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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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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6楼 发表于: 2007-09-28
 荪亚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笑得声音好大,那边屋里的锦儿进来说:“你们笑什么呢?”

  木兰对她说:“我跟他说,有一天,我们也许会穷得没有钱。他就做船夫,我就做船娘。锦儿,那时候儿,你就已经嫁了人,有七八个孙子了。我们家有老朋友来,我就到你们家去借一只鸡,回来杀鸡预备酒,请朋友吃饭。你觉得怎么样?”




  锦儿说:“少奶奶,您真会开玩笑。人不穷的时候儿,说说过穷日子开开玩笑,倒是蛮好玩儿。”

  荪亚解释说:“她说这话是因为他要我去做官儿,我说我不能,她才说的。”

  木兰说:“不是,我是问你想做什么。”

  荪亚说:“我来告诉你我要干什么。我是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锦儿说:“人生做什么好,少爷当然知道。”

  木兰说:“可是天下没有这种事。问题是,你有十万贯而在扬州过活呢,还是要驾鹤远游呢?你若能驾鹤远游,也就不要到扬州了。这两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听我说,还是当个船夫吧。”

  木兰于是吟出一首自己心爱的诗来:

  兄抛渔网赴中流

  妹撒钓丝待上钩

  尽日得来仍换酒

  雨后空舟归去休

  荪亚说:“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会成个诗人。我喜爱你前几天对我引用的邓景扬的那首诗。”

  木兰问:“哪一首?”

  荪亚背诵出来。那首诗是:

  人本过客来无处

  休说故里在何方

  随遇而安无不可

  人间到处有花香

  木兰问:“你真是爱这首诗吗?那么你是宁愿骑鹤遨游而不去红尘万丈的扬州了。咱们去萍踪浪迹般畅游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这当然办不到。将来总有一天会吧,是不是?”木兰这样轻松快乐,荪亚真觉得心旷神怡,他说:“听来真是诗情画意。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愿以偿,谁又敢说?”木兰大笑:“暂时说一说,梦想一下儿,又有何妨?比方这种梦想不能实现,做不成渔翁船夫。将来你飞黄腾达做了国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为大官夫人,也蛮不错呀!那时候儿再一齐想起来笑一笑今天的痴想,不也很有趣吗?”

  荪亚说:“你真是妙想天开。以后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木兰说:“那么我就叫你胖子。”

  其实木兰说将来她和丈夫有自由时再去游山玩水的那种快乐,现在她也并不是享受不着。她意思指的只是去游远处的名山,如陕西的华山,安徽的黄山,河南的嵩山,四川的峨嵋山,再到南方繁华的城市如苏州、杭州、扬州。这是她生平的愿望,朦胧的幻想。如今正在北京,北京的自然之美,生活之乐,已经尽美尽善,她已经在享受人间的福气。

  木兰的公公婆婆,不久发现木兰有一种毛病,也可以说是两种毛病,就是以年轻妇道人家而论,太爱出去。第一件是她太爱和荪亚出去吃小馆儿,第二件是太爱出去逛公园,逛市郊的名胜古迹。她和曼娘太不一样,曼娘大多的时光都是消磨在家里自己幽静的庭院里。再者,这也会使曼娘受到熏染。公婆二人真有点儿恼她。

  木兰现在,在荪亚看来,真是有点儿莫名所以了。她是随季节而改变。她的外号是“妙想夫人”,果然是随时妙想天开的。她似乎是有意对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反应。在冬季则平静沉稳,春来则慵倦无力,夏天则轻松悠闲,秋来则舒爽轻快。甚至连她头发的式样也随之改变,因为她喜爱改变头发的梳法。在冬天下雪的早晨,她穿鲜蓝的衣裳,花瓶里插红石竹带有樱桃状的小果实,或一枝野桃,或一枝腊梅。在春天,尤其是仲春,杨柳初展鹅黄小叶,或暮春时节,法源寺丁香盛开之时,她要睡到日上三竿,头发松垂,有时身着睡衣,穿拖鞋,立在院中,整理牡丹花畦。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节,因为她那院子是专为炎热的夏季而设计的,比曾府上所有别的庭院特别宽大,特别敞亮。各处有石凳子,立鼓状的瓷墩子。院子的西边儿有格子凉亭,上面爬满葡萄蔓。凉亭下有一个石头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盘。在夏天的清晨,仆人收拾屋子之时,或是在下午快近黄昏时,她常和锦儿或是荪亚在那儿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长的藤椅上看小说。秋季到来,在干爽的北京九月十月,她不能关在屋里。有一次,她和荪亚到西山别墅去,在西山姚家的别墅,荪亚生平第一次看见木兰的脸上流下了眼泪。那时节,她往远处看,只见一片丹红的柿树林,在近处,只见农夫的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水上游荡。这时流眼泪,被荪亚看见,她很不好意思。她是要改这个老毛病,但是改不了。

