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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欢全集》之言情小说《不爱江山爱娇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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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1
楔子

  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门推开,曲珞江就听到牢里头发出的细碎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熟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被囚禁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曲珞江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铁栏之后,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来啦!”被囚禁的男人抓着栏杆直笑,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曲珞江从来没有试着回应过对方的笑。打从懂人事以来,她就不被师父允许有任何友善的回应;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曲家的阶下囚。
  也因为习惯,她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瞪着他。
  “吃饭。”她说,话里不带感情。
  叫陈阿文的男人点点头,不变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开锁,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铁栏杆不再是两人的阻隔。曲珞江迎上那渴望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人质,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身的紧绷证明了她的失败。
  “你真是个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杜春玉?”
  提到那个名字,陈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不知怎么的,曲珞江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他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么认识的?”她忍耐地问。
  拖着铁链的手颤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立刻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陈阿文悲哀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陈阿文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为“七采石”之故被抓进这里,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根本不知道当年失散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个女孩。
  每当她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曲珞江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气自己的无能。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陈阿文,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盛满疼怜的笑,就是这般忍耐又沉默的认命表情。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逼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干净的碗。
  不管她亲娘、亲爹、姨娘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那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过去的事对她来说没半点意义,也没必要去在乎;想到这里,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开那分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怒意,把饭菜拨进碗里。
  “吃吧。”她递给陈阿文,表情冷得吓人。
  他小心接过,像是想起什么,对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干女儿到曲家来找我,请你……我请你网开一面,别为难她,好吗?”
  “曲家要的只是七采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过来,我保证,她不但没事,你也可以安全地跟她一道离开。”
  想起干女儿那倔傲的性子,陈阿文不禁苦涩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干女儿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再好不过了。”
  “我懂了,但还是希望你别太为难她,这个……”他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在破烂的袖子里掏了掏。“早就想送给你,差点就忘了。”
  才站起身的她转过头,看见老人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搁着一颗小小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曲珞江弯身将那枚由干草编织而成的弹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开的干草堆,才仔细打量这枚手工编成的精致小球。
  “送给你,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很好,我没什么可以……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个。如果你喜欢,我会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讨好地对她笑着。
  闷热的地窖、闷热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让她恼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里白费心思,我不会领情的。”背着男人生气地开口,曲珞江随即大步离去。
  牢外的大院子,鸟声啁啾,凉风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凉亭停下脚步,迎风闭上眼睛,想平息心里那分不安定的情绪……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摊开温湿的拳头,朝风推去;她感觉掌心的汗液慢慢转凉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沉淀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颗弹珠般大小的草编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栖枫山跟着师父和师兄的岁月,她从没瞧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小小的草编球,比婢女为她簪上的金钗银珠还吸引人。
  待手里的温度更凉了,草编球开始随着风势,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轻轻滚动。那拙拙的姿态像个刚学走步的小孩,又有点像陈阿文那憨得让她无法生气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这是十六年来,属于她的第一个礼物。
  她亦没察觉,唇角的微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小车于午夜时分悄悄停驻在曲家大宅的侧院小门前。
  初夏时分,低温罩在郢州凄清的深夜里,在曲宅无人看守的小门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悬在其中时间沉默地滑过,只有嘶哑的敲更声悠悠荡过。
  原来合上的朱色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一道缝儿,几片落叶滚搅着尘沙,自半掩的大院里,紧执着一截纯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飘出来。
  当门再度被拉上,夜风淡淡带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色还漆黑的秀发;柔美的纤影像首吟唱不绝的小诗,一如那张单薄清丽的脸庞,教人心底生怜。
  “不让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门扇依旧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围墙另一端传来。
  曲珞江转头;在这世间,除了师父及师兄,还有谁会这般在乎她?
  当然,还有一个总是对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习惯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丽精致的小荷包。
  事情过去半年了,那位陈阿文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托人交给她这样小东西。
  从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师父抱出曲家,直上栖枫山。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鲜为人知的山中,被严厉地教养长大;曲家首富千金的头衔对她而言,比不上贴身的一柄剑。
  曲珞江从不问她的待遇为何异于其他兄弟姊妹,重回曲家后一直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也不曾带给她任何难处;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从容地计划自己该做的事。
  例如——七采石。
  七采石是关外狄家的镇堡之石。江湖传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银楼发迹,江南产业亦不少,但这些万万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间相互往来的交易利润;小至丝绸,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独揽,多少商家曾尝试与狄家协议询商,企图分下这块大饼,但总是徒劳无功。
  当生意在商场上无法明争时,多数人便想尽办法或偷或抢地要把七采石得到手,当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得手。
  为此,曲珞江更积极计划要拿到七采石。她的目的不同于旁人的动机,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气温攀升,远处的天色也渐次转为晨光乍现的暗蓝色。曲珞江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台阶上毫不留恋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头反问巫青宇,纤嫩的声音并不符合那冷霜气质。
  拉下斗篷,一阵寒意不留情地钻进她暖和的衣襟里,曲珞江强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颤,懊恼地昂起头;比起她即将在关外所面临的大雪纷飞,这等凉意,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这点儿寒意都禁不起,怎对得起师父?
  那淡然的口气让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这么些年来,他守着她,看她成长,知道她如何在师父的教条下学会冷静处世,明白她对每一项决定所实行的果决贯彻力。
  为此,对她,巫青宇总有说不出口的心疼。
  对于既定的事实,巫青宇亦从不说太多废言废语,他只知道有些话基于私人感情,却不得不开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实力。”
  倏然,曲珞江眯紧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采石,”
  显然,她不悦于师兄的真话实说。
  “我没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认,结局有这种可能。”无视于她那冷得连水都要冻结的目光,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但是巫青宇却已习惯了。
  “我会做到的,为了拿下曲家的权力,为了师父,我一定会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采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岂不费事?”
  “那只是这段时间,并不代表以后都会这样。”她说着,拉住御马的缰索。
  “师父说的没错。曲承恩想了一辈子,唯一放不开的,就是这颗七采石——”她顿了顿,口气淡漠得没半点迟疑。“也许杀掉他是拿到七采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毕竟血缘上他仍是我的父亲。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还是避不掉必须嫁去樊家的命运,眼前既然有这么个两全的好办法,费事一点又何妨?何况我拿到七采石,他会更明白我对他的不可或缺,这对于我将来接掌曲家,利多于弊。”
  在心里,曲珞江从没在意和樊记所订下的那门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与其说她不在乎,倒不如说她个性里从小就培养出的那分对自身的漠视态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没一点点情份;就像她从来没在心里真情流露地唤过曲承恩声“爹”,就像她为了铲除绊脚石,假他人之手,用计杀了她那仅有一半血缘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时,连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情份在,她应该明白,临下山前师父这句话对于为人子女的她,是极端残忍的,可是她仿若不觉,就如师父训诫的——“爱是最无用的东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记得教训,胜过记得一堆无用的人和情。
  她活着,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师父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择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采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这颗石子,她的成败,全看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妻,曲家大夫人的声音在两人后头响起。
  巫青宇转过头,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个礼,便欲离开。
  “待会儿再走,我的话还没说完。”曲珞江叫住师兄,而后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吗?”
  “珞江,我听说……你要离开?”杜秋娘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对。”
  “去哪儿,是不是回你师父那儿?”杜秋娘眼眸透着期待,还有些犹豫。
  曲珞江摇头,眼底充满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栖枫山,也许可以替我带个口信给你师父……”
  “办不到。”一句话简单地否决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难道你就不能……”被拒绝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丝泪光,她紧咬着唇,就怕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会失控地大哭。
  “我已经给你要的答案了,天色还早,如果没事,大娘先请回暖香阁歇息。”
  面对杜秋娘,曲珞江遵从师父的交代,态度是轻蔑多过于尊重。
  对巫青宇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离开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里有一丝不忍。
  “就算师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们的恩怨,你没必要对她如此。”
  “别干涉我的事,师兄。”曲珞江静言,低头开始检查车子轮轴的四周。
  那犹如冰雕的表情和师父太像了!他看着素白长衣的曲珞江……十六岁的她,静立在马车边,那半凝眸、半垂睫的专注,俨然像个画中仙女,缈缈不可及。
  薄薄晓风之中,残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随着灯光晃动着,一层浅浅刘海在她白皙额前落开一片阴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静自持,美在凛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为此,扬州第一巨富樊记,才会与曲家联姻时,唯独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里放了一样东西给你。”巫青宇理清思绪。事情既成定局,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头多费工夫去想。
  “师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现在我使不上手,留着也是白费。”他摇手拒绝她欲出口的称谢。
  “那……你呢?”凝着昏暗的天色,她轻声问道。
  “回山上去。”说完,巫青宇便掉头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脚步不曾停留。
  凝视着师兄的背影,某种恻然的感觉自曲珞江心里升起。
  她抽开包袱,在衣物里边立刻翻到一样用皮革包妥的东西,拆开来,是柄碧绿色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身与她琥珀色的瞳子交织的刹那,珞江震惊地看着更远处巫青宇那已经化为黑点的影子……这柄刀是师兄自小从不离身的东西,他竟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
  真的这么牵挂不下她吗?曲珞江抚弄着刀柄上用细碎明珠镶制的“严”字,那分恻然忽然更沉重深远了。
  十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也是第一次她单独去面对一件事。过去在栖枫山和师父、师兄相守度日的生活,仿佛也随着岁月和人事变迁,跟着走远了。
  错落在生命之间的悲悲喜喜,原来就一直不属于她;唯一感到沉疴的,是她必须完成的事。十六年前,当她被师父抱出曲家后,就注定不能再改变这事实了。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只有实际地面对随之而来的挑战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视线,骄傲地抬起头,步履稳稳地走向车子。
  一大早,从狄家堡周边四个牧场里头,纷纷传出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就没断过;之前动员堡内上上下下辛苦数天的筹画工作,至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和招待宴客该留下的丫头婢子们,多数的下人终于能够喘口气,放宽心地欣赏堡内所安排的各项庆祝节目。
  新郎倌狄无尘领着一列由朝廷所派遣来的皇家队伍,亲自迎进清黎郡主。虽然正式婚礼已在京城行过,这一次只是单纯在中原帮派及关外各家牧场前行个入门仪式,但由于新娘身属帝王之家,身分非比平常百姓,迎娶仪式自然来得特别慎重。
  关外的天空,从早上便飘起冰凉的微风细雨,但这并无损于每一个人兴奋的心情;毕竟,这是继八年前狄无谦的婚礼之后,难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内正厅前的宽敞石板路,应景地铺上了厚重的红毯;两旁高耸入云的大树枝桠,垂着一串串迎风招摇的红灯笼,其间缀着飞扬彩带。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色的形象鲜明立足于江湖,这等炫烂华丽的风情面目,教众人眼睛不禁一亮!
  “新郎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时间宾客齐呼,尖叫声、笑声和欢呼恭贺声,声声相应。
  在门口相迎的狄无谦仍是一脸严肃,直到目光触及远处搀扶着新娘缓步走来的兄长,嘴角才微微牵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谦哥?”玉如霞好奇问道。她个儿虽比一般南方女子高,但站在狄无谦身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视野自然没他来得广。
  “难得看到尘哥也会这么小心地呵护一个女人,看来,这趟奉旨的婚事,也该算是成就个良缘吧!”
  “真的?”玉如霞一怔,也跟着抿起嘴来,嘴角两边凹下的迷人笑窝,衬得她那丰润柔媚的瓜子脸蛋分外迷人,浅浅勾勒出闺女的含蓄风韵。“上回听尘哥哥说起这桩亲事,当时瞧他一脸的不乐意,我还以为嫂子应该跟那些刁蛮的官家千金没什么两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姨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玉,玉如霞的笑容隐没,语气甚至出现了一丝瑟缩。“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狄无谦的脸色瞬时冷下,他并不喜欢摆出这种脸谱吓人,尤其在这种大喜日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让他不称心。
  “谦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释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狄无谦冷漠地截口对于父亲生前最后纳进的这位小妾,他向来是采取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态度待之;就连狄无尘,对姜幼玉都还有一分因父亲而愿表尊敬的虚假。也只有他,从来不强迫自己。
  就像他对狄家那些长老们的态度一样,也是如此。
  “看起来,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一来是懒得费口舌,二来也怕伤了玉如霞,只好讽刺地一笑。
  “这桩婚姻是皇上亲自赐封的,尘哥哥没有意见,阿姨自然也是没有……没有那个意思的。”
  “不是没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么势大力大,总不会明目张胆地跟朝廷作对。”
  “谦哥,阿姨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玉如霞原来还想为自幼抚育她长大的阿姨辩驳些什么,但话到后头,愈来愈心虚的声音却昭示着她的立场,也倾向狄无谦的话。
  “那她为什么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吗?不,如霞,别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来搪塞,我不接受。”
  “我……对不起,谦哥,我替阿姨说声对不起。”
  “如霞,不干你的事,不要为这种事说抱歉。”狄无谦冷淡地转过头。对这个处世谦和、待人柔顺的义妹,他总是难以把对姜幼玉的不满,当着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泄。
  姜幼玉出身于登州一户落拓穷困的屠户之家,当年为狄啸天到关内洽公时所带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这对她未来在狄家的地位,是个相当大的致命伤。为此,在获得狄啸天首肯下,她想尽办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儿,那女孩便是玉如霞。表面上是照顾个无依靠的孤儿,实者,如果玉如霞能嫁予狄无尘或狄无谦其中之一,势必对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无谦在家族长老的安排及压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场的独生女儿为妻,此举对姜幼玉而言,打击可谓不小;也因此,富狄无尘奉旨成亲,眼见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姜幼玉心里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身为狄家主事者,狄无谦对姜幼玉的企图一清二楚,为此,他嫌恶不已,但顾及长辈立场,只得漠视。
  虽然不喜欢这位姨娘,他却未曾把这厌恶推衍至玉如霞身上,相反地,他疼爱玉如霞有如亲妹子。狄无谦看待感情一事,向来跟看他牧场里的每一桩事务的态度一样,都极端理性,绝对不能有丝毫出错。他早就清楚和玉如霞之间,不可能会有向上发展的可能。
  “尘哥就要过来了,你可以过去扶大嫂了。”
  “嗯。”
  狄无谦身前所围绕的几名孔武有力的大汉,礼貌地拨开前头万头攒动的人群,努力腾出一条路让玉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妇身旁,接替过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无谦则走进狄家正式大厅,里头所宴请之士,皆属更上位之流的宾客;一道不算窄的长廊和七扇全副打开的门板,有效的隔离了自外头传来的喧闹声。
  狄无谦拢聚的眉心终于松开了一些。他喜欢这样,虽还是免不了得要瞎应付一些讨厌的人,但至少安静多了。
  踏过门槛后,多数的人皆被挡在门后,那下轿后始终低着螓首的新娘子也仿佛松了口气,微微抬起头来……
  一瞬间,仿佛有道强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云层,直达狄无谦长久以来荒芜寂静的心。
  惊叹声、赞美声不绝于耳,但狄无谦只是呆望着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着他,而后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顿时他的心脏抽紧。狄无谦从来不知道,属于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出轨,竟在这个微风细雨的午后。
  说不出那分心动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因为朱清黎太特别,那双坦荡荡瞧着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还闪动明亮;弯弯的眉睫水灵灵地像倒挂的弦月,桃花般直笑着,极沁人心肺。她并没有一点点属于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传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纵和难伺候的娇蛮。狄无谦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甚至忘了周遭的一切,连大厅里每个人切切私语聚集的骚动,他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而被玉如霞及其他丫头簇拥着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春花般的笑靥不曾流于僵化,反而牵动了狄无谦从来不爱扬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虚无的眷恋。
  “见过小叔。”朱清黎一排贝齿因笑绽出,礼貌地对狄无谦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吸,还是没敢开口。她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她是当今皇上亲为狄家联姻下来的郡主,论身分,还是该他向她施礼呢!
  面对她识大体、和善的态度,狄无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然后,再微笑。
  “谦弟,以后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插进话来。
  狄无谦一怔,转向说话的男人,然后看着眼前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后转过身,笑睨狄无尘,目光里情意无限。
  荒芜仍旧是荒芜,寂静终归于寂静,阳光撤离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眼神,轻轻的、柔柔的,也彻底地断开了狄无谦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永远不会背叛狄无尘;然而朱清黎那随时可以溢出一缸爱意的笑容是这么样的美好,美得令狄无谦下意识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济事来。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进驻狄家堡的身分,是他狄无谦万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划下了结束的句点。朱清黎不属于他,她的人、她的心,永远下会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里,他首次明白,绝对的是非,竟会为他带来些许痛苦。
  上苍开了他多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泉涌至最高处,而后笔直落下,这其间,他连个东西都握不住。
  为此,狄无谦几乎要认命地相信,从此之后,他那波澜不兴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无法平复的暗潮汹涌了!
  鞭炮声响得更炽烈了,红毯两端的人潮,跟着夜色的来临,也慢慢散尽了;然而,在枝头悬挂的串串灯笼下,一个被嫣红灯火拉得笔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彩带之中。临近黄昏时加大的细雨,早转为若有似无的飘雨,但在曲珞江手里,仍旧握着一把墨绿色的绸伞。
  从郢州到狄家堡,整整两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进了堡内。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边牧场所有的铁矿区帮忙,因为牧场里没有其他丫头的缺,这个连一般男子都不愿做的工作,曲珞江却做了。在栖枫山,她本来就是吃苦惯了;隐没了曲家千金的身分,终日在牧场的打铁房里,忍耐着高温的热度,一次又一次鼓动着风箱,冷眼凝着一块块的精铁熔化,而后在敲敲打打声中,被铸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复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进入狄家堡。牧场的何总管很赏识她,而狄家堡从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进固若金汤的堡内,是迟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能让她松下心,莫过于黄昏时走出闷热的打铁房,翘首看着那染成金黄色的狄家堡。
  感谢这位清黎郡主,为了做好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总管调进了狄家堡,让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铁房的时间。
  收下伞,几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过神,被调进堡内。这样的生活不同于时时必须忍耐再忍耐的牧场矿区,也异于事事都要自己独立自主的栖枫山,更有别于处处被人小心伺候着的曲家深院。
  午后的热闹印象她仍铭记在心。在她素来俭朴的生活中,几乎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排场,面对这太过炫烂的变化,曲珞江心里自然有些难以适应;尤其今日午后,她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狄无谦,那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机会……
  她是被调派去服侍朱清黎的众多丫头之一,那时位置就在狄无谦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对面地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虚假地做着笑容,把所有的激动情绪全隐没在微微打颤的薄唇里……
  曲珞江极力回想着她观察到的一切,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属于自身的孤独感,如暮色般渐次围上了她……
  “你在这儿做什么?”没等她有所发现,背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沉默的眼光锁在背着他的女孩。狄无谦原来是到这儿好藉以避开他不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人与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一个丫环。
  曲珞江忙转过身子,一回头,脸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上狄无谦。他身为堡主,应该非常忙碌的,怎么会……
  曲珞江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垂首行礼。
  “回堡主的话,奴婢什么也没做?”她微微屈膝,极为恭谦地福了一福,才抬起头。
  大部分的丫头看到他,不外乎都是两种反应——不是过于尊敬,就是不安,但这个丫头没有。当距离更近,狄无谦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里的勇气比他想像中的还多,映在红灯笼底的脸蛋,有着属中上之姿的美颜,没有强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
  约莫是随风斜吹飘洒的细雨之故,她脸上仍沾了些水珠。尽管灯火在她脸上摇出模糊梦幻色泽的晕黄,但狄无谦仍旧瞧得出,那带着微微疲惫的脸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没有血色。这样单薄的脸蛋,应该是注定让男人一见心疼的,偏偏那对偏向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全没掺杂任何情绪,完全否定了这女孩原该柔弱的气质。
  “你是哪个牧场调过来的?”愈是瞧着这个女孩,就愈显出那细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无谦拢起眉心,狄家堡从不虐侍佣人,身为主子的他,仿佛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顾仆役的疏失。
  明知这种责任感真是来得没道理,但还是把狄无谦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内交叠握紧,深呼吸之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话,奴婢从南边牧场调过来帮忙。”
  “之前呢?你在哪个地方待着?”
  “矿区。”
  没有卑下,没有讨好,更没有拖泥带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无谦从不知道女人说话也可以这样简单潇洒;那种特质是他为人最欣赏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个狄家的陌生佣人身上看到这点,而且还是个女子,不由得让狄无谦的注意力又放了几分。
  垂首的曲珞江让狄无谦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线索,反而透出了几分疑惧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无谦会相信自己看错了。
  “你在矿区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熔铁。”她抬眼,静静地回答。
  那种连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总管怎么可以让个小丫头帮那种忙?
  仿佛在不能抗拒的情况下被人狠狠掴了一掌,那没道理的责任感也突然因这简单的回答而生出万马千钧的力量,一举把狄无谦给惹毛了;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气勃发的同时,他发现这女孩漠然的瞳孔里仿佛安上了磁石,冰凉透心之余,同时也把他整个人锁得牢牢的。
  “那个工作不是个小女孩该做的。”
  “奴婢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在狄无谦脸上出现的那丝不豫,令她颇感意外。
  听出对方的不在乎,他的视线移向她置于伞柄上的另一只手,那绝不是一只可以用滑腻润美来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几脉较粗的血管隐隐可见,更有几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浅浅地在上面分布着。他敢打赌,翻过面来,也绝对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这些伤,都是在矿区受伤的吗?他的眉心下意识黏得更紧。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奴婢这点小伤,无妨。”一般女孩会羞涩地把手藏起来,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自己的手,口气也没大多变化。
  狄无谦点点头。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无情绪的容颜。
  能用这样冰凉的态度观世,她的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难,
  “你叫什么名字?”狄无谦的眉心揪得更紧。
  “唤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没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闪,没把本姓告知。
  “我以为每个人都该有个姓氏才对。”他涩声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师父抚育成人,所以没有姓。”
  师父?
  突然地,狄无谦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为,要在此时挣脱他并不困难,但她没有对此倏然的举动,她并没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对方的的头脑并不含糊,他在试验她,所以她让身体跟腕上的剧痛屈服,痛得弯下腰来。
  若是连这一点痛都不能忍,她将来凭什么带走七采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脸上的痛楚真实地牵动他的感受。这丫头真的不会武功?下一秒,狄无谦松开力道,却没放手,同时,牢扣在掌心里那极为骨感的小手,摩挲着那堆因长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茧和粗质的肤触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极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样的接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险的,尤其他紧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对她的过去做着锐利的检视和触摸,几乎让曲珞江随时会失控地掴他一巴掌。
  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过,要不是身在狄家,她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看来,在进狄家牧场前,你做过不少粗活?”
