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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美女是妖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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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27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女人的梦中。


女人三十来岁,是小学低年级语文教师,平时除了认真工作、相夫教子之外还酷爱读书和上网。我们相信工作的繁忙和家庭的责任使我们的女主人公颇有点不堪重负,疲于奔命之余,甚至难以睡个安稳踏实觉。她多梦,而且即便在梦中,在别样的世界里,她同样忙碌和劳累,有时候甚至是恐惧。同时,由于读书学习对于人们是有着那样大的益处,它不但可以增长人的知识从而使得人们更加绰绰有余地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而且往往在不觉中能够训练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养成人们良好的思维习惯,比如善于归纳、演绎、总结等等。同时一个热爱上网,时常在网络bbs上流连到深夜的人,往往具备比一般人更加夸张大胆的想像力,这种非凡的想像力一旦在梦中找到用武之地,任何循规蹈矩的正派人将无可避免地体会到什么是光怪陆离和荒诞不经。由于以上原因,我们的女主人公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并且事后依据她所受的读书的训练使她能够生动完整地把这个梦讲述出来,最了不起的,她能够从梦中得到别人推心置腹的忠告。


在一个遥远的不可考证的黑暗年代,在某个有着现代文明之痕迹的荒废的古城,有一个小学语文教师,是个女的,长得还可以,她独自在荒无人烟,连一只鸟都没有的城内终日游荡。城市里黑雾弥漫,到处是断壁残垣,只有一些古老的树显得生机勃勃,绿叶葱葱。女人站在铺满灰烬的龟裂的水泥公路上,她孤零零地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传出去很远,回答她的有呜呜的可怕的风声,还有她自己孤零凄凉的回声,再有就是不断涌向她周围的浓密的黑雾。因此她象所有正常人一样感觉到害怕,头皮有点发麻。那个时候她没有思考一下自己为何置身于此,也没有去推断脚下的城市是北京还是耶路撒冷,甚至忘记了掐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据信人只有在遭遇幸事的时候才会想起用刺激肉体的方式来验证是否梦境,蹩脚的电视和电影里有很多这样的片段可资证明。


女人怀着疑虑和恐惧小心翼翼地独自走在街上,经过了两个丁字路口和一个圆形转盘,看见正在燃烧的房屋和熄灭破裂了的红绿灯。最后在一个到处隆起着土堆的十字路口她看见一块路牌,根据路牌上的说明,她有权通过掷色子的方式选择走东南西北任意一条路,并且不同的方向预示着不同的遭遇,有惊,有喜,有悲,有乐。女人看明白了路牌,面前立即就出现了一张没有上油漆的已经陈旧发黑的八仙桌,八仙桌的正中央摆着一颗只有四面的正方体的色子,这种色子没有哪一面是空白的,四面上分别写着东南西北四个字。


女人一贯是个杀伐决断果敢泼辣的人,因此她毫不犹豫拿起了色子,深呼吸了一口气,稍微闭了一下眼睛,在闭眼睛的那一两秒钟她在心头对着神秘的虚空祈祷:老天保佑。然后她睁眼,刷地掷出了色子。色子在黑色的有好几道裂纹的木桌面上跳了几下,随着丁丁冬冬的脆响的渐渐平息,那颗神奇的色子停止了跳动,稳稳地立定在桌面上。女人定睛一看,不由好一阵疑惑,只见她掷出来的那一面竟然是一片空白,没有东南西北四个字当中的任何一个字。

短暂的茫然之后女人突然明白,四方体的色子应该有有六面才对,于是她重新拿起这颗色子来审视,可当她拿起这颗色子的时候,无论她怎么看,无论她从哪一个角度看,这颗色子也只有四面,四面上分别清清楚楚写着:东、南、西、北。


女人有点愤怒,有点受愚弄的感觉,她想重新掷一遍,但当她刚刚举起色子的时候,却听见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从半空中不大不小地传来,那声音说,你已经掷过了,无论如何,你要接受你的命运。


