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乐红爱上林传真是在中文系走廊里,那时他们刚刚搬进新建成的教学楼,林传真从办公室出来,看到乐红站在教室门口。林传真算不上美男子,他长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天他见乐红直直地望着他就笑了一下,露出了他的一口白牙。乐红觉得他嘴里飞出一道阳光,把她晦暗的大学生活照亮了。
他们的事让林传真承受了很大道德压力,林传真在大学里教了十几年课,跟乐红发生恋爱才领教了女大学生的杀伤力,乐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两人世界里却所向披靡。
他们关系的突破,是在林传真的教研室里。当时林传真正给她们班讲宋词,乐红找到林传真,说她对陆游的词感兴趣,她跟林传真谈了好多,差不多陆游的事都聊到了。林传真告诉乐红,他前几年曾编过一本关于陆游的论文集,可惜没出版,系里打印了十几份。
乐红想看,林传真伏下身在书柜里找,乐红也跟着找。后来,林传真在书柜上面发现了,说:在上面呢。
乐红猛地—站,脑袋顶到林传真下巴上,林传真下牙往上一磕,几乎把舌头咬破。他捂着嘴,好长时间不说话。乐红呆呆地看着林传真,问:林老师,没事事儿吧?
林传真摇摇头,仍然捂着嘴,看着林传真痛苦的样子,乐红眼泪都下来了。
林传真拿开手,说:差点儿把我舌头咬下来。乐红含着泪一下扑到他身上,这番真情让林传真感动不已,糊里糊涂的时候,乐红的舌头已经伸到了他嘴里,林传真不吻也不行了。
后来乐红说:我没想吻你,是我的舌头想安慰安慰你的舌头。
有了第一次亲吻,就有第二次。乐红不断地找林传真,有时在教研室,有时在林传真家。林传真虽然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见了面却欲罢不能。到乐红毕业时,林传真已经跟妻子打起了离婚战。
林传真的妻子是外语系的,叫邓韵,当年也是校花,现在三十多了仍然身姿绰约,一身风韵。她才不在乎离婚呢。她认定乐红是在耍弄林传真,她跟外语系一个日籍教授接触了好长时间,日本老头儿答应把她办到日本,他们到了这个程度,外界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哪像林传真,八字还没一撇就闹得满城风雨。
舆论一律倒向邓韵,林传真成了道德败坏、腐蚀青年的典型,邓韵在外面装着受了伤,回到家却带着优越感看着林传真的师生恋。她知道女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对那个日本老头没什么感觉,可是老家伙愿意吃腥,她就不能不让他付出点儿代价。她认定乐红跟她是一路货,吃的是一碗饭。
离婚那天,她对林传真说: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林传真说:你以为我傻吗?我什么看不出来。
邓韵说:你看出了什么?
林传真说:我早知道你跟日本人给我挖了陷阱,明知是陷阱我也要跳,我就是爱她,为她,担什么不是也行。哪怕学校开除了我,我也不后悔。
这一刻,林传真才算伤害了邓韵。他看见她眼里闪着仇恨的光。不过,他觉得这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2
乐红毕业后结了婚,对林传真的道德指责平息了下来,等着看笑话的却不止一个。乐红知道人们想什么,她就是要对林传真好,她觉得爱不用学,一切都无师自通。林传真回到家里,立刻递给他一双拖鞋,林传真看书,悄悄给他沏上一杯热茶放到手边,看他写论文,走过去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
这么做的结果往往会演化成一场接吻大战。吻到情浓时,林传真抱起乐红往床边走,乐红在床边轻轻推开他,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说:别了,好好写你的论文吧。
乐红说得入情入理,可哪个男人能在这时候收风住雨呢?林传真像个贪吃的孩子一样,只要看见了好东西,就不肯罢休。
乐红毕竟比林传真年轻了十八岁,精力旺盛得没法儿比。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师专中文系当老师,每天到系里,人们看见的都是她光鲜无比、活力四溅的样子。系里老师话里有话地说:瞧林教授把你滋润的,越来越漂亮了。
乐红非常得意。
林传真这一年刚刚四十二岁,是系里最年轻的正教授,如果不是有离婚的事,下一届中文系主任非他莫属,现在因为一场师生恋他晋升无望,在系里学术尖子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他上一年发表了七篇论文,在全省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的课在系里广受欢迎,常有女学生找他辅导,乐红对这类事非常敏感,她毕竟是个知识女性,心里嫉妒却不表现出来,对学生表现得非常热情。女学生们对林教授年轻漂亮的妻子,既好奇,又羡慕,这也增加了对林传真的钦佩。
学生们在时乐红落落大方,学生们走了,乐红才拿话旁敲侧击。林传真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就需要在床上勤奋些。他有时候很勉强,越是觉得勉强,越要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弄得乐红都有些怜惜他,说:你都四十多了,哪能跟年轻人比,还是省点儿体力吧。
林传真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越这么说,他越要跟年轻人比一比,一直弄到乐红举手求饶,他才肯罢休。
第二天如果没课,他能睡到十点,如果有课,他勉强起来坚持上完课,中午睡到四点多。过去一直以头悬梁著称的林传真,现在成了睡觉大王,系里人体贴地说:能睡着就好,什么时候睡不着,那就坏事了。
他的头发掉得厉害。以前他的头发挺旺盛,听别人夸自己头发好也没感觉。现在如果有人说“林教授,你的头发挺多的”,他就特别在意,回到家对着镜子看半天。每次睡懒觉醒来,看见枕头上落了好些头发,心里就涌起伤感。
这中间乐红几次想考研,林传真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老婆用不着考,自然就是研究生。你去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导师呢。
乐红看他反对也就不考了。后来考研的越来越多,她的本科学历在学校显得有些低,跟林传真争了半天,林传真才同意她考了天津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天津离家近,坐车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考上硕士的乐红,在外人看来婚姻更不般配了,系里人都在暗暗观察,看他们关系有没有变化。如果有一天林传真表情有些落寞,别人就要议论半天,认定他们两个早晚会出问题。他们觉得爱情必须有坚实的基础,他们的基础是什么?
