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了今夜之后,他便人财两得了。
男人抬头打量前方那座宏伟的雕楼,然后自怀里抖出一块汗巾,蒙住得意的笑脸,顺着早缚在三楼的绳索,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
想到好事将成,他一颗心就像裤裆里的色欲,高涨到无法按捺。
上了三楼,男人蹑手蹑脚的拉开窗户,跳进房里;透着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见眼前矮床上,在软纱薄帐后躺着一个女人,其间轻柔酣声,隐约可闻。
搓着绷紧的裤裆,他猥琐的褪去上衣,一脸猴急样,只等掀开薄帐,就要一扑而上。
一簇烛火毫无预兆的亮起,接着自他身后传来一声低低轻笑。男子大惊,急忙转身!
烛光掩映下,那名斜倚小桌、轻托脸颊的女子正并腿而坐,仿佛是早早就等在房里,那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夜半闯入的不速之客。
凭心而论,女子长得并不出色,勉强只能称得上是五官清秀;但不知怎么着,在这样的昏暗夜里,就着那微弱火光,却衬出她特别引人注意,尤其是绘在左脸上那朵清艳的桃花,更为她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娇柔。
“我……呃……久姑娘?”男子张口结舌,一分钟前的色欲和恶念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左右张望,如果他想得手的女人就在眼前,那么,躺在床铺上熟睡的人又是谁?
他警戒的往后退,小腿撞上床铺,还没来得及转头,只瞥见寒光乍现,一柄短剑破帐而出,牢牢抵在咽喉上。
顺着剑柄望去,握着剑的,竟是个比微笑女子还要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体态圆润,却不显痴肥,挥剑的动作甚至比一般男人还来得灵活敏捷。
“夜半偷香的滋味如何?王老板。”被唤作久姑娘的女人仍是笑容可掬,但细长的眼眸却如婢女手中的短剑,寒意森森,半点笑意也无。
“久姑娘,我……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死老头、糟老头!白日见你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也跟那些色胚一样,一肚子坏水,背着人净干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挥着短剑的婢女清儿冲着王宗便是一阵破口大骂。她可没有主人的好耐性;这些日子,不定时在三更半夜被些臭男人坏了睡眠,脾气能好到哪儿去!
“在……在下是心仪久姑娘的美貌,没……没别的意思!”
“还有吗?”清儿斜睇着他,满脸不屑。
王宗很想再说些什么,以表诚意,可喉头上冰凉的剑刃贴得这么紧,他的脑袋瓜实在挤不出任何文采,只任豆大的冷汗如雨直下。
“你是第二十三个。”岑久说道,突地插进两人之间。
“什……什么意思?”听出她话中带着诡异,王宗突然吓得面无人色。
也难怪他这么害怕,这个叫岑久的姑娘,年方二十六,年纪虽轻,但在秋水县里,却是个出名厉害的女人,会想出什么法子治他,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住他隔壁店里的何掌柜,会在过了某夜后,落得一头一脸的伤,但逢人问起,却始终三缄其口。
原以为以他那逛遍秋水县所有妓院所练就的好功夫,能轻易摆平一个未经事的黄毛丫头,现在,王宗只怨自己太过轻敌。
正懊悔着,没防清儿手上的剑柄往内一扣,狠敲了他脑袋一记,痛得他哇哇大叫。
“笨!这样也不懂。咱们姑娘的意思是,这半年里,你是第二十三个摸上醉仙居的臭男人!”清儿骂道,瞧她年纪虽小,出手可一点儿也不心软。
“久姑娘年……年轻貌美,小人实在忍不住倾慕之意……”
“这话已经说过了,换点新词儿吧!你怎么不干脆直说,是贪图咱家姑娘的醉仙居呢!”说着,清儿举起拳头,又重砸王宗的后脑勺两下。
“你们这些死男人、臭男人,一个个全不是好东西!咱们姑娘是什么人物,岂会着你的道儿?想要醉仙居,你干脆去死吧!重新投胎去还有机会!混蛋!”
