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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移风易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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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17
六神无主


进入三月份,风变得温暖起来,梧桐树枝上拱出无数微小疙瘩,毒瘤般膨胀,绽开成内里血紫,周边粉润透亮的喇叭花,将邺城南关兴凯路渲染得甚是好看。上午九点左右,郑福喜骑一辆浅灰色山地坤车,窜到路口,吱一声停住,扭转车把又拐了回去。街门果真敞开着。


风突然大了起来,沙尘飞扬,几只塑料袋兜着一肚子气,彩球般起起落落,阳光为之黯淡许多,视线被搅和成了一团糟。他回屋找副墨镜戴上,跨上车骑不几步又跳下,还是方才那个问题,街门未锁。近来老丢三拉四,心不在焉,像吃多了忘蛋。老婆梅子早起就出门了,连句招呼也不打。春节前她就这样了,好象没他这个人,好象冷落的是块榆木疙瘩。


去年初冬,郑福喜还在“欣欣”制衣有限公司办公室上班,提前几分钟签到,抹桌子拖地板,去锅炉房打开水,往保温杯放一撮茉莉花茶,翻阅浏览晚报新闻、万家灯火等栏目,捱茶叶泡展,抿小半口,又小半口,悠闲自得,若有所思。郑福喜身材瘦小,但挺精神,加之有写作才能,言谈有条不紊,举止得体大方,六年前被经理吴大桐从希望私立学校拔走栽到了“欣欣”制衣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周晓晓诸事不问,整天围绕吴大桐搞公关,郑福喜一揽子擓,名为副主任,实为小郑(正)主任。


往前数五个月,这里正长着麦子,麦梢成片成片泛黄,眼看就要收割了。吴大桐伙同副经理、财务科长、办公室主任几个人在察看地形。郑福喜兼管计划、基建,自然也在其中。春末夏初,公司与本县乡镇十多家私营服装厂签定携手联营意向书后,又从农行争取到了三百万元贷款,进帐没几天即决定建大楼。


刮风似的,几个月之后,一座大楼真的立起来了。刮风似的,临近元旦,吴大桐突然失踪。周晓晓说在某宾馆出得事,她恍惚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某省二道河山区的辛老板,会不会因为二十万欠款的事,把经理给怎么了?数日后,从公安局传出的消息揭开了谜底,吴大桐被外省某县便衣警察给抓走了。公司里男男女女,被出乎预料的风吹得一愣一愣的,就像这座大楼,突然变得六神无主起来。农业银行紧跟着又吹起一阵风,冻结帐户,查封一应服装房产。


郑福喜内心也刮着一场风,几乎将他吹倒。


那山更比这山高


梅子那时二十岁,墨发披肩,高挑的个头,鸭蛋脸,白里透着粉红,和周晓晓站一块,像姊妹俩,双胞花。她自我介绍说是周晓晓姨表妹,上月进的公司,在质检组做事。梅子找郑福喜一是为拜师,听说郑主任年纪轻轻就成了省作协会员,经常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就拿了篇随笔,请大作家指点一二。郑福喜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梅子的另一层意思只对周晓晓透了个底,竟遭到强烈反对。她没把表姐的观点当针认(忍),自行其事,背着外人,和郑福喜开始了频繁接触。花前月下,环城路庄稼地桃林杏林槐林漳河故道小石坝,相机录音机里,无不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周晓晓察觉时,就等补领通行证了。


前年秋末,梅子暗示应该早日结束野鸳鸯的生活方式,郑福喜已经二十七岁,自然喜形于色,只是发愁房子。当时他住公司单身宿舍,包括在私立学校三年所得,手里只积攒有四万多块,别说买单元房,即使投门子在城边村里号片宅基地,也盖不起来呀!梅子说只要两情相悦,何必在乎艰苦二字,咱以老革命为榜样,一个木板床,两卷铺盖合一块,照样白头偕老。

他们在县城西关租了个小院,三间平房虽然外表陈旧,内里一经粉刷,将就也算豁亮、新颖。蜜月那股新鲜劲过去,磨合期开始,感情这块玉渐渐出现诸多疤瘌。郑福喜先还百依百顺,梅子说逛街就逛街,说进馆子就进馆子,说买时髦衣服就从贴身衣兜往外掏钱。日子一长就懒了,想多读些书,写点东西。大街有什么逛头?馆子里的饭菜也不卫生,衣服有的穿就行了,又不是开展览馆,时装店,要恁多摆设干什么?梅子花马掉嘴可以,真正论理说道就显得力不从心,只好拿拳头当锤子使,跟电视机致气,什么图象不清晰啦,有噪音啦,早该接有线啦,等等,总之,不让俺遂心,你也甭想有一时三刻的清净!


