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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中短篇武侠作品集《月.刀.相思红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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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一章
    青黑色的穹天之下,山势连绵,月照松间。

    泉水垂落,水滴敲打在山岩上,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松间的寂静,也扣动松间小屋里未眠人的心。这是一栋极小也极破旧的小屋,通常只是那些夜深不归的伐木人歇脚的地方,用歪歪斜斜的木板随意的钉起来。风缓缓的流过木板间巨大的缝隙。一旦风来,这座小木屋就和满山遍野的松树一起,轻轻的摇晃,应和着群山悠远的呼吸。

    缝隙间,桔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在青黑色的山间,微微有些暖意,也微微有些疲惫。一灯如豆,朦胧的灯影里,有一双修剪整齐的手,修长干燥,指节间带着些许苍然的白色。一条条隐约的青色脉络越过白晰的手背,随着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不时的轻轻动一下。手里,红豆艳红如血。一颗颗圆润的红豆被捏在指间。就着灯火,欧阳烈仔细的看着每一颗红豆上晶莹剔透的色泽,然后把它们一颗一颗的穿到另一只手里的银针上,缘着韧实的白麻线,并排在一起。

    黑衣的欧阳烈,束发扎腰,高挑健硕,深目虬须。唇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带着几分落拓。他整个人坐在灯下就象一只苍鹰,飞越过迢迢千里,落在一块巨石上敛起了翎羽。可是依然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时时警惕着周围的一动一静。

    夜很静,宁静中,是久候的杀意,在小屋里无声的酝酿,越来越越淳厚,淳厚得如酒,却又寒薄的象冰。

    欧阳烈在做的事情,却无论怎么看来都象一个春光里,小楼上,缅怀伊人的多愁公子。但是他的愁绪被冻在他自己身边那一片寒冷里,少了缠绵,多了一分刺骨的锋锐。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还是温暖的,尤其是当他看着每一颗落到白麻线上的红豆。

    最后一颗红豆终于穿在了细细的麻线上,整整一百零八颗。欧阳烈提起艳红的珠串,就着微微的灯光,如同一百零八颗艳红的水滴。欧阳烈微笑着去吹了口气,红豆的珠串摇晃着摇晃着,油灯的微光在珠串间闪烁不定。珠串的边缘上,那抹朦胧的嫣红美得象离人脸畔滚着胭脂落下的泪。

    屋外低低的马嘶声夹在夜风里若真若幻。马,好象已经在那里停了许久。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让人觉得马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欧阳烈却一直在那里静静的穿他的红豆。现在,他终于握着这串一百零八颗的红豆串。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翻腕一振,刀光如月。胭脂色的泪,凌落如雨,打在小屋的地板上,化作一阵清亮的滴滴答答,仿佛春雨夜来。欧阳烈挥袖灭了灯火,透过窗户映着天上的月,欧阳烈手中的刀,婉约如女子的眉。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然后,他身上最后一缕柔和消逝殆尽。

    黑暗侵进了小屋,欧阳烈自己也化进了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他提刀昂然,听着一声浩长的马嘶从小屋外传来。一匹绝无仅有的好马。嘶鸣的时候简直象一场来不及掩耳的雷霆霹雳。随着,这座山坡整个震动起来,铁蹄每一次踏下,都有一阵激烈的振动传进小屋里。

    那情形,似乎马背上驼着的不是人,而是雷部的天神!

    天雷浩荡,如万里长涛,小屋只是狂涛里的一叶轻舟。

    只有一匹马,可是却象有千军万马向着破旧的小屋冲击而去,要把那些朽烂的木板踩碎成一片烟尘。

    小屋里,都是沙沙的声音,红豆都随着震动在地上跳跃着,出奇的和谐动听,象无数快乐的精灵们舞蹈,纷乱的舞步。

    欧阳烈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魁梧的雷神高坐在神骏的黑马上,高几乎有一丈开外。大喝声里,九尺长的斩马刀卷着无数碎木片直劈他的头颅。

    门没有开,他却已经看见了刀光!因为那束刀光是劈碎了木板的墙壁劈落下来的,刀快得也如雷霆,没有半分滞涩,不象要把人劈成两半,倒象是要把人震裂为碎片。黑马庞大的身躯冲破小屋,裹在一阵碎木片的狂风暴雨里,一双前蹄高高提起向欧阳烈头上踩下,碗口大的马蹄带起一阵疾风,已经撩起了欧阳烈的散发!

    人借马势,风雷一般的势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此时欧阳烈的面前是山峦摧崩,不能进,不能退,也无处可逃。

    他的周围只有一条路,死路!

    此时,美人怒!

    欧阳烈手中娥眉一样的刀光骤然飞扬,仿佛一个原本微笑的美人忽然振眉,于是柔和顿去,只剩下一股英凛的气宇,飒然飞扬。月色的光华,纤纤的眉痕,在空中一闪而过。眉痕压着斩马刀上霸道的罡风,舒展开来,在罡风里融化。穿透了罡风的壁垒,而后凝聚出来,斜斜的掠过那个似乎笼罩在狂雷暴雨里的雷神。

    只一刀,欧阳烈已经静了下来,他低首,提刀,矗立。

    刀仍是刀,刀如月,月如眉,眉如远山。

    刀光尤然滞在空中,是月下远山上的一只孤鸿。

    高高扬起的马蹄擦着欧阳烈的肩膀落下,冲击着地面。煞不住势头的骏马冲过欧阳烈身畔,四蹄踩地,在地上划出一丈开外才勉强停住。

    一地烟尘,欧阳烈的身后,雷神一般的人把斩马刀缓缓的垂在马侧。

    “哪一柄刀?”马背上的人问道。

    “掌中月。”

    “什么刀法?”

    “眉间春雨。”

    “好!”

    马背上的人微微点头,他松开按住马颈的那只手,他的手掌下是一条半尺长的伤口。血光迸现,奔腾的马血冲刷着地面。神骏的黑马哀鸣着跪倒在地,雷神一样的人长叹,胸前迸出一缕血烟。他拄刀于地,支住了将要倾斜的马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小屋轰然倒塌,明亮的月光如箭,千缕万缕射破小屋里原本的黑暗,照着地下的血泊里散落的红豆。欧阳烈沐浴在月光里,缓缓的收刀回鞘。

    踩着脚下的红豆,他走出了小屋的废墟。

    松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紫袍书生,书生怀中抱着一柄剑。乌黑的剑鞘已经磨损了,却有一种幽远的古意。剑鞘的黑色里包裹着一股凝练的杀气,那柄饮血神兵的血魂就蕴育在乌黑的鞘内。似乎一旦剑鞘不能包裹它,它就会自己跳出来在血光里飞驰。

    书生仰首望月,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狂傲不羁。偏偏风来的时候,他头顶压发的紫巾飘扬,又隐然有一股飘然若仙的气宇。

    欧阳烈远远的看着他,也不说话,一张脸上冷冷的,却又不是敌意。这个人,这把剑,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少年书生回头冷冷的看着欧阳烈,欧阳烈也冷冷的看他,可是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一点滑稽。终于少年展颜一笑道:“名刀掌中月,挽得动星河,斩不断相思!”

    欧阳烈哼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斩不断?”

    少年书生撇了撇嘴,也哼了一声道:“天下人不知欧阳烈,不知掌中月,也不知眉间春雨刀,可是红豆杀手的名气却已经传遍江湖。我这四海千刀盟飞影十三刀客中谁的名声比你红豆杀手更胜?你总不会给我说你天天穿红豆是为了练习手指上的功夫罢?”

    说到这里少年书生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欧阳,欧阳,你哪里配红豆刀客这个名字?看看你那嘴胡子,就和山东十二连环寨的铁髯龙瓢把子象亲兄弟一样。你和红豆同名,可莫要委屈了那可怜的红豆!”

    一片肃杀的气氛里,书生居然越笑越开心,欧阳烈却象没有看见一样,一言不发的等书生笑完了才冷冷的道:“天枢雷门,怒马雷神雷天越已死。我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少主要是想笑还得快一点,否则将来你想笑,我也不会在旁边看了,你一定会笑得很无聊!”少年书生收敛了笑容道:“你真的会离开四海千刀盟?”