女人闻言,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要跟这个声音争辩,因为她是一个小学低年级语文教师,她是一个生活在中国的小学低年级语文教师,经历过世间的风雨,人际的纠纷,她很明白人世间的道理——讲理靠的是金钱、权力和拳头。女人此刻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在梦中,她和老公十来年的存款加上父母的资助也还能凑起一个不算太小的数目,用来讲点小道理还是够的。可女人相当明智,此刻她一无所有,除了茫然和恐惧。


好吧,女人不甘示弱地对着半空中那个声音说,我接受这一切,可是——女人突然话锋一转,不无讥讽地说,我的面前有四条路,可现在这个空白的色子到底表示我该往哪一条路去呢?


半空中的那个声音沉默无语,天上的黑雾缥缈聚合。女人能够感觉到,那种沉默并非尴尬,并非退缩,而象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那目光沉默无语地看着你,看你自己怎么办,好像随时在等待着你犯错误,然后那目光的主人就会爆发出刺耳的长久的畅快的笑声。这沉默让人不舒服。可女人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她冷笑了一声,她自言自语,也象是说给半空中那个声音听,她说,根据我的理解,空白就意味着我随便走哪一个方向都可以——既然你不解释,我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了!


女人这么说着,颇有点得意和自负,她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可她马上发现,她从一开始就上了对方的当。因为,此刻无论她往哪一个方向走,都无法知道前面是惊、喜还是悲、乐。也就是说,此前她扔的色子毫无意义,即便她扔出的不是空白,而是其他任何一个方向都毫无意义,她永远不知道前方意味着什么,而解释权和决定权永远都掌握在那半空中的人的手里,他随时可以解释或者变更,凭他的心情,凭他的喜好,凭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女人玩过麻将,知道哪怕是赌博,也必须一开始有确定的规则。没有确定的规则,赌博或者游戏或者别的什么都毫无意义。女人突然又想到,这荒诞的经历倒有点象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生不也是生活在那么一个没有确定规则而且规则全靠别人掌握的环境里面么?


女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讲到这里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对不起,这有点象说教,但其实她是真的想讲一个故事,一个有起伏的有趣的故事。我说没关系,你接着讲,我毕竟是一个有耐心的,有修养的人,而且我也愿意顺着你的思路去思考。女人于是接着讲她这个故事。


女人义无反顾地上路了,她踏上了去东边的那一条道路。此前女人对东南西北几条路作了短暂的观察便迅速作出了判断,西边的路上有大片大片的水洼,南边的路上有横七竖八的废弃建材,北边的路曲折弯曲未知究竟,东边的路笔直平坦延伸到远处地平线。她选择了东边的路,她的雷厉风行是其他女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沿着那条几乎笔直的路,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清楚自己的恐惧,同时尽量去掩饰她的恐惧,因此她走得不紧不慢,衣袂飘飘。


走出去不远,女人因为紧张而没有留心脚下一条巨大的裂缝,她被绊倒在地,摔得呲牙咧嘴。接着女人发现自己眼皮底下有一个清晰的脚印,那个不太大的脚印就印在这一条巨大裂缝中的黄泥巴里,脚印象浮雕,一条条波浪形花纹栩栩如生。女人又惊又喜,忘掉了身上的疼痛,她姿势优雅地伏在那个脚印旁边开始了细致的研究。泥巴又干又硬,脚印同样又干又硬,显然是脚印的主人在一个水淋淋的天气里无意中留下的。脚印不大,跟女人自己的脚差不多大,不是一个女人的,就是一个小男孩的。这说明——女人兴奋地想,这说明这个古怪的城市中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另外的人存在。

 
女人迅速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象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把目光贴着地面一路扫视过去,果然,在前面不远处她又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色的丝巾。女人拾起这张丝巾,正打算好好研究一番,这时候来了一阵风,把那张丝巾从女人手中送到了半空,接着飘向天外,没有了踪影。女人仰着头愣愣地站在哪里,手上还残留着丝巾上一丝香水的余味。