不知何时,梅子又喜爱上了化装品。就鸡蛋大个盒子,五百块?郑福喜心疼的不行,那啥,得花你一个月工资呢!梅子说有粉就该搽在脸上,人家舍得,咱咋舍不得?郑福喜说上月吃了,上上月穿了,这月又搽了,下月,下下月呢,该不会了在做什么劳什子保健上吧?再说啦,梅子你正当青春,跟在那些半老徐娘整吊子后面起什么哄?人比人,瞎淘神,再这么比画下去,连老本也得填进去!梅子说钱是人挣的,会花才会挣。要不,咱把存折里的钱取四万整数出来,交给吴狗蛋,一分五的利息,每月比放在银行多收入五百多块呐!梅子眼睫忽闪着,愈发美丽迷人。


这才扯到了中心议题上。吴狗蛋讲,他一面办着砖瓦窑,一面和南方一位姓柳的朋友合伙倒腾塑料制品,每回都是拖挂车集装箱发货,在附近几个中等城市设有批发销售网点,钱搁他那儿尽管放一百个心,利息每季度一兑现,存户如有急用,随时可以抽回。吴狗蛋送过两次共计半年的存款利息,一千二百块。梅子很是兴奋,回回要庆贺一下,让郑福喜带她下馆子,点她最爱吃的红烧鲫鱼。


一恍三个季度又过了半月,郑福喜突然想到早该去董村窑场实地看看,不料窑场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高大的烟囱守着一排土疙瘩。他问附近一位浇地的农民,回答是,吴狗蛋算什么窑主?家伙打着窑主的旗号,诓遍天!窑场生生被他给弄垮了。这真有些出乎预料。他预料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包括这个社会,身边的梅子,都不那么简单透明,让你一目了然。


借鸡生蛋


吴狗蛋失踪后,梅子觉得自己也跟着失踪了。


还是在大楼即将动工的七月份,有天傍黑,吴狗蛋在兴凯路口截住梅子,说想请她吃顿饭。请俺?啥名堂啊?梅子问。吴狗蛋脸上漾起一团讨好的微笑,挠挠脖颈说,一呢,您长的太、太那个了,用句农村里的土话说,人见人爱。二呢,俺有事想求郑主任帮忙,能不借枕头风吹几句要紧的话?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女人的心理也一样。梅子瞅着那张越看越耐看的明星脸模,耳闻那些肉麻但又百听不厌的陈词滥调,由不得面红耳热,心跳也不如常了。她问,就请俺一个人?吴狗蛋噫一声,一个人咋啦,不敢赴场?怕兄弟把你吃了还是咋的?梅子一甩手真的去了,不仅喝了酒,还和吴狗蛋晕晕乎乎做了那事。她扭捏抗拒来着,无奈那家伙触摸的地方太是地方啦,整个人瞬间兴奋得拿不成个儿,无意迎合却已经迎合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邺城开发区舞厅。名为舞厅,哪儿有什么厅,就一排低矮简易平房,每间屋子里都有音响,窗帘拉得严严的,乍一进去,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心不野也想野了,野罢走人,又不会留下什么记号,天知地知你知俺知,得乐且乐,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藤缠树,花自焚,水将战事愈泼愈旺,硝烟滚滚,洞中天地,一派祥和宁静。孰料**比烟瘾酒瘾更难戒除,有头回就有二回,乃至无数回。梅子渐渐察觉那家伙与许多女人有染,舞厅更是他经常进出之地,外地小姐喊他吴老板,有的亲昵地喊他狗儿,狗儿又嘴馋啦,几天不闻腥啦?哟!带着火腿儿呢!这位小姐好靓,够咱狗儿喝一壶的!梅子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她觉得人们的眼睛里有数不清的手,伸出来,扒光衣服,还在扒,直想把你的脸皮撕下来。

