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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空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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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04
——谨将此故事献给世上一切空巢的父母和离家远行的儿女


何田田最近两年里连续回了三趟国,趟趟都是为了父亲何淳安。


第一趟回去是为了给父亲请保姆。第二趟多少也是。第三趟虽然不是为了请保姆,却也与保姆有关。


何淳安是个退了休的教书先生,从前在京城一所大学里教授英美文学。妻子李延安也曾在同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工作。夫妇俩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何元元远在广州,是一家很出名的合资企业的销售部经理。女儿何田田走得就更远了,五年前移民来到多伦多,现在加拿大道明银行的商业信贷部供职。何家的两个子女岁数上只相差了十六个月,经历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元元和田田在大学里学的都是商,后来的工作也多少与商有关。都忙。都结了婚,又都离了婚。都没有子女。现在都在单身和不单身的那个灰色地带生活。


田田是离完了婚才决定出国的———当然是从头过起的意思。田田离婚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高潮迭起的戏剧,整整演了三年。这三年里田田就住在父母身边。娘家成了田田歇脚的窝,睡觉的枕头,揩眼泪的帕子,装气话的竹篓。一场婚离下来,父母就老了。


父母是在田田的眼皮底下老的,田田却浑然不知。犹如一个常住河边看惯了河水的人,是看不出今日之水原来不同于昨日之水的,等田田意识到父母的老时,事情已经进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圈。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母亲是早就有迹象的。母亲爱掏父亲的衣服口袋,母亲爱翻父亲的文稿,母亲爱拆父亲的信,母亲爱偷听父亲的电话。年轻时很有些英武豪爽之气的母亲,五十岁过后却渐渐地变得敏感和爱猜疑起来。田田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对父亲日益上升的社会地位的一种危机感,直到后来在一位加拿大同事家里偶然翻到一本医学杂志,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一些症状。只是从前母亲在操着太多人的心,母亲的这些蛛丝马迹,散落在太多太纷繁的生活内容里,如沙滩底下浅浅地埋着的石子,被人在忙乱之中混混沌沌地错过了。待到元元去了广州,田田出了国,母亲的生活天幕突然变成了一片硕大的空白,她那些反常的举止才日渐清晰地浮到了表层。


父亲也不知道母亲有病,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太寂寞了,于是父亲在过了六十五岁生日之后就刻不容缓地办了退休手续。当时父亲还带着几名研究生,手头还有几篇论文尚未完成。像父亲这样多少算有些贡献的资深教授,其实完全可以延续几年才退的,可是父亲想多在家里陪陪母亲———母亲没有高级职称,退休得早。


然而没有用。


父亲的日日相守,田田隔天一个的越洋电话,元元三个月一次的探亲假,都没有把母亲从那条越走越窄的暗路上扯回来。母亲还是执意地走了那样的极端。


母亲的事,田田是过后一个月才知道的———是元元刻意对她隐瞒了的。后来元元再也瞒不下去了,才百般无奈地打电话来多伦多搬救兵。田田接到元元的电话,第二天就坐上飞机飞回了北京。


田田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客厅正墙上母亲的那张放大照片。照片是母亲略微年轻时拍的,衣装发式都有些过时。母亲的笑容似乎刚刚展开,就被快门骤然切断,眼角眉梢便有了微微一丝的惊讶神情。照片上的那个黑框如同一张大嘴,将田田一口嘬了进去。田田没顺过气来,身子一矮,就瘫坐在沙发上,喉咙里涌上一团咸涩,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回去,哽噎之中,眼泪便汹涌地流了出来。

何淳安看着女儿倾金山倒玉柱地哭,只将两手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干裂的手掌在裤子上咝啦咝啦地钩出一条条细丝。


“谁想得到呢?谁想得到呢?”何淳安一遍又一遍地说。每说一遍,气就短了一截。说到后来,那声音便如炎夏午后的蝇子,有气无力嘤嘤嗡嗡地飞撞在田田的耳膜上。


李延安出事的那一天,实在和任何其他一天没有太大区别。早上起来,何淳安照例去公园练太极拳,李延安照例去小区的菜市场买小菜。等何淳安练完太极拳回家,李延安也正好热完了早餐。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何淳安看的是《晨报》,李延安看的是《健康报》。一碗豆浆喝得见了底的时候,报纸也就翻得差不多了。何淳安擦过了嘴,站起来,说要去学校一趟,取几封信。走到门口,听见李延安在厨房里异常响亮地笑了一声,说:“眼花儿不来,你就急了吧?”


李延安嘴里的“眼花儿”,泛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所有的女同事女学生;特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的得意门生颜华。颜华博士毕业后留了校,和何淳安在一个教研室里工作,先前是师生,后来是同事,来往算是比较密切的。平日在家里李延安也时不时地拿“眼花儿”说事,时而泛指,时而特指,何淳安一味地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并不计较。那天也不知碰着了哪根筋,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噌地蹿上来,便忍不住回了一句“急了又怎么着”,便夺门而去。


何淳安到了学校,见着了几个多日未见的同事,说了些系里的飞短流长,一时聊得兴起,几个人就在学校的餐厅吃了顿午饭,喝了几盏小酒,回家就晚了。脸红耳热地进了门,一叠声地喊李延安:“晚上早点吃饭,周教授给了两张戏票,小百花越剧团的《碧玉簪》”———早把先前的口角忘了个一干二净。


走到卧室门口,觉得脚底有些黏,低头一看,脚上像踩了一泡西红柿酱。冲进屋里,只见满地的腥红,浓浓稠稠半干未干的,在墙角门后流成大团大团的花。床铺看上去却是平平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何淳安哆哆嗦嗦地掀开被褥来,才看见了一片扁平如纸的身子———那是流完了血缩了形的李延安。李延安用的一把钝刀,腕上的伤痕如锯齿般参差不齐。这个在延安窑洞里出生,在马背上度过最初童年的女子,就这样将她世袭的军人般的刚烈演绎到了极致。


何淳安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冲到楼下,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哇地吐了一地。酒和肉的腐臭随着风在街上飞得很远,蝇子在秽物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圈。撕心裂肺地吐完了,扶着树身站起来,抬头看天,只见天上一颗鲜血淋漓的太阳,朝着自己正正地飞坠过来。想躲,却没躲过,就被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三天中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当他的意识还在沉睡和苏醒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飘浮时,他的妻子李延安已经火化入葬了。他的儿子何元元从广州赶回来,雇人将他的房子彻底地清理打扫了一番,并将家具都重新摆置过了。所有关于李延安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


何淳安出院回来,像走进了别人的家,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他在屋里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停地打开抽屉柜橱的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找到。何元元的担心,几乎完全是多余的,何淳安没有问及李延安,一句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元元原先准备了多种可能性,都是用来对付父亲的记忆的。元元唯一没有准备到的,是父亲的失忆。记得是一种痛,不记得也是一种痛,只是这两种痛却是无法抵消取代的,都得一一痛过。


元元悄悄去医院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刺激之后,暂时失去记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象。


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元把饭菜都摆上了桌,一边拔筷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做的菜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何淳安很久没有说话。元元转过身来,发现父亲的人中上流着一条清鼻涕,目光死死地盯在墙上,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来。


“工作证。”后来何淳安喃喃地说。


“什么工作证?”元元不解。


“上面的那张照片,你拿了,放大,挂墙上。”


元元这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一颗心方稍稍地落到了些实处。


办完母亲的丧事,元元要带父亲去广州住一阵子,也算是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意思。何淳安执意不肯,说你妈回来找不着人呢。元元说妈现在是灰是烟,你到哪里她就跟你去哪里。那原本是一句劝解的话,老头听了,却像是受了惊骇,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了半天,连饭也不肯吃了。元元无奈,只好说要不你跟田田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反正你听得懂英文。老头连连摇头,说她拖了我这么个老油瓶在身边,更没有人敢娶她了。


请保姆的事就这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何淳安在家务事上基本算是个低能儿。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扫地,从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李延安一手包办的,何淳安甚至连银行密码都懒得去记。李延安骤然一撒手,现在何淳安连洗衣机都不知怎么使,烧茶坐水也得从头学起。


可是何淳安坚决不同意请保姆,说家里来个生人不习惯也不安全。其实真正的理由何淳安却没有告诉儿子。妻子是因为一群莫须有的女人而死的。自己虽然是清白的,可是再大的清白在妻子的刚烈里走过了一遭,就像一张搓揉过的纸,多少就有了印记。印记的存留,只在一念之差。而洗刷这个印记的过程,可能就是他的余生了。他行在街上,前胸背后似乎都贴满了芒刺般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享受另外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带给他的安逸。六十六岁的退休教授何淳安,已经被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生变故吓破了胆了。


