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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墙之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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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04



对夏葳来说,夜晚的意义高于白昼。夜晚是活跃的,紧密的,芬芳的,美酒与火焰一般,总弹拨起他心里躁动的诗意,使他跃跃欲试。夜晚是他的一盘棋,而一般说来,他不会举棋不定。


夜里夏葳是另一个人:敏锐而耐心,嗅觉灵敏,比白昼的他更加英俊和清醒。他喜欢夜晚的自己,不动声色,有勇有谋,一个志在必得的行动者,像个猎手,影子般的猎手。


见到过夏葳的人都说,他有张天使般的脸,浑身上下都充满形式上的美感。所谓红杏枝头春意闹,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围着夏葳转,为他争风吃醋,她们让他知道了自己的魅力。他刚满二十一岁,住在他父亲和继母家里。


大约半年多前,夏葳养出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总要出门去逛一会儿。有时的确是一会儿,有时却是四五个小时。晚上出门的习惯使他渐渐步入了一个自我世界,让他找到了独特的乐趣和价值。夏葳觉得,他跟那些化妆精致魅人、衣着漂亮性感、一旦夜幕垂落便进入状态的女人是一路的,他们都是夜晚的宠儿,是夜色下的精灵。那些女人受着夜的啸声引动,她们奔赴的地方是夜总会、酒吧、迪厅、宾馆,是那些既华丽又幽深的场所。


所以他要追踪她们。


凯旋门夜总会在凤凰酒店一座裙楼的第五层。


一般的人,没有来过凯旋门的人,想象不到典雅华贵如凤凰酒店这样的地方,还藏着这么一家旖旎放纵、纸醉金迷的所在。这里的小姐都是女人中的精品,高挑美艳,粉堆玉琢,风情暗播,一看就是物有所值的昂贵品种。这里的侍郎也都形貌兼备,举止有派,他们的服务温软含蓄,拿捏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上档次的熨帖。


他们,这些俊男美女,和弥漫于门厅廊道的迷蒙灯光、震颤音乐、醉人气息一道,构成的是一个迷幻世界。由墙壁围起,在白天之外,日常之外,因而也在现实之外。是一个堕落的仙境,但充斥着上升的轻烟。


凯旋门进门是一个半弧形的幽光叠错的迎客厅,两旁延伸出两条迂回绮丽的通道,通道上缀连着一个个包间,如同一根枝条上缀着的神秘花苞,等着人们用金钱作通关语去让它们芝麻开门,让它们尽情绽放。阿盟告诉过夏葳,这里生意很火,来的客人都是一掷千金、气派很大的男人。他们来了,由领班或迎宾侍郎引进包间,点上酒水果盘,敲定小姐,然后打开音乐,掷骰喝酒,唱歌跳舞,与小姐们你来我往地尽兴。包间开间大,任你百般武艺,样样施展得开。


阿盟是夏葳表姐的同学,在凯旋门做了一年多的侍者。夏葳这一阵子时不时跑到凯旋门来玩玩,他当然不可能去开包间,无非独自坐在通道边的椅子上喝杯免费冰水,抽支烟,打望步态妖娆的丽人们过过眼瘾,要么跟阿盟在洗手间里闲聊几句,然后起身离开。阿盟只以为夏葳是整日呆在家里憋闷得慌,问他愿不愿意也来当个侍郎,夏葳说算了,家里不会同意。这倒是实话,夏葳父母是要他在家复习考大学的,阿盟哪里知道夏葳的兴趣所在,更不知道他心里在走什么棋。


“你们这儿哪个小姐最火?”有次夏葳随意地问。


“都火。”阿盟说。怕夏葳以为他信口开河,又强调说,“真的。”

得空时阿盟跟夏葳细细说过,这里的小姐几乎个个是业绩斐然的高手,她们的收入远在做侍者的阿盟等人之上,鸿运来了时,一夜挣辆小车的神话也是上演过。这个神话的主角叫金央,现已离开凯旋门,她长得跟香港混血演员李嘉欣有点挂相,貌美性感白皙,又比李嘉欣更多了点幽怨和冷艳,尤其说起话来唇形婉约娇媚,摄人心魄。有次一个老板跟金央喝酒喝得高兴,一扬手说:“金小姐还没车啊?这怎么行?QQ打不打得上眼?不嫌弃的话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开过来。”


这个故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东西却是实实在在滚动而来的。那个老板据说是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局长,而那辆从他舌头上弹出来的QQ车,也果然在两天后开到了金央的高跟鞋前。虽说是辆普通国产车,还跑过两千来公里的路,可那毕竟是个车,又不是几朵玫瑰那种随手可送惠而不费的东西。跟阿盟同为侍郎的一个小伙子说,那烧包老板肯定是在金央那儿找到了让他汹涌澎湃的手感,才有此一举的。


自然,神话不可能经常按下云头落地。即便真是好运天上来,你接不接得住, 会不会反被撞一跟头甚至砸一窟窿,是说不准的。夜总会那样的场所,更多的是翻云覆雨、平地波澜、暗滩浅礁,如同薄冰上走路。小姐们挣钱,也算刀口上舔血。阿盟说,来玩的客人仗着钱多来犯骚发疯使邪劲的,那是涨潮的海水浪打浪。就在上个礼拜,一拨客人在“踏莎行”包间里喝酒吼歌半晌,又搂着小姐摸摸搞搞跳了阵舞后,就摸出了K粉。他们自己K,也要陪他们的几位小姐一起K,要有福同享,要共同嗨皮。偏那天在“踏莎行”包间服务的几位姐儿都不磕药,因此没人接招。K粉也是粉,却不是奶粉面粉,咽下去消化了就没事了。一阵哄拍拉扯后,那伙人中有个身矮齿黑、眉眼猥琐的人,拍桌冲几个小姐吼:“都不给面子嗦?你们不K咋个High?High都High不起来还想挣钱?”他耀武扬威地说,“晓不晓得坐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不K老子搞死你们!”小姐中有一个是见过阵仗不怕事的,软中带硬地回道:“哟,哥,何必吓我们嘛。好好玩大家都开心,要来硬的,收不了场我们自然没好处,可未必哥脸上就好看。”


那个硬字点中了那矮子的兴奋神经,他跳得更欢吼得更凶,他要小姐们不要怀疑他的硬,他相当地硬,硬邦邦地硬,不信的都可以来搞一搞。他的几个朋友劝的劝闹的闹,明为扑火实为煽风,搞得屋里一团沸腾,最后保安来了才压住。而保安一来,那色厉内荏的矮子就蔫了,缩成一团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跟头猪似的。


夏葳心想,利润高的事情风险也高,这就叫难度系数。烫嘴的麻圆不是谁都吞得下,看的就是各人的本事。


夏葳认真观察过凯旋门的小姐。她们果真是一流的贵小姐,挣的钱多,也娇贵自己,半夜三更收工出来,要么自己驾车,要么打的,能靠近她们的机会不多。


这一晚夏葳走出凯旋门,坐电梯到楼下,慢吞吞磨到酒店后院的员工自行车停车点时,眼睛突然扫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只见她骑辆自行车正穿过后院往旁门出去。这女子他见过,是在凯旋门里卖雪茄口香糖之类玩意的,一个身材瘦小姿色平平的年轻女人。夏葳几次看到她胸前挂一木盒,在各个包间门口徜徉,巴西雪茄两百元一盒,口香糖卖十元一支。


