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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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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4楼 发表于: 2007-09-28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来看木兰和她的小儿子。几个月离别之后,姐妹弟弟又相见,大家很快乐。木兰问母亲怎么样,莫愁说她很好,只是天气一变,她的腕子就难过,所以天气有剧烈变化,她能够预知。莫愁正看婴儿之时,木兰突然问新近看到立夫没有。

  莫愁说:“他有时候儿来咱们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哥哥怎么样?”

  “他已经改过自新,戒了大烟,每天晚上经常回家。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木兰欢呼:“果然!也许他会成个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会很好的。爸爸还说出家当道士不?”

  “他现在不说了。当然!他现在很愉快,和哥哥说话的时候儿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们三个人说话到后半夜。哥哥说是华太太把他劝好的。你能想得到!妈妈正给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办婚事。但是他坚决反对,说他要自己选择中意才娶。我听说他正追求一个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个尼姑儿,现在是一个红歌妓。”“你说的是出家前和牛东瑜有关系的那个慧能吗?”

  “是,哥哥说,那时候儿他很佩服慧能的作为。妈当然反对。昨天他很生气,争吵了一顿之后,走出去了。”木兰听说很不安,又问:“他和素丹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一言难尽。素丹现在嫁了南洋的一个富商的儿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涂事。前几天我碰见她和她丈夫。看来好不匹配。”

  素丹已经为社会所遗弃,是在人海飘零了。她在家是个叛徒,在所谓“现在女性”之中是个急先锋,她学校毕业之后来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个教会医院的学生,对她的生活大不以为然,但是又没办法管她。素丹行动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为很多青年男人颇为她大胆的自由和美貌风骚所迷惑。她有些次来看体仁,和体仁相恋。俩人的婚姻问题也讨论过。木兰很不赞成。她喜爱素丹只是个同学朋友而已,但对她这个软弱的哥哥来说,可不够一个有力的帮手。她觉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后也不能使她快活,不过对这件事,她并不肯多说什么。但是莫愁在家则力表反对。这就是为什么素丹和巴固后来对莫愁颇无好感的缘故。素丹失望之余,索性去嫁了一个瞎摆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来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的套房里,来追欢寻乐,来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钱,又傲慢,自夸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结果,果然娶到了,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苍白得像个鬼,但是却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国花儿,两只眸子犹如一池秋水,勾魂摄命。王佐追求得万分热情,但是婚后几乎还不到两个月,俩人都觉得找错了配偶。

  莫愁接着说:“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见他们,那时候儿,他们显然刚从饭店里吃完饭。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绍给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却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着手杖,手上戴着金戒指儿。他显然是不愿认识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皱了皱眉头,她还没说什么话,我就明白了。她赶紧说:‘我得赶紧走。’我说:‘你有工夫去看我?’她回答说:‘不行啊。’她说着,穿着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面,眼睛连往我们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装做一个快乐的新娘,那又有什么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夸耀一番而已。结婚时,她哥哥在场,新郎根本没把素丹的母亲从南方接来参加婚礼。现在素丹弄得孤掌难鸣,无亲无友。他俩出去时,他丈夫迈着大步往前走,她简直没法儿追得上。”

  木兰说:“这个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会离婚的。”莫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这对夫妇坐船往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兰正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一个女仆奉差遣匆匆忙忙来送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她哥哥由马上摔下来,抬回家,就要断气了。木兰叫锦儿看着小孩儿,立刻赶回去,留下话叫荪亚随后就到。

  体仁刚刚苏醒过来,疼得喊叫,家里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医院。送他回家的几个农人。据他们说,似乎他骑的是匹很凶的母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无人控制的种马嗅到这匹母马的气味,由后面追踪而至,母马开始狂奔,体仁无法使它停下来。它窜入一条小径,有一枝树枝平横在上面。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树枝子下面奔过时,体仁连忙低头,他的头后部撞上了树,摔下马来,躺在路上。医生说他是脑震荡,兼右胳膊、腿都受了伤及内出血,撞伤太重,没办法施行手术。

  做父亲的心里十分着急,但是整个晚上都强为镇定,母亲则坐在床边低声啜泣。儿子苏醒了一下儿,说要见华太太。父亲照垂死的儿子的话办,派人去请华太太来。她来之后,体仁勉强说:“爸爸,妈,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个不孝之子。告诉珊瑚姐对我儿子博雅要严加管束。教养他长大成人,要做个好人。”然后看着华太太说:“你们不要误解华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闭上,声音消失,气息断绝了。

  那天晚上,木兰和荪亚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幸而死前没结婚。”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5楼 发表于: 2007-09-28
 在木兰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她只要家里没事,就回家去和母亲住些日子,但是现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亲。现在母亲更老了,头发几乎已完全变白,其实还不满五十岁。她一直爱体仁爱到他死。现在很后悔没有让体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说:“我若不反对他去看慧能那个女孩子,也许他就不会到野外去骑马了。”