丢失的丝巾使得女人心头充满了难言的落寞,女人心想这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和玩笑,回头去看地上的脚印,果然也没有了,就连那条裂缝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恢复了完好。


女人继续朝前面走,走了很久,发现一块有字的路牌,路牌上有四个大字,但字迹模糊难以辨认,那毕竟是一块腐朽的路牌,上面有好几道裂纹,中间最大最深的一条裂纹差点将路牌分成两半。路牌背后是一栋三层楼房的废墟,在那一片残砖断瓦的旁边生长着一棵苍老茂盛的黄桷树,绿绒绒的树叶哗哗地翻着粼粼的波浪,树底下赫然坐着一个人。


当女人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女人吃了一惊,当时的感觉就象那个很多人都听过的恐怖故事——当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独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震惊的女人看清楚对方同样是一个女人,背靠青筋迸突的树干,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一双膝盖,一双眼睛望着女人警惕而恐惧地闪烁不定。对方的恐惧给了女人信心和力量,女人镇定下来开始打量对方,只见那女人容颜秀丽,穿着时尚,嘴唇上涂抹着时下最流行的暗紫色夜光口红,她的亮丽使人不由得眼睛一亮,感觉周围的黑雾黯然失色。女人的目光使那女子把身子几乎缩成一团,在一阵阵的风中象个刚出生的雏鸟一样微微地颤抖着。


嗨,你好,你是谁?女人隔着路牌向那个可怜的小美人脱口发问,她的语气当中包含着同情、关怀、鼓励、温暖等等因素,此刻的女人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一种人类固有的正面的情感在她胸中悠悠地上升和扩大。


蜷缩在树下的小美人怯生生地看着她,警惕而且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了一下,随即又把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那目光象懵懂的婴儿无力柔弱的小手一样把女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抚摸了几遍,然后小美人艰难地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声音细细地反问道,你是谁?


女人注视了小美人几秒钟,又看了看周围凄凉阒寂的环境,女人走到小美人身边,为表示友好,她歪着头嘻嘻一笑,同时她抽着鼻子嗅了嗅小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似曾相识的进口香水的味道,然后靠着小美人的身体坐下来,但她发现在她坐下去的时候小美人躲了一下,那躲闪的幅度并不大,不过是身子稍微往旁边侧了一侧,其实小美人坐着的位置一点都没有移动。但这小小的细节让女人心头有点不快,她不知道对方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某种不便明言的嫌弃。但女人很快就把这种不愉快的念头抛到了脑后,接下来,她们互相试探着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从香水的品质开始进行了一段冗长的谈话,由于黑雾浓密分不清天色的原故,她们从天黑一直谈到了天黑。最后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女人告诉小美人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小美人说,我也是。


女人和小美人决定携手同行,不论未来是什么,她们愿意同生共死,一起去面对问题和困难,迎接各种未知的挑战。她们没有商量当富贵到来时她们应该如何分享,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地意识到前面可能存在的危险,在危险过去之前,谁也没有心情来切磋享受富贵的方法。但关于危险,小美人似乎比女人知道得更多。


在启程之前,她们为走哪一个方向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女人认为自己既然对半空中那个声音承诺了往东走,那么自己就应该信守承诺,而不应该中途改悔,直到小美人不得不明确地告知她,如果继续往东走的话将会遇到那个可怖的老妖婆。


小美人说,那个老妖婆满嘴是血,腰上还挂着四颗血淋淋的女人的头颅,老妖婆拄着一根蛇形的树根做的拐杖,走起路来象骑着一辆火车在铁路上飞跑,小美人神色凝重地警告女人说,你之所以不象我这么害怕那个老妖婆,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老妖婆究竟可怕到何种程度。

