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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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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0楼 发表于: 2007-09-28
阿非对红玉一向特别体谅,因为她是自己漂亮的表妹,是青梅竹马的伴侣,纵然有过错,爱发脾气,还是爱她,佩服她的才华,怜惜她的体弱多病。他说:“鸭子死了嘴还硬。妹妹,不管什么事,你若不占上风,你是不肯甘休的。”红玉说:“都是我心胸狭窄嘴又尖刻的毛病。我告诉你,在我们几个姐妹之中,我最佩服三姐,人又聪明,又诚恳,又稳健。”

  阿非回答说:“但是她对人没有二姐宽大,我还是更喜爱二姐。三姐那么沉稳安静,可


是她一开始责骂我,我真怕她。我从来不怕二姐。我说,妹妹,你的脾气要改一改。”阿非觉得木兰最完美,他希望红玉能够像木兰。

  红玉说:“我自己知道,但是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刚才三姐在这儿坐了半天,向我说了几句真心话。”

  “她说什么?”

  “她告诉我不要对事情太认真。这真是肺腑之言,是真心话。算你运气好,幸亏刚才她劝了我,不然现在我根本不会理你。”

  阿非看见她通情达理了,心里很欢喜,于是说:“真的呀!那我应当去向她道谢。”阿非因为存心要逗她高兴,于是说:“妹妹,人人都夸你那对子作得好。我也觉得脸上有光彩。的确是比别人对得都好,连三姐对的在内。不过我也有一个对句,比你的还好。我若在那儿,大概会夺得魁元了。”

  红玉说:“那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好吧,是这样:

  “‘妹妹,我爱你来你爱我。’”

  红玉大笑。

  红玉说:“好羞!好羞!韵都错了。你上洋学堂,连一副对联儿也不会作了。在古时候儿,你连进洞房都没有资格。来,我给你说个故事。据说在宋朝,苏东坡有个妹妹,嫁给了秦少游,秦少游会说英语。”

  “胡说!”

  “没关系。新婚的晚上。新娘让新郎作一副对联儿,若对不成,就让他在院子里过一夜。那天皓月当空。她把门关上,隔着门对新郎说:

  “‘闭门推出窗前月’。”

  “秦少游对不上,因为他上的是个洋学堂,于是只好在院里月光之下来回徘徊。新娘的哥哥苏东坡看见了,很可怜他,就捡了一块石头子儿投入院里的水缸。”

  阿非问:“那是干什么?”

  “他的意思是提醒秦少游对出下面这个句子:

  “‘投石击破水中天’。”

  阿非喊道:“妙极了!”

  “等一等,可是秦少游当时没有明白苏东坡的用意,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进入洞房。你知道后来他怎么进去的吗?”

  “怎么进去的?”

  “因为秦少游棒球打得好。所以他拿了一根棒子,用力在门上一打就进去了。”

  阿非羞红了脸。他说:“在宋朝中国人还不打棒球哇。”

  “我起誓,这个一点儿也不错。他甚至还说英语。新娘问他:‘你作的对联儿呢?’他回答说:‘大耳铃,而今在学校不学作对联儿了。我们只学打棒球!’”

  阿非说:“你编这个故事特意来挖苦我!”又开始要胳肢红玉。

  红玉立刻求饶,说不再挖苦他,因为她怕胳肢。

  这时候儿,红玉的母亲走进来,看见两个人又说又笑,心里很喜欢。

  红玉告诉母亲:“三姐说我应当吃珍珠粉。”

  妈妈说:“若是真有好处,咱们也吃得起。”

  阿非问:“是真正珍珠的粉末吗?一剂药要多少钱?”

  他舅母说:“大概一百五十块钱到两百块钱之间吧。”

  阿非说:“四姐若能吃了身体好起来,这钱又算什么?我去告诉爸爸。”但是冯舅妈说:“不用急。”阿非又坐下。

  阿非见这么漂亮的表妹躺在床上,脸那么雪白,轮廓那么清秀,脸上由爱和兴奋而灿若朝霞。他这是生平第一次觉得热情的火焰不可抑制,和以前对表妹的那份儿童的爱不大相同。红玉看出来他向她那么痴情地望着。虽然有她母亲在一旁,他竟不知避讳。

  红玉说:“你疯了?你望着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一样!”