  莫愁说:“妈,您老是乱说。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儿就爱骑马。这不是您的错儿


。”

  所以木兰姐妹俩和弟弟阿非一齐设法安慰老母,劝她照常饮食。那年夏天来临得太突然,母亲躺在床上时,姐妹俩轮流用鹅毛扇子给母亲打扇。

  现在体仁和银屏都死了,与世人已经人天永隔,全家开始回想他俩的好处。时间缓和了母亲心里的仇恨,她把银屏只是看做一个遥远的、过去的“古人”,是命运安排叫她遇见的,她对银屏已经不再有什么怨恨。

  遵照父亲的命令,银屏的尸体从她那坟里起过来,和体仁的尸体并排埋在玉泉山后面靠近姚家别墅的姚家坟地里,叫博雅去拜祭这一对坟,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坟墓一样。

  哥哥的暴卒使木兰一惊非小,奶完全断绝了。因为锦儿也有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远吃不完,她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锦儿和暗香掉换,暗香开始照顾木兰的女儿阿满。

  体仁的死对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变。过去体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块重重的负担,甚至于在他诚心诚意改过自新,做了个好儿子,按时回家,对生意开始认真学习以后,姚先生仍是心里不安。因为在他心里是以为有不可预知的事会发生,就像慧能的事。体仁总是任性轻率,遇事顾前不顾后,好像越来越会惹更大的麻烦。这就使父亲心中半认真半玩笑说想要散尽家财去出家,作为对家中不满的姿态。现在家里这种威胁一扫而光,他开始把精神用在小儿子身上,阿非慢慢长大起来,规规矩矩,并不为非做歹。

  不过姚思安虽然对这个红尘世界又回心转意,不可解的是有点儿缺乏信心。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现在又开始以满腔热情来享受人生,简直像是腾云驾雾恣情遨游一般。可以说他是半在尘世半为仙。由于他的研读道家典籍和静坐修炼,他已经达到道家的物我两忘之境。因为家就是“自我”的扩大,所以他对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赖。由于这种态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这份儿非一般富人所能拥有的财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财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财富看得有什么重要。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为吃惊,原来他决定买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园儿。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

  那天华太太在体仁死后离去时,姚思安说他对华太太多么感激,华太太如需要他帮助什么,只管来告诉他。也请她来参加体仁的葬礼,她对体仁四岁大的儿子博雅非常关心。

  中秋节前几天,华太太给孩子们送来几盒儿月饼,说要见姚先生。姚先生在书房很热诚地接见华太太。华太太受过歌妓的训练,自然长于言谈应对,随便谈了谈天气之后,她向姚先生说:

  “姚叔叔,我来告诉您一个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这个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爷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这个,您当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您。所以,一有什么好消息,我觉得在别人知道之前,我应当先让您知道,这可真是让人人动心的大好机会。”

  姚先生说:“是古玩?我都玩儿腻了,这些年我不买古玩了。”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现在对古玩没兴趣。姚叔叔,您以为我是来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园儿,是一个满洲王爷的。他要过中秋节,急于以好贱好贱的价钱把这个花园儿卖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还有多少人有钱有福住王爷的花园儿呢?”

  姚先生说:“干什么我非住王府的花园儿呢?”话虽这么说,这件事可真触动了他的兴趣。

  华太太说:“像这种事情,必须又有钱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钱,却没有这份儿清福。只要有闲空还不成;必须对这种庭园之美能够玩赏。若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京官儿住这么个花园儿,岂不是大煞风景吗?”

  歌妓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儿的,她们对做京官儿的那批人,是了解得太清楚了。因为对做京官儿殷勤招待之余,他们的种种传闻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还残留些风雅的歌妓,她们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愿跟诗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淡。所以华太太的话也足以表明她为人的高雅。

  姚先生微笑问说:“他要多少钱?”

  “我若说出来,您一定大笑。只要十万块钱。单算那建筑,当时就值二三十万块钱,现在谁还建这种花园儿呢?那家的王爷现在急着用钱,要把这个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这就是他价钱要得这么低的缘故。我知道,他会卖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儿或是明儿,已带您去看看。”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头脑里,他早已决定买下了。第二天,他和家里人去看。珊瑚去告诉大家的时候儿,木兰先听说的。珊瑚说:“咱们要住王府花园儿了!明儿就去看,你一定要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6楼 发表于: 2007-09-28
 部分的房子和亭台都很旧了,但住宅很好,毫无损坏。这个王府是咸丰年间给一个王爷兴建的,就是现在这王爷的祖父,木料坚固巨大,几百年不会坏的。

  姚先生已经和冯舅爷商量过,预备要买下,现在这位王爷还是硬挺得住,非一个整数儿不可。他不屑于讨价还价,而姚先生觉得价钱可以了,也不屑于苦杀价钱。




  回来时,冯舅爷说:“华太太算我一生中见到的最聪明的女人了。她从这里头,至少会赚五千块钱。我要跟她合伙做生意。这年头儿,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说她没钱买这位王爷的古玩。您信吗?”