元元一转眼就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来月。广州的公司来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来上班就要另请人顶替他了。何淳安就催儿子走,说你管得了我一时,还能管得了我一世?我终究得学会自己生活的。元元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冰箱的面包饺子速食面,不厌其烦地教父亲如何烧水煮食。又给父亲系里要好的同事学生一一打了电话,让时时关照父亲。谁知刚回广州三天,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父亲将一锅开水打翻在地上,烫伤了脚,住进了医院。元元再也抽不出假期了,只好星夜打电话给远在多伦多的妹妹田田,让她火速回来一趟。


诚聘家庭助理,照顾一位知识老人。精通家务,有耐心,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月薪绝对高出市价。其他优惠面议。


田田一到家,就起草了一则聘人广告。吸取了元元前次的教训,田田这次采用的是强硬高压手段,何淳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广告就在晨报和晚报上白纸黑字地登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之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凤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得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的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剥剥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当,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耷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过的老人却比你多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的。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一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卸成无数碎片,脑子还浑然一体的时候,就停了。歪在沙发上看几眼电视,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大概就是半夜了。田田在家穿的是最随意的便装,人在酒里梦里揉过一遭,满嘴生臭,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在秦阳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态。


酒半醒的时候,欲望就生出来了。所有都市男女单独相处时想做该做的事,他们也都做,而且做得甚是凶猛。在婚姻的烂泥淖里走过一遭的田田,自然是轻车熟路,尽管秦阳不是她先前的车先前的路,这一点田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阳的路曲里拐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娴熟和温存仿佛出自毕生不懈的练习。


遇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两人就下楼,到公寓边上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听流浪艺人远远地吹些凄凄惶惶的曲子,撕几片面包来喂满地行走的鸽子。然后再步行到唐人街的中国剧院看一部晚场电影,大都是粤语片国语字幕的———秦阳英文不好,看不太懂英文片。然后秦阳就送田田回家,然后秦阳再开车回到他自己的住处。有一天秦阳送田田到了公寓门口,自己钻进了车子,却又探出头来,说田田还是我搬过来住吧,天天赶过来赶回去的,多累啊。秦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结巴,田田却没吭声。看着秦阳的二手牛车咣当咣当地撞进一街浓密的夜色里,田田的心情突然复杂了起来。


在那个夜晚之前田田对秦阳的感觉是异常简单的———一种权宜,一些方便,一段过渡。秦阳比田田小四岁。秦阳没有上过正式大学。秦阳没有正式移民身份。秦阳在顶着别人的工卡打黑工。秦阳一个月的收入除了房租伙食汽车开销之外,大概只够买几瓶二锅头。秦阳的糟糕不仅在于他的一无所有,而且在于他不具备任何峰回路转的潜质。秦阳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给田田这类人作注解的。在那些充斥着华埠报章的成功移民故事中,田田是那个套红的标题,而秦阳却是那个衬托标题的参照物。除了年龄以外,秦阳和田田之间没有可比性。而年龄的反差,使得田田对秦阳的想法越发地简单了起来———田田从来没有对秦阳有过第二种想法。


直到那个夜晚,秦阳说出了那句话,田田便想起平日闲聊时,秦阳提起过要开咖啡馆的事情。秦阳这几年在咖啡馆里打工,虽然辛苦,却也学了几个挣钱的绝招。就想自己去开一家———在大办公楼底层,做早餐午餐,客流量大营业时间短的那一种。秦阳对咖啡馆的想法很具体细致。秦阳想到了食品的种类,装修的格调,员工的配置。秦阳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塔”———龙塔是英文long time的谐音,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秦阳考虑到了塔身塔尖的每一个细节,秦阳却唯独没有提到塔的地基———资金和一张移民纸。没有这两样东西,秦阳的塔设想得再仔细再具体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然而秦阳恰恰就是没有这两样东西。


可是田田有。


田田早已拿到了加拿大公民身份。田田手头可以活动的现款虽然不多,田田却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申请到银行的商用贷款。


如果田田拥有的也能成为秦阳的,那么秦阳的龙塔就可以坚实美丽地竖立起来了。


田田被这样的联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似乎秦阳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止都铺垫了一层急切。从那天开始,田田就刻意疏远了秦阳。借口开会,借口出差,借口家里有客人,田田和秦阳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田田当然也不再去秦阳工作的那家咖啡馆吃午饭了。

没有秦阳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就多得没了章法。下班回家,走进那个空落落的公寓房间,隔宿的寂寞如一张柔软却无所不在的网,将田田兜头罩住。任凭田田拳脚交加,也凿不透一个小小的口子。这时她就想起了秦阳的种种好处。秦阳的温和细致,秦阳的幽默,秦阳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秦阳恰到好处的逢迎。在和秦阳的交往中,他给她的距离始终是适宜的,再近一分就有可能让她感到窒息,再退一分就会让她失去了安全感。无论是进是退,他很少乱过阵脚,失过方寸。于是田田很是怀念起秦阳来,有几次甚至已经拿起了电话,要拨那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而秦阳的每一个好处也同时让田田惊骇———这些好处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吃软饭的男人都具备的。女人的欢心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天。田田虽然愿意被男人哄着捧着,可是田田却从没想过做男人的饭碗男人的天。


于是她最终还是慌乱地放下了电话。


后来田田就找到了别的方法来打发那些过也过不完的长夜。田田开始整宿整宿地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田田也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交友俱乐部。交过几个男人,心热过一阵,又凉过一阵。期望高高地飞到了云间,却又低低地落到泥里土里。只是热凉起落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渐渐地,田田发觉自己心里关于秦阳的念想就给磨薄了。


田田和秦阳的故事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处画上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的,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田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这个句号一滑,带出一个小小的尾巴,变成了逗号。于是这个故事像一棵几近枯竭的树又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新枝。


那一天田田下班回家,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刚要下车,突然间两耳一阵轰鸣,犹如千百只秋蝉在飞舞碰撞,屋顶上的灯变成流星雨,一阵一阵飞旋着向她洒落下来。她两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一个花圈,花圈上挂着一朵朵花。花很大,花蕊蠕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朗起来,才看出那些花原来都是人头。后来花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了一朵,近近地贴在她脸畔。


“算你命大,车开到家才出事。”


那朵花是秦阳。


田田吃了一大惊,问你怎么来了?秦阳看了田田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召之即来。”田田这才隐隐记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拨过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大概一直浅浅地埋在潜意识里,只需轻轻一扫,就随时浮到了表层。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里对秦阳的刻意疏远,脸上不禁就浮起些斑驳的臊意。


“你到底还是把我想起来了。没听人说吗,铁不铁,就看你生病了想的是谁。”


秦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田田听了却是一怔,一时竟是无话。


田田得的是美尼尔综合症。发病时症状凶猛,医生下令暂时吊销驾驶执照半年。田田的住处离公车线有一段距离,早上赶车太急,秦阳就来接田田上班。接了几天,田田说你不如就在这儿住吧,省得天天起得这么早。


第二天秦阳果真就搬了进来。从此就没有再搬回去。


田田临回加拿大之前,在父亲的学校里给赵春枝找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是学校办外语培训班时给外地学员准备的宿舍。春枝和三个外地女学员一起住。房管处知道何淳安教授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可怜老头子,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田田又去买了辆女式自行车,作为春枝在校园和家之间的交通工具。等拿着了房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保姆赵春枝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春枝早上骑车到何淳安教授家里,去小菜场买好一天的菜,准备早中晚三顿饭食,收拾整理房间,清洗被褥衣物。何教授身体基本健康,行动方便,也极少挑口。何家的这一点简单家务,春枝弹琴似的顺过一遍,还没来得及调动所有的指头,就完成了。于是,春枝手里就剩下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春枝使用空闲时间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绣花。


春枝不绣寻常的花草鸳鸯,春枝绣的是西洋油画。春枝的绣花绷子很大,大得像一幅画。春枝把印刷品的油画贴在布上,就直接按着画上的颜色上针,深的上深色,浅的上浅色。不过春枝有时也不完全跟着画谱走,比方说,绣到房顶时,春枝用了很多金黄色的丝线。绣到树梢时明明应该用绿色,春枝却偏偏用了粉白。那黄的和白的乍看起来像是半空落下来的鸟屎,出跳而别扭地粘在屋顶和树枝之间。等到一幅画都绣完了,远远地挂在墙上,眯了眼睛细细地去品味,才发现那黄和那白的使得原本幽暗的景致里突然涌现出一片片瀑布似的阳光。