  民国二年秋天,木兰在逍遥游览中,消磨时光。她现在已然结婚三年,以一个已婚妇人之身,随同丈夫出去游玩,比未婚当小姐时,是自由得多。并且,在民国时代,以前是属于宫廷中的花园,湖泊,有名的建筑,现在都已开放供老百姓游览。她去游北海,中南海。这“三海”,分几天才游得完,其中包括光绪皇帝被囚禁的“瀛台”。又到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坛”,民国后改为中央公园,园中苍松翠柏,皆百年老树。木兰最喜欢的是中央公园后面,正对着紫禁城的御河,那里游人稀少,非常清幽,木兰常和锦儿、荪亚一同去。全家去游逛的地方,则是更为重要也更大的名胜,如南海,故宫,以前是皇家的禁地。到这等地方去的时候儿,曼娘是在大家催请之下才和大家一齐去。只围着金銮殿的高石头台基走一圈儿,就把曼娘累坏了,因为那个广大的地方可以容一万二千人呢。她到现在还是像以前一样腼腆矜持,在人多的地方儿仍然不肯向四周围多看。曼娘已经身体很疲劳之时,木兰却因为宫殿建筑的宏伟壮丽,气象万千,精神上也看得疲劳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7楼 发表于: 2007-09-28
曾先生开始说他不赞成这种游玩。木兰一次在夏天清早,吃早饭之前,同丈夫到景山以西御河的岸边去,离家很近,趁清露未晞之时去闻荷香。她带了一个玻璃瓶子,在荷叶上收集露水珠儿,以备烹茶之用,在岸上斜身伸出胳臂,若不是荪亚及时一把揪住她,她差点儿栽下河去。

  她,还有丈夫荪亚,都饱吸了夏日清晨的芳香。但是一回家,听见锦儿说,曾先生听门


房儿说他们俩一大早晨就出去了,曾先生对于这位“疯少奶奶”,嘴里曾经嘟囔了几句话。木兰一听说,赶紧去见公公,拉着荪亚,手里还拿着那个露水瓶儿。

  她说:“爸爸,您早起来了。”

  曾先生正在看报,没抬起头来。木兰又转向婆婆说:“我们俩到御河收集荷叶上的露水珠儿去了。这个可以留着沏茶。”

  曾太太说:“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俩那么大早晨出去干什么去了。”

  曾先生抬起头来说:“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呢?派个用人去也就可以了。”

  荪亚说:“我们也是要去看荷花。”

  木兰不敢再说什么。

  父亲说:“咱们家里不是也有些个盆栽荷花吗?还不够你们看的?”

  木兰说:“在御河里有一里长,都是荷花呀。花儿开得真美,气味好香。”

  做父亲的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美!香!你认为是诗情画意,是不是?可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应当那么老往外头跑哇。不分早晚,一个年轻女人,在外头教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曾先生知道在荷叶上去收集露水沏茶,是读书人的雅事,等他一听说他们俩出去是为了这件事,他觉得这也不能算木兰的什么大过错。他知道木兰禀性风雅,可是女人禀性风雅,喜爱诗词歌赋,他可有点儿不以为然。因为诗与情爱有关,情爱就会使女人堕落。他差一点儿要说出贤德的女人是不宜于舞文弄墨的。至于青楼歌女,那可以;对于良家妇女,就太不相宜了。

  曾太太还宽大。她说:“孩子们年轻,难免傻里傻气的。木兰天性就喜爱这些东西。她既然是和荪亚去的,也不能算什么错儿了。”

  父亲说:“木兰和荪亚,你们俩听着。我倒不介意你们做这些年幼无知的事,偶尔下午到中央公园去一趟,也无妨。可是你们要知道,公园这个地方儿,现代的男女学生,各种身份不同的年轻人,都去游逛。还要记住,你嫂子是个寡妇,公园是她最不宜去的地方儿。我可不许你们带着她去,除非你母亲和老太太大家一齐去。你们俩也不要天天儿去跑。咱们家里也有花园子,你们应当知足才是。”

  不错,在那种年月,木兰未尝不可以算做是个“不规矩的”女人,所以从这一方面看,她也可以说是个“坏”儿媳妇了。

  今天早晨,曾先生说话的腔调儿很直正,但是并不严厉,事情也就算过去了。木兰此后下午出去散步的时间缩短了些,总想办法约婆婆一齐去,这样就有所恃而无恐了。一个礼拜天下午,甚至老太太,曾先生也一同前去,还有桂姐,曾太太,全家都参加。曾先生这样出去游玩,也有他正当的理由,因为他是陪伴着老太太,这仿佛是在为人子者向母亲尽孝道,这样做会使母亲欢喜。认真说起来,他也许觉得和家人在古松老柏树下坐着喝茶,看御河对面皇宫金黄的殿顶,确是心神舒畅的事,但是他却不使心头的快乐流露出来。

  有几次,木兰也要曼娘一齐去,曼娘不去,她就和荪亚单去。回来之后,她就兴高采烈把那次出去的见闻向曼娘说,并且最后说:“下次你一定要去,我替你向妈说。”但是曼娘总是说:“最好不要。我倒是愿待在家里。兰妹,你知道,我跟你的地位不同。”