“久姑娘,你大人大量,原谅小人!”在这胖姑娘的拳打脚踢下,王宗全无招架之力。他开始抽噎、痛哭、哀嚎,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
“清儿,如果打够了,就带他出去吧。”岑久攒眉,似乎不胜这般吵闹,一挥袖,连训斥的话都懒得再说。
清儿领了命,一路把王宗连踢带踹的带出去了。直到门掩上,岑久的眉心才舒展开来。
那王宗虽有些拳脚功夫,但她并不担心;清儿出身武林世家,身手好得不得了,之前那二十多个意图染指她的男人,也全给清儿整治得死死的。
不过,这种让一般姑娘家提心吊胆、接二连三夜不得眠的日子,还真是让她厌烦死了。也许哪一天,她真该狠下心肠,放手让清儿公开整治他们。
不施点狠手段,是不会让那些男人觉醒的。
洛阳,醉仙居。
天空才微微透着一点儿曙光,岑久便醒了;半眯着眼睛,睡意已去,但整个人仍是懒洋洋的赖着被子,不肯起身。
这天的新开始,真有些不一样呢!她娇懒的埋进被窝里,脑子里充塞的全是昨夜的梦。
昨夜她梦见一个小小婴孩,揣在怀中,手脚不停的挣动,张嘴声嘶力竭的哭号着;她记得的哭声是如此真实,虽然那五官印象模糊不清。
给那王宗扰了一晚,竟还能做这等怪梦,真令人意外。
想着,她的唇忍不住扬起一个柔媚的笑。
就在她清醒后,竟有些不情愿了,那么生气盎然的哭声,多惹她心怜呀!
岑久轻抚胸口,某个意念猛然在心头迅速形成。她忍不住绽齿一笑,雪白的素颜,突然成就了一抹娇艳的风情。
揣想之间,她的心情越来越愉快;半炷香后,清儿进了房来,扬声唤她,顺手把房里的竹帘卷上;亮晃晃的阳光泄了一池;她才翻身下床。
“姑娘,您该下楼了。”清儿打了个呵欠,捧着茶到床边待候漱完口,才递上湿绢布让她擦脸。
换了衣裳,坐在梳妆镜前,岑久取了眉笔;对着菱花镜,在左脸颊细细绘上一朵桃花。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昨儿夜里那个王宗……”
“清儿打了那人渣一顿,还浸他一顿好大桶的馊水。”一提到王宗,清儿困盹的神色顿时消去,她眉飞色扬,为岑久扎发的梳子也搁下了,就只差没手舞足蹈的跳起来。
岑久冷静地落下最后一笔,这期间,她只在听到馊水那两个字时,稍稍皱眉。
这个清儿,长相好,身段好,拳脚功夫也算利落漂亮,独独就是生坏了一颗脑袋,无事不惹,遇事不怕事,这样的冲脾气,不知让岑久暗地为她操了多少心;所幸,这丫头对岑久还算忠诚,叫她往东,就绝对不会背着岑久往西去。
不过有时候,岑久还是难免困惑,娘从哪儿给她找来这么个怪人当贴身保镖。
“姑娘,您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岑久嗔她一眼,拾起她扔下的梳子,对镜梳齐了一束长发。
“清儿才不猜呢。瞧姑娘眼睛这么一转儿,可就变了几千几百个心思呢,就是老夫人在世,亲身来瞧,也不见得能说得准。”
她轻哼一声,对这番恭维,不喜亦不怒。
“姑娘呀,这大半年来,给那些臭男人一闹,咱们都没睡顿好觉,您真该听听清儿的建议,狠下心来,一次绝了那些人的坏念头。”清儿叨叨絮絮说着。
岑久压根儿不想问她的意见;倒是清儿,见她不说话,又嘟嘟嚷嚷的说了下去
“下回再逮到男人,您也别让清儿在他膀子上刻字警告啦!我大字不识几个,来来去去,不就是那么两三四吗!不过,这差事儿还真比舞刀弄剑还累人呢!姑娘呀,您就狠下心,花点银子,在醉仙居外起个高台,招来秋水县所有乡亲父老,咱们就地阉了那人渣。要不,也公开在他背上打个几鞭,您说这着杀鸡傲猴,法子好是不好?”清儿喜孜孜的问。
终于等到清儿把话说完后,岑久才对她投去警告的一瞥。
要真这么公然动用私刑,不出一日,朝廷便会撤了她醉仙居的生意,饶家三代的招牌也要就此毁了。她懊恼地想着,却又懒得开口。
“姑娘,清儿也拿这事儿问过晓缘,她虽没称好,可也没说不好哇!”清儿振振有辞,愈说愈兴起。
“清儿。”她唤道,突然吐出一口长气。