夏葳也没多想,开动摩托轻轻跟了上去。那女子骑车沿着凤凰酒店门前的梧桐大道走了一段,转入西顺街。此时是凌晨一点半,梧桐大道上的车辆虽不似白天那么繁密浩荡,却依然川流不息。人行道上还有夜不归宿的行人走动,大街上的花枝型路灯璀璨闪耀,亮得如同女人尖声的笑。西顺街也静不了多少黑不到哪去。夏葳暗骂声我靠,他骑骑停停,慢慢吊着前面的女人。对于目标,他向来有种本能般的直觉,一旦对象在正确的时间地点进入他眼球脑海,他总能迅速扑住那一闪的灵光,断定是不是自己的猎物。前面那骑车女子,别看是个卖雪茄的,可百分之八十是只肥鹅。

那女子接着拐弯进了一条小街。这就对了。夏葳上身半伏在停顿着的摩托上,脑子里飞快琢磨如何跟她零距离碰撞。碰撞只是一瞬的时间,火光电闪的一瞬,突然发力,又突然结束,让对方没有反应的时间,但该做的他全做了。这不仅需要高超的胆略、迅捷的身手,还需要头脑、沉着的心理素质,这也是智力活动,是技术活。夏葳对自己的工作是有自豪感的,所以每当他父母唠唠叨叨对他的前途表示担忧乃至失望时,他就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一叶障目。


不过眼下这个女人的麻烦在于她骑着车,那是个碍手碍脚的东西。夏葳需要自己耐心沉着。他必须构想出最佳的方案,让她屁股下的自行车形不成阻碍。今天不行还有明天,还有后天。时间有的是,关键是机会。


想到机会,机会就出现了。夏葳明显地精神一振。一个单独步行的女人不远处迎面而来,并转进了前面另一条黑乎乎的小街。天意啊,夏葳心里叫一声好婆娘,来得正好,一踩油门,提起速度飞驰过去。他进入小街呼啸着驰过女人身旁时,凭第六感感觉到她仿佛浑身一颤的紧张,这让他兴奋起来。他太喜欢这种兴奋感了,这是身体的马达轰轰开启,是激情的电流通达全身,是全身的毛孔欢跃贲张的畅快与灼热之感,是一切将手到擒来、一气呵成的预示。


接下来的事情是他轻车熟路的。他驶到街尾,刹车熄火,将摩托停靠在拐角,而后步行折回那条街道。他脸上已经多了一副黑边眼镜框,手上也多出一柄弹簧刀。街边有两家茶馆还在营业,灯光透过纱帘昏蒙蒙地洒在路面。他静候于路边黑暗处,身体像一面绷紧的鼓。待那女人走近,他闪身出来。


“小姐。”他低喊一声。那女人蓦地站住。即使此刻有行人出现也无所谓了,什么都阻挡不住了,什么叫狂风卷地势不可挡?这就是。“包给我。”他沉稳地用下巴向女人腰间的坤包一指,同时亮出了刀锋。即便在这路灯昏暗的道上,刀锋雪亮的光芒和威慑力也毋庸置疑。“快点!”他厉声道。


不出所料,那愚蠢的女人一声凄厉的尖叫,见了鬼般转身就跑。在她转身之前,夏葳已经一把抓过了她肩上的坤包。他没费什么力气,那女人惊惧之下只顾尖叫和逃命,哪有对抗之力。夏葳毫不迟疑地朝相反方向撒腿跑开,跑到自己的坐骑处,飞速插进钥匙,踩下油门,轰的一声,从那段路面上蒸发了。


干净利落。





梁攀不想跟乔乔吵架,尽管这持续高温的天气热得人脑壳不正常,热得许多人都成了带电体,脾气总在打火花,但梁攀不想跟谁不愉快,尤其跟乔乔。


乔乔是他要娶作老婆的人。乔乔长得漂亮,虽然说不上花见花开,鸟见鸟栽,但姿色没得说,而且人单纯,性儿也好。不过眼下看来,那都是正处于消亡状态的优良品质。这半个月时间乔乔和他打燃了好几次火,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梁攀以为,小事背后隐藏着大事,埋伏着大缘故,他能想到的缘故便是,乔乔毕业了,走上社会了,性情也因此一日三变,会看人高低了。


另外就是,回国以后他一路走背运,比出国前还背,工作不如意,钱也挣不到。女朋友搞动乱也是顺理成章的。今上午一睁眼,乔乔便开始使性子,说不想去上班了。


梁攀以为乔乔是嘴上说说就罢的,无非表示对这个工作的不喜欢。乔乔上班才一个多月,她工作的地方是省高速公路的一个收费站,穿着职业装面带职业式微笑站在窗口收过往车辆的钱。这活儿确实枯燥,上班也辛苦,一个班一站八小时,每上六天班才休息两天。但收入高哇,当然现在乔乔还是试用期,眼下的月薪杂七杂八加起来不过两千来元,可梁攀苦口婆心跟她讲过,一旦转了正,那五六千的月收入指日可待。如今钱就是爷,就是王牌,你拿到了王牌,一切不如意都能如意,都能补偿,你就抬得了头挺得起胸。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站窗口就委屈了,想来受这委屈的大学生多了去了。前几天有条新闻在网上被到处转载,浙江一个高速公路公司招聘,一百多个收费员的职位招来一千六百多人闻风而动,其中大学生就占七百多人。

梁攀靠在床头上问:“你不上班想做啥?”


“我先耍几天,”乔乔下了床,说,“你陪我去香港耍一趟吧。”


他陪她玩得还不够么,几个月前他刚回国那阵,为补偿乔乔在国内独守一年零九个月,他带着她吃喝玩乐,把卡上那点钱挥霍一空,想想他就觉得自己那阵脑壳烫得起泡泡。他不动声色问:“然后呢?”


“我还是去做我的导游。”乔乔说。


梁攀按压住烦躁,坐起来说:“老婆不要闹了,实话跟你说,我这几天正打算辞职,在那个破影视公司我混不出个啥球名堂来,也不想硬呆在那儿浪费时间。辞了职我不一定马上能找到合适的事做,你那头就要稳一稳,你顾全点大局好不好?”


乔乔已经穿上了吊带小衫和短裙,她说:“你换你的工作我换我的工作,这又不冲突。再说了,干吗非要我来委曲求全,我又不是你的算盘珠子,你想拨就拨。”


说着一把拉开卧室门,走到卫生间去了。梁攀一跃下床,跟到卫生间门口说:“你做导游能做一辈子?跟你千说万说,你眼光看长远点要死人哪?下午该上班去上班,少在这儿装怪。”


乔乔举着牙刷,冷笑一声,道:“你眼光长远,那你自己的锅儿怎么烧不热?要我顾全大局,你为啥不为我想想?我每天站八小时还要轮夜班,会变老的!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乔乔又说,“你有本事先把自己说过的话兑现,谁说的要另找套房子搬家?房子呢?”


乔乔这番话,句句像浸水的鞭子,抽在梁攀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梁攀咬牙问:“你啥意思?”乔乔并不回答,只用快速刷牙的声音表达她的轻蔑。梁攀只恨她不是男人,否则他就一拳挥上去,看那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轻蔑有好结实。待乔乔刷完牙,他坚持问:“你啥意思?”


“没意思。”乔乔冷冰冰说,推开梁攀走进卧室,带着情绪往脸上涂霜描眉,把那些精致的瓶啊盒啊弄得乒里哐啷,然后从抽屉里抓了几张钱,背上坤包就往外走。


梁攀着实没忍住,吼一句:“你要是去乱购物,去打麻将,一点不为这个家着想,你就不要回来了!”


“家?”乔乔的冷笑简直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地步。她说,“好难得,你心里还有这个字眼。怎么什么事情没顺着你的心思就是不为‘家’着想了?你在外面乱来的时候想过我吗?还家呢!你以为我稀罕回这儿来找气受?”说罢昂首挺胸就出去了,把大门砰地在身后一撞。


丢下梁攀一个人站在客厅,他一脚踢在沙发上,骂一声:“靠!”