  有一天晚上,曾先生的恼怒可说是到了极点,那是木兰和荪亚带着曼娘和小阿瑄,在前门外一家饭馆儿吃完了晚饭之后,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曼娘有生之年第一次看电影,也是最后一次。原因是曾先生认为电影是伤风败俗的。他们原来并不想去,也曾经告诉母亲说吃完晚饭就回家的。就伤风败俗而论,在中国戏台上和在西洋电影银幕上,都是一样。全家的女人,在固定的时候儿,如逢年过节等,是一定去听戏的,那是风俗。可是西洋电影就不同了,因为影片上有女人,浑身赤裸裸,观众都看得见,还有男女亲嘴,在中国戏台上是决不允许的,还有男女搂抱着来回转,叫跳舞。在中国戏台上,男女戏子也表演调情,当然不假,但是只限于眉目传情,最坏也不过在身段儿及手和胳膊姿势上,暗示一下儿而已。当然不抱住对方拼命转圈儿,让群众看见女人赤裸的背部。看西洋的这类影片儿,外表上认为令人厌恶而心中窃喜的,并不止曾先生一人。在王府井大街附近有一家新电影院。有一次因为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样子,曾府全家一齐去看,曼娘赶巧生病,没有去。

  电影上演出一个夜总会,有一个范伦铁诺,吻一个少女,一直吻了大约十秒钟才松开。

  桂姐不由得吃吃而笑,曾太太觉得很有趣,曼娘的母亲只在黑暗中觉得脸发烧。

  老祖母看得十分开心,她说:“真奇怪!他们怎么会画得出来。那个人抽烟的时候儿,好像烟真从他鼻子眼儿里冒出来一样。”

  木兰觉得外国女人好像只穿着内衣一样,看得几乎看呆了。曾先生觉得那些洋女人的腿很美,但是认为青年男女不应当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8楼 发表于: 2007-09-28
 那一次之后,他单带着桂姐去看过几次,可是不许女儿爱莲、丽莲一同去。对曼娘他倒没有特别明说不许去。在电影的默片儿时代,在电影院里观众是可以说话的,也和中国戏院里的老传统习惯一样。茶房端茶,在大池子里“嘿!”一声,穿空扔过热手巾帕儿,另外一个茶房说时迟,那时快,早一把接住,担保干净利落,就好像在青天白日里看得那么清楚。所以有时候儿,观众看见热手巾帕儿的黑影子,从银幕上一飞而过,所以在电影院里说话并不算打扰别人,正如同在外国宴会上可以和旁边的人闲谈个没完,因为别人也是一样说话。


但是声音往往越说越大,对方才能听得见。演这类电影时,有一次,银幕上演一个去交际的妇女,穿上夜礼服要出去参加宴会时,台下一个老绅士从座位上立起来,向观众大声说:“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儿满满的,却毫不遮盖;下半身儿空空的,却偏要遮盖。在上边儿,没褂子;在下边儿,没裤子!”观众吼声雷动。一个洋人在后喊叫:“Quiet!”叫观众静下来。出乎洋人的意料,这位中国老绅士不但懂他的英文,而且转过身去,用漂亮的英文把刚才说的中国话的意思说了一遍。洋人大惊,也因老人妙语诙谐而大笑。北京的洋人,后来渐渐知道这位老哲学家叫辜鸿铭,提到他都肃然起敬,无限仰慕,这反而更鼓励起这位老人加甚揶揄西洋文明。他曾在英国爱登堡大学念书,回国来之后,成了个很乖僻的人,对自己的辫子,自己穿的老式衣裳,都非常自负,并且以这样外表作为伪装。在火车或是饭店,若听见洋人用洋文批评中国,他就出其不意,使洋人大惊。不管洋人是用英语,德语,法语说话,那都没关系,他都能以同样语言回答。辜鸿铭虽然讽刺文明,不知为什么,他却爱吃西餐,爱看西洋电影。你不能说他是装腔做势的人,因为他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即使说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也罢,北京的洋人却因为他的才华机智,而不以他的尖酸刻薄的话为怪。后来,木兰由诗人巴固,认识了这位光怪陆离的学者。

  那天晚上,在饭馆儿里,木兰、荪亚、曼娘,饱餐美味沙锅鱼头,随后一道菜,是刚上市的既鲜又嫩的豆子。荪亚,一如往常,吃得舒服,喝了几杯酒,兴致极佳,木兰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现在浑身三万八千个汗毛孔都感觉到快乐,脸又热又红。这时候儿,他就常常清嗓子,因为比平常痰多。

  他出主意说:“咱们去看一场电影儿怎么样?”

  曼娘说:“我觉得我不应当去。”

  木兰说:“父亲反对看电影儿。”

  荪亚说:“全由我负责。这种娱乐,不能不看。实在太妙。”

  曼娘说:“到底像什么样子。我都没法儿想像。”荪亚说:“就是在一块白布上,像画儿一样。可是上面的东西都动,是活的。去,去!”

  于是他们就去了。那天的电影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是丑角儿卓别麟演的,他的手杖,裤子,两只脚,特别惹人发笑。曼娘有生以来还没有像那天笑得那么多。

  可是曾先生曾太太老早就等他们回家,已经心情很不安了。大概十一点半他们才到家,曾太太大喊一声:“你们到哪儿去了?”

  荪亚说:“我们到戏园子去了。”

  曼娘说:“我们去看电影了。”话说得太天真太老实了。父亲大吼说:“什么!木兰,这都是你的主意!前几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电影这种东西,寡妇能看吗?”