  面对这句判断多过疑问的句子,曲珞江困难地点点头。
  “在道观里,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须做的。”她咬着牙,忍耐地望着他。
  原来她出身于清静的修道观内,莫怪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冷眼观世的超然态度。
  松开她的手,狄无谦有股说不出的恼怒,一如被人压迫的感觉更形强烈,而他却无能为力于那种困窘。在外人眼里所看到的画面里,他的地位也许是个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个低下的丫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气势上,他是绝对的落败了。
  难道他今天面临的考验还不够多吗?先是朱清黎,再来,就是这个珞江。
  但是很显然地,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还有那甜得腻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却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柔顺地裣衽,都是形式而礼貌的;而他,却平白付出了对她的关心。
  如果这也是流于他身为堡主的一种形式工作,或者他会比较释然,但事实偏偏不是那样。每一样解释在他诚实的良心之前,都变得牵强而愚昧。
  两位仆人走过来,投身在狄无谦面前,恭恭敬敬请他到大厅一趟。
  “房总管安排你什么工作?”临走前,他问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听到是朱清黎,狄无谦的眼神闪了闪,双唇绷得死紧,跟着下人朝正厅走去。
  绣着飞翔大鹰的披风随着狄无谦坚定不变的脚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飘动着,黑银交织绣出的猛禽,仿佛也在这种步履下,带着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气地展翼飞去。
  一种完全、绝对的尊贵气焰,自然流泻而出。
  一如他明锐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讯息;狄无谦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时,也完全孤独地存在着。
  就在那晚来风急的空气里,曲珞江看着他……几分钟前曾在心里有过的怨恨与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要原谅这个对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谅他那突兀无礼的试探,原谅他敏锐犀利的观察;而原谅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狄无谦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
  某些时候,他其实跟她很像。
  他们,都是一个人,心里都是——
  寂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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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十章

  透过七采石的力量,加上舒霁莲的悉心医治,昏迷长达数月之久的陈珞江终于幽幽转醒。
  杜秋娘又哭又笑地握着她的手。巫青宇望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狄无谦,透过一格格被切割堆砌的花窗,默默忍着心底的煎熬。
  只有朱清黎在,外头安静地瞧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进去?你盼这一天很久了不是吗?”末了她忍不住,走去狄无谦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去不就都明白了?这一切,迟早都要挨的。”话才讲完,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拉进房。
  “珞江。”
  “少奶奶,谢谢你。”陈珞江看看她,突然虚弱地闭上眼,低声称谢,一时忘了改口,仍沿狄家的惯例喊她,也没留意她身后还有人。
  陈珞江挥不去脑海中方才一眼所余留的影像,她几乎忘了朱清黎的光彩耀眼,那光芒刺穿了她心底最深沉的痛,在这之中,还有个男人惊艳的笑容!
  那些温柔、伤痛、欢愉、悲苦、甚至心碎与绝望的往事,统统都回来了,汹涌、澎湃如狂潮巨浪,层层叠叠朝她狂扑、飞卷而来,差一点点,她就要灭顶了。
  偏偏……她恨不了他们两人!
  “你该谢的人在外头。”朱清黎说。
  陈珞江避开那巨浪,心里跟着雪亮了,她睁开眼,立刻瞧见狄无谦。
  “别这样,珞江,就算不提过往,再怎么样,他都救了你一命。”杜秋娘握住她的肩,恳切地说。
  “曲夫人,别再说了,咱们让她好好躺一会儿。”朱清黎对众人使个眼神,故意把狄无谦只身一人留在房里。
  临走之前,她不忘对狄无谦投去一瞥。“怎么做,就看你了。”
  好久好久的时间,狄无谦就这么凝视着她。那些相亲相爱的记忆,一幕幕又变得鲜活,她难得的笑靥,她抓着他的手比划着,一颦一笑,都是刻骨铭心。
  “珞珞……”他轻喃着只有他唤过的小名。
  陈珞江睁开眼,平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许久,原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见面,可是现在,她睁开眼,确定自己并非身处于幽冥之境,眼前的狄无谦真实存在,就像她活着须面对的一切,逃也逃不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说,却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没亲眼瞧见你好起来,听见你对我说话,我怎么都不会走。”
  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霸气了,至少,那强壮的气势消去了一些些,反而变得温和体恤,对她而言,多么似曾相识。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离开了。”没有怨、没有恨,她惊异自己的口气竟是如此平和,甚至有些已看透了红尘的清明,但是,她很清楚她的心,并非如此。
  真正深切爱过的记忆是无法说放就放、说忘就忘的。纵然过去他再怎么对她绝裂无情,尽管他如今已身属另一个女子,她对他的心,却仍维持着初时一般的柔软。
  坚持不改变的决定,其实是心里最伤的那一部分。
  “你病得这么厉害,难道我不该多点时间陪在你身边?”他温柔地反问,像从前一样,顺手替她拂开几缕发丝。
  然后,他的手指在她额前停下,轻顿着,也摩挲着,陈珞江抬起眼,跟他的视线在空中纠结,她无法不注意,属于狄无谦眼里那分强烈炽浓的感情。”
  再回首,却不是恍然如梦,反而,是比梦还要真实,更贴切地包围着她。
  有一瞬间,狄无谦几乎要失去自制,他想俯下头去亲吻她。在狄家堡,他曾那样地深恋着她;他多想再重温那种感觉,抱住她、请求她,得到她对过去那些伤害的谅解。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你变了。”陈珞江艰难地避开那眼光,撇过头把视线收回,声音仍无激动,反而沙哑中带了淡淡倦意。
  她眼花了,那些情愫可能是对玉如霞的,也可能是对朱清黎的,但绝对绝对不属于她,她才解去盘据数个月的剧毒,精神这么疲累。当然有可能弄错了。
  也许他变了,但……人都会变的,不是吗?她不也是一样?对这点,有什么好质疑的?自己能从鬼门关前安然返回,想必也是玉如霞极力游说他带着七采石来的。那女孩善良得不会去憎恨任何人。
  别再自以为是了。她垂首,始终没有勇气再抬头盯着狄无谦,再试图印证一次。
  “你也变了。”落在额前的手指徐徐而下,在她颊边游移。
  她的眼,清楚映着他脸上的疼与怜。那一刻,陈珞江几乎忘了自己的决心。
  “玉如霞好吗?或者……我该改口了,她是狄夫人,是吗?”她僵硬地问。
  颊上的手指原有生命,却因这句话被活活剪断了气息狄无谦颓然,移了开去。
  陈珞江仰首,看着他宽厚的背,轻轻地移了出去,她的心不自觉地抽疼起来。他成婚这么久了,难道还是寂寞无主?
  你还忘不了朱清黎?你这样子,对得起玉如霞吗?陈珞江多想揪着他,忿怒地质问。
  “能不能……再让我说几句话?”
  她咬着牙不出声。用手掐着自己的腕骨,就怕一不小心,她会冒出不该出口的话;对她来说,离开狄家的那天,一切都了断了,狄无谦早就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也许她爱他,很那是另一回事,至于他爱的是谁,与她何干?
  “对不起,我让你受这么多苦。我欠你的……太多了,在你面前,我宁愿选择输赢,也不肯跟感情屈服,原谅我的坏习惯,好吗?”
  她僵硬地别过头。“还有其它的吗?”
  “我承认我曾经对朱清黎动过心,但……那是在你之前的事,跟你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人了,要我发誓吗?如果……那会让你踏实一些!”
  “不要,你何苦如此!”她哽咽地低喊,猛然捂住耳朵。
  他慌乱的拭去她颊上的泪。“别哭,如果我说,那都是因为爱,你还信吗?”
  那个字让她浑身颤抖,像避瘟疫似的逃开他的手。
  她的举动完全打击了他,狄无谦不再挣扎,只能落寞地走了。
  陈珞江转向床内,她想她真的是累了,或者睡上一觉,会是个好主意。
  总会过去的。明儿个一早,只等她离开这儿,一切也都会跟着结束;陈珞江对自己点点头,努力地合紧双眼,但是,却有几颗泪珠,不争气地逸出她的眼角,痒痒地淌出一道轨迹,再滚进了柔散长发间。
  “想当初我和你尘哥,还不是这么走过来。”朱清黎轻描淡写地劝着,兀自眯眼瞄准结在枝头上的一棵桃子。
  她张嘴,使劲一吹,石子自吹管应声飞出,桃子被击落,跟着身后的狄雪阳抚掌大笑,奔去把桃子拾起来。
  “伯母,再来一颗。”小女孩笑咕啥地喊着。
  “那有什么问题!”朱清黎得意地插腰以待,找寻下个标的物。
  狄无谦看着这一大一小,他竟感受不到一丝丝快乐的情绪,他甚至想不起来,距离上一回他笑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珞珞,你要拒绝我到何时?他心里喃喃地问。
  “无谦,出来!”
  很少听到丈夫这么高八度怒吼,朱清黎一惊,呼吸没留神,呛得连吹管都掉在地上。
  “他非这么大声嚷嚷吗?”朱清黎恼怒骂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白天发酒疯!”
  狄无谦没吭声,心情恶劣地闷闷站起来,迎上一脸冒火的兄长。
  “房总管来信,说如霞强行带走了姜姨娘,离开了狄家堡。”狄无尘咬牙切齿地开口。
  “是吗?”
  “是吗?对如霞,你就只有这两个字?”狄无尘一阵跳脚,几乎要挥拳揍人了。“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谁才是你该关心的?我忍着不讲话,你就当没我的存在,是不是?”
  “无尘,放开他,有话好说!”朱清黎跳过来,硬生生想分开他们。
  “嫂子,大哥是冲着我来,你别管事。”狄无谦怕伤了她,摇手要她别过来。
  “我已经说过我跟狄家没关系的。”
  “没关系!”狄无尘扭着他转向珞江的房门。“要是真没关系,你凭什么在离开狄家后,拿七采石救那个女人?”
  狄无谦痛苦的垂下眼眸,那是张被爱情击倒的脸。
  “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其它办法了。”他握住兄长捏在衣襟上的手掌。“爱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不是吗?怎么我和她,就这么曲折、这么痛苦呢?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也许……也许我已经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想要救活她,什么该与不该、面子责任,我都不在乎了,眼前就算是要我死,都没有关系啊!”
  狄无尘愕然松开他,艰难地转过身。朱清黎动容的望着他,轻声对丈夫低语。
  “别再逼他了,无尘,你看不出来,他有多苦吗?”
  “那如霞呢?”狄无尘无能为力地苦喊:“总要叫他把人劝回来吧!”
  “劝回来之后呢?你们要对她说什么?”巫青宇站在角落,他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话,等了很久才开口,语气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愠怒。
  狄无谦表情一整,脸上绷得死紧,他沉默了。
  狄无尘诧异的扫过巫青宇一眼,似乎很惊讶他的问话。
  “你打算对玉如霞说你准备放弃珞江,还是你两者都要?”巫青宇一步步朝狄无谦走去,言辞变得犀利无比。
  “巫先生,这是狄家的事。”
  “不!尘哥,让他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说话的权利。”狄无谦制止兄长:“这事我会处理的,我保证,我尽量不伤害任何人。”
  狄无尘脸颊抽动了几下。“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不管姜姨娘做了什么,玉如霞都是我们一起呵护到大的小妹妹。”说完,他扭头离去。
  “普通男子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但我不许你再伤害她一次,你的抉择必须立刻现在做好。”杜秋娘自内室走出,合袖望着狄无谦,脸上没半点笑容。
  “我从来就没有两者兼顾的打算,我只要珞珞,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对此指控,狄无谦忿怒地低吼。
  “那你找她为何?”巫青宇静静地问。
  “那是我的责任。”
  “责任,如果要谈责任——”巫青宇冷冷一笑。“那么我这个外人替你去吧!
  “你……”
  “你留下一个,就是伤了另外一个。既然决定放弃玉如霞,那么,透过个外人告诉她,至少不会这么难过,再者,珞江也需要你。”
  狄无谦点点头,突然抓住巫青宇的手,用力地握紧一下。
  “谢谢你!为珞珞所做的一切。”
  “从今而后好好待她,让她平安幸福,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杜秋娘倚着门,欣慰地流下泪来。
  “巫兄。”
  “还有事?”
  “我从没问过珞珞对你,是否也像你对她这般……”
  “她是我打小看到大的。是师兄,也是亲人,这么说,你该懂了吧?”
  狄无谦点点头,他了解那种感情,就像他对如霞,不也如此?
  “我会好好待她,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求得她的谅解。”
  巫青宇的眼底有安慰,天宇辽廓,明月朗照的夜里,在马里接过狄无谦手中的缰绳。
  再一次保证,允下的是男人对男人间如山的承诺,黑马一声嘶鸣,清脆的在夜间撤开四蹄,狄无谦目送着他走了。
  休养了几日,陈珞江收拾一切。无论杜秋娘怎么苦口婆心,都没法子打消她的念头。
  “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无谦吗?”
  “没有什么好原谅的。”她慢吞吞转动指关节,仔细扎好花布包袱;太久没运动四肢,每个动作都花了她不少时间。
  “姨娘求你!别再倔了。”
  “不要。”眨掉泪光,陈珞江哀恳地抬起眼。“姨娘,谁都没欠我,你别这样!”
  “你何苦这么固执呢?”
  她不吭声,转而问杜秋娘:“您呢?还回曲家吗?”
  提到去留,杜秋娘的脸上显得平静,那是经由巨大的忧伤沉淀而后的面容。“不了,我不回曲家,我跟你留在栖枫山。跟你师父一起,他人葬在哪儿,我就陪在哪儿。”
  “姨娘!”
  “那是我唯一知道,能靠你师父最近的方式——”杜秋娘凄楚一笑。“你告诉过我,他原谅我了,不是吗?那么,他会希望我陪着他的。”
  她沉默不语。
  “听我说,孩子,你注定是要跟狄无谦在一块儿的。无论妻或妾、无论贵或贱,只要知道,他心里确确实实还爱着你,那就够了。只要有心,哪怕是千军万马,都不能拉动他的人。玉如霞的事,让他解决吧!他心里有你,就够了。”
  杜秋娘摊开手,激动地喊:“珞江,看到我,难道不足以让你觉悟,不是每个错误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玉如霞他许拥有地位、拥有权力,可是少了丈夫,她等于什么都没有。”
  她的话只换来陈珞江的沉默以对,杜秋娘幽幽叹了一声,无奈的望着外头。
  “我无话可说,你好自为之吧!”
  陈珞江背起包袱,走了出去。
  “我在栖枫山下等你,不管多久,我等你回心转意。”
  杜秋娘煞住脚步,看着狄无谦静静立在大槐树后,她推推动也不动的陈珞江。
  “珞江,你不说些什么吗?”
  白花花的阳光照着她,仿佛也同时穿透她赤裸裸的心。陈珞江有些昏眩,她脸色更苍白了,脚步停滞了一下,猛然她拉下包袱。在杜秋娘几乎以为她就要回心转意的时候,却见她头也下回地越过狄无谦,跨过朱红门槛,走出大门。
  “珞江……珞江!”杜秋娘在身后追喊着。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留下来的理由?”迎着半冷的风,陈珞江慢吞吞地开口。
  “你爱他的,是吗?”
  你爱他吗,是的,我还爱他,爱得依然深、依然切,可是历经那一切之后,她还能再相信他吗……你爱他吗?你爱他吗?陈珞江握紧拳头,眼泪不能遏止的落下。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栖枫山上,陈珞江回复过去的生活;跟着洗尽铅华的杜秋娘,两人默默住在瀑布边大松下,守着一方石室,过着山中无日月的生活。
  偶尔,陈珞江会帮着杜秋娘挑两担菜到半山腰,至于山腰之后的世界,她不打算有所逾矩,不管是不是曾有人说过,要在那执意守着。
  她却没注意,每每对着漫天飞洒的水气发呆沉思,自己的眼光不时会游移到某个方向。
  “珞江!”这日杜秋娘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扬着一纸信笺。
  “谁写来的信?”
  “清黎郡主差人送来的,你师兄出事了。”
  她心颤了颤。打从半年多以前师兄承诺去找回玉如霞,整个人就石沉大海,连玉如霞也是音讯杳茫;她揪着眉,等不及抽出信来,朱清黎潦草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行——
  陈姑娘,你师兄巫青宇卷入岩阁械斗中,死生未卜!如霞已有身孕,请速来。
  杜秋娘的反应和她一般,都是愕然不解。
  “他可知道此事?”久久,陈珞江低声问道。
  “我想那位官差大人应该也知会他了。”
  杜秋娘回答,一抬头,却看穿她满脸的挣扎。
  “去找他吧!珞江,你要这样不快乐到什么时候?”
  她将信笺塞回杜秋娘手上,朝山下呆呆望去。
  “去吧!珞江。”
  “我……我不知道。”
  “珞江。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半年了,你还要倔到什么时候?”
  “不是倔,”她回过脸。“姨娘,我……想……他说不定已经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离开了,不再等你,你又何必这么难抉择?”
  “我……”
  “去吧!”她叹了口气:“就算不为他,为你师兄,你也该走这趟的,是不?”
  客栈房门被推开时,狄无谦仍不相信是她,那眼底透着惊喜,还有不信。
  “珞江姊姊!”雪阳尖叫一声,扑进她怀里。
  “这么想念我?”陈珞江毫不费力地抱起她。这半年来经杜秋娘的悉心调养,往日的憔悴早消失无踪;如今的她,在山居岁月中更出落得美丽,淡泊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属于女儿家的娇柔。
  “你……”
  “我们要站着说话吗?”她拘谨地说。
  “坐下来,雪阳,爹和珞江有话要说,你先出去玩。”
  “可是……”
  “听你爹的话,雪阳,珞江一会儿就陪你玩去。”
  小女孩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你一直住在这儿?”她轻轻拨弄着帘子。从花窗看下去,月光下的院子,似曾相识。
  她痴愣了!那院落,像极了狄家堡内他们互诉钟情的小别院。
  陈珞江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她心里,什么尘埃都落定了。
  “一年了,这么长的时间,狄家堡没个主儿,成吗?”
  “房叔会料理一切。”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来找你,你就这样耗下去?”
  他凝瞅着她半晌,才轻轻点头。“是的。我会等下去,我说过了,为你,我愿意。”
  “狄家堡是你的一切。记得吗?你说过的,你以它为傲。”
  “为自己挣来的幸福,会让我更骄傲。”
  “我什么都没有。”
  “你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
  “你会让很多人失望。”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却没有真正太多的抱歉。
  “我只求你别对我失去信心。”
  “你是个傻子,狄无谦。”她动容地看着他,眼眶发热。
  “如果我放开了你,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傻子。”他看着她,哑着声音轻轻呢喃,然后,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你……”他居然跪她,珞江震惊万分,却无言可对。
  “这是从你醒来之后,我一直最想做的事,比起你受的折磨,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想亲口再告诉你,我真的好想你。”
  “包括……爱吗?”她也跪下来,突然不自觉地含着泪。方才她站在门外,脑海里只盘旋着这句话。一年多的时间,并没让她活得沉静,只要眺望山下,她的心乱依旧。
  “是的,爱恋、思念、歉疚、伤害,你和我之间共有的,都在里面。”
  “你……何苦这样?”她覆着嘴,哽咽地问。
  “我说过了,为你,心——甘——情——愿。”
  珞江,留在这儿,是我靠近你师父仅有的方式,不是歉疚或补偿,而是心甘情愿。
  难道他也在用这种方式靠近自己吗?傻子!难道这半年来,她心里有比他好过?
  杜秋娘的痴,令她心伤;而狄无谦的傻,更让她心碎。
  “你还想折磨我多久,珞珞?”
  她怯怯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摇头。
  “我以为放你走,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
  “现在呢?”
  “回头,你带不带我去看霜花?”她的视线越过他,凝着外头薄薄的阳光。想起那一夜,月光皎洁地洒落了一大片在霜林里,那清脆的碎裂声,曾让她整个人如何为之震愕。
  那正是他要的答案,这样就足够了。
  狄无谦不答话,他只是静静地拉下她,再将额头轻轻靠上她的,沉沉的呼吸,流转于两人之间,只有他清楚知道,那多日来的桎梏终为她一句话而解脱。
  “你确定对我的感情了吗?确定了这一辈子,不再离开了吗?”
  她头点了点,环住他的肩,而后,小小的身子轻轻拥住了他。
  “瞧!我包住你了。”她极力想把声音装得轻快,笑容中终把泪水落下。
  忆起当年恩爱时说过的话,他吸吸鼻子,却忍不住也跟着她微笑了。
  “服……不服输?”她带着泪音问道。
  “服。”他说,把她自床边拖下来,倾全心的爱恋,抱紧了她。
  她的爱,层层叠叠包紧了他的心;在她面前,他再也不要输赢。只要她,那就够了。
  “如霞的事情,你知道吗?”
  “嗯。”
  “他和你师兄私订了终身。”
  她仰起脸。“我知道。这一路我想了很久,依我师兄的性格,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缘份的事,哪能用推演的?”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等回将军府,一切不都知晓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九章

  像小狗似被拎回狄家的刺客招认了主谋者;狄无谦这回不再忍耐,直接进朝霞阁揪出姜幼玉。
  “谦哥,你要做什么?快松手!”狄家堡内一片紊乱,听到侍女来报,玉如霞冲进大厅,看到被捆绑的姜幼玉,僵冷地坐在地上。
  “谁都不准动她!”狄无谦狂怒地大吼。
  玉如霞这才发现,厅内每张大师椅前都站着一位长老,异于平日飞扬跋扈的神情。每个人全都战战兢兢,气氛死寂,就连狄傲然,也是一脸惨淡。
  “发生什么事?”她问。却没有人出声,这些老人的嘴全给上了栓,怕一出声就要倒大楣!“你也跟着他们一起瞒我吗?”狄无谦阴沉地问。
  “瞒你什么?”
  姜幼玉突然抬起头,冰冷注视着狄无谦。
  “那女人死有余辜!我解决她,也是希望你的心能定下来,好好待如霞。”
  “我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来多事!”要不是还顾着玉如霞的面子,狄无谦真想撕烂那张目中无人的傲慢嘴脸。
  “我多事?我是狄家的一分子,我有权利这么做!长老们授权我做这一切事。”
  狄无谦阴冷地盯着她,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地开口:
  “也包括杀死我的前妻?”
  “你不肯休掉她,长老们只有授权我这么做!”
  狄无谦原来只是猜测地询问,没想到她却招认了一切。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这么决定!”庆倚令气得脸红脖子粗。
  姜幼玉在玉如霞搀扶下站起来,和庆倚令忿怒地互相叫骂出声;过去那一派优雅全部消失,反正东窗事发,多拖个人陪死,也是好的。
  “都给我闭嘴!”狄无谦大吼,一方面震愕,一方面心痛,他眼光扫过跟前每个人,锁定其中一个。
  “如霞,颖儿是珞江杀的吗?”
  “我……”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如霞连连退步。
  “是真的吗?你亲眼瞧见珞江杀了颖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如霞,告诉无谦,这是真的!”姜幼玉扭曲着脸,尖锐地喊起来。
  “你跟他们一起骗了我吗?为了跟我一起,你对我说谎吗?”狄无谦面无表情地问。
  “如霞,你说!说珞江有多可恶,她杀死颖儿!包藏祸心,她跟那个刺客是一路的!”不等她喊完,杨炎大步上前,捂住她的嘴,一掌切向她后颈,姜幼玉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妈的,你这臭三八,问个口供也可以吵翻天!”杨炎拖开她,喃喃骂道。
  “你把我阿姨怎么了?”玉如霞哭着扑到姜幼玉身边。“谦哥,我求求你,别伤害阿姨,她都是为了我,你原谅她,如霞求你原谅她!”她匍匐在地,边哭边把事情全说了。
  狄无谦一字一字听进去,一次一次想着陈珞江那百口难辩的神情,突然起身走出去。
  身处之地原来是这么肮脏,连如霞都有一分,狄无谦忍不下这一切。
  “你去哪?”狄傲然拦住他。“堡内不可一日无主,你莫要冲动,一切三思!”