  大楼破土动工后那阵子,梅子一下轻松许多。老公郑福喜昼夜在工地守摊,她成了自由人,像一股风,旋哪儿是哪儿,随自己高兴。夜晚太难熬了,原因是身边缺少可心的男人。梅子幻想中的男人,既不是老公郑福喜,也不是痞子——小白脸儿吴狗蛋,到底是谁呢?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和郑福喜的结合,真如周晓晓当初所说,不可思议,错就错在那时太富于幻想,太看重“郎才女貌”一词。有作协会员证咋啦,文章连篇累牍发表咋啦,净些小豆腐块,稿费少则三元,多则五元十元,汇款单积攒一摞,抵不上一件汗衫的价值。吴狗蛋长相挺能懵人的,但那家伙太滑,说话没准头,兜里有钱呀,单给工地进砖那个把月,哪天不赚三百四百的?何必扯白哭穷,装得跟孙子似的?更不该当着梅子的面,为一个半小时四十元的房间费,跟舞厅老板拨脸,不就多掏十块吗,掏呗,争个什么劲儿,让一帮人围着指指戳戳,像看猴戏。之后吴狗蛋再想要梅子时,发现她明显变了,没钱不干,你霸王硬上弓,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说没感觉、没感觉。那感觉也怪,说没真的没了。他不得不像嫖客一样掏钞票,百元大钞方能买到嫣然一笑,感觉随叫随到,肉体欢娱之后,语言交流也温润有加,瞧着你的脸说话,比老婆还老婆。


吴狗蛋半遮半掩,卖关子似的道出了自己的宏伟打算,没想到梅子还真上劲,追问个不了。主题词不外乎在鼓捣砖窑的同时,他和南方一位朋友还干着倒腾塑料制品的买卖,因为利润可观,周转期短,平稳,见效快,故急需吸收大量资金,利息绝对优惠,一分五,绝对一季度一兑现。梅子算了算,如果在吴狗蛋那儿存三万元,每月利息四百五十块,几乎抵上自己当质检员一个月工资啦,不动心才怪!况且,是搁在小白脸儿、一条腿子那儿,绝对万无一失!


梅子想到一个“借鸡生蛋”的绝招儿。她让郑福喜把四万元交给吴狗蛋后,次日回了趟娘家,从爹手里拿到一万活期存折,说有人出五厘的利息,不比存在信用社吃那一厘多一点点强?又以同样的理由说服了二舅、三舅,各递给她五千。梅子仍觉不满足,竟打起了吴大桐的主意。那家伙从梅子一进公司就垂涎三尺,跃跃欲试了。听梅子讲娘家盖房资金短缺,当即让出纳取了一万元现金,说,先用着,不够的话晚天再拿点,只要你吱一声,俺开车直接送你去娘家也成。梅子说您的好意俺心领啦,哪儿敢劳经理大架。她没敢狮子大张口,主要是顾忌周晓晓,谁不清楚表姐是经理的二奶?要迈过这道槛,先得掂掂亲戚那层关系的分量。但似乎从钱一拿到手,就由不得自个了,吴大桐逮空就去家看她,商量事情,皮胶似的沾黏在身上。那家伙的家伙也太好使了些,梅子不是皮胶,不知不觉被搅动成了漆,比皮胶还黏糊。梅子不久从他手里又拿到一万,一并交给了吴狗蛋。


接连迸发的事件使梅子惊骇不已。怎么会这样?好好的,说不见,俩鬼东西全不见了。到现在她才懂得,幻想,有时真如郑福喜比喻的,仅仅是个水泡,一缕清风就能吹破,影踪俱无。


梅子别无他法,只得去找吴狗蛋。吴狗蛋在公用电话里说,他在涿州那块地儿挺好的,就缺个压寨夫人。梅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熏陶磨练,冷静成熟许多,暗自思忖,挺好的?乌龟***才会相信!


棉花糖


郑福喜来到三十里外的南文庄时,天已过午,吴狗蛋家只有五间红砖蓝瓦布袋房,街门是扇槐木棍钉成的栅栏,扣着把锈锁。邻居说他老婆叫刘桂兰,住娘家快一年了,没见回来过。郑福喜当即去了柏庄。


刘桂兰身材瘦小,脸盘却格外甜美秀丽,看人时眼风飘飘忽忽,迷雾?抑或蠕动着的丝巾?轻轻柔柔擦拭在你心上,哪儿推得开啊。穿着挺随意,一件月白色衬衣,布丝都洗软了,袖管挽老高,露出的肌肤细腻白嫩,像棉花糖。郑福喜絮絮叨叨,想套出吴狗蛋的下落。刘桂兰嗯啊连声,一到关键处就往斜地儿拐,眼神直溜号,像有什么急事马上要去办。刘桂兰说,你这个人吧,从面相看挺善良的,可俺真不知道他去哪啦,要么你晚天再来,俺抽空去南文庄他爹娘那院问问,看狗蛋来过信没有。

  哄人!他会越过你,给他爹娘写信?


