又做了俘虏

  怎么不见连长上山来命令我们继续进攻,来的却是指导员

  连长恐怕也牺牲了

  刘有才牺牲了葛文义李乐也牺牲了。秦二宝也牺牲了

  还有许多人牺牲了一排长二排长副连长炊事班长还有三排长上官峰赵光明赵光亮吴彬赵健还有炊事兵于得水

  不我们还没有牺牲很快就要牺牲

  整整一个连队

  敌人也是一个连队

  两个连队

  为了一座我方地图编号为634的高地

  敌人投入的兵力还要多他们还从天子山派来了援兵后脑勺那儿有什么东西老在硌疼我想弄醒我我要换一个姿势山风山风清凉的山风还在吹拂将昏暗混沌的夜气吹去我看不到远方的一道山脊线我知道就要看到那道山脊线我我我就要想到一点什么了我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悲哀只要沉沉睡去

  应该有一种解释

  不论是小俘虏的哭泣还是我梦中的一点悲哀都是没有力量的,不真实的。一个人的悲哀是不真实的和没有力量的。所有人的巨大牺牲和悲哀背后隐藏的是两个民族对土地和生存本身的执著的热情与渴望

  所有的民族都诅咒战争却又不得不投入战争。人们一代代地歌颂那些战争中的英雄,表明每一个民族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都是艰难而英勇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古往今来中国军人庞大阵列中的一员在这个伟大民族的歌谣里永远有你伟岸的身影

  你的死就是你的生你的一瞬就是你的永恒

  你要珍惜军人这个名字

  我醒了吗?

  ……

  上官峰是醒了。惊动他的不是脑后一直持续着的刺疼的感觉,而是几声来自主峰上的叫喊。他在梦中听得并不真切,醒来后世界却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整个634高地上方,已浮动起了淡漠漠的月色。上官峰心中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

  腕上的表针不走了。它们固执地停在某日午夜二十四时附近。

  我们去进攻是为了保持对那些占了我们国土的敌人的压力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谁的神经更坚强谁的更脆弱

  “弟兄们,快起来!出发——”他冷不丁一下跃起,对裂沟内其他五个人喊。

  很快大家都站立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睡着了。

  “前进!”他对自己的小队伍喊。

  他们走到了裂沟尽头,从那儿向东拐进第二道堑壕。然后又从第二道堑壕向上拐进通第三道堑壕的交通壕。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第三道堑壕传来,侧耳听时又消失了;忽然又响起来,变成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上官峰抬起头,注意到几个人影子般地顺交通壕而下,与他们擦肩而过,三闪两跳就进了第二道堑壕,消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高地西北侧的雨裂沟里。上官峰怔了怔,他疑心这是天黑后全排进攻后滞留在高地上方的战士,现在被山上山下的寂静壮了胆,鼓起勇气溜下山去了。他本想喊住他们一起去进攻,忽然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这次攻击有他们六个人就够了!

  让他们活下去吧。活下去他们可以再向主峰发起一次新的攻击。

  六个人继续朝前走。

  沿交通壕进了第三道堑壕。又沿第三道堑壕向南,在主峰下平台上找到了一条半隐在草丛中的、可以一直向主峰攀登的雨裂沟。

  走进第三道堑壕时主峰上的敌人没有开枪。踏上这道裂沟时,敌人仍旧沉默着。

  上官峰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战友。战士们也抬起头来看他。

  谁也没有说什么。

  没必要说什么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转过身,将冲锋枪口朝峰顶方向顺了顺,开始向上攀登。身后的五个人也学他的样子,顺了顺胸前的冲锋枪,跟在他后面向上爬起来。

  开枪吧。在这样的攻击行动面前,敌人的神经是要受一点刺激的。

  没有枪声。他们继续往上走。

  峰顶上一直没有响起枪声。

  他们上了峰顶。

  没有谁想到会登上峰顶。一旦登上峰顶,也没有谁马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主峰上没有敌人。准确地说是不再有活着的敌人。峰顶有两间屋地大小,很平坦,月光清白。大家依次看到的是一道环形堑壕,一挺被遗弃的、枪口向着北方的重机枪,一些散乱丢在堑壕上下的冲锋枪和弹药。