  最后女人接受了小美人的建议,因为小美人见过老妖婆,她是在亲眼看见几个同伴被老妖婆吃掉后侥幸逃脱的。如果你继续往东走,小美人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是你被吃掉还是我被吃掉,或者,我们两个一起被吃掉。说完这些话,两个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呼呼的风声中仿佛隐隐传来老妖婆嗟嗟的怪笑和蛇形拐杖敲击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笃笃的急促的声响。


女人和小美人走了回头路。在回去的路上,女人没有看见先前她看见的那些东西,没有残垣断壁,没有树木,没有十字路口,就连脚下的水泥马路也变成了乡间简易的泥巴路。好在没有落雨,那些泥土虽是坑坑洼洼,但又干又硬,踩上去给人一种踏实厚重的感觉,道路两旁时而是平坦的草地时而是隆起的丘陵。女人和小美人一路上时而沉默,时而说笑,路上的黑雾越来越少,白亮的光芒从天上垂落下来,一直垂落到她们忐忑的心头,渐渐地,她们两个几乎不再忐忑不安了。女人对小美人说,我相信再走上一段路,一切就会变得完全好起来。小美人闻言转头对着女人甜美地笑,她温柔深情地嗯了一声,目光里面充满了无限信任和依赖,那只被女人握在手中的白嫩的小手还调皮地在女人手心挠了挠,女人对小美人这小小的举动报以嘻嘻一笑,同时她重新注意到小美人那非凡的外貌,其实她不用怎么打扮就很漂亮,女人在心头暗自啧啧称叹地想,这是自然赋予的美,她如水的目光,她青春的皮肉——只有自然才有本事这样漫不经心地去打扮女人,却叫所有的男人们立刻就能被那种天然的非凡的美丽所吸引,就连她这个女人看着她,也禁不住有些心动呢。


她们一起走了好几天,女人渐渐感觉到某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她四处打量,百般思索,最后断定,那暗流般涌动在心头的不安完全是小美人传达给她的,她受到了小美人潜移默化的感染。


她们走到了一片富丽壮阔百花开放的草原上。女人终于觉得应该跟小美人谈一谈。于是她郑重其事地停下了脚步,握着小美人冰凉的双手,热烈而关切地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睛,一遍一遍追问道,小美人,你到底怎么了?是什么让你越来越惊恐不安?你那阴郁的情绪从你的手指尖儿传送到了我的心里,叫我如何不为你担忧着急?


小美人低下头,耸着瘦弱可人的肩膀,目光在花草茂密蜂蝶纷纷的地上慌乱地闪烁,在女人的百般追问下,小美人不得不告诉女人说,她感觉到老妖婆来了——就是那个吃掉她四个同伴的老妖婆,她一路追踪而来了,因为小美人在和着阳光花草的泥土气息里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股血腥味来自老妖婆的嘴和她腰间四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不可能,女人肯定地笑着说,你看我们已经走出了那座乌烟瘴气的城市,我们来到了充满阳光的草原,我们已经把那荒凉和恐惧远远抛在了后面,我相信再走些时候,我们能看见成群的牛羊,还有好客的牧人,圆形的穹庐,袅袅的炊烟,女人的歌唱和孩子的欢笑。


小美人抬起她清澈如水的目光,她对女人的预言半信半疑,犹豫半晌,她对女人绽开了微笑,有点勉强地回答说,但愿是姐姐所说的这样。


女人和小美人穿过了草原,没有看见牧人和炊烟。她们越过了一座堆满积雪的高山,一路上互相扶持,互相帮助,虽然那种隐隐的不安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们,但她们还是坚强地往前方走去。接着她们进入了一片原始森林,经过淙淙的溪流,高大茂密的白桦林,攀缘过乱石堆,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树干。在一眼周围长满了青苔的泉水旁,女人和小美人停下来喝水。女人似乎很口渴,喝了很多很多,依然口中干燥,因此女人耽搁了时间,忽略了身边的事情,当她抹着嘴抬起身子的时候,她发现小美人已经踪影不见。