狗蛋不理俺快一年啦!


为嘛?


就为结婚三年多,老也怀不上孩子。


梅子也是怀不上孩子,她一直偷偷吃避孕药,能怀上吗?他把那只药瓶藏了,她就不让上,这夫妻间的事,真是歪七扭八,无奇不有。郑福喜将信将疑,却不愿就此离开,觉得这小娘们说话的声音也像棉花糖。


看你急着出门的神情,怕是有什么事吧?


个把月才抡一次浇地,这不,快到交接时间啦。


郑福喜问,就你一个人?顾了这边看畦子,那边垄沟里的水不跑光才怪。


可不就俺一个人,畦子、垄沟两头颠儿呗!俺娘患有脊椎病,疼起来十天半月下不了炕,四亩麦子,天儿这么旱,水泵顺井底还老空转,半夜不见得能浇完。


那,俺去帮你浇地好不好?反正回家也是无事可干。


咋能烦劳你呢,这,太不好意思了吧。


有啥不好意思的,雷锋在世的话,碰见这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谁还拿雷锋当回事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见怪不怪,是因为习以为常了。


郑福喜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人本善良,比如俺这个人,见不得弱者,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一琢磨,就把别人的难当成了自己的难。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立竿见影!今儿这浇地的活儿,俺还真是出自内心,愿意搭把手,当然,你得说句话,让帮才行!


刘桂兰瞟他一眼,妩媚地笑笑,未置可否。


郑福喜从东屋出来去了趟厕所,回来见饭棚竹箅子里有几张煎饼和两根大葱,抓起一张就着大葱啃将起来。


刘桂兰慌忙跑进北屋,把老太太的橘子水拿来一瓶,说,光顾瞎扯了,也没问这位同志吃没吃饭。


郑福喜咽下嘴里的东西,伸伸脖颈,戳指几下自己的脑壳,说,这位同志免贵姓郑,学名福喜,郑成功的郑,幸福无边的福,欢天喜地的喜。


阵前会关羽,颠倒了才是新年,口带笑容,不喜却嘻了。


郑福喜一怔,悟出是字谜。她,刘桂兰,文静秀气,怀里掖把剪刀,闺中闲来独掩门,去村前卜卦,三丫头扎俩童角,扭扭搭搭一朵花,何尝不是谜呐?


解 套


郑福喜进了趟山,是和周晓晓一同去的,为吴大桐的事。


他们先到二道河县城监狱,给值班室扔一条玉溪烟,说了从哪儿来,目的就是想见一下吴大桐。为首一位瘦高条瞪视一会儿周晓晓,慢吞吞地说,又是你?不早讲过啦?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凡在押未定性人犯,一律不准接见任何人,除非开庭、宣判。要还是往号里捎衣物用品吃食什么的,鄙人可以继续代劳。


周晓晓问,法院谁负责这个案子?


经济厅李相。


李相酒足饭饱之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周小姐、不、周、女士,你俩最好到旮旯村,和辛大丑沟通沟通。这事,说大,大,说小,小,就看怎么、运作。啊哈哈----我酒喝多了,什么也没讲,你俩什么也没听见,权当咱们从来不认识中不中?


周晓晓使个眼色,郑福喜忙去柜台拿了条红钻石,塞进李相的提包。李相喊酒店服务员,拿、塑料袋,把这些、打包!一桌子菜,清炖排骨、烧肥肠、熘肝尖、凉拌鸡胗等,几乎未动筷子,不掂走,怪可惜了的。周晓晓去结帐,见货架上摆有磁化水杯,说给老李拿一对,家里、单位饶不了用。


到大街上,郑福喜问,饭帐八百,咋恁多?不会弄错吧?周晓晓说一对水杯一百六,另外给老李留了箱酒,剑南春。接着埋怨道,放着红塔山不拿,拿条红钻,不怕让老李隔着门缝,把咱看扁喽?郑哥,俺都闹不清咋说才好,小气也得分场合对不对?又不花你的钱。


郑福喜有一阵子没吭声,他在琢磨周晓晓这个人,外松内紧,处世严密,可谓天衣无缝。不说别的,五年前一开始和吴大桐同居,就留了一手,自己在南关开了个烟酒副食批发门市。谁投的资?代理老公吴大桐呗!她只管进货、盘点收钱,日常营业委托给了弟弟周闯。摊子越盘越大,买卖也越做越红火,每年盈利少说在十万以上。郑福喜来二道河,一是感念于吴大桐的知遇之恩;二是想借机从吴大桐嘴里问出吴狗蛋的去处;三是缘于对周晓晓豪爽仗义之举的敬仰。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有痛打落水狗的,少有愿意和落难之人陪绑的,二奶说到底不就是个姘头么,鲜见关键时刻能够伸出援救之手的。周晓晓是在倾其所有。此行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志在必得。