“怎么,姑娘答应了?”清儿喜孜孜的凑上前。
微笑之中,岑久一弹指,敲中清儿微俏的鼻梁,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原地乱跳。
“你不帮我梳头,就叫晓缘来,别在这儿罗罗嗦嗦的。”岑久敛住笑,静静的说。
清儿抚着鼻子,噘起嘴,不吭气的走了。
岑久起身,走近窗户边;她的房间是醉仙居三层楼中,视野最好的一间,紧临秋水县最大的一座运河码头。
每一天的黄昏,从醉仙居酒窖出品的好酒,都会在这里运上官船,乘水路,于隔日清晨运抵皇宫。
眼前大舫小蓬,官船民舟,黑压压的一片并排在码头边,贩鱼肉收渔货的,卖杂货买杂粮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声鼎沸,吆吆喝喝的好不热闹。
岑久最喜欢在闲来无事时,隔空远远揣想着那些声音。她常常想,如果哪一天,她能放开醉仙居的繁琐杂事,去过一天贩夫走卒的日子,那一定会非常不一样。
清晨的朝阳映在她雪一般的肌肤,衬托出她脸上新描的花钿,更加潋滟醉人。
只有贴身丫头才知道,她这个秋水县人人皆知的桃花妆,其实不得已的成分居多。嫣红颜料下,是她打从出生后便跟随不去的斑斓胎记。
承袭父亲岑有金营商的血统,亦有母亲饶富娘处事的干练,聪明慧黠如她,对这个拖累容貌的胎痕,却是无法可想。
也可惜,世上就她一个岑久,不能劈成两半,称了两家心意。
岑久下意识轻触脸颊,眼里不再愉快,反而多了些恼意。
有几年了?这个问题始终没法解决,想得深了,就只痛恨上一代的烂摊子,为什么要丢给她来收拾。
三十多年前,岑、饶两家的联姻,至今仍是秋水县里津津乐道的大事。一是县里规模最大银号的单传男丁,另一则是朝廷御封酿酒厂的独生爱女。
两家皆是秋水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各在其领域居于领导者地位,但却面临相同的问题——人丁单薄。对有钱人来说,这可是相当大的致命伤。
在两家婚事议定后,岑、饶两家老一辈的,无不希望岑有金和饶富娘这对璧人,能在财富与势力相结合的强大背景下,多多开枝散叶,好承继发扬两家的百年基业。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捉弄人,婚后的饶富娘,虽然也曾争气的为岑家生了四个儿子,但这四个儿子,没一个活过五岁;不是虚弱夭折,就是意外而亡,独独排在最后这个见不得人的丑女儿岑久,在兄长早天的阴影下,顽强的存活了下来。
丑归丑,但饶富娘从没嫌弃过她。也许是唯一的女儿,也许是作娘亲的歉疚,当岑有金百般嫌恶岑久脸上那块胎记的时候,总有个温暖的怀抱会无私地接纳她。
饶富娘为她命名“久”字,便是要她久久长长、长命百岁,别像上头四个短命的兄长,无缘在这世间多作停留。
当岑有金以子嗣之由再纳新妾,性格刚烈的饶富娘自然不能忍受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夫妻情分就此决绝;心碎的饶富娘便带着岑久回到了醉仙居。
从此,岑、饶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她也被母亲当成醉仙居的唯一继承者,教养成人。
命运的造化煞是奇妙。多年后,当岑久站上醉仙居,接掌一切后,常有这样的感触。
在岑久及奔之后,十年来,说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可是岑久始终无动于衷,饶富娘亦不介意。或者是自己的经历,让饶富娘相信天下男人尽不可靠的说法,即便在临终时,也没要岑久许诺什么。