女人在荒无人烟的森林大声呼喊,答应她的是布谷鸟的叫声和一截枯枝掉落在地的脆响。女人叫唤得口干舌燥,头冒虚汗,阳光穿过树荫投落在地上的影子不断地偏移,从女人的左边往右,一直到一片阴影匍伏在女人的脚下。女人低头呜呜地哭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完全慌乱失措,直到她听见几声轻微的沙沙声,似是一只灵巧的小动物的脚步,那脚步停在了对面。女人抬起头,在她前方忽明忽暗的树荫下,站着一个老太婆,一个古怪的老太婆。

  老太婆身材瘦小,瘦小的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头上象死神一样裹着一块黑布帕,她的的脸象老树皮,五官扭曲奇异。女人的第一反应觉得这老太婆应该是个巫婆,因为除了她那身具有专业精神的穿着打扮之外,她浑身洋溢着的那种来自黑暗和潮湿的阴冷神秘的气质是从事其他职业的老太婆所不可能具有的。这时候女人注意到老太婆手里拄着一根蛇形的拐杖,这是一个国产的巫婆,女人想,因为西方的巫婆应该自鸣得意地骑在一根悬在半空的扫帚上。女人的想法很调皮,这个时候她离奇地忘记了恐惧,也根本忘记了小美人一再对她诉说的危险。


女人把自己沾满泪水的双手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很有礼貌地对站在离她约五米开外的老太婆十分友好地发话,嗨,女人说,老婆婆你好!


老太婆没有回答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向女人。老太婆和女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有五米,虽然这个老太婆走得很慢,但其实用不了多一会儿,她就可以很顺利的触摸到女人的衣角,手腕,或者脖子。当老太婆离女人仅仅两步之遥的时候,女人嗅到了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完全看清了老太婆的脸部。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两个眼睛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只剩下两个黑窟窿;鼻子不是肉做的,是用一团泥巴似的脏东西捏成的,分明还能看到那中间夹杂着闪闪发亮的小石子;那皱纹满布的脸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蛆虫波浪起伏地蠕动,一个个都有头有尾,浑身滑腻腻的,象谁把它们组织起来在跳一种万众一心的群体操,群体操的主题是脸,一张皱纹密布的干瘪的耸动的老脸,它们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再隔远一点,几乎能够乱真。老太婆一言不发,因为她根本没有嘴巴,在她那个假鼻子下面看起来象嘴巴的东西其实是许多蛆虫微微蠕动的红色的头部,那么多的头部凑在一起,多么的壮观,但女人却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和反胃。这个时候,女人才真正被恐惧所包围,女人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来,她本能地捂住自己张得很大的嘴,似乎要把喉咙中即将要迸串出来的一连串惊呼挡回肚子里去。但她的手还没有放到嘴边,她就看见了令她更加恐惧的东西——四个人头。四个有皮有肉的女人的头颅斜挂在老太婆的腰间。这时候小美人当初对她轻言细语的描述变得如雷贯耳,在她的耳边和心头响荡不休。


女人完全被吓傻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妖婆向她伸出抖抖颤颤的一只手——那是一只没有皮肉的手,只是白森森的骨头,指关节间积满了黑色的污垢。女人上下牙关互相打架,两腿酸软毫无气力,她的脑海当中迅速而精确地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那一瞬间她不无悲哀地想,我就要死了,将失去幸福的家庭生活,失去枕边书籍,失去上网的乐趣。紧接着,女人真的看见自己死了,四分五裂的尸体被人拖进了坟墓,坟头的墓志铭白底蓝字遒劲有力地写着:该用户发言由于违背国家法律法规和政策被管理员屏蔽。照理说,一个人死了,万事皆空了,可尽管如此,危险仍然没有过去。


群鸟乱鸣,林海咆哮,女人的大脑和视线在经历了一阵漫长的空白和模糊之后,女人渐渐恢复了知觉。这个时候,老妖婆已经悄然离去,女人十分荒诞地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寂冥无人的茂密林间。女人不明所以,局促无措,索性靠着一棵老橡树坐了下来。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又一阵踩着落叶而来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起。女人跳了出来,飞快地躲在了树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女人看清来者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涌上了喉咙,顶得她眼中的泪水汹涌泛滥。女人从树后跳出来,她大声呼唤着小美人。小美人尖叫一声,一头扑进女人的怀里,象个依人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又闹又笑。