  阿非说:“我只是看看你。你老是这么坐着让我看好不好?你的名字叫红玉。你好像真是用玉做的,是软玉,是温玉。吃了珍珠粉之后,你会像夜明珠一样那么光彩照人了。”

  红玉听了这话,脸绯红起来,喜而微笑,只说了一个:“你呀!”

  红玉的母亲说:“你看他。他有时顾前不顾后的,其实心很好。我看着你们俩一块儿长大,两天好,三天坏的。现在你们俩都长大了,应当比以前要懂事。红玉,你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阿非,你呢,不要拉着你妹妹乱跑。她生性好静。让她好好儿躺几天吧。慢慢儿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1楼 发表于: 2007-09-28
28章 娼妓做夫人 劣妇追时尚
怀瑜的家在苏州胡同,靠近使馆区东交民巷,以前洋人住过,房子已经按照洋房修改过,有电灯,抽水马桶,电话。四合院里四面的屋子,都由增加的封闭的走廊连接起来,所以在冬天,由这边房子到那边房子,不必走到外面去。东房用做书斋,由北边通往北房,北房由怀瑜的妻子和孩子们住。莺莺在西边有一个独院儿,微微靠后,在他妻子住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四扇的绿平门通过去。她那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泉。他和莺莺新近才搬进这所新宅子。怀瑜把太太和姨太太的屋子花了同样多的钱修理的,家具的格式也相同。饭厅在第二层院子


里,全家在那儿吃饭。

  床的问题比吃饭更为微妙。中间第二层院子的北屋,是怀瑜的书斋,大客厅,平时用不着。那里有一个小卧室,以前的主人用做客房,浴厕俱备,不过怀瑜从来没在里头住过。他在每月一日与十五日,住在妻子的屋里,其余的日子则都睡在姨太太房里。他太太带着最小的那对双胞胎孩子住。怀瑜说他自己要安静才能睡。这种安排完全是怀瑜决定的,大家谁都觉得满意。怀瑜的太太,名字叫雅琴,对于这样名分上的尊重,也认为可以。以前她听说丈夫要娶莺莺时,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委屈求全,能太平无事就好。只要她能保住太太的名分,能做孩子的母亲,什么都不争,什么都可退让。

  莺莺从姚家的宴会回来,颇不满意。那是她在亲戚之间初次露面儿,宴会上别人对她的看法,使她对姨太太的地位,深深地感觉到了。不但太太坐上座,到场的所有的女人都对太太和太太的孩子说话,对姨太太多少都有几分冷淡。木兰姐妹对她很客气,但是不热诚;而且在莺莺作对联惨败之后,木兰就不再和她说话,她只好和素云一个人说话。她离开宴会时,心烦得厉害,自己都厌恶自己。妓女永远是孤立的个人,不惯于适应家庭中复杂的生活。她决定以后再不去参加那种性质的宴会。

  所以到了家,她就进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一个下午。怀瑜问她有什么不对,她不回答。将近日落的时候儿,她说她要在自己屋里吃。怀瑜决定不去理她,让她的闷气自己消散吧。

  仆人听说二太太身体不舒服,都来问候。厨子做了特别的菜送到她屋里来。

  怀瑜一个月以前回到北京租这栋房子的时候儿,他带来牛家一个仆人,姓梁,为人机警精明,年纪是三十五岁,现在来做门房儿。老梁在北京长大,深知他现在当的这个差事的性质。他和别的仆人都知道主人的新宠是颇有名气的妓女,他们现在要讨欢心的是两位女主人,不是一个,当然新的更重要,而且不久,这两位女主人的势力就要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了。老梁出主意,说二太太屋里需要装一个电话分机才好,他这种善体人意,不久就赢得二太太的欢心。

  众女仆都争着到二太太院子里去伺候,而莺莺却选中了老梁的妻子,自然有她的理由。老梁的妻子去伺候莺莺时,莺莺对她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这样提拔你,你一定明白。你们两口子若是忠心好好儿伺候我,我会厚赏你们的。”老梁夫妇之外,他们的小儿子也帮着打杂儿,管买水果,买香烟等事,做事很伶俐。另外,还有一个汽车司机,当然给莺莺开车的时候儿多,给太太开车的时候儿少,因为她很少出去。莺莺带来了她的丫鬟蔷薇,蔷薇跟她已经多年,所以在她房里出出入入,是蛮有重要身份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妈,对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莺莺的院子里,就颇为忙乱,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像伺候女王一样去伺候她。蔷薇传布命令,没人敢反抗她。厨子平日傲慢无礼,也去站在门外,接受蔷薇的命令。只有丁妈没有在这位新宠的院子里露过面儿。