梁攀那声“靠”,那些声响,吵醒了另一间卧室里睡觉的小段。她坐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不到上午九点。





另找房子搬家的话,是梁攀说的,那是今年四月底,他拖着一只大旅行箱回国后不久,心情明媚豪情满腹的当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现在看来那段时间说的好些话都是梦话,大概被国外的太阳晒晕了头,再看国内的事情眼睛就对不准焦距了。


梁攀是前年夏天出的国,去的是好多人都不去的南非,在一个叫德班的城市留学。之所以要去留学,说来跟乔乔也有一定关系。梁攀是个天生的花花公子,见着漂亮女人就心旌摇荡,眼珠乱转不休,心里对女人的那份爱好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碧海青天夜夜心。认识乔乔前,他谈过两个女朋友,两个都算漂亮,却都让梁攀觉得自己无非一个短途乘客,他既乘不了她们那班车到达终点站,她们也无意只搭乘他这一名心术不正的游客就了事。接下来,乔乔迈着婀娜的步子向他走来了。那时候乔乔刚刚进入大学一年级,清纯得像刚破土而出的嫩苗,叶尖上还挂着露珠。梁攀大乔乔六岁,一开始,他觉得乔乔十分幼稚而且有趣,把他看得比泰山还重,把他的每句话都对待得十分认真,胜过听她大学老师的教诲。乔乔是个温柔女孩,她爱低着头靠在梁攀怀里,梁攀说什么是什么,小鸟依人燕语莺声,生气时最多撅撅嘴,要么躲到一旁偷偷哭几声,却从不跟梁攀对抗。偶尔耍耍脾气,也是一哄便笑的小脾气。


那一阵梁攀跟分了手的第二任前女友还保持着联系。有一天前女友到他住处来找他玩,一眼见到乔乔在场,不知哪股子疯劲陡然发作,话不多说上前冲乔乔便甩上两个嘴巴,打了之后扬长而去。搞得乔乔莫名其妙又无限委屈,哭了个梨花带雨。但她也不过哭哭而已,并不怎么指责梁攀。

自那之后,梁攀对乔乔就认真起来了。他觉得乔乔这样的女孩是少有的,性情柔软体贴,像朵洁白的棉花,却又不是没有主见。乔乔有个姨妈在本市,那姨妈见过梁攀后很干脆地劝乔乔莫在他身上耗费时间。"那个人没啥前途。"姨妈说。可乔乔只当姨妈的话是个喷嚏,打得响亮,却没有意义,她依然对梁攀巴心巴肝,因为梁攀是个幽默搞笑的人,她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天长地久这个念头突然降临梁攀心里,好似一匹神奇树叶自云端飘来,落到他头顶把他"砸"开了窍。这对于他这个花花公子来说,当然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心理变化。那年梁攀二十五岁,他意识到自己未来生活的走向跟乔乔有很大瓜葛,他要像模像样地过日子,要活得有奔头,要生儿育女,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跟乔乔锁定关系的基础上。男人是需要奋斗的,奋斗需要动力,有了乔乔,乔乔就成了他的动力。


而今这年头,结婚成家,钱字当头。美好的生活,也需要钱来点燃马达维持运转。梁攀大学读的是个专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的两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净在一些小公司里混差事,确实也看不到什么前途。如今他想奋斗了,凭他的条件,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修远不说,很可能到头来白费力气,照样一穷二白。


梁攀想过做生意,但晓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何况没有资本,于是他盘算起了留学。在国内,留学日益成了一场浪涛滚滚的洪流,如果他能去国外争取个海龟头衔来提升起点,按梁攀理想化的想法,肯定将来的前途要光明一点。反正乔乔还有几年书要读,等他留学回来,再找到份理想工作,两个人便可以水到渠成地共结连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乔乔,说服她为了明天的美好忍受暂时的离别。去南非是从费用角度来考虑的,南非的生活费和学费都不昂贵,比之欧美国家那需要直升机才飞得过的费用高堤坝,南非那头只是一道低门槛,而且签证也好办得多。仅仅五个月时间,他便从中介公司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和签证。他收拾了一只大旅行箱,怀揣一沓换来的美元和一张银行卡,挥挥手告别了乔乔。那时乔乔刚读完大二的上半学期。


到了留学目的地,梁攀首先做的事就是请教前几届的中国留学生,要找一个能速战速决拿到硕士文凭的专业。他手上没几个钱,出国的大部分费用,都靠父母资助。他父母都是普通职员,攒的那点血汗钱花一个少一个。半年的语言班结束后,他向德班大学申请了社会学系里最好读的冲突管理专业,果然一年工夫便顺利拿到了一张硕士文凭。


离乡背井呆在南非期间,梁攀把乔乔包装好放在心里,又张眼打望起景致别样、天宽地阔的好风景。时间这么长,日子这么清淡孤寡,哪能只是勒紧裤腰带不去找点进补。到了德班,他才发现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不是太少,而是队伍庞大。不仅德班,在约翰内斯堡、开普敦、伊丽莎白港,到处可见一群群的中国学生,梁攀在他们中间很受欢迎,因为他有一张口若悬河又能让人哈哈大笑的嘴。他没打算背叛乔乔,不过佛祖心中留,酒肉也要穿肠过。一个女留学生跟梁攀认识不到两周,被梁攀一勾,就勾成了他的临时女友。她搬到了梁攀租住的房子里,和他同吃同住过起了夫妻样的生活。这种情况在国外留学生中相当普遍,国内存盘保留一个,身边就地取材启动一个。大家都正是花好月圆的年龄,谁又那么死脑筋去讲守身如玉心坚如铁?日子一长,好多人就把国内的那个甩了,其实也不叫甩,时移事易,大家不过顺时而动。

但骨子里梁攀是个记情的人,虽然情意两个字放在他身上,似乎有点搁不住,他的色彩太斑斓了,不但嘴头黄,色情段子一串接一串,行为上也是靠不住的典型男人。然而最终,他还是以断然回国证明他并非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留恋一派无羁无绊的自由乐不思蜀。他的签证到今年年底才到期,而他拿到文凭,就匆匆赶了回来。


梁攀回来时,乔乔面临毕业,出落得更加靓丽时尚。她也长本事了,人未毕业剑已出鞘,已经利用假期到旅行社做起了导游,并在一个叫掬芳园的住宅花园租了间房子,说是出去跑团时方便些。梁攀走下飞机,就被乔乔接到这套房子里。乔乔跟他说,房子是三个人合租的,同租房子的另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朋友,是个男导游;一个是男导游的朋友,一个叫小段的女子,在美容院做美容师。

女朋友租得有房子,梁攀回来便有了现成的落脚之地。他走进乔乔的房间,见里面摆放的是张双人大床,便邪笑着问乔乔:"老婆,这床有没有别的男人睡过啊?"


"当然有。"乔乔话音铿锵,"你都可以在外面跟人同居,我为啥不可以?"