何淳安看了,愣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声“没想到”。


春枝把剪子线团咚地一声扔回针线包里,笑了一笑,说没想到什么呢?没想到我们乡下人也有点艺术细胞,是不是?田田在京的那几天,春枝说话还有些顾忌。待田田一走,春枝就露出了真性情,想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何淳安辩解不得,只好呵呵地傻笑。


其实何淳安也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何淳安现在极少去学校。何淳安见不得众人那躲躲闪闪半是怜悯半是猜测的目光。那些目光如春日挂在树梢上的一抹飞丝,拿手指头轻轻一挑就断了。断在手上,看是看不见了,却缠缠绕绕总也感觉不甚清爽。


何淳安空闲的时候,就爱看书。何淳安看起书来,全然不是市井闲散之辈的那种看法,何淳安对看书的准备和姿势实在是很挑剔的。首先,茶是必备的。上好的毛尖,二遍茶———第一遍是要过滤倒掉的。其次,老花镜要仔仔细细地呵气擦拭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云雾。再者,躺椅的倾斜角度也是一个定数,要调到头颈和身子大致成四十五度角的那个位置。这些姿势排场都做过了,何淳安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心是静下来了,书却依旧看不下去。书里的字像是一块块黝黑的岩石,成团结伙地阻拦着何淳安的思绪。何淳安看懂了每一块岩石,何淳安却没有看懂山。何淳安的目光在岩石之间惶乱地走过几遭,就很是疲乏起来,睡意翩然而至,书咚地落到了地上。


春枝捡起书来,撩起衣襟擦了擦何淳安落在书上的口涎,看见封面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眉黑目深的高鼻梁西洋女人。女人的笑意很浅,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有些寂寥。翻了翻书的内容,通篇上下竟没有一个中文字。正惊异间,突然想起老头子是教英文出身的,才忍不住咕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把何淳安惊醒了。坐起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懵懵懂懂之间,突然叫了一声“延安”。叫完了,人就完全醒了。愣愣地呆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去了厕所。


嗒的一声,门从里边锁上了。一阵之后,就有了些叮咚的水声,接着就是哗哗的水声。再后来,就是一片长久的凝固不化的静寂。春枝听说过李延安是怎么死的,这时突然有些心悸,忍不住悄悄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着气听。谁知人还没有站稳,门却骤然开了,春枝身子一歪,几乎跌倒。何淳安扶住了春枝,叹了一口气,说:“她糊涂,我哪能也跟着她一般糊涂。”


春枝的心方咚地落到了实处,也叹了一口气,说:“别人说她糊涂,是不明白她,连你也跟着说。她哪是糊涂呢,她这明明是病。她病得这般苦,你既不能替她受这个苦,还不让她痛快地走。她走了,对你来说是舍不得,那是你的自私,她却是解放了呢。让你试试看,这样的病,苦得没个尽头没个解救的,放在你身上你受得了?”


何淳安却是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劝解自己的。突然间,黑隧道般阴稠的心里,窄窄地流进了一线光亮,光亮之下,有纤尘细细地扬起。沉实了多日的心,开始有了第一丝的松动。


两人回到客厅,绣花的依旧绣花,看书的依旧看书。春枝将一根线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吐出来,朝着何淳安手里的那本书努了努,问:“何老师,那个沃尔芙,文章写得好吗?”


何淳安吃了一惊,问你看得懂英文?春枝将脸涨红了,说就认得几个字而已。从前做事的那户人家,爱看录像带。有个电影,就是讲这个沃尔芙的,说是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投河死的。


“你说的那个电影叫《时光》,说的是沃尔芙死前的那一段。其实人家活着的时候就出大名了,倒是死了,却没怎么着。那年我去伦敦访问,下着大雨撑着把破伞去戈登广场找沃尔芙故居。找着了,连个牌子都没有。旁边那座房子,倒挂了个大牌子,说是某某某,赞助过沃尔芙的。连英国也这样,只记得阔佬,却不记得秀才。”


春枝扑哧笑了一声,说怎么不记得?何老师你看的是谁的书呢?阔佬有书留下来么?没听说人阔了就想买学位吗?可见秀才还是比阔佬稀罕些呢。

何淳安被春枝逗乐了,也跟着笑,说是呀是呀,那个沃尔芙,研究外国文学的,人人都得读她的书呀。她倒是很替你们女人说话的。就是她说的,女人想写书,首先得有自己的房间,再得有五百英镑的年收入。她是说女人当自立———那都是女权主义的最初意识呢。春枝撇了撇嘴,说女不女权的,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灵秀的。可是心里冷着呢,一条路黑冷到底,多好的男人都暖她不过来呢。


何淳安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春枝抬起头来,才看见了老头颊上斑驳的泪痕

李延安心里大约也是那样一条路黑冷到底,再也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才决定走了那样的极端吧?


可是,李延安年轻的时候,却是一枝火把,一盏灯,站在最暗的路口,也能毫不费力地照着自己照着别人。


何淳安认识李延安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他留校在外文系教欧美小说,她才刚刚分配进学校的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他偶然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她父亲原来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才开始对她有了星点的好奇。在他那个人生阶段里,用“星点”来形容他对她的好奇,实在是恰到好处的。


那时他早已不是一张白纸了。


何淳安从小在教会学校里学的英文,口音里带着一丝牛津校园味,文章更是写得地道典雅。自小就将一应欧美名著看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时常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是外文系理所当然的业务尖子,却又没有洋文教授通常有的虚浮轻佻,行事为人很是稳重厚道,自然是讨女孩子欢喜的。在认识李延安之前,他曾有过两次恋爱经历,一次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另一次是他朋友的妹妹。然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个女人都却步了。他是侨乡来的,身世充满了故事,有许多近亲远亲在海外,所以他在系里,无论是提职还是提薪,都是落在最后的。他的两任女朋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离他而去的。


那两个女人,也绝非浅薄低俗之类,都是人中的尖子,花中的花。她们都很懂得他的优点。可是他的优点仿佛是伞,而他的身世却是雨。伞再好,也只能抵挡一时一刻的雨,却抵挡不了一生一世的雨。所以她们后来都选择了不需要伞的晴天。


这两次恋爱,他都爱得死去活来。到分手时,他觉得已经耗尽了他的心神。在那个凡事讲究简单纯洁的年代里,他的感情经历就算是复杂得有些可疑了。在那之后他再见到适婚的年轻女子,便有了尚未得到就已经害怕失去的焦虑。这份焦虑最初是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个角落的,后来被年岁搅动着,零零星星地浮现上来,积在眼角眉梢鬓脚唇边,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共浴室的镜子前擦头发时,突然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第一缕的落魄和沧桑。


那天是何淳安二十五岁生日。他从学校的澡堂洗完澡出来,拎了一网兜换下来的脏衣服,行走在校园四月的暖春里,湿润的头发被风随意扬起,像一株盛开的蒲公英。而他那天的心境,也恰恰符合了蒲公英的比喻———从盛开到凋零,似乎只需要一阵风。二十五岁仿佛是一道坎,二十五岁之前,他有些不知不觉。过了二十五岁,他突然就感觉到了风的存在。


可是那天的李延安还是一叠白纸。十九页,页页雪白平整,毫无印记折皱。


那时李延安的父母已经结束了多年的戎马生涯,渐渐适应了安定的城市生活。当父母终于意识到子女的存在时,李延安己经像一根石头缝里的小草,自说自话地长成了一棵结实的小树。最好的学校最称职的老师都无济于事,李延安已经无可救药地失去了对读书的兴趣。李延安留了一年级,才勉强初中毕业,却无论如何考不上高中,就在一家工厂里做了几年车床操作工。李延安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却一直憧憬着在读书人的环境里工作。出于对女儿的内疚,李延安的父亲做了一生中唯一一件利用职权的事———把李延安安排进了大学的图书馆工作。然而李延安父亲的特权只行使到了图书馆门外,门内的一切,却是看李延安自己的造化了。李延安进入图书馆之后,名义上是管理员,很长的时间里其实都在做一个小工的事———搬运存书,清理书架,打扫卫生。数年以后,馆里来了更年轻的新人,她才调到了编目室工作。

