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非赏给他一块钱的一张票子,微微一笑,让他走了。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点钟才回家。不但莫愁坚持她丈夫当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甚至木兰也同意他不要再从事政治活动,因为他天性不适于政治生活。立夫在这几个人包围之下,他算屈服了,并且在民国十七年早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个月大,他们南迁到苏州。在苏州城外河边上一栋独立的房子中,立夫和图书仪器共度时光。不过他读书的时间多,做实验的时间少。
在那个河道桥梁纵横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拥书城,潜心攻读。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苏州更适于研究学问了。苏州的居民对传统的生活,琐谈闲事,吃小吃儿,十分满足,他们制定了一条法律,不许汽车进入城门。当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后,甚至于反对使苏州做江苏的省城,让镇江去享受那份荣誉,因为做了省城就会有军队驻扎,而附近必有战事的危险。苏州的居民但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愿与闻天下事。
在那个古老安宁的城市中那样恬静的角落里,也许人以为会平静无事。但是立夫发奋治学,却常感急躁。可以这样说明,他对木兰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极有兴趣。研究这种古代的图形符号,辨认尚未经别人辨认出来的图形,观察比较字的变体,追究这些字转变进化成孔夫子时代的形状,的确是时时有真纯的喜悦。这项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为甲骨文代表中国字最早的形状,能时常有助于中国字的历史和宗教风俗的解释,也会引起文字和宗教风俗等学说的修正。没有一个古文字学家会在这方面最新的钻研落了伍,还够得上称为现代的。立夫研究的结果,有不少独特精辟的看法。
这门学问方面的严肃,并不是直接使他有时会狂喜会易怒的原因。对他来说,古文字学的研究是一种特殊感情的忏悔,是逃避别种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国民革命军正在北伐。陈三,环儿,黛云,正在革命军中工作,由于党内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员在军队未到之时,就先去宣传,获得民心倾向革命,唾弃军阀,革命军正在逐城攻取,势如破竹。环儿由前线寄信回家,总要一个月才到,信上有几个不同的发信地址,因为正在继续北进。数月之内,革命军已然克复了几省,克复了汉口。上海、苏州还在老军阀孙传芳控制之下,立夫势须十分谨慎,因为凡是同情国民党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里有国民党的传单就会被捕,其实那传单是街上陌生人散发的。立夫每逢收到环儿的信,就细心看信封,看是否经过人检查,或是文句经过人篡改。信里越是热心描述国民党的胜利,一路之上同志间的友爱快乐,立夫就越发不能安心。
另外,并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兰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直感觉到木兰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这种伟大的热情的力量之下,他是决心要写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权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称之为“决堤改流”,现代人称之为“升华”作用。第一年,木兰写给妹妹的信里,最后附有向立夫致意,后来在她信里这种问候逐渐减少。立夫常让莫愁在给木兰的信上代他致意。木兰看那些信的问候,似乎没觉得是出自立夫的意思。
木兰的话常在他耳边出现:“即便是积年累月,也要写出甲骨文方面最好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兰的话和声音从他头脑里用手掠开,正如木兰在杉木洞中用手掠开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一样,刚一掠开,又被树林的微风吹过来,并且带有阵阵杉木的香味。
木兰的这几句话是立夫还没离开北京之时说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兰,荪亚没有在家。莫愁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东西,因此会有一天空闲的快乐。木兰提议在他们离去之前,要到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去看看。
木兰说:“还有什么地方儿比什刹海好呢?”
什刹海是木兰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没有去,是在家给立夫烫衣裳,他们那时都还没有订婚。于是一同去那个老地方,进入那个老饭庄子会贤堂,坐在那个老走廊下。赶巧也是同样的月份。远处还看得见鼓楼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们说的话并无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触良多。木兰一向把和立夫度过的刹那,全都深记在心。她回想当年初来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亲和红玉都在。她父亲今在何方?他已经一去七年,父亲若还健在,三年以后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红玉的跳水自杀,又在悲伤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谈起来,她眼里有眼泪。莫愁以为木兰这样多愁善感,太不适宜。木兰也提到自己有南迁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实在难以成行。
这时大家都谈到立夫到南方之后的治学计划,木兰这时对立夫说出了写那部巨著的话。
立夫对木兰用戏剧式的努力使他从监狱里获得释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谢的客套话表示谢意而已。但是后来他思索那冒险的含义,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兰和他单独在监狱的夜晚木兰所说的话,那是在去见王司令官之前。木兰说:“我会不惜更大的牺牲救你的命。”万一王司令若像那奉军司令之对付高教授太太,那该怎么办?木兰会不会牺牲了她的贞洁救他的命呢?木兰,他知道,一向不受习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许她会不惜一切!这个问题自然不能问,只好藏在自己心里。他记忆中那伟大的爱情的考验,他无法摆脱,那爱情变了形,成了他感情的动力,倾注在学术研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