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木兰的婆家则起了变化。因为曾文璞是个刚强坚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来,革命就等于人类文化到了洪水猛兽时代。他倒不在乎清朝被推翻,他怕的是随后而来的变化。他和木兰的父亲之间,始终没有产生真正莫逆的友情,只因为姚思安是维新派,他自己则是旧思想旧社会旧伦常风俗的坚强卫道之士。木兰嫁过去不久,就发现她公公恨洋书,恨洋制度,恨洋东西。虽然他喜爱那个金表,他仍然抱着鄙夷轻视的看法,认为那终究是低级思想的产物,是工匠产生的东西。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于农夫一等
,低于读书人两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级而已。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有精神文明。他对西洋文明的看法,只能看到这个程度。现在革命成功,民国建立了。但是试想一想,国家怎么能没有皇帝!俗语所说“无父无君”,就表示无法无天,天下大乱。他相信中国整个的文化已受到威胁。他对外国的反对是毫不妥协的。一直到几年之后,他由于自己切身的一段经验,那就是他的糖尿病被爱莲的丈夫,是一个西医,用胰岛素治好,他的态度才有所改变。现在曾文璞是急于要退休,因为他宦囊丰盈,退休之后,全家可以享福度日。他看得出一段大乱方兴未艾,打算明哲保身,不被卷入。革命爆发之后四天,袁世凯又奉诏当权,他去心已决,不再踌躇,不再恋栈。
在这一段日子里,荪亚和木兰这一对小夫妇,在曾家那么大的家庭里生活,好多地方儿需要适应。这一对年轻夫妻最重的事,是要讨父母的欢心,也就是说要做好儿女。要讨父母欢心,荪亚和木兰就要做好多事情。基本上,是要保持家庭中规矩和睦的气氛,年轻的一代应当学着减除大人的忧劳,担当起大人对内对外的重担。
木兰虽然是家中最年轻的儿媳妇,她不久就获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对素云很失望,素云对自己和丈夫的事,照顾得很好。她院子以外的事就推了个干净。曼娘,虽然是长房的儿媳妇,却生性不是管理别人的人,也没有当家主事的才干,连管理男女仆人都不行。她老是怕得罪人,连丫鬟都怕得罪,有几个仆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话。桂姐开始把责任分给木兰,分给木兰的越来越多,比如分配仆人工作,注意是否年龄较长的仆人容易偷懒,使别人替他做事,防止发生过大的赌博,给仆人调解争吵,核对仆人报的账目是否可靠。一般日常例行的事情倒还容易,而木兰往往把大半个上午都用在和曾太太,有时和桂姐商量给仆人分配工作,决定对外的应酬来往。她在家的时候儿,对这类事情早已做惯,所不同的就是曾家外面的那些新关系是她生疏的,但很快也就明白,也就记住了。治理一个有二三十个仆人的家,就像管理一个学校,或是治理一个国家一样,要点就是一切不要失去常轨,要大公无私,要保持当权人的威信,在仆人之间,要让他们势均力敌,恰到好处。木兰严格限制锦儿,对家里一般的事情,一定使她置身事外,这倒合乎锦儿的心愿,只用雪花和凤凰做自己的助手。
木兰的家教正好使她适于当家主事,适于管理这样大家庭的艰巨工作,而她在生活上,谈吐之间,又诙谐多风趣,在处理日常的琐务上,自然更轻松容易。她知道好多事情并不对,但是有的事却装做没理会。就拿一件来说吧。她不肯把家事管理得比以前桂姐管理时,显得更好。论地位,她比桂姐更为有利,因为桂姐始终是代理太太行使职权,重要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而木兰则是正式的儿媳妇,是曾家的少奶奶。家里的总管是个旗人,姓卞,四十几岁年纪,已经开始怕木兰,甚于以前怕桂姐。因为账目少有不符,木兰总是微微一笑,那种笑容足以显示她并没被蒙在鼓里,不过她不说什么。卞总管向塾师方老先生说起这件事,一天,在木兰面前,方教师把这话告诉了曾太太。说卞总管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兰说:“他若怕我,那就好。什么事都照规矩办,他用不着怕我。谁不想养家糊口呢?在这个大家庭,有的事情也是装看不见才行。”曾太太看见木兰人年轻,办起事来倒蛮老练,非常高兴,就越发赋予木兰更多的权力。最后,曾家的事,是非全交给木兰负责不可了。
至于木兰和荪亚本身,在他们那种婚姻里,生儿育女当然至为重要。不但对于家是尽孝之道,对于他俩自己,更是夫妇敦伦之礼。孩子等于是男女结合的焦点,否则两个人之间便有了缺陷。不出几个月,显然是有了喜,俩人非常高兴。木兰现在知道她的婚姻是个幸福的婚姻,不再想入非非,于是对荪亚更温柔多情,荪亚想到自己的孩子,自然有不少的时候儿心情严肃,这种严肃的心情,也就使自己的幼稚孩子气大为减弱。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快乐,远非木兰的始料所及。
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木兰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男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盼望。木兰具有勇敢无畏,才气焕发,独来独往的坚强气质,因此似乎一定要生一个男儿汉才对。
但是时候儿到了,生下来的却是女儿。曾家人聪明解事,当然不会有失望的样子,木兰自己也不肯流露失望之情。不过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大事庆祝,倒是事实,若生下一个男孩子,则大为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