 
那天何淳安洗完澡,就去学校的食堂吃了顿晚饭,又回宿舍翻了几页哈代的小说。终是无心无绪,便决定去图书馆找一本英国湖畔诗人的诗集。在过道上,他被一辆装满了书的手推车撞上了。车轮上的铁片直直地割进了他的脚踝,当时他只觉出了酥麻———疼痛是后来的事。他身子一矮,布袋似的软在了地上,手紧紧地捂住了脚踝。推车的女人连忙停下车来扶他,他却不肯松手。过了一会儿,就有液体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渗出,将他的袜子染成一幅紫红色的图画。旁边围观的人开始惊叫起来。女人拨开了他的手,一把扯下他的袜子,在他的脚踝上扎了个死死的结,就架着他去了学校的医务室。女人身量不高,他得倾斜着身体才能靠在她的肩上,可是那天他感觉仿佛是靠在一堵矮而结实的砖墙上,他竟放心踏实地在上面放上了自己的重量。


一直到处理完了伤口,他才有机会看了女人一眼。这一看,就看出很多意外来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是那样年轻,年轻得几乎还不能称之为女人,衣妆发式眼神身架没有一处不在昭著地显示着未解风情的木然。他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在图书馆见过?她说她叫李延安,是新来的,才上了三天班。她回答他的问题时态度很老实,甚至有些怯场,几乎完全没有做任何延伸和说明,和她刚才处理事故的大胆老辣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她的脸上有些脏———大约是搬书的缘故,汗水在灰尘中间流出一道道树影一样斑驳的印记,潮湿的鬓发在额角蜷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她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她使得那些女人显得苍白病态贫瘠做作。


突然间他对她就有了好感。


他问她怎么一点都不怕血?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这回她只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真正的答案是他渐渐熟知了她的童年之后才得到的。


李延安出生在延安。和当时的大部分延安子女一样,她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当地老乡家里抚养。断了奶,就进了保育院。父母也许到保育院看过她,也许没有。六岁以前,除了知道父亲姓李,李延安对自己的双亲几乎毫无印象。


保育院常常迁移,李延安很快就适应了在马背上睡去在马背上醒来的生活。有一次她睡得太死,从马背上掉了下来,竟无人发觉。等到第二天她被晨露冻醒,才知道马队早已走远。她沿着若隐若现的马蹄和马粪痕迹,走了整整三天的路,终于追上了大队人马。那天保育院的阿姨去井边打水,看见井边躺了一条脏狗,随脚一踢,踢出声来,才知是人。提了油灯来照,照见是李延安。李延安走丢了一只鞋,那只光脚磨得脓血模糊,脚踝被石头扎破,伤口深得几乎看见了骨头。阿姨来清洗伤口,一根一根地挑脚板上的刺。挑出来的不像是刺,倒像是血针,叮当有声地落了一盘子。阿姨挑着挑着就红了眼圈,李延安却一直没哭,只是反反复复地对阿姨说下次睡着了你就掐我。


那年李延安大约是五岁半———和保育院大部分孩子一样,李延安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期。


那之后没多久,李延安就和保育院的其他孩子一样,和他们各自的父母亲团聚了。孩子们对局势的变化是一知半解的,只知道要离开保育院进城了。进城的第二天,李延安被人领着走进一个灰砖大院,院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和三个比她更小的孩子。领她进来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让她管那两个大人叫爸爸妈妈,又让那几个孩子叫她姐姐。她没叫,也没应。那天刮着大风,满天飞着脏雪似的柳絮,太阳仿佛是一只黄土捏就的大碗,蔫蔫地扣在尘土厚重的屋顶上。一个被战争离散了的家庭和四个互不相识的孩子在那个颜色和情绪都很灰暗的下午草草地会合在一起。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磨合的过程却持续了后来的半生。


几年以后,李延安才从大院其他孩子口中得知,那个她称呼为妈妈的女人,其实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生母走出了雪山,走出了草地,却病死在进城的路上。后来和父亲一起走进城里的,是一个文工团的女兵。

不过这对李延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延安的父亲和继母都是从马背上下来就直接走进了办公楼的。城里有太多新奇的事情,他们要学的内容实在太丰富了,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子女。照顾孩子们日常起居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在李延安看来,她不过是从一家保育院搬到了另一家保育院。她沿袭了保育院里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的作风,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顾弟妹的任务。很快,那支只有三个士兵的部队在她的调教之下秩序井然。在这个新秩序里,大人只是若隐若现无关紧要的背景。李延安从来没有童年的感受。婴孩的第一声啼哭过去了,她仿佛就担负起了作为一个成人的职责,照顾着自己也照顾着别人。


这种感觉,如一根筋脉,始终贯穿在她和何淳安的关系中。


她和他认识以后,几乎没有任何交接转换过渡,她立即进入了她惯常的角色。她像一只硕健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虽然他比她年长六岁,她却成了他的长姊,他的母亲。她照顾着他的一切需要。他的世界顷刻就小了,小得只有一翼之地。在那一翼之地里,四季只剩了一季,那是恒常的春。在恒常的春里他可以接近于放肆地伸展他的四肢和灵魂,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对付其他季节的功能却渐渐萎缩退化了。


他们结婚第三年,那场后来成为中国现代史研究专题的风暴铺天盖地刮进了校园。何淳安在外文系里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当权派的红人,个性本来逍遥,树敌也不多,又有老将军岳父这一层遮挡,便相对平安地度过了最初的那个阶段。


后来,系里的头面人物相继下马,成为死老虎。工宣队入驻,新班子逐渐成形。厮杀声安静下来时,众人突然发觉他们已经失去了新的斗争目标。用当今政坛上的时髦用语来解释当时的情形,就是外文系处在了一个缺乏政绩的真空阶段。于是,新班子成员的视线,就渐渐地转向了何淳安。


工宣队找何淳安谈了一次话。


那天晚上李延安回家比平常晚了一些。图书馆的风声也很紧,有人交代了李延安父亲把女儿安插进馆的事,于是李延安毫无准备地被踢到了前台。幸好李延安在馆里只是一名勤杂工人,不占干部的编制。在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环境里,李延安的初中文凭和档案袋里不满一页纸的简单身世,使得批她的人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草草地训斥了几句之后,李延安就被打发回家了。


李延安进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她以为丈夫还没回家,就开灯准备生火做饭。弯腰量米的时候,突然发现何淳安捧着头泥塑木雕般地坐在地板上,就大吃一惊。问了,却不说话;再问,才说头疼。


李延安将丈夫扶到床上躺下了,就开始淘米洗菜炒菜。火一热,油锅的味道熏过来,喉咙口就涌上一团酸水。还来不及找个脸盆,就蹲在门坎上哇哇地吐了一地。中午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是苦胆。那时李延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妊娠反应却一直没有消失。何淳安在床上听见妻子吐得死去活来,只翻来覆去地叹气,说你挑了个什么时候来么,你。李延安知道丈夫在说腹中的这个孩子,便忍不住回了一句:“这是我一个人挑的吗?那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


两人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顿饭,饭和菜都只轻轻地挑了几挑,便都放回了碗橱里。李延安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丈夫在身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元,就叫元元吧,就是一个的意思。李延安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半晌,才笑着说:你可别给我定数,高兴了我还能生一打呢,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却暗暗地长了个心眼,仔细地盯着何淳安的一举一动。


夜里李延安躺下了,却不敢睡。窗外秋虫咬得惊天动地,腹中孩子踢得甚是凶猛,仿佛要将肚子踢出一个洞来。怕吵着何淳安,李延安一直不敢翻身。身子在一个姿势上僵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肉都酸痒难熬。到了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才迷糊了过去。糊糊涂涂地做了个梦,梦见何淳安穿了一件雪白的仿绸对襟大褂,一路风吹杨柳似的走过来。她伸出手来抓他,抓来抓去都是空的。他仿佛变了烟变了气在她的指缝里溜过来溜过去。她一急,就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就咚地下了地,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外屋。夜正浓,月悬在窗口,照得一屋水似的亮,青砖地上树影如鬼魅游走。她一把扯亮了灯,只见墙脚站着个人,正慌慌地端了个水杯往嘴里送水。她狼似的扑上去,狠狠地掴过一掌。那人不备,手里的杯子嚯啷一声掉了下来,白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这一掌掴得过于凶猛,她身子一歪,就麻袋似的跌坐在地上。胳膊闪了,顿时肿成一个肉球,疼得满眼是泪。他过来扶,她捂着胳膊,却朝他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脸盆架。脸盆翻落下来,一路嘤嗡地滚到墙边,才咣的一声停了下来。宿舍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起来,有人开窗探看。他急急地捂了她的嘴,半架半搡地扶着她回到了床上。


躺是躺下了,睡意却早没了。蒙着被子,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爸爸一趟雪山草地走过来,丢了一条腿,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他没说委屈,你倒委屈起来了?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你?”