乐红却非常爱林传真。她在大学里一直叫林老师,两^、偷偷摸摸恋爱时也叫林老师。婚后这个称呼沿袭了下来,人们看到她仍然林老师,林先生地叫,都偷偷撇嘴,可她语气里却有种自豪。
嫁给自己老师,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笔,虽然林传真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她觉得没有什么。她对别人说:我觉得他跟年轻人没有区别,只是比年轻人更成熟,更有责任心。
她在天津读了两年硕士,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回家,赶上礼拜天来例假,她还要在一周中间回来一次,坐晚上七点的火车,九点到家,第二天坐早晨六点的火车赶回天津。系里人问她为什么回来,她说学校没课。大家听了都笑。
这时她已经三十多岁,学校里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其实她也不是因为这,她就是不放心林传真,生怕林传真在她这儿吃不饱,又跟学校哪个本科生重蹈覆辙。
有时在学校上着上着课,她忽然想起了林传真,想起林传真当年给她上课时,在课堂上潇洒的样子,觉得现在这些给硕士、博士上课的导师,没办法跟林传真比。不光学问不如,风度、气质都没法跟他比。听这些人的课,她觉得没意思。觉得没意思时,她就趴在桌上给林传真写信,老师还以为她在记笔记,其实她正在纸上跟林传真谈心。
林传真还没有收到她的信,人就回来了。他们头天晚上刚刚疯狂地做了爱,第二天林传真在系里就看到了她从学校写来的信。林传真觉得她的思念就像一个孩子的思念,他有些不可理解,也被感动着。他不明白这个小女生为什么这么爱他。
拿着信回到家,他跟乐红一块儿看她刚刚写来的信,两个人搂着肩,一边看,一边笑,看着看着不时回过头来亲对方一下。
这么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对方,最后结果就是上床。乐红哀求说:你昨晚刚刚弄过了,今天就算了吧。你都快五十了,怎么还能跟小伙子似的。
林传真说:我就要让你看看,我比小伙子怎么样?
乐红做出被蹂躏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不行了。你饶了我吧。
事后乐红看着他虚起来的眼神,吻着他说:你怎么就不见老呵。
林传真强撑着眼皮说:有你,我就老不了。说完睡着了。
睡着睡着,梦见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出不来气儿。仔细一看,那个掐他脖子的人是乐红,一边掐还冲着他笑呢。他大喊一声,你想害死我呵!这一喊把自己吓醒了。醒来看见乐红在他身边睡着,乐红的膀子已经变得丰腴,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亲吻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林传真发现又掉了好些头发,他头皮上有一块儿已经见了光,梳头要把两边的头发往中间梳,人们说这叫地方支援中央。
乐红觉得他哪儿都好,就是这块发亮的头皮不好。没有这块头皮他就是个帅小伙儿,有了这块头皮他就成了中年人。她总想把这块头皮给他盖上。
她在天津的大商厦逛了几天,有一天看见一个老头儿正买假发。她问老头儿:戴上感觉怎么样?老头儿说:除了头上热点儿,别的没什么不好。
习惯吗?
习惯。
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林传真买一个。她知道回家商量林传真肯定不同意。她必须弄一个既成事实,他才能接受。
假发有好几个档次,三千的,六千的,她没有买,还有四万的她也没有买,觉得不吉利。最后花一万二买了一个。这一万二千块钱是她跟别人借的,回到家里她不敢告诉林传真一万二千块钱,说是二千。林传真仍然心疼不已。
乐红给林传真洗了头,帮他戴上,林传真脸上还一百个不乐意。
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像变了个人,一下从中年变成了小伙子。
林传真倒没觉得怎么样,只是点着头说:还行。乐红却为自己的杰作激动了。她扑上去,两手勾住林传真的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吻着。
当年,家里也曾经劝过她,到你四十多岁时,他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这日子怎么过。现在你觉得不错,到时候就后悔了。
她觉得永远不会后悔。一戴上假发,林传真就回到了二三十岁,她的林老师永远不会老。她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这么好的林老师跟了别人,现在看见他是别人的丈夫,心里该多难过呵!
她考上研究生后,学校里人都说,她在天津会遇上喜欢的男孩子,一块儿上研究生的都是人尖子,岁数又相当,长年不回家天天在一起学习,没有不出事的。人们期待着她出事,偏偏乐红就是没出事。
学校里人看见她星期天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不明白她这是图什么。难道她真的爱林传真,从他们的事—传开,人们就说他们的事长不了。
开始人们说林传真骗了她,后来又说她在骗林传真。他们到底谁骗了谁?