  姚先生说:“你若愿意,就跟她合伙做。”他内兄若参加了这个生意,他自然会用他的财力去支持。

  冯舅爷说:“因为咱们要买王爷的房子,咱们若买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爷对咱们有信心,想法子赊着他的古玩,也能办得到。”

  事情很容易就决定了。姚先生因为把钱看得很轻,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买下来了。冯舅爷赞成,因为他觉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兴,因为不久就要搬进去住。他们都觉得给母亲换换环境会有好处,因为体仁死了之后,她一直很难过。

  姚太太问:“这房子怎么办?要卖了吗?”

  姚先生说:“莫愁嫁了之后,送给她住。她若愿意过去住在王府花园儿陪着你,就把这栋房子卖了——不然捐给学校。”

  现在姚家诸事相当顺遂,曾家则呈现衰落的景象。虽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个大家庭里保持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们之间的和睦,则是一件难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团和气,只有全家态度和善,彼此忍让,这也是在团体之中大家和善相处的艺术,同时大家还要对主脑人物怀有敬意。曾太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还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可是别人的态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让,曾太太又怎么能管得了?儿媳妇们各有不同的家教,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性格。

  素云虽然怏怏不乐,可是她可以顺其本性,随意支配经亚。她喜爱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毕竟是一国的首都,是权力,是高官,是发大财的地方。她丈夫若是像她哥哥那样就好了!她哥哥现在又开始往北京发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应当那个样子。和经亚对照一看,经亚太柔顺,软弱,没有男子汉的冲劲和勇气。她多么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场上的运气和才干哪!他开口说的就是几百,几千,而经亚过寂寞贫穷的日子,一月才挣三百块钱!他们若租房子住,连房租都不够。每逢她看见结结巴巴的丈夫对仆人不断重复说一件事,她就觉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劳!”所以素云觉得她要做的就是拉着丈夫的手,让哥哥再重新获得权势,让哥哥提拔自己没用的丈夫。幸亏赖她的催促,经亚结交了一个活泼外向的朋友,是一个局长的三姨太太的第五个弟弟,给怀瑜在政府财政局找了个临时雇员的职务。

  曾家两个弟兄越来距离越远。荪亚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经亚天天规规矩矩上班下班,却无法取悦他那位太太。他心里对这样妻子已经有反感,但是由于天性和善,或许是由于天性怯懦,显然是还准备忍耐好久一段时间再说。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内心,他怀有不满的情绪,直到过几年后,年岁再大些,他才表现出来,只有素云对他和对家不满说个不停的时候儿,他烦到极点之时,他才说一句“像你们那个好家庭”来对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闷气,他到荪亚的院子里,和他弟弟说:“我若不结婚就好了。”

  奇怪的是,使经亚看出他和荪亚兄弟间的不平等的,却是素云。

  一天,素云说:“为什么荪亚天天闲着荡来荡去,而你就得做事?你们俩都是同父母所生,你们俩都是花父母的钱。我们吃的、花的,都是家里共同的财产。你一个月挣三百块钱,他就无所事事。他为什么不去找点儿事做?若是这么一直继续下去,最好分家。那么一来,至少咱们自己会有点儿钱花,愿投在什么上就投在什么上。咱们可以叫我哥哥去运用咱们的钱。上礼拜,他只给股票交易所打了个电话,一夜就赚了两千五百块钱。虽然你是长子,家里一有什么事情,总是找荪亚和木兰商量。不管有什么事,你就听见兰儿这兰儿那的。全家都被她这个狐狸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抗不住人家了。”

  经亚被素云暗指他窝囊受了刺激,这才问她:“我要抗什么?我要抗谁呀?”

