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百年不肯疏荣辱 双鬓终应老是非
一带清清的小河湾,绿树环抱,水鸟翔集。河湾畔座落着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运河水自南而北划破广袤的齐鲁大地,从河湾边静静地流过。不时驶过的舟船更为这宁静的田园风光增添了几许生趣。
时值深秋,正是漕运最繁忙的季节。商船客船往来不绝,几十艘粮船连成的浩荡船队北运江南的粮米,直抵京师。往来的客商总少不了吃喝穿用,小村庄便出售些柴米杂物,以此谋生。运河水静静地流淌了几百年,不知目睹了多少兴衰事。小村庄也几经变迁,可村民从未断过生计。
夕阳西下,河上的船只渐渐稀少,几艘客船泊入了小河湾。一艘大型客船的船头卓立着两位中年文士。一个面貌俊逸,神态悠然。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众旅客都在忙碌着向村民购物。两位文士却颇有身份,不必亲自下船,自有仆从料理各项琐事。
叫卖声此起彼伏。欣赏着船下讨价还价的热闹景象,两位文士乐趣盎然。那俊逸者拈髯微笑道:“李老弟,你看这些乡野之人,耕织自足,货物相易,何等逍遥。你我在京为官十几年,为五斗米折腰。到如今两鬓苍然,一事无成,岂不令人惭愧。这次返乡,愚兄决计闭门谢客,耕读自娱,了此残生。再也不想步入名利场中,争些蜗角蝇头,辜负了大好年华。”
那和蔼者叹道:“陈兄洒脱,视名利如浮云。小弟却无此福分。”俊逸者诧道:“难道老弟还留恋头上这顶乌纱帽?仕途险恶,你我都是不谙事务的书生,迂腐有余,机变不足,实不相宜。依我之见,只有市井小人最适合为官为宦。试看朝中权贵,有几个彬彬君子,有几个称得上真正的读书人。”和蔼者似有满腹心事,黯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弟也厌倦了宦海风波,林泉之乐更是小弟梦寐所求。无奈王命在身,岂同儿戏。归隐的念头只好全都抛下。古人云:十年磨一剑。我在京中磨剑十年,如今也该试试霜锋了。”
这两位文士都是科举出身,在京中做了十几年的翰林院学士。只因不知巴结权贵,一直未得升迁外放。陈翰林厌倦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辞官返回家乡兖州。他家境殷实,自然不在意翰林院微薄的薪俸。李姓文士大号明辅,与陈翰林交往甚密。十几年的京官生涯,清贫如洗。他本也动了归隐之心,可突然得到吏部的任命,天子钦点他为兖州知府。旁人挖空心思业钻营不到的肥缺,让他唾手而得。同僚惊诧之余,不免有的忌妒,有的羡慕。亲朋好友都代他欢喜,他却如同大祸临头,终日不乐。只有陈翰林猜到了他几分心事。两位好友合雇了一艘客船,携带家眷,一同前往兖州。今日便在这小河湾停泊过夜。
两人同病相怜十几年,如今一个辞官,一个外放,心情自然大不相同。闲谈之间,不知不觉月上东山。目睹融融月色,粼粼波光,想起范文正公岳阳楼头吟出的千古名篇,无限感慨涌上心头。陈翰林叹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愿老弟身在仕途,不论是顺是逆,都能有这般心境。”书生总脱不了酸腐之气。一提起诗词歌赋,便不知疲倦。直到仆人来唤,两人才发觉天色已晚,相携返回船舱。
船舱中早已排好了晚餐。两家是通家之好,内眷也不须回避。陈李两位夫人各自怀抱儿女,正在舱中相候。李夫人怀中是个男婴,刚满周岁,正在咿呀学语,见到父亲,嚷着要抱。陈夫人怀中是个女婴,还在襁褓之中,灵动的大眼睛东瞧西望,十分可爱。见到儿女,陈李二人愁怀顿消。两家人围座进餐,其乐融融。
两位书生久住京师,不知行路的艰难。只道世道太平,盗贼不兴。沿途多在名城大埠过夜,一直平安无事。今日贪赶路程,错过了宿站,在乡间停泊,仍不加提防。两家人各自返舱,哄睡了小儿女,而后也相继安寝。
子夜时分,西北风越刮越急,乌云遮住了月光。二三十个黑衣蒙面的强人悄悄摸到了河湾边,个个身手矫健,每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林中隐下身形。为首的贼人相过地势,一声招呼,众贼人一拥而上,扑向停泊在河边的几艘客船。劈开舱门,冲入舱中。
船上的旅客从梦中惊醒,见到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强人,吓得胆战心惊,抖做一团。众贼人大声吆喝道:“爷们是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识相的乖乖别动。哪个胆敢反抗,当心脑袋搬家。”其实这话等于白说,钢刀架在脖子上,想动也动不了。众旅客大多久走江湖,见过这阵仗,知道强盗劫财不害命。此时唯有自认倒霉,破财消灾了事。
那为首的贼人带着几名同伙跃上陈李两家所居的大船。一冲入舱中,便知逮到了一条大鱼。众贼人将主仆十几人赶到一处,四面围定。余者四处劫掠财物。陈李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乍遇大变,不知所措。只有李明辅还有几分胆气,向贼人喝道:“大胆贼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打劫,可知王法无情。还不快快退去。”
众贼大笑。一名贼人道:“光天化日?你这书呆子可是吓糊涂了。这也算他妈的光天化日?”又有一贼人道:“王法值几文钱一斤?你这一套只能吓唬些愚夫愚妇。遇上咱们闯道的好汉,屁用都不顶。”两名贼人抢上前,将钢刀架到李明辅的后颈上,吓得他噤若寒蝉。
见李明辅遇险,陈李二夫人惊得尖叫起来。众贼人循声望去,眼前为之一亮,纷纷叫道:“这还有两个娘们,生得蛮不赖吗!”“大哥,咱把她俩带回去,好好乐乐。”陈李二夫人虽然已介中年,却风韵尤存。此时的惊惧之态,更令众贼人色心大动。
那贼首骂道:“放屁!这两个破货,连儿子都生下了。又不是他妈的黄花大闺女,带回去干什么?做你老娘吗?你们要乐就在这里乐,趁早办完事,咱们也好走路。”
几名贼人大喜,将陈李二夫人拉出来。一贼人伸手在陈夫人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小娘子,快陪大爷乐上一乐,包你快活。”又有一贼人帮腔道:“咱老九的床上功夫比你那呆鸟老公不知强上多少倍。快让你老公见识见识,学上两手,你以后受用不尽。”蓦听啪的一声,那老九色迷心窍,猝不及防,被陈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一掌虽说不重,可是当着众同伙,实在有损颜面。老九恼羞成怒,喝道:“骚货!敢打你老子。”夺过陈夫人怀中的女婴,高举过顶,狞笑道:“快脱衣服,乖乖伺候你老子。不然老子把这小崽子仍到河里唯王八。”
陈夫人大惊,叫道:“不要!不要!”那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李夫人怀中的婴儿受到感染,也随着放声而哭。众贼人却陶然大乐,狂笑不止。
正在这个危急关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叱道:“贼子该死!”一道白影破窗而入,从那老九的头顶跃过,夺过了婴儿,稳稳落在舱中。那老九一声惨叫,不知何时被这从天外飞来的白衣女子在头顶击了一掌,头骨碎裂,鲜血脑浆流了一脸,尸体扑通一声摔倒。
只见这女子三十余岁的年纪,月貌花容,十分秀丽。只是双目煞气重重,眉间有一道淡淡的红痕,跳动不止,异常醒目。众贼人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色欲顿消。那贼首惊呼道:“玉罗刹!你是玉罗刹!”江湖传言,玉罗刹天性嗜杀,死在她手上的江湖宵小不知凡几。一次她孤身恶斗数十名悍贼,将对手尽数搏杀,对手却只在她眉心留下一道伤痕。这道伤痕就成了她的独门标记,令江湖宵小胆寒。
玉罗刹冷冷一笑,说道:“既知我的名号,当知我的规矩。快快自断一臂,饶尔等不死。”那贼首一阵犹豫,即舍不得自己的一条手臂,又不敢上前相斗。玉罗刹双眉一立,喝道:“还等什么?是要我亲自动手吗?”