  到旮旯村时,天已经黑透了。灯光照耀着辛大丑憔悴失神的面孔,郑福喜觉得像面对着一枚核桃,沟壑般的皱褶重叠,隐藏了不知多少酸苦。估计年龄在五十左右,头发稀疏灰白,像蒙着一小块腥膻的山羊皮。几个月不见,模样老多了。


周主任,郑主任,真对不住,俺、悔啊!不该起诉、通过法律手段扎腾这事。这不,欠几家门市十多万布料款,没弄吴经理时情况还好点,知道正要着帐呢。现在他们慌得屁股下面跟垫着热鏊子似的,骂俺糊涂,是什么、轱辘虫,一肚子青菜屎,说让公安部门把人抓起来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如果再把人判了刑,欠债谁还?俺说那好办,你们把俺扣下,暂时拿不到钱,出出窝囊气也好。不想几个债主一啮合,真把俺拘禁了,三天,水米没沾牙,差点死过去。你咋不起诉他们?周晓晓亮出一口白牙,揶揄道。辛大丑无可奈何地说,吃一堑长一智,有错一回的,再二再三,那不成驯不熟的骡驹子——好赖号不识了?


追要一年多,楞说没钱,先说有几回误了交货期,后说缓缓,缓快两年啦!没钱?没钱咋盖得起大楼?要说经公这事吧,都怨老舅,出这馊主意,自个掐自个的脖颈。辛大丑老伴气呼呼地插了几句话。


辛大丑一愣眼,俺把你个唠叨精!能不能闭嘴?少扯没用的!顿了顿,说,不怕你俩见笑,凤她娘吵闹几天啦,逼俺离开这个家,说受不了讨债那帮人损得不能再损的肮脏话。


周晓晓佯装镇定,可惜呀,吴经理说他真想在里面住几年呐!


这可咋整----辛大丑的眼泪随之落下一串,两手捂住脸,呜呜呜大放悲声,孩子似地哭开了。好大会儿才揪把鼻涕,说,明个儿俺就去县政法委找鸣凤她舅老爷,让他动用关系把吴经理给放了。


你拿法律当儿戏了,监狱那道门,好进不好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即便他现在想出来,除还掉你那二十万,恐怕还得扔几个数----银行帐户冻结----目前这事吧,好比竹篮打水巧媳妇为无米之炊丢了篙撵船——白忙活!


要不,俺也----辛大丑瞥了郑福喜一眼,欲言又止。周晓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未等她发话,郑福喜已起身走出屋门,说去方便一下。


感觉不出有风,却能清晰地听到暗黑处树叶的碰撞声。星河流淌,像地球在静静地自转。


船比水高


吴狗蛋每天去接站,一周过去了,连梅子的影子也没捞着。


本来捣腾塑料制品挺挣钱的,突然有天柳士杰在电话里说,小吴,出事了,咱们的货提不出来啦。吴狗蛋找到柳士杰后才知道,向阳镇塑料制品厂其实是涿州塑料制品总厂的一个分厂,已停产关闭。柳士杰将一沓三份各十万元的供销合同书交给吴狗蛋,说,你自己跑吧,我是没招儿了。没奈何,吴狗蛋只得去涿州,找总厂财务科。财务科李科长说,帐上还真有十万,柳士杰的塑料水管预付款。吴狗蛋忙问,十万?咋只有十万?李科长一愣眼,十万就是十万,还会有假不成?接着说,你必须找柳士杰拿到收款收据,否则,提货、要钱,全他妈瞎子点灯——白费蜡!


待吴狗蛋回到向阳镇,柳士杰不见了,他婆娘说,那是个没尾巴鹰,一个月难得在家呆三天两后晌。他问柳经理平常老去哪儿?对方没好气地说,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俺才懒得管呢。追问急了,拿笤帚扫起了屋地。吴狗蛋见状,去街里小卖部搬了箱葡萄计,气氛才有些缓和,说,八成在涿州四方旅馆,他在那儿有包房。


吴狗蛋心里说,自己在四方旅馆住十多天啦,咋没碰见过柳士杰?他二返头来到四方旅馆,让柜台查查,有没有以柳士杰名字登记的包房。柜台内一位小姐说,有,305房间,不过,柳经理不在,去东北倒腾木材啦!