    “除非我死在最后一件差事上,否则谁也拦不住我!”

    少年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夜间山上,刚刚有一场恶战,一人喋血,他却依然笑的很自然。他笑着说道:“以后没有你这样一人冷着脸,垮着刀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想来我会很寂寞啊!”说到寂寞二字的时候,他声音一低,尾音不绝,似乎又真有寂寞之意。叫人听来听去,也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欧阳烈还是等他笑完才道:“少主什么时候来的?”

    “我跟着雷天跃来的,”少年笑道,“可怜他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看你息了灯,以为找到了好机会。拍着他那匹好马冲进去,最后还是给你一刀砍了。”

    欧阳烈道:“何必笑他?他是个好汉子,至少他接了我的书,敢孤身来这里和我对决。”“那是他聪明,”少年道,“要是他不来,你少不得也要上门邀战,何不图个干净利索?”欧阳烈摇摇头,也不回答他。

    过一会儿少年又道:“欧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不知道,”欧阳烈道,“不过你就算帮我押阵,也没有出手,算不得我欠你的情。”“小气!”少年笑道,“我不过是要去河南看看天围山七叔的寨子,正好路过这里来看看你这红豆杀手罢了。”

    他从怀里抄出一张纸,抖一抖道:“顺带把这最后一件差事交给你,十天之内办妥,从此你就不再是我四海千刀盟的人,天涯海角任你去留。到时候我还有何人可笑啊?”他好象是天生爱笑,说到这里又给自己的笑声打断了。

    欧阳烈走到他身边拿下他手里的纸问道:“这是件什么差事?”

    “我怎么知道?”少年一咧嘴道,“只是掌管你们的十二叔说这件差事最为棘手,我特意讨来难一难你罢了,办不好,可休想出我们四海盟的大门!”

    欧阳烈没有打开纸来看,他只是瞥了一眼,忽然道:“谢谢你。”说的很认真。少年摊了摊手笑道:“那你请我喝酒可好?”

    欧阳烈犹豫了片刻道:“我要葬了他,少主先去山下罢。”

    那被称作少主的年轻书生耸立耸眉毛道:“葬他?人死万事休,要么不杀他,要杀了他,埋骨何方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再怎么对他好,终归还是你杀的他!”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缕淡淡的清幽。

    “走吧,”少年拉了一把欧阳烈。欧阳烈叹口气,走出了几步。落在后面的少年书生刚想赶上,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倒塌的小屋和废墟中隐约可见的人马尸首。眼光不禁黯然。他回过头来,看见欧阳烈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着他把脑袋转回来。

    “你又回头看什么?”欧阳烈问。

    “好罢,就依你。入土为安,葬了他吧。”少年立时耸耸肩膀,很洒脱的扔下长剑,挽起了袖子,一边又摇头道,“雷天跃自己杀人如麻,给他杀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运气。”欧阳烈一边和他一起挖土,一边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雷天跃了。”“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只不过是个死人,只要是死人,我就不想看他曝尸荒野。”

    “想不到你欧阳烈也那么多废话!”少年有几分不屑。

    “人死万事休!”

    少年把一块木牌插在土堆前,握拳连敲几下把木牌深深敲进了土里。左右看看,似乎还很满意。身后的欧阳烈忽然拔刀,少年也不回头看,稍稍闪了一下,欧阳烈的刀光堪堪从他身边擦过,落到木牌上。刀势一顿,随即如龙蛇飞动,欧阳烈以腕御刀,顿挫转折,在木牌上写下三个大字“雷天跃”。字字银钩铁划,拓荡不羁。欧阳烈收刀无言,少年已经闪在一边,看他刻完那三个字,点头道:“笔力大进。”随即他又笑道:“何不写天枢雷门神武威扬怒马雷神雷英雄讳天跃之墓?”

    “如果我死了,我也只要这样一个木牌,上面写欧阳烈三个字就够了。我又何必给他多写?”欧阳烈道。

    “哼,”那少年笑了一声道,“天下谁知道欧阳烈是谁?你写了这三个字也不会有人来祭奠你吧?难不成你是指望我去给你烧纸?”

    “是让给我收尸的人容易找到我!”

    “谁是那个人?”

    “我不告诉你!”欧阳烈转头看着那个少年,很认真的说道。

    少年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拳击出。几乎是同时,欧阳烈似乎也有了一缕笑意,一拳打向少年的肩膀,少年的拳闪电一样锤在欧阳烈肩膀上。两人出拳都用了几分真力,少年只是轻轻摇晃了一下,欧阳烈却吸口凉气退了一步。少年立刻化拳为指,封了他肩膀上七处穴道,这才道:“看来你杀雷天跃也不那么容易啊!”

    欧阳烈苦笑一声道:“雷霆交加灭魂大法,好强的气劲,你去试试看就知道,他那一刀的气劲刚刚落在我肩膀上,我再慢一刹那胳膊就要给砍下来了!”

    少年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封了你血行的七穴,下山再给你找个医生吧。想不到雷天跃这个大块头还有这份功力。这只骑马的乌龟要死便死,还给我惹出这么大麻烦来。”“他都死了,你何苦还骂他?”欧阳烈道。

    少年一震,呆了一会儿才幽幽的道:“看来我是太刻薄了。”

    “杀的人多了,生死好象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欧阳烈苦笑道,“我第一次杀了人,一整夜都吐个不停,眼前都是血色。今天杀了他还能笑的出来,我难道比你厚道?何况他还是我杀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撇了撇嘴道:“走吧!”

    山下的小酒店,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天明了,那个少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板从被窝里吵醒,扔出一锭大银,要了山鸡蘑菇汤。他左找右找,想找一张干净些的桌子。欧阳烈却一进门就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少年找了半天回来道:“这个地方好象只有你坐的这张和东头那张桌子还能坐。”

    欧阳烈摇头道:“只有这张干净一点也能坐,东头那张断了一条桌子腿,坐不稳。”少年回头仔细一看,果然那张桌子一条腿已经折了,只是还撑在那里而已。少年回头诧异的看着欧阳烈道:“难道那张桌子你坐过?”

    欧阳烈还是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把周围看了一遍。”

    “看来眼力上的功夫我还得问你。”少年道。

    欧阳烈继续摇头:“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好,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去拼命,还想活得长一点,就只有多注意周围,十分的眼力就能用出十二分来。”

    少年讶然片刻,笑道:“看来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多了。”

    “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欧阳烈说道。

    然后他又道:“委屈你跑到这个地方来,这么脏的桌椅你很少坐过吧?”少年道:“是我自己要跑来,不算你欠我的情。我知道你欧阳烈从来不欠人家的。何况这一家的汤做的很好,坐这样脏的桌椅是我自己乐意。”

    欧阳烈看着他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道:“小楚,你一点也不象你爷爷。”“不象么?”那少年笑道,“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听你叫我小楚,好象叫我少主很有面子,叫我小楚很吃亏似的。”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鸡汤端上桌来,少年一边漫不经心的搅着鸡汤,一边问道:“欧阳,我爷爷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爷爷?”欧阳烈,“你爷爷是个从不欠人,也从不让别人欠他的人。”“从不欠别人?”少年失笑道,“我小的时候,每个叔叔都给我说四海千刀盟楚天涯楚大盟主是一条响铛铛的英雄好汉,一柄凛冽长锋下血流成河。有人给我说他一生剑下死了七十多个成名英雄,有人说一百还不止,现在已经有人说他足足杀过七百六十一人从无败绩。不知道他欠的那么多条命都是怎么还的?”

    “江湖上,你杀我,我杀你,不是欠债,”欧阳烈道,“那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技不如人,就应该死而无憾。他的后人想来报仇就要拼命去把武功练好,不是说你有仇人家就要伸过脖子让你砍了去报仇。小楚,不过就是这样。你爷爷武功天下罕见对手,所以他能杀人,人不能杀他。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欠了人家的命。”

    “你这么想?”少年皱起了眉头。

    “我想不想都一样,”欧阳烈幽幽的道,“我都得为四海千刀盟杀人!”“欧阳,你为什么要为四海千刀盟杀人?”

    “因为我欠你爷爷的!”

    “你欠了什么?”