  “抗他们,所有他们。甚至用人都巴结三少奶奶,因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条线儿上。她们俩手拉着手,我一看就恶心,好像几百年没见面一样。”

  经亚说:“这都是你心里乱想的。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咱们为什么不能也跟人和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我乱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时候儿,全家拍手喊好儿——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没看见吗?儿媳妇生个孙子就像大将军打了胜仗回朝一样。”

  她最后指责对木兰偏爱,确是真的。因为生了孙子,木兰在三个儿媳妇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儿,不生儿子当然不是素云的过错。但是一个老家庭的压力太大,谁也无可奈何。所以关于木兰的幼儿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对素云不生育的一种无声的谴责。经亚曾经听见老祖母说过素云不生育的话,但是老祖母却不承认,纵然如此,感觉上的不愉快,并不因之而稍减。曾先生曾太太也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有时候儿,午饭之后,全家坐在屋里,当然没有人怂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来玩儿。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励他继续爬。有人说:“昨儿他能站起来走三步。今儿能走四步了!”木兰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个动作,大家都赞不绝口,笑声雷动。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7楼 发表于: 2007-09-28
素云甚至去找过医生,打听怎么样能洗雪不生儿子的耻辱,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

  一天,经亚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荪亚说应该找个工作。他说:“你若有意,你可以找个事情做。你看,我已经帮着怀瑜找了个差事。”

  荪亚说:“我现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见你天天粘住局长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


,才给怀瑜找了个事情。”

  经亚说:“我是以兄长的关系跟你说这种话。爸爸妈妈年岁老了。除去这栋房子之外,咱们家的钱财和产业加在一起儿才十万多块。照咱们这样花费,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儿六七千。大家都花钱,没有一个人想挣一分钱。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办法帮怀瑜弄个政府的差事。现在他既然进去了,也许他能帮咱们弄个好职位呢?”

  荪亚说:“你对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点儿。将来会牵连上你,后悔就晚了。他现在是玩儿火,和莺莺打得火热。”荪亚这是学太太的话说。

  “莺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她对咱们有什么害处呢?”

  荪亚问他:“咱们家若有个妓女,你愿意吗?”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我不愿意说你亲戚的坏话。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劝你离他远一点儿。他那个人大胆妄为,你是知道的。”

  莺莺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会脱节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里,都去捧那个大美人儿。她这个女人天生的美貌动人,大概是二十三四岁。不过她不是旧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扰攘不安的时代长大,这时的妓女已经开始模仿女学生的装束和女学生的行动。凭着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与生俱来的社交本领,她虽不必努力学习,居然也可以满像个样子,满可以应付裕如了。她又冷静沉稳,不动感情,机诈多变,工于心计,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为受过妓女的教导,挑拨追求她的男人互相为敌,借收渔人之利,她这样狡诈乱行,毫无顾忌,即使陷入什么别人难以自解的情况,她都能凭借聪明的手法儿,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儿,摆脱得干干净净。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俩戏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饭儿。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个妓女的当,可是还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为她是天津市长的弟弟发现的,前总督的秘书给她写过一首诗,她就成了天津最红的妓女了。

  怀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长的弟弟的引荐认识莺莺的,于是怀瑜就和那位引荐人气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莺莺知道在满清时代他在官场那段飞黄腾达的日子,所以对他更加了倾慕之忱。怀瑜能说好多高级官僚的阴谋诡诈的内幕,多少千万块钱都买不到的政治上的诡诈把戏,他最得意的阴谋之中,有一个是用三千万元开垦边远的黑龙江的事情。他说的话莺莺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像力。莺莺在职业上受的训练就是使她适于一个有势力的至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政客。毕竟,她是女人,怀瑜又正年轻。而在外国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则丑,早是盛时已过,由于假公济私损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钱,而今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享受生活,再没有想像,再没有希望,再没有梦想。都厌腻了自己的黄脸婆,都要一个现代自由能干的女郎,有社交应酬的时候儿,可以挽臂并肩,在人前夸耀,自己若没有,自然对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万分羡慕。他们开口就骂现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视贞操道德,他们都是拥护孔孟学说的名流,对于他们自己的子女则力防卷入了现代不道德的漩涡。但是他们自知无力挽回这种颓废放荡的潮流。他们都追求名妓,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时风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们却连报纸上登载的她们自己的新闻,都几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灵,在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会安全之中。

  怀瑜硬是不顾两个颇有势力的年岁较长的官僚。这两个官僚之中有一个是天津市市长的兄弟。怀瑜居然要莺莺嫁他为妾,莺莺答应了。结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报上大为渲染,因为莺莺蛮有名气,又因为牛财神的儿子的婚事还是不失为动人的新闻。这件事情另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莺莺也姓牛。怀瑜娶一个同姓的女人,是违背中国多年来的风俗的。这是道德败坏的不吉之兆,不过那时候儿的中国对这种事情也渐渐习惯了。