真要让玉罗刹亲自动手,可就不止一条手臂了。那贼首深知其中利害,咬咬牙狠狠心,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条手臂落在舱面上。玉罗刹十分满意,一指他身后的贼众,说道:“你们也都自断一臂。”
陈李二夫人何曾见过这等惨象,吓得紧闭双目,浑身乱抖。李明辅心中颇为不忍,上前劝道:“女侠,他们既然触犯国法,便该交给官府处置。如此私自用刑,似乎有些不妥。况且自本朝太祖皇帝起,便已废除了肉刑。强迫他们自断一臂,也于理不合。”
玉罗刹暗骂他迂腐。但听他侃侃而谈,一丝不苟,说的又很有几分道理,却也不好反驳。向贼人喝道:“快滚!下次再撞上尔等为非作歹,决不轻饶。”
众贼人如蒙大赦,一个个连滚带爬,逃出舱去。那贼首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却仍强忍剧痛,大步出舱。刚刚走出几步便无法支持,脚下一软,扑到在地。众贼人逃命兀自不及,无人理会,头也不回,只管疾奔。
玉罗刹大怒,喝道:“都给我站住!”众贼慌忙停止脚步,一动也不敢动。玉罗刹道:“你们连同伴的性命也不顾了吗?该死之极!”众贼人噤若寒蝉,既然玉罗刹没有发话,就谁也不敢挪动脚步。有两人还算机灵,上前扶起贼首。众贼人簇拥着,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罗刹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只见这小家伙浑不知方才的一场劫难,笑得甜甜的,一双大眼睛盯着玉罗刹,也不怕生,小手乱抓,口中依依呀呀叫个不停。玉罗刹禁不住唤起了心中的母爱,摸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赞道:“小宝宝,好乖!”笑脸如春花绽放,哪里还有半分煞气。
将婴儿交到陈夫人怀中,玉罗刹问道:“这孩子真可爱。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多大了?”
陈夫人紧紧抱住孩子,答道:“是个女孩儿,刚刚六个月。”玉罗刹更为高兴,又问道:“夫人贵姓?此行前往何处?”陈夫人道:“拙夫姓陈。此行是辞官还乡,回兖州老家定居。”
玉罗刹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只见她眉目清秀,根骨绝佳,不由得越看越爱,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忽然,玉罗刹面色一变,说道:“我要走了。陈夫人,今日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记住,十年后我要来讨还,到那时你可不能借故推托。”说罢身形一纵,轻飘飘穿窗而出,倏忽不见。
众人见这女子来无影去无踪,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不由得暗暗咂舌。陈翰林道:“这女子究竟是仙是鬼,竟有这般神通。她的十年之约,又是何意?”
只有李明辅猜出了大概。叹道:“此女非仙非鬼,大约是红线隐娘之流。仗剑江湖,扶危锄恶,杀人于谈笑之间。侄女好福气,蒙这奇女子青眼相加,将来成就,未可限量。”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忽听舱外有人朗声问道:“船上有人吗?方才发生了何事?”
陈李二人并肩出舱。只见河岸上有一个骑驴的汉子,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李明辅道:“方才有一伙贼人抢劫行凶。幸亏一位白衣女侠及时赶到,救下全船老幼,赶走了贼人。”
那汉子急忙问道:“那白衣女侠就轻易将贼人放走了?”李明辅道:“非也。她迫那贼首自断一臂。若不是小可说情,只怕那些贼众也无一幸免。”那汉子顿足道:“是她,果然是她!为找她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中原,却总是差了一步。唉!天意,天意。”说罢喟然长叹,令听者倍感苍凉。
李明辅问道:“兄台贵姓高名?与那白衣女侠可是素识?”那汉子道:“我姓孙,与她又何止是素识。请教先生,她临去时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不明这汉子的来历,又怕他有寻仇之意,李明辅迟疑不决,欲言又止。那汉子察言观色,早知李明辅的心思。说道:“先生请勿顾忌。她本是在下的结发之妻,负气出走。在下苦苦寻找了三年,如今只差这一步之遥。先生若晓得她的行踪,请务必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李明辅道:“小可也不知她的行踪。她只说十年后会再来,讨还这笔人情债。”那汉子奇道:“人情债?杀几个江湖宵小,不过是举手之劳,算得上什么恩情。她行走江湖十几年,何曾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陈翰林道:“她似乎垂青于小女,有收徒之意。小可素来倾慕江湖侠士。小女若有幸得列门墙,实是求之不得。”
那汉子道:“先生猜得不错。十年!看情形我要等上十年了。”神情惆怅落寞之极。扫视了一眼大船,又叹道:“闯了十几年江湖,办事还是这么毛毛草草。救人也不知救到底,又要我替你善后。”说罢抬起右手,食指凌空向船舱上划去。
只见船舱上木屑纷纷而落,竟让那汉子隔空刻出了一个葫芦形的图案。李明辅又是惊骇,又是诧异,不知他这是弄的什么玄虚。问道:“兄台这是何意?”
那汉子双目神光暴现,愁容一扫而空,朗声笑道:“有了这玩意,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再有强盗上门。”一带坐下的小毛驴,掉头而去,踢踢踏踏,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叹息声隐隐传来,似乎仍在不停地念着“十年”这两个字。
光阴荏苒,十八年弹指而过,兖州府的府城滋阳又是一年春暖。滋阳乃水陆通衢之地,西南不足百里便是漕运大埠济宁州,商旅云集,空前繁华。这几年天公作美,水旱之灾不兴,百姓十分富足。最令兖州百姓庆幸的是他们有一个清正廉洁的知府大人。兖州府如今吏治清明,盗贼不兴,可以说都是这位李知府的功劳。提到李大人,合府百姓谁不挑起大指,由衷赞一声“青天”。
兖州府是春秋年间古鲁国的故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便豪杰辈出。从一代文圣孔老夫子到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宋江,形形色色,不胜枚举。李大人到任之后,兴办学舍,倡导文学。十年教化,兖州府文风鼎盛,大儒云集,生员之数倍增。
薄暮时分,城北府学舍刚刚散学。众士子背负书囊,匆匆返家。学舍门前施施然步出三位青年士子,均是生员装束,两高一矮。右边那矮者面貌俊逸,文质彬彬,的确象个货真价实的白面书生。左边那人却浓眉大眼,筋强骨健,不象读书人,倒似一个弯弓走马的纠纠武夫,十分引人注目。中间那人也不逊色多少,身高八尺,猿背蜂腰,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是个相当有个性又相当随和的年轻人。
三人缓缓而行,轻声谈笑。那粗豪汉子的笑声却十分响亮,引得路人侧目。就听那文质彬彬的书生说道:“王兄,李兄。到前面的茶楼坐坐可好?泡两壶茶,散散心。”
那粗豪汉子大摇其头,说道:“喝茶有什么味道。依我看还是到那边得的酒楼去,叫上几斤极品高粱,不醉不归。”
那文质彬彬的书生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王兄又要同小弟斗酒。小弟量浅,诚恐消受不起。”那王姓粗豪汉子极其得意,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也不禁为之莞尔,笑道:“莫说小孟消受不起,小弟也不及王兄海量。再者说,王兄喝得酒气冲天,惹起伯父雷霆之怒,只怕又要皮肉受苦。小弟于心何忍。”这位王兄对其父甚是畏惧,闻言噤若寒蝉,不敢再提饮酒之事。大约是以前有过教训。
那位小孟十分解气,笑道:“李兄言之有理。饮酒须师出有名,方有兴致可言。王兄饮酒可称之为牛饮,恕小弟不敢苟同。”好朋友间相互揶揄,那王兄也不介意,一笑置之。谈笑间三人踱进茶楼。山东人好酒不好茶。城中酒肆甚多,茶楼却只此一家。
只见茶楼中高朋满座,士农工商之流云集。三人是这里的常客,茶博士见了慌忙上前相迎,说道:“三位公子刚刚散学吗?请随小的来,座位给您三位留着呢。”引三人上了二楼,一指临窗的一付座位,说道:“三位公子请坐。今天喝什么茶?”