  莺莺叫老梁。老梁来了,到了卧室的门口儿,她叫他进去,老梁畏畏缩缩地向前走了几步,迈进了门坎儿。他看见莺莺躺在床上,半盖着身子,他不敢抬头看,毕恭毕敬立在那儿,眼睛看着地。

  莺莺说:“老梁,我有几件事情要跟你说。来拜访老爷的客人越来越多。你知道,老爷现在这个身份,他不能谁来就见谁。有谁来了,先来禀报我,我决定见不见。再者,你必须有适合你身份的制服。客人来了,必须有专人管茶水,送毛巾。这个我留给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须有一个首脑儿人负责任。不然,有什么事要做,你让我做,我让你做,那就全乱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老梁回答说:“是,太太。您吩咐得对。我原也这样想。人多口杂,没有一个头儿来管。您说做件制服,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想买几个花盆儿,就很难办。丁妈不肯向太太要钱,我什么也就办不成了。”

  莺莺很泼辣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糟到这个地步。你若听我的命令,你想有谁敢不听你的话?”

  “那当然没人敢,太太。只要您传下将军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担保把事情做好。在我们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莺莺微笑说:“老梁,你真会说话。但愿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个忠心的仆人。我向来对我的人都有厚赏。”

  老梁回说:“我得夫人恩宠,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知道感恩图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2楼 发表于: 2007-09-28
莺莺大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万一叫你去杀个人,你也肯去?”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莺莺微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踟蹰不敢再往前走,但是莺莺叫他到床前去。莺莺从头到脚把他端详了一下儿,说:“比如说,我发下一支令箭,命令你


做全家仆人的总管,你怎么报答我?”

  老梁就像将军得到皇帝的圣旨一样,双膝跪下,真诚扑通向夫人磕了几个头,他说:“夫人这么抬举小的,小的一辈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远向您效忠尽力。”

  莺莺说:“起来。我会跟老爷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个姿势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老梁必须走近。老梁看到这种阴谋诡计的样子,非常紧张。莺莺说:“你知道那个丁妈。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人,现在渐渐端起架子来了。她是大太太的仆人,我不愿用人多管事。”

  莺莺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晚饭之后,怀瑜来看莺莺好了没有,并且问他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边儿去睡,因为那天是十五。

  “你若是生病没好,我就明天再过去。”

  莺莺说:“你到她那儿去吧。我并没有什么真病。这儿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儿安静一晚上吧。”

  过了一会儿,怀瑜又问:“你是不是跟我生气了?”

  “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不要听?”

  “小心肝儿,当然要听。什么事?”

  莺莺说:“我当初到你们家来时,我指望这个家真正像个家,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像个做官的人家。在这几天看来,简直是乱七八糟。有的用人听这位太太,有的听那位太太。真有什么事要做了,反倒没有一个人做。圣人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每个仆人的职责要划分清楚。得有一个人当权主事才行。”

  怀瑜听了心才放下去。他说:“是这件事吗?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来管这些下头人怎么样?”

  “不,你错想了。我没有工夫儿管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个头儿来管他们。比方说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这边儿下个命令,叫一个仆人向东,那边儿又下一个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怀瑜说:“就照你这个意思办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总管家事,别的男女仆人,一律听老梁吩咐,一切零用杂项费用由他决定。结果是,大太太开始感觉到有些小烦恼。她每找一个仆人,那个仆人总是忙着没有空儿,而丁妈必须要烧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东西不愿久等时,甚至于还要派丁妈自己出去买东西。

  丁妈很生气,对家里这种新情况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经六七年,她帮忙把孩子们拉扯大,帮着太太渡过多少难关,所以她就犹如雅琴的母亲一样。因此,她一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听她的话。她带着孩子去逛公园。若请客,她帮着安排菜单子。现在这种权利被剥夺了。又多了个蔷薇,她在家里横冲直撞,跟本不把丁妈放在眼里,而且她开始指派丁妈去做事。丁妈不服,反抗她,吵过几次。大太太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妈哭着到大太太面前,当时莺莺也在。原来她要出去买东西走出大门时,对家中的事情她发了几句牢骚。偏巧让老梁听到,打了她一个嘴巴。丁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太太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他们都跟我作对。老梁,他家的,蔷薇,联合在一块儿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看见老梁有力量,能够向二太太说话,当然都去讨二太太好。司机愿给蔷薇开车出去办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们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来平息这种争吵。老梁来了,不是一个人,把他家的和蔷薇也一齐带了来。

  老梁说:“太太。家里有这么多仆人。老爷派我管着他们。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妈不肯听我的话,仗着她资格老,比我来得早。我跟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们都是伺候老爷和两位太太的,她为什么就特别一点儿?”