    “人情,他亲自挥剑恶战三个时辰去救我家十三口人,批伤四十多处,当时我对他说我欠他十三条命,不还清,我永远不离开四海千刀盟。”欧阳烈斩钉截铁的说道。

    “原来你还有家人,”少年道,“我从来不知道。”

    欧阳烈摇头道:“已经没有了,虽然你爷爷想救他们,可是他双手难敌群狼,他护不住十三个人,我赶到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白欠了一大笔债?”

    欧阳烈点了点头:“江湖上,杀人不一定要偿命,欠债却一定要还钱!”他的脸忽然摆了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口气吹向面前的鸡汤,对少年平静的重复道:“杀人不一定要偿命,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了!”

    少年本来端着鸡汤凑向嘴边,这个动作随着欧阳烈古怪的表情而顿住,他微微合上双眼,静坐了片刻。然后他睁眼对着欧阳烈笑了一下道:“看来我要向你学的真的很多!”“没关系,我会教你!”随着欧阳烈这句话,少年把手中的碗抛在了地上。碗碎裂的声音里,少年扣住了桌上的乌鞘长剑。不过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完全退去,他扣剑的一瞬间,他又回复了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书生,他冷冷的抬头看了一眼欧阳烈,眼底似乎有一根根锋锐的芒刺闪烁着冷光。可是伤不到欧阳烈,因为在他扣剑的同时,欧阳烈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一把刀,他身上锋锐的气宇比他腰间的刀还要逼人。

    “请进!”少年说得极其平静。

    然后,小酒店的门就裂成了碎片,一个魁梧的身体冲破薄板门出现在欧阳烈和那少年的面前。同时,两柄青刃巨斧劈开了两侧的墙壁,巨斧一振,墙上给捣开两个六尺见方的大洞,两个巨大的身体从洞里冲了进来。六尺见方的洞对于他们高大的身躯还显得小了一点,所以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头狠狠地擦着洞的上方,泥灰簌簌的落在他们身上,使得这两个巨神一样魁梧的人多少显得有点狼狈。斧刃上青光夺目,衬着三人阴狠的面孔,竟然和死去的雷天跃一般无二!紫衣的少年皱着眉头振了振衣服,好象生怕泥灰落到了他身上。以他那种清逸的气宇确实不应该染上半点灰尘。

    “你就是红豆杀手?”来人恶狠狠的问道。

    欧阳烈微微点头:“我就是刚刚斩了雷天跃的红豆杀手。”

    “来者何人?”少年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脸的寒意竟是怎么也挂不住了,竭力忍着,才把嘴边的笑意压下去。他扣着长剑,寒起声音问道。

    “天枢雷府四小雷神的雷天马,雷天关和雷天中,雷天跃的孪生兄弟,”欧阳烈道,“你难道没有看过雷天跃的脸?”

    “谁有闲心看死人?”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心里紧了一紧,天枢雷府四小雷神固然以雷天跃为第一,可是其他三人武功并不在雷天跃之下,雷霆交加灭魂大法都臻上乘。手中一百二十斤的巨斧运用如风,不在雷天跃得意兵刃斩马刀之下。尤其以他们三人的“烛影斧声”之阵,变化难测,极尽诡异之能事。更有“斧轮”之称,因为他们斧下死者往往给左右轮转的巨斧绞成数截。四小雷神号称雷府外门高手第一,隐然和四海千刀盟的十三把名刀不相上下。雷府和江湖上声势最隆的四海千刀盟争斗不休,四小雷神和十三刀客也隐隐相抗。是以才有欧阳烈约战雷天跃一役。欧阳烈居十三把名刀中第一把刀,他固然以眉间春雨刀险胜,也肩膀负伤。此时此刻三人同时现身,以他们两人联手,胜败之数也未可知。

    欧阳烈此时好象半点也不在意,非但说的不急不缓,而且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银针,一袋红豆,懒懒的把一粒粒红豆往银针上穿去。每穿上一粒红豆,欧阳烈就淡淡的笑一下,那种专注的笑容里,他好象把雷家兄弟还有那个少年都给忘记了。

    小酒店里,静悄悄的,只有四双眼睛在看欧阳烈穿那一串红豆的链子。

    少年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来的好快!”

    “江湖,不就是这个样子么?”穿着红豆的欧阳烈忽然说道,四个人是一惊。欧阳烈也不抬头,只是悠悠的说道:“我杀了你的人,你急着来报仇,你杀了我的人,我再急着去报仇。你报了仇,就轮到别人报仇。你报仇报得越快,追杀别人追得越勤,自己也就离阎王爷更近一点。要是大家都不杀人,不报仇,还叫什么江湖?还练什么功夫?”少年苦笑一声道:“原来这个就是江湖,我还以为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呢?”“小楚,你杀过人么?”欧阳烈漫不经心的问。

    少年点头:“在我这个位置上,想不杀人恐怕也不可能吧?”

    “杀过人,你就有恩仇,你就是江湖,怎么能不知道江湖?”欧阳烈道。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他大笑起来。良久,笑声方绝,他摇头道:“原来说江湖大,江湖果真大,你我就是江湖,天底下,那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岂不都是江湖?一生一世是不是也脱不了江湖了?”

    “如果你不姓楚,也许想找江湖都找不到。可惜你姓楚,那么你想出江湖也出不去。”欧阳烈停下来看了少年一眼,继续穿他的红豆。

    少年向雷家三兄弟道:“可惜没有酒,大家都是江湖人,当好好痛饮一场。再好好杀个痛快。”雷家三兄弟正要说话,只听欧阳烈又道:“其实你和我还是不一样。”

    “不一样?”少年奇道。

    “你不是个老江湖,江湖在你眼里还没有那么狡诈。”

    “那么欧阳你是老江湖喽?”少年笑道,笑的时候他还扣着长剑,一派清逸的杀气封挡在他和欧阳烈的面前,阻住雷家三兄弟的势头。

    “你知不知道,雷家最厉害的武功是它的护体神功天雷焚身大法,运起这门功夫,以我的功力,只要刀劲略微不纯就伤不了他们的护身气罩。雷天跃之所以敢冲进来和我对决就是因为他自信天雷焚身大法下他能接我一刀。当时我和他面对面,用断水心法将真气灌注刀尖之后三寸长短的刀锋上,以一瞬间的锐气才伤了他胸口,也不过留下三寸的伤口。他们三个人如果一起上,我分心运刀,刀意不纯,恐怕就奈何不得他们。”

    少年悚然动容道:“即使以掌中月之利,眉间春雨的大象无形之刀也只能破出三寸的伤口?”欧阳烈点点头:“不过这门护体神功只能支持一刻,他们几个进来听我们说了这么多话,真气已经接不上了。”

    雷家三兄弟脸上一起变色,少年一看之下已经知道欧阳烈说的不假。不禁失笑,对欧阳烈拱了拱手道:“佩服,好贼的欧阳!”

    欧阳烈不答他,却对雷家三兄弟道:“是不是雷天跃叫你们守在这里,如果他不能回来就要你们给他报仇?”

    雷家老二雷天马怒喝道:“要是大哥肯告诉我们你们在哪里决战,你早给我们兄弟砍成肉酱,还能在这里说风凉话?你伤了我大哥性命,今天就休想出这道门了!”

    三人脸上一起现出狠毒的神色,就要逼上前来。

    欧阳烈把腰间的掌中月置在桌上,冷笑一声道:“刚才你们真气护体尚且不敢冲上来,错过了良机,现在真气一散,倒不要命了么?”

    雷家三兄弟给他一说居然又停下脚步,互相对看一眼,脸上满是惊惧之色,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欧阳烈长笑一声,掌中月又挂回腰间。他悠然道:“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们三人和你们的大哥雷天跃没法相提并论。你们的武功练得不差,有胆子杀人,可是却没胆子被杀。雷天跃敢冲进门来和我相对,所以他的天雷焚身大法才能给他自己的斗志摧发到那个地步。你们和他一样破墙而入,可是一进屋就已经失了斗志,居然停下来看我的动静。即使你们的功力能到雷天跃的境界,你们也决不能有雷天跃那样冲杀无忌的气概,即使真气不亏,你们的天雷焚身大法也就根本挡不住我的刀!”