  最后是那具背朝天蜷缩在东侧壕底的尸体。约摸是后心的部位上,插着一把只露出短柄的匕首。

  半截斜斜地痛苦地向上耸出的肩头将死者的军衔符号显露在月明里。上官峰看清楚了,死者是一名上尉。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90楼 发表于: 2007-08-31
愣愣地站了一分钟。想到了在高地西北侧裂沟里听到的、从主峰上发出的叫喊。想起了在第三道堑壕下的交通壕里和自己擦身而过、影子一样溜下山去的几个人。模模糊糊地,他猜出了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当主峰下进攻者一方只剩下一支六个人的队伍时,主峰上为数不多的几名守敌的神经终于崩溃了。一天来他们同样劫后余生,比进攻者更害怕第二个黎明的来临。

  身为上尉军官的死者妨碍了他们抓紧夜色尚存的机会逃遁。士兵们杀死了他,为自己争得了逃离634高地的自由。

  但也无法证明它就不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梦。

  战士们相继在峰顶坐下来。他也坐了下来。

  胜利了

  这胜利是他意想不到的

  仔细想一想,却是最应该取得胜利的一方取得了胜利

  我们的神经比他们更坚韧

  可是我并不感到欣喜,只觉得疲倦

  甚至也不敢悲哀,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怕不真实

  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胜利。主峰仍在敌人手中。我和吴彬他们还躺在高地西北侧的裂沟里残梦未醒

  今夜我一定要去结束掉的事情仍没有结束掉。我们六人对634高地主峰的攻击还没开始

  抑或我已经死了。我死了却以某种灵魂的形式继续活着。我的灵魂走出我的躯壳飘上了主峰。它固执地不愿离开634号高地

  需要一个证明

  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都需要一个证明

  ……

  夜在延伸。月色白亮了许久许久,终于黯淡下去。上官峰僵直地坐着,不敢稍有懈怠。

  先是拂晓前的黑暗充盈了天地。接着它渐渐淡去,东方天边出现了一小片模糊的灰白。它并不强大,却将天地分开,显现出了空中的云朵,也显现出了万万千千的山峰和海浪般翻滚于山间、淹没了所有川谷、只将笋丛似的峰岭烘托出来了雾团;接着,那一小片灰白变大了,变亮了,晨曦向人间散漫开来……

  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平平地投射到634高地主峰上……刚刚由高地西北方冲沟里走来的两队人和原先待在高地东北侧山脚下的几个人会合在一起,快步向主峰上走……上官峰认出他们是A团团长江涛、副团长刘宗魁、营长肖斌、连长程明和指导员梁鹏飞。他们身后是一些他不认识的人……

  他迎着他们站立起来……

  主峰上六个人全部站起。晨风将披挂在他们身上的破布条一片片飘扬起来。

  第一个走上峰顶的是江涛,其次是脖颈上缠着绷带的刘宗魁。

  “谢谢你们!我感谢你们!……不,祖国感谢你们!”江涛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和眼泪,走过去一个一个地同峰顶的六个人拥抱。从骑盘岭走向634高地的途中,他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C团三营九连的最后一支六个人的队伍昨夜已经占领了高地主峰!

  “……是的,我等到那个证明了。我们真的活着登上了634高地主峰。我们胜利了。……”刚刚醒悟到这里,一直木呆呆地接受着江涛的热情的上官峰忽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坐到地下,呜呜地哭起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91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尾声

 八年后一个春日的中午,又有一小队军人登上了位于南部边陲的634号高地。

  领头的是某集团军军长江涛。其次是L师师长刘宗魁。再其次是该师工兵营营长上官峰。

  他们在荒颓多年的主峰上停下来,久久地凝视着国境线两侧广大的、被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覆盖的土地。

  他们身后的山下,是整整一个营处于待命状态的工兵。他们的任务是,等高地主峰上的军长一声令下,便开始运用各种机械,在公母山、翡翠岭、天子山地区排雷。使它们成为一个两国边民可以自由行走、进行贸易和交往活动的安全地域。

  八年过后,江涛鬓边已有了几根白发,神情中却多了将军的沉着和威严。他终于从公母山和天子山地区收回视线,转身看了一眼刘宗魁,说:

  “老刘,开始吧——”