女人和小美人继续上路。小美人告诉女人,在女人喝水的时候,她去树林里拣野果去了,回来在那泉眼边就不见了女人的踪影,没想到能够重新遇到女人。从现在开始,小美人紧紧捏着女人的手,扑闪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说,我再也不离开姐姐半步了。女人也很高兴,拉着小美人的手在乱石杂草间迈着轻快的脚步说,是的,我连一小步都不愿意离开你了。

忠诚的友谊经得起危难的考验。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女人笑着说,当然了,我可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


姐姐,小美人娇嗔着说,你可不用这么严肃地说话,听起来可有点吓人呢。


女人和小美人这样说着就同时愣住了,她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一阵冷风刮过她们的身体,女人只觉自己浑身汗毛倒立,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们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神秘可怕的老妖婆拄着她的蛇形拐杖阴森森地站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她并不高大的身材象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她的阴影笼罩了一切。


还想逃吗?没有嘴巴的老妖婆蠕动着脸上的蛆虫冷冰冰地说。


快逃!女人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情急中推了小美人一把,却没有想到自己脚下一滑,扑地一声仰头跌倒在地,这一跌把女人摔得痛彻心腑,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只睁着一双眼睛,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刮过,一块石头骨碌碌往山坡滚下的声响,灌木枝条劈啪折断的声响,石头撞在石头上碎裂的声响。女人热血涌上头脑,思维却又那么清晰空灵,她眼睁睁看见老妖婆一把拽住了小美人,小美人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浑身颤抖,躯体软得象煮熟的面条。


接下来,女人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看见老妖婆动作麻利地将小美人活生生扯作了两半。女人使劲闭着眼睛,她倒没有担心自己身处的危险,她努力在头脑中驱赶着那血淋淋的一幕。不要去想,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女人在自己空荡荡的心头如是反复强调。


一切都相当诡异。老妖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身体背对着女人,咳嗽了两声之后开始享用自己的美餐。老妖婆咀嚼血肉的查查声不断在女人耳边回响。女人以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忘记了血淋淋的一幕,却无论如何回避不了这食人的咀嚼吞咽之声。女人趁了老妖婆不注意,顺了方才石头滚落的方向把自己沉重的身子一歪,顺利地滚下了山坡,昏迷在一块巨大的边界石下。


当女人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十字路口。她扶着那块巨大的边界石站起来,看见面前早已经摆好了一张没有油漆的八仙桌,桌子正中央好端端放着一颗白底红字的色子。女人又惊又气,泪水夺眶而出。半空中响起一个青年男性富于磁性的声音,那个声音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开始吧,选择你自己的命运。


女人一把掀翻了桌子。那张桌子立即摔成一堆废墟,那颗神奇的色子在水泥地上骨碌碌滚了一段,一头碰在边界石上停了下来。女人无心去看那色子上显示的是哪一个字,女人正要冲过去一脚踩烂那颗色子,半空中那个声音却又嗡嗡地响起来,你已经作出选择了,你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投掷了色子,安于你的命运吧。


女人闻言哭笑不得,但出于人类好奇的本能,她放下抬在半空的右脚,俯身拾起那颗色子来看,只见朝上的一面赫然写着三个字:边界石。女人急忙翻弄色子,只见色子的六面都写着边界石,没有哪一面不是。


女人失声而笑,抬手把色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色子丁丁冬冬地响着,蹦蹦跳跳地消失不见了。


女人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条路。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着,一直走到双脚酸痛难当。女人捱到路边一颗梧桐树下坐下来,她头脑昏沉地揉着自己的一双腿。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也不知道是男是女。那个人站在路边恭恭敬敬地向女人问好,向女人打听着这样那样的事情。