    “不敢被人杀,就不要杀人,不要走江湖这条道。”欧阳烈说着扬起浓眉看了那少年一眼。“你是对他们说?还是对我说?”少年问道。

    “当然是对你说,”欧阳烈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说了也用不上了!”欧阳烈忽然转过头去看雷家老三雷天关,雷天关见他看自己,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其实欧阳烈只是随便的瞟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雷老三,看来你已经把店主夫妇都杀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那么大动静他们也见不过来。”欧阳烈道。

    少年仔细看去,雷天关的身上确实有一丛细细的血点,看雷家兄弟古怪的脸色,知道欧阳烈是说中了。

    “好,很好!”欧阳烈点点头,少年听他这么说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欧阳烈继续说道:“有些人,是不该杀的。他们不入江湖,不沾恩怨,只不过想过自己老老实实的日子,他们没有杀过人……”

    欧阳烈的面颊忽然抽动了一下:“他们的手是干净的,除了一个家,一条命,一点安宁,他们无所有,你们居然连他们的命都不肯放过。你们不给他们留生路,也怨不得我今天不留情!”雷家三兄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雷天中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人是老子们杀的又怎么样?你不要鬼话连篇,今天你休想逃出我们兄弟的手心。老子把你的头砍下来,看你还什么逞英雄,说什么大话,你手下的人命不比我们兄弟少,装什么善人,摆什么慈悲?”欧阳烈穿上了最后一粒红豆,他站起身来笑一声,冷冷的说道:“说得好!你们现在才知道我是假慈悲么?只不过今天要杀你们,要找一个好理由而已。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一起来吧!”雷家三兄弟均是紧握着斧柄,严阵以待,脸上却已经掩不住惊慌的神情。“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么?”欧阳烈对着门外照进来的朝阳看着手里的珠串,目光迷离起来,一瞬间,人似乎有些痴了。

    少年忽然道:“你穿完红豆就要杀人么?”

    “不是!”欧阳烈道,“但是我杀人之前一定要穿好红豆串。”

    少年道:“这三个大个子分一个给我吧,你自己留两个就好了。”

    欧阳烈摇头:“我不想再欠更多的人情,我现在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还完了债,我就要走。所以我不要你出手,欠你欠得多我怕还不清。”

    少年愕然的看着欧阳烈。

    “他们三个,”欧阳烈指着雷家三兄弟道,“都是我的,三个人都是我的!”少年笑了,他叹口气道:“欧阳,好你个欧阳。好,我答应你,他们三个都是你的。我在这里等你。”

    欧阳烈也微笑了一下,他的眼光越过雷家三兄弟的肩上透进门外的晨光里,眼里的神色那少年书生居然也看不清楚了。少年书生也看向门外,门外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朝阳把一片柔和的光芒散在薄雾里。雾气氤氲,看不透,只有一片柔和的空朦,轻轻挤过四四方方的门框,把一小片光亮送进屋子里。少年忽然觉得那片雾气醇和得象一杯米酒。

    “这样的早晨是不该见血的,”少年说。

    “如果这里不是江湖,就不用见血了。”欧阳烈看着门外淡淡的一笑。

    “这里也是江湖?”少年幽幽的问。

    欧阳烈点头,点头的时候,欧阳烈仿佛又站在了昨夜山头的月光里,唇边最后一缕笑意凝住了。他吁出一口气,抛起了红豆的链子,那一瞬间,他的手势象是要掸去佳人长发上的一片落花。雷家三兄弟看见他的手指悠然的弹起,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所有人都为他的一股宁静悠远的气宇所震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欧阳烈抛出那串红豆珠链而缓慢下来。四双眼睛都汇聚在欧阳烈腰间的弯刀上,那一瞬间好象自己延展了开来。

    红豆的珠链似乎是漂浮在空中的,欧阳烈的手在刀柄上还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合上双眼再睁开,看着那串珠链落到他自己面前。月一样的刀带着皎洁的光华缓缓滑出了刀鞘。刀光如眉一样纤细,珠链散开,一百零八颗晶莹的红豆直射出去。欧阳烈的刀光追逐着飞射的红豆,漫漫展开,一道纤丽的刀弧在红豆间自在的飞翔,带着画罢娥眉未尽的笔意划破门外透进的晨曦。

    欧阳烈的刀不快,也并不慢,可是那道清丽的刀弧却让少年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烈的眉间春雨刀,虬髯虎步的欧阳烈,他掌中的刀却象一个无处说闲愁的绝代佳人。那样的悠然而去,竟然让人想去怨她偏何姗姗其来迟。

    天雷动,少年的暇思给那阵轰鸣的雷声震的粉碎,雷家三兄弟的巨斧出手了。他们一旦出手,巨斧长可盈尺的长刃上果真有隐隐的雷声响起,在他们魁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斧下,欧阳烈的刀弧实在太纤细,太孱弱。

    世上恐怕再没有一种象雷家斧法这样把爆裂的阳刚内力和凌利的阴煞之劲融合在一起。雷天马手中的巨斧翻动,一团斗大的青光就把欧阳烈的刀弧包围在里面绞成数段。另两柄斧则擦着欧阳烈的肩膀掠过。御斧的雷天马和雷天中错步正腰,青刃巨斧一横,脚步转动间,三人已经把欧阳烈围在正中。

    挟着一串爆裂的雷声,两柄巨斧在雷氏兄弟的手里翻滚着绞向欧阳烈的腰间。少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家的斧法被称作“斧轮”,这不是砍劈,而是绞杀!宽足足尺余的斧面翻滚起来,就是一团两三尺径围的青光,更有一团狂雷在青光里咆哮,这样的三团狂雷在身边围绕,简直如同雷霆天牢一样。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涌动的雷声电光。三柄巨斧足可化作千柄雷刃,在青色的光影里纵横来去,防不胜防。天上地下都无路可逃。

    一股寒意一激,身在雷阵之外的少年也不由得按紧了桌上的黑鞘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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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章
    山下的小酒店,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天明了,那个少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板从被窝里吵醒,扔出一锭大银,要了山鸡蘑菇汤。他左找右找,想找一张干净些的桌子。欧阳烈却一进门就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少年找了半天回来道:“这个地方好象只有你坐的这张和东头那张桌子还能坐。”

    欧阳烈摇头道:“只有这张干净一点也能坐,东头那张断了一条桌子腿,坐不稳。”少年回头仔细一看,果然那张桌子一条腿已经折了,只是还撑在那里而已。少年回头诧异的看着欧阳烈道:“难道那张桌子你坐过?”

    欧阳烈还是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把周围看了一遍。”

    “看来眼力上的功夫我还得问你。”少年道。

    欧阳烈继续摇头:“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好,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去拼命,还想活得长一点,就只有多注意周围,十分的眼力就能用出十二分来。”

    少年讶然片刻,笑道:“看来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多了。”

    “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欧阳烈说道。

    然后他又道:“委屈你跑到这个地方来,这么脏的桌椅你很少坐过吧?”少年道:“是我自己要跑来,不算你欠我的情。何况这一家的汤做的很好,坐这样脏的桌椅是我自己乐意。”

    欧阳烈看着他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笑着叹了口气道:“小楚,你一点也不象你爷爷。”“不象么?”那少年笑道,“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听你叫我小楚,好象叫我少主很有面子,叫我小楚很吃亏似的。”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鸡汤端上桌来,少年一边漫不经心的搅着鸡汤,一边问道:“欧阳,我爷爷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爷爷?你爷爷是个从不欠人,也从不让别人欠他的人。”

    “从不欠别人?”少年失笑道,“我小的时候,每个叔叔都给我说四海千刀盟楚天涯楚大盟主是一条响铛铛的英雄好汉,一柄凛冽长锋下血流成河。有人给我说他一生剑下死了七十多个成名英雄,有人说一百还不止,现在已经有人说他足足杀过七百六十一人从无败绩。不知道他欠的那么多条命都是怎么还的?”