  丁妈哭着说:“叫你做总管就是教你打人吗?”但是丁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蔷薇就插嘴说:“你顶好少开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

  老梁家里说:“咱们要算旧账,索性算个一清二白。要说的话可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话,倒没关系。她说太太的话,可太不中听。”

  蔷薇说:“是啊,我听见她说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妈说:“我没说。”

  蔷薇说:“你说了。厨子也听见了。”

  老梁说:“你若想辞工不干,我们也辞工不干。”

  莺莺刚才一直不说话,静静地听着。现在说:“你们都不听管教。要知道,丁妈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让着她一点儿。丁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与你没有关系。你的眼睛不要让米汤粘住,眼睛要放亮一点儿。你们用人之间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边儿,我都懒得管。”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3楼 发表于: 2007-09-28
莺莺又转过脸去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件事闹得也太厉害了。不过,今天我不想把丁妈怎么样,就这么过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这么吵哇闹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应当尊重一个管事的。比方叫丁妈做个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会听她的。所以,若是她还打算在咱们家做,她必得和别的人处得来,也让家里消停一点儿。您说怎么办?”




  大太太没料到二太太有这段话,当时只说:“你们都听见二太太刚才说的话了吧。谁也不要说辞活不干。大家要相安无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妈的嘴巴,主人并没有命他向丁妈道歉,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过错儿都落在丁妈身上,而且在每个人眼里,丁妈似乎并没被治以当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从轻发落。老梁这一党是大获全胜了。

  怀瑜听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件事时,他认为莺莺很够宽大,他认为丁妈说闲话,嚼舌根子,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由那天以后,丁妈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对她是一副鄙视嘲笑的态度。有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偏偏差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往往发现别的仆人早已把饭吃光。她很气恼,有一次派不动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说:“去告诉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时候儿大家一齐滚蛋。”

  丁妈哭着去见太太说:“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

  大太太说:“丁妈,你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呀。”

  丁妈坚持说:“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八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儿了。我宁愿去挣一月三块钱,落得个平安心静。不过,我只为您担心。我走了之后,您的处境可就更难了。”

  她拿布衫的下摆擦了擦眼泪,大太太和她相对而泣。孩子们听到丁妈要走,也都哭起来。

  丁妈刚走,老梁家的就推荐她的表妹,来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们开始觉得四周围充满敌意仇恨,甚至于在新来的这个李妈面前不敢说什么话。父亲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心中暗恨莺莺。母子之间对这位姨太太怀恨在心,常常密谈,这样,母子们越发相依为命。那些密谈成了母子之间的乐事,是雅琴和孩子们后来永难忘怀的事。儿子们不仅是怕父亲,而且因为他对母亲冷落,开始恨父亲。每逢父亲和莺莺一齐到天津去不在家时,他们才觉得精神轻松自然,才觉得快乐。

  现在莺莺对付男人是训练有素,得心应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时,也能使男人觉得乐不可支,她若是没有病痛,她能显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显得身体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会上,她能做出一个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样,在大官儿面前她显得很有身份,以从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周旋应酬。她只要一换衣裳,再换一副表情,她就像一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少女。男人既喜爱少妇,也喜爱少女。但是莺莺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对怀瑜尤其更是如此。约略来说,这两种不同的差别,主要在发型风格的不同。她的头发若梳起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妇。若是把头发梳成辫子,在家穿个坎肩儿和短裤,再穿一双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讨人喜欢,竟会叫人丧魂失魄。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种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红坎肩儿上头敞开,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忧虑。懒洋洋地嚼着梨,若有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手里拿着吃剩的一半儿,胳膊伸在床上,嘴里却停止咀嚼。

  怀瑜看见她那丰满雪白的双臂,令人摸起来那么滑润,辫子垂在胸膛的一边,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怀瑜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所喜爱者,未有过于此妖姬者也。于是云雨之念不觉勃然而兴。但是她转过身子去说:“不要。”

  怀瑜一边把她手里的半个梨拿开,一边问她:“怎么了?”她伏身在怀瑜的怀里,躺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睛眨动着。她此时已经丧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独断独行那种硬气,全像一个安静可喜的小孩子。

  怀瑜摸不着头脑儿,问她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她懒洋洋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你跟我生气了?为什么?”