那李姓年轻人道:“来一壶龙井。”那茶博士自去下楼泡茶。那李姓年轻人游目四顾。就见邻座围座着四个粗壮的大汉,坦胸露怀,狂呼牛饮,旁若无人。李姓年轻人不禁为之一皱眉。楼上茶客大多是些文人雅士,至少也应该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这四个俗不可耐的蠢物来此做甚。
正对面的那名粗壮汉子似乎发觉有人在打量他,警觉地抬起头,目光甚不友好,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李姓年轻人十分不悦。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暗道:“我看他不顺眼,他只怕也有同感。为了这点小事生闲气,未免太不值得了。”如此一想,心中释然,又去看旁边的座位。
那是三个中年人,相貌平庸,穿绸裹缎,一副暴发户的气派。正在那边高谈阔论。其中一人身体胖大,满口鲁音,似乎是本地人。就听他说道:“田老板,兄弟出门经商,跑过不少地方,只可惜从未往南边去过。听人说江南如何如何繁华。田老板从南边来,见多识广。能否说来听听,让我这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那田老板尖嘴猴腮,微带南音,口沫飞溅,眉飞色舞,说道:“若说我们江南,可谓富甲天下,无处可比。刘兄你可知道,每年朝廷的钱粮赋税,十有八九来自江南的苏嘉松湖杭五府。可以说我们江南人养活了天下人。”刘老板两人听他胡吹大气,已经面呈不悦之色。田老板却兀自不觉,继续吹道:“我们江南才子遍地,美女如云。贩夫走卒之流也能提笔成文,出口成章。南京就不要说了,那是天下第一大城,比京师还要大。只说苏州,户口百万,十分繁华。”
一方是越说越起劲,一方却越听越不耐烦。刘老板重重地咳了一声。田老板这才发觉两人神色不对,忙道:“当然,贵地比起江南也并不差吗。”呷呷干笑两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刘老板面有得意之色,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笑道:“不错。敝地接连几个丰年,十分富足。兄弟的生意也格外兴隆,财源广进。不必再如往年千里奔波,饱受风霜之苦。只管坐在家中,金银就象流水一样流进兄弟的腰包。”田老板面呈艳羡之色,口水几乎流下来。问道:“老兄有何高招,能否指点一二。”刘老板道:“高招是没有的。全赖知府大人的洪福。若论咱们这位知府大人,真可称得上百年难遇的好官。”一连串的赞誉之辞随之而来,滔滔不绝。
李姓年轻人暗自欢喜,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孟姓书生轻轻碰碰他,俯到耳边轻声道:“李兄,他们在夸奖令尊大人。”原来,这位李姓年轻人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大名天赐。李大人说的好,临老得子,皆出上天之赐,故而得名。十八年前李大人到兖州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了。两位同伴一个名唤王致远,一个名唤孟文英。都是官宦子弟,人品不俗。平日里天赐与他们评古论今,畅谈胸中抱负,彼此许为知己。
对父亲的赞誉之辞,天赐平日里听得太多了。那些人不是父亲的下属,就是他的同窗学友。也不甚放在心上。今日听到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夸奖父亲,显然是由衷之言,不会有虚假的成分。天赐暗自欣慰,喜上眉梢。
忽听对座的那个粗壮大汉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嘲弄之意。偏偏一旁还有凑趣之人,发问道:“二哥因何发笑?”
那二哥讥嘲道:“狗皇帝搜刮民脂民膏,贪得无厌,天高三尺。狗皇帝手下的一群贪官污吏个个贪似恶鬼,狠似豺狼。狗官李明辅只因刮得少了些,贪的少了些,便被人称作青天大老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同座四人一齐大笑。那发问之人道:“二哥说的不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什么清官。狗官李明辅表面上沽名钓誉,骨子里还不是一样的贪毒。”
这四人声音十分洪亮,引得楼上茶客人人注目,显然都听到了。天赐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当即就要发作。王致远却先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指着那大汉骂道:“狗头,好大的狗胆!竟敢辱骂李大人。咱兖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尔等放肆。”
那大汉也不示弱,长身而起,抱臂当胸,邪笑道:“狗官的儿子是小狗。我说小狗,老子天生胆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种就上来试试。”
王致远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动手。孟文英大为焦急,慌忙将他拉回,又按住跃跃欲试的天赐,低声道:“大人不计小人过。两位何必跟这两个蠢物一般见识。坐下来,喝茶,喝茶。”读书人有涵养,动手动脚有失体统。两人强压怒火,悻悻坐下,对邻座挑衅的目光,讥讽的言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经过这一场纠纷,三人兴致大减,匆匆饮了两口便付帐离去。出了茶楼,王孟二人相继告辞返家。天赐郁郁独行,思绪起伏,忖道:“父亲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庶。到头来却被那几个狗头无端辱骂。父亲常讲:当今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那几个狗头却说了许多无礼的言语。圣人教导后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恶恶。那几个狗头难道是睁眼的瞎子吗?”
思忖间转过了几道街口。路边是一座院落,青砖的院墙,红漆的大门。已经到家了。天赐轻扣门环,高声唤道:“存义叔,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银发老者,皱纹堆砌的老脸上满是笑意,说道:“我的好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姐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心情坏得很。少爷可要小心点。”
天赐笑了笑,问道:“我爹回来了吗?”存义道:“还没回来。”天赐点点头。父亲平日忙于公务,一向回家很晚。天赐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忽听堂上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声音:“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人家等了你好久。”笑声中连蹦带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轻盈,眉目如画。穿一件大红的劲装,鬓边额角汗意未消。手中提着一口窄锋长剑,剑刃未开,是练功用的钝家伙。
一见到妹妹的如花笑靥,天赐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说道:“今天顾老夫子兴致极高,讲起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家听得入了迷,所以散学晚了点。”
小姑娘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不依道:“鬼话连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实招供,我猜得对不对?”