直到他们结了婚,人们还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儿。林传真图的是她年轻,她呢?到底看上了林传真什么?在他们看来,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一个老头子,说什么也亏了,乐红倒好像占了大便宜似的。
林传真跟前妻离婚时,孩子归了女方,房子归了林传真。因为他的前妻要到日本,要房子没用。那时房子还是公产,每月拿房租,房子不住就成了负担。学校里人说,乐红是看上了林传真的三室一厅,乐红听到这话,宁可不住林传真原来的三室一厅,在校内又租了一套两室的房子。
也有人说,乐红家在偏远的县城,家里穷,她是看上了林传真的钱。其实林传真离婚时把五万块钱存款都给了邓韵,他早就成了穷光蛋。他们出去旅行结婚,还是乐红拿的钱。
林传真评上教授后,人们又说乐红看上了他的正高职。重视知识分子喊了好些年,到这时知识分子才算吃了香。可乐红也是知识分子,再找一个,也不会是文盲,这个道理怎么也说不过去。
随眷学校的发展,教授越来越多,从地上捡块砖头随便一扔就能砸着一个教授,教授就不再值钱了。人们对乐红的行为越来越不解,这丫头真是鬼迷了心窍。林传真当年在学术上还有优势,现在学校分来的博士生越来越多,他连以前的那点儿优势也不复存在。乐红这么痴迷,到底是为了什么?
系里一个年轻女教师跟乐红聊天,问她:乐老师,你到底爱林老师什么?
那个女教师也是K大中文系毕业的,比乐红晚二届,乐红跟林传真的事,她在学校时就听到一些,一直想问问乐红。
乐红让她问住了,是呵,她爱林传真什么呢?要是问她爱不爱林传真,她不用想就可以回答:爱。要是问爱什么,她真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看不见林传真了,就想林传真。看见林传真了,一刻也不愿离开。爱他什么,却说不上来。
想了半天,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学楼看见林传真的情景。她说:我记得他当时朝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一下就傻了。我可能爱上他的牙了。
在场的人都笑。
乐红不笑,她说:真的。后来有一次我的头碰了他的下巴,他的牙差点儿把舌头咬破。当时我傻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担心他的舌头,就是担心他的牙。你说怪不怪。
这话很快传回了学校,成了传诵一时的笑话:乐红爱上了林传真的牙。大伙儿有事没事就爱拿林传真的牙说事儿。有时在饭桌上吃着吃着饭,说起这话来,大家都笑得想喷饭。
研究心理学的老师说,这话非常真实。他们说:人类的爱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关,大部分人产生爱情,都不是因为思想、品德,而是因为某种细节。
这么一说,乐红说得倒像是真的了。
3
乐红取得硕士学位后在师专也成了骨干,她的课被评为名牌课,学校经常组织其他老师观摩,这在青年教师中是绝无仅有的。
师专正在扩建,已经跟省政府和教育部疏通好,下一步要升格为师范大学。前些日子主管教育的副省长到师专进行考察,校领导把乐红作为中青年教师的代表,重点作了介绍。
事后校长跟乐红谈,问她愿意不愿意到校办公室工作,这显然是重用她的意思。乐红跟林传真商量后,对校长说还是愿意先在系里发展,评上教授再考虑别的。
校长说:过几年,就没有机会了。校办公室的位置不能总空着,我也不能总当校长,等你评上教授,我大概就退了。
乐红回答:我们家老林说,我还是适合教书。
校长说:跟你爱人再商量商量,不要匆忙决定。
种种情况表明,乐红正在走上坡路,林传真却在吃以前的老本儿,去年他只发表了一篇论文,还是跟—个青年教师合作的。实际上是那个青年教师写,他修改了一遍,用了他在刊物的关系。他自己并没有搞研究。
系里一个以前不如他的教师,前年调到学生处当了处长,当时他很不以为然,一个搞学术的往那种地方钻什么。最近那个处长被提拔为副校长,他就更窝火了。他骂校领导任人唯亲,拉帮结派。实际上是恼恨自己这些年除换了一个年轻太太,别的什么收获都没有,时间不知不觉荒废了。
因为心情不好,他在学校、家里脾气都有些怪,莫名其妙地发火。有一次,系里孙老师告诉他,省社科联正在组织编写本省的文学史,问他愿意不愿意承担诗歌部分。他说:别找我,我不愿意干这些烂事。孙老师说:这是省社科研究的重点项目,怎么是烂事?
他说:好事你怎么不干?
孙老师说:我负责的是散文部分。
他说:你愿意干你干,我不干。说完扬长而去。
在场的老师面面相觑,孙老师转着圈儿对大家说:我这是好意呀,他怎么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一个老师说破了他的心思:他是觉得编这种书,怎么也得给他安排个主编、副主编的位置。你跟他说这件事,他以为给你安排了副主编。
孙老师说:人家就是托我问一问他,怎么会让我当副主编?
你呀,撞到枪口上了。
孙老师叹着气说:我真是多事。
系里人看出来,林传真性格越来越别扭,人们在猜测原因,一猜就猜到家庭上。大家在冷眼观察,可是看他和乐红的样子并没有变化。
他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疏远,在系里上完课,他很少在教研室里待着,总是早早回家。他觉得家里比外面温暖得多。回到家里,他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乐红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有什么。
乐红对他越是体贴,他越是难受。他有些看不起自己,虽然家里人没有看不起他,他仍然觉得对不起家里人。他觉得乐红找了他,是白白耽误了一生。有时他也跟乐红抱怨校领导对他不公平,乐红安慰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本来就比他们强,他们当然要嫉妒你了。这是正常的。
他在系里的失意,人们认为早晚会影响到他们的夫妻关系,乐红也这么担心,对校长的提议,她后来没有跟林传真商量,就跟校长说:我还是当一辈子老师吧。
校长问:决定了?