先前在一封电子邮件里,梁攀半真半假地跟乔乔吹嘘过自己在国外另收了房老婆。当时乔乔就回邮件说,行啊,你收外室,我也找个二老公,大家扯平,谁怕谁?所以梁攀只当乔乔说的是气话,也不往心里去。


梁攀的卡上只剩下两千来美元,他统统兑换成人民币。刚回国的人看国内什么东西都便宜,梁攀花起钱来不说一掷千金,也真是大手大脚,带着乔乔吃喝玩乐,两人又跑桂林去玩了一趟,加上买东买西买衣服,还有为乔乔工作的事情跑动打点,钱就随风而逝。梁攀那时并不心疼花掉的钱,他豪迈地对乔乔灌输他的道理:"趁着年轻力壮就该好好享受,钱嘛,千金散尽还复来。"乔乔也是爱玩的女子,乐得轻松享受。在一次二人共进烧烤晚餐时,梁攀夸口说:"三年内带你去欧洲耍一趟,到时候我们去冰岛吃鲸鱼肉。"乔乔就说:"吹吧,你。"


也不知是他真的高估了自己,还是气场出了问题,怀揣海外硕士文凭回来待价而沽两个月,梁攀硬是没得到期望的稀罕,海龟这张牌完全不像想象的那样打得响。他拿的是冲突管理的文凭,读书时这个专业的文凭好拿,回到国内却没他的施展之地。大的冲突比如国家间的、财团或企业集团间的,他够不着;小的冲突诸如单位内部人事上的,更没他什么事,中国人个个是冲突高手,而解决冲突又自有一套游戏规则,与老外搞的那套管理学问不相干的。梁攀那纸文凭相当于一张无效证件。随后他也扛不住了,坐吃山空毕竟不是个事儿,何况他还没那一座"山"。他勉强选中个影视制作公司,在那里做策划。他脑壳滑是滑,影视方面的策划却不是他的长项,他既策划不出"同一首歌"和"超级女声"之类的项目,也搞不出让刁钻的观众喜闻乐见并切实可制作的其他节目,所以在公司里越干越吊儿郎当,公司也日益将他看作个废人。


梁攀回来之初的一腔意气与豪情,像艘不结实的快艇,猛然撞到白森森的冰山上,一下子就分崩离析了。且不说蒸蒸日上过日子,好好挣钱回报父母,下一步自己伸出脚去会踩到什么,是沼泽、泥潭还是狗屎,他都说不清楚。梁攀从没这么困惑地感觉到,他面临的现实云遮雾罩地让人看不清眉目,他想跟它团结友好,它却对你横眉冷对,暗设机关。他不再提另租房子的事,哪有心情尿那一壶。再说在这套房里住过一阵后,梁攀觉得还不错,几位合租者彼此并不怎么打扰。他和乔乔房间隔壁的男导游挣钱很玩命,经常在外面跑团,一个月倒有二十来天不回来住。并且两个多月前,男导游又搬走了,他住的那个小间也一直没人来租。因此这套房子里除了他们,就一个美容师小段。小段是个相当安静的女子,几乎天天半夜才下班回来,静悄悄地进门,那时梁攀和乔乔已入了梦乡,早上他们起来时小段还在睡。周末她也要去上班,上午不到十点就出门,到晚上九点过或十点的样子回来一趟,拎个扁扁的木盒子又出去。


所以名义上他们是与人合居,实际上住得还是很自在舒服的,尤其他们出的是较低的房租,更觉舒服。假如他们去租个单独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地段没现在的好,租金却要高出一大截,那又何必呢。偏偏乔乔今早嘴一张,就拿租房的事顶他,这不仅是不讲道理,这还是雪上加霜,说白了人心叵测,女人水性,自己无非回来这几个月没及时站稳挺起,没立竿见影挣到闪耀的身份与薪水,乔乔便不失时机地朝自己丢白眼了。


这天上午,乔乔甩门走了后,梁攀坐在床头闷抽了两支烟,懒得吃早饭,换上衣服坐公交车去到公司。办公室里没两个人影儿,梁攀不知为何只觉得空气里漫布着阴恻恻的凄惶。老总办公室里倒有几个人,烟雾腾腾地坐在那儿谈着什么事情,梁攀瞅了一眼,其中两个人是省电视台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和编导,还有公司里的一位副总和另一个策划小黄。梁攀推测他们一准在谈"美食情事"这档栏目的事。那本是梁攀的点子,把美食和情感小故事糅到一起拍成短片,又好看又好套广告,他和小黄讨论过后,小黄将这点子细化加工,做成方案,她自己又提笔写了两个故事段子,一并提交。老总认为不错,当下就将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请过来谈了一次,这回该是他们在进一步商谈。

这时候腹部鼓如臀部的老总眼光一瞟,正好瞟到梁攀,却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也不叫他进去,继续跟那几个人谈。梁攀只觉得一股气冲上脑门,这不是明显的轻视是什么,他要再在这儿呆下去就太有失尊严了。想也不多想,他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找了张纸,一挥笔写下"辞职书"三个字。然后把只有寥寥几句的辞职书放在桌上,一抬腿,就走了人。


出了公司,街上阳光炫目,车流如梭,蒸腾的热气儿烘得梁攀心里发毛,可他该上哪去找他那杯清心润肺的冷饮?他沮丧地坐车回家,进门便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响,他走过去,厨房里果然不是他那越活越长脾气的乔乔,而是小段。


小段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说:"梁哥,上午房东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该交房租了。"


他们的房租是每季度交一次,每间房的租金不一样。三间居室,乔乔占的是这套房的主卧,房租最高,搬走的男导游先前住的次之,小段的最小。刚回来那天梁攀跟乔乔开玩笑说:"我老婆气魄大咧,人没毕业,要的房间倒比人家工作的人还大。"乔乔当仁不让地回嘴道:"怎么了,那也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付的房租。"


每次交房租都是他们几个把各自该交的钱合起来,由其中一人去打到房东的账户上。说来这房东跟男导游还有点转弯抹角的关系,男导游搬走是他买的期房竣工交房又装修好了,走前他做了件好事,把房东请来,说服他不要把空出来那间房子的租金分摊到另两间房头上,以找回损失。"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我再找个朋友来填这一间。"男导游承诺。房东也是个省事的人,说那好。也是房东看着这套房子被打理得整齐爱护得不错,才肯表这个态。而客厅厨房这些公共空间的清理,多靠了小段的勤快。


三个月的房租梁攀和乔乔这头该拿一千五百出来,他手头现金不够,进屋里找银行卡左找右找却不见,出来他跟小段说:"要不你把你那份钱给我,明天我去银行交钱。"


小段进她房间拿了一沓钱出来,递给他说:"你点一下。"


梁攀喝着冰箱取出的冰水,顺手把钱塞进裤袋,说:"不用。"


他煮了袋方便面,没滋没味地吃着,小段收拾了厨房后,拎了包走了。梁攀懒心无肠地看了会儿电视,冷风机吹出的风根本吹不散严严实实的闷热,这个闷热像塑料布、像钢盔,罩在皮肤、头顶和胸口。再过两天就是九月份了,这天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热,梁攀闷闷走进卫生间,用自来水冲了身子,那水都是热的。冲完澡走进他和乔乔的卧室,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说到工作想到工作,梁攀心里已把那假想的栏杆拍了千遍万遍。二十八岁了,这路怎么越走越走投无路了呢?到周末还得去买份《前程无忧》,到上面去找找他的前程。不过真要说前程无忧,那是哄鬼,刚回国的那两个月,他不是周周买这份招聘信息报,也没发现什么锦绣之路么。可话说回来,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城市梁攀没背景也没什么过硬关系,也只能靠自己摸爬滚打了。


昏昏沉沉中梁攀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黄昏已如同一张棕黄大网罩着天地,显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氤氲质感。乔乔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梁攀坐起来,回了半分钟神,才想起今天一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被推到了怎样的风口浪尖,那些事跟这个涂了蜜样的黄昏似如两个世界。


见梁攀醒来,乔乔也不说话,只顾把些什么东西往一只小旅行包里放。那是只小得赛过一只小枕头的圆桶形小包,梁攀没憋住,问:"你干吗?"