见此情形,天赐更加不敢实话实说。索性继续胡诌:“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胆也不敢骗你。你仔细看看,哥哥即没有灌黄汤灌得烂醉如泥,也没有打烂仗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能说是鬼混去了。今天顾老夫子讲《论语》讲到暮春浴沂这一节,就圣人‘吾与点也’这一句阐发了一通高论。独辟蹊径,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浅。”
小姑娘道:“这段书我也曾读过。讲的是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弟子侍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愿出将入相,只有曾点说什么‘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云云。孔圣人赞同曾点,感叹‘吾与点也’。这段书朱子早有批注。顾老夫子狗尾续貂,一定乏味之极。”
天赐哂笑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谬之极矣。仅从字意上理解,‘吾与点也’的确是赞同曾点之志。顾老夫子却另有高见。曾点之志不过是独善其身,与圣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径庭,不值得后人仿效。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当以天下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志才是正理。圣人这句‘吾与点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屡受挫折之后,悲叹王道日衰,世风日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问灵性。胡乱批注,岂知圣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遗毒,人云亦云。殆哉,枉也!”
小姑娘笑道:“酸透了。老酸丁教出了一群小酸丁,只会咬文嚼字,钻牛角尖。那顾老夫子我想起来就生气。前几天登门拜访,话题一开就不肯走了。害得爹爹陪他到深夜。”
天赐也忍俊不禁,笑道:“顾老夫子是一位饱学宿儒,经纶满腹。爹爹同他谈的投机,才会一直聊到深夜。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当然搞不懂。”小姑娘心有不服,小脸一板,就待反唇相讥。天赐深知再纠缠下去势必大吃其苦,忙叉开话题,问道:“妹妹,你练了一下午剑法,不知可有进境?”
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拉起天赐就走。说道:“我刚才练了几手绝招。我们去比试比试,哥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兄妹两人相携来到后院。这后院原本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天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忽然对练武产生了兴趣。李大人不忍夺其所好,便将后院辟成了练武场,添置了刀枪弓箭,石墩石锁等练武的器械。又给他请了几个师父。这些人不是府城中设馆收徒的拳师,就是会耍几手枪棒的同僚武官,功夫也只是平平。但小天赐天赋极高,又肯下苦功,勤练不辍。几年下来已经青出于蓝,几位师父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这几年便不再请师父,只在后院闭门苦练,时常与王致远相互切磋。那王致远也练过几手家传的功夫,堪堪抵挡得住。小姑娘见哥哥练武也跟着学,师父教哥哥时她在一旁依样画葫芦,没有师父时便向哥哥请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也让她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艺。
今天小姑娘在后院独自琢磨出了几招杀手锏,一时技痒,便拉哥哥比试。一到后院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开架式,似模似样,叫道:“哥哥,请进招吧!”
天赐暗笑妹妹好胜。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关刀,舞成一团白光。笑道:“来来来!看你新练的绝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气又急,面现惧色,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剑。快取剑来。”天赐笑道:“要对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行。你如果害怕,咱们就不比了。”小姑娘嗫嚅道:“你的力气大得象蛮牛。舞起大刀,我的长剑碰也不敢碰。你欺负我。”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的哭闹,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赐以往有过教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道:“好妹妹,咱们比剑就是了。”放下大关刀,掂起一把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只觉得轻飘飘十分别扭。天赐苦笑道:“糟糕,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这回输定了。”
小姑娘好胜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该!谁让你你平时不肯用心练剑。”说练就练。乘天赐不备,长剑舞成朵朵青云,直向天赐中宫抢来,攻势凌厉无匹。她新琢磨出的这几手绝招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眼花缭乱一时竟无法拆解。又不好动蛮力硬接硬架,欺负妹妹身小力弱。无奈只得步步后退。小姑娘得势不让人,娇笑声中招招进逼,长剑上下飞舞,攻势更为猛烈。可是太过得意,只顾进击,忽视了守御,步法也乱了。
天赐正等着这个机会。蓦然矮下身形,舞起长剑护住上盘,双腿如风,连番向小姑娘脚下扫去。变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剑招立见散乱,一个不小心,被天赐扫到足踝,几乎跌倒。天赐站起身,含笑道:“承让了!”这句江湖习语却是向师父们学的,此时用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小姑娘好不失望。将长剑向地上一扔,叫道:“气死我了!”转身飞奔而去。天赐晓得妹妹的脾气。方才话说的太满,输招之后下不了台,一时羞愤,过不多久自会烟消云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练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赐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关刀,又练了几手枪棒,最后提起石锁练力气,百余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如无物。
只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又来到院中,小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已将方才输招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道:“哥哥,别练了。爹爹叫你呢。”
天赐正有许多问题要向父亲请教。问道:“爹在哪儿?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胁道:“在书房。刚才我向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爹爹正怒气冲冲,准备狠狠教训你一顿。千万要当心,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赐一笑置之。父亲时常教训他不假,却从不怒气冲冲。而是一向和颜悦色,循循善诱,也允许他反驳。有时夫子二人各执几见,争执不下,父亲也不生气。最后总能辩出个是非黑白,谁错了谁认错。父亲赞赏他有主见,他也敬重父亲的泱泱大度。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父子俩每日必行的功课,引为赏心乐事。
兴冲冲来到书房。只见李大人正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持书卷低声诵读。房中陈设简单,唯有几幅山水,几张条幅,几架书籍而已。天赐轻轻唤了声:“爹爹。”肃手侍立一旁。
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问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见小慧一脸的不高兴,就猜出是你闯的祸。做哥哥的应该好好管教妹妹,学点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么?那刀动剑,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天赐道:“妹妹还小呢!让她终日循规蹈矩,岂不太拘束了。练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日里儿子也常教妹妹读书。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李大人神色黯然,叹道:“你们的母亲早早谢世,让小慧失于管教。这孩子太娇纵,我就不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读书。”