  至于素云,她哥哥娶了这位姨太太,她倒蛮欢喜,她获得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经亚心里仍然觉得父亲对他兄弟和木兰太偏心。并且他相信一种人生来就该做事,也有一种人,生来更为聪明灵巧,反倒徜徉岁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种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从他娶了素云那种女人,他相信就是厄运当头,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来顺受才是。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8楼 发表于: 2007-09-28
26章 姚家新邸开宴 试对联才女夺魁
次年春天,姚家迁入了新居。因为原住的房子还没有认真想办法处理,冯舅爷说他和他一家人先住着。那时候儿,女儿红玉之外,他只有两个儿子,房子他住着实在太大。因为不想分租,就请立夫一家人来同住。搬来住当然不要付房租,他们在四川会馆住的时候儿也是不付房租的。这样请立夫的母亲来住,不像是施恩惠于她,反倒像请求她赏光。因为姚先生不肯把房子租给生人,难道她和儿子女儿不来帮着看守房子吗?冯舅爷去说:他常常到南方去做生意,他太太住那么大房子,心里怕,立夫若去,就有了个大帮手。这么说,孔太太和


立夫才答应搬去住。

  姚家是在三月二十五那天迁入了新住宅。那栋大花园住宅若再叫旧名字,当然不适宜,姚先生起了个新名字,叫静宜园。木兰原本起了几个一个字的名字,如“和园”,“幽园”,“朴园”。都是缘用过去名园的名字,用一个字以代表一个整套的哲学。但是父亲认为他自己起的名字较为适宜,既不夸张,也不徒富诗意而失真实,致有矫揉造作的毛病,如“半亩园”便是。而且“宜”字是一个好字,表示与身份相当的意思,并且也表示顺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适,而不在诗意的隐遁。他这种想法,让两姐妹心悦诚服。姚先生于是自称“静宜园主”。他请人刻了个“静宜园主”的印,又刻了一个印,上面是“桃云小憩闲人”,在不太正式而更为诗意的时候儿用。不过,北京的老住户,仍然叫那王府为“王府花园儿”。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亲友,庆贺乔迁。木兰对荪亚说:

  “不知道莺莺会不会来。我想看看她。”

  “她当然会来。你想那类女人还怕我们这种正式人家的妇女吗?”

  木兰又转向暗香说:“我希望你也去。你会不相信,但是我告诉你,花园儿里有一栋房子叫暗香斋,和你的名字一样。你说怪不怪?”

  暗香显着有点儿吃惊。她现在觉得给木兰做事非常快乐,不过有些以前的回忆现在还没有消失。有时候儿,人家突然说句话,她的身体会颤抖,那是由于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若是她偶尔空闲一下儿,赶巧木兰来了,她就会立刻拿起点儿东西来,装做忙着做事。木兰不喜欢那种样子。告诉她空闲着没有什么不对,不要怕自己空闲,但是她会呈现吃惊状,抬头望着,直到看见木兰微笑,她才会镇静下去。她看得出锦儿和木兰说话时从容自若的样子,但是她却难以模仿。

  刚才木兰告诉她“暗香斋”的事,她听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王爷的书房会叫‘暗香斋’。”

  木兰说:“这并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这两个字是来自一首梅花诗。那个书斋正对着一个梅园,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吧?”

  “我想暗香这个暗不是个好字,我没听见别的女孩子叫过。我觉得这是‘坏运气’的意思,别人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故意咒我的。”

  木兰大笑,荪亚说:“这是个上等漂亮的名字。”

  说也奇怪,暗香对自己名字的优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变。她不再以为自己老是佩戴着一个耻辱的标志,并且她的命永远笼罩在阴历月末那荫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么想了。

  木兰和荪亚准备好要去参加宴会,先到母亲屋里去看看,见曼娘的母亲虽然已经穿好衣掌,但仍然坚持要留在家里看家。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桂姐因为小产之后,身体不好,不能去。凤凰正给曾太太梳头,素云和曼娘在屋里坐着,就要出发。这时曾太太低着头问了一声:“谁在家里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里陪着桂姐呀。”

  凤凰说:“您若让我看家,我就在家吧。”

  素云说:“让孙伯母看家吧。”

  别人若说这种话,或这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当然可以当是粗心大意。可是素云以前就说过曼娘她母亲的坏话,其中有一次说她无家可归。一而再,再而三,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气。

  她追问说:“别人都去,为什么偏我妈非看家不可?谁应当去,谁不应当去,应当由太太决定才是。”

  正在这个骨节儿,曼娘的母亲走进了屋来,曼娘站起身来说:“妈,咱们没接到请帖,干什么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曼娘的母亲没说话,当时吓呆了。曾太太见曼娘突然发了脾气,也感到吃惊,赶紧说:“您千万别错想。我是问谁在家陪着桂姐,也同时看着家。凤凰说她愿意。后来素云出主意说要您在家,我想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她不应当多嘴。素云,我想你应当向孙伯母赔个礼才是。”

  素云又要说话,曼娘的母亲说:“太太,我在您这儿是个客位,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因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们是穷人,我女儿也不能跟您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相比。不过,虽然我是在您府上做客,我可不是无家可归。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才和她住在一块儿。”

  曾太太说:“谁说您无家可归呢?”