  荪亚解释说:“我说要去的,我带嫂子去的。”父亲说:“够了。曼娘,你若现在知道你错了,我就不怪你。不过以后不许去。至于你呢,木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还带她去。她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寡妇。不要再拉她往外跑,让她分心。要去的地方儿没完呢。”

  木兰,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却没有眼泪,她说:“爸爸,我真不对。”公公从来没对她这么严厉过。荪亚又说:“都是我不对。今天演的是一个笑片儿。我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是卓别麟演的。”

  父亲的担心,现在松了下来。他过去看过卓别麟的笑片儿,也很快乐,并且一想到卓别麟的怪样子,恼怒也变得温和了不少,但是不肯笑,只是说了声:“噢!”

  木兰和荪亚回到自己屋里,木兰说:“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知道这种情形。但是当时我只想让她至少看一次电影儿。”

  荪亚说:“我应当负这个责任。可是爸爸不信我的话,咱们得让他老人家知道,时代变了。咱们不能把大嫂这么关起来。这么把她看得紧紧的干什么呀?”

  木兰说:“这个,你可以跟爸爸说。我不能。”让木兰心里生闷气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娘来到她屋里,怪她带她去看电影儿。

  木兰问:“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曼娘说:“一点儿也没有。我能看一次电影儿,也高兴。但是咱们应当听父母的话。我不看也没关系。你若不想,也不去看,日子过得还不是一样的好舒服。我妈说电影里有些东西不很好,她和公公的看法一样。”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9楼 发表于: 2007-09-28
24章 体仁向善 木兰生子
北京有一个地方木兰还没去游玩过,那就是圆明园废址,觉得心有不甘。

  那年秋天,木兰和丈夫在西山住了几天,她曾提说在返回北京的途中,到圆明园去看看。在往颐和园去的大道上,看见沿着大道有旧圆明园一里长的围墙,她由墙头上,往里看得见丘墩的顶端和废基的浮光掠影,又从一小段墙破处看见空地和池沼,已经蔓草丛生,芦苇遮蔽,只呈现出一片乡野的荒凉光景。




  木兰还把那个地方想像得富有帝王家的富丽堂皇。现在若去游历,非立夫陪同前去不适宜,因为那种残砖废瓦前代的遗物,只有立夫才喜爱。几年前在什刹海看洪水,木兰曾不经意说出将来一同去游圆明园。当年她和他那个未践之约,现在是既秘密又神圣。当时那段谈话,如今在她的记忆中,是袅袅不绝,犹如未完的乐曲。荪亚也曾喜爱那一带废基,但是去游此地没有立夫相伴,她觉得,未免难以尽其雅兴。所以木兰曾经向荪亚说过:“找一天咱们邀莫愁和立夫一齐去会更有意思。”

  荪亚说:“爸爸会反对。”

  “我爸爸不会。立夫常到我家去,我爸爸让他见我妹妹,并且同一桌子吃饭。结婚之前就这样儿,和我们结婚以前是不大相同的。”

  荪亚说:“那么,咱们去邀请他们。”

  木兰说:“立夫喜爱那些残基废墟,你知道。我以前有一次答应和他一同去游圆明园……你嫉妒不?”

  平易近人的荪亚说:“为什么嫉妒哇?”

  所以俩人决定那次不去游圆明园,一直回家了。

  事实上,立夫是时常去看荪亚夫妇,因为荪亚对立夫的才能表示坦白真诚的爱慕,他和立夫已然成了朋友。荪亚对木兰说:“在你们两姐妹之间,你妹妹有福气。你知道,我不中用。在这个世界上,我能有什么成就呢?对我这位妙想天开的小姐,我唯一足以自夸之处,只是我有娶一位贤妻的命罢了。”

  木兰深为丈夫的自我贬抑所感动,不由得说:“我的贤良的丈夫,你也不坏呀,胖子。”

  荪亚说:“女人对男人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你看华太太对你哥哥的影响多么大!”

  木兰深表同意说:“确实是可惊。我真愿多了解那个女人点儿才好。”

  实际上是这样儿,在华太太的直接影响之下,木兰她哥哥是改过自新了,这是根据体仁自己的话。体仁已经戒了大烟,每天到铺子去上班,每夜经常回家。

  华太太现在已经是一家古玩店的女店东,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女人。

  木兰结婚之后,应当说是看见木兰送嫁妆的行列之后,华太太对体仁就变了一个想法。银屏的死给她的感触很深。在她和姚家的这位巨大家财的继承人,他们便对死者共同的悲伤之下,发生了真的感情。她以前是把体仁看做一个傻小子,供养着他,还不是为了他的钱?她也确实得到了好处,因为银屏死了之后,体仁把银屏的一部分首饰陪葬,就给了华太太。那些等于三四千块钱的遗产,她就开始想怎么运用。加上体仁以前直接送给她的,她已经有五千块钱。所以革命一起,有些旗人破了产,她买过来一家古玩店。对方是漫天要价,大洋壹万元,她还到七千五。她告诉体仁现在到了做古玩生意的好时机,因为旗人要大批卖出宝物,会像粪土一般的贱。收买旧货的打鼓儿的,在后门儿从在旗的女人手里买镀金的旧香炉,也不过二十个铜子儿,古玩商从他们手里再花几块钱买到手。华太太对这行生意很有眼力。体仁答应给她拿钱,凑够钱买下那家古玩店。