天赐低头窃笑。说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儿子方才就给妹妹讲了一段书。”将有关孔圣人‘吾与点也’一句的高论原原本本告知父亲。言下颇为自得。
李大人甚有兴味,拈髯沉吟,细细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胆,你敢欺骗为父。这一段评论绝非出自顾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编出来的。”
天赐吓得一吐舌头,说道:“还是爹爹高明。这段评论的确是儿子的一点浅见,管窥蠡测,难等大雅之堂。请爹爹指正。”
李大人笑道:“那顾老先生学识虽然渊博,却食古不化,将朱子之言奉为金科玉律。更兼年迈昏聩,壮志消磨。你编造他斥宋儒不问灵性,遗毒后世,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云云,岂非天外奇谈。为父当然不会相信。象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只有初出茅庐,不知世事艰辛的年轻人才说得出。年轻人应该有雄心壮志,为父深有同感。孩子,说说你的志向。”
一提到志向,天赐眉为之飞,色为之舞。说道:“圣人所谓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后人奉为圭臬。儿子却不敢苟同。未言志向先言贫达,未免太消极,有些近乎宿命的味道。儿子将来不论是贫是达,都将以兼善天下自励自勉。”
李大人目光陡亮,赞道:“好孩子!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才称得上仁人志士的胸襟。一朝显达,出将入相,固然可以造福天下。可是宦海风波险恶,未必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旦落魄为一介布衣,你又将如何处之。”
天赐道:“高官显爵儿子未必放在心上。如果真如爹爹所言,儿子将仗三尺利剑遨游天下,管尽天下不平之事,斩尽世间奸佞之徒。决不令此生虚掷。”
李大人叹道:“孩子,你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为父并不反对。可是仅凭你目下的武功还远远不够。天下奇技异能之士多如恒河之沙,无不胜你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应该继续下苦功,访名师。咱们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为父也从未涉足于武事,无力助你。一切全靠你自己了。”
天赐暗自不服。他自幼在兖州长大,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更没有见过父亲所说的奇技异能之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武功已是天下一品,再无对手可言。只是谦谦君子,不好自吹自擂,对父亲的话他也不加反驳。话锋一转,讲起今日下午在茶楼遇到的一场纠纷,将那几名大汉的言语一一相告。最后道:“这四个家伙可恶之极。若不是小孟劝阻,儿子一定打破他们的狗头。”
李大人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赐,暗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但生得雄壮如狮,一表人材。更难得的是天性诚笃,谦虚好学。可是书本上的学问毕竟有限,许多事情也不该瞒他啦。”说道:“你今天没同那几个反贼动手打架,这很好。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练功习武,说小是为强身健体,说大是为保家卫国,决不是为争强斗胜,逞匹夫之勇。那几个反贼辱骂为父,也不值得生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是非非本来就很难分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你看来为父是忠君为国,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助纣为虐。那四人说的也并非全错。唉!贪官污吏充斥朝中,良臣贤士报国无门。如今朝政腐败,民怨沸腾,都是这些贪官污吏坏的事。”
天赐惊疑莫名,问道:“爹爹,您不是常说,天子圣明,国事兴旺。为什么……。”李大人知道他心中的疑团,打断道:“孩子,你只见这小小的兖州府百姓丰衣足食。却不知天下汹汹,这几年许多府县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各地官吏不顾百姓死活,为了自家的前程,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百姓也不堪重赋。或出门经商,或聚山为盗,不知荒芜了多少田地。其它如河南湖广,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赐足迹未出兖州,不知天下之大。只道各地都是一般,年年风调雨顺,灾害不兴。做官的也都清正廉洁,堪为百姓父母。却不料父亲所言大不相同。他心中生出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李大人继续说道:“民以食为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小的饿死沟渠,胆大的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抗拒官府。这几年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拥塞道路,劫掠商旅。甚至于卫河的漕船也常常被劫,各地的赋银贡物十有七八到不了京师。即使有大队的官军护送,有时也难以保全。那四人虽口出不逊,可是所言皆属实情。他们说不定就是不堪其苦,铤而走险的良善百姓。说来也极可怜。若是衣食饱暖,谁又情愿亡命天涯,沦为盗贼呢?只是他们辱骂圣上贪得无厌,却大错特错了。贪得无厌的是朝中的佞臣贼子。圣上一心为民,却事与愿违,只能归诸天意了。”言罢目光炯炯,神意飞驰,似乎想到了紫禁城里他心目中圣明无比的皇帝陛下。
天赐道:“爹爹,儿子常听人讲起,当今天子是一位仁德君主。可是朝政败坏至斯,难道他就不闻不问吗?”
李大人道:“为父当年在京供职,虽然官阶不高,却常能见到圣上。那时圣上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宵衣旰食,不敢稍懈。虽说并非事事都处理得十分妥贴,但圣上认真,臣下便不敢懈怠。君臣一心,国事日渐昌盛。圣上最容不得贪毒害民的奸佞之徒,每遇此类事一定要亲自过问。可是圣上太仁厚,失于决断,常常妄信人言,以致奸邪孳生,纲纪败坏。这几年情形更加糟糕。圣上本有些寡人之疾,旦旦而伐,精力日衰。朝廷大权都落入奸臣之手。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司礼监大太监王保等人巧言令色,蒙蔽圣聪,竟骗取了圣上的信任。这些奸贼独揽大权,谗害异己,结党营私,罪恶滔天。朝中大臣稍有得罪便被罗织罪名,罢官充军,屈死法场者也不在少数。许敬臣的死党吏部尚书周焕文也极荒唐,考核官吏竟要依据上缴钱粮的多寡。各地官吏竞相盘剥,朝廷岁入是增加了不少,他也因此博得了能臣之名。黎民百姓却一贫如洗,苦不堪言。还有奸贼刘进忠更是无法无天。他本是京师一地痞无赖,投效锦衣卫,善于钻营,官运亨通,数年之内青云直上,竟做到锦衣卫大都督。如今的锦衣卫俨然已凌驾于三法司之上。谁敢得罪刘进忠那贼子,不论官阶多高都逃不了噩运。轻则丢官还乡,重则打入天牢,严刑折磨,一死了事。刘贼压榨小民,戕害臣子,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圣上却被蒙在鼓里,任他胡作非为。”
天赐目眦欲裂,大叫道:“气死我也!爹爹,难道您也不上表弹劾这些奸贼吗?”
李大人叹道:“为父也曾多次上表,均如石沉大海,只怕圣上看也没能看到。君子不悲其身之死,而患国之衰。为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上天不绝彼乱臣贼子,夫复何言!圣上英明体察,总有一天会明白。为父死而无憾。”
天赐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难怪有人骂他狗皇帝,的确糊涂透顶。做皇帝做到这地步,可说是无能之极了。爹爹居然还赞他圣明,岂有此理!如果换做我,一定提剑入京师,先斩下刘进忠许敬臣的狗头,再当面臭骂那糊涂皇帝。让他明白,因为他一人的过错,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看他羞也不羞。”
天赐在胡思乱想。李大人也在拈髯沉吟,喃喃道:“只盼几年后新皇登极,能够励精图治,整肃朝纲。”忽然间兴奋起来,凝视着天赐,双目神光湛然,说道:“孩子。太子殿下与你同龄,京里传言他宽厚仁和。希望他即位之后,明辨是非善恶,亲贤臣,远小人,做一个圣明君主。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切莫重蹈圣上覆辙。”
天赐道:“自古至今,称得上圣明君主者能有几人?仅仅明辨是非善恶是不够的。当今天子便是失之于宽,知善而不能进,知恶而不能去,最终奸臣横行而无力制之。可见为君者当有胆识,有决断。太子殿下宽厚仁和,只怕是短处而非长处。儿子倒希望他少几分仁慈,多几分威严,方能补圣上之不足。”
听到儿子有这般见识,李大人心中大慰,神色肃然道:“我辈读书明理,所为者何?为的正是这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圣人云:物格而知致,知致而意诚,意诚而身修,而后家齐国治天下平。格物致知与是是非非,一而二,二而一也,这是万事的根本。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你我父子做不到,至圣先师孔圣人只怕也做不到。他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为的是求职,说明他还有私欲。一旦有了私欲,得失之心就会使他蒙蔽。孔圣人尚且如此,我辈俗人更为难矣!是非善恶因人而异,不必求同于他人。凡事秉心执意,力求明辨。为善去恶,尽一己之所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荣辱得失何足道哉!”