"不干吗,"乔乔说,"我要到我姨妈家那去,反正你现在看我不顺眼,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明摆着她今天是没去上班。这一周乔乔轮下午班,从下午四点上到夜里十二点,现在这个时间她正该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收费亭里,可她却在这收东西说要去她那妖里妖气只会作怪的姨妈家。梁攀的气又上来了,今天他的胸腔仿佛一个气罐,晃一晃就来气,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说话间他一眼瞟见地上搁着两只购物纸袋,果然今天她是在外面闲逛购物来着。

"你管我。"乔乔的语气也不善。


梁攀便不多话,站起来一把抓住乔乔,张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乔乔瞪大眼睛,看怪物样把梁攀看得有几十秒,然后双眼一虚,点头说声"好",拎上包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跑就跑,但梁攀马上又想起,有件事他必须问乔乔,他的银行卡是不是她收在什么地方了。他本不想去追着问她,可房租是必须交的。梁攀跺一下脚,也不套上T恤,只穿件沙滩裤,赤膊上阵打开门追下楼。乔乔已经冲到了院子大门口,梁攀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理,穿一双高跟细长如针的凉鞋,只顾快速穿出院门,啪的一下就把脚崴了。梁攀在后面看得真切,一边心想小样看你跑,一边提了速度上前。只见乔乔拖着一只伤脚,奋力一瘸一拐靠近院门口一辆正在打火的摩托车,一下坐到那后座上,对骑摩托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回了下头,然后将脚踏一踩,忽地一声摩托就飞了出去。


给梁攀留下一股轻烟。




夏葳的高中是混出来的。读书让他头痛胸闷,不过打游戏他很在行。他当然不是笨,小学时他成绩很不错,可到了中学情形便急转直下,一来二去,那一落千丈的事实便成了定局,再也扭转不过来。夏葳懒得去总结那是为什么,对于他,那是一种问不出名堂来的天问。初中阶段是他人生中遭遇的一个阴暗低潮期,首先他的班主任看他不顺眼,再者是他父母吵吵嚷嚷闹离婚,反正很多事情不愉快,那些不愉快被夏葳当做一泡尿,撒出去后就从他的记忆里挥发了,他也不再去多想。


父母离婚后,母亲便从夏葳的视线里失去踪影,只偶尔打个电话,表明她跟他还有母子之情一线牵。其实牵不牵都无所谓,家破人亡,大不了那么回事。离婚的人多了,父母要重新洗牌,随他们去。母亲走了后,又来了个女人,带了个比夏葳小得多的男孩登堂入室,成了这个家的新成员。兵荒马乱的感觉在夏葳心里晃荡几下后,就晃开了,他只想赶快长大毕业,离他们远点。问题是高中毕了业,生活并没发生质的变化,唯一称得上变化的是,高中跟他谈朋友的那个女生,考上了外省一所师范,两个又不是牛郎织女,都不乐意一年半载才来个鹊桥会,也就散了。


在一个网吧夏葳找到个网管的事来做,半年多就做出烦闷的感觉,原先偷偷摸摸上网时还以为能跟这张网天长地久两不厌,但没想到厌倦来得如此之快,弄得他有些蒙。他很快意识到自由与快乐似乎没多大关系,当然他其实也没得到实质的自由,他还得住在他爸的房子里,吃他后妈做的饭。他跟一个网上认识的网友跑到云南去做了几个月生意,发现他们沾的竟是毒品生意,夏葳惊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栽了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晓得。而他无非一个马仔,那就是送死先锋,夏葳不想那么快、那么没头没脑就送死,于是蹬上自己那双破旧的旅游鞋,一溜烟跑了回来。


回来后夏葳继续去当网管。他父亲见他混得不像个人样,启动高压政策对他进行管束,迫使他答应回家呆着复习功课再考大学。夏葳之所以答应他爸,并不是做销售主管的父亲对他有什么权威,而是他也觉得在一个黑黢黢、烟腾腾、窗户永远紧闭、网线电线显示屏桌椅腿塞满房间的小世界里一直呆下去不是回事儿。但回到家里,天天对着一摞枯燥的课本,夏葳又很烦躁,晚上他时不时还去上网,在那个闪烁的世界里释放自己。没人告诉他生活的快感究竟朝哪条路上走才能获取,但生活自己出来指点他了。头上三尺有神明说的是不是就这个意思?一天凌晨,步出网吧的夏葳感到憋闷,便不直接回家,揣着手在静悄悄的街上游逛。这份游逛使他遇到一个抱着街边树干垂首坐在地上的女子,夜晚显出一种类似深邃的气息,夏葳上去喊了她两声,女子毫无知觉,她穿着中空的皮衣裙的身体散发出醉人的酒气,仿佛一点就着。夏葳听说过不穿内衣的女子叫空军,不过诱惑他的不是这位空军发酵的身体,而是她的小包。他拎了那只巴掌大的小包,留下依然迷醉的女空军,吹着口哨胜利而归。


那只是一个顺手牵羊、不惊不险的开始。第二次跟一个独自夜归的女子短兵相接,才让他感受到了与人碰撞下火花四射的铿锵乐趣。他心跳如鼓,目光如炬,如脱弦之箭,一阵高飞、鼓荡、激烈之后,脚尖落地,归于安宁,回到安全,还留有点虚幻的轻烟,以供回忆与揣摩。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关键是,他能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

到手的猎物,那些各式各样的坤包,夏葳在掏取了内脏--手机以及或多或少的人民币之后,扬扬手便把它们送进了垃圾桶,像扔掉一张蜷缩的皮。猎获的手机他开上摩托拿到泰升路的手机一条街上去处理,那儿有很多蹲在街边收售旧手机的,无须多费唇舌便交易完结。那是继夜晚之后的又一幕动作片续集,是高潮之后的高潮,但氛围安然得多,他于喧嚣中进场退场,身轻如燕地与社会勾肩搭背,沆瀣一气。


钱他放在自己房间的一只抽屉里。他后妈不翻他的抽屉,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忙着去麻将桌上消磨时间。夏葳的爸经常在外地跑,后妈自己的儿子住校。各人有各人的逍遥,夏葳没什么不满意的。他的摩托就是用抽屉里的钱买来的,一辆二手货。


这天黄昏在住宅院门口碰到崴了脚的乔乔,是一个意外。原本夏葳不会那么早出门,只是这天他爸回来了,一回来就审问他复习的情况,夏葳心想管你球事,嘴上不恭敬,他爸便跟一只斗鸡似的按捺不住。两个男人嘴头上看着就要打燃火,后妈出来打圆场说,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个狗屁,夏葳不想跟哪个多说话,也不等吃晚饭,一把抓了摩托车钥匙,拉开门就嗒嗒嗒下楼。骑车在院门口歇了一脚的时候,后座一沉,一个女子屁股就坐了上来,跟着送上一句"麻烦你带我一段"。夏葳回头,是个靓女。一个陌生女人突然降临到自己后座,这是头一回。夏葳问到哪儿,女子说随便,又说快开,他举目看到后面一个男人快步而来,有几分猜到怎么回事,就顺了她的意。骑出一个街口,女子又喊停,说谢谢你,就到这吧。夏葳觉得自己的表现是酷的,他并不多话。女子站在路边伸手招出租,他开走前冲她喊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乔。"