她说:决定了。
校长摇摇头,露出遗憾的神情。
乐红知道校长的意思,是给她创造上升机会。她不想这样。她本来就比林传真年轻,如果职务再提拔得快了,对林传真会产生无形压力。再说校长这么提携她,难保林传真不会产生戒备。她宁可自己不进步,也愿意维护家庭的稳定。她觉得跟家庭相比,别的都不重要。只有她跟林传真的爱情,才是最最珍贵的。
她不想当女强人,也不想当什么领导,她只要林传真和孩子爱她。她觉得女人的幸福,其实还是在家庭里,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在她刻意呵护下,她跟林传真没有受到林传真事业失意的影响。每天晚上九点多钟,^们看见.她陪着林传真在校园里静涉,两人完全是湘亲相爱的样子。
婚后的乐红,实际上比当姑娘时还要漂亮。特别是生了孩子后,身上该丰腴的地方,都丰腴了起来,两个胸饱满得像是要滴出汁液来。走路时,她的两个臀部一前一后地滚动着,谁看了都要动心。
就是这样一个美女,一只手挂在林传真的胳膊上。她一边走,一边还要拂一拂林传真身上的尘土,动作中流露出来的,都是对他的爱怜。
人们觉得,林传真在系里不如意也是活该!难道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个人占了才行吗?
这么幸福的生活,林传真却没有多少感觉。人们看乐红的目光,他觉得是一种压力。他知道别人在羡慕他,嫉妒他,这羡慕和嫉妒不但没有激起他的虚荣心,反而让他产生了疲惫。他觉得从里到外都累得慌。可是这累他却不敢暴露给别人。
在系里,跟他关系最好的是曾老师。有一次曾老师问他:老林,老夫少妻,感觉怎么样呵?
他说:这话你十多年前就该问我,怎么现在才问?
我一直想问,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天憋不住了。
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明天你也娶一个小二十岁的,就什么都明白了。
曾老师说:我没你的福气。说真的,你也是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在那方面还行吗?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林传真铁嘴钢牙:没有。我在这方面一直很旺盛,别说一个老婆,俩都没问题。旧社会娶四五个姨太太的都有,人的潜能大着呢,只要你爱对方,总能迸发出激情。
曾老师说:你们是真正的爱情呵。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觉得说什么都累。
曾老师回家跟老婆说,他老婆不屑地说:你听他吹牛,他满嘴的牙都活动了,还能有什么激情?他在外面戴着头套,回到家把假发一摘,乐红看见那个秃头不定多腻味呢,当初事儿是他们自己做下的,现在牙碎了她只能往肚子里咽。
林传真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乐红也知道。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来不交流,最后的回答却是不约而同的。似乎就是为了回答别人的怀疑,他们天天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他们的爱从来不肯关在家里,而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到外面。
婚后,林传真开始不想要孩子,第一个孩子让前妻带到了日本,他嘴里不说想念,却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有时看见孩子在他前面笑,他也笑,往前一探身用手去抱,却是空的。他心里就有一种痛,是一种很钝的痛,像笨刀子在慢慢割心。
没有人知道离婚的男人心里想什么,那种伤痛他将终生隐藏在心里。只要他不说,别人谁也猜不透,就是他说了,也很难认定他说的是真实想法。
乐红说要孩子,他不愿意。他心里一直有种不安全感。随着他和乐红婚姻生活越来越长,这种不安全感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过去别人对他说乐红年轻,他还得意,现在再听到这样的话,就觉得心里没底。他不愿意要孩子,是因为不想再受打击了。
可是,孩子对女人有特别的意义,没有孩子,乐红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完整,她不只需要拥有林传真,还想让林传真赐给她更大的幸福。
因为她坚持要,林传真只好随了她。他们婚后第四年生了个女儿,乐红上研究生时,孩子送到张家口老家,由乐红的父母看着。研究生毕业后,孩子才接回来上了小学。
林传真对这个孩子很喜欢,常常逗孩子玩儿。乐红的感觉却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觉得爱丈夫一点儿也不次于爱孩子。孩子做作业时,她愿意陪着林传真,有时孩子某一道题不会做,要喊她好几遍,她才肯过去。这个感觉她跟别的女教师说过,人们当时附和她,事后又认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是为了证明她跟林传真的感情。
其实到了这时候,证明已经没有意义,每天实实在在地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月份,林传真屁股上长了个疖子,开始不好意思看,后来感染了,医生说怕恶化,动员他到外科切除了。虽然是小手术,林传真也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孩子放在家里,乐红天天到医院陪他。
人们看见她提着个小罐儿往医院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给林传真熬的鸡汤。长了个小疖子也这么伺候,女教师们说她小题大做,男教师们却不免感慨。
教育系前任系主任高先生,去年患脑血栓住了三个月医院,出院后走路一只手扶着拐杖,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儿。有一次他到学校门口买了一袋面酱,下台阶时摔倒在地,面酱弄了一脸。
人们不认识这个老头儿,不相信这个哆哆嗦嗦的人是以前的系主任,没人肯上前扶他,等他爱人赶来,他已经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别人问他爱人,为什么让他—个人出来,他爱人说:我在家里跟人打麻将,哪想到他就跑了出来。
高主任是山东人,爱吃大葱沾酱,跟老伴说了好长时间,老伴儿天天忙着跟人打牌,没时间给他买,高主任一气之下自己跑了出去。高主任老伴百分之百原配,初中毕业生,校后勤的工人,当初高主任也曾动过离婚的念头,外界压力一大就改主意了。现在怎么样,老伴儿天天跟人打麻将,根本没心思管他。
跟高主任一比,林传真有福气多了。谁说娶小媳妇倒霉?林传真的前妻就是不离婚,也不见得这么照顾他。没离婚时,他们常常两三个月打冷战,哪像现在乐红对他这么好。
男教师们舆论的转变,让女教师们愤愤不平。女人之间嫉恨跟男人不一样,女^越嫉恨越套近乎。她们表面上对乐红羡慕:看你跟林老师,两人多恩爱呵。还是嫁个岁数大的人好,知道心疼人。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也跟你一样就好了。
另一位说:我看你们俩,好像从来不吵架。是不是你们结婚后,就没红过脸?