天赐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您在教儿子叛经离道,不怕孔圣人从地下爬出来揪您的胡子?”李大人斥道:“荒唐,刻薄!”父子二人内会于心,相视莞尔。
当天夜里,天赐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想起父亲之言,感怀世事的艰辛,黎民的苦难,心中恻然。
翌日,天赐早早起身。他与几位学友相约出城打猎。陪父亲用罢了早饭,便回房换上一身骑装。出外打猎不必带兵器,只带一张硬弓十只雕翎箭,又佩上一口长剑作为装饰。他喜用重兵器,对剑术却不甚精通。
出了卧房便去马厩整理马具。这些事本应该由仆人料理。但天赐甚是喜爱他那匹通体纯黑不见杂毛的乌骓马,平日里填草喂料洗马遛马之事从不假手他人。喂饱了豆料,装妥了鞍鞯,他拉上马就要出门。
却见妹妹小慧急急跑来,一见面就撒娇道:“哥哥,你又要出城打猎?带上我好吗?求你了。”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好妹妹。昨天爹爹刚刚责备我不教你学好,今天我就带你出去打猎。让爹爹知道了,你一哭一闹了事,哥哥却吃罪不起。”小姑娘央求道:“我们偷偷出去,不让爹爹知道。好不好?”天赐面孔一板,佯怒道:“你居然唆使我欺骗父亲,好没规矩!我还另外约了几个朋友同行,你一个姑娘家也多有不便。”小姑娘难以反驳,噘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天赐慌忙换上笑脸,说道:“好妹妹,别生气。哥哥今天捉一头小鹿回来给你玩。”
“真的!”小姑娘又惊又喜。天赐笑道:“骗你是小狗,是乌龟王八蛋。”小姑娘心中的不快立刻化为乌有,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叫道:“李老弟,该走了!”嗓门大得象炸雷,是王致远的声音。天赐牵马出门,只见王致远几个鲜衣怒马,携弓佩剑,却不见孟文英。
天赐问道:“小孟为何不来?”王致远道:“我们几个去约过他。这小子装病在家,大约自知手底下太稀松,怕出乖露丑,索性做个缩头乌龟了事。”众人齐声大笑,策马而去。这些人都是府城中的公子哥,平日里飞鹰走马,狂放无羁。城中的百姓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异。
西去府城三十里便是滋阳山。山虽不高,林木却非常茂盛,獐狍麋鹿出没无常,确是行围打猎的好去处。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几位学友暗存较技之心,策马狂奔。不足半个时辰,苍翠的山岭悠然在望。天赐这匹乌骓马委实神骏非凡,将众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行人陆续驰到山脚下。落在后面的几个累得气喘吁吁,通身大汗。王致远忍不住大声讥嘲,众人暗自好笑。天赐遥指着山下一湾清清的河水,说道:“咱们分头进山,午时在河边碰头。咱们先订个彩头,猎获最少者,罚他洗剥野兽,拾柴生火。”
众人哄然叫好。王致远却偏要抬杠,问道:“猎获多少又是怎么个算法?如果我猎到一头鹿,你却猎到十只兔子。只比数目我可要吃亏了。”天赐道:“多寡自有公论。你若是抬一头猛虎回来,我便是捉到一千只兔子也算是输给你。”众人齐声称善,分头去了。
天赐的武功在这群学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那些位都是城里的公子哥,虽习过几手枪棒,却不肯下苦功,身手稀松平常。只有王致远与天赐在伯仲之间。但王致远的箭法差得太远,故而每次出城行围多半都是天赐拔得头筹。王致远心有不服,千方百计找天赐的不是。今天也没有例外。
早晨向妹妹夸口捉一头小鹿回去,所以天赐入山之后只管纵马游荡,对惊起的野兔山鸡之属毫不在意。以往山中野鹿甚多。可今天仿佛山神有意同天赐做对,整整搜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眼见正午将至,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让王致远等人笑掉大牙。
正自焦急,蹄声起处,灌木丛中忽然惊起了一道黄影,腿纤腹白,惊慌蹿走,正是一头獐子。天赐大喜,纵马追去。獐子在林中乱蹿,飘忽不定,极难取准。天赐却成竹在胸,张弓搭箭,瞄得正准。弓弦响处,飞奔的獐子应声翻倒,利箭穿破头骨,直透前额。
天赐飞马而至,俯身提起獐子,心想:“一头獐子是少了点。不过只要不垫底,抢不得头筹也没关系。让王兄得意一次好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午已至,便策马下山。
天赐盘算得不错,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众学友在河边聚首,大家各自献上猎物,无不满载而归,只有天赐猎获最少。众学友暗自诧异,王致远心花怒放。天赐自认晦气,没奈何动手拾柴生火,洗剥野兔山鸡,穿在树枝上烧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众人取出酒囊,围在火边痛饮。
王致远半囊酒下肚,老毛病又犯了,扯开嗓门大放厥词:“我说理老弟,你今天是烧过香拜过佛,心存慈悲,不忍杀生。还是撞上了狐仙,迷恋美色,追踪而去。以致忘了正事,收获如此之少。”
天赐解释道:“王兄扯到哪里去了。我早晨答应妹妹,捉一头小鹿回去。因此只顾寻鹿,让你侥幸站了上风。”
王致远呵呵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日在外逞强争胜,向不服人。没想到回到家里却怕了妹妹,事事不敢违拗。丢尽了咱们男人的脸面。”
天赐当即还以颜色,笑道:“做哥哥的对妹妹自然要倍加爱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可不象王兄,在家中只会做床头跪。在咱们面前是只老虎,一见到嫂子就变成了病猫。却不知是谁丢尽了男人的脸面。”
众人放声大笑。王致远引火烧身,哑口无言。众学友中他年龄最长,也只有他娶了妻子,自然时常成为同伴揶揄的对象。天赐也已经年满二十,按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但李大人一直没有为他说亲,似乎另有打算。天赐醉心于文事武功,也从未动过念头。
这一餐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多不胜酒力,躺倒在河边休息。天赐因下午有事,饮的最少,早早向众学友告辞,先自进山去了。讲好傍晚各自回城,不必等他。
上午没有猎到鹿,天赐下午便不再走老路。策马只管向西奔驰,兜了一个大圈子进山。皇天不负苦心人。寻觅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猎物。那是一母一幼两头野鹿,毛色纯褐发亮,撒满白色的斑纹,十分漂亮。天赐不敢惊动,悄悄掩近。两头鹿机警异常,远在数十步之外就听到了声音,迅速惊起,向林中奔去。
天赐策马紧追不舍。矫健的母鹿早就跑得远了,幼鹿身小力弱落在后面。天赐要捉活的,不敢用箭。可是山中树木茂密,乌骓马虽然神骏却奔驰不开。幼鹿又十分灵活,东冲西蹿,一时竟追赶不上。天赐也不着急,同幼鹿比耐力,紧紧盯在后面,只待幼鹿气力用尽,自然手到擒来。
这一追一逃,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幼鹿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时机成熟,天赐紧催坐骑,飞奔而至,探出身体,抓住后颈,将幼鹿提起,横放在鞍桥上。幼鹿汗水淋淋,四蹄不住挣动,肌肉突突乱跳。天赐取出绳索,将四蹄牢牢捆住。他骑术精湛,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觉得如何疲惫。
捉到幼鹿,对妹妹有了交待,可以回去了。方才只顾追赶幼鹿,没有留意到路径,不知身在何处,只得慢慢地觅路出山。
山脚下府城通往济宁州的大官道蜿蜒而过。官道上缓缓驶来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四骑健马,马上骑者都是仆人装束。宽敞的车厢精雕彩绘,天蓝色的车帷绣着百鸟,垂着流苏,叮咚作响,声音悦耳。帷幔低垂,香风四溢。不知是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驾车出游。
马车在山间行驶,路边是茂密的树林。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空而过,两侧树林中冲出十余骑健马,拦住去路。马上骑者劲装疾服,黑巾蒙面,手中钢刀寒光映日,砭人肌骨。当先一大汉狂叫道:“沂蒙山的英雄好汉在此开山立柜。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放尔等一条生路。”
众仆人大惊失色。这条路一向太平,从未听说有强盗出没。路过府城时也没有请人护送,不料竟发生了意外。一名仆人策马而出,喝道:“瞎了眼的狗强盗!胆敢拦劫官家车辆,不怕掉脑袋吗?”