一个女子,抱独身,却财富做人,长期处于这种情况,难免让秋水县某些想不劳而获的男人有了错觉,以为只要能占有岑久的身子,就算拿不到醉居,以岑有金的地位,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种说法虽然有些缺德,但就生意的角度来看,却是桩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无论如何总少不了什么好处;也因此,秋水县里,只要是男人,都想摘下这朵镶金的桃花。
“久姑娘。”另一名婢女晓缘低柔的声音响起。
“进来。”岑久中断了思绪,坐回镜前,表情仍是一派闲定,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扰不了她分毫。
“宏少爷过来了。”晓缘说道,拿起梳子,利落的替她梳了个漂亮的单鬟髻。
这晓缘跟清儿一样,也是容貌清丽、体态圆润的姑娘。不同的是,晓缘却是能文不能武;几年前岑久见她办事利落、性格沉稳,颇有自己处世的味儿,才把她收在身边。
随身跟着两个容貌、身段皆比自己出色的丫头,一般的姑娘早就想法子赶人了,但岑久从不以为意。
她的想法原就不比一般女子,也许这便是她能把醉仙居经营得有声有色的缘故。
“招呼他到偏厅坐,你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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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珠帘,岑久走进厅里,袁秀宏从座上急急站了起来,带着笑,满脸爱慕的迎上去。
“久妹子。”
她点点头,连个笑容都吝于给。
惹她心烦,让她为难的问题便在这里。
说来可笑,当年岑有金为了纳妾之事,跟饶家决裂,为的也是后代子嗣。讽刺的是,岑家花了大把银子纳进三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居然连个子儿都孵不出来;多年后,岑有金终于死了心,倒是想起了还有岑久这么一脉骨血,于是便差人过来,想把岑久要回去。
想当然尔,依饶富娘的脾气,根本不可能放人。岑、饶两家本有宿怨,这会儿为了继承人的事,更是争吵不休;两人也曾闹上官府,偏偏两家皆是秋水县的望族,官老爷懦弱,谁都不愿意得罪,案子自然不了了之,但这个死结却愈打愈牢。
夹在父母之间,岑久自是倾向帮母亲多些。这样的态度更惹恼了岑有金。他是商场红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在饶富娘弃世后,岑有金更是绞尽脑汁,手段也更形激烈,几次当着岑久的面寻死寻活的,目的便是要把她带回去认祖归宗。
岑久再不情愿,也不好当面件逆父亲;争执的这些年,她只能用偶尔作客的方式回岑家暂时敷衍,其它的,也就想不出什么解决的法子。
为此,她实在头疼极了。
这个文质彬彬的袁秀宏,便是岑有金所纳第二个妾——袁姬的内侄儿;两年前拜了岑有金做干爹,岑有金目前一心一意要撮合他们俩,好能名正言顺的让岑久放弃醉仙居,回到岑家。
只是郎有情,妹却无意。
“干爹让我来跟妹子说一声,大后日干娘做生辰,一来请久妹子回去热闹热闹,二来,干爹心悬妹子,想见见妹子。”
“好。”
难得见她回答得干脆,袁秀宏笑得煞是开心。
“那……那我明儿个亲自来接久妹子。”
“不劳费心,醉仙居有车有马。”
“可是……”袁秀宏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手一挥,唤了婢女来。
“晓缘,送袁公子出去。”
对她此举,袁秀宏也见怪不怪了,反认为她的骄不可攀,更显出她高贵的气质。
叹了口气,仍带着迷恋爱慕的心情,袁秀宏依依不舍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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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个肥胖的老头子气喘喘的在秋水县街上奔跑。