乐红说:哪儿呀,林老师在外面脾气好,在家里脾气大着呢。他发火我不理他,他慢慢就发不起来了。
瞧你说的,林老师在家不定怎么疼你呢,还舍得跟你发火?
乐红说:疼倒是也疼,就是脾气改不了。
这种明贬暗褒的回答,让女教师们心里不是滋味。有人专门拣乐红的软肋下刀子,问:他肯定心疼你呀,谁娶了这么小的媳妇不疼呢?可是,他那方面还行吗?
乐红涨红了脸,却轻声细气地说:林老师就是这点儿不好。
怎么不好?对方赶紧问。
乐红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年轻^似的那么贪。一周要两三次,要是不从他,他就跟你急,说你不爱他了。
问的人把一脸笑容僵在那里,下意识地答道:噢,噢,这是你的福气呀。
还有的说:我们家里也是这个频率,倒也差不多。
回到家里,乐红把这些话跟林传真学—遍。两人笑这些女人不像知识分子,倒跟小市民似的。林传真说:下次你跟她们说我天天一次,气死他们。
乐红打了他一下,说:那不成配种站的种驴了?
其实,林传真对乐红这么维护并不领情。孩子一大,乐红渐渐也进入了中年,林传真对小妻子的概念淡了下来,学校里总有一些女生愿意跟他多接近,虽然这些女孩子长得不如乐红漂亮,可那毕竟是跟他女儿一辈儿的,他看着更喜欢。
自从他跟乐红发生感情,他总有被俘获的感觉,整个过程他是被她拽着走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坐上了高速行驶的火车,想停都停不下来。然后是被前妻发现,离婚,接下来是结婚,生孩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没有任何主动权。
这种感觉对—个男人来说,相当不好。
他们怕外界看笑话,特别是他,除了怕外界,还怕乐红,只要他在乐红眼里看出一点儿不悦,就认定乐红后悔了。他对乐红说: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你跟我离了婚,还可以再找—个小伙子。
乐红看他赌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让我怎么说你才好?我不后悔,你是我最好的好老公,行了吧。我爱你,行了吧?
每逢他为这事闹气,乐红对他都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直到把他哄高兴了为止。林传真报答她的,就是再一次奋力证明自己,事后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还行吧?
乐红说:你是最优秀的。
林传真就在乐红的夸奖声中睡着了。
4
人的衰老说来就来,开始只是额上多了一道皱纹,脸上多了一个斑点,或者是在别人睡觉时自己睡不着,却在大伙儿闲聊时打起了鼾声,等到生活中突然发生了—个变故后,衰老才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春节前一周,林传真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突然患病,林传真本来不打算回老家了,母亲生病,不回去也不行。他赶回去,母亲在县医院已经被确诊了,食道癌,晚期。明知手术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能不做,手术后林传真在医院里守了母亲一个月,他是眼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地燃尽生命之灯的。母亲临死时,眼睛在屋里四处找着,他凑到跟前说:妈,是找我吗?
母亲已经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却突然大声地说:乐红呢?
林传真说:她这就赶过来。
母亲说:别来了。
说完这话母亲合上了眼睛。
事后乐红为她没有及时赶到,对林传真说了许多歉疚的话,林传真不愿意听。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总是想母亲临死时的眼神。对他和乐红的事,当年家里一片反对之声,只有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他曾经特意问过母亲,母亲说:我不管,你娶了谁,谁就是我的儿媳妇。一切都是你的命,吃苦享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当时,他把这话当成了母亲已经同意,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简单,母亲的话大有深意,你越想,越觉得这话挺有琢磨头。
母亲说:吃苦享福只有你—个人知道。他一边想母亲的话,一边问自己,我是吃了苦呢,还是享了福?其实,有时候连自己也说不清。
他睡不着觉。深夜里醒来,一个人到客厅里抽烟。乐红认为他在思念母亲,也不管他,林传真打开电视,摁出一个电视剧,似看非看,电视剧里的情节抓不住他,他只是需要眼前有个东西晃着,免得不知道干什么好。
他右边的牙以前掉了两颗,母亲死后,左边的牙也掉了两颗,剩下的也活动了。吃饭时,饭在嘴里来回转,得想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牙。乐红不愿意看他吃饭的样子,在饭桌上低着头,有时候孩子看见,说:爸爸,你怎么不嚼,光含着饭。
林传真说: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这话乐红不爱听,说:一天老老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了似的。我还没说你老呢,你就一天说自己老。
林传真说:我本来就老了。
乐红突然摔了筷子,说:你老了怎么办?你跟我们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林传真笑起来。
你笑什么?