    “江湖上,你杀我,我杀你,不是欠债,”欧阳烈道,“那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技不如人,就应该死而无憾。他的后人想来报仇就要拼命去把武功练好,不是说你有仇人家就要伸过脖子让你砍了去报仇。小楚,不过就是这样。你爷爷武功天下罕见对手,所以他能杀人,人不能杀他。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欠了人家的命。”

    “你这么想?”少年皱起了眉头。

    “我想不想都一样,”欧阳烈剔了剔浓眉道,“我都得为四海千刀盟杀人!”“欧阳,你为什么要为四海千刀盟杀人?”

    “因为我欠你爷爷的!”

    “你欠了什么?”

    “人情,他亲自挥剑恶战三个时辰去救我家十三口人,批伤四十多处,当时我对他说我欠他十三条命,不还清,我永远不离开四海千刀盟。”欧阳烈斩钉截铁的说道。

    “原来你还有家人,”少年道,“我从来不知道。”

    欧阳烈摇头道:“已经没有了,虽然你爷爷想救他们,可是他双手难敌群狼,他护不住十三个人,我赶到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白欠了一大笔债?”

    欧阳烈点了点头:“江湖上,杀人不一定要偿命,欠债却一定要还钱!”他忽然顿了一下,脸上摆出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口气吹向面前的鸡汤,对少年平静的重复道:“杀人不一定要偿命,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了!”

    少年本来端着鸡汤凑向嘴边,这个动作随着欧阳烈古怪的表情而顿住,他微微合上双眼,静坐了片刻。然后他睁眼对着欧阳烈笑了一下道:“看来我要向你学的真的很多!”“没关系,我会教你!”随着欧阳烈这句话,少年把手中的碗抛在了地上。碗碎裂的声音里,少年扣住了桌上的乌鞘长剑。不过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完全退去,他扣剑的一瞬间,他又回复了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书生,他冷冷的抬头看了一眼欧阳烈,眼底似乎有一根根锋锐的芒刺闪烁着冷光。可是伤不到欧阳烈,因为在他扣剑的同时,欧阳烈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一把刀,他身上锋锐的气宇比他腰间的刀还要逼人。

    “请进!”少年说得极其平静。

    然后,小酒店的门就裂成了碎片,一个魁梧的身体冲破薄板门出现在欧阳烈和那少年的面前。同时,两柄青刃巨斧劈开了两侧的墙壁,巨斧一振,墙上给捣开两个六尺见方的大洞,两个巨大的身体从洞里冲了进来。六尺见方的洞对于他们高大的身躯还显得小了一点,所以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头狠狠地擦着洞的上方,泥灰簌簌的落在他们身上,使得这两个巨神一样魁梧的人多少显得有点狼狈。斧刃上青光夺目,衬着三人阴狠的面孔,竟然和死去的雷天跃一般无二!紫衣的少年皱着眉头振了振衣服,好象生怕泥灰落到了他身上。以他那种清逸的气宇确实不应该染上半点灰尘。

    “你就是红豆杀手?”来人恶狠狠的问道。

    欧阳烈微微点头:“我就是刚刚斩了雷天跃的红豆杀手。”

    少年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脸的寒意竟是怎么也挂不住了,竭力忍着,才把嘴边的笑意压下去。他扣着长剑,寒起声音问道:“来者何人?”

    “天枢雷府四小雷神的雷天马,雷天关和雷天中,雷天跃的孪生兄弟,”欧阳烈道,“你难道没有看过雷天跃的脸?”

    “谁有闲心看死人?”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心里紧了一紧,天枢雷府四小雷神固然以雷天跃为第一,可是其他三人武功并不在雷天跃之下,雷霆交加灭魂大法都臻上乘。手中一百二十斤的巨斧运用如风,不在雷天跃得意兵刃斩马刀之下。尤其以他们三人的“烛影斧声”之阵,变化难测,极尽诡异之能事。更有“斧轮”之称,因为他们斧下死者往往给左右轮转的巨斧绞成数截。四小雷神号称雷府外门高手第一,隐然和四海千刀盟的十三把名刀不相上下。雷府和江湖上声势最隆的四海千刀盟争斗不休,四小雷神和十三刀客也隐隐相抗。是以才有欧阳烈约战雷天跃一役。欧阳烈居十三把名刀中第一把刀,他固然以眉间春雨刀险胜,也肩膀负伤。此时此刻三人同时现身,以他们两人联手,胜败之数也未可知。

    欧阳烈此时好象半点也不在意,非但说的不急不缓,而且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银针,一袋红豆,懒懒的把一粒粒红豆往银针上穿去。每穿上一粒红豆,欧阳烈就淡淡的笑一下,那种专注的笑容里,他好象把雷家兄弟还有那个少年都给忘记了。

    小酒店里,静悄悄的,四双眼睛无可奈何的在看欧阳烈穿那一串红豆的链子。少年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来的好快!”

    “江湖,不就是这个样子么?”穿着红豆的欧阳烈忽然说道,四个人是一惊。欧阳烈也不抬头,只是悠悠的说道:“我杀了你的人,你急着来报仇,你杀了我的人,我再急着去报仇。你报了仇,就轮到别人报仇。你报仇报得越快,追杀别人追得越勤,自己也就离阎王爷更近一点。要是大家都不杀人,不报仇,还叫什么江湖?还练什么功夫?”少年苦笑一声道:“原来这个就是江湖,我还以为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呢?”“小楚,你杀过人么?”欧阳烈漫不经心的问。

    少年点头:“在我这个位置上,想不杀人恐怕也不可能吧?”

    “杀过人,你就有恩仇,你就是江湖,怎么能不知道江湖?”欧阳烈道。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他大笑起来。良久,笑声方绝,他摇头道:“原来说江湖大,江湖果真大,你我就是江湖,天底下,那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岂不都是江湖?一生一世是不是也脱不了江湖了?”

    “如果你不姓楚,也许想找江湖都找不到。可惜你姓楚,那么你想出江湖也出不去。”欧阳烈停下来看了少年一眼,继续穿他的红豆。

    少年向雷家三兄弟道:“可惜没有酒,大家都是江湖人,当好好痛饮一场。再好好杀个痛快。”雷家三兄弟正要说话,只听欧阳烈又道:“其实你和我还是不一样。”

    “不一样?”少年奇道。

    “你不是个老江湖,江湖在你眼里还没有那么狡诈。”

    “那么欧阳你是老江湖喽?”少年笑道,笑的时候他还扣着长剑,一派清逸的杀气封挡在他和欧阳烈的面前,阻住雷家三兄弟的势头。

    “你知不知道,雷家最厉害的武功是它的护体神功天雷焚身大法,运起这门功夫,以我的功力,只要刀劲略微不纯就伤不了他们的护身气罩。雷天跃之所以敢冲进来和我对决就是因为他自信天雷焚身大法下他能接我一刀。当时我和他面对面,用断水心法将真气灌注刀尖之后三寸长短的刀锋上,以一瞬间的锐气才伤了他胸口,也不过留下三寸的伤口。他们三个人如果一起上,我分心运刀,刀意不纯,恐怕就奈何不得他们。”

    少年悚然动容道:“即使以掌中月之利,眉间春雨的大象无形之刀也只能破出三寸的伤口?”欧阳烈点点头:“不过这门护体神功只能支持一刻,他们几个进来就给我骗了,听我们说了这么多话,真气应该已经接不上了。”

    雷家三兄弟脸上一起变色,少年一看之下已经知道欧阳烈说的不假。不禁失笑,对欧阳烈拱了拱手道:“佩服,好贼的欧阳!”

    欧阳烈不答他,却对雷家三兄弟道:“是不是雷天跃叫你们守在这里,如果他不能回来就要你们给他报仇?”

    雷家老二雷天马怒喝道:“要是大哥肯告诉我们你们在哪里决战,你早给我们兄弟砍成肉酱,还能在这里说风凉话?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你这狗贼伤了我大哥性命,今天就休想出这道门了!”

    三人一使眼色,脸上一起现出狠毒的神色,就要逼上前来。

    欧阳烈把腰间的掌中月拍在桌上,冷笑一声道:“刚才你们真气护体尚且不敢冲上来,错过了良机,现在真气一散,倒不要命了么?”