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一定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明明已经累得快死掉了,可他踉跄的脚步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死命的奔跑。
进醉仙居时,心神不定的他还被门槛绊倒,结结实实撞出一声好大的声响后,人也滚进店里头。
这一跤,连柜台后的岑久都被惊动了。她搁下毛笔,身边的晓缘也停止拨算盘,主仆俩跟所有客人一般好奇地望着这不速之客。
老头子脸上并没有赧色,苍白的脸上仍堆满恐惧,他以颤抖的声音跟晓缘要了一间房,点了些酒莱,然后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一等酒送到,老头子便忙不迭吞下了半壶,仿佛想借热辣辣的酒来镇压心神。
“真是个糟老头。”晓缘低哼一声。
岑久拾起笔,不发一语地将帐本连翻了两页。
“把酒当水喝,真是浪费了。”晓缘又说。
岑久振笔疾书,依然不开口;反正有贴心的晓缘在,总会早一步替她说了心里话。
半炷香之后,南宫哲背着剑大步跨进了醉仙居。
听到脚步声,晓缘抬起头,没有露出笑容,只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喃:“天……老爷呀……”
岑久柳眉一挑!少有人能让晓缘这么吃惊的,她仰头,这一瞧,手上的毛笔忽溜溜地滚下了柜台。
就像往常那般,南宫哲显然又获得了满满的注目礼。
那缘自胡人血统的颀长身量、肌肉纠结的胸脯、长期曝晒在阳光下的棕色肌肤、浓密骇人的胡子,以及背上那支看来像会慑人魂魄的长剑……就像一颗强而有力的磁石,紧紧揪住所有人的目光。
一片寂静声中,角落突然传来刺耳的呕吐声。
岑久无法不去注意;先前冲进来的那个糟老头已经没在喝酒了,他吐出了所有食物,弄糊了整张桌子,半个身子顺势滑下椅子,不住打着寒颤。
“一坛酒,两盘牛肉,五个谩头。”早习惯了自己带给旁人的震撼,南宫哲大咧咧的寻了个空位坐定,眼角朝那糟老头斜睇一眼。
那老头被他一瞧,竟不再抖了,只是更加面如死灰地缩起身子。
店伙计怯怯地看了岑久一眼,在她点头授意后,忙不迭地冲去抱了酒,并取来一只大碗。
没料到南宫哲却把空碗推开,一拍桌,那坛酒在桌上弹了起来,几乎在同时,只见他大手轻拂,揭去酒坛上的封布,仰头咕噜咕噜朝嘴里灌下。
就算是有心卖弄,这两下子就足以让人五体投地了。岑久眼一亮,简直看呆了。
但她身旁的晓缘却是脸色铁青。南宫哲那一拍固然了不得,但也像打苍蝇似地赶走了所有客人。
等南宫哲将空酒坛放下,醉仙居大厅里,除了店伙计、糟老头和柜台后的岑久主仆外,再找不到其他人。
倒是在二楼拾掇房间的清儿,乒乒乓乓地赶下来。约莫是南宫哲的气势太惊人,向来爱争强的她居然没吭声,反而奔至柜台,站在岑久身边警戒。
“姑娘,那是打哪儿来的野人?别怕别怕,清儿就在这儿,担保他绝不敢乱来。”她低声说道。
岑久没空理会她,晓缘更是厌烦地把她推开,两人专注盯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场面。
“何非元,这一次,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南宫哲突然一声暴喝。
角落的糟老头禁不住他这声暴喝,呕出了胃里所有的酒,就见他抱着桌脚,嘤嘤哭了起来。
“哭也没用,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今日我便提走你的人头!”