  她坐起来一点儿,她说话时,和怀瑜在宴会上所见的那样成熟的妇人完全不同了。以一种温柔恳求的腔调儿说:“不是跟你生气,可是和跟你生气也差不多。你从来没给人做过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一天在曾家的宴会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里就犹如一个‘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着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护’一样。现在我知道当初错了。看起来,毕竟是一夫一妻双飞双宿好。”

  怀瑜说:“你要我怎么办?雅琴毕竟是我孩子的妈呀。你不是要我和她离婚吧?”

  “我并没有让你跟她离婚。但是天理良心!谁都愿意跟别人一样,站得直,坐得正。以后我可不要再在人前去丢脸。你肯听我的话吗?”

  “你叫我怎么样都可以。”

  莺莺的手指头摸索着怀瑜胸膛前的扣子,似乎不想急着说出要说的话。她的纤纤玉手在怀瑜的胸膛上漫无目的摸来摸去。怀瑜看见她那么文静,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儿。怀瑜男人的自尊自重的面子,得到了满足,于是说:“宝贝儿,你想办什么我都替你办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心要让你快乐。”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4楼 发表于: 2007-09-28
 这时候儿,莺莺知道,她已经把怀瑜这个男人征服了,就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办得到。”

  “告诉我。告诉我。我担保办得到。”

  她坐起来,也命令怀瑜坐起来。她说:“现在坐在这儿,不要乱动,听我说完。”她用


最有训练的闲谈方式,既含有女人的温柔,又有坚决的强硬,以能把男人化做绕指柔那般高明的快慢,接着往下说下去。

  她说:“老大,我选定要嫁给你,是相信你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相信咱们一同携手,可以大有成就。你应当知道,我的处境太不容易。若让我以后再不受人污辱,只有在三种条件之下,我才跟你在一起。你答应不答应?”

  怀瑜弄不清楚,他说:“我不知道你提的是什么条件,我怎么答应?”

  莺莺说:“我要你答应。不要问。你答应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好,你说吧。”

  莺莺开始说:“第一,至少在外面交际应酬上,我必须装做是你正式婚配的太太。我不能再忍受和那个女人一块儿出去。第二,在家,钱和仆人通通由我一人管。每月我给雅琴一笔固定的钱过日子。一个家不能有两个头儿。几个仆人听这个太太,另几个仆人听那个太太,那怎么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烦,我会公公道道对待她。”

  “第三个呢?”

  “不要打岔,等我说完。汽车听凭我用。这个样儿,咱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会有多大的好处。现在回答我这三个条件。我再告诉你其余的。”

  怀瑜轻松地笑了笑,说:“我的好太太,我是唯夫人之命是从的。我答应这三个条件并不难。第一个容易,因为她并不喜欢在外头去应酬。用车的事是件小事,我并不想把你关在家里。第二,关于管理仆人,他们已经由你管理了。但是你管钱,那不是你把我也管住了吗?”

  “不用怕。你答应不答应?以后,我再跟你说。”

  “你要我答应你管钱干什么?”

  “我那样儿才高兴。没别的。”

  “我答应了,不过这是家事。我都答应了,你对我有什么奖赏?”

  “我会叫你快乐。都答应了,是不是?”

  怀瑜说:“都答应了。”

  莺莺在怀瑜的嘴唇上长长地吻了一次,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控制住的这个男人,为了实现她的野心,是个很有力量但又柔顺好用的工具。

  莺莺说:“你这个人有智慧。说实话,你会看到我莺莺可以和你共大事,对你有好处。自从十六岁,我就想结婚。可是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又胖、又老、又蠢,不过他们有的是钱,不然就是追欢寻乐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我若是只图金钱,只图舒服,我老早就嫁了。有时候儿,我也遇见不错的年轻人。我和一个年轻人真正发生了爱情,爱得发狂,那时候儿我十八岁,但是他不敢娶我。他答应娶我,后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溜走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个有妇之夫,而他太太又是个母老虎。我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想他,到后来只好听天由命,放弃了他才完。再往后,我心变狠了,专找又老、又胖、又蠢的,只要他们肯大把的给我钱,肯给我买珠宝买礼物,我不再想嫁人。他们要什么,我给什么,但是他要付得出价钱。男人是怪东西。女人越不喜欢他,他越穷追不舍。等我把爱情两个字忘光之后,对付男人就更容易,于是想巴结我的人就越多。可是,最后,做歌妓的总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我曾经想,有一天,攒够了钱,嫁一个石油商人,安定下来,过一个小家庭生活,收养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花费太大,我挣的钱,又都从手里花了出去。我实在不能一边儿节俭花用,同时还保持豪华的气派,若是老顾面子,就得老是欠债,也不得不从有钱的老笨蛋身上去找钱,才能过五月节,过八月节。后来,你去了。我心想我和你携手共事,可以有点儿成就,我希望我没有选错。