那为首的大汉狂笑道:“老子不怕掉脑袋。你怕不怕?”又叫道:“弟兄们,把这些狗腿子全给我宰了。”
众贼人催马舞刀,一拥而上。众仆人也拔刀迎敌。论人数论身手,众仆人都不是强盗的对手,一交锋便纷纷中刀落马。兵刃相交声,贼人狂呼声,绝望的惨叫声,女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这些贼人下手真狠,不多时八名仆人悉数毙命,身首异处。驾车的车夫也被一刀砍去了半个脑袋,血淋淋的尸体扑倒在车辕上。八匹健马失去了主人,落荒而去。
众贼人不理会逃散的马匹,踏着尸体一窝蜂拥到马车前。一贼人伸刀撩起车帷。只见车内有一老二少三名女子,体似筛糠,惊作一团。一少年女子紧偎在中年女子怀中,另一少年女子侧身相护,面色惨白,惊恐万状。
看清楚那两名少年女子的面貌,众贼人三魂六魄飞去了大半。一贼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儿!老子平生头回得见。他奶奶的!这趟买卖没有白做。”那贼首更是心痒难搔,馋涎欲滴。色迷迷盯着依偎在中年女子怀中那少女,说道:“这妞儿我要了。那小丫鬟弟兄们拿去快活。”
众贼大喜,三女大惊。那中年妇人忙将少女护到身后,颤声道:“你们不能对小姐无礼。”
那贼首瞪眼怒道:“你这老婆子好生罗嗦!把她给我砍了,咱对老婆子没有兴趣。拉倒外面动手,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小宝贝儿。”一贼人提刀而出,跃上车辕去拉扯那中年妇人。中年妇人面如土色,两名少女放声大哭,抱住她不放手。
恰在此时,只听远处有人喝道:“大胆贼人,吃我一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从山坡上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位雄壮的年轻人,神威凛凛,左手挽长弓,右手持利箭。怒喝声中利箭破空而至,正贯入车辕上那贼人的后心,透胸而过。那贼人当即毙命,尸体翻落在车前。
众贼人大惊失色,催马散开,大声吆喝。那贼首怒喝道:“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竟敢坏太爷的好事。做了他,给老四报仇。”人丛中冲出几名悍贼,拍马舞刀,向来人抢去。
来人正是天赐。他在山中捉获猎物,觅路回城,一上官道正撞上贼人行凶伤人这一幕。当即怒火填膺,箭毙一贼,飞马前来抢救。面对来势汹汹的悍贼,天赐毫无惧色,厉声喝道:“快快下马受缚,饶尔等不死。”众贼岂甘罢手,驱马飞驰如故。天赐怒火更盛,拉满强弓,又是一箭射去,正中当先那贼人的咽喉。尸体翻落,脚却仍旧挂在马蹬中。坐马不知主人已死,拖着尸体落荒而去。众贼人悍不畏死,继续向上冲杀。天赐箭无虚发,又有四名贼人中箭落马。
天赐平生头一回杀人。初时激于义愤,并未多想。这时连毙数人,不免心中恻然,手足有些发软。众贼人惊于天赐的箭法,也逡巡不敢进。那贼首大叫道:“愣着干什么?不干掉这小子,大家都活不成。”一马当先,直奔天赐。
危急关头,天赐不再迟疑,张弓搭箭,射向那贼首的咽喉。他杀心已去,这一箭劲道大减。那贼首身手十分了得,眼明身快,向前一俯,利箭擦头顶飞过。一箭走空,天赐大急,伸手摸向箭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箭枝已经用尽了!
那贼首大喜过望,狂奔而至,劈面就是一刀。天赐这次出门虽带了一口长剑,却只是一件装饰品,不甚乘手。身陷危境,他暗自叫苦,慌忙间带马闪避,那贼首一刀落空,坐骑跑得正欢,擦身而过,直冲出十余丈开外。得此余暇,天赐拔剑出鞘。一剑在手,心下大定。
那贼首带马而回,二马盘旋,斗在一处。天赐不惧对手力猛,却怕对手刀沉。他手中的长剑只是一件饰物,重量不过两斤,岂敢硬接硬架,左闪右避,颇为狼狈。又有四名悍贼相继驰到。那贼首大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众贼人一齐动手,刀影漫天,攻势如潮。天赐以一敌五,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哧的一声,一刀划肩而过,在左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入肉不深却鲜血淋漓,半身浴血,十分可怖。
忽然,马车的方向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呼,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一声娇叱:“贼子,看剑!”一道红影凌空飞至,象一只展翅大鹏。剑光如匹练,划空而过,不闻金铁相交之声,五名贼人同声惨叫,落马而死。那道红影并不落地,继续向前飞,稳稳地落在疾驰的坐马上。好玄妙的身法!好神奇的剑术!天赐庆幸之余,悚然动容。
一声长嘶,那骑士勒马而回。只见那骑士竟是一位年轻女郎,纯白的绢帕包头,红扑扑的脸蛋吹弹得破,眉若春山,目似秋水。虽然未施脂粉,却是天然的颜色。天赐不觉看呆了,暗道:“若不见她方才出手,真难想象这样一位弱质女子竟会是剑术高手,取敌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女儿家面嫩,这女子被一位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难免有几分羞意。嫣然一笑,声似银铃,说道:“车中女眷是公子的同伴吗?你伤的不轻,还不快去包扎一下。”说罢掉转马头,轻敲马蹬,绝尘而去。天赐正想解释他也不识得车中女眷,过去搭话不甚方便,想请这位红衣女子善后。不料未及开口,伊人已经远去,只余下一串轻笑声在耳边回荡,良久不绝。
天赐怅然若失,暗想:“我今天是怎么了?盯着人家大姑娘,失魂落魄,连个谢字都忘了说。失礼之极。”又想:“这女子是何方人氏?不知将来是否有缘再见。”随即又暗暗自责:“她是何方人氏与我何干?见到了又能如何?李天赐啊李天赐,你可万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亵渎了这位好姑娘。”猛地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绮念。口中却情不自禁喃喃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从痴迷中清醒过来,天赐又去看地上那五名贼人的尸体。只见每具尸体的咽喉上都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出剑之快之准,令人心惊。天赐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此女武功胜我百倍。爹爹之言诚不我欺。江湖之上能人辈出,我只是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可怜亦复可笑。”天赐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武功尚不入流,却并不因此而灰心,反而坚定了信念。只要继续下苦功,那位红衣侠女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天赐伸剑挑开那贼首的蒙面巾,只见他面貌熟稔,正是昨日在茶楼上口出不逊的四人之一。天赐暗想:“我就猜那四个贼子不是好路数,原来是一伙强盗。”心中未免有几分同情。他们有这等好身手,若不是投身为盗,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转而又想起车上的三名女子,救人救到底,不能一走了之。当下牵马走过去,朗声道:“诸位夫人小姐。贼人已除,你们不必害怕。”
车中的三名女子不知危险已过,相拥而泣,瑟瑟发抖。那中年妇人紧闭双目,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听到车外有人发话,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撩开帷幔,从缝隙向外窥视。看到半身浴血的天赐,吓得她又把帷幔放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是壮士救了我们吗?”