    雷家三兄弟给他一说居然又停下脚步,互相对看一眼,脸上满是惊惧之色,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欧阳烈长笑一声,掌中月又挂回腰间。他悠然道:“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们三人和你们的大哥雷天跃没法相提并论。你们的武功练得不差,有胆子杀人,可是却没胆子被杀。雷天跃敢冲进门来和我相对,所以他的天雷焚身大法才能给他自己的斗志摧发到那个地步。你们和他一样破墙而入,可是一进屋就已经失了斗志,居然停下来看我的动静。即使你们的功力能到雷天跃的境界,你们也决不能有雷天跃那样冲杀无忌的气概,即使真气不亏,你们的天雷焚身大法也根本挡不住我的刀!”

    “不敢被人杀,就不要杀人,不要走江湖这条道。”欧阳烈说着扬起浓眉看了那少年一眼。“你是对他们说?还是对我说?”少年问道。

    “当然是对你说,”欧阳烈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说了也用不上了!”欧阳烈忽然转过头去看雷家老三雷天关,雷天关见他看自己,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其实欧阳烈只是随便的瞟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雷老三,看来你已经把店主夫妇都杀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那么大动静他们也见不过来。”欧阳烈道。

    少年仔细看去,雷天关的身上确实有一丛细细的血点,看雷家兄弟古怪的脸色,知道欧阳烈是说中了。

    “好,很好!”欧阳烈点点头,少年听他这么说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欧阳烈继续说道:“有些人,是不该杀的。他们不入江湖,不沾恩怨,只不过想过自己老老实实的日子,他们没有杀过人……”

    欧阳烈的面颊忽然抽动了一下:“他们的手是干净的,除了一个家,一条命,一点安宁,他们无所有,你们居然连他们的命都不肯放过。你们不给他们留生路,也怨不得我今天不留情!”雷家三兄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雷天中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人是老子们杀的又怎么样?你不要鬼话连篇,今天你休想逃出我们兄弟的手心。老子把你的头砍下来,看你还什么逞英雄,说什么大话,你手下的人命不比我们兄弟少,装什么善人,摆什么慈悲?”欧阳烈穿上了最后一粒红豆,他站起身来拍上腰间刀鞘,笑一声,冷冷的说道:“说得好!你们现在才知道我是假慈悲么?只不过今天要杀你们,装装慈悲好找个理由。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就一起来吧!”

    雷家三兄弟均是紧握着斧柄,严阵以待,脸上却已经掩不住惊慌的神情。“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么?”欧阳烈对着门外照进来的朝阳看着手里的珠串,目光迷离起来。

    少年忽然道:“你穿完红豆就要杀人么?”

    “不是!但是我杀人之前一定要穿好红豆串。”

    “为什么?”

    “穿着玩!”欧阳烈居然说的很郑重。

    少年道:“这三个大个子分一个给我吧,你自己留两个就好了。”

    欧阳烈摇头:“我不想再欠更多的人情,我现在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还完了债,我就要走。所以我不要你出手,欠你欠得多我怕还不清。”

    少年愕然的看着欧阳烈。

    “他们三个,”欧阳烈指着雷家三兄弟道,“都是我的,三个人都是我的!”少年笑了,他叹口气道:“欧阳,好你个欧阳。好,我答应你,他们三个都是你的。我在这里等你。”

    欧阳烈也微笑了一下,他的眼光越过雷家三兄弟的肩上透进门外的晨光里,眼里的神色那少年书生居然也看不清楚了。少年书生也看向门外,门外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朝阳把一片柔和的光芒散在薄雾里。雾气氤氲,看不透,只有一片柔和的空朦,轻轻挤过四四方方的门框,把一小片光亮送进屋子里。少年忽然觉得那片雾气醇和得象一杯米酒。

    “这样的早晨是不该见血的,”少年说。

    “如果这里不是江湖,就不用见血了。”欧阳烈看着门外淡淡的一笑。

    “这里也是江湖?”少年幽幽的问。

    欧阳烈点头,点头的时候,欧阳烈仿佛又站在了昨夜山头的月光里,唇边最后一缕笑意凝住了。

    他吁出一口气,抛起了红豆的链子,那一瞬间,他的手势象是要掸去佳人长发上的一片落花。雷家三兄弟看见他的手指悠然的弹起,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所有人都为一股宁静悠远的气宇所震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欧阳烈抛出那串红豆珠链而缓慢下来。四双眼睛都汇聚在欧阳烈腰间的弯刀上,那一瞬间好象自己延展了开来。

    红豆的珠链似乎是漂浮在空中的,欧阳烈的手在刀柄上还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合上双眼再睁开,看着那串珠链落到他自己面前。月一样的刀带着皎洁的光华缓缓滑出了刀鞘。刀光如眉一样纤细,珠链散开,一百零八颗晶莹的红豆直射出去。欧阳烈的刀光追逐着飞射的红豆,漫漫展开,一道纤丽的刀弧在红豆间自在的飞翔,带着画罢娥眉未尽的笔意划破门外透进的晨曦。

    欧阳烈的刀不快,也并不慢,可是那道清丽的刀弧却让少年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烈的眉间春雨刀,虬髯虎步的欧阳烈,他掌中的刀却象一个无处说闲愁的绝代佳人。那样的悠然而去,竟然让人想去怨她偏何姗姗其来迟。

    天雷动!

    少年的暇思给那阵轰鸣的雷声震的粉碎,雷家三兄弟的巨斧出手了。他们一旦出手,巨斧盈尺的长刃上果真有隐隐的雷声响起,在他们魁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斧下,欧阳烈的刀弧实在太纤细,太孱弱。

    世上恐怕再没有一种象雷家斧法这样把爆裂的阳刚内力和凌利的阴煞之劲融合在一起。雷天马手中的巨斧翻动,迎面一团斗大的青光就把欧阳烈的刀弧包围在里面绞成数段。另两柄斧则擦着欧阳烈的肩膀掠过。御斧的雷天马和雷天中错步正腰,青刃巨斧一横,脚步转动间,三人已经把欧阳烈围在正中。

    挟着一串爆裂的雷声,三柄巨斧在雷氏兄弟的手里翻滚着绞向欧阳烈的腰间。少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家的斧法被称作“斧轮”,这不是砍劈,而是绞杀!宽足足尺余的斧面翻滚起来,就是一团两三尺径围的青光,更有一团狂雷在青光里咆哮,这样的三团狂雷在身边围绕,简直如同雷霆天牢一样。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涌动的雷声电光。三柄巨斧足可化作千柄雷刃,在青色的光影里纵横来去,防不胜防。

    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一股寒意一激,身在雷阵之外的少年也不由得按紧了桌上的黑鞘长剑。

    雷阵里的欧阳烈左手压腕,带着一阵疾风,旋身力斩,掌中月一连扫过三柄巨斧,居然只能听见一声鸣响。雷氏兄弟为他的刀劲逼得各退一步,雷阵稍稍散开,复而青光又涨。雷声再次轰响起来,欧阳烈仍是在青光围绕中,雷声包裹里。于是他再次挥刀,雷阵也一次次开而复合。欧阳烈挥刀的时候,刀上是一脉纯净悠远的刀劲,每一击下都有一股疾震穿到雷氏兄弟的手上,似乎是数道劲力一起从刀上涌过去,连续反震,若是不撤劲稍退,巨斧就会给他那股连绵不断的劲力震落。

    欧阳烈旋身,挥刀斩,再旋身,挥刀再斩,刀光纷批,连斩十六刀。十六道眉痕都是一闪而逝,只在一声短喝声中就已经斩完。雷阵连开十六次,雷声却是越来越激烈。雷氏兄弟的巨斧已经辨不出斧形,一百二十斤的巨斧为他们无匹的劲力摧动开来,没有谁的目光能够追得上。欧阳烈皎洁的刀在越来越盛的青光里隐没,舒展的刀光渐渐滞涩起来。

    雷天马脸上忽然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很少人知道烛影斧声之阵不是杀人之阵,而是困人之阵。在狂乱不定的斧声里,还没有人能镇静自若。一旦遭困,他们无一不是想破阵而出,就象阵中的欧阳烈一样。可是,有困人之阵,就有杀人之阵,只有当阵中的人破阵突困的时候,才是雷阵真正的杀机所在。而阵中的欧阳烈,刀劲虽然绵延不止,却是一斩更弱于一斩,十六刀后,欧阳烈已入绝境。如果不想被困死,他只有聚力破阵。他一旦冲开雷阵,就是雷阵的“雷枢”震动的时候。