说罢,南宫哲握了剑柄,长剑随时出鞘。
眼见她的醉仙居就快要有血光之灾,岑久终于扬声,从柜台后走出来。
南宫哲放开剑柄,冷冰冰地转向岑久。
好凌厉、好正气的一双眸子!精光闪闪、灼灼生辉,仿佛随时可以烧起来似,饱满而坚毅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表情近乎敌视地瞪着她。
从没瞧见过这么英气逼人的男人,岑久没来由地心一颤!她深深吸气,在心里镇定地提醒自己:她可是醉仙居的主人,没她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胡来。
“敢问这位爷,怎么称呼?”她挤出微笑,软声软语地问。
“南宫哲。”他肃着声音回答。
“南宫大爷。”岑久微微一福,再抬起头时,仍是笑意盈盈。
“好说。你要阻止我杀他?”
“不是阻止,只是——”她收了笑,沉静的脸庞忽有了慑人的威仪。“在我的醉仙居,是不准闹事的。”
即使离了些距离,南宫哲那如猎犬般敏锐的鼻子,仍能清楚嗅出这女子的味道。清淡舒服。
南宫哲回望她,不,应该说,他的眼光越过她,仍盯着岑久身后的何非元。
第一次有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即使她是真的不漂亮,但在秋水县里,她还没得过这种待遇。岑久没有动怒,相反地,反觉得新奇有趣。
一直以为能吸引她的,应该是彬彬有礼的温文君子,像上好的桂花酒,令人醺然欲醉;但这个男人显然是个从荒山野岭滚下来的大石头,身上沾满了枯枝和野草,充满了胁迫,令人喘不过气来。
“你若要杀他,也得出了我这醉仙居。”像看穿他心思般,岑久开口了。
“若我非在这儿杀他不可呢?”
岑久望着他,忽然命人取来酒,然后倒了一碗递给他。
“初次见面,南宫大爷何必为难小女子?大伙儿都是讨生活的,您卖个人情,给小女子行个方便,他日南宫大爷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醉仙居自然义不容辞。”
一番话应酬客套话说完,她仍是气度雍容、不卑不亢。
南宫哲向来不是罗嗦之人,况且,对他说这话的还是个女子;他没有考虑太久,一口干尽了杯中酒。
“好!今日暂且给姑娘个面子,出了醉仙居,我再动手。”
“谢谢南宫大爷。这桌酒菜,请容小店招待。”岑久福了一福,转身走回柜台,没费心去瞧那何非元一眼。
阅人无数,她一眼便看出这个何非元绝非善类,要不是因为醉仙居,她压根儿就不想为这种人求情。
这个叫南宫哲的,真怀疑他是不是在酒缸里泡大的。
那个午后,他至少又灌了两坛酒。岑久在柜台边瞧着那个低头喝酒的男人,愈瞧,愈收不回目光。
“姑娘,那老头子还不走?”晓缘凑近她,低声打断她的注视。
“这里能保住他的命,他当然不走。”岑久说道,并没有显现太不安,脸上表情仍是怡然自得。
“可我担心这野人;照他那种喝法,真会把店里的酒全喝光,偏偏姑娘又答应了请他。”晓缘皱眉,口气似在埋怨。
“无所谓,”岑久微笑,“酒没了再酿便是,这么有意思的人,倒挺少见。”
“哪里少见了?我瞧他就是个粗人,说话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斯文。”晓缘嘀咕道。
“晓缘说的是。”一旁的清儿瞟着南宫哲,也评论道:“这野人,把咱们店里的好酒当成开水似。”
“像灌蛐蛐儿。”晓缘应和了一句,突然和清儿一同掩嘴,吃吃笑出声。
这笑话对岑久并没半点影响,她收好帐本,把交头接耳的两人招来。
“晓缘,去我房里把千日醉拿来。清儿,去盯住那老头儿,别让他乱跑。”
“姑娘你……”两人呆了呆,显然不明白岑久的心思。
“去!”岑久没解释,低头又看起帐来。
人夜,清儿在醉仙居外檐上的灯笼里上了火,还不时朝里头望;整个醉仙居大厅,一桌桌饮酒的客人来了又去,只有何非元和南宫哲依旧僵持着。