跟那个突然坐上他的摩托的女子一样,孤独感在这天黄昏中无来由地侵入了夏葳的内心,如同一支浩荡的部队全面压境。夏葳停在街边,有些迷茫。他不晓得他的摩托该往何处飙,不是那些夜总会和酒吧,不是网吧,也不是阿盟那里。是不是出门太早或者没吃晚饭的缘故?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他这种忽落真空的迷惑,他以蜗牛的速度骑车乱逛了一阵后,像条失神的狗一样回来了。他不想进家门,慢腾腾爬上楼顶,天空尚未黑尽,乌麻麻的天空散发出马粪的味道。


楼顶有水泥围屏,几幢楼的楼顶由这些粗陋的矮屏墙隔开,不过轻轻一翻就能过界。夏葳翻越两次,到了另一处楼面。他发现楼顶不止他一个寂寞的登高者。那是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趴在水泥围屏上面朝外抽烟。听见夏葳发出的响动,那人回头来瞟了一眼。那人一回头,夏葳就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追逐搭他摩托的那女子的男人。


那个人却没认出他,又转过头去继续抽他的烟。夏葳走过去叫声哥们儿,说:"散支烟来。"那人摸出包红河扔了支给他,替他点上火。那人的神情是郁郁寡欢的,像是谁欠了他的阎王债。趴在围屏上,抽了口烟问:"你住这儿?"那人嗯了一声,夏葳接着问:"刚才搭我摩托的女子,是你女朋友?"


这句话如同一根神指,点中了那人的某个穴道,使他忽地从垂死状态挣脱出来,两只眼睛盯在夏葳脸上:"你是……那个骑摩托的?"


"啊。"


"你是乔乔的朋友?"


"她叫乔乔嗦?"夏葳说,"不是。我也住这个院子。"


那人嘴微张了张,却没说出话。夏葳觉得这个男人真他妈没劲,不过一个女人吗,犯得着这么痛不欲生的,还爬到楼顶来孤独地抽烟?夏葳把抽剩的一截烟扔掉,转身下楼。背后那人丢了句话过来:"谢你了朋友。"


夏葳点个头,继续走。那人的话又跟了过来:"哥们儿一起去喝点酒咋样?"夏葳转回脸来看见那人望着他说,"我叫梁攀。"


夏葳从来没听人诉说过心事,因为他没什么朋友。阿盟算一个朋友,不过他和阿盟又没啥心事好说。


这天晚上他和叫梁攀的人走出住宅院,两人到街口转角处的一家冷啖杯餐馆坐下。夏葳平时不怎么喝酒,但喝喝啤酒没什么问题。梁攀一口气叫了六瓶青岛,又点了五样冷碟。"来哥们儿。"梁攀端起杯子跟他碰杯。夏葳喝口酒吃口肉,仿佛腾地一下回到在云南的自由日子,他妈的他是该独立出来了,大学有什么球好考的,憋都要把人憋死。夏葳心里考虑着怎么从家里搬出来,这种思考使他觉得自己像个成年人。他二十一了,是成年人了。走过来的路上梁攀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梁攀喊了他两声朋友的缘故,他脱口而出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抢抢人。"梁攀哈哈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说:"哥们儿有趣。"

现在坐在一派酒肉气的餐馆里,夏葳打量起这个邀他喝酒的男人来,没啥特别的,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五官不俊不丑,鼻翼稍稍有点不对称,神情有些萎靡,却也看不出经风历霜的味道。除了年龄比自己成熟些,这人没啥比得上自己。夏葳懒得推断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什么人,他那张人皮里包含的是一堆什么材料,对人他只作二分法断定:可抢的和不可抢的;对女人还可进一步:可搞的和搞不着的。当然到目前为止,他抢的搞的都是女人,男人暂时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而现在无非一个临时的喝酒组合。这时候梁攀已经两杯酒下肚,问他是不是还在上大学,"你看起还像个学生"。


夏葳一笑说:"我爸说我是个油渣。"他告诉梁攀自己没考起大学,打过工,现在又在家复习备战。


"读书好哇。"梁攀叹一声,随着酒精在肚里的积蓄,猪肝样的红色在他脸上腾云驾雾弥漫而起。夏葳觉得这个叫梁攀的是个没混开的人,他大概还没弄清对这个现实究竟该如何下手,才割得到自己那块肉。他兜兜里有多少钱?梁攀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夏葳开始没怎么听,他看到几个美女,心里面在给她们打分。慢慢地,他听出梁攀在倾倒他那一壶心事,好像他读了很多书,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像他对女朋友尽心尽力,那女人对他却越来越不理睬。夏葳不耐烦听这等乏味的唠叨,只要自己痛快点儿,生活哪有那么难对付?他们这场酒从天色麻麻黑直喝到漆黑,夏葳喝饱了,打个嗝,他的手早已丢了筷子,烟头也往地上扔了好多只,而梁攀却没有抬屁股起驾的意思。夏葳便直说他要走了,他还要去网吧。梁攀已经醉软了,连忙说我来付钱。没人跟他争,付吧。但付了账后梁攀却走不得了一般,整个人直打晃悠。夏葳只好扶上这个没出息的人走出来,既然都扶上了,就得送佛到西天,他架着梁攀回到他们同住的院子。梁攀说了他住的楼栋、单元和楼层,夏葳搀着他上到四楼,梁攀伸手进裤兜摸钥匙,夏葳一眼便瞅见跟着钥匙探出头的一沓百元人民币。


那一沓似乎不是个小数目,夏葳的感觉一下骤变,他瞬间变成了临战的他,现场的他。他至今没有对付过男人。未加犹豫,他探出手指果决而悄然地将那沓钱币抓到手里,再迅速放入自己荷包,很轻巧。醉晕晕的梁攀毫无知觉,他打开了门,对夏葳邀道:"进来坐会儿?"


"不了。"夏葳抬眼晃了一眼客厅,转身离去。





段晓蕾知道,她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过分安静,或许还有点不应该的清傲。在美容院,若没有客人来做美容,她很少与同事聊闲天,经常自己抱着一本书与世相隔。那些同事知道她原是卫校的学生,因为家里的某种变故,书没读完就出来工作挣钱了,而她一门心思还想要回去把书读完。


她们,那些女同事们,没人知道她还在做另一份工作--晚上到一家夜总会卖雪茄和口香糖,就像她们没人知道她的安静其实是一张紧密的布,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艰辛的内幕泄露出去,不让轻视的目光扎到自己身上。她需要钱,她得围着钱团团转,而且不知要转到什么时候,她没怪过命运不公,怪是没用的。


这两份工作,都是她一个卫校同学的亲戚所介绍。开始她只做着美容院一份工作,从卫校办了休学回来住在父母家里,每天骑车来去。因为弟弟出的事,家里仿佛跌进了深渊一般,黯然、阴冷、抑郁,还因为父亲不时发病,飘荡着动辄响声骤起的紧张和张牙舞爪的贫困。不久她母亲又犯了个难以向人启齿的病--尿失禁,跟着又查出肾炎。母亲本来在一个火锅店当传菜员,这下传菜的事做不了,收入也没了。那段时间段晓蕾看到的是她的家不仅在滑入无边黑暗,更在稀里哗啦地散架。她必须挣更多的钱以阻止这个家的垮塌,她得做第二份工。她跟美容院的老板请求每天中午一点上班,腾出上午另找份事情去做。老板是个女的,听段晓蕾说了家里的情况,通情达理地同意了。反正上午来做美容的人也少。