  “我现在要求你答应这些条件,都是对你有益处。咱们若是想飞黄腾达,就必须通力合作。家里必须平安无事,不叫人心烦才行。若打算在外面大有开展,在家里就必须二人同心。第二,你要知道,我不是到你们家来只图过舒服日子。若真如此,也就不必提那几个条件了。你知道,我也知道,做官的要想起来,必须经由女人,比如姐妹,太太,姨太太。政治就是社交应酬。对这种事我看惯了。我帮助几个人求过官职,全凭在枕头上几句话。比方说,你得现在这个差事,是由于大学士的三姨太太的五弟的关系。我可以直接去见他三姨太太。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要在社会关系上去帮助你。我若天天在家为仆人的事情操心,又以情妇的身份出去应酬,那我怎么帮助你?我必须把身份提高,使身份和为你做的事符合。你若是当了京兆尹,或是天津市长,有钱有势,得好处的不是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能轮到别人?”

  怀瑜聚精会神地听,非常感动。他说:“妙哇!什么事你都想到了。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人长得漂亮迷人,又聪明有心眼儿。我想我是红运当头了。”

  莺莺用手指头指着怀瑜说:“不过还有第四个条件。你要小心!那就是除去我之外,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5楼 发表于: 2007-09-28
怀瑜斩钉截铁地说:“有你在我身边儿,我用不着别的女人了。”

  由那天起,莺莺常常和丈夫两个人出去,再没有怀瑜的正式妻子雅琴跟着。由于莺莺的名气,社交经验,灵活的手段儿,许多做官的,姨太太,都欢迎她,争着和她深相结交。在家,她高高在上,仆人们对她争相取悦。大太太反倒成了管家婆,指挥厨房准备饭食,和办理其他家事,但是都听命于莺莺。




  此后不过几天,素云来看莺莺。

  莺莺对她说:“你应该在家里接个电话。我没有电话简直不行。有电话彼此联络多么方便哪。有时候儿打麻将找你也没法儿找。有事情一打立刻就通,而且在晚上咱们也可以多一块儿出去几趟。”

  素云回答说:“这不用你说。谁不想安个电话呢?可是我不像你,一家的主妇。我什么事都要公公婆婆准许才行。我要出这个主意安电话,一定遭驳回。你知道那个小狐狸精,现在家事都由她管。”莺莺知道她说的是木兰。素云又接着说:“我真羡慕你!你完全自由,愿跟丈夫上哪儿就上哪儿。你若是在一个大家庭过,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搬出来呢?”

  “我倒是也想过,可是不那么简单。老大和老三常常一块儿嘀咕我,我一近前,她们俩就不说了。我除去和我自己的丫鬟们说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那个死笨的男人哪!他给全家挣钱,还是挨骂,荪亚什么也不做,反倒受人高看。我想分财产,搬出来自己住,一个小家庭,像你一样。可是经亚不敢说,他说不行。”

  “你不能叫他们分家吗?”

  “公公婆婆还都活着,我有什么办法?”

  “哎呀!你真老实!想办法叫他们赶出你来,才称了他们的心愿,这样不就也达成你的心愿了吗?”

  “但是你知道不行啊。若是能办到,我自然乐意。可是家有家规。大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你全不知道。”

  “好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要弄清楚自己的事。不能浪费青春。不能讨好别人,反而糟蹋自己。”

  “我但愿能有你这番勇气。我得先把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说服才行。”

  “你是女人,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对付,不就太笨了吗?”莺莺于是放低声音说:“你看我怎么做的。我都叫你哥哥听我的话,把全家的事都交给我管了。你看以后吧,若不然,我就把莺莺两个字倒着写!”