  所以,现在华太太在前门外有一家古玩店,也认得些在旗的人家。她仍旧用那古玩店的旧伙计,他们也正好极愿保有那份职业。她收养了一个孩子,现在安居乐业,过一个体面的中等生活。她一生也算乐够了,从体仁身上得到的好处也不少。为了求良心之所安,现在打算使体仁改过向善,重做新人。

  体仁向立夫说,华太太去年责骂他,谁也没有把他责骂得那么严厉,他甘心听她责骂,若是他妹妹那么骂他,他是不肯听的。华太太骂他“笨蛋”,骂他“傻小子”,还骂他“该死的蠢才”。

  华太太向他怒吼:“你活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你要享受人生啊。要享受,就享受!你要女人,就找女人!你要钱,你有钱,要对你父亲好才是,不然,你会一无所有。我知道父亲和儿子脱离关系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像我嫁的丈夫一个样。我知道穷的味道,当东西,借钱,十几天前就为付房租钱害怕。为什么放着正路不走,要跟父母作对,冒家庭跟你脱离关系的危险?你父亲万一把说的话真的做出来,把财产分散,或是捐给寺院,你怎么办?赶紧头脑清醒一点儿,不然我也不要你这个笨蛋朋友!”

  于是,他每次到她那儿去,她就教训他,让他早点儿回家。他听从了华太太的规劝,决定戒绝鸦片烟。

  次年春天,木兰随同丈夫家人返回山东,住了几个月。祖母要回故乡,趁自己活着,修建自己的坟墓。过去半年她不住提这件事,好像这件事在她心头上很沉重一样。曾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好久没有返里一行,再说,这时北京上海之间已经有铁路,自然方便得多,何况老太太还想坐坐火车这种新鲜玩艺儿。荪亚也一同去,直待到清明节,要上班办公,才回北京。荪亚和木兰一直待到这次返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木兰的第二个孩子快要生了,她不能冒险坐火车回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0楼 发表于: 2007-09-28
 在山东的一段日子里,荪亚帮着设计坟墓。照老祖母的吩咐,请来一位风水先生。听从他的主意,砍倒了一棵高大的树木,因为从坟墓远望时,那棵树挡住了阎王殿的远景。老太太愿意躺在坟墓里时,能直接和阎王殿交通来往。

  五月初一,荪亚得了个儿子。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个孩子是五月的末一天生的。这第二个孩子却生在五月的头一天。虽然木兰骨架子小,生两个孩子却没有困难,这当然是结婚


早的关系。这是曾先生夫妇第一个真正的孙子,两位老人家真是欢喜。曼娘的儿子阿瑄,现在十岁,那是收养的。素云一直没有生育,颇使公婆失望。曾先生以前曾听人传言说木兰这个新时代的女人,赞成“节育”那种办法。他对这种想法很恼怒,但是连向荪亚也不好直接问起。所以在木兰生了第一个女儿之后,这三年之中,他等生第二个孩子,等得好不焦躁。现在满天的疑云已经完全消散,人人皆大欢喜。木兰生了个儿子,算身为儿媳妇的,对家庭尽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也最正常的本分。这个儿子起名叫阿通。

  木兰的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她女儿的名字是阿满,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女儿的名字。

  荪亚问她:“为什么叫阿通?”

  木兰回答说:“是向婆婆表示敬意。”

  “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陶渊明的《责子》诗吗?其中有两句:

  通子垂九龄,

  但觅梨与栗。”

  “这诗和我妈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木兰解释说:“这是个典故。你母亲叫玉梨。咱们的孩子叫阿通,他不是老想梨吗?若不怕和她的名字犯忌讳的话,应当叫思梨。”

  荪亚把这起名字的用意向父母解释了一下,他们觉得木兰很聪明。曾先生曾经告诉木兰,千万不要起太俗的名字。木兰的审美情趣不同凡响,曾暗地笑牛怀瑜的孩子的名字都落俗套,完全缺乏高雅的意境。她父亲给她姐妹起的都是古典名字。她父亲曾经告诉她,最好的诗人作家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都很简单,就如同日常生活里重要的东西,都是平易自然的。她父亲说:苏东坡为儿子起的名字是“过”,意思指的可能是“横过他父亲的院子”,就犹如孔子的儿子一样,更可能意思是“一个过错”。袁子才的儿子只是叫做“阿迟”,因为这个儿子是父亲晚年生的。因此木兰的弟弟的名字是“阿非”,表示“过错”,或是“不对”,和苏东坡的儿子名字叫“过”一样。但是他父亲起这个名字“非”,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上“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是觉悟的意思。木兰的父亲也告诉过她有所谓雅人之俗一事。在人生各方面,人会由常人之俗进入雅人之俗。只有少数人能脱离雅人之俗,而回到俗人之淳朴自然。比如牛财神牛大人,决不肯让他的孙子起个名字叫“过”或是“非”。若不叫“国福”,“国辉”,或是“光祖”之类他是不满意的。甚至受过教育的庸俗之辈,都抱着一本《康熙字典》寻找晦涩难解难读的字,用来代替平易自然的字,因为怕平易自然的字太俗!