  “一日无主?”狄无谦悲凉地笑起来。“你们背着我做了这些事,还有当我是主吗?”
  “想想狄家堡,你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切……”水云生喊着。
  “我是想,因为我想不出来,我还有什理由留在这里!”他甩开狄傲然的手,毫不留恋。
  “杀了姜幼玉,就地正法,这样你满意了吗?”庆倚令在身后叫道。
  “不!别杀她,我什么都说,以后什么都听,别杀我阿姨,谦哥,求求你!求求你!”
  狄无谦扭过脸,玉如霞伏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瑟缩不已,对这一切,他突然觉得好悲哀。
  “把她关起来吧!我走了。”
  “堡主……”
  “堡主……”
  没有任何声音能留住他的人,就连无辜的玉如霞,也只能哭出他的抱歉,而哭不出原谅,狄无谦抱着女儿,当夜离开狄家。什么都不想,他只想去挽回那在谎言下被拆散的爱。
  郢州,张灯结采的曲家。
  杜秋娘正在为珞江绾发,金色灿灿的簪钗,置在桌上,再过个把月,她将正式嫁入樊家。
  美丽的手指轻柔在陈珞江的发间穿梭;杜秋娘似乎并没察觉,从早上到现在,陈珞江一直是同个姿态,安静地坐着,然后望着镜子,像是个失去魂魄归依的躯壳。
  杜秋娘也是一个样子,安静、专注地替陈珞江整理着一切,她的表情,没有昔日的忧邑,白漠漠地读不出半点凄清,却有种令人见了也要落泪的悲哀。
  甄铭的死讯,把她生命里最后的零星火花浇熄了。
  “你不再考虑了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有机会离开的。”
  陈珞江直视镜中的新娘,眼前浮起了一个男人温柔的笑——
  不止这辈子,还有来生,还有那无数个来生,我都要与你结发!
  她捏住水蓝色绸衫下的香囊,木然摇头,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只要曲承恩把解药给你,就好了。”
  “姨娘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更不在乎他拿我当人质。”杜秋娘淡淡地说,拈起一根缀满夜明珠的白玉簪,仔细别进陈珞江黑亮的发髻中。在她唇上原本所掩盖的那层紫色毒气已为解药消去大半,虽然如此,那雍容美貌并不因毒而减去半分。
  “但至少……你该让你师兄知道这事……”
  “何必呢?嫁进樊记有什么不好?人前人后,至少我还是个少奶奶,不是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对吧?”陈珞江打断杜秋娘的话,却断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咙。
  “珞江,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从来没有提过在狄家堡发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一切……都过去了。”
  “我懂了,一会儿,我让绢儿送茶过来,都要嫁人了,脸色得养得丰润些!”她轻声一叹,幽魂似的离了房间。
  在铜镜之外,陈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
  “我一直没告诉您,有关师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吗?”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门槛的动作慢下来。
  “有点儿。”
  杜秋娘想像着那样的情景。以甄铭的性子,临死前还面对这样的折磨,心里会有多少恨?“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就够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静地道谢。
  “师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时,曾断断续续喊了几个字。”
  陈珞江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应该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倚在门边的女人想着,眼底泛起悲怆。
  “对不起……秋儿,如果我没听错,师父是这样说的。”
  时间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发一语地站着。陈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蓦然,杜秋娘掩住脸,踉踉跄跄地冲出去。
  陈珞江没有唤住她,只是再次盯着镜中人儿。
  她不为杜秋娘哭,更不为自己哭;这一生,她再也不为任何人哭,纵有万千情爱,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找我来,就为这件事?”
  “下个月等我按了凤冠,坐进轿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她拈起茶壶,迳自替他斟满一盏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过杯子,将之搁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说话,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喝干。
  “我来找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他视线转向手中卷轴,口气出现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过得快乐吗?”
  那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陈珞江却没有犹豫太久,她慎重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开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他和无谦,都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人,但是,她却没把感情对他掏心挖肺过……
  什么都没意义了,连她承认的快乐,背后都是虚假的。
  杯子里的酒水在颤抖中洒出了一些些;陈珞江眨眨眼,事情过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后,她残余的勇气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挟中失去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再挣扎,她允了这场对她有如儿戏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痹,甚至不恨自己过去那错误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为师父和杜秋娘之间,她看清了。对与错已不重要,陈珞江只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樊家的少爷。
  这辈子,她注定是丰润不起来的,因为她是那白白净净的霜花,霜花落在繁华热闹的江南水烟,就算侥幸能成,又能得几日好光景?
  当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这株霜,只能一辈子化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唤了她一声。女孩的挣扎,何尝不是他的挣扎?
  “把东西交给他,我就没有遗憾了。”她说完,一口干尽杯中酒。
  那液体才入喉,她蓦然睁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瘫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凄厉地喊。
  大门被踢开,狄无谦怒气冲冲的脸赫然出现眼前。巫青宇打横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无谦愕然地看着这位曾试图绑架过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师兄。”巫青宇报上自己的身分。低头点了陈珞江身上数个重要的大穴,一丝泛黑的暗红色液体,浓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么了?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暴怒地问,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陈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摇摇头。
  “她中了剧毒。你不要碰她!”
  “谁下的手?”狄无谦口气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语不发地走过他身边。“我会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用什么救?”巫青宇忍无可忍地偏过头。“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吗?我不问你为何在这儿,也不管你今天对她还存着什么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别再招惹她了。”不等狄无谦辩驳,巫青宇带着陈珞江离开了。
  “陈妈已经检查过,她早非完璧之身。这种别人穿过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过是辱我曲家门风!”曲承恩锐利的眼睛一闪,没什么感情地继续说下去:“抬个牌位过去,也好过让他们发现真相,咱们可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大户大家,哪丢得起这种脸?”曲承恩拍拍衣衫,将他的对策说得振振有辞。
  杜秋娘什么话都不多说,转过身,她想朝陈珞江的房里奔去,却猛然想起,那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么会有救?
  她双脚俱软,扳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
  也罢,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对那孩子最好的结局,樊记和曲家一样,都只是个华丽荒凉的墓。或者,甄铭也会愿意这样的结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说,甄铭已经原谅她,那么,这何尝不是好结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头,那总是一半忧邑的脸上,说得毫无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视、蔑恨全在她眼里一览无遗。
  曲承恩大步跨过去,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仆在桌上。
  “你刚叫我什么?”将她的头髻毫不留情地捏散,这一次,曲承恩还狠狠踢了她一脚。
  杜秋娘没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称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贱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谁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么样?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货就跟她娘一样没用,曲家要这种奴才做什么?死好!统统死得干净,我今天让她的牌位跟个曲字,风风光光的嫁去樊家,这还算便宜她了!”
  一拳头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块。她靠在门边,死死地瞪着曲承恩,这个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缓缓扶着桌子站起来,当曲承恩拎着拳头又过来时,她伸手捏住茶壶手把,倏然敲碎,热水茶叶随着破开的瓷瓦片四处飞溅。
  “你……你想干什么?”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变了,她的眼眸隐隐有杀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门外望去,张口叫人。
  “记得你要我当着春玉面前发的毒誓吗?”她冷冷地笑起来。“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说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内容,我早该五雷轰顶死了,可是我没有!”她披着散发,疯疯地笑着逼进他。“我现在知道了,老天留我这条命,是要我跟你一起走的,我们去找珞江,你跟她赔罪,现在还来得及,她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们,赶快一点,还来得及!”
  “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她大叫,复而小小地对他吁了一声,然后轻轻地笑起来。“小声一点,我们要偷偷地走,不要吵到任何人。”
  “来人哪!来人哪!”曲承恩冲向门口,两扇门板却同时打开,他狼狈地跌了出去。
  巫青宇抱着珞江,在门外静静瞅着他。
  后面,还有一排杀气腾腾的壮汉。
  “救我,她疯了,她疯了!”
  “救你?那谁来救珞江?”巫青宇静静地开口。只要他放下陈珞江,再用点力,曲承恩就是个死人了,杀个祸害并不算重大罪过,可是他不愿意,杀了这种人,只会脏他的手。
  曲承恩冷汗直流,指着杜秋娘喊起来:“不是我,是她!是她下毒,是她!”
  披头散发、满脸青肿瘀血的杜秋娘抓着破碎的茶壶跑出来,一看到昏迷不醒的珞江,她丢开茶壶,走到巫青宇身边。
  “珞江……我的珞江怎么了?”她慌恐不安地问。
  亲眼看到杜秋娘的样子,巫青宇的眼底闪了闪,愤怒在眼底冒出火花。
  曲承恩还没会意过来,两样东西自巫青宇身后掠出,已经悲号出声,在他染血的膝上,各插着一根细长的东西。巫青宇愕然转向狄无谦,后者动也不动。
  下人和护院赶过来,众人吆喝,刀剑相交声起,却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狄无谦冷峻地盯着曲承恩,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整个人处于极大的煎熬中;巫青宇诧异于狄无谦的自制,不晓得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迫令自己不杀死曲承恩。
  也在同时,巫青宇明白了狄无谦对陈珞江的那分心。
  那么……玉如霞呢?想起那浮水印般的女孩,巫青宇眼眸黯下,反手将陈珞江送进他怀中。
  “从此之后,他的一双腿算是全废了,再也不能走动,你别再动手了。”以树枝伤人,功力堪称了得,巫青宇真怕他会动手杀了曲承恩,到时候事情将更难收拾。
  “一年前,你的长子曲展同死在珞江的计划里,如今我代珞江留你一条命。”巫青宇转向兀自呻吟的曲承恩,冷漠地开口:“我不是仁慈,而是替她赎这桩罪,一命抵一命,从此以后,她跟你曲家再也无半点瓜葛。”
  曲承恩停止哭号,怔怔地听着。而杜秋娘精神散乱地抓着珞江的一只手,跌跌撞撞的跟着狄无谦走出了曲家。
  “珞江……珞江……你为什么不跟姨娘说话,”她傻傻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珞江,你不要姨娘了,是不是?”杜秋娘流着泪,悲怜地问。
  “她累了。”狄无谦抚着陈珞江光洁的额头,女孩的脸上仍残留着淡淡的胭脂。“让她休息一下,她会醒的。”
  “她不会醒的,曲承恩下了毒,她不会再醒了。”杜秋娘忽然不能遏止地大哭出声。
  “她还活着,我已经制住她的毒,等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解掉她的毒。”狄无谦咬牙切齿地说着,就像那年她为雪阳受了伤,他宣誓要救回她一样。
  你不准给我死!珞江,没有等你亲口原谅我,亲手责罚我,我不许,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
  离开曲家后,巫青宇才发现,狄无谦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随从,他竟是孤身到江南来的。
  “我已经不是狄家的少主人了。”狄无谦淡淡说着。
  在郢州整整七天,他们找遍境内所有大夫,合众人之力,却只能解去些微的毒,陈珞江仍旧昏迷不醒。面对令人束手无策的奇毒,狄无谦咆哮、忿怒不已,甚至一度要冲回曲家去杀死曲承恩,每每逼得巫青宇几乎要跟他动起手来。
  最后在无法可想的情形下,狄无谦终于决定朝京城的将军府去。
  “通过将军府,应该可以找到最好的大夫。”他说。提手小心替陈珞江梳理好头发。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巫青宇沉声问道。
  他当然清楚,进将军府后,狄无尘一定会劝他回去,但他心意已定,没医好珞江以前,他不会打消念头的,那些人设计让他伤害珞江,更进一步致珞江于死地,他怎能轻易原谅?
  “我知道。”狄无谦揪起眉心,却没退缩之意。“这些事迟早都要给个了断的,眼前救人要紧,不能让她再这么昏迷下去!另外,我想请你走狄家一遭,我要提七采石一用。”
  早在确知陈珞江中毒后,狄无谦就想到了七采石;但关内关外走一遭,时间耗费不说,他也担心病人体力无法负荷。
  再者,当日他是抱着彻底决裂的心离开狄家堡的,如今有什么脸回去要东西?
  面子?狄无谦恨恨地在心底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还是面子问题!再没有迟疑,他提笔修书给房总管。
  “信交给他,请他把东西给你。”他交上在狄家办公时所盖的玉章子。“看到这个,他不会为难你的。”
  “狄家还有你要交代的人吗?”巫青宇意有所指。
  狄无谦别过脸。“我能说什么?婚约决定的那天,我早就伤害她,何苦呢?
  巫青宇闭上眼,禁不住心底淡淡的痛。他突然离开客栈房间,一会儿腋下夹着卷轴进来。
  画轴展开,一幅美人图缓缓显现。
  明月下照大地,一片皎洁,朵朵霜花在寒夜怒放。一名宫装女子仰头托着香腮,纤细的身子傍着梅枝盈盈笑着,雪白衫子迎风而立,仿佛也成了另一株霜花。
  那株霜花是曲珞江的脸,清瘦而恬雅。
  “中毒那天,她要我在樊家迎娶后,交还给你。”
  这表示……她是来彻底结束这段情的吗?难道她要他从此只待玉如霞一人好?
  巫青宇瞧着画中笑颜,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曲珞江真正属于女孩的笑容。对狄无谦,他该钦佩,还是怨尤?
  他其实也爱曲珞江,用兄长、用父襟的胸膛更宽容地爱着她;不管在栖枫山上,或者下山分离的日子,他从未以自己的立场试图去干涉曲珞江的行事。或者那是他最失败的地方,他不懂什么是要求,以前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怨嗔痴,每个人也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狄无谦握着卷轴,凝视着苍白的陈珞江。“其它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了。”
  “我……很傻,是吧!她把假石子送还的时候,我竟然还嘲笑她,我……我像个傻瓜!”他颤抖着手,拥画入怀,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珞江,他喃喃唤着,想起初识时她那折人的生命力,而今,那分强悍去了哪儿?她静静地躺着,就像被阳光蒸融的霜花,一点一滴地消逝中。
  难道,她当真被他伤透了心,抱定主意要让他遗憾一生?!
  对不起!珞江!对不起,他喃喃念着,长久忍着的眼泪一颗颗地跌在珞江的脸颊上。
  巫青宇溜静的望着狄无谦,只奇怪自己无法因师妹而恨他。
  若说有其它感觉,恐怕……也是狄无谦的眼泪让他想起,狄家另一个深情女子。
  进将军府的半个月后,卜家牧场的陈夫人快马赶到;这位陈夫人过去和清黎郡主私交甚笃,加以精通医理,所以在狄无谦进府后,朱清黎立刻修书至卜家请了人来。
  人才下马车,就被朱清黎拖进安置陈珞江的房里。
  “这位是狄无谦,我小叔,你见过的,这位是杜夫人,躺在床上的是珞江。好了,都见过面了,你赶快救人吧!”朱清黎叽哩咕噜地说完。
  那位陈夫人被她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弄,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什么跟什么,小浣,都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朱清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见她那娇俏模样,狄无谦突然对眼前所见充满感叹。回想过去种种,似乎一切都像一场大梦!
  “劳烦狄先生出去,我替珞江姑娘瞧瞧。”
  狄无谦不情愿地站起来。“拜托您了。”
  “尽力而为。”陈夫人一笑,举手投足掩不去那娴静气质。
  她掀开陈珞江的眼睑,手指搭上脉搏,神情霎时变得凝重。
  “很严重吗?”杜秋娘担忧地问。
  “还不至于,只是拖太久,治起来麻烦,得花上一段时间。”陈夫人放开陈珞江的手,拿起纸笔,蹙眉苦思半晌,才写下几行字。“这两帖药先煎好,早晚一次,让她服用三天,三天后再看看情形如何。”
  “再看看?你是指她好不了吗?”杜秋娘唇儿一咬,含着泪哽咽问道。
  “不是、不是!”陈夫人连连摇手。“前几个大夫为了一次解毒,药方下得太重,反而适得其反,药性和积毒全撞在一起,这种毒少说也用了数十种蛇毒调配而成,得一样一样消,如果加上七采石的力量,那治愈的速度就快多了。”
  “哦!那有劳您,我煎药去了。”杜秋娘放宽了心,接过药方,又被陈夫人叫住。
  “你脸色带黑,这帖药剂量减半,一日服用一帖,明儿个过来我再帮你瞧瞧。”
  “多谢夫人。”杜秋娘匆匆道谢,急急走了。
  朱清黎命人拉起竹帘子,阳光透进一屋,朱清黎回头瞅着她肚子直笑。“小韬呢,你怀着身孕,他怎么不跟来?”
  “牧场有事忙着,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来讨厌多生了一张嘴的‘官’。”提起顽固的夫君,舒霁莲掩不住一阵笑。“对了!好端端怎么跑出这号人物?看狄先生对这位姑娘,似乎是认真的。”她挥去汗水,扶着微隆的小腹坐下来。
  “说来话长,反正府里这些天都是乌烟瘴气的,无尘之前还为这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兄弟俩一讲到如霞,还差点打起来。唉!感情这种事,旁人要是插得上手,世问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了。”朱清黎负着手,偏着头沉思。“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狄家堡,这真是叫人费解,换作是我,恐怕做不来呢!霁莲——”她唤着陈夫人的闺名,“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男人还真奇怪?!”
  “你问我?”舒霁莲摸摸肚子,清雅地笑起来。“你这么古灵精怪都被考倒了,我怎么会有答案呢?”
  夜过三更,冷风吹得愁绪满地乱飞,前堂传来细微地推门声,注入几丝凉意;房间里的玉如霞睁开眼睛,竖耳倾听那脚步声。
  声音停驻一会儿,拐进西侧厢房,绕过书房,朝她的房间走来。玉如霞下了床,里着外衣朝那男子朦胧的背影走去。
  “谦哥——”她心底念着,脚步紊乱。
  仿佛早料到有人会在身后出现,那男子从容转身,微跛的腿并不影响他行动的迅捷。
  “你……”没有害怕,只有错愕和慌乱。每回见到他,都是这样的情绪。
  原以为来的会是房总管,却是她……巫青宇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己离她很遥远了。
  “你有事?”不用问很知道他是为谁而来。
  “受人之托,来拿样东西。”
  “那个人……可是我认得的?”她心惊地看着他。
  他没回答,房总管捧着一方锦盒在门后出现。
  “巫公子,东西在这儿,你快走吧!再迟些,珞江姑娘可等不得。”
  他接过盒子,点头称谢后转身要走。
  “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玉如霞冲上前,几乎要扯住他的袖子。“这是七采石,你为什么需要这东西?”巫青宇正侍解释,房总管突然挡在玉口霞身前,漠然开口了:
  “快走吧!少主等着呢!”
  巫青宇凝瞅了她一眼,垂下眼沉默地掩门而去。
  “到底怎么回事?谦哥哥怎么了?”听到无谦的名,玉如霞的心更焦灼难当。
  “少奶奶,就别问这么多了。”
  “你叫我别问,我怎么能不问?谦哥这么多天没下落了,堡内没半个人有力量管事,你又把七采石随便交付给个外人,我怎么能不问?”
  “他有少主的亲笔喻令,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谦哥说了什么?还有那个珞江,她又怎么了?”
  “珞江姑娘中了毒,需七采石一用。这决定是少主下的,也问过狄长老同意的。”
  当然他们得点头;为了挽回狄无谦,他们什么都愿意让步。他们连姜幼玉都可以说杀就杀,更何况是救狄无谦最在乎的人?
  丈夫选择留在别的女人身边,玉如霞突然明白,她在狄家是真的举目无亲了,这个打击大大,她怔忡着,忘了言语。
  “不回来了吗?真的不回来了吗?他难道……当真这么狠心,什么都不管了?!”她喃喃自问。
  再怎么样软弱,她都有她的尊严,不是吗?从婚前到狄二夫人,她从来就没逼过狄无谦;她忍耐,她给他时间,这样还不够吗?
  “房总管,好不好放了阿姨?我保证,我带她走得远远的,永远离开狄家堡,我……”她扭绞着手,泪水大片地泛滥而下,整个人痛苦得不能自持。“狄家的一切,就当我……什么都放弃了,谦哥……我也不要了,我早就……不能面对他了,请你放了我阿姨,我带她走,这样至少也解决他的难题。”
  “少奶奶,这又何必?我相信少主会有定夺的,再者,这一切所作所为,全是姜夫人主使,您何必把这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房总管同情她的处境,却也轻视她只会软弱哭泣的肩膀。
  她跪下来哀哀哭了许久,房总管却迳自丢下她走了。玉如霞抬起头,机伶伶打个寒颤,抹去泪水,那总是恬静忧柔的脸上忽然显得坚强很多。
  顾不得跪疼的两膝,她摇摇摆摆地起身朝房内走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八章

  狄家另一场婚礼,在烟火交会中纷乱地举行着。
  妆镜前,映着朝阳的一张娇容,沉静绝美。
  戴上凤冠,披挂红帕之前,丫头们由衷的赞美声犹言在耳,而玉如霞点上胭脂的唇只是紧紧抿着;偶尔,她会垂下眼盯着一袖子绣得满满的金银双色凤凰,心思恍恍。
  今日终于如愿嫁给了谦哥,照理说是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但是她笑不出来,这场掺杂着血腥的胜利过于残忍,她只后悔过往依靠姜幼玉太多。
  权势原是这样可怕,没有人知道从决定婚礼的那天起,藏在她心里真正的声音,无时无刻都在呐喊。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如果能够,她宁愿回到从前,至少,她单纯的心,什么都不知晓。
  但如今,连那些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即使知道她嫁的是狄无谦,但幸福一旦背负着死亡的阴影,玉如霞知道她永远见不得光。
  眼前红光尽去,盖头红帕被掀起,玉如霞抬起头,看见了她的丈夫。
  那是狄无谦,她却瞧不见他脸上有半点喜悦和依恋。那张脸谱熟悉不过,就像……他在面对平日应该负的责任一样。
  “谦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眨掉眼里的泪光,竭力笑得美丽。
  我的爱,不在你和阿姨的赌约里,不在你被长老们的压力下,她心里喃喃念着:你懂吗?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真真切切地爱我,这样就够了。
  “如霞。”他凝望着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有的仅仅是罪恶。因为事已至此,他的牵挂竟还牵系着另一个负心女子!
  替她拿下了凤冠,面对整个房间满屋的喜红,搁在檀桌上托盘里一壶酒,和珞江相爱的时光,他梦想不下千百次这样的情景,但眼前……偏偏不是伊人!
  相对的两人,眼底夹着彼此的心事和包袱,桌上的艳红烛光,也因此烧得黯黯淡淡。
  看清他的痛苦,玉如霞温润美丽的笑僵住了。
  “你……高兴吗?”她忍泪悄声低问。事已至此,她似乎还想挽回些什么。
  狄无谦无言以对,他捧起她的脸,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爱恋的亲吻覆上她的。
  气氛令人窒息,当胸口的痛楚全无预警地像落石重击而下,狄无谦脚步突然后移,堆积在这些日子的伤心全一古脑儿涌了上来!
  是的,曲珞江可以负他,但他却负不得自己的心!玉如霞是他认定的妹妹,这种感情怎能和爱混为一谈?