  曼娘怒冲冲地说:“当然有人说过,还说我不应当收养个义子。人家若愿收养一百个儿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兴。收养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你难道要叫寡妇生儿子吗?”

  这时候儿,木兰和荪亚走进屋来,正听见曼娘连珠炮般向对方指责的话,听来又觉得好笑。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9楼 发表于: 2007-09-28
曾太太问:“什么人会说这种话?”

  曼娘说:“一定有人说过,不然,我和我妈也不会听见。”素云说:“我从来就没说孙伯母无家可归,倘若我说有人无家可归,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没有工夫想谁有家谁没有家呢。”




  曾太太说:“孙太太,您要原谅我们,若是我二儿媳妇对您说过什么失礼的话,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素云你,今天我亲自听见你说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么说算对吗?”

  素云说:“留在家里不去又有什么稀奇?我愿在家看家。”

  曾太太说:“不要。凤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这是我的命令。亲家母,不要听孩子们乱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兰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看见曼娘已经快流出眼泪来。她也很恼素云,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搅散这次宴会。所以勉强抑制着说:

  “妈,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说几句话,那我是一定要请孙伯母去的。孙伯母,您必须赏我这个面子。您不去,那我会认为您不承认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会上都是至亲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儿;第二,您是父亲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们宴会上的客人就不齐全了。”

  经亚刚刚进来,正好听见木兰说话,摸不清楚说的是怎么回事。曾先生在另一间屋里都听到了,因为是女人之间的争论,当然由太太去管。现在他儿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让他去调解,使大家平息下来。

  他进去说:“经亚,荪亚,妯娌之间有点儿争吵是家里难免的。做丈夫的,应当压制她们。不然,妯娌之间的争吵会变成兄弟之间的争吵,那就是一家要破败了。我不许你们谁再提这件事。”接着转过去向孙太太说:“别听孩子们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结果是凤凰和香薇在家陪着桂姐,因为有孩子,锦儿和暗香跟着去。

  出门儿之前,素云向她丈夫说:“你站在一旁看着你太太受人欺负,一句话也不说。你听见木兰那张利嘴了吧。”

  经亚反驳她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开口?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呀。”

  “跟这种乡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运!”

  “你又乱说,叫人听见怎么办?”

  “她本来就是个乡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帮着你的亲戚说话。我只好向着我自己。今天若不是为了莺莺,我才不去呢。”

  经亚说:“咱们得顾点儿面子,守点儿规矩才好。”

  曾府一行来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点半,因为在家吵嘴,到得稍迟。阿非和红玉正在花园大门前等着,因为红玉随同父母到得早,为的是帮忙招待客人。阿非现在已经十六岁,穿着西服,看来很英俊。因为家庭环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爱,所以活泼可喜,态度大方,不过,也是像别的孩子一样,总是静不下来。红玉就烦他这一方面,因为她厌恶乱吵乱闹,但是,纵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总是觉得快乐。虽然她比阿非小一岁,但是智慧比他开得早。所以对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怀有一份痴情。她虽然觉得阿非太孩子气,但并不因此对他的痴情而稍减。

  那天姚家让客人由后门进入,而不由向南开的大门,这是木兰的主意。因为那些正厅都聚集在前门一带,渐渐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逦蜿蜒,穿过走廊、小桥、亭台,而进入一个广大的果园。虽然有几个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门看,可以直接看见桃园的景色,可以看见一畦一畦的白菜,一个水井,房屋的顶脊则隐藏在树木之后,朱红的阳台和绚丽的梁椽,在绿荫之间隐约可见。从后门进去之后,犹如进入了农家,纡徐进入,渐至南边的建筑。西北边的门由木兰改称为“桃云小憩”,因为在春天,园中桃花盛放,红艳如云霞。

  大家走得很慢,因为每个人都随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搀扶着走。老祖母,现在真是很老了,因为驼背,人也渐渐显得矮小,但是虽然是老迈之年,步态却没减慢。大家不用忙,因为桃花正在盛开,而且桃树种类很多,有野桃树,青桃树,蜜桃树。其中还有些别的果木树,如梅,杏,山里红,都已经长出了绿苞。

  老祖母说:“今年春天来得早。平常桃树开花儿是在三月下旬。现在我知道这个地方儿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

  曼娘说:“我原以为云彩像桃红;但现在才知道桃花是红若云霞了。”