这一骂,倒把何淳安给骂醒了。仔细想想,竟无一句可回嘴的。渐渐地,心里有了些愧意,就嘿嘿地笑,说老婆你是一盏灯,你往我心里一照,就再也没有黑角落了。李延安呸了一声,说再亮的灯,照了路易十几,也是白照。何淳安没听懂,问什么路易十几的?李延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就是那个我死了拉倒,洪水滔天也行的,跟你一个德行。何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常备课的材料,李延安原来也看的。两人相拥着,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渐渐地坠落下去,天边隐隐地有了潮红,恍恍然,仿佛已若隔世。


从那以后,何淳安的脸皮就慢慢地厚了起来,由着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着诸般的曲目,有人上台,有人下台,自己却始终只做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先是隔离审查了一阵,后来下放劳动了一阵,再后来又随着大流调回了外文系。心情虽有涨落的时候,却再也不曾生过寻死的心了。


可是李延安这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其实李延安的灯,并不是瞬间熄灭的。从明亮到陨灭,中间经历了一个暗淡的过程。暗淡的过程是渐进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觉察,所有的迹象都是事后才醒悟的。


“文革”过后,何淳安是学校里第一批提升为教授,第一批批准带研究生,也是第一批选派国外短期进修的老师。何淳安的生命,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眠期,在中年的时候突然复苏。这一苏醒,就醒出了许多意外的景致。李延安发现何淳安渐渐地不再需要她的照明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他自己的灯。他岂止是他自己的灯,他甚至也成了她的灯。他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灯,他的灯还照着许许多多的别人,包括他的同事和他的学生。她多年为他战战兢兢地操持着的心,就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最适合她的一种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紧张。在紧张的时刻她是一张满弓,捏在手里是暗暗一把的力气,送出箭来铮然有声,直奔靶心。松弛下来,她就如泼洒在地上的一摊水,随意地顺着地面的缝隙游走。虽然依旧走着,却不再是有目的有劲道地奔走,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的认命和无奈了。


在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只有一根神经,突然地绷紧了。李延安的眼睛和耳朵,对一些景物一些声音,异常地敏感了起来。何淳安的学生越来越多,何淳安在系里的职责也越来越重。李延安的目光如雷达漠然地扫过丈夫繁忙的生活天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过滤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荧光屏上剩下的只是几个细点。可是那几个细点却如砂粒,在李延安的眼中磨来磨去,磨得她寝食难安。


那些沙子就是何淳安的女学生女同事。


李延安监听何淳安的电话,闯进何淳安的办公室偷看何淳安的信件,四下打听何淳安在系里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外文系的女同事见了何淳安,轻易不敢说笑了。何淳安为了撇清自己,也不敢和女学生单独相处了,更不敢邀请女同事女同学到家里来坐。上帝跟何淳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上帝打开了何淳安的眼界,让他看到了大千世界的诸般可能性,可是在那个无限广袤的天地里,他可以拥有的,反而是一扇比从前更加狭窄了的窗口。


李延安的视线,已经被沙粒蒙蔽。李延安的灯,也渐渐地昏暗起来,她走失在多年走惯了的路上。开始时,何淳安不停地帮助妻子刷洗着那些沙粒,到后来,何淳安发现他刷洗得越努力,沙粒堆积得越快。

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李延安终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阴暗之中。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没有人可以照亮她的路。即使是儿女,即使是丈夫,也只能看着她孤独地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


何田田回到多伦多之后,关于保姆赵春枝在父亲身边的表现,她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不同版本的报告。


第一个报告来自父亲的学生颜华。


李延安的自杀事件像一块石头,在外文系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砸了一个大洞。洞很快平复了,涟漪却持续了很久。流言如树梢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门缝墙缝窗棂格缝溜进来,悄无痕迹地爬到饭桌床头,又带着积攒的灰尘,越滚越大地爬入邻家。何淳安的女学生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中的一段花边。而颜华,更知道自己是师母口中的那个“眼花儿”,是所有花边传闻中镶在最明处的那段花边。也明白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所以很是敛声收气了一阵子。过了些时日,待流言略微安静了些,颜华难免不想起从前导师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便忍不住去了何教授家里探望。


颜华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十点左右。她挑了这个时候,是因为何教授应该锻炼完了身体,正是读书看报的时候。颜华抱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过层层楼梯,每一层过道上都有好奇的眼睛。当她最终敲响何淳安教授的门时,她的背已经被重重叠叠的目光压出了汗。


来开门的是赵春枝。


那天赵春枝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浅米色的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丝巾。虽都是旧衣物,却洗熨得极是干净平整,看上去不像是保姆,倒像是在别人家里作客的女眷。颜华微微吃了一惊,就问何教授在吗?赵春枝点点头,引着颜华进了屋。颜华走过客厅,一眼就看见何淳安卷着衣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板凳很矮,何淳安的个子高,坐下去,就把凳子盖没了,仿佛坐到了地上。何淳安在笨拙地搓着一件衬衫,搓衣板在他的膝盖之间滑来滑去,脑勺上有一绺没有梳理平伏的头发,顺着身体的走势来回耸动着。颜华的一句“何教授”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吐出来时已是支离破碎了。何淳安抬起头来,意外地看见了来客,眼神渐渐地混浊了起来———自李延安出事以后,颜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自己的女学生。


何淳安擦干手,来到了客厅坐下。颜华向春枝要了一个大水杯,将菊花插上。花是满满一捧的雪白,只有花蕊是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沾了水,立刻得了些生气,衬得一屋洁净生辉。颜华把花放在那张镶着黑框的照片下面,两人久久无语。半晌,何淳安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师母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常夸你。”颜华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是委屈,是伤感,也是无奈。为自己,为导师,也为师母。那一念之差中走出去的一步,竟是那样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沟这边和沟那边,遥遥相望,已是隔世。


何淳安看着颜华哭,却不知怎么劝,搓了搓手,就进厨房去泡茶。颜华听见厨房里杯盏叮当地响了一阵子,又听见春枝咕咕地笑:“何老师,那么大一个壶,饮驴哪?一个客人,用那个红花小壶就够了。”何淳安也笑,说骂我是驴也罢了,可不许骂我的客人。又问用哪种茶叶?春枝说二层柜子左手边那个铁罐里是茉莉花茶,招待女客正好。何淳安就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开了柜子取茶叶罐。颜华听着,只觉得这个保姆嘴有些厉害,手有些懒,听上去不像个下人,倒更像个主子。过了十来分钟,只见何淳安一人颤颤地捧了一壶茶出来,春枝并没有跟出来。何淳安把滚烫的茶壶放下了,颜华赶紧起身自己将茶斟了,先给老师,再给自己。


两人喝着茶,闲闲地说了些学校里系里的事,颜华就忍不住问何教授你怎么自己洗衣服呢?何淳安说不是自己洗,是先将领子袖口的脏处搓一搓,再放洗衣机里洗的。颜华原本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就朝厨房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怎么不让她洗?何淳安笑笑,说春枝在教我做家务呢,我教她学英文,两下相抵,谁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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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0-04
从何家出来,颜华一路忿忿然。心想现在这世界,岂是何教授这样厚道之人应付得了的?这个保姆,本事了得,拿了钱不干活,还自学英文。两下相抵,竟有这样的抵法。恐怕何教授哪天被这个女人骗了,还得帮她数钱呢。


回到家,颜华就给远在多伦多的田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她的担忧。


其实田田平常打电话回家,也是时时问起春枝的情况的。父亲只说人不错,有灵气。如此看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担心,而将实情隐瞒了。田田看了颜华的信,立刻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连着打了几次,都是春枝接的———父亲出门去了。春枝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声气很是亲热。有了颜华的报告在先,田田就觉得那话语里藏了几分虚假和盘算。于是冷冷地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老人之类的话,就挂了。


又给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元元一听也急了,就立刻请了假,飞去了北京。


元元在家住了三天。元元给田田的反馈,和颜华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元元说父亲现在变了,变得对家务有了兴趣。那个春枝倒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的,只要是老头子自己能做的事,春枝就放手让老头子做。老头子做不了的事,春枝做是做了,却是要老头子在旁边看着学。田田听了忍不住冷笑,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竟把老头子给驯化了———从前你见他洗过一双筷子吗?元元就劝,说只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你没看见老头子教她学英文那个起劲呢,撺掇着她考什么英文几级几级的。原先你不就担心爸和保姆合不来吗?他俩合得来,省你多少心呢。