其实段晓蕾跟美容院老板说的,只是家里的一部分情况,若连带她弟弟的事全说出来,女老板会是个什么反应?回顾过去的两年,段晓蕾感觉就像踩着一连串地雷,一路血肉横飞走过来,只要思绪往过去一飘,她的神经就猛然作痛。两年前的盛夏,她弟弟刚高考完没几天就出了件天崩地裂的事。他跟一拨同学朋友骑车到卧龙山庄野游,路上在一家农家乐吃午饭时,将一件事端凭空吃出。他们一拨人的自行车停在农家乐院子里,被一辆开进来的北京现代剐倒,一倒俱倒如同多米诺骨牌摊了一地。两方立刻针锋相对起了争执,现代车上坐的是几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话语气很冲,于是语言冲突陡变为肢体交战。战来战去,段晓蕾的弟弟情急之下,抄起院里一根木棒,照准推搡他并唾沫四溅骂人的男人就是一棒。这棒一敲段晓蕾的弟弟马上傻了眼,他看见被打的人像一台本来图像生猛的电脑倏地死了机,丰富的表情转瞬黑屏,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鲜血如趵突泉的泉眼一样,从那人的头顶汩汩冒了出来,然后那个人咣啷倒地,跟段晓蕾弟弟自己手中那根木棒似的。


常说天地间人命最大,轻易断绝不了,可反过来说,人命也最脆弱,一根小臂粗的棒子就能直取性命。后来发现,那根木棒头上有两根粗铁钉,就是那铁钉惹的祸。


段晓蕾的弟弟是家里的宝贝。当年生他的时候没指标,他是超生落地的,没取得合法的通行证就哇哇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弟弟上户口,父亲又是找关系,又是交罚款。父亲是电子元件厂的技工,母亲那时候是皮鞋厂工人,段晓蕾和弟弟小的时候,家里日子虽然不宽裕,却也过得去,也因为有了弟弟,父母心头满足,日子虽苦犹乐。段晓蕾上到初三,母亲的厂子长年经营不善要改制,她和一大批人同时下了岗。母亲拿了点钱算是跟厂里解脱了关系,一拍两散,从此没了组织依靠。那以后母亲杂七杂八做过很多活,父亲的厂子也不景气,收入长期在一个低水平徘徊。母亲下了岗非但不得闲,反而更加操心劳力,她帮人守过店铺,替人做过推销,在低等茶园端过茶水。


把段晓蕾和弟弟养大,父母是呕心沥血起早贪黑俯首甘为孺子牛。眼看着弟弟就要出息了,却出了这桩命案,好比是一步跨进阎王殿。所谓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一个来月后,弟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虽然只是一所普通大学,可那毕竟是一座桥啊,渡过去,就是别样人生。可弟弟再也过不了那座桥了,那纸录取通知书被父亲举在掌间,压出他一串异样的笑和成串的眼泪。那一天,父亲精神状态就不再正常与稳定。


再过了些天,庭审宣判的日子到来。弟弟年过十九,逃不掉法律责任。那天段晓蕾陪父母坐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听着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用官方文件样的标准嗓音念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判处段振宇有期徒刑十年……"她眼前真是一黑,不仅为弟弟黑,更为父母黑。


出了法院,第二天她父亲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被她和母亲扶出来的时候好似一块风化的朽木,神情呆滞,胡子如同秋风扫过的杂草,两撮头发翘在后脑,眼珠子也不转,仿佛神经上了夹板。父亲回到家里安静了没两天,又开始对着家里的东西施展起暴力。在患病的父亲眼里,这个世界就需要拳打脚踢来应付,他的拳脚不时侵犯到段晓蕾和母亲身上。可母亲不敢再把父亲送到医院,因为住院费就是一只虎视眈眈碰不得的老虎。父亲这一病,厂里顺势给他办了病休,每月拿薄薄几张吊命钱,只够喝清汤吃点便宜药。便宜药药力靠不住,父亲的神经常常逃出管束,他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要么呆如木鸡,要么舞若邪魔。


母亲被一连串的祸事一激,身体里的什么管子就出了问题,一怒一笑甚至一走路一说话,尿液就自动滴滴答答跑出来。母亲于羞愤中辞了工,段晓蕾不得不挺身出来,扛起养家的责任。


在美容院,三个月后她的薪水就升到了一千出头,这是她手法好,又有学护理的专业背景,能在给客人做美容时顺便跟她们讲点美容保健的常识和技巧,再加上她舍得为客人花功夫,做按摩什么的一点不拣懒,做得样样到位,客人们喜欢她,指名要她做的人就多。不过想要薪水再往上升就难了,蛋糕就那么大,她不可能尽刨到自己盘子里去。

可是家里有两个病人要吃药要照顾,每个月段晓蕾至少还得跑监狱一趟,拿些吃的用的去看弟弟。为找第二份工作,段晓蕾跑断了腿,她没有文凭,这是个大障碍,而今连售楼小姐都要求有大专文凭呢。早上送报纸倒适合她,但多少要养家糊口的下岗工人等着这份工作啊。她左碰右撞,总算在一个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个钟点工的事情,工资实在太低,跑路跑得太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挣一个算一个。后来还是她的卫校同学知晓了情况,通过亲戚关系,让段晓蕾走到了凯旋门夜总会里,在包间门口做一个卖烟卷口香糖的游动小贩。"先受点委屈吧,"她的同学这么跟她说,"把家里的难关渡过去再说。"


她点点头,泪水的浪头一打,差点把自己呛住,她硬生生把那个浪头按了下去。委屈算得了什么,没钱父母吃不起药家里揭不开锅那才是真惨,她知道孰轻孰重,何况没有选择。在凯旋门卖雪茄一开始是比较受刺激,那里闪的飘的全是豪奢之气,钱在那里不值钱,就是个玩意,而钱又是唯一的通关语。那些人的生活跟她是两重天,她也由此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她不知道那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也想不通这凯旋门里那些陪客的小姐,为何每月少则几千多则上万的收入还在喊钱不够用。不过她跟那些人是绝缘的,她只要做好自己那份事,每月在那儿挣上八九百元,就很满足了。而且她可以兼顾两头,晚上去夜总会,白天在美容院,她又跟美容院女老板说了情况,上午照常上班,但晚上要早点收工。别的美容师都每周轮休一天,她不要那个轮休,以"抵偿"每天的早退。


可是每天凌晨回家,总会吵醒睡眠一落千丈的父亲。父亲患病后似乎跟猫头鹰通了灵,晚上即便吃了药脑子里也有一根弦醒着,一点响动就能使他双目圆睁,人如弹簧般啪地弹起。段晓蕾每夜回家,都会引起父亲的一阵骚动。父亲骚动,母亲也得跟着起来折腾。母亲的尿失禁基本控制住了,只要情绪不激动不做太累的事,就问题不大,可肾病还得慢慢来,肾病也需要好好休息。母亲的腿脚一直有些浮肿,被查出肾病后肿得更加豪放,可母亲不甘于顺势倒下休息,呆在家里守株待兔,他们这个家,守一万年也不可能有什么兔子送上门来。带病的母亲又去找了个能在家做的活儿,编织手工的毛衣和女士坤包,一个月有个两百来元的进项。


段晓蕾去到凯旋门后,母亲万般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母亲落过几场泪后,跟段晓蕾商量:另找个地方去住吧。这是母亲考虑到他们家离凯旋门远,每天段晓蕾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孤身回家不安全,再者回到家父亲还要折腾,大家休息不好。母亲的提议有道理,如果搬出去住,段晓蕾也能省出时间摸摸书,她是要把卫校念完的,哪怕三年五年后去念完,也要念。母亲没有跟段晓蕾说你放心搬出去,你爸有我照顾之类的话,贫寒之家,没那么多口头上的贴心体己,也没那个心力去无微不至。