女人此刻一点也没有别的感受,她只是慵懒之极地抬了抬眼皮,她只是大略看见对方是一个人,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那个人朝女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捱着女人坐下来。女人把身子抬了抬,似乎想往旁边坐一坐,但她太累了,根本就动不了哪怕一点点的位置。


那个人说,你身上的香水很好闻呀,我以前也用过这种香型的。


女人感觉一切都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在哪里经历过这一切。女人稍稍侧脸看了那人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神色之间还颇有几分儒雅之气。嗯?女人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对,那个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你确实见过我。


是吗?女人的好奇心又发作了,我们是同学?邻居?要不然,你是我的学生家长?


不对不对,那个人神秘兮兮地笑着说,正确答案应该是,镜子里!


什么?女人一脸惊愕,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人,越看越象自己,发型、装束、五官、连神态都一模一样。不会吧?女人大声说,你就是我自己?你说我竟然在这颗梧桐树下看见了我自己?还跟我自己并肩坐在一起谈话?


那个人发出一连串银铃般快活的笑声,她娇喘连连地回答说,你可真有趣,想像力好丰富——一个人怎么可能跟自己说话,还并肩坐在一起呢?我们只是长得很象罢了,刚才我第一眼看见你,我也吓了一跳,世界上居然有跟我长得这么象的人。


哦,女人恍然大悟,拍着自己胸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唉,她自责说,我被这几天的经历吓坏了,都成糊涂虫了……


什么经历那么可怕?那个人好奇地问。


女人陷入了沉默,内心百感交集。后来,女人终于告诉那个人说,有个老妖婆,她吃掉了我的同伴,她的腰上挂着四颗人头——不,五颗,五颗血淋淋的人头。我亲眼看见她活生生吃掉了我的同伴,太可怕了。我想逃出去,我想回家……


这样说着,女人就埋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身子象风中的雏燕般瑟瑟地颤抖着。


女人哭了很久,那个人一直耐心地守候在她的身旁,用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颤抖不休的脊背。


女人有了新的伴侣,她们决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女人目光熠熠地对那个人说,我们一定要逃出去,出去之后,我请你吃饭,我们要经常互相串门,约上朋友一起玩麻将——但不许用色子。


女人和她的同伴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走了些时候,女人越来越感觉不安。这次的不安不是同伴传递给她的,而是涌动在她自己心头的。在来的路上,她发现了地上有女人的头发,当时她不动声色,她怕吓着了她的同伴。后来她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不动声色,她怕她的同伴跟着害怕。现在,她几乎听见了蛇形拐杖在她们身后忽远忽近的笃笃声,随着那可怕的笃笃声,她的心都要笃笃地跳出来了。


她的同伴终于从她的身上感到了这种越来越严重的不安,她的同伴停下来握着她的双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不是病了,是害怕了,是恐惧了。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


嗯?女人的同伴奇怪地问,你的声音怎么都变了?


女人的同伴说完这句话就呆住了,因为女人的嘴唇根本就没有动一动。与此同时,女人的脸色也是刷地变得一片惨白。


女人的同伴一把推开女人,零活得象个猿猴一样,嗖地一声转身就逃。女人被她的同伴推得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脚,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串疑问,我正要告诉你这个人就是老妖婆,我正要叫你快逃,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还没有告诉你的时候,你就逃了,还推我一下……这些疑问只在女人心头一掠而过。女人也知道目前逃命要紧,于是跟着她的同伴发足飞跑起来,自己那双酸痛无力的腿也突然象充满了电似的有力。


女人跑在她的同伴后面,被她长长的发梢拂痛了眼睛,身后响着笃笃笃笃火车般奔驰的巨大声响。忽地,女人眼前一道黑影飞过,扑地一声,她的同伴被扑倒在地。女人跑得太急,一脚绊在同伴身上,也跟着倒地不起。


老妖婆嘿嘿笑着,一把从女人身下抽走了她的同伴,阴阳怪气地冲着女人笑,女人蜷缩在地,害怕得发抖。


老妖婆象提着一张废纸般提着女人的同伴,把脸向着女人说道,你为什么害怕我?我是来救你的,你却那么害怕我,一直躲着我,回避我,为什么?是因为我的长相很难看吗?