田田想想也是,就把这事放下了。夜里睡不着,就捅醒了秦阳,问:“人老了怎么就这么贱呢?从前连牙膏都得让人挤妥,现在倒好。”秦阳知道田田还在想老爷子的事,就笑,说贱不贱跟老不老有什么相干呢?人要贱,什么时候都能贱。那是你妈没抓住你爸的心,怨不得别人。田田呸了一口,说你几年没刷牙了,开口怎么这么臭呀?这话说的,好像我爸和小保姆怎么着似的。秦阳依旧嘻皮笑脸的,说要没怎么着,人能这么贱吗?我这可是有亲身体会。田田伸出手来就掏秦阳的肋,秦阳怕痒,身子早笑得缩成一个球,蜷在床尾,怎么也掰不开,只有嘴巴却还是硬。


“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该先问问我,两人名字都没起好呢,一人一个安,两安相克,就不安了。这个小保姆,春什么来着?你爸名字里有一汪水,水遇着春,是个什么景象,你想去吧。他能不贱吗?”


田田恼羞成怒,抓起椅子上的衬衫,追着秦阳满屋打。秦阳躲不过,只好逃进了厕所,锁上了门,依旧笑得抖抖的。


“咱俩的名字才是地造天合呢,你是田,我是阳,田得靠着太阳,才能万物生长。”


田田怔了一怔,半晌,才隔着门,冷冷一笑。


“可惜我的田不是你要的那个田。你打个电话给你的中学语文老师,问问他何田田的田是田的意思吗?”


何淳安那边安然无事地过了三四个月。到了旧历年底,田田突然收到了颜华寄来的一张电子贺年卡。贺年卡只是一个包装,信的真正内容却和贺年没有太大的关联。


颜华是来报急的。


何教授和保姆吵了一大架,把熬汤的砂锅都砸碎了,保姆拿了行李就回老家去了。何教授气得牙床暴肿,连稀饭都喝不下去,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眼看要过春节了,元元带着公司的一拨人马在德国培训,家里一样年货都没有置办。这是师母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何教授实在是有些可怜。


田田看了信,头轰地一炸,就炸了一地的碎片,思绪乱得无法捡拾。秦阳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劝她回去一趟。田田听了就急眼,说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呢,飞一趟中国就跟下一趟楼似的。秦阳笑了笑,说:“谁让他是你爹呢。”田田连连摇头,说不回去不回去,大不了再托人找个保姆嘛。这个价码,雇个人工智能机器人都够了。赵春枝以为她是谁?乡下人在城里,磨去一千层皮,骨里肉里还是老乡。秦阳又笑,说你连人家为什么吵嘴都没问清楚,就先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说不定还是你爹没道理呢。田田呸了一口,说老板永远有理,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说完就扯过一条被单蒙了头,直挺挺地往沙发上一躺。床单底下先是翻来覆去地贴着饼子,过了一会儿,身子才渐渐地平软了下去。

秦阳以为田田睡着了,就自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脖子上痒痒的,伸手一摸,原来是田田近近地站在身后。田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吧,年底了,也不知有没有机票。秦阳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大小姐,都给你打听过了,只有大韩航空公司还有一个座位,明天晚上的。要在西海岸停,还要在汉城停。等你转来转去到了家,就是小年夜了。明天一上班,就找老板请假,耸人听闻一点,就说你爸中风,瘫痪,病危。”


田田不说话,却将两手环过去,从背后搂住了秦阳。


田田的飞机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在汉城停留了一天。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走出机场,街上很是冷清。过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司机,慢吞吞地帮着田田把行李卸进车厢。车剪破一街空旷,驶进清冷的夜风里。司机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一路沉默地抽着烟。烟很呛,田田低低地咳嗽起来,却隐忍了,只专心致志地读着公路两边的广告牌。虽然只隔了几个月的时间,广告牌显而易见已经换过了一茬,上面的内容对田田来说已经有了几分生疏。虽然看懂了每一个字,却没有完全看懂那些字和字中间的连接挑逗和暗示。在熟悉的街景里,田田突然感到了一丝外乡客似的陌生。


突然间,嗖的一声,天上蹿起了一束烟花。烟花是淡紫色的,先是极高极孤独的一根,然后渐渐地蓬松肥胖起来,如一把撑开在夜幕里的伞,然后又如细雨丝似的缓缓落下,带着咝咝的声响消陨在地上。司机沉沉地骂了一句“找死呀,不让放的”。田田仰着脖子等待着第二束,第三束,可是它们却始终没有到来。夜空虽然还是黑暗,却因有过了短暂的浮华痕迹,这黑暗便也与先前的黑暗有了些不同。已经五六年不曾在家过年了,田田暗自感叹难道这就是北京的除夕了吗?


出租车在家门口停下,田田付了钱,司机打开后盖取了行李,却没有走的意思,只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田田突然明白了过来,就打开皮包掏出一张票子,塞进司机的袖笼里。司机伸出两根手指,将票子夹出来,对着路灯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上面的绿颜色,就嘿嘿一笑收了起来,说这年头美元也疲软了,比不得从前了,大姐你新年慢慢地吉祥吧———方慢吞吞地开走了。


田田拖着箱子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每一层楼道里都流淌着从门缝里溢出的喧闹,一式一样的鼓点,一式一样的旋律,一式一样的经过无数次操练的字正腔圆。田田一下子听出了那是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到了自己家门口,却是静静的,并无电视的声响。放下箱子,将一口气喘匀了,才去揿门铃。刚揿了一下,门就开了,父亲仿佛是靠在门上等候着她似的。


父亲从门里软软地走出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中式对襟丝棉袄,前襟印着星星点点的菜汁油迹。衣是新的,很是厚实,腋下和胳膊拐弯处绽出条条肥粗的皱纹。在这样厚重的冬衣里,父亲依然看上去很冷,人中上流着一条半干未干的鼻涕,身子抖抖的仿佛憋了一泡找不着去处的急尿。脸肿了半边,鼻孔四周烧着一串燎泡,嘴唇颤颤的,半天才扯出一句小田你,你回来了。田田没想到一向整洁利索的父亲一下子就这样落魄了,心里一酸,嗓子就喑哑了。


屋里四下清冷,只有电视机上那两张印了些洋文的贺年卡,才是这一片灰暗里的唯一颜色———那还是自己和元元分别从加拿大和德国邮寄过来的。田田呵呵地清了清嗓子,说爸我带你出去吃饭吧,我也饿了。父亲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是洋鬼子了,怎么不知道这是大年夜,除了宾馆大饭店,谁都关门了。田田说那我们就去宾馆吃饭,豁出去大出血一次。父亲说宾馆早一个月就订完位置了,轮不着你我这样的百姓。说着就去开了冰箱,端出一个大海碗来,说昨天就煨了排骨汤等你的,你没来。咱们不如吃排骨面,再加一点白菜,热腾腾的,也是好吃的。


父亲就开火,放水,下面,热汤。依旧有些笨拙,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不知所措了。田田便知道这几个月里,父亲已经经过了许多的事。忍不住冷冷一笑,说这个赵春枝,倒是把你给培训出来了。花钱雇的是保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教练。

父亲的筷子一滑,一根面条落进了炉圈,嗤的一声,燃起细细一股青焰,屋里就有了一丝经久不散的焦味。“她有她的想法,她说她到咱家是救急不救穷———她教我学会自己生活,总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走就走?这份工资,你让她来雇我吧,连我都想当保姆了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想走,是我把她赶走的。


“她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当地的学校质量差,她想把女儿转到北京上高中。她提出和女儿一起搬到家里来住。”


“当然不能答应。你答应了她女儿,下次说不定又来个男朋友,你又不开旅馆客栈。她是算计好了你这个有房有钱的老头呢。”田田忿忿地说。


父亲微微一笑,半晌才说:“我的女儿,当然是和我一样刻薄的———那天我就是这么骂她的。后来元元从德国打电话过来,也是这么骂她的。”


两人无言,在别家的热闹声中默默地吃着晚饭。面很烫,热气氤氲,额角上都有了些汗。田田看见父亲渐渐地嘴大眼小起来,便知道早已过了他平素上床的时间了。就说爸您放心,等过完了节,我们马上去登广告,也可以直接去保姆市场,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她好的。


父亲洗了把脸,就上了床。田田收拾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伦多和北京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是子夜,那边却是正午。田田虽然在旅途中丢失整整一夜的睡眠,精神却极是清醒。刚想打开电视,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在扔酒瓶子,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狂呼声和字句不明的歌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窗户,才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敲钟的时辰。


这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几乎吓了田田一跳。拿起话筒来,那头就断了。三番五次之后,才接通了,线路却极是嘈杂。一个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带着隔洋的迟缓和模糊。半天田田才听清那头问的是新年礼物试过了吗?田田说什么礼物?那头说打开你的手提包。田田拿过提包,里里外外地找过了,都没有。那头又说是左侧的那个暗兜,你从来不用的。田田摸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枚戒指。细细的银圈,正中镶了一块宝蓝色的石头。银是暗暗淡淡的那种银,蓝也是暗暗淡淡的那种蓝,乍看甚是灰旧,仿佛已在岁月里走过了几遭。再看几眼,便慢慢显出些古朴含蓄的意思来,与市场上那些闪烁之物就有了区分。田田很是喜欢,拿出来套在指头上,左看右看,手也仿佛有了历史,顿时丰润厚重起来。


戴在哪只手上?