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段晓蕾会不经意地把自己跟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乔乔比一比。她和乔乔同龄,和乔乔似乎也有点可比性。可两个人的命实在是比不着。段晓蕾每月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除了三百元房租,其他开支总共不超过二百五十元。早上她吃馒头,一周买一小袋最便宜的袋装牛奶,五百毫升的那种,喝三天。中午煮面,或炒个只放一点点肉末的菜。晚饭在美容院和几个同事搭伙,大家凑钱在简易的小厨房里煮点米饭炒两个菜,也是简单。每月伙食费一百六七就打住了,其他日用什么的几十元。她很瘦弱,吃得不多,不沾零食,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喜欢乱买小玩意,她是一元钱也在乎的,她这边省一元,母亲那边就宽裕一点点。她每个月只给自己留六百元,其余的全交给母亲,但母亲只拿一千元,说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以后念书还要用。段晓蕾便把"多余"的钱存着,一个月也能攒个四五百,这让她觉得幸福。每月存钱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

乔乔跟她自然是另一码事。段晓蕾不清楚乔乔每月花销多少,但乔乔的生活无疑比她轻松华丽得多。乔乔有充足的经济来源,自己挣之外,还有家里和男友的资助,只要是滚到自己盘子里的油水,乔乔全都受之安然:她有那个福气,只嫌福气还不够大。梁攀回国之前,乔乔并非一人独居,她有另一个男友暖着呢。那是一个成天面对一台电脑的大男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在梁攀进这个门的前两天,他带着他的电脑一起消失了。


这天上午,段晓蕾回了趟家,父亲的病情还那样,母亲的脸色依然灰暗。段晓蕾把一千元钱交给母亲后,帮母亲做了点家事,跟父母说了些闲话。母亲照例问到段晓蕾的工作,她敷衍了几句,心里堵着事,快到中午也不留下来吃午饭,自己骑上车回到掬芳园。走前母亲叮嘱她多吃点好的:"你身子弱,又贫血,自己要注意。""我晓得的。"她说。


她心里的事不好跟母亲说,就是凯旋门工作的事情,这份差事可能要洗白。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有人看上了她这份不起眼、不算累也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活儿。前天她就听到了风声,夜总会一个部门经理的什么亲戚想来顶她的活儿,若那是真的,她的结果只有个退场,人家的背景比她深,不可能一个小地盘上两个人抢饭。


为这事段晓蕾心情不太好,这活儿她才做了大半年,虽说不上喜欢,可没了这份差事,那就没了一半的收入,她再上哪去找这样时间上合适、收入也还满意的工作呢?这事还潜伏着一系列后患:若真没了这笔进项,掬芳园的房子恐怕她也住不成了,每月三百的房租对她就是一座泰山。偏偏这两天恰好是交下个季度房租的时间,上午去父母家的路上她接到了房东的电话,她嘴上对房东说好的好的,就今明两天把钱打到您的卡上,内心里却是忐忑不宁,一交九百块钱,假如钱一交出去凯旋门的事又做不成了,岂不是两头抓瞎?


骑车回来的路上段晓蕾心头都在盘算,一会儿想跟房东打个电话,请求只先交一个月的,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她不想受谁的怜悯。中午她在厨房里心思不定地炒菜,梁攀打开房门进来。见到梁攀,段晓蕾一张口说到交房租的事,这话一说,好像自动为她按下了选择键,交。大不了三个月后再搬家。


该来的跑不掉。果然到晚上十点,她去到凯旋门,刚把烟卷盒挂到胸前,侍郎阿盟就来喊她说,值班经理叫她。段晓蕾的心刷地沉了下去,没事值班经理不会找她,而找她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值班经理年龄不到而立,齿缝间却净是浓重烟垢,两排牙齿像是插在黑淤泥里,看着有种声色犬马的放纵感,又有股缭乱的黑气。这经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们这儿人员要调整,你手上的货这两天抓紧盘出去,盘不出去的就交到这儿来,该好多钱我们给你。这个月你交的管理费也退一半给你。明天晚上你过来把这个事了结了,星期五你就不用来了。"见段晓蕾站在那里不说话,又问,"你还有什么事?"


段晓蕾既不动也没说话,她说不出求他的话。这地盘是人家的,人家掷了令牌叫你走,你磨蹭两下能改变他主意?她甚至没资格问一句为什么,值班经理说人员调整,那是狗屁。有人推开经理办的门,说某某某来了,值班经理便站起身要去应酬。段晓蕾默默退了出去,一退出经理室的门眼泪就哗啦决了堤,她赶快转到一个角落,面对着墙把脸擦干,把继续翻涌的眼泪吞进肚子里,自己安慰自己想,也罢,交了这边的差事,先多顾着点美容院那头再说。这一个多月来有个顾客对她日益怨声载道,那女人喜欢晚上八点半后进美容院的门,让段晓蕾在她脸上敷啊蒸啊按摩啊,可每次最多做到九点半,段晓蕾就要"下班",让别人来替手,那女人很不高兴。尽管段晓蕾解释过自己家里有病人要照顾--这是她的托词,可人家花了钱,凭什么还要替你担待家里的问题?


这下好了,她可以尽心尽力侍候那些习惯晚上来做美容消费的客人了。但整个夜晚,她的心底都不断地冒着一股股酸水。

凌晨两点半,段晓蕾合上烟卷盒,把它寄存到别人的储物柜里,挎上装钱和钥匙的小包,下楼到后院的自行车存放处,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推出来。


从凯旋门回住处,骑车只要一刻钟时间。平时骑在车上,段晓蕾会在脑子里盘一盘当晚的营业业绩,也会不由自主回顾一下当晚看到的奇怪的人或特别的景象,而这个刮着些许凉风的幽暗夜晚,她只感到脑袋里空空的,这个空渐渐变成一阵阵晕眩,一阵强过一阵。段晓蕾停下车,一只脚点在地上,埋下头等那可怕的晕眩的高峰过去。突如其来地,一阵马达声狂风般凭空从背后的黑暗中蹿出,端端冲她飞来,她未及反应,那个马达声已到身边,一只手将她挎在肩上的小包卷住,她偏过头来想看个究竟,发现小包的带子已经断开,小包被一个戴头盔的摩托手抓住,猛力向前一扯。


抢劫这两个字像块飞砖咣当拍到段晓蕾头顶。本能地她一把死死抓住小包断开的带子,随着劫持者前拽的力量倒在地上,自行车也一同咣啷倒地。段晓蕾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死也不能松手。骑摩托者一手扶车把,一手拽包,将段晓蕾拖出一两米地,因为拖着个人,他的速度提不上去。大概没想到遇到这么个要包不要命的人,摩托手一发狠,一脚踩下油门,想以猛烈的速度甩掉这个死不丢手的活宝女人,可是他一提速度,却把自己倒拽下来。


段晓蕾看到自己这个断了带子的小包连接着两个倒在地上的人,这头是她,那头是那个抢劫者。那辆摩托如同一匹脱缰野马向前窜出几米后,也轰地倒下。抢劫者的头盔摔掉了,他站起来,裸着头面狠拽小包,力量之大,势在必得。段晓蕾只是死不放手,她看到了那个抢劫者的脸,一张年轻秀美的脸,光洁如玉,年龄也就二十岁吧。


那人焦躁起来,干脆掏出弹簧刀,弹出刀锋欲把带子割断。段晓蕾见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扑上去,将自己的包紧紧抱住。那人踢了她两脚,她只是舍死忘生地夺包。那人也是诧异,这时街口处闪起两道车灯,一辆轿车驶入小街,向他们这头开来,面孔俊秀的抢劫者一怔之下松了手,随即再向段晓蕾送上狠狠一脚,收起刀,捡起头盔,转身骑了摩托,忽地一下闪进黑暗。


段晓蕾抱着小包站起来,手脚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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