  木兰不敢把起名字的看法向公婆说明。她觉得平亚、经亚、丽莲、爱莲之中,“爱莲”这个名字最好,因为简单而高雅。而所有这些名字之中,荪亚最好,因为这两个字很平易,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声音听着好。

  木兰生下这个男孩子,在她本身起了一个大的变化。并不是她爱阿满的心减少,而是她爱阿通的心加重了。不幸的是阿通也长了个扁鼻子,像他父亲,但眼睛很美,像母亲,肉皮儿极细嫩。荪亚现在看出来木兰有点儿不同,好像这个儿子是头一个孩子一样。她照顾孩子很认真,对自己的衣裳有点儿漫不经心。大概有一二年的工夫,她那游玩风景名胜的热情几乎全已消失,到外面吃小馆儿的兴趣也渺不可见。母性的力量,把她降低到与普通妇女了无差异。荪亚一提到往什么地方儿去,她总是不赞成。荪亚觉得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也降低下来,并且自己的地位渐渐被儿子取而代之了。

  木兰现在是真正快乐,她正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是她丈夫完全不能了解不能体会的。他是初次看到木兰像个母亲。所有木兰那些母亲般的动作,如同抚爱婴儿,在怀里抱着吃奶,坐的时候儿,把一条腿架在另一个膝盖上支撑着孩子——小姐若摆出这种姿势是观之不雅的,她对小孩子儿的低声细语,她口中念念有词般对婴儿说话,他不能懂而婴儿能懂的话,她的脸和乳房的形状的改变——这一切都使他感觉到喜悦,却又大惑不解。阿通因消化不良而生病,木兰真正一个礼拜的工夫不睡觉。他觉得自己原来并没有能够真正了解木兰,但是他却开始了解女人。他觉得自然创造女人的时所付与女人的头脑之复杂,非男人的头脑之复杂所能及,使女人头脑这样复杂就是供母性之所急需,使女人的头脑和个性发展成功,能比男人的头脑更切合实际生活的需要。荪亚原以为木兰天赋有超现实的性灵之美,可是现在他看见木兰也是真实的肉的人间世的一面了。可是,肉也就是灵,并且肉的神秘比灵的神秘更伟大。所以木兰身上的母性所达到的深度,不是荪亚所能了解的。

  每逢小儿子有什么问题,木兰总是轻视荪亚,把他看做是一知半解,不足深信,荪亚因此会不高兴。关于调养孩子的事情,荪亚出的主意,木兰总是视为无足轻重,木兰把自己则看做是内行,是高手。她虽然常常证明事情是做对了,但是荪亚之不愉快并未因之而稍减。关于婴儿的问题,妻子居然对锦儿的话比对他的话更相信!不幸的是,母性这门学问,始终未曾经千百万这样的母性专家撰写成书,但是这门学问的奥秘,锦儿,木兰,曼娘,还有别的女人,自做小姐时就已然精通了,而荪亚却无法一窥其门径。他也像一般做父亲的一样,只能做个局外人,从旁观看,可真觉得尴尬,好在不久就自认无知,听天由命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1楼 发表于: 2007-09-28
 由于几次偶然的巧遇,人间确是有这类情形,木兰竟会成了暗香的主人。暗香就是和木兰被义和团红灯照那个德州婆娘关在一间屋里的难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她们是被运粮河上的绑匪拐卖的。

  曾先生曾太太生了个孙子,高兴之至,答应再给木兰买个丫鬟伺候她,也特别照顾婴儿。锦儿过去一直照顾阿满。木兰怕锦儿走远,就使锦儿嫁给曾家一个年轻的男仆,条件是锦


儿仍旧伺候木兰。锦儿既嫁个丈夫,又得以在曾家继续安然过舒服日子,尤其是她和木兰的情分已经超过主仆的关系,当然是喜出望外。锦儿喜爱曾家一个老实又英俊的男仆。名字叫左忠。丫鬟选择丈夫比富家小姐自由得多,这么嫁了,当然很好。锦儿在木兰祝福之下嫁了出去。左忠不费一文钱,白得了个好妻子,和妻子万分喜欢,到木兰院子里来伺候。左忠专管外面的差事,锦儿算木兰这个院子的管家,支配监督别的仆人,同时照顾阿满。

  在山东找个女仆自然没有难处,但是曾太太找个伺候自己孙子的,非上好的用人不要。有几个女用人愿意来曾家做事,都令人不满意。木兰和荪亚都厌恶粗蠢的乡下丫头。一天,凤凰的姑妈来探望,告诉他们说城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正在退掉房子,辞退用人,她答应去给问一问有没有合适的女用人。两天之后,她带来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曾太太叫木兰出去亲自看看她。那个姑娘很羞怯,不爱说话,穿得有点儿破烂。从来没受过什么人的恩德,她也不敢存心再得到什么人的救助。她过去的主人家道中落,她也只是粗食破衣,勉强过活。不过她长得样子并不坏,看来天性温和,木兰心想就雇用了她。

  木兰问她:“你照顾过小孩儿没有?”