左手。


哪个指头?


田田的嘴巴张了一张,突然醒悟了过来,就把那尚未出口的回答吞咽了回去。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一声叹息如轻风抚过,田田的耳垂微微地热了一热。


“田田我知道我在一厢情愿呢。挑吧,挑吧,你再慢慢地挑吧,说不定就挑着个比我好的。”


田田想了一万句撇清辩白的话,那些话还没浮到舌尖,她就觉出了它们的虚假。到末了,纵有了那一万句话垫着底,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回的话,只哑哑地说了句秦阳你好好过年吧,就挂了。


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旅途的疲倦渐渐地从脚底浮上来,浮上了眼皮。却又不想上床,就在沙发上坐了,撩起一角窗帘,靠在窗台上看夜景。夜到这一刻,才真正地有些像夜了。月色照得满街的树枝臃肿肥胖,仿佛挂满了霜雪。风刮过,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如折了翼的鸟雀,低矮地蹒跚行走。守夜的人都困了,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灭去,满街都是狂欢过后的清冷。这个一年里的夜中夜,她还没来得及守,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多少事呢?母亲的死,自己的病,父亲的麻烦。每一样事情来了,她都得拿出肩膀来扛。其实,她也不都是自己扛的,秦阳替她扛了一半。她使唤起秦阳的肩膀来,如同是自己的肩膀那样的随意。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暂时借了他的肩膀给她而已,有朝一日他会抽走他的肩膀,给另一个愿意戴他戒指的女人使用。

这个想法让田田吃了一惊。她发觉自己其实真是有些在乎秦阳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点的在乎,值不值得她放上一生一世的价码———她明白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免费使用他的肩膀。失却他的肩膀是一种沉重,拥有他的肩膀是另外一种沉重。两样的沉重,不知道她能扛得动哪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咕地笑了一声。田田以为是父亲,回头一看,父亲屋的门紧关着,黑着灯。心里一惊,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就默默地叫了一声妈———你的难处,我们原本是不知晓的。若知晓了,怎么会让你这样走了呢?既走了,你就安心吧,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你那儿聚会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田田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又是咕的一声。这会儿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田田感到了另一个身子贴近过来的温软分量,鼻子里传来一丝极清极淡若有若无的紫丁香味———紫丁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样花。田田的身体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想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温软,死死地坠上自己的重量;另一半却想关闭所有的触觉神经,来死命抵挡那分温软的侵袭。田田成了拔河比赛中的那个绳结,被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拉过来,扯过去,浑身如遭了魔法似的完全动弹不得。一时大汗淋漓,就使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墙上圈在黑框中的母亲。母亲被半明不暗的灯光磨蚀得失去了棱角,岁月的痕迹藏在阴影之下,容颜竟有了几分安然柔恬。田田的焦虑在母亲清明的眸子里走过了一遭,如灼热的烙铁落入凉水之中,渐渐就沉静了下去。


这时母亲的嘴唇微微一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一缕烟云从母亲的唇上轻轻抖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消散。母亲说的是“你去……”母亲这句没有终结的话如同一个可以通往许多条道路的岔口,蕴含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后来尘埃落定,当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渐渐明朗清晰向现实贴近时,田田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指向。然而在当时,田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追讨着答案,一直到自己惊醒,方知道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睛,父亲披衣站在沙发跟前,问小田你怎么了?哼成这个样子,吓我一跳。田田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半晌,才喃喃地说,没什么,做了个怪梦。父亲也没问是什么梦,却在田田身边坐下了,一杯茶在两只手里换过来换过去,却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迟迟疑疑地说:


“要不小田你过完年去一趟浙南找春枝?那天是我太急了,把话说绝了。”


“不绝怎么办?你答应她们搬过来住?”


“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的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教学用品———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账,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畅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课程,建平公司的账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就没有这么顺耳了,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皱褶,肤色黑红,丑若田鼠,看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轻,面皮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绾起,漏了几根发丝,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直接长在了腰上。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毛衣,领口开得极低,女人弯腰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乳沟。女人虽然刚刚生产过,腰身却依旧紧瘦,只是胸乳极是饱满,呼之欲出。女人抱孩子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狂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来回晃动着,幅度很大,胸前的那两坨东西心惊肉跳地颤着,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建平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给女人擦脸上的汗。擦着擦着,手就探进了女人的领口。女人的身子随着男人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廖建平你作死呀,眼里却是盈盈的笑意。

春枝软软地靠在门边,恍惚间觉得建平的手指,正丝丝痒痒地抚在自己的胸前。建平多少年没有这副样子了呢?春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启程的时候,日是圆的,月是圆的,路程长长的才开了一个头。才过了两天,那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突然间一起轰然坠地,世间是一片不分日月的黑暗。她的路,突然就走到了尽头。


“建平,你,你好……”


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墙壁之间飘过来舞过去。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唇,与她毫无关联地落在空中。突然,建平手里的毛巾落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地球停止了转动,万籁俱寂。


建平的脸在变换了多种颜色之后,渐渐固定在红与青之间。倒是那个女人比较镇定,拿手臂撞了撞建平,说人家春枝大老远的来看你,要不,你们去那屋聊聊?建平这才醒悟过来,拉着春枝就往他自己的那个房间走去。春枝恍恍惚惚地跟着建平进了屋,坐下了,建平端了杯水过来,问春枝你,你渴了吧?那口气里有失措的殷勤,负疚的客气,却只是无比的陌生。春枝听着,就明白她已是他生活中的客人了。原本存了许多话要问,到了这时,突然悲从中来,便一把摔了杯子,夺门而去。


春枝回到藻溪,就提出离婚。婆家不肯。七十多岁的瘫婆婆让人背着到了赵家,流着眼泪喊皇天,建平这小人咋就生出了六指呢。又拉着春枝的手,说建平和那个女人,都是各有目的的。一个要钱,一个要儿子。春枝你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了,建平偌大一份家产,没有儿子,将来传给谁呢?咱们乡下人,再有钱了想的也是乡下人的想法。建平不过是想有个后继的意思。建平和你,才叫真正的结发夫妻呢。这个年头,有钱人包二奶的有的是,建平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谁也动不了你正宫娘娘的地位。


春枝听了这话,方明白婆婆一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的,却把自己蒙在了鼓里。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伺候婆婆的情景,到头来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心里越发悲哀起来,离婚的信念反而越发坚定了。


春枝自己的娘,自然大骂建平没有良心———当初要做绝育手术,原本也是建平的意思,有了钱,就变了想法。可是骂完了,气也生过了,回过头来还是劝春枝慎重考虑。娘说只要建平改了,和那个女的断了往来,再把春枝接到上海同住,这个婚就不一定要离了———这个年纪,离了一个人过,又能好到哪里去?过惯了安逸日子,难道还要从头来过苦日子吗?春枝听了,只觉得娘这些年已经被建平的钱宠坏了,想的只是日子,而不是女儿,便干脆不再与母亲商量了。


建平从上海回到藻溪,在自己父母家里住下了———春枝不让进家门。找人捎了话给春枝,说婚他是不想离的。事情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做也做下了,这页纸翻是翻不回去的。其实也就是一道坎,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就在藻溪专程听你的回话,啥时回话来了啥时走。