    天枢雷门世代相传的“雷枢杀法”。

    雷枢动,雷魂出,焚杀四野,飞仙无路。

    雷天马对雷家这句祖传的老话深信不疑,所以他看见欧阳烈皎洁的刀光一敛的时候,心里一阵狂喜。只见欧阳烈忽然立身收刀,巨斧搅动的罡风里,他头顶束发的长绦已被掠过的斧刃削断,长发和虬髯在罡风里猎猎飞舞,他巍然不动。

    纤如眉痕的刀光不再包裹在他周围,可是雷家兄弟斧影化成的雷阵居然微微一散,欧阳烈的宁静里是一股漠然,那是一种沙场十年,遍历兵戈后的无视生死。他的眼睛落在雷天马的脸上,然后转向左侧的雷天关,再是右侧的雷天中。他眼光到处,三人各退一步。雷声更急,三人挥斧如狂,却不敢上一步到欧阳烈的身畔。

    欧阳烈如将军策马,居高临阵。

    银瓶乍破,久蓄的杀气奔涌出去。

    绝境中的欧阳烈昂首断喝,挥刀破阵!

    刀所指正是阵首的雷天马,那一刻雷天马的心情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直如经年不中的举子看着一张殿试的皇榜。一个江湖客,一生的尊荣就只在这样生死立判的瞬间,雷天马已经忘记了他大哥的仇和他为什么要来狙杀欧阳烈。他心里只有振奋,他的手拧转丈二的斧柄,本来朝向欧阳烈的斧刃倒转过来,厚重的斧背以千钧之势朝着冲来的欧阳烈砸下。

    他拍动了斧柄上的“雷枢”,斧背上的铁簧“铮”的一声弹开,斧柄一颤,雷天马已经感觉到了斧柄中的那根火针撞中了斧上的“焚天雷魂”。即使是雷天马自己也带着极尽震撼的心情看着斧背上冲出的烈火,夹杂着无数的火星,烈火炸出一片径围七尺的灿烂光华。就是这样的火焰烧瞎了苦修罗汉金身三十年的少林外家高手“金身铁杵”方大有,更烧烂了他一身刀枪不入的皮肉,只在一声惨叫里方大有就倒在背后夹攻的另两只斧下。雷天马不禁佩服起先人的智慧来,谁会想到巨斧中藏的是雷家最享盛名的霹雳火药?

    他的眼光只在火焰里稍稍停了那么一刹那,等到他忽然觉悟过来一件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忽然发现,虽然那掌中月带起的那声清啸还鸣响在自己面前,可是持刀的欧阳烈却不见了!惊惧里,他不由仰头去找,头顶居然有一轮明月!

    明月飞旋着落向他的头顶,他拼尽了全力要抽回巨斧去封住那弯皎洁的光华!可是他抽不动,黑衣漠然的欧阳烈正握着他的斧柄,斧端炸开来的火焰衬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睛非但没有瞎,还明亮的逼人。

    “蠢才!”随着欧阳烈低声的喝骂,明月旋过了雷天马的脖子,带着一溜血花回到欧阳烈的掌中。

    凄艳的血花里,月光清浅如眉。

    雷天马死,他的狂呼尤然在耳,那声狂呼居然是一个“杀”字!

    屋顶破碎,无数的碎瓦纷落!

    屋顶投下的阳光里,有一束银虹天垂,寒意直砭欧阳烈的肌肤,他的刀刚刚回到手中,左右的两柄巨斧夹攻下正进退不得,头顶那一柄银剑已经覆盖了周围方圆一丈的地方。一道银虹展开,化为数十道剑影刺他脊梁上每一处要穴。

    “追影刺”谢河阳!

    雷家供奉的七位剑术名家里,没有谁的剑比谢河阳更快更准,也没人有谢河阳那样的轻功。据说他与人对敌,绕到对方身后出剑杀人,对方都没有时间可以拔剑回击。

    这一阵,谢河阳才是必杀一击。他本来一直在提防桌子边扣剑的少年,可是现在死去的雷天马下了必杀之令,于是谢河阳倾全力一剑夺魂。他剑光初现的时候,就已经占尽先手,即使那个少年即刻出手,谢河阳也可以在袭杀欧阳烈之后转身迎敌。而在他手下,欧阳烈的生死已经不是个疑问了。欧阳烈的掌中月再一次飞旋出手,旋转的月光逼得左侧的雷天关顿了一步,欧阳烈飞身疾退。可是雷天中的青刃斧已经压在了他肩膀上,斧刃嵌进欧阳烈的肩膀,一溜飞血里,欧阳烈退得和巨斧跟进的速度不相上下,仿佛是巨斧在推着他退后。

    欧阳烈的轻功震了谢河阳一下,谢河阳从来没有想过看来粗豪的欧阳烈居然有这种“花飞天地”的轻功。可是他的对手是追影刺谢河阳,谢河阳追影杀人,即使是一片落花也闪不过他的剑锋。谢河阳冷笑一声,身在空中,剑尖微颤,直指欧阳烈背椎。雷天中的斧正推着欧阳烈送到他剑尖上来,他甚至不必出剑!

    可是一声咳嗽叫谢河阳的方寸完全乱了,他这个位置这招剑法,只有一个破绽,就在他左肩后的“离”位上。现在这声咳嗽就响起在他左肩的“离”位上。

    他感到了左肩后风声激荡,那一剑似乎在那里等了他许久,一剑的急劲,几乎是长箭离弦飞射的箭劲,破风逐电而来。比起那一剑,谢河阳自己的追影刺就象一招花拳绣腿,多了花哨,多了纷乱,却少了那股凌利,那股血性,还有那股不可一世的狂傲。

    那一剑出,则天下万物在我剑下!

    凛然的气度叫谢河阳不顾真气逆转,狂喝一声收剑翻身刺出,灿烂的剑光恍然烈日一样。他本来应该先杀欧阳烈,而后由欧阳烈身后的雷天中替他接下那一招。

    可是,那一剑的锋锐,谢河阳无法忍受!

    秋水寒,烈日黯,长剑交击的一声轰鸣静下,紫衣的少年书生昂然立在谢河阳身边,缓缓收剑还鞘。

    “追日剑诀!凛冽长锋!楚天涯!”

    少年微微点头:“追日剑诀,凛冽长锋,四海千刀盟的盟主,你猜得都对,我就是楚楠!”他伸手拍拍谢河阳的肩膀道:“告诉你了,你可以暝目了!”

    谢河阳喉间鲜血喷涌,随着他一拍,无力的倒在地下,无神的双眼还睁得大大的。楚楠叹口气道:“有什么事叫你还不闭眼呢?杀人者为人杀,天公地道的事情,你没听见红豆杀手说么,不敢被人杀,就不要走江湖这条道!”他一付感慨不已的模样。谢河阳确实是闭不上眼睛的。四海千刀盟春夏秋冬四堂,冬风堂主手下“龙隐阁”是蓄养杀手的地方,龙隐阁中有十三柄名刀,而欧阳烈只是其中一人。可是跟欧阳烈一起拍着肩膀谈笑的人居然是四海千刀盟的新盟主——“破天追日”楚天涯的孙子楚楠!以他们几个人的力量要去刺杀四海千刀盟的盟主简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可这个少年骄傲,身贵千金的楚楠就是杀他的人。到死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伏击一个杀手,居然惊动了四海千刀盟的凛冽长锋,更不明白堂堂的盟主为什么要和一个杀手在肮脏的小酒店里喝着鸡汤。

    欧阳烈少了背后的一柄剑,那柄飞旋出去的掌中月又回到他手里。他稍稍拔起身形,把贴肩的巨斧夹在左臂下。清浅的刀光再闪,柳叶似的眉痕擦过雷天中的额头,雷天中松开巨斧的柄,圆睁着一双眼睛倒下了。