  “我今天来就是来说我男人的事。我相信你和我哥哥就可以提拔提拔我这个宝贝男人。倘若事情特别地糟糕,我们不能和家里分开,也该想办法给他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找个事做,我也就可以离开那个人间地狱了。”

  “不用发愁,我可以想个办法。一个油矿管理局就要成立了,是用的美国钱。标准石油公司有计划在山西省探测油源。你哥哥现在就正做这件事,也许他能给你丈夫谋一个差事。”

  素云说:“可是他不是工程师啊。他怎么会懂得油矿的事情呢?”

  莺莺大笑说:“哎呀,傻瓜!那脏兮兮的事情才是工程师做的。你以为你哥哥他懂什么油矿吗?”

  素云说:“不管怎么办,我一定要离开那个狐狸精。你亲眼看见了,她向曼娘的母亲敬酒的时候儿,她把我挖苦得好厉害。她那根舌头!不过,我真是没法子找话对付她。她知道怎么讨公婆的欢心。她正在用家里的钱讨好用人。用人榨取钱用,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不说一句话。”

  “我觉得姚家姐妹俩都不容易对付。姐姐尖刻聪明。妹妹沉稳老练,比木兰还可怕,我一看见她,我就觉得……”

  电话铃响了。莺莺拿起床旁的听筒说:“喂……陈奶奶……噢,是您哪!今儿晚上打麻将……好……我准到。”

  莺莺把电话放下说:“你看,多方便!是陈五少爷的太太约人今儿晚上打麻将。你顶好和我一块儿去。”陈五少爷就是大学士三姨太太的五弟。

  “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得先向婆婆请示才行。”

  “说的就是啊。你非出来不可,不然就闹翻了天。不久,他们就会乐得让你搬出来。”

  素云说:“可惜我没有你这份儿勇气。”

  莺莺说:“你也有。”

  素云这次回家,对事情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也有争取自由更大的决心。她向婆婆请求那天晚上出去一趟,出乎她意料,婆婆立刻答应了。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素云跟莺莺出去的时候儿越来越多,有时也有丈夫经亚,有时候儿没有他。素云尤其以坐莺莺的汽车为无上乐事,而且晚上回去得晚。素云的汽车使曾家特别注意,因为曾家用的还是马车。素云不敢提出叫曾家买汽车,可是她确实提出了安电话。她说得很有道理。怀瑜家有电话,咱们曾家为什么不安电话?但是曾先生恨电话这种洋东西,破坏家中生活的安静。在这件事情上,素云却得到木兰的支持,因为姚家也有电话。木兰提出这件事,说是她的意思。曾先生不置可否。电话终于安上了。木兰常和莫愁、阿非、她父亲通话,却不和她母亲说话,只有别人叫号码儿接通了之后,她母亲才用电话。素云和莺莺常常一说就说半个钟头。所以一有素云的电话,仆人们就知道是莺莺打来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6楼 发表于: 2007-09-28
 此后不久,怀瑜在新机构油矿管理局弄到一个差事,同时仍拥有旧职。他也给经亚谋得一个职位,每月大洋五百元,可谓肥缺,再加上交际费六百元。这个待遇很好,曾先生答应儿子随同怀瑜到山西,在太原油矿管理局做事。

  丈夫不在家,素云得到离开家的好机会。她向婆婆请求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她感谢莺莺,使她得到前未曾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会上广事交游。莺莺也常去天津住,但是不肯住在


牛家。牛家公婆也并不想约束像莺莺那样的儿媳妇,莺莺再三说,她丈夫事业都是由于她社交的结果,而她自然应当独立不受约束。她说她的应酬交际比以前更多,而饭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随时事事有人伺候。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因为好多在租界住的中国做丈夫的,家中虽是简陋的房子,在饭店则生活豪华。在饭店里谁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将;作家在饭店租一间房子写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宁;商人在饭店设办事处,谈生意;政客在饭店开房间勾结纳贿;娼妓长期住在饭店接待嫖客。饭店里永远热闹。在饭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抽鸦片、玩女人,不分昼夜,随时都可以,有抽水马桶,搪瓷浴缸,白瓷砖的浴室,总是那么漂亮干净,热水老是那么方便。饭店真是租界里使人心荡神迷的生活缩影。