  穿过了桃园,她们进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坐落在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顺着小溪的一个长廊,通到南边的房子。亭子下面停着一条小舟。在老祖母悠闲地慢步而行时,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轻人在后面走走停停,看走廊一边墙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红楼梦》大观园二十四景。再往前几十步,便是一个朱红栏杆的木桥,那座桥仿佛是把全桃园的大结构做一个收束。立在桥上,看见那条小溪汇而为池,在南端大约四十尺宽。池畔有一水榭,上面有露台,台上座位环绕周围,水榭的基础一部分在陆地,一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一木匾,匾上刻有三个石绿颜色的字,是“洄水榭”。几个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着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着,等着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树木掩映,翠荫如盖,走廊在树荫中时隐时现,一直通到水榭。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0楼 发表于: 2007-09-28
 木兰的父亲由水榭下来,走到长廊的中间去欢迎来客,大家随同他走上水榭去。这个水榭当初设计就是要面对池塘小桥,远望一片田园景色,正好夏天作为宴饮雅集之所。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罗东的儿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来做事。现在他正由几个女仆帮着,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因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挥仆人做事,这时没


在水榭里。

  木兰的母亲走上前来,老祖母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的白头发和整个的外貌,显示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气也无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轻人散开,坐在凉台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叶动呢!下面一定有鱼过。”

  荷叶浮在水面上,正像浅绿色的群月浮在深绿的天空,但由于树叶浓密,颜色更深暗了。这时在绿叶的周围有小水泡冒上来。靠近岸边漂浮的绿藻,使水显得浅绿而微黄,池子中央蓝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为宝石蓝的颜色。

  莫愁现在出来向客人行礼问候。老祖母说:“过来!我老没看见你了。已经长了这么高!”莫愁静静地走过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怀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为她现在已经二十几岁,完全成长了,这样儿她觉得很难为情。她那雪白丰满的手从相当短的袖子里伸出来,就好像生来是为抱婴儿或拿针绣花儿的,或拿盘子拿锅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适于做妻子做母亲了。

  老祖母伸出有皱纹的手指头,捏莫愁的脸蛋儿,她说:

  “这么个漂亮孩子!可惜我儿子少给我生个孙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孙子媳妇儿。”每个人都笑起来,莫愁简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说:“桂姐若是在这儿,她一定说老祖宗太贪心。说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个女儿,还不满意!”

  老祖母回答说:“俗语不是说人越老越贪吗?你们可是要相信我这两只老眼!手长得这么好的小姐,谁家娶了谁家走运。”

  因为莫愁不能老是费力假装着坐在老祖母的怀里,她现在站了起来。

  曾太太想恭维姚太太,于是说:“祖母的话说得并不过分。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儿媳妇像兰儿,从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过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们年轻人的手里。我有这个福气,应当谢谢我这位儿媳妇的父母才是。”

  木兰的母亲说:“兰儿若知道孝顺公婆,我就满意了。但求公婆对她要多加管教,可别宠着她。”

  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作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一场争辩。

  莫愁说:“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码才到客厅。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木兰说:“不是有一条砖路吗?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吗?在门房儿可以经常放几件蓑衣。妈妈若是要走南边的旁门儿,也还可以开着呀。”

  莫愁说:“我知道你要把渔翁的蓑衣披在你的丝绸旗袍儿上,你喜爱那个样子。那虽然也美,但是有点儿怪。”

  木兰说:“我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是妙想天开呢。”

  阿非说:“这问题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华而止于淳朴,或是要始于淳朴而止于豪华了。”

  莫愁说:“说得不错。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掩藏豪华于无形,而以淳朴自然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华为表,却以淳朴自然为里,岂不更好?你若让人由后门出后门入,幽静就破坏无余了。”

  长辈听着年轻人辩论。姚先生认为,在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兰更为深沉。

  但是木兰继续说:“我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还好,可以由远处看见房子,渐走渐近。因为咱们地方广阔,就应当享受这种广阔。不要像贫穷人家,一进了大门,再一迈步就走进了客厅。再者,你若不利用这种空旷,就会一直忽略,把它弃而不用了。”

  这时,荪亚喊说:“看!他们来了!”大家往桥那边看,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长廊上走来。阿非飞跑去迎接。环儿现在十八岁,衣裳穿得像当时的女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红紫色的短夹大衣,紧扣在腰以下,黑长裤,高跟鞋。立夫挽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之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爱,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着灰蓝哔叽大褂儿。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长辈行礼问好,然后过来和荪亚、木兰说话。他看见了一件事实,几乎都无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妇,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却丝毫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肉皮儿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依旧丰盈光润,仿佛生理上从未发生什么变化,那就是木兰。立夫走进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那时新式的未婚夫妇见面,因为对新社会的风俗还没有习惯,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广众之间,她还是愿意保持一点儿矜持含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1楼 发表于: 2007-09-28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刚才正讨论进来走哪个门好。你觉得走哪个门,南边儿的正门,还是你刚才进来的后门儿?”

  立夫问:“谁和谁辩论?”