眼前的情况再明白不过;岑久和南宫哲的对话让何非元认定醉仙居能保他性命,看来是铁了心赖着不肯走了。
而那南宫哲,姿势始终没变过,取酒、喝酒的动作重复着,直到桌上又加了两坛酒。
“真该问他怎么办到的。”走进柜台,清儿附在晓缘耳边低声咕哝。
“什么?”晓缘抬起头,困惑地问。
“那野人喝这么多酒,却连趟茅房也没去过,他不急,我瞧着都受不了。”
恼她这话太无聊,晓缘狠狠白了清儿一眼,低头忙着两个时辰后要运上船的酒单。
而整个晚上,岑久就坐在二楼的位子上,观察着南宫哲,手里把玩着一盅酒。
终于,何非元怯怯地看了南宫哲一眼,走向柜台,快速丢给晓缘一锭银子,便三步并成两步的冲到二楼去了。
南宫哲抬起头,原是要注意何非元的举动,没想到眼里却映了一对秋水明眸。
岑久抿着唇,对他举高酒杯,一张脸似笑非笑。
她的好意,非但没让他铁青的脸色好看一些些,反而绷得更紧;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怎么会答应她不在醉仙居里砍了何非元。这个女人,让他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就明天吧!南宫哲决定着。说什么明天都要把何非元拖出这间醉仙居。
他起身,未料脚下一个踉跄,这令他吓了一大跳!南宫哲皱紧浓眉,只觉得不对劲。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但无论如何,他是绝不可能会喝醉的;江湖人都知道,南宫哲一直是干杯不醉……
“给我一间客房。”他冷冷地说,控制着自己,不抖不颤,安稳地在柜台前放下银子。
晓缘点头,唤了一名伙计领南宫哲上楼。
几分钟之后,二楼的客房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
所有人还在诧异时,岑久却轻轻叹了一声。
这新酿的酒果真如她预想的——美味无比。岑久闭上眼,任最后一口酒畅快人喉。
光想到下一步要进行的事,她忍不住又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晓缘、清儿都睡了,岑久擎着烛台走出房间,悄然拐进南宫哲房里。
对于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岑久一点儿都不感羞愧。在她的想法里,这样的出发点挺理直气壮的。在唐代,尤其武则天在位之时,女皇帝的纵乐秽淫,早巳令洛阳城里淫风大开,至今历久不歇。
天下事便是如此,上所好,下亦效,虽然历中宗、玄宗时代,已有些收敛,但所谓贞操,已不被女人重视。
身在洛阳这样的大染缸里,饶富娘把岑久保护得很好,该让女儿知道的,她全不吝教之,可不该让女儿学的,她每样都严格把关。
连三年一次的宫里召见,她都是能免则免,就怕去招惹那些成日无所事事的王亲贵族,断了饶家醉仙居的生意。
虽然如此,但大环境的风气还是多少影响了岑久。
才走进客房,一阵风来,吹灭了她手上的烛火。
屋里充满着清凉的空气,全是由一个方向吹来的。原来房里面向运河那一排窗户,全是打开的,从河上过来的风势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显得惊人。
岑久蹑足将一扇扇的窗掩上。
摸黑走路并不好玩,一不小心,便有撞伤、绊倒的危险;她实在不明白,如王宗那类的男人,怎么会喜欢干夜半偷香这种无聊事。
看来,男人和女人的想法还是有段差距的。
虫鸣风声被关在窗外,屋里一下子变得黑寂;透过南宫哲沉沉的鼻息声,还有浓郁的酒味,很快的,岑久便找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饶家珍藏多年的千日醉,果然发挥了功效。她满意地点点头,站在原地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确定南宫哲真是醉得不省人事后,才取出火摺子,照亮房内。