女人的耳朵嗡嗡地想着,根本无暇去分辨老妖婆话中的意思,她只是惊恐万状地瞪着老妖婆。


老妖婆嗟嗟怪笑了一声,刷地将手中的人撕成了两半,然后恶作剧般举着那两截残躯问地上的女人道,你知道为什么她这么轻巧?我是老朽之人,却能一把将她撕成两截?

  女人惶恐地摇头。


老妖婆道,因为她是妖怪,妖怪都是很轻的,象废纸一样轻。


女人瞪着眼睛使劲摇头说,不,她不是妖怪,你才是,我亲眼看见你吃了小美人,现在,你又要吃她,吃人的人才是妖怪!


老妖婆嗟嗟大笑,声如鸱鴞,半晌过后,她把手中尸体一举,对女人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人还是什么?


女人此刻半信半疑,女人是读过聊斋志异的,女人觉得自己有可能看到老妖婆手中举着一只死狐狸。女人从地上起来,畏畏缩缩凑到老妖婆跟前看,只见老妖婆手中举着半截血淋淋的教科书——对,没错,就是小学语文教师每天要用的那种教科书,现在变得大如簸箕,却是鲜血淋漓。


现在你知道了吧?老妖婆吃吃笑着说,你的同伴是妖怪变的,包括开始跟你一起的那个小美人。


不对,女人很思辨地说,就算她们是妖怪,可她们并没有想伤害我,你却无端夺去了她们的生命,不尊重生命的妖怪是坏妖怪,因此,你才是妖怪,而且是坏妖怪。


老妖婆摇头道,你不了解教科书这种妖怪,她们跟别的妖怪不一样,非得要骗取了你完全的信任,方才从容吃掉你,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你,一点一点地吃你,到你弥留之前,根本就不能发现她们在吃你,更有甚者,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教科书吃掉的。不信你褪下自己的裤子,你看你的腿上是不是少了几块肉?


女人闻言,方觉自己腿上的酸痛有点奇怪,不象是运动过量的那种痛。女人当着老妖婆半遮半掩褪下了裤子,看见自己双腿膝盖上面部分果然一片血肉模糊,象是被耗子一类的动物细细咬过的。女人看见自己腿上的惨象,不由惊叫了一声,连忙将裤子提上,不忍再看。


老妖婆叹息道,你呀,你呀,就是以貌取人,她们长得好看,你就认她们做朋友,我是来救你性命的,因为长得难看,你就一直回避我,躲着我,多么的可叹啊。


最后老妖婆提着被撕扯成两半的血淋淋的教科书对女人说,我给你一个忠告,美女都是妖怪,千万记住了。


女人心悦诚服感激万分地点头说,我一定铭记在心。


老妖婆大笑道,既然你懂得这个人世间最为深奥复杂的道理,那么,你的旅途也就结束了,我去了。


言毕,老妖婆挥动蛇形拐杖,嗖地一声消失不见了。


女人突然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急忙向着老妖婆消失的方向大叫道,亲爱的婆婆,我再想问问,我自信长得还可以,气质也不俗,我自认还是称得上美女二字的,如果说美女都是妖怪,那我怎么办?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女人的声音在荒凉孤寂的城市里回荡,象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天空无语地盘旋,又舞动着翅膀穿过沉沉的黑雾丢失在未知的深处里去了。


女人从梦中醒来,已是阳光灿烂的周末午后,她声情并茂地对我讲述了这个梦境之后,满脸潮湿地钻进我的怀里,柔声细气地对我说,老公,你说我是不是美女?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安慰她说,美女哪有长成你这样儿的?你这叫美?猪都长得比你好看!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凡事要往好处想。


咱不做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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