  “你休息吧!”丢下这句话,他像个懦夫夺门而出。
  玉如霞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空气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呆呆地转向桌面,看着托盘里等着被他们俩相互交敬的酒杯,斟满的酒水中跌落了一滴泪,荡起的涟漪,很快地,又平静无波。
  这就是她的新婚夜?她的丈夫连交杯酒都不愿跟她喝,心碎的玉如霞僵冷地跌坐在空冷的大床,失去了恸哭的力量……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切,带着七采石,她欲奔离曲家,朝北方行去,却发现自己被团团火炬给围困住。
  几枚锥子先后自窗内疾射而出,曲承恩身后三名护院闷声倒地。
  “你没有机会逃走的!”曲承恩口里恶狠狠地喊着,但又忌讳地不敢轻易破门而入。
  “放我出去!”陈珞江大吼。随即一阵晕眩,她踉跄退了一步,暗自运气,却发现全身施不出半点力道。
  “不把七采石交出来,你哪儿都不能去!”曲承恩在门外咆哮。
  曲承恩仍在外头叫嚣。她想举起椅子,朝门口砸去,但末了只能瘫在地上直喘气。
  艰难地移动身子,她瞪视着桌上的轻烟缭绕的香炉,整个人一怔,明白自己中了暗算。陈珞江硬生生咽下那分怨怒,逼使自己冷静,然后迅速地打翻那熏着烟香的小炉。
  怒气于事无补,如今她只求能自保。错估了曲承恩是一个错误,她没必要、也没机会再犯第二个错。
  七采石如今已经不是她的筹码,而是她的催命符了。巫青宇人在栖枫山上,远水救不了近火,一切一切,她只能靠自己。
  死亡对于过去的她而言,取舍之间是件比吃饭还简单的事,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也更有理由跟曲家玉石俱焚。
  可是现在连这点也做不到了。她听着门外无意义的威胁声,脑海中想的全是另外一个人。
  狄无谦!为了他,她不许自己死得这么不值!还七采石,她必须活着好跟他解释清楚。
  “你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别再挣扎了。”
  陈珞江怒视门外,伸手在怀中掏出七采石。
  那种失去一切的焦灼再度翻涌而上,她死命地捏住手里的七采石,挣扎着全身的力量,用力的、绝望的想把七采石掷进床铺上头的花窗之间。
  透明的石子落点不准,力道也不够,在朝阳投射间跌落于地面,她瞪视着石子在伸手可得的眼前,但却只能看,再也不能动。
  门闩应声而裂,一大群家丁持着刀剑冲了进来。陈珞江却没有望向任何人,对于指着她的那些刀剑也视若无睹。
  她仍旧注视七采石,感到一股剧痛自脸上传来。曲承恩揪起她的长发,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趴伏在地上痛得直喘,但倔傲的心里全是那个念头——她必须拿回七采石,回狄家,她一定一定要这么做!
  被软禁的这些天,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黑夜白昼交替过去,饥饿令她浑身虚软,她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整个人只是浑浑噩噩地昏睡着。
  “是你?”透着刺目的光线,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见女孩头发蓬乱、憔悴的样子,杜秋娘才拥她入怀,泪水便直落下来。
  “是姨娘。珞江,你受苦了。”
  她虚弱地推开杜秋娘,浑身软弱无力。“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姨娘不怕,珞江,姨娘不怕!”“走开!”陈珞江别过脸,不想看她,也不跟她讲话。
  “不要这样对我,珞江……”杜秋娘哭着扳过她的脸。“你瞧,这是七采石,还有……还有这银两,你带着,快点走,姨娘都安排好了。我已经要人在外头弄了匹马,你赶紧回栖枫山,你师兄两天前才来找过你,可是被他们骗过了,听我的话,回山去,不要管姨娘了。”
  她瞪着置于手掌心的那个丝绸袋子,还有那沉甸甸的银两。
  “听姨娘的,快点!”
  “你……”
  “快!”杜秋娘扶起她。“没有时间了,出去之后,你再也不要回曲家了,听到没有?”
  “曲承恩知道你这么做,他不会放过你的。”陈珞江的步履颠踬了两下,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姨娘不在乎,拜托……你快走,快走!”带着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决心,杜秋娘用力推扶着她出了后院。
  才被扶上马鞍,小门后已经有人声沸腾的喧哗。杜秋娘脸色一变,抓着缰绳吃力地在曲珞江手臂上缠绕了几圈,又抽下发上的金簪,用力戳向白马的后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飞也似的奔离了曲家。陈珞江被震得眼冒金星,她努力地转回头,却在微亮的天光里看到曲承恩冲出门口,把杜秋娘一拳打倒在地。
  狄家堡。
  才进川堂,远远的,狄无谦就看见那名覆着帷帽薄纱,一身素白的女子背手站在大厅中央,那么孤傲地站着,有如风雪中的一株霜花,与四周的华丽形成一种怪异的搭配。
  狄无谦怯步了,初时那些恨意突然没了,他强整着无所谓的面容,走进了大厅。
  今天一过,算来便整整四个月了。这期间,他没有一天不念着她,表面上这场谍对谍的仗,看似狄家赢了,其实,他清楚知道,真正的输家是自己。
  他悄然无声地跨过门槛,没出现一点儿声响,但陈珞江还是感觉到了,轻轻回了身。
  狄无谦瞪视着她的人,有一段时间,拳头在腰后被握得死紧,靴子在脚下重重地压在地毯上,不敢移动半步,不敢冲上去打掉她的帽子。他咬着牙,怕自己不小心,会伤了她。
  再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她,除了心痛,他竟然什么都不能做!不管眼前女子如何绝情负心,她都仍是他用尽心力爱过的人,就算有恨,他也不许自己伤她分毫。
  只是颖儿的死,叫他该如何自处?
  “蒙着巾子做什么?怕狄家的下人认出你?”他冷淡地说。
  素手纤纤拨开了帷帽的纱中,陈珞江的眼眸在白雾间凝瞅着他。
  终于……再见到他了,她想微笑,却因自己的不确定而收敛着。那淡淡的男人味是熟悉的,郢州被囚禁的夜,她最怀念的,就是这样的味道。
  然而,沿路江湖各大派震耳欲聋的流言里,她就再也不能确定这一切了。
  摘下了帽子,她让自己完全面对那双炯炯含着怨怒的眸子,陈珞江立刻敏锐地猜测到,狄家堡在她离开后,一定起了变化。难道他没有瞧见那封信?还是那不足以让他谅解一切?
  一见她右脸颊那片泛紫的瘀伤,狄无谦浑身打颤,是谁做的?是谁敢把她伤成这样?
  “怎么回事?”忍下想去碰触她的冲动,狄无谦不断提醒自己。他蔑视自己的妇人之仁,不过是个瘀伤,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而他心口隐隐冒血的伤,又有谁来疼怜?
  “不小心弄的。”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听说……你成亲了。”
  好久好久,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对望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到了嘴里却消失无踪。
  “不是听说,是事实。”他应该咆哮的,末了却只能苦涩地把嘴角抿成一直线。
  “我……”她也辞穷,静默半晌才说话:“我想给你个交代……有关七采石。”
  “交代?我想事实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我和如霞成亲了,你何必多说这些废话?”
  压下从心底而起的那分冰凉,陈珞江定定地望着他。这些话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不是狄无谦,至少,不是她倾心相爱的狄无谦。
  但是这一路上,江湖上每个人都传颂的流言又怎么解释?连他……都亲口承认了,不是吗?
  她要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了要这个答案,她没有回栖枫山找巫青宇,也没有再进曲家探杜秋娘,她带着七采石,直奔北方,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是你发现的,还是你爹看出来的?”
  “什么意思?”
  “我说七采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颗假石子,竟然在这几个月内,完全都不知晓。”
  狄无谦爆出大笑,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陈珞江嘴唇打颤,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难堪。
  “你明明……把东西交给了我!”
  “没错,但你可别忘了,七采石让你曲家的人偷过一次,那时我就学乖了,命人铸了一颗几可乱真的假石。谁晓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给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你什么时候识破我的?”
  “这很重要吗?”他嘲弄地问。
  “是的,对我而言,这很重要。”无视狄无谦轻蔑的笑,她咬紧牙关。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们相约结发之前,还是之后?
  不是真的,狄无谦不会这样待她的!他承诺过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离不弃。
  “什么时候?告诉我,我要知道。”
  颖儿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历历在目。他的实话出不了口,这一辈子,他从来没如此狼狈,他不需要再藉着回答实话来提醒自身受欺的耻辱。
  “你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说,突然微微一笑。
  他无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经够狼狈了,何必藉实话来提醒自身所有的耻辱?
  眼前的笑容足够说明一切,陈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稳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从来没得到他一丝半分的爱,狄无谦比她还会作戏,把她耍得团团转。
  所谓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轻烟的谎言。曾经无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坠泥的一蕊黄花!
  脸上未消的伤忽然抽痛起来,她想提袖抚拭,但立刻又把手紧紧锁在身子后。
  拭什么呢?对于疼,她早就习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像她捧着石子到这儿来,也是多此一举,到最后,只落得一场自取其辱。
  陈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会做出何种举动,快速的覆上帷帽,没有再多言一句。
  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连……最后的一丝尊严都被人践踏了,她僵硬地转过头,满眶的泪水隐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这男人不值得她爱,因为他连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后呢?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派人查了我的身分。”她木然地接问。
  狄无谦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陈珞江深吸一口气,望着正前方那个贴着鲜艳娇红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过那喜气洋洋的墙。初见狄无谦,是在这座厅,那天,她挽扶着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宾客祝福声中,谨慎彻底的将自己隔离开;那时候的她怀的是多么严肃的心情,她记得她小心的跨过了门槛,记得她跟着新娘子抬起头,然后,看到狄无谦,明锐的眼眸却有着温柔的笑靥,随即,嘴角的笑却变成极不自然的苦涩……
  猛然,陈珞江回过身,她知道答案了。
  曾经疑惑的,也都恍然大悟。
  在凝聚强大的剧痛之下,陈珞江惊醒了。她眨掉泪,视线回复原有的清晰,还有她的心,也跟着被沉淀的清澈洞明。
  莫怪那样的眼神总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川风苑里,她笑说要与他结发,却再也没有探索的心思去深入追忆,甚至比较;或者,是那些日子里,狄无谦给她的爱意太过于敦厚。不!那不是爱,那只是个谎言、游戏,陈珞江反驳。可笑的该是她自己,日夜悬在狄无谦和七采石之间的抉择挣扎着,现在想来多愚蠢!
  如今,她总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还有什么理由恨他背叛?自始自终,他想的都是另外一个女人!
  第一次望见狄无谦,他就是这样的眼眸,惊喜过后的苦涩。她比谁都看得透,只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情爱为何物。
  不过,也没关系了,陈珞江小心地退了一步,那瘀伤的容颜因突来的一笑而变得凄艳。
  所有的一切,她忽然都不在乎了。陈珞江知道为什么,自从狄无谦释放她的感情后,她就再也无法去恨谁;要不然,她在面对杜秋娘时不会这么难了断,要不然,她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就只为个解释。她被释放了,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只有师父令喻的曲珞江。
  亲娘去了,生父死了,连左右她一切的师父也离开了,比起身旁亲人的一一死去,狄无谦带给她的羞辱和欺骗,又算什么呢?
  错就错到底吧!至少,她拿出的是真挚深切的爱,她不像狄无谦虚伪,不管在何种立场,在爱情之前,她一直诚实坦然。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念出朱清黎回给狄无谦的那行诗,陈珞江冷静得吓人。最失控的一段已成平复不了的事实,大哭大闹的泼妇行径于事无补,只等她把问题问完,一切皆可了断。
  “我想我懂了,你心里一直没停止爱过朱清黎,是不是?”
  狄无谦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证实了这个答案。
  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曲家得知身世的那种悲凉,渐次笼罩而上,原来,她什么都不是,更可笑的是——她和玉如霞,谁也不是这场感情的赢家!此刻她想要大笑,却又忍不住想伏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错了,狄无谦想对她大吼,告诉她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或许爱过朱清黎,想过朱清黎,但他的嫂子从来没有介入他们之间;他爱的,从来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无关朱清黎,也不干任何人。
  她掏出那颗光华灿烂的透明石子,将之放在桌上。
  “曲承恩不知道石子是假的,原来我也不晓得的,但是……已经没关系了。”她飘忽地笑着。“没关系了,恭喜您了,玉姑娘才德皆备,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请你好好珍惜她,不要伤害她,拜托,我拜托你!”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很严厉,好像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被骗了,眼前玉如霞的幸福,才是她最关心的重点。
  我珍惜有何用?我不爱玉如霞,狄无谦心里大吼:珞江,你够狠,事到如此,还要拿他人来蹭蹋我!
  “告辞!”
  仍是来时那般清逸,陈珞江飘呀飘地飘走了,她撑着发软的身子,一步赶着一步走出门。
  穿过重重天井、回廊和正厅;她踏上那曾经挂着红红灯笼、七色彩带飞扬的青石板路,在狄家堡主的喻令下,没有人拦她、没有人看她,她一直走呀走……不停地走。
  一步跨上青石板路,陈珞江转过身子。她允许这样的脆弱和暧昧,因为她已经爱恨分不清了,就让她再回头一次吧!再回头看看那个把她的心完全掷碎的男人。
  但是,伊人却不在那一方,陈珞江的心大恸,花厅里曾经面对狄无谦的冷静,全被四周的清冷淹没吞噬,她的胸口气血翻腾,绞痛的程度几乎让她以为随时能合上眼,就此沉眠。
  红楼隔雨相望冷,她仰起螓首想瞧清楚,但在微暗的天色里,无雨亦无风。除了她的泪,这样多,多得她想立刻死去。然而,就算死去……狄无谦还是不会爱
  体认到这个事实,陈珞江突然快速地踏上板凳,身子投进一辆寻常的骡车,当骡车夫轻轻地吆喝声起。她不能自主地把自己紧紧缩在车厢里的小角落里,开始冀望能想把那残酷的事实给推挤到思想之外。
  朝霞阁内,玉如霞呆坐在房内一侧,成亲之后的她,一直鲜少有笑容。
  “他没杀了她?”站在鸟笼前的女人沉吟半晌,阴沉地开口。
  “没有。”玉如霞惊醒,一双失神的眸子在消瘦的脸上更显水灵。
  “无妨,反正木已成舟,我看她再怎么解释,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姜幼玉逗弄着笼中啁啾的鸟儿。“不过麻烦就是麻烦,总要想办法处理掉,省得徒生事端。”
  “阿姨,您想做什么?”听出那不寻常的口气,玉如霞惊吓得站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很容易受到惊怕。“你想对珞江做什么?”
  她手中的小树枝停顿了一下,斜睨了如霞一眼。“傻丫头,我说她不构成威胁,可不代表你的地位就稳固不移。看清楚没有,即便是死个颖儿,无谦那混蛋还是连碰都舍不得碰她,贱人!”她冷哼一声,突然出手狠狠戮向鸟雀的羽翼,只见笼里一阵惊惶失措地吱喳喊叫,几根羽毛纷纷自笼缝中飘出。
  玉如霞垂脸抱住自己,浑身冷得打颤。
  “这样就看不下去了?如霞,这就是人生,你站着不动,迟早等着别人把你斗垮,一天不杀珞江,无谦就一天不能忘情,颖儿已经死了,咱们俩在同条船上,谁都不能回头,你只要乖乖做好你的事,早日替狄家生个儿子,其它的什么都别插嘴!懂了吗!”
  儿子?玉如霞盯着自己的小腹,心底的酸楚像对姜幼玉的怨恨一样多。不会的,她不会有孩子的!狄无谦不跟她同房,孩子无异天方夜谭,再者,没有感情,孩子有何意义?她不打算对姜幼玉说明这些,何必呢?那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压力和伤害。
  那珞江呢?玉如霞含着泪想,那女孩不也同步担着姜幼玉所加诸的预谋和伤害,一个被爱着却不能承受,一个爱着却不被接纳,或许她最怨珞江的莫过于此,两者相较,至少珞江是被爱的那个人,她幸福多了。
  “阿姨,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事已至此,说这话岂不太迟?”
  “至少好过继续再错下去!”
  姜幼玉转过身,脸上一片冰冷。“错?你说我错了?”
  “我错了?哪里错了?”她狰狞地逼进,玉如霞退了两步。“你告诉我,这人生什么是真的错?什么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我……我只知道,我们不可以再害人了。”
  “我害人?我害人是为谁?”她卷起袖子,臂上被颖儿抓出的伤痕已淡去。“看清楚!告诉我,我害人是为谁?”
  玉如霞崩溃了,她痛恨地哭泣着。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宁可不要你为了我,变得丧心病狂、变得冷血可怕!我受够这一切了,我没办法面对谦哥,再跟他继续生活下去!”
  “啪!”那根树枝凌厉的在玉如霞颈上扫出一道血痕。
  玉如霞吓呆了!她捂着发疼的颈子,不能置信地瞪着姜幼玉,然后,发疯地喊起来:
  “你打死我好了,至少也好过这样活受罪!”
  姜幼玉狠狠把她拽起,两眼充满了血丝。“没这么简单!要死,可以,得在你生下孩子后,到时候,你要死,我不会拦你,我还会帮你!”
  玉如霞瞪大眼,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些话之后被完全抽离躯体,似乎在这时,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地位,原来她在姜幼玉的心中,只是一个筹码。
  她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后退了一步,掩着脸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午后目送走陈珞江后,狄无谦一直关在房内,足不出户,他盯着那摇曳不定的烛芯;又入夜了,每到此时,便是他最坐立不安的时候。
  在他心里,从没停止吟唱过那首梅花落。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他不是春庭月,他只是什么都处理不好的大傻瓜!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也不该得到这种待遇,玉如霞却受了,就连责备、怨怼的重话都没有对他多质问。狄无谦心里清楚,此生,他是负玉如霞负定了。
  今日再次见到她,纵有恨意,他仍狠不下心伤她分毫。
  这种软弱要持续到何时才能结束?他总有一天要到曲家讨回这笔血债的,到时谁能容他再感情用事?
  “少主,房总管来报。”
  “进来!”他放开揪挤着脑袋的双手,沉沉吁了口气。
  照例又是些常态的报告事项,狄无谦一一回应,同时他也注意到房总管的神情有些迟疑。
  “有事就说吧!”
  “关于珞江姑娘,她人已出狄家地界,在一间小客栈投宿。”
  “不在曲家驿馆?”狄无谦皱眉沉思。
  曲家在关外一带虽无势力,但林林总总也盖了四五座驿馆。每座园子皆采名家手笔,雕栏花鸟、山石锦鲤,江南的明媚风光一览无遣,住进去的都是曲家的上宾。
  而堂堂曲家大小姐竟只住在寻常客栈,先前对她的骡车和蒙面,狄无谦还道是因为进入狄家范围的关系而欲避人耳目。但接连后的两天,她竟还是一番的装束,也未宿进驿馆,到底是怎么回事?
  该死!为什么还要想她?自己就这么无能,对她牵肠挂肚至此?
  狄无谦紧紧闭上眼睛,极力想驱散她的身影,却怎么都不成功!心上的阴影逐渐扩大,狄无谦觉得不对劲,蓦然想起她脸上的那片带紫的瘀伤……
  他跳起来!一拳狠狠捂在桌上,桌面上那颗假的七采石跳起来。有几分钟,狄无谦盯着那假石子映着烛火所透出来的炫丽光芒,不祥的预感涌至心上。
  一定出事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才会再回狄家,送还七采石。
  冷汗流下他的鬓角,印证心头隐隐的不祥。
  “房叔,跟我走一趟!”
  这一次狄无谦再无挣扎,急急抓起外衣,和房总管大步朝马奔去——
  一上骡车,陈珞江缓缓移到角落那个位子坐定后,才摘下斗笠,等着车夫上路。
  她觉得眼前一花,一条硕大的黑影无声无息闪进了车厢里,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喉咙被紧紧扼住,呼吸被活生生剪断。
  她本能地握住那双男人的手,却怎么也扳不动。张嘴唤不出声音,她痛得五官扭曲,双脚不住乱蹬乱摆,视线在黯然的车内更模糊。
  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直到一声闷哼,绕在颈子上的手快速松开,她身子朝前弹去,没命地咳着。
  狄无谦费了很大的劲,才能控制把力道放在三成,要不一掌劈下,这男人岂有存活之理?
  “人扣着,拿回狄家盘问。”他咬牙切齿地把人朝外丢去。陈珞江泪眼模糊地护着疼痛的喉咙,隐隐听到房总管在外头回应了一声。
  不过才隔两天,她的五官更憔悴了,唯一下变的是藏在瘦弱底下的傲,不屈地回瞪着他。
  “陈姑娘,一会儿我给您弄包干粮,路上好垫垫肚子。您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姑娘家别这么倔,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哇!”
  那车夫在帘外哀声叹气地喊,听着听着,狄无谦愈发凶狠地瞪着陈珞江。她自在地换个姿势,再一想没必要,头一歪,放松地搁在窗棂上,显得无所谓。
  喀啦喀啦,老人离开了帘外,牵骡子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堂堂曲家的小姐吗?怎么改姓了陈?”
  她朝角落缩了缩,虚弱地说不出话。
  “不要打哑谜,到底出了什么事?”狄无谦咬牙切齿。若不是看她如此消瘦,他定会甩她几个耳光,要她清醒清醒。
  陈珞江抬起头,倔强地抿着嘴。“跟你没有关系。”
  “珞江!”
  听到那个名字,她变得很有精神,她充满精力,想一口气抓掉他的脸——他虚伪无耻的脸。
  不!她凭什么说他虚伪,他从来就没承认他爱过她!陈珞江忽然低低惨惨地笑出声,笑得狄无谦一阵心惊。
  “不!”她低吼着,失控的情绪开始流窜。“别用那名字叫我,请你永远不要!”
  “我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她瞪视着他良久,久到狄无谦几乎要大吼,末了,她冷冷掀起嘴角,冷冷地一笑。“你说的好,随便你吧!反正我无所谓。”
  就是这么一句话,戮痛了他的心,那层才覆好的表皮全被血淋淋地揭了去。
  她总是什么都无所谓,连他也是可有可无,她不曾看重过他的感情。
  握住她的手,后者却没挣脱,也不再出声喝止。只是疲乏地叹了口气,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罢她闭上眼睛,认命地靠在窗边不再说话。
  “天杀的!你这样子只怕根本撑不到曲家……”
  “你在乎吗?”她睁开眼睛,原本无神的瞳孔再度爆出两簇火花。“告诉我,你的喋喋不休是因为在乎我吗?”她虽还是有气无力的,那神态却是字字逼人。
  或者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对自己还是超越了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珞江喘息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或者她没有给错人,狄无谦值得她爱,要怨,就只能怨他们无缘。
  “不!”狄无谦猛然偏过头。她又在要求了,要求自己给予不可能的东西。
  生命不能滞恋过去,亦无法回复过去,一旦经历之后,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但她偏要强求,强求这一切。
  “你在乎的,我知道。”她点点头,苍白而虚弱的微笑。
  “不是!”他想捏死她,恨她这么残忍,也想一掌劈死自己的懦弱无能。
  “你为什么要骗你自己?”她不解,但还是一脸的笑。
  “不!你少自作多情,我不过是不愿你死在狄家范围,我不再想跟该死的曲家有任何牵扯,你少不要脸!”无谦低吼出声。
  听到他的吼叫,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就因为我偷了一颗七采石?我在信上跟你解释过了……”定了定神,她疲累地问他。
  “你杀了颖儿。”他想捏死她,捏死她的无情无义。
  “我杀了……”她呆住了。“你说我杀了谁?”