林传真不回答,还是笑。
乐红看着他,不明白他笑什么,后来意识到他是在用老打击她,这就是男人,你把一个心扑给他,他反而恨你。
他的头发黑亮黑亮的,上面只有几根白发,嘴里却满嘴豁牙,这跟他的头发不相配,如果不是她当年给他买来的假发,她简直不知道那是假的。从假发她想到了假牙,为什么不让他把牙也镶上?如果把牙镶整齐了,谁能看得出他有多老。
她带着他去了市第一医院,这里的口腔科全市有名。林传真不愿意去,母亲死后他在乐红面前总有不安全感,有这种感觉他并不想修补什么,反而有科破坏欲,总想惹她生气。乐红让他看牙,他偏不去,是乐红哄了好半天,才答应去的。
医生看了林传真的牙,说光补一两个没有意义,最好把活动的牙都拔了,镶一个满口的。林传真不同意,他坚持只补掉了的。补了两个月后,剩下的牙又掉了好几个,乐红埋怨他不听医生的话,林传真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乐红说:我想什么?我就是想你好,想你能好好吃饭,能身体好,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林传真冷笑一声,说:好,我满足你的愿望。你不就是怕别人说我老吗?我镶一口新牙,就跟戴假发一样,也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你说好不好?
乐红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说:我愿意你年轻怎么了?我愿意你年轻也有罪了?
林传真说:你没有罪,可惜你后悔已经晚了。谁让你嫁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老男人呢?你没有想到有现在这一天吧?
乐红被他噎在那里,呆了半天说:你脾气怎么这么怪?看来你真是更年期了。
林传真说:更年期好几年前就过了,现在要是更年期,我倒高兴了。
乐红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怕我后悔,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嫁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乐红没有想到,林传真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她握住他的手,说:听话,跟着我去把牙镶了,好不好?
林传真想再说什么,在乐红诚挚的眼神里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跟着乐红去了医院。大夫给他镶了一个满口的假牙,戴上假牙后林传真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消失了,一笑满嘴都是白光。
乐红想起了当年,自己在中文系楼道里看见的林传真。那时他一笑,好像嘴里飞出了一道阳光。她觉得林传真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这就跟前几年戴上假发的感觉完全一样,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那天下午,乐红看着自己年轻了的丈夫,非常高兴。林传真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乐红高兴觉得不是滋味儿。是的,她有一个年轻丈夫,却是用假发和假牙撑起来的。林传真觉得乐红高兴是故意给他看的。
5
过了一周,是乐红他们班的同学会。以前林传真不愿让乐红参加这类活动。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乐红知道他想什么,不让去就不去。现在乐红岁数大了,越来越想见同学,她们班同学已经死了一个,她说:说不定下次聚会,又少了一个。
林传真说:你想去就去,晚饭我跟孩子到学校食堂吃点儿。
班里同学对乐红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林老师了,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也参加咱们的聚会。
乐红说:他来干什么?
同学说:他是咱们老师,怎么不该来?你要是不叫,我们晚上去家里看他。乐红拗不过同学的美意,给林传真打了电话。她说:你不来,他们还要去家里看你,你就来吧。
林传真把孩子托付给邻居,自己去了酒店。
班里同学好长时间没见林传真,一见面都欢呼:哇,林老师真年轻呵!
乐红,瞧你把林老师照顾的,比我们还精神呢。
大家都祝贺林传真跟乐红的美满婚姻,说了许多吉庆话,酒宴上的气氛感染了林传真,无论谁敬酒他都干,喝了好多酒。
同学们还想敬他,说:老师我干了,您喝一口就行。
林传真说:那怎么行,我也干。说完一仰脖子干掉了。乐红拽也拽不住他。
林传真喝多了的特点是话多,他跟同学们说起了和乐红热恋的情景:你们知道吗?她那时有我教研室的钥匙,无论我什么时候去教研室,她都在那里等我。
同学们说:乐红,你可真浪漫。
看来还是跟自己的先生谈恋爱好,亲热也比我们方便呵。
林传真又说:有一次她跟系里请假说家里有急事,拉着我上了泰山。我本来不愿去,还是她买了票,硬拉着我去的。
乐红说:没有的事,我什么时候拉着你去了?
林传真又说:在泰山,她看见一个算命的,非要算算。那个老道让我们抽签,结果我抽了个上上签,说我们白头到老什么的,那个老道还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还拿宋庆龄跟孙中山比例子,把她说得一冲动,给了人家一百块钱。
这些细节回忆起来,乐红也很兴奋。她说:就是那个老道把我说迷糊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同学们说:乐红,你别得了便宜卖乖,我们那时候谈恋爱,大冬天也得在树林里站着,别提多受罪了,哪有你幸福。
林传真说:你问问她,那时候冬天一见了我,就把凉手放到我胸口里了,硬让我拿胸口给她暖着。乐红看他越说越不像话,红着脸阻止:你少说点儿行不行?