一个月后某天夜里,吴狗蛋照例去了趟三楼,突然发现305房间亮着灯,揉揉眼,灯真得亮着,内心不由一阵激动,扑过去,轻轻敲两下,门开了,是黄板牙开得门,柳士杰翘着二郎腿,正趄在沙发上抽烟。小吴,真对不起,刚回来没几天,听老婆说你没走,猜你就是住在这家旅馆,晚上准会来找我,有什么难处,尽管讲,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过不去的槛!

  那三十万全是从亲朋邻里手里筹借来的,买卖做不成,干脆让俺抽回去得了----


不是让你拿合同书找塑料制品厂了吗?


合同书不管用,得凭收款收据。人家说你打在帐上的预付款只有十万。


嗨!我咋把这茬给忘啦,另外的二十万在东北小兴安岭那儿压着呢,这不,我跑几趟啦,估计、年底前一准能要回来。见吴狗蛋苦丧了脸,想哭的样子,忙递支烟,说,别急着掉狗豆儿,晚天我去家先把塑料制品厂的收款收据拿来。给你?给你也是白给,你有本事把现款提出来?可、有件事,恐怕你得先答应喽。


啥事?


柳士杰指指黄板牙,说,这位爷儿们受人之托,跟你要帐,越级要到了我头上。


受谁之托?


梅子,有这么个人吧?


梅子?她在哪?


别慌着问她在哪。她安然无恙,活蹦乱跳,精神着呐!我只问你,她给过你多少钱?


四万。


四万?不对吧!你小子,少打马虎眼!黄板牙声色俱厉地说。


另外,她老公郑福喜给过我四万。


这不结了!黄板牙退两步,鼻孔里仍气哼哼的。


柳士杰说,这样,你写八万元的收条,我先设法帮你把梅子的钱付清喽。


那,总得三照同面吧。


三照同面?关键是梅子不想见你!黄板牙说。


电话里说句话也行呀!


黄板牙掏出手机摁几下,捂在耳旁听听,递给了吴狗蛋。


梅子吗?俺是狗蛋,你到涿州咋不来找俺?不是告诉你俺住四方旅馆212房吗?


梅子说,找你能把俺的钱要到手俺早去找你啦。


是你说让俺写八万块钱收条来?


写八万块算便宜你,再添上两个季度利息是多少?你个乌龟***把人坑害得,饿急了吞枣——可地找不出核儿来!


喂!喂!


手机里一片盲音。


意外之外


郑福喜激灵一下,醒了,幻觉中的景象灰飞烟灭。似梦非梦,真亦假来假亦真,现实如此,谁能如之奈何?


他花三十元买了个BP机,为的是联系方便。刘桂兰老娘不是有病吗,地里种啊收啊喷药追肥浇地什么活干不了的,一个传呼,召之即来。又将县城租住的房子退掉,把不多的家具运回老家河湾村。再去漳河桥头饭店找了份买办打杂的活,每月工钱不多,四百块,管吃管住,离柏庄只有五里路,搭腿就到。


这天傍黑,郑福喜把老板交代的熟肉菜蔬调料买妥后,去找周晓晓。


郑福喜说晓晓,俺想请你给梅子过个话,叫她务必回来一趟,把离婚手续办了。边说边写下了BP机呼号。


郑福喜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借据在,不怕那四万元不见影儿。但从另个角度揣摩,倒像欠了吴狗蛋什么似的。事情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呀!事情偏偏就是这个样子。


刘桂兰近日像换了个人,异常欣喜、警醒。欣喜于呕吐,妊娠反应特厉害,土语讲就是怀孕,有喜了。拿到化验单的一瞬间,她幸福的几乎晕过去,随之警醒,对郑福喜说,得赶紧离婚!你想你的招儿,俺没别的法儿,只有通过法庭起诉,最多半年,对方缺席也会判离。


入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呼呼吹着,劲头更足了。郑福喜将自行车踩得飞快,107国道被扭拽成了麻花。一只惊惶失措的兔子在前面跑,倏忽,撞进强大的光芒中。


郑福喜没死,真正死掉的是那只兔子,头被轧烂了,掂掂,足有三斤重。该死!真该死!这好有一比——飞蛾扑火。光芒那玩意儿,是轻易就能窃为己有的吗?他想着刘桂兰和她肚里的孩子,想着自己怎样活出个人样儿来,车速不由自主慢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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