  “你拿走石子,我没话说。你骗取我的信任,我可以不怪你,这一切都怪我识人不真,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
  “我没有杀人!你当时已把石子交给我,我根本不需要……”
  “够了!我看够了你那一套!你的一切一切,说什么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她没有力气打掉他那可怕的言语,她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去争辩任何事。
  “我没有杀人……没有……我真的没有……”她喃喃地开口。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他掷出她的荷包,为她的死不承认感到作呕。
  一样小东西轻轻地砸在她脸上,陈珞江承受那微小却有着巨大伤害的动作所带来的羞辱。当她看清楚那小小的东西竟是她遍寻不着的小荷包,悲痛浮上了眼眸。
  阴谋、死亡,为什么她总是被迫地去经历这些?
  “杀我吧!颖儿死无对证,我百口莫辩。你动手,别跟我?NB462?嗦一大堆!”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他咬牙切齿地别过脸。
  她终于被打垮了,一串眼泪自她眼角无声滑落……他已经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此番离开,就是死也瞑目了。陈珞江提袖拭去了眼泪,凄凉地笑了。
  这一刻,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因为,她居然连他这样的嫌恶都不再有任何感觉。
  “冲着您狄少爷这句话,我会活着回到曲家,如果可能,我还会活着嫁到樊家。我就算要死,也会死得跟狄家完全不相干,请你现在下车吧!我说到做到。”
  车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然而陈珞江并不知,在重重楼阁外,狄无谦的心,其实也跟着她的人渐渐抽离了躯壳。
  他终于明白,曾经相拥意爱观看着霜花微笑的日子很遥远了,关于他和珞江在月光下携手驻足过的霜林情深,是真正凋零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七章

  栖枫山。
  “师父,珞江回来了。”她奔过去,跪在石床边,扶着频频咳血的老人。
  “七……七采石……”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掉下泪,颤抖地掏出锦盒。
  甄铭眨眨眼,似乎不大相信那人是她。她肌肤晒黑了,可是脸上却因某种光彩更显得耀眼,但记忆中的那个曲珞江,却不会在他面前流下半滴眼泪。
  “师父,我把七采石带回来了,您瞧!”她递出石子,看着师父,希望能让他有些欢喜。
  “好……很好……”他点头。巫青宇上前扶住他,却扶不住他接连而来的咳声。
  “谁……让你哭了……哭了来着?不准哭!”甄铭推开巫青宇,突然严厉地吼了起来。
  “我……我见师父这样,心里难过嘛!”
  “没什么好难过的。你……你将来还有许多事要担!师父的生死不干你的事,立刻给我把眼泪收收,再让我……让我看到一滴眼泪,你就滚下山去,再也不要见我!”
  “是。”曲珞江当真收了泪,眨也不眨地看着甄铭。
  甄铭喘息着。方才那一波大咳令他疲累地闭上眼,曲珞江僵硬地跪在床侧,不敢多说一句。
  一直等老人沉沉地睡了,她揉着发疼的膝盖,红着眼走到洞外。
  “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
  “这怎能怪师父呢?他的病……比在我下山的时候更严重了。”
  巫青宇把锦盒交还给她。“这你还是收着吧!”
  “回曲家后,你们都不打算再帮我了吗?”
  巫青宇摇摇头。“不帮,也不能帮。拿下曲家是他老人家替你铺的路,你已经做到师父要你做的;你看到他的情况了,能撑到你回来,已是奇迹,接下来的,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姓曲吗?”
  巫青宇诧异地看着她。“以前的你,绝不怀疑这个问题。”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乎。但我心里雪亮得很,曲家的儿女没有像我这样被对待,问题显然出在我的血统上;而师父要我拿到七采石,甚至假他之人手杀掉曲展同,这些事情,不都在在印证了我的怀疑?”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要问?”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巫青宇长吁一声。“就当你没问过吧!有些事藏着,总比挖出来伤人的好。我不会告诉你的。”
  “伤……”她虚弱地想着。跟着他凝视着顶上的月色,在心底,却喃喃唤着另个男人。
  那个笑看霜花、说要与她结发一生的人……他是否也因她的离去而伤心?
  “在想狄无谦?”
  “嗯。”
  “玉如霞清楚你和他之间吗?”
  “我不知道。”曲珞江没有察觉他话里的异样,她整个人仍沉迷在想像那片浩大的霜林。玉如霞不是她关心的,携石下山回曲家后该怎么做也不是她在乎的,眼前她所惦念的,全是那些留不过一季的白霜。
  这时,关外的琉璃花该全数谢尽了,只是不知她心所悬的伊人可好?
  回栖枫山两天后,甄铭走了。
  巫青宇点了一把火,烧掉了甄铭的遗体。曲珞江沉默地在崖边跪了一夜,从火焰熊熊到灰飞烟灭,心里翻搅成更深的茫然。
  “曲家的人在山下等你,走吧!”
  “师兄!”她不情愿地站起身,抹掉淌在她脸上的泪。
  “难道你要逃避你的责任?”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多陪陪师父。”
  巫青宇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是走吧!真要帮师父,就麻烦你转告曲大夫人师父的事。”
  “师父不会想这么做的,师父恨她。”
  “你不想说就算了。”巫青宇无视她的抗议,垂手把香拈上。
  “如果……”曲珞江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这么做,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是你的决定吗?”
  “嗯。”
  “我会支持你。”巫青宇微笑。“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会站在你身边。去吧!这边事情结束,我会去找你的。”
  夜间春雨,雨水浸透了树枝的每一寸,滴滴塔褡地落在狄无谦的心里。
  “主人。”不知何时,房总管抱着狄雪阳,悄然站在房外。
  起身接过女儿,见房总管还站着不动。
  “还有其它事吗?”怕吵醒狄雪阳,他压低声音问道。
  “主人,仓库那一带的工程已完工。”
  “嗯。”他点点头,怀里的狄雪阳翻过身子,睡眼张了张,喃喃唤了一声,倚在他身上打个呵欠。
  这些日子,他和狄雪阳之间是愈来愈亲密了,这种转变,连他也不禁困惑。
  “姜夫人那边,也把宴客的名单拟好了,主人可要过目?”房总管问道。
  “不了,这事你看着办吧!”把女儿抱上床,他头也不回地答。
  “大少爷和少奶奶也会赶回来。”
  “我知道。”
  “那么这次请宴预计支出的帐目……”
  替狄雪阳盖上锦被,狄无谦转过身,脸上深刻浮现了多日来的疲倦,还有那从不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伤痛。
  房总管有些不忍,但这种忙是谁都帮不上手的,他只能默默等着主人下命令。
  没有人对颖儿那件事发表任何意见,就像六年前夫人只身死在房内,这两件事都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狄家给了颖儿的双亲一笔优渥的抚恤金,看似都了结了,但房总管了解狄无谦,事情并没有结束;金钱的补偿还不够,以狄无谦的原则,他会找到凶手,血债血偿。
  但就苦在凶手一直没能寻获。
  房总管害怕,凶手就是狄无谦最爱的曲珞江……那么,杀了她,也就等于间接毁了狄家。会这样想并不夸张,从狄无谦敢在长老会上提到婚约之事,甚至不惜以狄家堡主身分要挟众人,房总管就晓得他对这段感情有多么认真。
  “要你办的事,结果如何?”
  “大江南北五百家首富全都清查妥当,郢州曲家,确实有个庶出的珞江小姐。明年年初,将嫁入扬州樊记。”他等着狄无谦会有任何接近咆哮怒骂的反应,但后者只是木然地接收着消息。
  “樊记和曲家?这两家要是真联姻,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曲家,狄家好像还有一笔帐没跟他们结清,是不是?”他的思路清晰依旧,只有表情让人看不清。
  “是。”
  “说说我要找的人吧!为什么在这之前,都查不到她的出身?”
  “曲家在她出生没多久,就把她送去了栖枫山;直到樊记和曲家决定联姻,她才离山回家。有关她的来历,还是派人追问了曲家几个资深仆奴,才知道的。这女孩纯然只是曲承恩无数妻妾中的一个孩子,就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特别被送走。”
  良久,他只是咀嚼这个消息……或者那就是曲珞江一直冷漠,且能毫不犹豫地举刀刺向颖儿的原因。生于这般情义淡薄的家庭里,或者只有冷血才得以存活吧!
  最后一滴雨水沿着花窗跌落叶梢,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狄无谦抬起头,脸上仍是一片混沌。夜更深了,房总管早已离开,他注视一片阴冷的黑夜,心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而今天,又是她离开的第几天了?
  怀里掏出的荷包泛着花香,在他指间轻轻摇晃着。他无法不想起曲珞江笑起来的模样、她的眼泪、她的娇柔,难道全是做假?
  那如霜花般美好的一切,随着颖儿流淌的鲜血,全都变了样。
  一阵心痛锐利地撕开他的胸口。狄无谦捧住脸,这伤与痛,没有人帮得了他,除了严令自己不哭这一项,其它的,他无能为力!
  所有凶手的指标全都指向曲珞江,这一生,他从来没有跌得这么惨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再站起来?
  长老会上和姜幼玉的那个赌约不再是个愚蠢的笑话,他还一字不漏地记得他说过的傻话,他含怒笑道:“好!如果珞江真为七采石而来,那么要我娶如霞,心甘情愿!”
  “呵呵……”他笑起来,谁知这傻话竟是真的!不过一个午后,他眼里的世界全乱了步调。深信不疑的女人背叛他,为此还赔上无辜的一条命!
  颖儿在朝霞阁一待五年,那女孩的聪敏慧黠,堡内有目共睹。为此,玉如霞关在房里哭了大半日,他竟只能拣起这个荷包,连忿怒都手足无措。
  当心痛已到峰顶,他只能嘲弄地翘起嘴角。
  一等他和玉如霞成婚了,届时他会亲自下江南了结这桩事。驱使他这么做的,竟然不是单纯对曲珞江的怨恨,而是他身为狄家主人的权责。
  迎娶玉如霞是责任,了结他和曲珞江之间……竟也是责任。
  “责任……”他盯着狄雪阳无邪的睡颜,浮起一个哀凄的笑容。
  “原来,这一生不会背叛我的,才是这两个字。”
  郢州,曲家大院。
  看着那对上好的瓷瓶被用力砸在地上,曲珞江没吭一声,无动于衷地看着曲承恩青筋暴突的脸。
  “我不嫁去樊家!”再一次,她重申从今早踏入曲家之后的重要决定。
  原来答应师父的计划并不是这样子的,在联姻这桩事上和曲承恩撕破脸后,她应该直接坦言要回曲家,但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回她的自由之身。
  随着甄铭一死,那附在她身上的禁锢似乎也消失了。下山的这一段路上,她手握七采石,第一次看清楚,她十多年来被人操纵的生命。
  也是第一次,她有着强烈的渴望,想掌握自己想要的东西。
  依她从前的个性,此桩婚姻不予理会便是,但她无法忍受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有所牵连。樊曲两家联姻之事早在说定之时,便在江南喧腾一时;早先她还能置身事外,是因为她不在乎,但如今不一样了,她要这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丝的牵挂。
  待此事了结,她将把七采石还回狄家,然后,坦然地面对狄无谦。
  她要嫁狄无谦,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她不容自己再是个没主张、没未来的筹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不、嫁!”没有女儿家的娇态,她一字顿着一字,昭示的全是不容人置疑的决心。
  “当日,是你亲口答应这桩婚事的。”
  “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不受曲承恩的影响,曲珞江逼视回去。
  曲承恩在石子和她的脸上来回流转,有焦躁、有不安,更有面对功亏一篑的忿怒。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取消樊家的婚事!你还有七八个女儿,随便找个人编派过去!”
  “荒唐!哪有女儿家自作主张自个儿的婚事?办不到!我不准你这么做,听到没有?”
  看着曲承恩狰狞的一张脸,她突然笑了。
  “你比谁都明白,你从来就没有权利命令我做什么!”
  曲承恩审视她讲话的神态和语气,眼神愈显阴沉。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女人在他眼中是最愚不可及的动物,她们只兴感情用事那一套,其它的什么都不行。
  “你不嫁去樊家,是不想?还是不能?”他冰冷地问。
  她眼神一闪。“那也是我的事。”
  “贱人!就跟你娘一样,只会反抗我!”
  她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却在被辱骂时变得鄙夷。
  “污辱一个死去的人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我更轻视你罢了!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
  “但你是女人!”曲承恩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女人,你凭什么作主这一切?”
  曲珞江无意在此时对他受害的尊严补偿些什么,只因那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我随时可以把七采石转卖给苏杭扬州的任何一家大贾,该怎么做就看你了!”
  “你敢!”
  她迳自走出,回头不忘对曲承恩报以冷笑。“我不介意你试试看。”
  “老爷……这门亲事,还成吗?”等小姐走后,管家才怯怯上前,却得到一记耳光。
  “你还当我是不是主子?”
  “当然当然……老爷!”管家抚着脸,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问这捞啥子狗屁问题?去给我到樊家送分大礼,就明年初轿子过来抬人;另外,你给找些施得上力的奴才来。”
  “那贱人居然敢威胁我!”回到房里,曲承恩负着手,气得不停地跺着步。“早知道当日她下山就不该拖个两年,什么等她取回石子,全是狗屁!那张脸老子愈看愈火,气死人!”
  “老爷,小女儿不想嫁人,闹闹脾气也是常有的嘛!何苦气成这样?不气,不气!”曲家五姨太袅袅娆娆地走进来,又揉又掐着曲承恩垂垂的小腹,叹声说了几句。
  “我呸!那丫头根本就是个野种!”不说还好,愈讲愈气。甩开女人娇滴滴的玉手,曲承恩长袖一甩,桌上杯盘齐飞,吓得五姨太吱吱乱叫。
  “野种?我说……老爷,您这话……这话……呵呵!说得也太重了吧?”五姨大拍拍胸口,强扮笑颜地说了一句。
  “本来就是!”曲承恩吞了一口酒,原来咬牙切齿的面容,突然转为阴恻的笑容。“无论如何,这着棋都是我赢得比较多。那小贱人想跟我斗,门儿都没有!你晓得她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就是您吗,老爷?”五姨太想笑,又不敢造次,憋着气说道。
  “错!”曲承恩筷子一敲,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在院里被砍死的臭老头?”
  五姨太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哎哟!记得记得,还是被大少爷用计逮的,好像……好像是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头嘛!”
  “没错,就是他!那小贱人永远也想不到,她还为了曲家心甘情愿去取石,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聪明……老爷,您在笑什么?这么开心?”笨笨的五姨太还是没搞懂这中间的关系,呆愣愣地瞪着曲承恩。
  “笨女人!我这么说还不够明白吗?那陈阿文才是她亲爹,我……哼!只是个挂名的。”
  “啊!”五姨太听傻了,搔搔头,还是一头雾水。
  脚步声安静地朝暖香阁的小佛堂而来,门被推开时,敲着木鱼的女人睁开眼,回头诧异地望着曲珞江。
  从侍女那儿听说了她反抗的行径后,杜秋娘就预料到会这有这么一天。初时的错愕很快转为平静,合掌念完最后一段佛经,她慢慢起身。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她僵硬地说。
  “我问你,我爹是谁?”
  “你姓曲,对于谁是你爹,你有什么好疑问的?”杜秋娘避开脸。
  “别敷衍我,我要听实话!”
  面对那酷似亡妹杜春玉的容貌,杜秋娘的心沉了沉。她捏紧手上的佛珠,双唇颤抖。
  “是你师父说的?”
  “不是。”
  “那你凭什么断定你不是曲家人?”
  “不要东拉西扯跟我讲别的,我问的是你,杜秋娘!”曲珞江恼怒地开口,显然受够了她的逃避。
  “别逼我。”杜秋娘退了一步。
  “你也不要逼我!”
  “陈……”杜秋娘捂着嘴,死命地摇着头。“不!我不能说!”
  曲珞江突然急躁不已,瞪视着杜秋娘。
  “说呀!”
  “你说呀!”她揪着杜秋娘,加重了力量。
  “陈阿文……”杜秋娘被摇得神智涣散,口齿不清地喊出来。
  曲珞江脑子轰然大响,痛楚让她几乎昏眩。
  “对对对!你爹是陈阿文,一年多以前被杀死的陈阿文!你难道忘了那时候我是怎么求你,求你别对他不尊敬,结果……结果……他人还是死了……”杜秋娘失控地哭起来。
  曲珞江捧着头,咆哮地转过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你师父早把对我的恨转移到你身上去了。无论我说什么,你永远都只会轻视我……”
  “够了!”曲珞江靠在门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珞江,听我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该由你来承受,但……”
  “不要再说了!”她尖叫。
  良久,曲珞江只是被动地僵在那儿,什么话都没有说。在她脸上,初时的震惊已完全消弭无踪;她像个冰雕,连一丝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脑海里想的全是过去那些有关陈阿文那个人的记忆。
  她记得初时见着他,那老人眨也不眨地凝瞅着她,渴慕的脸上喜多过悲。隔着一道铁栏,老人的手怯生生的,却又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来轻轻触着她的脸……她依稀记得……记得……陈阿文带着闪烁的眼泪微笑了。
  心痛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了曲珞江,覆着被碰触过的脸,她慢慢滑下身子,咀嚼着这残忍的事实——陈阿文是她的亲爹!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就错过了……甚至,连一声爹都来不及叫……甚至,她还遗失了那个可以睹物思人的荷包。
  “呵……呵……”曲珞江低低惨惨地笑出声。睹物思人?她凭什么睹物思人?她这个做女儿的,连个畜牲都不如!
  即使知道曲珞江目前最需要的是安静,杜秋娘却不忍离去,她黯然把房门掩上。偌大的孤寂随着沉默罩上佛堂,曲珞江手臂紧紧环着自己,第一次觉得心是冷的。
  曲珞江咳了咳,覆住自己欲出的泪。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天啊!如果可以用死亡规避这种痛苦,她真想死!
  一双臂膀轻轻拥住了她,曲珞江泪眼模糊地抬起头。
  “珞江,别哭!”那是比她还要痛苦万分的声音。
  曲珞江的肩膀抽动着,终于哭出了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泣不成声地问。
  杜秋娘无语,再多的话都不能安慰她四分五裂的心;怀里的女孩,早不是事事冰封漠然的曲珞江了。心已经蜕变,感情已经释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这样的转变,但杜秋娘感谢这一切,至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再拒绝她了。
  曲珞江剧烈地打颤,自始至终,她一直不了解对那个老人为何会生出一种难言的孺慕之情,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亲情,就算不曾相认,也阻隔不了的亲情!
  “刚进曲家,便在大牢里见了他老人家,那时候听下人说,你没事常派人去探他,我还怀疑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我厌恶这种事,一直想对他使坏,可是……”泪水不停地落下来,哽咽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做不到,就连对他凶,都办不到!”
  “珞江,姨娘知道,姨娘都知道!那是仇恨也割不掉的亲情,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你不知道!”她激动地扯住杜秋娘的袖子,急速喘了几口气。“当我知道他被曲家的护院杀死,我心里好难过,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一直跟自己说,本来就不该哭的,他跟我非亲非故,跟我没有关系……结果,事隔这么久,我才知道他是我的亲爹爹,我……我像个傻子一样!”
  “珞江,别这样,你恨我吧!一切都是我起的头,你该恨的是我!”
  她推开杜秋娘,含怨地在她怀里冷嘲出声:“没错!凭什么我该承担这一切?”
  杜秋娘咬着牙,含泪恍惚的眼神在一问间飘得老远。往事,已经不是用“后悔”两字便可以撇清的。也是这一瞬间,她突然了解甄铭要曲珞江无情无爱活着的用心。
  无情之苦,其实是因为太过有情!但是用生命来印证这些,太残忍。
  “当年我嫌贫爱富,放弃你师父,又为了想扶正……”
  “继续说下去!”当痛苦已到极点,显然,曲珞江麻痹了,甚至她能丢开崩溃的情绪,冷静地问下去。
  “那一年家乡淹大水,你爹娘失散了,春玉不得已,怀着身孕来投靠我。曲承恩见她模样生得好……而我那时只是小妾,一心想坐上大夫人的位置,所以……所以……”
  曲珞江捏着她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紧。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瞒我什么?”
  事隔十多年,想起来仍惊心动魄!别过脸,杜秋娘流着泪恍惚地回想……当日被曲承恩逼着发下的毒誓,怕事的她看着春玉僵冷的尸身,一个字抖着一个字,把誓言说完。
  回忆那一切是残忍的,尤其甄铭当年也在场。杜秋娘覆着脸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是怕自己破誓,而是无法面对那个错!
  “不!珞江,不要逼我说出来,你不会想要听的!”
  “当年你敢做,为什么没胆子说?”曲珞江忿怒焦急地瞪着她。
  “为了你,春玉忍辱吞声地苦撑着,直到生下你后,自缢身亡。”杜秋娘闭上眼,感觉鞭子正随着出口的每个字赤裸裸地刺进灵魂深处。
  松开手,曲珞江避开杜秋娘,连连退了好几步,仿佛她是个浑身肮脏的毒物。
  母亲原来是那样死的!带着屈辱,绝望地离开这个世界!
  最让她痛的那一部分,并不是母亲的自缢,而是被身边亲人出卖的滋味!
  所以师父才会告诉她,一旦被感情掌握,人就变成了最无用的废物。
  她突然抬起手,想在顷刻间凝聚一身的功力,好一掌劈死杜秋娘;也许她还没有这么强的能耐,但至少她可以让杜秋娘变成个废人,下半辈子生不如死地活着。比起她娘的下场,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曲珞江始终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忿恨的瞪视着杜秋娘,任胸膛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泪花在眼眶打转着,尖锐地刺着她汩汩冒血的心。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她已经无路可退了,末了还得吞下这般的苦!
  “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你跟师父,跟曲承恩都是一样的!”
  “珞江,你可以骂我,但不要这样说你师父!他爱你的。”
  “不!你们都不爱我!”曲珞江收住眼泪,突然发狂地叫起来:“你们只爱自己!你们都只想到自己!师父只是藉我的手来毁灭曲家、毁灭你而已!十六年了,他教了我整整十六年,我的生命、我的感情,都被他教得彻彻底底。很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你说过的、师父说过的,以及我亲耳听到的;曾经没有怀疑过的,全被颠覆得乱七八糟。这总结一切,这全部的罪魁祸首是你,都是你这个女人!你为了一己之私抛弃师父、逼死我娘,你甚至知道那陈阿文就是我亲爹,却恶意地不告诉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说爱我?凭什么?”
  “你师父不是这样的人!珞江,我知道他的心,他是为你好,才……”
  “是为了他自己好吧!为了达到报复你的目的,我变成了工具,说什么保护我,都是假的!”
  “珞江……”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想他?跟以前一样,尊他敬他?哈!”曲珞江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尖锐地嚷起来。除了狄无谦,从小到大,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件事情是干净的!她一直敬若父亲的师父,她同情又卑视的杜秋娘,这一切都令她觉得恶心无比!