  木兰说:“妹妹和我。”




  荪亚插嘴说:“不要告诉他谁赞成走哪个门!”

  立夫说:“噢,我知道。木兰你认为走桃云小憩好,她认为走南边儿正门好。”

  阿非喊道:“妙哇!”

  荪亚问:“你以为如何?”

  立夫回答说:“下雨天,我走前门。晴天,走桃云小憩。”

  这时红玉大笑,觉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开木兰的玩笑,于是说:“难道晴天的时候儿没有人走前门,下雨天就没有人走后门儿吗?”

  立夫抗议说:“怎么回事儿?我是来接受你们考试的吗?当然没有那样的疯子。”

  木兰说:“阿弥陀佛!”

  阿非说:“你说二姐喜爱走后门儿吧?”

  “我是说她不论晴雨,都喜爱走后门儿,并不是说只在雨天才喜爱走后门儿啊。”

  木兰心满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则颇以立夫的聪明而自得。

  设计精巧的花园,一定有一连串隐秘之处,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惊奇。每一转折,都费人疑猜,每一个门,都引人入胜。在大家从一个门穿过之后,忽然发现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边名为“蜃楼”,供演戏之用,台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围绕,在戏台前面东西向蜿蜒流过,有四十尺远近。

  木兰把暗香拉近她身边,指向池塘对面一个厅堂说:“那就是‘暗香斋’。”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着,自己立在那儿看那栋房子,简直无法相信。甚至在大家离开之后,她还立在那儿纹丝儿不动。呆呆的站着,穿过一个花格子的门,在春日的阳光中,望着一带梅林。

  木兰最后很温和地叫她:“来吧。咱们以后再去看。”

  暗香咬着嘴唇,抱起孩子跟过去。走近北边儿,她们看见红玉单独在那儿站着,正向远处瞭望,望得那么出神,竟会没有理会她们。木兰忽然想到,红玉已然是十五岁的大女孩子了。在远处,阿非和丽莲正在桥那边亭子里说话。

  木兰问:“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红玉回答说:“他说他去等牛怀瑜。走吧。咱们跟别人们走吧。”

  他们在铺砌的小径上走去,旁边是丛生的矮树。穿过假山中一条崎岖蜿蜒的小径之后,他们到了“自省堂”。这是一栋相当宽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为若干小间,隔扇上糊着青绿色的纱,每一小间仿佛壁橱形状,称为“碧纱橱”,既像特别加大的床,又像个缩小的一间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隐藏,为绿纱所掩映,冬暖而夏凉,墙上装有橱子,可以放矮几茶具、香炉、水烟袋等物。在所有这些房屋之中,这一栋坐落最靠后,最接近花园的后面。由里往外向南看,正面对一片池塘,但是为山石树木所遮蔽,似乎与全部住宅隔断而远离人境。南边是一条石头子儿所铺的小路,由一段白墙阻断,墙上有一个像古钱状的圆窗子,由弯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过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树山石的断片而已。东西墙上有一个胆瓶状的侧门儿,通到另外的庭院。这时姚先生说他们最好往南走,到暗香斋去。

  他们走上一段大石头台阶,到了一个小丘的顶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着一段化石树皮,有十二尺高,旁边有一棵松树,枝柯俯下伸展,仿佛伸向山石小树以外的水塘一样。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这里只望见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见楼状的戏台,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头上刻着“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们正在看,一只鲜绿的翠鸟由一棵树里飞出来,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动水面上涟漪荡漾,搅碎了水中一片碧蓝的天空。

  他们由高处往下走,往西转,进入一条走廊,这段走廊犹如一座小桥,因为下面小溪通过,折向南去。这条狭窄的走廊上,安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个宽广的大厅,大厅之外,也有一条带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长,正对着戏台,显然充当坐位,供王爷和家人在此看戏之用。砖墙只有下面两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戏时拆下来。戏台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树枝所遮蔽,台的基地是巉岩的石头,所以戏台就犹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楼阁,因此戏台的匾上写的是“蜃楼”,这两个字,从大厅的走廊上可以望见。一段短短的石头台阶,往下伸入水中。这片景色中唯一破坏此地风光之美而令人觉得俗气的,是在戏台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个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举着一个立轴,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曾先生说:“这个地方设计得颇具匠心。听管弦之声自水面而来,越发可喜。”

  这时木兰听见水对面传来的笑声,笑声之中竟有微波荡漾之音。戏台的西面,一条船的前端渐渐出现,随后就看见阿非和丽莲的红绿身形,他俩正把船划近前来。水的碧绿光彩照在他们的脸上。丽莲笑得好开心。

  祖母喊道:“多么叫人高兴呀!”

  姚太太说:“这园子里有水,孩子们玩儿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向他们喊说:“小心点儿!”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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