林传真说:我今天高兴,你不要扫我的兴。
林传真刚配的牙戴着松,说话一多牙往下掉,说几句话用嘴一抿,把牙抿上去,那情景让乐红难堪。她说:算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该回去了。
同学们也看着林传真的牙尴尬,说:也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林传真不肯罢休,说:还没喝好呢,再干一杯。
乐红不得不趴在耳边提醒他:你看看你的牙,大伙儿看着多难受呵。你要是想喝酒,就喝两杯,别总说话了。
林传真怔了一下,明白乐红觉得他丢了人,他涌上一股恶意,索性把假牙掏出来放在碟子里,说:我早就不想戴这玩意儿了。
摘下假牙的林传真,两腮顷刻塌陷下来,嘴周围的皱纹急剧被放大,他从一个中年人,转眼变成了老年人,在场的人都被林传真的举动惊呆了。只有乐红,扭过脸不看林传真,她说:咱们喝酒,咱们喝酒。
林传真说:这回我的牙不影响我说话了吧?
他的假牙在碟子里放着,上面还沾着一块绿色的菜叶和一些肉渣。男生们替他难堪,女生们觉得恶心,谁都不愿朝他的方向看。林传真用筷子拨弄着假牙说:这就是真实的林传真呵,可惜,他再也不年轻了。
乐红想哭,她极力岔开话题,林传真却不罢休,对别人不停地说他的假牙。
同学们看到这个情景,都说:不行了,再喝就醉了。咱们下次再聚吧。
林传真喊:服务员!
服务小姐跑过来。林传真说:拿一个塑料袋来。
服务小姐跑着送来塑料袋。乐红以为他要打包,暗暗拽他,没有想到,他却把碟子里的假牙装进了塑料袋里。
他就那么瘪着嘴离开了酒店。酒店迎宾小姐开门送他们时,乐红脸上火辣辣的。她是硬挺着,才没在同学面前失态。
同学们把他俩送到学校。下了车,乐红邀请大家到家里坐坐。谁还敢去她家,都说:下次吧。同学们上了车,乐红冲大家招手,林传真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都没有跟同学们说话。乐红觉得这个晚上丢尽了人。
回到家,林传真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把一只脚放在茶几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玩弄装假牙的塑料袋儿。要是往常,乐红会给他倒一杯水,现在乐红一个人进了里屋,她扑到床上一动不动。
她趴在那里,好长时间不说话。她觉得自己没有哭,可是脸下边的床单湿了好大一片,听着林传真在外屋看电视,没有过来问她一句话,她终于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林传真把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大了。
乐红从邻居家把孩子接了回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林传真分床睡,孩子看到妈妈默默地搬过来,眼睛里闪出担忧的目光。
乐红在她屋里睡了三天,她开始还接受,后来对乐红说:妈,我怕。
乐红说:你怕什么?
她说:怕爸爸不高兴,要不,你回爸爸那边吧。
乐红跟孩子发脾气:好,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睡了。
看到孩子忧郁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从搬到孩子屋里,她一直等着林传真把她被褥搬回去,林传真没有,他宁愿看着她在孩子屋里睡。她能感觉到他的意思,是想看看她怎么收场,你不是想找台阶吗?我就不给你台阶,让你自己折腾。
林传真的态度,让乐红从怨变成了恨。好,你不理我,过几天我带着孩子搬出去。
这个决心刚下,她就动摇了,因为她承受不住老师们的关注。
他们在酒宴上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了。不少人知道,林传真当着乐红班里的同学,故意把假牙放到碟子里。他这是成心恶心乐红。他怎么能这么干呵。也是乐红活该,谁让她当年勾搭有妇之夫呢。乐红能感觉到别人幸灾乐祸,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别人怎么议论她。
白天,她出门前都要仔细化妆,把眼睛周围的青色眼影压下去。她穿最贵的衣服,极力往时尚里打扮,她现在才明白,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再没有青年时代,过去不曾看重的东西,原来这么宝贵。
不管乐红出门时怎么精心化妆,人们也能看出来,她的眼睛是肿着的。
有些女教师故意装作不知道,问乐红:乐老师,这几天怎么不见你跟林老师出来散步?
乐红说:我前两天崴了一下脚,不敢走时间长了。
什么时候崴的?