  “要是可以,我真想吐他一口水……”
  杜秋娘一耳光扫掉她还想出口的恶言。
  “任谁你都可以怀疑怨恨,但不要是甄铭。他够可怜的了,求求你……”杜秋娘崩溃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那瞬间,曲珞江突然明白了。杜秋娘仍深爱着师父,对过去的种种,她早就后悔了,但随着她知道的真相,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别过脸,不只是被掴的脸颊开始发疼,在曲珞江心底深处被割碎的,都好痛、好痛……而她竟没有一丁点儿疗伤止痛的能力。
  “现在才后悔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太晚了?他可怜,我娘就不可怜,我爹就不可怜?杜秋娘——”她突然揪起杜秋娘。“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放明白,给我听好!甄铭死了!”
  杜秋娘错愕地睁大眼,一颗泪滚落在唇边,曲珞江残忍地笑出声。
  “这是你的报应,你活该!他没有原谅你,到死他都还恨着你!”
  “不要……说这种话,珞江,不要诅咒你师父……”杜秋娘被她的神情吓住了,在地板上拖着拖着退了几步,嗫嚅半晌才挤出话来。
  “不用我来诅咒他!”曲珞江激烈地打断话,随即捏住她的手臂。“他死了,一口一口吐光了身上的血,你难道没注意我这几天都带孝吗?”
  “师兄这时还在山上守着他呢!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报应!杜秋娘,这是你贪图荣华富贵,害死我娘的报应!师父不原谅你,我也不会,你听清楚了,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咬牙切齿地推开杜秋娘,曲珞江僵着身子,头也不回地奔离了暖香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六章

  将青磁茶盖沿着杯缘轻轻磨了磨,玉如霞轻轻啜了一口,细声问着颖儿:“谦哥这两天的行程,不是该到河朔牧场开会?”
  “呃……”颖儿有些吞吐,不大敢抬头看她。
  “怎么啦?”
  “堡主……根本没有去河朔牧场。”
  玉如霞的眼神瞬时黯下。
  “小南怎么说?”
  “三天前,堡主只带着一名随侍的丫头,入夜时悄悄离开了川风苑。”
  她僵硬地转过头,捏着手绢儿的手指揪紧得发白。
  “有没有说……去哪里?”
  “堡主没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随侍的丫头,不说主仆俩也心知肚明。一段对话说到这里,颖儿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气更加怨怼。
  玉如霞十指扭绞得更苍白,像她褪尽血色的脸颊。珞江!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为了那个女孩……牧场里有这么多的事,谦哥却放下了一切,带着那个女孩跑得不见人影,独独就是为了那个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里念着。如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一切?谦哥待她向来温温和和的,从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狰狞。玉如霞闭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脏。
  “小姐,颖儿去问问房总管,或者杨大叔,也许他们都知道……”颖儿想劝慰什么,却无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着唇,抬起头,灰惨的脸上勉强提起笑容。“也许谦哥只是想放松一下,这事……就当……就当咱们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
  “没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门口的颖儿平不下这口气,又绕了回来。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许,她能替您拿个主意!”
  她心乱如麻地看着颖儿,嗫嚅半晌:“这么做……可以吗?万一让谦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还顾忌什么?”一心想帮主子的颖儿,有些恼怒地喊起来:“再不采取行动,难道要让珞江爬到咱们头上?那个死丫头,连姜夫人都没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计合计,就等着被赶出狄家吧!”
  “我……你确定这样好吗?”她掉下泪来,握住颖儿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着玉如霞。“姜夫人会有办法的。”
  他们俩摸黑赶着一辆马车,走了约莫几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头看过来时路,全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松林里头一片漆黑。
  “你要让我看什么?”她问,见月儿钻进云丛去,随手拿起马车手边的灯笼。
  狄无谦伸手取过她的灯笼,接着捻熄里头的烛火,两人瞬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么……”
  “再等一会儿。”他拥着她,话中隐隐有笑意。“今晚是月圆的日子,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丽的东西。”
  曲珞江惊愕地望着结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着月华,菁华璀璨。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轻轻地低喃。
  “嘘……别说话,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温柔地开口。
  夜风掀开序幕,明润柔滑的月光芒随着拂动的冷峭风势,有如仙子披撒,渐次散开。
  一阵风吹开她斗蓬上的小帽,结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纷纷跟着风姿坠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声起,声音听在曲珞江心里,干净无垢。
  她无法言语,直到狄无谦体贴地替她拉上斗篷,揽她入怀。
  “第一次瞧见?”
  “那是什么?”她傻愣愣地问。
  “住关外的人只要一瞧见霜花,就知道再过些时候,春天就要来临了。”
  “这叫做霜花?”
  他点点头。“今年的霜花结得特别好,你很幸运,看到有始以来最美的一次。”
  她望着狄无谦,回头再瞧那些银白色的结晶体。这些彩钻般闪耀的霜花,仿佛是天空里习以为见的星子坠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层一叠地飞进他蕴含笑意的黑眼珠,连她仰首惊愕的脸,都跟在他眸子里缠绵着。
  她知道,这一夜,永远会留在她心里,不是因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们跑一程吧!”
  “前头……还有吗?”她握住狄无谦的手,不舍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声,吻吻她清凉的脸颊。
  “有的,很多很多,这段路长得咱们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会因无聊而抱怨呢!”
  “多走几天,不就走完了?!”她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悦。
  他低下头,托起她尖尖的下颚,吐着白烟一般迷蒙的气息。“当然!不过,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于他口气里的认真。当那些话被逻辑转化为更有力的说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牧场的事这么多、这么忙!你……”曲珞江俯下头,双唇轻轻呵着他半温凉的手。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的粉腮贴着他的手,温柔地开口:“你根本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对你,我永远都是认认真真的。”他转回头,朝前头挥了一鞭,畜儿开始沿着小径迈开步伐,向前头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驰。
  旷野无垠无际,千株万株的松枝同时直指着天空,那晶莹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飞了起来,跟着马车的速度;有些以强悍的姿态紧抓着树干,有些则纤细地依附着枝桠,一朵接着一朵,目不暇给地跟着他们。
  “好……”珞江屏息以待,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美丽。
  “好美,是不是?”
  她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环着他恬静地笑起来。“嗯,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花。”
  狄无谦停住手,马儿放缓了速度,他仍旧呆凝着她,一会儿才开口。
  “我也有幸,瞧见了我见过最美丽的花。”
  “别取笑我了。”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抹嫣红覆上了脸,曲珞江笑得娇柔又欢喜。
  “你总是不相信自己。”他叹了口气。“珞江,你真的很美。”
  “来吧!就这样,我替你上幅画儿。”他停下来,扶她下车,又从车里头拖出一个箱子。曲珞江凑上前去,看箱子里头是叠厚厚的宣纸,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笔砚。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旧,只是眼眸望着他的同时,淡淡的笑意掺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为你只会画男人的画像儿。”
  他在纸上勾勒了许久,才搁下笔,凝瞅着她,笑容吻过她的心。
  “我会画的东西才多着呢!将来有机会,一一印证给你看!”
  “一点都不害臊!”她点了他鼻尖一下,偎进他怀里。
  “冷吗?”
  “有点儿。”她环着他的手臂。“这两天没在堡内,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这儿,要真有急事,他会来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谦,你总是一个人,连雪阳都不亲吗?”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
  “总有个理由吧!”
  “我宁愿你多喜欢我一些,而不是净在那儿挖掘我。”他咕哝一声,拉开她的衣襟。新生的胡渣扎进她柔软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娇笑连连。
  “为什么?”
  他抬起头,突然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准备放弃了?”
  曲珞江抿着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皱的眉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你已经在逼我了。”
  “谦!”
  他点住她的唇,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有跟你生气,只是提起雪阳,总会让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你的……妻子?”提到那个称谓,曲珞江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无谦坠入那黝黯的记忆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们的说法,我从没承认过这桩姻缘,那是由我爹和长老们决议下的婚事。”
  “但你还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个字掺着许多忿怒。他抖开披风,将自己和曲珞江紧紧围住后才说:“那年因我爹的经营不善,为了解救牧场的财务危机,我必须扛起这个责任。狄家要是悔婚,别说牧场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脚。我们禁不起这种羞辱,永家也负不起难堪,他们是让女儿送着大批钱财来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风光,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宝的心态,我不过是个生财工具。”
  “唯一让我宽心的,是这些年我投注在这片大地上的心血并没有白费。这四个富庶的牧场,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乐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气,充满了骄傲。
  她诧异地听着,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的骄傲,怎么背负得下这些东西?”她幽幽地说。
  狄无谦颤动了一下,眼底因感动而浮起泪光一般的温柔。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曲珞江,这样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会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执事者,背后都有太多的压力。”
  “她不好吗?”她低声问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坏,岂是一句不好便可带过的?”他嘲讽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个性,怎么没把她给丢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实践这个行动,但她是我的妻子,总不能做得太过火,不是吗?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阳,然后这一切,都已结束了。”狄无谦耸耸肩。曲珞江看得出来,他竭力要淡化这件事留给他的影响,但他做得并不成功。
  这或许是他宁愿选择孤独的原因。那两年的婚姻,一定带给他不少痛苦的回忆。
  “你对自己很苛,这一点跟我不太相像。”
  “你?难道你不是这样过日子?”
  “至少,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她轻柔地开口。
  “胡说!”他摊开她伤痕斑斑的手。“看看这些,你难道不晓得,看在我眼里有多心疼!”
  “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顺顺,不受点苦、不受点伤?”每每提到过去,她总是有些不自在。谎言、欺骗,她永远不知道,狄无谦得知这些后,对她会有什么感觉,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做这些事了。”
  她茫茫然听着他的声音认真说道,突然整个人埋进他怀中;不要想那些不快乐的事,至少现在她不该想,也不能想!
  只要这样就好了,贴着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爱自己的,这样就够了。
  “我……呃……送东西来。”放下他平日换洗的衣裳,曲珞江瞅着他,静静地笑着。
  “过来。”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扰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来的拥抱给怔住。
  “是不是待会儿的长老会议让你心烦?”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疯!”他点点头,声音充满恼怒:“要不是长老护着她,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就可怜如霞,老认不清这点,脾气又好,事事都顺着她!”
  “她还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涩地开口。
  狄无谦愠怒地点点头。“我已经不止一次说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们简直是为难!”
  “等我娶了你,他们该知难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无谦溺爱地亲亲她。
  对,知难而退;虽然她认真地要嫁他,但横在眼前的难题,却不是知难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师父,她突然笑不出来,不想让师父失望,更不想狄无谦伤心。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紧紧贴向他。不愿他看穿她眉宇间的愁,就这样让他一厢情愿的幸福着吧!欺骗是一时的,终有一天,她会解释这一切的。
  一会儿,狄无谦将她带上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别说话,就这样躺一会儿。”
  “谦!”
  “才分开一晚上,我就开始想你了。”他温柔地开口。
  一句话足以证明太多,也让她的心里更加沉重。她已经不想当那个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让她想把那些包袱丢去。
  爱——便是最重的那个包袱;也因为这样,她已经负荷不起师父的期许。
  但……她也不想让养育她多年的师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门外怯怯地喊着。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却被狄无谦抱住。
  “什么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几位长老,请你开会去。”小南忧虑地回答。
  “有特别的事情值得她这么劳师动众?”狄无谦脸色顿时绷了起来。
  “小南,你去回覆他们,要开会,把时间延后敲定,眼前我没空。”
  感觉怀里的她有些不对劲,狄无谦疑问地扳过她。
  “想什么?”
  她摇头,沉默着把狄无谦的头发解开;接着,珞江也把自己的头发解开,顺势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发,就这么顺了顺,仔细编结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覆着她的脸颊,轻柔地问。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编著辫子。
  “做这辈子的结发夫妻。”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又加了一句。
  狄无谦的呼吸梗在喉咙间。他为她的柔媚而倾倒,他抬起她的下颚,想看进她灵魂的深处,究竟还有多少他没见过的美丽?
  那眼眸里的表情似曾相识,有惊艳,也有些震愕,还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确定她见过狄无谦这样的神情,但一时间,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不愿意?”
  等了等,他却一直没有说话。
  “好不好?”她沉静地问,心里却开始懊恼。她释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变化,只要见到他,她就会忘了冷静自制,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大步冲去。
  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狄无谦,心底已有准备面对即将而来的难堪。
  结果他没有颔首或摇头,只是温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两人发间游移的一双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天分,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你想学什么?”她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忘了那分尴尬。
  “编辫子。”
  “编辫……”她又是一怔,然后,眼泪快速地涌上她的眼。
  “你这个狄家堡的堡主,学这女人家的玩意儿做什么?”她问,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头捏着那编了一半的麻花辫儿,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错了。
  狄无谦低下头,吻开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绷紧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不止这一辈子,来生,我要替咱们一道结发!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跟你生生世世。”
  “无谦……无谦……”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叹息再叹息。她想,他永远不会了解,这些话对她的意义!
  那个“总有一天”,却发生在两天后,从狄无谦交给她一个盒子开始。
  “一会儿你替我转交给如霞,她知道这该放在哪儿。”
  “呃……”
  “这东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别弄丢了。”
  “呃?”她瞪着他,隐隐猜得出来这大概是什么东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着锦盒。
  “好奇吗?这是七采石。”他微微一笑。“珞江。”
  “呃……没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她抬起头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着盒子的举止失态了,可是她忍不住。
  这是七采石啊?多少人急欲得之却施不上手,而现在它就在掌心里,只等狄无谦离开,它就独自与她为伍了。十多年熬过的长长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终。
  见曲珞江仍瞪着盒子不吭声,狄无谦被她那股傻样给逗笑了。
  “七采石没有你想像的这么了不起,它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治愈天底下各类奇毒。”
  她错愕地望着他。“如果只能疗百毒,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抢它?”
  “你怎么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个人都想得到它?”狄无谦狐疑地问。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进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栈落脚,听那店伙计说起来的,说这石子……
  “这石子怎么样?”
  她吞吞口水,还是挥不开心里流窜的兴奋:“说这石子是天上来的,谁得到它,谁就能取代狄家,成为天下巨富!”
  狄无谦瞪着她半晌,忽然爆出笑声。
  “我说错了?”对他的反应,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无谦仍停不住笑声,边笑边摇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费尽心思要这颗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外人对那七采石真正的说法!”
  “你觉得很好笑?”
  “不,我只觉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为只要拥有一颗石子,就能变成有钱人?”
  “当然不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就像狄无谦说的那些愚蠢人。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她对七采石的心态,何尝不是跟那些人一样?
  “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采石就能拥有一切,今天我就不会跟长老们闹得这么难看了。”
  “这么说是没错,但外人的想法里……”
  他轻柔地捧住她的脸,笑着亲亲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这么多?”
  她点点头,几乎是以一种苦涩不堪的心情捏住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么自己呢?
  曲珞江凝视他的眼睛,这么深邃、这么遥远,她突然有种想坦白一切的冲动!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师父,他会相信这锦盒里只是个被过分流传夸饰的石子吗?
  不!他们绝不会相信的!曲珞江心脏抽紧。师父是如此顽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头,他们怎么会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这石子如果丢了,对狄家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她努力地把语气装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么。
  “当然不!”狄无谦失笑。“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征,百年来如此,狄家未崛起时有它,狄家发达时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论它在外人眼中的价值怎样,这是上一代亲传下来的,倘若弄丢了,怎么跟宗亲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内防守不严,传出去多少对狄家有伤害。”
  她愣愣地听着那些话,一时间心绪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倒是狄无谦收住笑。
  “珞江……”
  “嗯。”她慌乱地抬起头。
  “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她胡乱的点点头,无心研究他那复杂的口气。
  “嗯。”狄无谦笑了,气息轻柔地呵着她因挣扎而不安的脸颊。
  “我去会议厅了,过两天,咱们再见面。”
  分开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连结,曲珞江看着他,不懂为什么心会没来由地抽痛着……是这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紧吗?还是疼怜他又要去面对那些打压人的责任?
  “你……你会好好的吗?”
  “只是去开个会,别担心。”他失笑,低头亲吻她忧心的唇。
  “好。”她点点头,漾着笑,沉重地送他到门口。
  冷风抚着发烫的脸颊,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时,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对狄无谦的吩咐,她终究失职了;未曾把盒子交给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装束已换成简便的牧场工作服,入夜后,往松林那条路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无人看守;只要狄无谦还在会议厅面对那些长老,这段时间,够她从容逃进东方那个繁华市镇,等她到了京里,再搭几日船……
  马鞍上回头,曲珞江看着暮色深远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点点复苏,和她的所作所为交战。
  如果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内心煎熬着,伸出手扭住缰绳,下意识抱住锦盒。
  “不!”曲珞江咬牙。苍茫的冷风中,大喊一声后,快速拍鞭,发狠似的催着马,急促地朝那条松林大道奔去。
  对不起,无谦,真的对不起!等我回来,这一切我都会解释清楚。等我!无谦,请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期望狂风能将她两颊的泪水给拂干。朝霞阁内,颖儿整个身子蹲下来,握着抹布仔细擦着茶几底部的每一寸。
  “颖儿。”
  听到那声音,颖儿抬起脸,整个头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来,顾不得先护着头,她慌张地起身站好。“姜夫人好。”
  “要你帮忙清理这儿,辛苦了。哟!”姜幼玉食指抚过茶几面。“这块小地方也弄得这么干净,你真花心思呀!”
  “这没有什么,夫人……您……您要做什么?”颖儿难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后,她丢开抹布,整个人惊吓得朝后移去。
  下一秒,她连话都说不全了。颖儿只是瞪大了双眼,似乎不太确信那把刀尖就这样快狠准地插在自己的心窝上;她朝前一扑,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里残留着凶手的脸,然后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点手段,难以激起无谦对那丫头的恨。为了如霞,只好牺牲你了。”姜幼玉扳开她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将荷包随意扔置地上。
  “我想,这样子就足以让无谦改变心意了。”她喃喃自语。
  她注定是要稳稳留在狄家堡一辈子的。她是狄啸天的女人,不论为妻为妾,谁都不能动她分毫;长老们的支持对她来说还不够,她要完全巩固自己的权力。
  “阿姨,你有没有瞧见珞江,谦哥说她会把七采……”边走边说走进来的玉如霞睁大双眼,看着血泊中的颖儿,惊恐地覆住了嘴。
  “颖儿!”她尖叫着去扶住丫环,颖儿软绵绵地倒着她怀里,动也不动。
  “人是珞江杀的。”无视这般血腥的场景,姜幼玉忽而起来接下她的话。
  “但……”她瞪着姜幼玉渐渐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杀的,你要这样对每个人说,包括狄无谦,知道吗,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别搞砸我的计划。”姜幼玉笑着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几乎掐进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头,遮去视线里呼吸已断的颖儿,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蝎的笑靥。不!这只是个恶梦,天大的恶梦!
  “你跟我在同条船上,你不得不说,如霞,你不得不帮我!”姜幼玉摇得她昏天暗地。“听到没有?”
  她抬起头瞪着姜幼玉,一双眸子落下斗大的泪来,她忘了说什么,也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方森冷石桌围坐了一群年老的长者,长桌彼端,预留了一个位置。当狄无谦把门推开时,他们全都抬起头,陪立在一旁说话的房总管收住了口,对他微微点头,然后才从容地走到一边去。
  面对此情此景,狄无谦有说不出的恼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决定的婚事,当傀儡的滋味和代价,至今他心底仍有余怒。
  这些长老里,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余全是他母亲娘家的堂兄表弟。狄无谦大清楚这些人存在的意义;权势令人腐败,这群人泰半都是这样。挟着长者尊荣,对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满足他们心里的权力欲。
  “无谦,坐下。”最年长的狄傲然拈拈胡须,威严地说道。
  “主题是什么?”他开门见山,也不跟他们啰嗦。
  “听说你带着一个小丫头,离开牧场两天。”另一位狄家长老水云生等不及,首先发难。
  他突然明白他们的目的。这些人全是冲着曲珞江而来的,而积极促成这场批判大会的,除了姜幼玉,还会有谁?
  愚蠢!狄无谦满脑子只有这句话可以形容这场会议。他瞟过会场,不见要找的女人,心里才想起来,长老会议,女人是不被允许参与的。
  “水长老听谁说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会议,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这女人的春秋大梦。
  房总管抬起头,狄无谦不再说什么。他心底清楚,被拖进这场是非,房总管有多么无奈。
  “房总管,你说!”水云生命令。
  “这场会议的目标并不是房总管,何必多此一举呢?”狄无谦坦然说道,众长老诧异地各自对望。
  “你是狄家的执事者,我们并没有权力限制你该做什么。只是你应该清楚你的身分地位,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当。”狄傲然清清喉咙,不急不缓地开口。
  妥当?什么叫妥当?狄无谦陡然冒起怒气。每回提狄家堡的责任,率先牺牲的总是他这个——身分、地位都了不起的执事者。当他们为了满足自我私欲,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场利益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叫“妥当”?
  他心里连连冷笑,表面上却默不作声。
  “无谦,你是糊涂还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长老庆倚令说,语气全是火药味。
  “我知道,但这一切跟珞江无关。”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闪。
  “是的。”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还有她进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么你打算收这个珞江当二房吗?”水云生憋着怒气开口。
  “想都别想,她只有一个身分,就是狄家的当家夫人。”
  所有人皆错愕地忘了反应,只有房总管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于心。
  “胡闹!简直胡闹!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不成!看看无尘,虽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亲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们狄家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大江南北多少名门闺秀等着让你挑、让你拣,谁晓得你居然这么不成材,想娶个奴才!”水云生大拍桌子骂出声。
  “那又怎么样?”狄无谦嗓音一贯冷淡平稳。长久以来,他就痛恨这种势利的比较态度。过去,为了挽救财务岌岌可危的牧场,他没理由,也没权利反对;现在的他,再也不让自己被人摆布,这一次说什么他都要保护自己和珞江。
  “为狄家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我的妻子,八年前你们替我决定过一次,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忿怒的水云生还想说些什么,狄傲然开了口,口气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为那场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决定置狄家的面子于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顾面子,早用金银珠宝把这些老家伙扔出狄家去!狄无谦显然也冒火了。“没错!”他低吼:“我就是这个意思!”
  “岂有此理!”庆倚令震怒无比。
  “要不你们,就废了我这个堡主。”他不忌讳与他们撕破脸,一句话便堵了所有人的嘴。众长老全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显然狄无谦的反应超乎他们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们逼走了我大哥,因为他一来庶出,二来大娘家世不好,为的是什么?血统不纯,哼!两年后你们让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于面子,你们要我休掉她。就算是个奴才,也不该这样被对待,然后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们又为了面子,没有解释,给永家一笔钱了事。我忍,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敬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抬出堡主这位置来吓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们又开始用面子来压我,也许当我脱离堡主这个身分,那时才能跟珞江‘门当户对’吧!”