  那个姑娘很从容地问答说:“照顾过。”说话的样子好像对自己任何遭遇概不关心,觉得自己伺候了一家再去伺候另一家,任凭命运摆弄,自己根本无所谓。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暗香。”

  木兰听了,自己慢慢地重复了这个名字一遍,一边儿心里思索,“以前在什么地方儿听过这个名字呢?”忽然想起来,那是十几年前跟她一起关在德州人贩子家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她很激动地问:“你多大?”

  “十九。”

  “你父母还在吗?”

  “我没有父母。”

  那个姑娘现在开始抬头看木兰,看见木兰显得那么美,那么阔气,又那么和蔼。

  木兰又问她:“把你自己的身世告诉我。你都到过什么地方儿?”

  那个姑娘回答:“少奶奶,我照顾过几个孩子。您若看着我中意,就算我的好运气。我自己别的方面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些年来一天一天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亲人吗?”

  “我六岁的时候丢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亲人。”木兰又问:“你记得你在哪儿丢的吗?”木兰想使自己镇静下来,几乎不敢听她的回答。

  “是闹义和团的那年,我在德州附近找不到父母了,就被他们卖给天津的一个人家。后来我又来到这个城里住。”凤凰的姑妈正站在凤凰的身旁。她说:“少奶奶,她是个好姑娘,又喜爱小孩子。您雇用她吧。”

  凤凰的姑妈大感意外的是,木兰竟然没有理她,只向那个姑娘说:“跟我到屋里来。”那个姑娘默然无言跟她走进去。两个人一走进屋里,木兰关上门,攥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

  “你记得跟你关在一块儿的有个姑娘叫木兰的吗?”那个姑娘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记得,有一个姑娘,几天之后,他们把她送还了她的父母。我记得她的名字是木兰。”于是少奶奶说:“我就是木兰。”刚说出口就流着眼泪把暗香抱起来。事情那么突乎其来,暗香都吓呆了。走厄运的人有时会突然交好运,那好运来临得往往那么古怪。暗香不肯相信眼前的事会是真的。

  暗香很客气地问:“大概您弄错了吧。那位姑娘也是和您一样好心肠。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呢?”

  木兰说:“当然,一点儿也不错,我就是木兰。你记得那个姑娘比你大吗?那时候儿我十岁。我比你去得早。你记得那间小屋子,窗台很高,窗子很小,还有那个胖娘儿们?你记得我是由北京去的吗?我还答应你让我父母也把你赎出去,你记得吗?”

  这些话像鼓槌子一样,重重地打进暗香的耳朵,渐渐唤醒了她一连串已然忘记的记忆。她脱口而出的是:“你走的时候儿,你告诉那个老婆子把那碗枣儿粥送给我吃!”暗香现在算弄清楚了,她眼前正是木兰,她开始哭起来,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哭过。少女卖给狠心的女主人,往往心肠会被折磨得变硬,不管忍受什么虐待,也很少哭泣,即使挨打,也不易哭泣,可是遇到仁慈之心就大不同了。她跪在木兰之前,几乎疯狂的样子,她说:“好心的少奶奶,我叫你亲爹亲娘吧。我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无亲无友,孤苦伶仃。为什么你那么有福,我这么受罪?你找到了你的父母,我却找不到我的父母……”

  她要给木兰正式磕头,但是木兰把她扶起来。主仆二人,四目相望,半晌无语。

  最后,木兰说:“你跟我在一块儿过,照顾孩子吧。我会像姐妹待你。”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2楼 发表于: 2007-09-28
暗香说:“若是这样儿,我的受灾受难的日子就算满了,我要烧香念佛,谢天谢地。”木兰现在真不好意思出屋子去。

  “你要不要回去拿什么东西?”

  “我还有什么要回去的?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这两只手。”




  木兰低声说:“开开门,告诉她们你要在这儿。别的什么也别说。再把门给我关上。”凤凰和别的人在外头都吓呆了,因为听见屋里有哭声,而且在青天白日把屋门关上,也是极怪的事,尤其是和一个陌生人在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木兰听见阿满的两只小手儿在门上敲,就让暗香去开门。锦儿和阿满进来。木兰把这件秘密告诉了锦儿,要她给暗香找衣裳换。

  但是对女人而言,正如人常说的,女人嘴不严,不是因为事情太好而不能不说出去,就是认为事情不值得保密,而说出去。锦儿刚一出去,就把这个天下奇闻告诉了曾太太和别的丫鬟。大家听到之后,一涌而至,想求木兰和暗香俩人亲自告诉她们。

  木兰说:“万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这样儿。你想,凤凰的姑妈若不来串门儿,她若不是偶然听说那一家要腾空房子辞去用人,我就回京了,怎么会遇见她?虽然我们都在这个泰安城,又有什么用?”