春枝冷冷一笑,也让人捎话回去,问咋“一心一意”过日子?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建平说人家从来没有非分的想法,是你容不得她。春枝听了这话,彻心彻肺地凉了,当下就给了回话:这个坎过不去。


离婚离得有几分辛苦,主要是因为晓藻的抚养权。建平虽对春枝有了二心,却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死活要带着走。春枝坚决不肯。建平说春枝你给我晓藻,我让你和你妈一辈子衣食无忧。春枝说我要是给了你晓藻,我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建平急了,说你若不给晓藻,你休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春枝当下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弃建平的所有资产,却留下了晓藻。


就这样,春枝从十年的婚姻里走出来,只带走了女儿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春枝中学的一位好友,嫁了个北方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听说了春枝的事,很是替春枝打抱不平,就买了张火车票接春枝到北京散心。春枝原本没打算长住的,却刚巧碰上女友的丈夫的老板托女友给找一个南方保姆,会做江浙口味饭食的,来照顾家里的两个老人。女友就劝春枝去试一试。谁知春枝这一去,一呆就是四年,直到送了两个老人的终。那老两口平时有些积蓄,又和春枝投缘,所以身后留下一份详尽的遗嘱里,竟然也有春枝的一份,是两万元。春枝从前风光的时候,两万元也就是揣在兜里的零花。可是再风光,那也是建平的钱,与她隔了一层皮。如今星移斗转,两万元突然就很有了些重量,不仅因为她需要钱,也因为这钱是她自己一分一厘挣来的,有几分撕心扯肉的感觉。

春枝得了钱,就立马在银行存了个活期户头。这笔钱虽然一分也还没花出去,春枝却早已有了打算的。这一笔钱,再加上这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满打满算刚好是三万七千元。春枝早打听好了,如果把晓藻转到北京来上学,需要四万元的赞助费。再问亲戚借个三千两千的周转一下,晓藻下个学期就可以上北京读书了———如果找得到住处的话。


春枝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田田,织毛裤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裤裆的那个洞已经完工,老太太伸进一个手指探了探洞口的大小,田田几乎被这个动作逗得笑出声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爸是退休教师,固定工资,没有积蓄,也不会有遗产。”田田说。


“我们家的住房,虽然有三个房间,我们兄妹两个常常回家,都是要住的。”


春枝妈没有搭话。一屋的沉默如山石,压得田田双肩生疼,身子便渐渐低矮了下去。半晌,老太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将那山石破开细细一个洞,空气方有些流通起来。


“春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廖建平,没把平阳师范念完。所以死活也得让晓藻读上好学校。晓藻若是个男孩,春枝反不用那么操心。女人的命运不能放在男人的手心上———这是你爸给春枝说的。春枝信你爸。”


这时门咚的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将两只手放在嘴里哈着暖,一边蹬鞋一边说:“外婆,老师今年给了压岁……”女孩说了一半,突然看见了屋里的生客,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低了头站在门厅里,脸儿涨得飞红。


后面跟进来的是春枝。春枝看见田田,也是一愣。还没等说话,田田已经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春枝你来得正好,给我找枝笔,最好是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枝给买了马海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


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走了一个,留下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是怕田田带走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林阴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窸窸窣窣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炫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田田和秦阳于四月五日举行了婚礼。


选择在这一天结婚,是因为正好是周六,而且他俩合开的咖啡店要在两个星期之后开张———开张之后他们就不会有时间结婚了。


婚礼是在田田一位好朋友家后院的玻璃暖房里举行的。邀请了一位法官到场,签字证婚,然后一行人去一个自助餐厅吃了一顿饭,就算礼成。


秦阳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领带的颜色却有些跳———是田田坚持的。这条领带是那日田田在电梯间里小解时应急用过的,秦阳原本是要扔了的,田田却拿去干洗了,说是留个纪念。众人见秦阳穿戴齐整的样子有点怪,都暗笑,说后备役转正规军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样子。


田田婚礼上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裙裾都镶了些花边,不像新娘,倒更像是伴娘。秦阳问田田为什么不选一件白色的衣裙呢?田田说脸黑的人穿白的不好看,反差太厉害。田田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秦阳大约是猜不到的。田田银行的同事,曾经告诉过她,二婚的女人居多不穿白———毕竟是失过清白了。


晚宴完毕,送走客人,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田田突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就推了推秦阳,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娶亲?这是奠祭死人的日子。秦阳酒上了脸,笑起来一嘴牙龈:“咱俩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那日两人困在电梯里,只以为是楼里的电梯坏了,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正在经历数十年未遇的灾祸。从北卡州到纽约州再到加拿大东部,电力网全线瘫痪了三四天。有人说是设备陈旧,有人说是黑客破坏,也有人说是本·拉登恐怖组织的所为。当田田和秦阳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来回浮游的时候,那个叫多伦多的都市正如一只断失了羽翼的大鹏,骤然跌落在自己筑就的牢笼里。困顿,烦躁,完全失去理性,随时进入疯狂状态。街边停着无数辆因无法加油而瘫痪的汽车,商店里充斥着臭味四溢的变质食品。手机连通网在勉强应付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陷入全线的忙音。医院急诊室的过道里,坐满了重感冒的病人。蜡烛和打火机在两个小时内完全脱销。街角杂货店的矿泉水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的价格。天虽然还没有整个塌下,人们却已经感到了云层压在头顶的重量。在这一场没有一丝硝烟的战争中,人输得很惨,人不是输给了人,却是输给了电。所造之物翻脸不认那造物的,工具居然打败了工匠。灾祸过后的城市慢慢地复苏着,后怕却一天天地猛增。


听到大停电期间的种种恐怖故事,秦阳只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却对田田说,没有大停电,哪还会有咱俩的今天?田田听了,不禁一怔。老天爷让这个硕大的都市在这样的灾祸里走过一遭,城塌了一方,人行过了死亡的幽谷,仿佛只是为了成全一段艰难的姻缘。想及此,心中便骇然。


田田两次回国,都没有和父亲说起过秦阳。和前夫相比,秦阳几乎不具备任何引起父亲兴趣的特征。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田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告诉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一种相对准确的用法,因为田田并没有打算征求父亲的意见。事先田田准备了一些应付父亲问题的答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人,他对你好吗?田田说他除了对我好,就一无所有了。父亲笑了,是一种钢球在玻璃面上滚过的富有弹性的开怀的大笑:“他若对你不好,你才一无所有呢。”父亲那天的笑在田田的耳膜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刮痕,不是疼,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的责任总算是完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放下电话,田田也是一身轻松———如同常年生活在缺水地带的人突然经历了一次温泉沐浴,田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顾虑已经随着身上的污垢在水中完全瓦解。

田田和秦阳说起和父亲的那次通话。田田隐隐觉得父亲身上有了一些变化。秦阳问变在哪里,田田思索良久,却无以对答。


很快田田就知道父亲卸下的是什么重担。


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凌晨,田田床头的电话响了。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隐隐有些不祥,田田一下子就醒了,坐起来,很是心惊肉跳。


是元元。


爸爸失踪了。整整三天了。哪里都找过了。


隔着电话线,元元的声音仿佛是风里晾过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惊恐。田田觉得年近四十的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措的孩子。


两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娶春枝。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和我们商量一下吧。他说没想和你们商量,只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结婚,和我商量过吗?


我气昏了,就骂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精了,踩准了点,先探进一只脚,再进来一整个身子,再把女儿塞进来。三陪几陪的小姐,可没有她这个能耐。爸爸把电话摔了。再打,就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赶去北京,门锁着,人却没有了———两个都不见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妈出了事,咱们在人前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要再出个事,我们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田田放下电话,双手捧着头,久久无话。秦阳也醒了,连问几遍怎么了,田田才指着他的太阳穴,怒目圆睁地说:


“秦阳,你给我听着,过了七十咱们决不多活一天———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糊涂呀。”


田田是在那条叫藻溪的水边找到父亲何淳安的。


藻溪是条小溪,线似的在山石中流过。石头很乱,从那岸歪歪扭扭地铺过这岸,就成了涉水的丁步。太阳还嫩,落在水面苍白无力。柳叶还没有长全,远远看过去,却已隐约有些郁郁葱葱的架势了。父亲坐在一块岩石上钓鱼,身边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在帮他穿蚯蚓。父亲甩竿的动作很是有力,仿佛在上演一出细节到位的戏文,钓鱼绳在空中留下一个弧形的划痕。


父亲的全出戏文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春枝。


田田突然想起临行前秦阳说的一句话:千金难买糊涂人的快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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