  素云对天津租界的生活爱得入迷。她每天每夜都去看莺莺。在饭店里钱像水般的流,素云看得目眩神荡。过现代生活多么惬意,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床头上有镜子,躺在雪白的沙发上,冷热水随用随有,有仆人接受差遣,只听吩咐,不发问题。这儿是太好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67楼 发表于: 2007-09-28
29章 莫愁嫁立夫 陈妈寻爱子
 现在莫愁正由姐姐木兰帮助,细心计划自己的婚礼。她要在北京饭店举行结婚,但是还要旧式的婚礼,也要旧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结婚礼服,蒙新娘面纱,她要立夫穿西服,红玉和爱莲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满做花女,丽莲担任弹《婚礼进行曲》。红玉紧张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样。那一天,她在大庭广众之中,真是艳丽照人,引得好多人谈论她和阿非。婚礼之后,一对新人在北京饭店一个套房过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读书。




  立夫原想到英国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经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决定莫愁不应当走那么远。因为每次她说到外国,母亲就哭,说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软弱得厉害,看来实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让步,不到英国去,到日本,较为近便。

  莫愁未嫁之时,是她照顾母亲吃饭吃药,到了晚上,必得一个女仆睡在屋里陪着她母亲。事情是这样。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一个顶香的仙婆,能够招请亡魂,由亡魂附体说话。她坐着马车去看那位仙婆,没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发沉重,于是在银屏灵牌前烧香。那个仙婆,像平常顶香时一样,并不知道主顾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称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灵说话,结果来的是银屏,并且笑着叫了一声“太太”。姚太太想赶紧中止,但是仙婆已经有阴魂附体,不省人事,仍然继续说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简直完全像银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银屏命令她对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顾,因为将来长大之后,会成为要人。

  姚太太恳求她说:“你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起誓当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让我儿子跟你一起过得称心如意呀。”

  银屏的灵魂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因为我在阴间孤单寂寞,阎王爷可怜我让我变了一匹母马,把他带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活多久哇?”

  “太太,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一个鬼说在你死前,这家里要先死一个人。随后才轮到你。”

  姚太太几乎昏了过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从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发沉重。她请尼姑为她念经,自己上庙去烧香拜佛。虽然姚先生不相信这等事,他还是不加阻挠。姚太太现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结果她变得非常虔诚,非常慈善。虽然住在这座王府花园儿里,却并不快乐。

  立夫到日本留学所用的钱,是莫愁的嫁妆里拿出来的。事实上,结婚的费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储蓄仅足供办一次节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欢铺张,但是木兰和别人都认为这样铺张办,对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为人重实际。谈到嫁妆时,她说她用不着很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她父亲当时手下现金并不多,但是说要给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礼也要用数千元。

  木兰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儿呢?我当时有五万块钱的嫁妆。立夫哥和妹妹俩人还要出国念几年书呢。”

  她父亲回答说:“立夫没有什么问题。莫愁也比你节省。你妹妹花一千块钱,比你花两千块钱做的事还多。你那次婚礼我是拿钱花着玩儿的。”

  木兰说:“那就不公平了!”

  结果是,父亲给了莫愁一万五千现金,还有在杭州值五千块钱的一家茶庄,还有值几千块钱的嫁妆,婚礼的费用还在外,一共大概是三万大洋。莫愁是满意了。她用一分现款,胜似两分珠宝古玩的价值。

  立夫和他母亲现在住着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旧房子。新房是木兰姐妹童年时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兰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个老床,雕刻着花儿,上了漆,四角儿有立柱,床上有橱子抽屉。床头第三道栏杆有一点儿松动。木兰还记得她在小孩子时曾经多少次用手旋转着玩耍。她站在床前,徘徊在床头的抽屉前面,床头上彩漆着两只鸳鸯,当年童稚的想像中,两只鸳鸯引起何等的喜悦。她记得订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觉得莫愁比她有福气。现在她的预言应验了。

  傅增湘先生现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监察委员职务,这是由天津的隐遁生活又出山担任了公职,在民国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编古籍。在莫愁的婚礼前后,傅氏夫妇都极力忙着张罗筹备,而且傅先生在婚礼时充任证婚人。他答应了立夫的请求,送给新婚夫妇一副对联,挂在新房里,留做纪念。出乎傅先生的预料,莫愁说:“傅老伯,您写这副对联儿好不好:

  ‘乾坤谐好

  鸾凤和鸣。’”

  傅先生问:“干什么写这种陈俗老套儿呢?”

  莫愁说:“我就要这样儿。虽然难免陈俗,但是文字也不坏呀。”

  结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启程赴日本。前面说过,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长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现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房子的每一块砖,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这栋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环儿,都住在一起,过小家庭的日子,简直是太理想了。冯舅爷,舅妈住在西南院儿,以前是姚先生的书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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