  凤凰说:“这当然是天命。我姑妈说事情是这样儿。我姑妈的孩子把一个筛子掉在井里了,她就到邻居去借绳子和钩子,打算去捞筛子。她在邻居碰见另一个女人,就停下来在一块儿说话,才听说丁家要腾房子。若不是天命,为什么她的孩子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那时候儿把筛子掉到井里?所以呀,一切都是天命,天命一定,谁也逃不过的。”凤凰的话说出来,大家越发觉得这件事不是寻常,暗香,在大家眼里看来,是老天爷赏下来伺候木兰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3楼 发表于: 2007-09-28
25章 富商购王府 慕兄势劣妇交娼优
那年六月,木兰和家里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经亚那段日子在家照顾房子,现在素云也回来住了。

  经亚沉稳而安静,细小的事情也颇为经心,自己的事情总是尽到职责,对经常办理的公事从不感到厌烦或是反对,荪亚则不行。经亚向来不问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问为什么一个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时间起床,走同样远的一段路,到同样的办公室,跟老是


抱有同样意见的人讨论同样的问题,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职员,再送到主管官长,然后再送到另一衙门的另一科,这件公文里也许有一项建议,这项建议也许是有四句话,或许是一共十六个字,这项建议也许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项主文也许是引用别的机构送来的公文的几句话,上面冠以“实据”,下面以“奉此”作结,而称这种公文是统治全国的东西。其实他没看出这种公文的可笑之处,因为全部过程只是抄写而已。因为引括来文作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内容,或是在与附加部分的长度相比,都是来文为主,而附加的建议往往也只是请对方机构注意,并对原文主旨敬请明察而已。原来最初处理此项事务的机构所做的建议,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体是引用原文,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这样的公文并不罕见。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结构,可以大略如下说明之:

  为某某事件 此由

  案据某某局呈称:“案奉某部令开‘……’等因,奉此,理合呈请钧署如何如何。”

  等因,准此,除将该件附呈外,窃查该局意见尚无不合,是否有当,理合呈请钧核示遵。

  “钧核”和“明察”总是毕恭毕敬的写在纸上的顶端。

  中国办公的诀窍儿,官场用对称和谐温文尔雅的两句话表达出来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哲学另一个说明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个说法极对,是保持官位的秘诀。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请他“明察”,要请他“钧核”的道理。

  经亚为人老实,头脑清楚,做事也还相当努力。但是不聪明,无才华,天性又不善处人,不善交际应酬。倘若有强有力的后台,按理应当做官做到内阁大臣。现在他老丈人牛财神已经失势,也只能做个低级员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实谨慎,使素云大为烦恼,使素云极为失望,在内心是满看不起他。此外,他还有怪里怪气的习惯。有时候儿,他走了几百步出去之后,还要回来看看他的雨伞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没有。他若叫仆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话要重复三四次,然后再问是不是已经听清楚。在仆人已经出门之后,他又把他叫回来,再说一遍。他倘若要买十个咸蛋,他要说十个,再说两个五个,旁边儿站立的丫鬟都会偷偷儿地笑他。有一次,他和素云出去买一顶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头儿,走到王府井大街北头儿,还没打定主意买不买,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当着经亚的面儿,素云把这件事告诉了经亚的母亲,大声说:“我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么无用。”

  曾太太觉得应当替儿子辩护才是,于是说:“他从来就小心谨慎。这样才能不招祸端。小心无过患。”

  经亚反驳他太太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像你哥哥。他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答应过三天给人找个差事,答应过五天请人吃顿饭,话说得郑重其事,结果心里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应请一个人在礼拜六晚上吃饭,到了礼拜六,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吃饭。他连给人打电话道歉,或是找个借口都不。下礼拜遇见那个人,吃饭的事连提也不提。我永远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素云说:“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个样儿。因为你太把你说的话当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木兰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仆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没有她不行,已经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乡下青年,因为是小时候儿订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给安插一个差事,但因为人太老实,只好让他去管花园子。木兰曾经问雪花是不是对丈夫满意。雪花说她早就知道他老实忠厚,不过他比城市里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为抱着这种看法,所以她也快乐。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兰不在家那些日子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处多么难呢。她心情好的时候儿,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们一定得输钱,不然她就大发脾气。第二天早晨,我们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爷已经上班去了几个钟头。还有记账这件事!不要说富家小姐不爱钱。我们玩儿的是小注儿,一个小钱儿她也不会忘。上个月,我领我的月钱,她说:‘雪花,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这是你的月钱一块八毛四。’我这个主人家有这么一位少奶奶,我真丢脸。现在我可知道怎么才能成个财神爷了。有一天,她在前门外瑞蚨祥绸缎店买了一件洋衣料儿。等在另一家看见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变了卦。第二天,告诉老卞去退回先买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经剪过,人家怎么收回呢?她说:‘当然他们可以收回。我们家过去常常把买的货退回的。’老卞只好去办,还得自己花洋车钱,因为二少奶奶说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柜的把货收下,只因为是讨好我们这老主顾,但是说只好当零头儿卖了。她不在瑞蚨祥买,是因为在王府井大街看见了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去买了那块料子,裁缝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来了,她发现裁缝不细心,看见贴滚边时用的浆糊在衣裳下摆的一个角儿上弄脏了一点儿,也就有大拇指那么大,没有什么要紧。她大发雷霆。让裁缝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儿钱退回。那块料子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最后,裁缝千央求万央求,答应退给她十五块钱。那个裁缝说:‘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给别家去做吧。’好多这些小事情说不完呢。”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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