  八年过后,刘宗魁明显地发胖了,原来塌陷得厉害的两腮鼓起来、红彤彤地像是要喷火。以至于江涛每次见到他总要想到:这几年刘宗魁过好了,自从公母山之战后他与那位烈士家属结婚,有了妻子和女儿,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刘宗魁身边站着上官峰。八年后上官峰完全长大了,不仅出人意料地成了个彪形大汉,还长了一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当年攻下634高地主峰的那个上官峰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通知部队开始行动!”刘宗魁对上官峰说。

  上官峰回答了一个“是”字,转身用电台向山下发出了行动开始的命令。

  很快,山下的十几台轧路机此起彼伏地轰鸣起来;接着,从这些轰鸣声中又传出了无数地雷在碾压下爆炸的细碎的、如同除夕的鞭炮一般激烈的声响。

  一团团火焰和炸烟也在山坡上、沟谷间燃烧缭绕起来。

  高地主峰上,开始时那种严肃、沉重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江涛回头看了刘宗魁一眼,掏出烟递过去一支。刘宗魁用打火机点上,两个人都长长地抽了一口。

  江涛的目光又投向了这块当年曾战火纷飞的土地。

  “老刘,你觉得今天的行动意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沉思地问。

  “化干戈为玉帛呗。”刘宗魁回答,脸上的神情沉郁了。作为一名公母山之战的参加者,今天军长让他主持这一地区的扫雷工作,心情并不是很轻松的。

  江涛沉默了一会儿,说:

  “还不仅仅如此。今天咱们的行动标志着两国关系发生了历史性变化。战争时期结束,和平时期开始。……它既向对方显示了我们对于和平的真诚,也还显示了我们的力量——我们既然能把国门口的地雷打扫干净,放心地让别人进来,就能牢牢地守住它!”

  “今天的行动对于军长也不轻松。”刘宗魁想到了。他看了江涛一眼,本来要接着说下去——真正的军人眼里没有和平;和平只能被认成两次战争的间歇;纵览人类文明史,你会发现没有一个民族是在和平中自行灭亡的,而都是战争中灭亡的;地球太小了,今天的地球尤其小,而人类又太多,各个民族生存的意志和愿望太强烈;等等——但他没有说出口。军长的内心也许比他更痛苦,为了死在公母山的张莉,军长现在还是独身一人生活。做一个军人是不容易的,走进战争你会感到痛苦,走进和平你仍会感到痛苦。

  “军长,受领任务前我在军区见到了咱们的老师长,”他换了一个话题,对江涛说,努力使气氛变得和缓些,“陈副司令员对我说,邱老的夫人从北京又来了电话,询问你对他们家邱雯的态度。”

  江涛默然不语。

  “陈副司令员说他是被别人硬抓来当差的月老,”刘宗魁瞧了瞧他的神情,继续说下去,“但他又说他还是要尽到责任。……他让我转告你,要是你没有太大的不满意,他就给老太太回电话,说你答应了这门亲事。”

  江涛回头瞧他一眼,目光中的含意与其说是要制止这个话题,不如说是恳求他别往下讲了。今天,只有刘宗魁敢于这么深地进入他的私生活。公母山之战以后,上上下下的人们都知道他们俩是一对最亲密的朋友。

  “老刘,这件事……你容我再想一想,”江涛说,在警卫员铺在地上的一块雨布中坐下来。刘宗魁意识到自己转换话题的努力起了作用:军长分明已从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沉重思考中解脱出来了。

  一时间江涛想到了那个名叫邱雯的女人。他是去年冬天回京办理母亲丧事期间和她认识的。邱雯的家庭背景不错,本人又长得漂亮,一年前与出国不归的丈夫离了婚,没有子女,许多人都认为他们非常般配。

  不过他心里仍旧忘不了张莉。公母山之战后他曾在张莉墓前发过誓:今生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并与之结婚了。如果他答应了同邱雯的婚事,就等于又一次背叛了张莉。

  再说他仍然觉得像张莉那么好的女人再也遇不到了。而不如张莉的女人则很难使他获得幸福,对方也同样不会幸福,那种凑凑合合的婚姻他不敢问津。但事情也有不得已之处:母亲去世前妹妹随丈夫出国定居,母亲殁后,他在北京乃至于整个中国,竟没有一个休假时可以回一回的家了。

  同邱雯结婚他就会在北京重新有一个家。障碍在于婚后他实在不能保证自己会爱她。同一个女人结婚却不爱她,无疑是一种欺骗行为。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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