就是三四天前,我们在外面吃了顿饭,上楼时崴了一下,当时不觉得疼,第二天就疼得厉害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要注意。
乐红知道人们在看着他们,已经三天了,她没有跟林传真一起出过门。她是会掩饰的,林传真却什么都写在脸上。他的胡子三天没刮,脸上像长着一蓬乱草。他的假牙除了吃饭,再没有戴过。他出门时,人家看见的是一个小老头儿。
乐红又恨又痛。这就是她深爱过的林老师吗?她当年是想让他幸福一辈子的。当时他跟她说家庭的不幸,说有一次两口子打架,邓韵拿着盘子朝他扔过去,差点儿打瞎他的眼睛。说母亲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再也住不下去了,母亲没有说邓韵一点儿不好,反而说: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妈就放心了。
母亲是忍着眼泪走的,他什么都清楚。
当时乐红涌起的念头是,决不能让他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要让他幸福。她要让邓韵知道,还有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爱他。
现在,她的林老师一脸憔悴,她开始怀疑他当初说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的前妻真有那么坏吗?可能她还不如邓韵,你看林传真的脸色,还不如跟前妻在一起时好。
可她又有什么错,她把家里活儿都包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就像一个家庭妇女。为了不使他压抑,她宁可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是他当众把假牙摘下来,让别人看到她嫁了一个衰老、丑陋的男人。
如果自己当年嫁的是一个同龄男孩儿,看到她哭一定来哄她。林传真却不。人们都以为,他比她岁数大,有了矛盾会让着她。其实不是。他比她年龄大也就比她有定力,到最后坚持不住的总是她。因为她实在太爱他了。另外她也爱面子,害怕别人看出他们有矛盾。
这一次她不想再迁就了,她一定要让他低头,让他说清楚,为什么非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让她在同学面前没面子。
如果他不跟她说清楚,她就决不回他屋里。
林传真没有妥协的意思,他这几天没有多少课,周一上了半天,周四上了半天,剩下时间都在家里,渴了自己烧水,饿了切一点儿香肠在屋里喝酒,喝完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醒来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嘀嗒嘀嗒地响。他知道那就是时间。他看见一生就这么流逝过去,头发就这么一根一根地脱下来,皱纹就这么一条一条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乐红没错,却恨乐红,想激得乐红跟她发火。他知道自己一生在什么地方错了,不过这不是因为乐红,而是很早很早就出了问题。—句话,是生活错了。
他想把错了的生活改回来,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一切似乎是乐红引起的,离开乐红,他就能回到理想的生活中吗?他没有把握。
他没有勇气,他不敢肯定生活会比现在更好,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林传真了,他可以用他的假牙打击乐红,但他知道,戴上假牙的他不一定还能引起别的女人注意。
乐红很忙,每天六节课,讲完课她不想回家,和以前下了课就慌慌张张往家里跑相反,她现在愿意在学校待着,跟教研室里的老师们聊聊天,说说市里的新闻。
市里一个女工,下岗后跟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回到娘家。母亲说:人家下岗的多了,怎么别人不离婚,就你离。你也该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她百口难辩,一气之下跳了楼。
那天也是凑巧,她从楼上跳下来正好落在一棵树上,没有摔死。爬起来,她突然明白这么死太冤了,她得活下来,得争这口气,当时她前夫的嫂子在保险公司推销保险,她想,她能卖保险,我怎么不能卖?从那以后,她投身到了保险业,想不到短短几年就翻了身,后来她又到农村承包果园,现在成了天意农产品公司的老板。
教研室里的老师们说,是那一摔摔出了个老板。
市超逸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拥有上亿元资产,就是找不到真正的爱情。他跟原配妻子没有共同语言,第二任妻子又背着他跟别人私通,第三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后来做DNA鉴定,那个孩子竟然不是他的。他觉得无论有多少钱,他的生活都不幸福。后来他在报上征婚,说只要爱他,无论贫富,无论丑俊,他都愿意娶回家做妻子。征婚广告登出来后,有三千多人给他写来应征信,说他的故事感动了她们,她们爱上了他,都愿意做他的妻子。这位老总从三千人中,选了—个年岁最大,(比他大五岁),长相最丑的女人,婚后两个人过得非常幸福。
大家闲聊时,这些故事是当笑话说的,乐红听了却很动心。她想,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丰富呵,如果不是跟林传真生了气,怎么能知道还有这么精彩的故事,还有这么多可爱的男人和女人?
一个普通妇女,尚能争取来奇迹,自己—个有知识有学历的女人,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好一点儿。过去别人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出轨,自己不是坚持下来了吗?现在让日子再改变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是在别人都走后才回家的,临走时,她留恋地看着校园。心想,自己以前太傻了,校长让到校办公室都不去,自己白白牺牲了,林传真念她好吗?自己把一生都寄托在林传真身上,林传真却把假牙给别人看。自己这是图什么,为什么不到校办公室工作?到了校办公室,说不定过几年就提拔成副校长了,校长把她从系里调出来,就是想增加她一些行政工作能力,她不该辜负校长的期望。
她决定明天就跟校长说,愿意到校办公室。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她心又软了。她能想像到,别人每一个进步,都是对林传真的巨大打击,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领导,家里的电话都是打给她的,来家里的人都是跟她请示工作的,林传真怎么受得了?
在跟林传真发生感情前,她没有接触过男性。在家里,她是最小的孩子,父母对她非常爱护。她从小就是个胆小敏感的人,她对男性是惧怕的,在别的女孩子对男性发生兴趣时,她还在疏远着生活中的男性。
正因为林传真比她大很多,才使她克服了惧怕心理。连她也奇怪,怎么跟别的男孩子打交道总那么戒备,跟林传真在一起,她就那么果断、勇敢。她跟林传真谈恋爱,林传真几乎是被动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爱林传真,爱给了人勇气,爱使人在生活中变得主动。直到现在,她仍然爱着他,想到自己的决定可能给他带来影响,她又犹豫了。
这么想着她推开家门,屋里到处乱糟糟的,鼻子里闻到的是酒气,眼前看到的是杂乱无章,她的心降到了冰点,原来对林传真泛起的柔情被压了回去。
林传真听到她回来,连眼睛都没抬,他一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神雕侠侣》,别的什么都不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装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