这个宛如神祗的高大男人,此刻全然不能与白日所见的威猛相比,他像摊泡过水的烂泥巴,狼狈地横陈于地板;显然是还来不及上床,就醉卧在地了。
这一观察,足足一刻钟过去。岑久无声地抿唇而笑,她跪在南宫哲身边,并移近烛火,从容仔细地端详他;接着,一伸手,拉开南宫哲的腰带,把他的上衣给剥开。
这是个肌理结实的胸膛,她心里赞叹道,忍不住伸手触摸覆满其间的浓密毛发;岑久极为轻柔地抚弄着,发出一声叹息,仿佛她细嫩的手被扎痒了。
这样的体格,太完美了。岑久目光略略上移,看到南宫哲熟睡的脸庞。
难以想见这便是白日所见那般的凶神恶煞,他睡沉的模样,竟是如此无邪纯真,深深牵动她的心。
虽然这样的长相构不上俊逸,也不斯文,但她不介意;容貌从来就不是岑久考虑的因素。
然后,她莫名地忆起,昨日梦中那紧揣在怀里手舞足蹈的婴孩。
沉思间,南宫哲突然睁大眼,岑久轻喘,惊吓的表情全映在他那灼亮的黑瞳里,起身要逃,却被他一双大手揪个正着。
岑久往后一栽,失手把烛台掉落在地,烛火撞地,应声灭了,房里重新陷人一片漆黑。
“我——”她张口欲言,身子竟被他拉进怀里去了。
粗糙灼热的手掌循着她背脊的线条渐次向上,看似强横的力道却适中地滑过她的颈窝,抚上她的脸颊。岑久无声推拒,但不知的,被他碰过的地方,却都莫名其妙失了行为本事。
他的手,留在她脸上的花钿上,似自有意识,好奇地、本能地、细细地摩挲着她未卸去的桃花钿。岑久既急又慌,斗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她用力别过脸,哪晓得南宫哲另只手却没闲着,溜过她的后脑勺,轻轻朝下一扣,她不由自主将脸上那朵花钿正落在南宫哲唇上。
岑久扬手,手掌朝脸上狠狠拍去,南宫哲迟钝地动了动,仍没有清醒的意识。
这一下,岑久反而怕了,没敢再挣扎,却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又动作起来。这一次,他擦过了她柔软的胸脯,钻进她的贴身小衣,继而握住其中一只乳尖,轻轻搓揉。岑久张口,忍不住大声喘气。
被抚弄过的地方,一如沸腾滚烫的水,令岑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而南宫哲却还不肯放过她,他粗鲁地将她拖上身,将她固定在他那毛绒绒的胸膛上。
还以为那胸毛会刺疼她,贴在脸上,居然不可思议的柔软、搔痒。
触及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岑久的脑袋一片空白,之前的尴尬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只听得到自己如雷般的脉搏跳动,似有默契的,和南宫哲的相应和。
刚开始,她不敢移动,但是慢慢地,居然也不想动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强烈心跳像一曲催眠人心的旋律,把她蛊惑了。
闭上眼,岑久醉了,心里只有种冲动,也想跟着南宫哲一道睡。
—男人与女人之间……岑久微睁眼,然后困顿地闭上……也许,并不像姑娘私语间所说的那么么肮脏下流,至少,她现在的感觉是很温暖、很舒服的。
岑久手指轻转,下意识地勾起南宫哲一撮胸毛把玩,发烫的胸脯漾着一波波奇异的骚动,不断地翻滚,直至小腹间也起了相同的回应。
胡思乱想间,南宫哲突然嘟囔一声,松开抱住她的手,黑暗里传出衣裳磨擦的声音,他翻了个身,推开岑久,径自做自己的梦去了。
岑久一震,身子随之软下,这一次,却是真的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