天赐赧然道:“我是救人不成反被人救,不提也罢。请问夫人欲往何处,有什么困难需用小可帮忙吗?”
那中年妇人终于壮着胆子撩起帷幔,探出头来,说道:“我家小姐姓吴,家在海州。此行是入京探望老爷。原打算到济宁州换船,不想中途遇上了这件祸事,几名家人惨遭毒手。若非壮士及时搭救,小姐几乎名节不保。”听她的语气是一名仆妇。再看车中,一个脸蛋圆圆的小侍女,惊容方定,泪迹未干。那位小姐身形苗条,白纱的长裙,淡绿色的短袄。螓首低垂,看不清相貌。
天赐道:“未能及时援救,小可也十分遗憾。贵同伴的尸体小可会设法托人安葬,日后再迁回故乡。倒是这位车夫……,也罢,小可便勉为其难,充一回车夫好了。”
主仆三人十分感激。那位吴小姐依旧螓首低垂,轻声道:“多谢壮士盛情,贱妾不敢劳动大驾。”
天赐笑道:“不劳动小可,难道小姐亲自驾车去济宁州吗?小可虽是头一回驾车,至少要比小姐强些。”吴小姐道;“委屈了壮士,贱妾十分不安。”天赐笑道:“委屈谈不上。秦时的五大夫之官事实上就是车夫,可见执鞭之士并非低人一等,也是能做官的。我今日便过一次官瘾,若是不中规矩,诸位请勿见笑。”
三女不禁莞尔。吴小姐笑道:“孔老夫子尚且甘为执鞭之士。我们都是孔门嫡系传人,步他老人家后尘,有何不可。”孔子曾有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吴小姐引用的正是这一典故,可见她并非凡俗女子,至少熟读过《四书》。
天赐笑道:“没想到小可居然能媲美于先贤,妙之极矣!”将乌骓马栓在车后,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扬鞭启程。天赐虽然从未驾过马车,但平日里看的多了,马匹又十分驯服,操纵起来倒也得心应手,有板有眼。
吴小姐道:“贱妾真是失礼之极,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天赐随口答道:“我叫李天赐。就在这兖州城中居住。今日出城打猎,不想巧遇小姐。”吴小姐道:“原来壮士姓李。贵地知府大人李公,李壮士是否相识?”
天赐笑道:“那是家父,焉能不识。小姐远在海州,难道也曾听到过家父的名号吗?”
吴小姐惊喜地“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李大人就是令尊,失敬失敬!令尊的大名传遍天下,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海州,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天赐大为惊奇。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名声怎么可能如此响亮。问道:“小姐不是在恭维小可吧?”
吴小姐道:“贱妾说的是实情。令尊大人刚正不阿,屡次上表弹劾朝中权奸,不避斧钺鼎镬,不计生死荣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内同钦。公子太谦了。”
天赐淡然道:“身为臣子,理当以身许国,不存私念。这本是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心中却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弹劾诸奸,虽未成功,天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吴小姐为天赐所救,本已心存感激。这时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人之子,顿生亲近之意。强忍羞意,撩起帷幔偷偷窥视,一窥之下禁不住惊呼出声。她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英俊公子,而是半身浴血的狼狈景象。她关切地问道:“公子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钻出车厢,也不顾天赐是否同意,抓起他受伤的手臂,撕开衣袖。只见那刀口长近半尺,虽不再有鲜血渗出,却仍十分可怖。吴小姐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取出绢帕,细细包扎。也许是出于感恩图报的心理,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共鸣,她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十分关心,关心得出了格,浑然忘记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天赐好不恐慌。一阵淡淡的女儿体香冲鼻而如,细柔的手指在他左臂上游走,左臂的痛楚似乎变成了无比的舒适。天赐心猿意马,忍不住侧头去看吴小姐。只见她眉淡睫长,樱唇雪肤,清丽绝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圣人而不能禁也。这一看天赐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天赐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吴小姐脸颊绯红,纤手轻颤。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她狠狠白了天赐一眼,反身钻入车厢,垂首不语。芳心如小鹿般乱撞,不知是甜蜜还是惊慌。
天赐心痒难搔,魂飞天外。暗道:“这为吴小姐好生秀丽。她瞪我一眼,似乎有几分娇嗔之意,莫不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样子更为动人。”随即又暗暗自责:“李天赐啊李天赐!你真是不可救药,全然忘记了先贤非礼勿视的道理。方才死盯着救你性命的红衣侠女,现在又转这些龌龊念头,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
自责是一回事,心中的欲望又是另一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一位才貌俱佳的妙龄女子生出遐思,完全是正常的。那为红衣侠女的倩影悄然扣开了天赐的心扉,虽只是惊鸿一瞥,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伊人临去时的嫣然一笑深深地印在天赐的脑海中,吴小姐清丽的面容似乎也被冲淡了。
马车隆隆前行。天赐满怀心事,默然无语。吴小姐凝视着他硕壮的背影,羞意渐去,终于打破沉默,问道:“李公子,你在想什么?”
心中的绮念怎能向她诉说,天赐强笑道:“我在想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不能无人照应。到济宁州我请知州岑大人派人护送小姐一行进京。官家眷属在济宁州地界遇劫,他作为地方官不能不管。”
吴小姐道:“已经到了济宁州地界了吗?我以为还在兖州呢!”天赐道:“错不了的。请看,那是彭子山。能望见彭子山也就到了济宁州。”
极目远眺。只见原野广袤无际,马车已经驶出了崎岖的山路。远处是一带依稀的山影,近处是翠绿的田野,三五家烟村点缀其间,一个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葱茏。吴小姐问道:“这座小山又是什么名字?”
天赐道:“这不是山,是鲁国故邑乘邱的遗迹。鲁庄公曾在此大败宋师。它本是为抵御战祸而建,最终却毁于战祸。千年风雨侵蚀,断壁残垣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黄土,供后人凭吊。”
女儿家多愁善感。吴小姐禁不住黛眉微蹙,叹道:“为什么每处遗迹,每座城池总少不了兵祸征伐?书中每提到乘邱,不是鲁庄公败宋师于乘邱,就是赵魏韩伐楚于乘邱。《通鉴》说它是鲁地,《水经注》说他是宋地。《括地志》为论证是鲁是宋,也忘不了引用一句:乘邱之役,公子偃自鲁城雩门出,至乘邱。战祸兵劫充斥书中,仿佛老祖宗们就是在杀人与被杀中消磨时光。我喜欢读书,可是每看到这些,我就再也看不下去。难道除了征伐就没有其它事可以记述吗?”
天赐道:“古人言王侯之政,不外乎礼乐征伐。礼乐是表面文章,征伐才是巩固权位的利器。战祸兵劫之后才能天下太平。那些毁于战火中的城市又会如雨后春笋,重建起来,繁华更胜往日。只可惜在战火中丧生的无辜者,永远也不能复生。战祸可怕,更可怕的是贪欲。欲壑难填,子女玉帛,权势名位,永远也不能令人满足。战祸也将永远延续下去,书中也就永远少不了征伐。”
两人谈得投机,浑不知路途之遥。吴小姐博览群书,胸罗万有。天赐自叹不如,深为钦佩。谈笑之中,数十里路似乎转瞬即至,济宁城悠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