  大厅里气氛死寂,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就连水云生也收了性子,脸色灰白地坐下来。
  狄傲然紧闭双唇;要狄无谦离开狄家,那是万万不能的事。狄家血统一脉单传,他们还是不承认狄无尘的身分,更别说他人还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能回来接掌,眼下除了狄无谦,家族里根本没人能扛起这繁复又庞大的责任。
  狄傲然很清楚这位侄儿的硬脾气,敢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备而来。
  “房叔!”狄无谦头也不抬,寒着脸叫唤房总管。
  “少主。”
  “回头把狄家所有帐列成清册,交给长老们。”
  房总管没说话,低声应是。
  “慢着。”狄傲然颓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他站起身,欲朝门口走去。
  “如果那个叫珞江的丫头,是为七采石而来呢?”水云生尖锐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狄无谦再也忍不下这火气,他冷冷地扫过众人一眼。“我说过了,这纯粹是狄家内部的事,不要把她扯进来,我也不想听到任何中伤她的话!”
  庆倚令忿怒地直喘。“你被她迷昏了,你完全被那个小妖精迷昏了!”
  狄无谦扫了他一眼,庆倚令随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给吓得噤声。
  恨恨地别过脸,庆倚令心里充满了对他掌握无力的忿恨。“我是为你着想。”
  “你们为我想得未免太多太多了。”狄无谦嘲讽地说。
  “无谦,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们也不能说什么,但至少你先把一个人的话听完。空穴来风的事,我们是不会说的,幼玉——”狄傲然扬声命令,大门应声而开。姜幼玉走进来,轻轻对每个人福了一福。
  就像过去的经验,每个人的立场仍不偏向他。狄无谦坐下来,眼神仍一般坚定,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说。
  在狄无谦的注视下叙说曲珞江,需要极大的勇气,但姜幼玉已经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颖儿抓出的几道血痕犹新,还有她来不及拭净的手指,残留着曲珞江信笺的灰烬。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头。
  活着必有活着的理由,颖儿死去的代价不能白付,她必须把筹码压在这一局,只要能捱过这关,将来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一定会更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五章

  “你最近有心事?”
  狄无谦从成堆的书册中回过神,问话的杨炎头也不抬地擦拭着大刀。
  “没有。”他淡淡地答道,无心翻过一页书。
  “有话就直说,能解决的,做兄弟的尽量帮忙。”
  “你只要别开口,就算帮我的忙了。”
  “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能小声点吗?”狄无谦合上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杨炎耸耸肩站了起来,满意地看着手中发亮的大刀。
  “牧场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狄无谦支着下颚,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无可奈何。
  “因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杨炎呵呵一笑:“只是前些日子,颖儿丫头突然跑来拿一些外敷的金创药,你说奇不奇怪?一个闺女儿,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看她好端端的,没伤也没痛的。”
  狄无谦皱起眉。颖儿随侍在玉如霞身边,按理说是不会碰牧场、牲畜那些事,若说是玉如霞要接触,那更不可能。几天前他还见过她,看起来也好好的。
  “颖儿没有说要干什么吗?”
  “颖儿丫头跟我那刁钻的闺女是一个模样,没事一张小嘴又哄又骗的,拐得老子晕陶陶的;等到要问起来,人早回朝霞阁去了。”说到这里,杨炎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还想继续问这件事,但门外那名捧着托盘的素衣女子,攫取了他全副的注意。
  杨炎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曲珞江盘上冒着香气的羹汤,喜孜孜地坐了下来。
  “是啥好吃的,小丫头?”
  曲珞江走进厅里,替两人奉上羹汤。这其间,狄无谦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只是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两天了,这两天以来,他们俩像个孩子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谁都避着谁,谁也都不愿去面对谁。
  曲珞江仍是闭紧双唇,漠视那炽人的视线,迳自收好盘子,准备走出去。
  “嘿!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受伤的小丫头嘛!”杨炎叫住她,端起碗,也不怕烫,唏哩哗啦就吞了一大口,还直嚷着好香好香。
  “才几个月没见,你伤完全好了,人也变漂亮了。”他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两句。
  “是的。那日承蒙杨大夫相救,珞江在这儿谢过。”狄家堡内上上下下全都知道杨炎粗线条的个性,也没人会去特别在意他的玩笑话。可是当她被迫必须留在狄无谦的视线内,曲珞江气闷不已。她捏紧茶盘,礼貌转过身福了一福,心里却对这个老粗厌烦透顶。
  “别忙别忙!你要谢,谢他就够了,整晚看护你的是他,替你上药更衣的也是他,别谢我,千万别谢我!”杨炎忙不迭地摇摇手,又指指狄无谦。
  “杨炎!”警觉杨炎说了什么,狄无谦提高音量,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待曲珞江完全接收那番话的意思之后,她睁大眼,霍然转向狄无谦。
  “什么事?”吃完羹汤,杨炎满足地拍拍肚子,不知道自己的有口无心已闯了大祸。
  “没事,你不是想试骑‘墨蹄’吗?先去马房,我随后就到。”
  听到那匹骏马的名字,杨炎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他跨开步伐,临走前没忘对曲珞江呵呵一笑。
  “杨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全身绷得死死的,怒气一触即发。
  他抿着唇,不发一语,目光静静地盯着她。
  “真是你替我更衣的?”
  他点头。“那是事实,你没必要生气。”
  一句“事实”,比什么解释都还来得铿锵有力。被欺瞒这么久,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曲珞江手一扬,结结实实掴了他一个耳光。
  原以为他会捏碎她的腕骨,依他的个性,是不会再姑息她了,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狄无谦好像早料到她的反应,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任脸颊上的痛楚如火般蔓延开。
  “气消了吗?”他问。
  “不要以为奴才就不是个人。”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颤抖地开口。
  “要是我真把你当个奴才,就不会这么纵容你了。”
  “是吗?那么奴才真的是感激不尽。”她冷嘲一笑。
  “你还要我怎么样?跟你赔罪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接受,何必多此一举?”
  她仍是那怒极反笑的轻蔑神情。
  “打了我,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忤逆?”
  走到门槛的她闻言回头,表情还是一样僵硬。
  “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为我的行为痛哭流涕。”她大步离去,一点都没注意到门外几个下人全为方才那一幕震惊不已。
  厅里的狄无谦,仍是那般木然地站着,最后的那一句话所引出来的颓丧渐次盖过了一切。他知道,这一次不再是躲迷藏的游戏,珞江……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当天晚上,一名叫颖儿的侍女冷着脸过来叫人,曲珞江被请进朝霞阁,里头还有一位她认得的女孩——那位替她换被褥的小南。
  “可知姜夫人找我何事?”她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感觉。
  小南摇摇头,同样不解姜夫人找她有何事。
  颖儿则有些阴恻地盯着曲珞江。
  “有特别的事吗?”曲珞江忍着那没有善意的目光,转向颖儿。
  “怎么?心虚了?”颖儿冷冷一笑。“你也会害怕?”
  “到底是什么事?”小南夹在对峙的两人间,充满不安。
  “狄家堡向来纪律严明,可不许有丫头勾引主子的事发生。”
  “颖儿,你在说什么?”小南脸色变了,她看看曲珞江,语气已有警告。
  “小南,你就是太善良,才容易上别人的当。咱们是好姊妹,难道还会诓你不成?”
  “但没证没据,你怎么可以随便给珞江按上这个……”
  “算了,小南。”
  “珞江,你别介意……”
  “她怎么会介意,人家还等着当个现成的少奶奶做呢!”
  “你说什么?”
  曲珞江眼神闪了闪,对颖儿的口气低柔得听不出任何火药味,但不知怎么,颖儿打住了口,整个人背脊凉了一层。
  “我……”
  “什么少奶奶?把话说清楚!”曲珞江一步步逼近,语气已经听不出有多少谦诚。
  “颖儿,你就少说一句。珞江,颖儿不是故意的。”小南忙打圆场。
  “我亲眼看到的!你这个小娼妇,讨好小小姐,故意勾引堡主,你不知羞耻,坏我们丫头的名声!”颖儿躲在小南背后,索性高声骂了出来。
  “够了!”不怒自威的声音自内室传了出来。曲珞江转向被几个丫头挽扶出来的中年美妇,对此行目的至少有了初步了解。
  “除了珞江,统统都下去。小南,你在外头候着。”姜幼玉下达了命令,颖儿得意洋洋地睨了曲珞江一眼,扬长而去。
  堡内多数的丫头,都是由姜幼玉训练挑选出来;对这位阴冷貌美的姜夫人,曲珞江略有耳闻。由于她是由外边牧场调来,所以并没有直接面对姜幼玉的机会。
  “你就是珞江?”她有种风韵,很美,声音里却也有种教人受不了的跋扈和尖锐。
  “这是五十两银子,拿了钱就走人,我不会为难你。”姜幼玉自袖中丢出一包东西,盯着她的反应,好决定下步棋该怎么走。
  而曲珞江只是瞄过那袋钱一眼,又抬眼看着姜幼玉。
  很直接,也很侮蔑。这个姜幼玉和玉如霞完全没点相似之处,光是说话的语气,就天差地别,曲珞江心里泛起一阵冷笑。用钱打发她?不!她要的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
  “奴婢不懂夫人的意思。”
  这个叫“珞江”的丫头,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光看那对棱棱角角的眸子,就知道是个倔脾气,杨炎被误打的事,她略有耳闻。姜幼玉收起了轻忽之心,开始更精锐地打量她。
  “咱们无谦的身分地位,我想你很清楚,珞江。”
  跟她提这个做什么?她跟狄无谦又不会有任何交集。
  “我在跟你说话!”对她的无动于衷,姜幼玉突然怒不可遏。
  “奴婢听到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好疑问的?”
  “奴婢对堡主,从来没有非分之想。”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想起曾经身无寸缕地躺在他怀里,曲珞江突然也恼怒了。就凭那样,她对狄无谦恨不得杀之为快,这女人竟蠢得想防她?
  简直没大脑!
  “你好大胆!”
  “奴婢自认理直气壮,既没有做错事,珞江也不会离开狄家。”
  “你敢违背我的话?”姜幼玉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曲珞江无视她的嗔怒。这女人完全找错对象了,她是软硬都不吃,跟她硬着来,也只是自讨苦吃。
  “奴婢不敢,若非堡主亲自下命令,珞江是不会离开狄家的。奴婢有事忙,请容告退。”
  “慢着!”姜幼玉怒喝。曲珞江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珞江,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不简单,我低估你了。但你听好,无论如何,无谦都会娶如霞,到时候,你连妾的地位都别想要有,我会折磨你的。”
  这番赤裸裸的恐吓激怒她了。
  “如果姜夫人没事,珞江告退了。”曲珞江绷紧身子,冷冷地开口。
  她是不会被这女人的三言两语打垮的,高傲地昂起头,曲珞江尊贵地踏出房间。
  门外,小南惶恐地望着她,却被一声怒吼喊进门去。
  “小南,你的父亲还编制在矿区吗?”
  “是的。”小南抬起头,不安而且畏惧。
  “你父亲也有一些年纪了,待在那个地方,倒也辛苦了。”姜幼玉盯着她,不同前一分钟前对曲珞江的恼恨,她笑得轻柔而热切。
  “夫人……”
  她站起身,走到小南身边。“我也不是不想帮你父亲,只是你也晓得,无谦对我总是有那么些误解在,当然,也就没什么权力说话了。”
  “夫人希望小南怎么做?”
  她轻轻一笑,眼底闪着奇异的光芒。“你很聪明,模样也不差。我倒好奇,这些年来,无谦怎么没动念头收了你当二房?”
  “小南不敢奢求,堡主……堡主也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姜幼玉冷不防掴了她一巴掌,表情一瞬间狰狞恐怖,仿佛要把在曲珞江那儿的火气全发泄到她身上。“男人全是贱骨头!他们想什么,我心里全都清楚,你以为他有多清高?我告诉你,小南,那是你不配,也不合他的胃口!”
  此刻小南只希望有曲珞江那般的高傲,但她不敢。她不比曲珞江,她的根扎在这里,姜幼玉她得罪不起,她更没勇气把狄无谦当靠山;她怕一个弄不好,到时只会多连累她的家人。
  她默默垂泪,呆立一旁不敢多言。
  “哼!我花了这么多年,就是要把如霞推上那个位置,我不会让那小贱货得逞的!小南,你最好也弄清楚这点!”
  “奴才知道。”
  “那最好。从现在起,你好好替我看着那丫头,她和无谦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遗漏,懂了吗?”
  “知道。”小南擦掉泪,畏惧地离开了。
  良久,姜幼玉只是凝视着门口。在她掌心,紧紧捏着玉如霞交给她的那枚荷包。
  让她不高兴的事,她都会想办法铲除。六年前,那位永家小姐就是惹恼了她,她才会动手下杀机。
  她把握紧的拳头在下颚间收了又开、开了又收,眼底浮现着怨毒。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人敢让她不开心,这个珞江……带种!
  凡是意图靠近狄无谦的女人,她都不会让她们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注定是要留在狄家一辈子。计划了这么多年,傻子才会让梦想落空!
  能嫁狄无谦的,只有玉如霞;最后的赢家,绝对不会是那名丫头!
  栖枫山,夹杂着大量水气的瀑布依势奔腾而下,巫青宇负着手,静静凝视着那冒着雾气的白色长缎。
  直至那掏心挖肺的咳嗽声起,他俐落地转过身,快速走向石室阴暗角落的老人。
  血块在昏沉的视野中只是一团暧昧不清的黑,巫青宇的眼神沉了沉。从他回山后,甄铭的旧疾日复一日地严重。
  珞江,你会回来吗?
  “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不碍事!”甄铭摇摇头。痛苦的咳声中,又呕了一口鲜血。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开口?如果现在告诉她,也许还来得及让她见你最后一面。”
  “不准你这么做!”甄铭撑起身子,扭住巫青宇又是一阵咳。“就算我死了,也不准你这么做!她有比……有比见我这老头子还重要的事,她要拿到七采石,她必须拿回曲家……那是她的命运,谁都不能……不能改变!”
  鲜血喷溅在石桌上,巫青宇凝视着那点点血花。他抬眼,目光里有深深的疲倦。
  “是她的命运?还是师父加诸在她身上的包袱?”淡漠的声音,从不曾掺着如此的疲累。
  老人一掌脆生生地击在巫青宇的肩上,后者无视于发麻的胛骨,定定望着甄铭。
  “打我并不能解决你对珞江所做的一切。”
  “你……敢说我的……不是!”甄铭向来冰雪不侵的脸上浮起怒意。抱曲珞江入山的那年,巫青宇跟着他已经两年;那年巫青宇七岁,稚嫩的年纪、饱含世故的沧桑和冷漠。
  他们三人隐避在栖枫山十六年,练功干活的时间多于交谈的时间。甄铭一直很清楚,巫青宇对曲珞江的爱绝不会少于他付出的,但同时他也明白要不是还有个师父头衔可以镇住巫青宇,他计划的一切都可能会落空。
  “我做的……咳!一切都是为她好!咳!”
  “要她这么活着,也是为她好?”
  “至少好过她娘的下场!”
  最后那一句让巫青宇安静下来。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他可以体会那种滋味——悲惨。
  “她的身世,你难道要永远瞒她?”
  “有些事,不知道会比知道的好。”甄铭别过脸,颤抖着拭去唇角的血迹。
  不知道会比知道的好?巫青宇僵硬地移动脚步,仰着脸注视着那顶上盘旋的云气,这个答案是绝对的吗?
  对某些人,也许吧!曲珞江的个性适合这样,但对于某些人……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不免又想起狄家堡那一男二女之间逐渐明白的情愫。
  这段感情已经明朗化了吗?狄无谦选择了谁?而伤得最深的,又会是谁?
  不知道,真的比知道来得好吗?
  入冬后的北方更冷了,坐在阶上的曲珞江把头埋进身子里,寒意随着风钻进她每个毛孔里。她下意识搓着发冷的肩,拉紧了衣服。
  对姜幼玉,她心里的忿怒仍似火熊熊烧着。那女人不可一世的傲慢,令她恼怒无比!
  姜幼玉凭什么?狄无谦是囊中物,唾手可得吗?曲珞江替自己不平,更替狄无谦愤慨!
  “会着凉的。”思悒间,一个声音闷闷地在她头上响起。
  他不懂为什么还要这样死心塌地?对她的顽固,他应该是无话可说了。
  她倏然抬起头,眼眸有些惊愕!是他?真是他?怎么她才想着他,他就来了?
  “怎么……这么巧?”她喃喃问道。
  那双看她的眼神虽奇异,却好似褪尽过去他熟知的冷淡包装。不经意地,狄无谦想起那个如真似幻的吻……
  “刚回堡内,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他低声说着,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你呢?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在想你……我满脑子都是你……她看着他的眼眉,不甚专注地在心里回答。
  就像师兄那晚见她;她盯着师兄,却不由自主地想到狄无谦,心里满满只装得下狄无谦。
  “珞江。”
  诚实面对自己吧!你是牵挂他、在乎他的。为什么不承认?曲珞江,连他都能坦然面对自己,为什么你就没勇气去爱?
  “珞江。”
  她没回答,或者,她是不打算原谅他了。狄无谦褪下外衣,披上她的肩。“回去休息吧!”
  脚步声轻轻擦着石板,珞江愣愣地看着他。那背影随着他褪开的外衣,只剩柔嫩易伤的稚羽,寒风中孤冷无依。
  她倚着栏杆撑起身子,护着他披上的外衣,水气突然刺痛她的瞳孔。
  “等等!”
  曲珞江朝他走近一步,姜幼玉恶毒的诅咒突然冒出来——
  我会折磨你的!我会折磨你的……
  很快地,她挥去那些话。她不怕,一点儿都不怕,她想狄无谦也不会怕,曲珞江恍惚微笑着,她不稀罕狄夫人那个头衔。在她确定她的心以后,剩下来唯一在乎的,就是狄无谦的感情了;只是,他给不给?
  她想他是给的……那一夜,拒绝接受的人,选择先离开的人,不是她吗?
  曲珞江加快脚步,丢开了丫头不得任意在堡内奔跑的规矩,展开双臂,朝他飞快地扑去。
  “珞江!”狄无谦震愕,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应对。
  她飞进他怀里,硬拖抱着他和自己转了几圈。曲珞江努力的,只是想拥住他庞大的身躯,她的心此刻是如此强健,壮硕得有如他的臂膀。
  爱他的心像蝶儿破茧飞出。
  终于,她愿意坦承了。那些在旁人面前哭不出的眼泪和情愫,全都为他而冷封。她长久以来的寂寞,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身下,她的躯体和他之间,是那样的契合;在这世间,任谁都不能拆散他们。
  玉如霞不能,姜幼玉也不能,就连师父和师兄要反对,都不能。
  更何况那想要她和樊家配成双的曲承恩。
  这一次,她坚决地抛开了七采石的问题。
  “我爱你。”她轻轻呢喃,含着领悟的泪,绝美地微笑着。
  他似乎大受震撼。“珞江……”
  “我想爱你,我要爱你,无谦,你听到了吗?这个念头,再也不会困扰我了……”
  清晨时分,天色还未完全亮开,曲珞江眨眨眼,在无谦的怀中苏醒。
  不若往常,没有轻软舒服的枕裳包围着她。曲珞江倾听着无谦的心跳声,那样平稳规律地跃动着,一次一次,都会牵动她的心。
  脸颊下的温度依旧烧暖;她合上双眼,微微仰起头,鼻端蹭着他的喉结,而后,唇边抿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这样肌肤相贴的感觉真好,她想,轻轻又摩挲了他一下下。
  “还好吗?”无谦的声音沙哑的自上头传来。早在她仰起头时,他就醒来了,只是固执得不肯点开这美好的气氛。
  “嗯。”她在他身上轻轻撑起身子,把褪到背上的被子拉上来,裹住他们两个。温暖的帐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亲相爱的世界。
  “瞧!我包住你了。”曲珞江调皮地笑起来,突然松开锦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服不服输?”她爱娇地笑嚷着。
  “胡扯!包住你的应该是我。”没见过她这么娇美的模样,好似化为春水的女子。他低沉地笑出声,忽然扣住她,很快一个翻身,将她置于他身下,然后吻得她七荤八素、娇喘连连。这就是身为一个小女人的幸福吗?被深爱的男人如此宠溺着,曲珞江回应着他,醺醺然地想着。
  “瞧!我包住你了!”他凝着她酡红绝美的脸庞,这一刻,曲珞江娇艳得无法用笔墨形容。
  “服输吗?”他的唇逐次而下,在她胸口停留,声音在沙哑中又多了一分性感。
  “不服、不服!人家我才不服!”她撒娇地轻喊着,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
  狄无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紧扣住她,声音有些痛苦:“别这么乱动,你在诱惑我吗?”
  她当然知道让他如此难过的主因;他们之间赤裸裸地相贴着,他的变化,曲珞江一清二楚。
  她立刻推他起身,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他皱皱鼻子。“人家哪有!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怪我诱惑你!说这话也不害臊!”
  狄无谦呵呵一笑,撑起手肘,握住她的一片垂发,而后托着下颚,目光深情爱恋地瞅她。
  “你……你不觉得,你这样瞧我,才是诱惑我的那个人。”这种目光令她心跳加速。曲珞江佯怒地戳戳他的胸口,红着脸抱怨。
  那呵呵的笑声忽然转变成大笑,狄无谦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要不是顾及到她一半的娇躯还在他身下,狄无谦会笑到撑不住自己。
  “不要这样啦!就算诱惑你又怎么样?谁说我不可以?”她红着脸,抡起拳头轻捶着他。
  那忸怩不依的样子映入狄无谦眼里,令他的笑声更放肆。咧开嘴的同时,他搂住她的腰,将她拖回。
  “既然这样,我怎么好辜负娘子的期望?”握着她的拳头,狄无谦褪下平日不苟言笑的面具。
  “第一次见你这样开心!”
  “我也是第一回,看你笑得这么真实!”
  曲珞江忽然微笑起来。
  不知何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已经左右了他的心情,任何细微的小动作和小情绪,他都舍不得错过、舍不得放开。
  他确信,他是爱上这个女孩了。
  “这回你又笑什么?”自身后紧紧环住她。这种爱人的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他愿意交出所有一切,只为博她动人一笑。
  曲珞江毫不羞怯地贴近他胸前,抓起狄无谦的手臂,再把自己雪白的臂膀平行地搁在他的手臂旁。
  “你是这么强壮黝黑,而我,是这么苍白瘦小……”她恬静地诉说,却被他打断。
  “是白皙娇小。”他温和地截下,的确,她跟他之间的对比是强烈的,但这小小的身子里,却有他所愿意给予的一切。
  把下颚搁在她窄小的肩上,他交握着她的另只手,恍惚地微笑着。
  “我的手,根本握不住你的手臂。如果你现在想捏碎我,一定易如反掌。”她纤纤柔美依次摸索而上,抿嘴一笑。
  “是吗?”躲开那心荡神驰的触摸,他扣住曲珞江的手,搁在她滑腻柔软的小腹上。
  她说错了,也许他的手掌可以轻易捏碎她,但她却不知道,她的爱亦可以轻易研磨他。
  刻意忽视自小腹深处传来的那股骚动,曲珞江笑容加大;望着被他紧握的手,真的很有意思。他们不止在肤色间有差别,连小大都对比得强烈。
  “无谦,这样很不公平的,是不是?”她轻柔地问道。
  “谁说的?”他执起她的手,贴在唇边轻柔地印下一吻。
  “我捉得住你,那就够了。”
  “可……如果你不愿意捉住我呢?”
  “那你会怎么办?”他身子一定,扳住她的脸,认真地望着她。
  曲珞江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定定地凝着他,清亮的瞳孔里又有了她特有的犀利和坚定。
  “我会确定,你是不是真心不想要我。如果我确定,那么,我会离开,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再见你的面。”
  这些话在空气中的着力轻虽轻,却是如此斩钉截铁地说穿了她的心;或者,这是他爱上曲珞江最重要的原因。她是这样俐落干脆,没有一丝丝的妥协和软化;狄无谦一恸,原来不确定的感觉都尘埃落定了,没有一个女子像曲珞江,会让他爱到从心底彻底发疼!
  他不能让她离开他,一想到那种结果,他就受不了。
  “我不许你离开我!”他不敢再想像,只是忽然拥紧了她。低吼出声的语气蛮横地命令着,显然他有些急躁,力量失了控制,身体大力压迫的力量,令曲珞江疼得轻喊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珞江,你很疼吗?”他急忙松开手,改而环住她的腰身,就怕她说的,会永远地走开。
  她摇摇头,极为温柔地凝瞅着他。
  “为什么这么激动?”她问。
  “我不想你走,珞江,我不要你走!”他像个孩子般,无理取闹起来。
  “我不会走!除非,你要我走;除非,你不愿意再抓住我。”她拉下他的头,深情地吻开那微皱的剑眉。
  这一刻,忘了七采石、忘了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的任务、忘了要拿下曲家的坚决,更别提她自小就被定下的长路。
  狄无谦顺势而下,封住她的唇。
  他想她永远也不会懂他对她的心情,他从没有这样患得患失地爱过人。她的爱憎是如此分明,个性是如此傲然,狄无谦温热的大手惯性地覆住她的胸,感觉她的轻轻悸动,他的疼爱更深更切。
  他不会放她离开的,这一生,他都要紧随着她。虽然不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才会看待人世间如此冷漠傲然,但他发誓,从现在起,他只要她快乐。
  “衣服穿好,带你瞧样东西!”
  “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11-01
第四章

  那一晚,在朝霞阁外,他碰上玉如霞,亏得有她,才得以逃过追捕。
  杨炎那柄喂过迷药的刀,让他昏沉睡了两天;要不是另有佳人相助,只怕连曲珞江都保不住他。
  醒转后的他没有跟她道谢,在颖儿虎视眈眈的监视下,他与玉如霞虽同处一室,却刻意保持着每一寸距离。
  没有人提起暴风雨的事,好像彼此之间都有了默契,只有颖儿不了解主人的转变。尽管那一晚她努力要阻止主人做此等荒唐的行为,得到的却是玉如霞的漠视。
  被姜幼玉派来伺候玉如霞数年,颖儿从不曾见她如此固执。她不敢将此事告知姜幼玉,只能暗自祈求让这个陌生人早点离去。
  手臂上的伤缠得过紧,他笨拙地解开衣袖,慢吞吞地换上药。玉如霞看在眼里,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药瓶。
  巫青宇抬起视线,却瞧见一双红肿的眼睛。
  突然,巫青宇知道让曲珞江改变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而玉如霞这几日忧忧郁郁的悲哀,他突然也明白了一些。送曲珞江回曲家的那段日子,他断断续续为她所搜集的资料里,多少都让他知道些狄家堡内部的事。
  只是他不懂,曲珞江怎么会卷入这种难题——
  “你的丫头要是瞧见,会不高兴的。”他淡淡地说道,拿回她手上的瓶子。
  玉如霞脸上僵了一下,随即恼恨地别过脸。颖儿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在朝霞阁里,至少她还是个主子吧!在外头,人人都可以把不高兴随手丢给她,为什么连到了自己房里,都还要这么不自在?
  浮着泪光,她咬咬牙,回过身又把他手中的药瓶拿走。
  “颖儿姑娘不在,你一个人弄不好的。”她的靠近,让巫青宇莫名焦躁起来。他变得心烦无比,却只能忍下。“你没必要这么做。”他又加了一句。
  “就当是……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吧!以后,我们谁都不欠谁。”
  空气凝结,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冻得死死的。巫青宇没再说话,焦躁的心情转化成恶劣。
  该死的伤口!他心底喃喃诅咒。
  “不连累姑娘,在下一会儿便告辞了。”
  她不明所以地摇头。“这两天守卫很严,等明天一早,我再安排你走。”
  “不了,诚如姑娘所言,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不需要了。”巫青宇冷冷一笑,踉跄走到门外。
  那微跛的背影瞧在玉如霞眼底,把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给逼落下来……
  从得知狄无谦的改变后,她的眼泪一直没断过。
  “我总有权利知道,你为什么要进狄家堡吧?”基于对狄家的职责,她僵硬地问着。
  巫青宇不想对她说谎,但也不愿意开口说实话。
  玉如霞背着他,轻轻地摊开袖子里那枚香囊。这是趁他昏睡时,自他掌心里取下的,她没有还狄无谦,一来无法自圆其说,二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发现太过震惊及伤、心了。
  “你认识珞江,是不是?”
  巫青宇不语。
  “是不是?”她追问了一句:“在这里,只有我能证明,你并不是那天晚上的刺客,更不可能在杀伤她之后又潜进川风苑找她……”
  他转身,眼底泄露出一丝野蛮。
  “一个字都别说出去,否则我杀了你!”
  她脸色发白,显然被他吓住了,但随即那心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怨恨。这一生她从没怨过谁,就连事事控制着她的阿姨,玉如霞总是能柔顺地接受;可是曲珞江不同,她真的好怨好怨那个女孩。
  “我说到做到,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动手。”巫青字冷淡地瞥过她。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玉如霞喃喃自语,脸色惨淡。
  “那最好!你最好记住这一点,我会尽一切的力量来维护她的安全,至于我的伤,不劳你再费心,该还的,你都已经还清了。”
  被他话里引出的痛苦,狠狠攫住了玉如霞,这个男人不说太多话,但言语中那分对曲珞江的关爱,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孩何德何能,竟能让两个男人如此相待!
  “我只想知道,你跟珞江是什么关系?”她捏紧荷包,哽咽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得,别找她麻烦。”他转开头,朝门外望去。
  玉如霞被击垮了,她木然地别过脸。
  “当然,我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拉门的声音响起时,她抹掉了滑在脸上的泪。
  “想走,你就走吧!”
  带泪的声音像条铁链,突然紧紧勒住了巫青宇欲离去的脚步;他转过头,见女孩默默地拭着泪。
  终于,他默默地收回脚步,又安静地掩上了门。
  “收留我不是明智之举。”
  “我很清楚,但……谁在乎呢?”她走到竹窗前,轻轻拉开帘钩,将长长的竹帘垂置下来。那眉睫半垂的侧脸在巫青宇眼中,是如此优美如诗,却带着几许哀愁。
  这样的女孩,值得让男人对她全心全意,只是那狄无谦……注定是无缘了吗?
  如果为了她,硬把曲珞江和狄无谦拆散呢?光想到那种可能性,巫青宇就不愿再思考下去……那是曲珞江的感情,不是他的,他没权利决定这一切。
  再者,强求来的爱,真能幸福吗?
  巫青宇的心头更沉重了。
  傍晚向姜幼玉请安后,玉如霞记挂着巫青宇的伤,很进房却找不到人。
  “他呢?”她遍寻不获,低声问丫头。
  颖儿秀眉微皱。“颖儿不知。”
  “什么意思?”玉如霞心一沉。莫非他走了?为什么他非这么固执?他忘了他还有伤吗?
  “方才送药来,就没瞧见人,大概走了吧!”
  玉如霞盯着那些药半晌,忽然抽出里面两瓶贵重的内服药,转身就走。
  “小姐!”颖儿冲过去,挡在玉如霞身前。
  “有事等我回来再说。”玉如霞推开她,声音有些焦灼。
  “小姐!颖儿不让您去!”丫环固执地不肯离开,口气严厉。
  “颖儿!”她跺跺脚,视线越过丫环,朝外看去。
  “小姐,您难道忘了姜夫人所教的?如果让人瞧见小姐追个跛子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巫公子救过我,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至少,你该让我帮他一次。”
  “小姐!”颖儿又急又恼,不知该拿什么话劝她。
  玉如霞推开她,顺手取下门口的灯笼,急急地走了。
  身后夹着喘吁吁的小跑步声,令巫青宇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见玉如霞总是沉静的脸庞泛出难得的汗珠。
  待她走近一些,灯火掩映下,他才看出她的眼眶是红肿的。那瞳孔里还泛着些水气,仿佛随时一眨,就会落下一串串泪珠来。
  巫青宇不确定该说什么……看见小磁罐紧握在她那小小的胸口,他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她是为他送药来的吗?唉!这又何必呢?
  她的情事已经很痛苦了,不需要让他人再介入。只是看到那盈盈的泪光,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怜惜。
  “我说过,我真的没事了。”巫青宇开口。每回见她这模样,只教他更有冲动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就像为她拭掉眼泪,然后,看她露出灿烂的笑靥。
  今早,他不是故意要对她凶的。
  玉如霞垂下头,盯着青石板一会儿,才怯怯地把瓶子递出来。
  “这药对公子的伤势复原很有帮助。”光线暗淡的天井里,她没敢抬眼看他。那是不合宜的,一如颖儿厉声吩咐的。
  “我知道。”他用手指轻轻夹走,不再碰她一分一毫。
  “保……重。”
  “你也一样。”他也点点头,再次深深地看过她。巫青宇清楚,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在她平稳生命里意外出现的过客罢了!
  那个叫颖儿的丫头,这几日摆下的晚娘脸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玉如霞生来是尊贵夫人的命,享的是荣华富贵;而他,是个给不起这些东西的男人,即便是拿回了属于他的青岩堂,他也不认为江湖那复杂的环境适合她。若是真心要为她好,就别再来打扰她了。
  像这样看似简单的分离,应该是他们间最好的结局了。
  玉如霞没敢再多说一句,赶紧离开了。
  就这样吧;巫青宇凝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想: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偏偏,他连相思都要抛啊!
  哭声响起时,曲珞江正好经过门外;她推开门,见几个下女全簇拥在狄雪阳身旁,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珞江!”小女孩缩在床边,一见到她,噘起嘴,眼泪还挂在腮边。
  “你们都下去吧!珞江陪我就可以了。”
  “可是小小姐……”其中一个丫头阿汾开口,语气不是很乐意。
  “我要珞江陪嘛!你们都走开!”狄雪阳发急地叫了起来。那个丫头无法,只好跟着其他人悻悻然离去。
  “算了!小小姐喜欢她陪,就让她去吧;你又何必为这事不高兴?”一直到门后,另一个丫头低声开口。
  “让她去!”阿汾懊恼地瞪她一眼。“说得到轻松,要是让姜夫人知道这事,你想她会怎么罚我们?”她嘟囔着。
  提到姜幼玉,几个女孩子似乎也有所忌惮。
  “别说啦!要让总管听到,准又被骂了!”又有一个丫头开口,几个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房内,狄雪阳揪着曲珞江的衣衫,泪汪汪地说:“人家作恶梦了!”
  “别怕,珞江在这儿。”她靠上床边,伸手揽住了小女孩。
  这是她唯一知道安慰人的方式。拥抱对个孩子来说并不奢侈,可是狄无谦连给都给不起。
  她眸光垂下,心里乱纷纷。原来曾经放在心里很单纯的一个男人,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一回事了。那些在冲突之中衍生的情愫,思量再三后,令她再也不确定。
  “珞江。”
  “嗯。”
  “别告诉爹我哭了。”小女孩抹掉眼泪,贴她贴得更紧。
  “珞江不会说的。”她保证地点点头。
  “珞江,你都这么勇敢吗?那天你流好多好多血,小雀子她们都吓哭了,可是你不但没有哭,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呢!连那脾气很坏的杨伯伯,都说你不像个女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珞江,你为什么不哭呢?”
  因为师父说:眼泪是奢侈的,因为她是没感情的;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她掉下半滴泪水,但她要如何把这些答案告诉一个小女孩呢?
  曲珞江突然想起,自己为何会这样抱着狄雪阳?是不是在许久之前,曾经有个人,也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
  曲珞江恍惚地抚摸着狄雪阳的颈背,想起很小很小的自己,在害怕的夜里流着泪,巫青宇举着烛火,护卫她如兄长一般的怀抱……
  “爹爹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狄雪阳玩弄着她的衣襟,孩子气地说。
  结果,事后师兄却招来师父一阵严厉的毒打!曲珞江突然机伶伶打个寒颤;不想了,她不愿想那些往事!现在她只能想起,在师兄被打之后,她就不太会哭了;待日子更久,她整个人似乎也在这种习惯里麻痹了……
  “你说什么?”曲珞江惊醒过来。“小姐,你刚才说了什么?”
  “爹爹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珞江,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像我,小姐这样就很好啊,不用去学谁。”
  “真的吗?你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狄雪阳眼睛一亮,抓着她期待地问。
  “当然!”她说着,对狄无谦的怒气慢慢翻腾而上。像她这样有什么好?连哭都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怎么哭也忘记了,有什么好?
  “唱首曲儿给人家听。”躲在她怀里,狄雪阳仰起头,小小声地要求。
  她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不会。”
  “你不会呀——”尾音拖得很长,狄雪阳很是失望。
  看着狄雪阳那沮丧的脸庞,她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轻轻叹息一声。
  “念首诗给你听,好不好?”
  “好。”狄雪阳睁着盈亮的星眸,朝她眨也不眨地看来。
  她想了一下,才缓缓念出来: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那是什么意思?”
  她像说故事般的解释了一会儿,原以为会很无聊,结果狄雪阳听得很起劲。她有些尴尬,差点说不完全。
  “我也知道关于梅的词儿哦!”
  “真的?”
  “嗯!有一回听见如霞姑姑在写一阙词儿,我也会写哦!喏!写给你瞧瞧!”
  没等她说什么,小女孩早兴致勃勃跳下床,在桌上摊开纸来,醮了墨提笔便写:
  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幽幽谁共?
  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岩城动,惊破一番醒梦。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这种闺怨诗……曲珞江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唉!这小女孩还真是人小鬼大!
  “好了!小小姐该睡了,珞江在这儿陪着,什么事都不怕。”
  “我知道,珞江会保护过我。”
  她抿嘴一笑。“睡吧!”
  狄雪阳捉着她的衣摆,满足地点点头。
  “那首诗……很好。”
  她浑身一僵,快步移至中庭。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奴婢习惯了。”她有些难堪地转过身。隔着两步距离,狄无谦靠在墙边,黑黝黝的眼眸在灯光下瞅着她。
  他的眼眸带着血丝,空气散着淡淡酒香。他还能站得直直的,说话没有语无伦次,这是否表示……他还没有醉?
  “像我们这样习惯孤独的人,在别人眼里,无论碰上什么了不得的伤心快乐,好像都扯不上边,是不是?”他幽幽地说。
  像我们这种……曲珞江错愕地看着他。她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偏偏在心里喃喃重复再重复的就只有那句话——
  像我们这样……
  她竟然被他归成同一类的人!曲珞江被当头打得狼狈不已,随即她咬着牙,忿怒令她绷紧了身上的每块肌肉。
  不!他说错了!也许她寂寞、她孤独,但她绝不可悲。她有追求的目标、有人生的信念,值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坦承自己孤寂?那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为何她会受不了?可恶!他真的很可恶!
  狄无谦把她瞬间的忿怒无依居高临下地看得清清楚楚。那长久以来的荒凉和日积月累的情愫,突然没命地在他的心里奋力冲刷着,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巨流,饥渴、迫切地想吞蚀掉一些东西。
  那不再是朱清黎能给予的阳光,曾经他以为是那样的。可是,站在珞江面前,他什么都不确定,唯一驱策着他的意志,是他不能放走她!
  难堪的情绪包围住曲珞江整个人。她对狄无谦冷淡地抿抿嘴,转身快步离开。
  她是来拿七采石的,不是来当这个男人的笑柄的,曲珞江恼怒地想着。但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自她受伤那日起,就没停过一次在他面前丢失尊严。
  没等她移开第二步,狄无谦环住她的腰,然后慢慢收紧。
  没有什么该不该,亦不怕她可能会怨他轻浮,狄无谦心里明白,这种僵局横在彼此之间太久了。
  “堡主请自重。”她开口,声音却在惯性的漠然里带着一丝轻颤。
  “你的确像梅花。”
  “堡主究竟想做什么?”感觉那霸道、强悍的男人体香,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挤进她身所处的空气里。曲珞江的气息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她开始惶恐、不安,平日冷静思考的能力,似乎也随着急促扩张的心跳而愈来愈紊乱。
  “梅花……珞江,你就像一株不会向任何风雪低头的梅花。”没忽略她声音里的愠怒,狄无谦掺着酒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仿若焚风,她颊上滚烫了一层嫣红。
  “这是堡主勾引丫头的一贯用语?”曲珞江的声音尖锐无比。
  从来没有女人敢这么顶撞他;狄无谦霍然扳转过她的身子,却迎上一双梦里最教他忘怀不了的眼睛。
  没有妥协,更遑论屈服。
  这样无情的眼睛偏又如此干净清澈,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怀疑。
  那么,对他呢?她是否认?还是肯定?
  这段时间,朱清黎在他心里的影子愈来愈淡泊,所有的明媚笑颜,皆抵不过他对珞江渐渐而起的思念。
  这交替太过惊人,是否只因她曾舍身救过雪阳?还是她那异于其他女子的霜雪气质?
  疑问放在心里太久,而今晚,他决定理清,甚至,他想明白确定这种心情。
  “我从不勾引女人。”特意要和她神色相映似的,狄无谦亦是漠然地唇角一扬,那如猎豹的锐利光芒四射。
  “那么,珞江原谅堡主不小心把手放错了地方。”她礼貌地一福,想藉着移开身体,好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拥抱。
  但是下一秒,曲珞江的肩上依旧搁着狄无谦的双手。
  “除了你……如果,你一定得用这么难听的字眼指责我的行为,那么我承认,我的确是想……勾引你。”他缓缓接下方才被她插入的话。曲珞江怔住了!那惶恐及不安更形强烈。
  曲珞江,记住你的任务!
  “我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原谅,除了……你希望我这么做。”他定定地看着她。
  “奴婢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还是让自己为堡主的权势所屈服?”她无所惧地回瞪他。
  “要不是我一直留在这里没走,我几乎会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在雪阳床边唱歌的女人,真的是眼前无心无情的你。”
  “哄小小姐入睡,是奴婢的职责。”
  “如果我以堡主的身分要求你放下这个责任呢?”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方才的话只是气话,而今他居然这么说,要她如何回答?
  那艳润欲滴的樱唇微张,眼底亦是错愕胜过了冷漠。狄无谦的眼眸忽然也失去了平日的霸气,他温柔地用手指沿着她美好的五官轻轻勾勒着。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漂亮多了。不过,就是太瘦。”
  仿佛遭雷击中,曲珞江一脸呆愕地望着狄无谦。是感情作祟吗?不曾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一年前被曲家囚禁的一位老人,但那位陈阿文一死,属于她生命短暂理不清的感觉也同时断了线;此后又回复了她在栖枫山里所保持的绝对干净。是与非、黑与白,没有其它矛盾情结,但这个狄无谦,他的话却有如一张织了淡淡彩颜的薄纱,柔柔地罩住了她。
  “奴婢真的要走了。”她惊喘,却退不出他环绕的手臂。
  “我不想你走。”他静静地开口,静静地把双手顺势置于她腰下。当她柔软的身躯整个接触到他的人,狄无谦将下颚微靠着她头顶,那种心灵上纯然的满足感取悦了他。
  曲珞江显然心有同感,她忽然不再剑拔弩张想要压制他,反而意外的是——她人竟在这种纯洁的拥抱里得到了解脱,解脱过去在师父无情教条下封住所有感情的习惯。
  除了师父和师兄,男人好像也不全是令人厌恶的,尤其这个……
  那是种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任自己高飞的感觉。这是否就是幸福?这令她觉得想要流泪。
  “为什么难过?”狄无谦立刻察觉她的不对劲,而在亲眼瞧见她的眼泪后,错愕、仓皇、疼怜的情绪混合著揪住他整个灵魂。半个月之前,他才愿意承认想要软化珞江的可能性几乎是等于零,但如今她却哭了,是他逼她太过了吗?执住她那尖尖下颚,狄无谦的声音虽一如平常,还是让曲珞江听出了悔意。
  为此,她的泪更多了。
  因为发现他的忧郁竟是单纯为她,曲珞江的思考失去了主张。她想躲开,却见他英挺的脸庞近在咫尺,避也避不掉。狄无谦让异于他平日待人的冰冷,反而带点让她忧忧戚戚的温柔怜惜。
  那一吻在她感觉里,是如此绵长,却又如此的短暂;总之,她没能来得及反应这一切变化,只能隐隐感受着。他初时所带的一些安慰,而后轻缓和坚定。
  直到他觉得不够,伸手扣紧她的腰。
  “看着我,珞江。”
  她闭上眼,眼泪在腮上泛着一片莹莹之光,她仍不愿睁眼。
  “如果你不睁开,我会一直吻到你受不了为止。”他低低一笑。看着她霍然睁眼,瞳孔里冒着因他这番话而起的怒焰。
  “你生气了?”
  她推开他,很大力的。
  再度拉她进怀里,双手捧住她的脸,狄无谦开始绵绵不绝地在她的额上怜爱地亲吻。他的唇拂过了她眉间,在她含着惧意垂下微翘的长睫毛、在她那单薄的眼睑,还有她美得令他发狂的唇颊上制造出一片细腻的吻雨。
  他灼烫的气息熨着她的肌肤、飞越她的颊骨,轻轻啃咬着她的耳垂,而后,巡索着她俐落干净的唇线渐次而下。
  她的怒气消下,残存的一点理智渐渐飞走。
  拥着她的这个男子,真是她熟知的那个冷静又冷漠的狄无谦吗?曲珞江昏沉沉地怀疑着,却没有再次挣开他。
  “堡主……”
  “叫我无谦。”
  终于,他明白了,只有这样清冷凝绝的珞江,才能勾出他胸中无法宣泄的感情。
  “你是个值得人疼爱的女孩。”他温柔抚弄着她的发鬓,复而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一口。
  那一刻,曲珞江忽然什么都不肯定了。她千里迢迢到狄家堡的任务,她从来没动摇过的坚定信念,此际就在她眼前模糊不真的景物,摇摇晃晃、动荡不安了……
  “有这么困难吗?”
  她整个人一僵,理智苏醒了,曲珞江仓皇失措地离开他的怀抱。
  她张口欲言,却什么话都没说。捏着拳头,她深吸气,坚强地自他面前移开了脚步。
  感谢天!狄无谦没有跟着追上来,曲珞江望着川风苑的正门,脚步愈走愈快。
  直至掩上门后,她攀附门边,颤巍巍地直喘气。
  她试着想冷静分析从体内盘旋而起的一连串变化,那些怪异的、迷惑的,还有炫目的灿烂光芒,甚至——那隐约中一触即发的危险!
  狄雪阳平稳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细碎地流动着,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女孩,转身收拾桌面上的笔墨纸砚。
  一排墨黑淋漓的词句无心落入眼帘,尖锐地戳中她的心。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曲珞江无力地瞪视着那些字,颓然坐倒。
  这一夜,窗外月华仍旧霜重,而她,注定是该无眠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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