    欧阳烈松开臂膀,巨斧铛啷一声坠地,他没有出手,只是看着剩下的雷天关。四道冷冽的目光汇集到雷天关的身上,雷天关持着大斧呆在当场。

    “你们怎么知道的?”雷天关喘息着问道。

    “你们的大斧要是真的有一百二十斤重,我只用七成刀劲根本就荡不开,那么大的斧头里当然藏了点东西,雷家除了火药,还有什么东西往斧头里藏?”欧阳烈冷冷的说道。“我可不知道这位持剑的先生藏在屋顶,是这个红豆杀手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

    “是啊,”楚楠点点头道,“他说不想欠我的,叫我不要出手。其实他经常那么说说罢了。他欠我的太多,早就还不清了,所以他从来也不怕欠我欠得更多。他不要我出手,还说你们三个是他的,那肯定是不怀好意,把最麻烦的留给我了,我才觉察出来这位先生藏在屋顶。”“好!我们输得不冤!”雷天关举起大斧道。

    “还不死心么?”欧阳烈横刀问道。

    雷天关狠狠地摇头道:“兄弟们都死了,我不拼一下,无颜去地下见他们。雷家风雷十二卫,我三叔雷千叶,七弟雷啸风和御梦刀司徒先生在路上,我若是不战死,更无颜让他们为我报仇!”欧阳烈没有说话,隔了许久,他叹息一声,微微点头道:“你们几兄弟里,只有你和你大哥雷天跃还有几分骨气。可惜,可惜你不该杀店主夫妇,不该。”

    雷天关无言,抢步上前,一斧劈落。雷霆一样的斧深深劈进地下,欧阳烈却已经闪在他身后,手中的刀上一滴血珠坠落。

    欧阳烈道:“只有死意,却没有斗志。”

    话音落下,雷天关倒地而亡。欧阳烈手一抹,刀已在鞘中。

    “要是他们没有杀店主,你真的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楚楠在他背后问道。“也许吧?”欧阳烈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怕他们继续追杀你?”

    “怕,”欧阳烈很认真的点头,“可是他们的大哥是我杀的,即使他们狙杀我,也是理所当然。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去杀他们。”

    “你不是说江湖上成王败寇,丧了命也只怪学艺不精么?”

    “那是你爷爷说的,不关我的事。”欧阳烈道。

    楚楠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道:“欧阳,原来你和我爷爷也不一样的。”“废话。我要是和你爷爷一样,怎么和你作朋友?”欧阳烈骂了一声。

    他按着刀柄的手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下连连喘着气,也不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金创药艰难的洒在肩膀的伤口上。

    看他摔倒,楚楠居然连一点要去扶的意思也没有,他自己竟也是一口气接不上,腿一软倒在地下。躺在那里久久也爬不起来,一身的灰尘,他飘然若仙的气宇也丢了大半。稍过片刻,欧阳烈缓过口气来,依旧是躺在地上问道:“你又没有受伤,怎么一躺下就爬不起来了?”

    楚楠躺着呸了一声道:“追日剑诀你没有练过,和那个拿剑的家伙对阵的也不是你,只会讲风凉话。你怎么知道那一剑有多耗内力。我现在喘口气也累得要死。”

    柔和的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洒在他们两人身上,楚楠仰头轻轻说:“没想到这样的阳光明媚,我们俩却在这种天气里杀人。刚才我是不是应该收一分劲,放那个拿剑的人一条生路?”欧阳烈沉默了一会才说:“要是你真的收劲,现在死的就是你了。”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江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三章
    “欧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躺在地下和死人睡在一起的滋味。”楚楠苦笑,“我的背后都是血。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听十二叔说故事,他说的故事总是慷慨激昂,要么一刀除魔,要么快意恩仇。他倒是从来也不说快意恩仇后躺在血泊里的滋味。欧阳,你想过么?”欧阳烈想了好半天才说道:“不是想过,是躺过,躺过四次。”

    “四次?难道你四次出手都累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嗯,”欧阳烈道,“几乎是恨不得连最后一口气也拼出来,很多次我几乎都以为一战之后必死无疑,只是因为拼到最后一刻才能活下来。”

    “欧阳,你真的只是因为欠我爷爷的人情才这样为四海千刀盟拼命?”

    “我说是你信不信?”欧阳烈道。

    楚楠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我知道问你也不会说,算了,十二叔给你差事是什么?念来听听解解闷,反正现在爬也爬不动。”

    欧阳烈打开楚楠带给他的那张封起来的信笺,慢慢的念道:“雷天尘……”这三个字在他缓缓念来,竟然象三声暴雷响起在楚楠的耳畔。号称爬也爬不动的楚楠居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着欧阳烈道:“雷?天?尘?”

    欧阳烈的脸转过来向着楚楠,他的一张脸居然变得苍白,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缓缓的重复道:“雷天尘!”

    “斩雷楚狂人,雷天尘?”楚楠猛的吼了一声道,“十二叔这个老东西不是老糊涂了吧?杀雷天尘的差事也能说易如反掌?”

    欧阳烈苦笑道:“还有更糟糕的,雷天尘现在在太原府雷家。”

    楚楠忽然一阵咳嗽,而后脸上一付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得的神情:“你听没听雷天关说他家三叔七弟十二卫都正往这里赶,难道要我们直奔太原一路杀将过去,斩了他家几路人马去杀雷天尘?”

    “还有御梦刀客司徒青缨。”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知道那个两口薄刀斩尽青天寨一百二十三口人的司徒青缨。”楚楠连连摇手苦笑,“我害了你,我还真的以为这件差事很容易。”

    欧阳烈长叹了一声,忽然说道:“小楚,谢谢你。”

    “害你的是我,还谢我什么?”

    欧阳烈笑笑道:“我知道四海千刀盟你这个盟主当不了家,你那二十四个叔叔眼里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你想帮我,我知道。你说的没错,我欠你太多人情,还也还不清,所以我连谢谢也懒得说。不过今天不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呸!”楚楠大声的啐了一口。

    “不要废话了,那么多风雨,多难杀的人你欧阳都杀过。刚才雷家兄弟要是一进来就下狠手,再加上那个拿剑的家伙,即使我们两个人联手恐怕也是死路一条,可是我们两个不还是在这里说话么?只有拼到最后,我们才会知道活下来的原来是我们自己。”楚楠狠狠地说道。“呸!”似乎是没有尽兴,他又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已经有二十五个叔叔了,上个月排行老七的那个叔叔和洞庭山的老道士拜了把子结为兄弟,我又多了一个二十五叔!”欧阳烈脸上现出一付滑稽之极的神情,少倾,他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洞庭山的老道士?哈哈哈哈,那个老贼我知道,不就是那个给流花剑女割了鼻子的老淫虫么?你成老淫虫的侄儿了?”

    “什么鬼叔叔,一想起他我就恨不得一剑劈了这个淫贼!”

    “好!”欧阳烈笑道,“如果我回来,我去天围山找你,帮你砍了这个老淫贼,算我还你的情。”

    “哦?那多谢你了,”楚楠整整衣襟又躺到地下,“为了看着你免得你跑了,我已经决定改道太原府去看看九叔的商号了。你可不要谢我,你欠我债欠得太多,我不得不好好看着你,杀人不必偿命,欠债定要还钱可是你说的。”

    欧阳烈咧开嘴大笑了数声道:“债多不愁,只要你不逼得我太狠我也不急,人情做到底,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葬了他们,我可是实在爬不动了,不象你还能跳那么高。”

    “四个都要我埋?”楚楠摆出一个四的手势连颤了颤,苦笑道,“我可是堂堂第一大帮四海千刀盟的盟主啊!”

    欧阳烈叹息了一声说:“是六个。”

    楚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头有点涩,怎么也笑不下去了。

    三更天色,楚楠摸着自己颌下一嘴大胡子走在客栈的走廊上,自从他和欧阳烈上了路,他就给自己装了一嘴大胡子。昼伏夜奔七天,终于赶到太原府外的枫林口。

    今日就是太原天枢雷府的武林会,号称天枢雷府第一高手的雷天尘撒下武林帖,邀请包括四海千刀盟在内的七个帮会。

    宴无好宴,江湖上这种武林会往往都有不可告人的用心。

    来者也不善,四海千刀盟十三把名刀的第一刀欧阳烈已经赶到了枫林口,还搭着盟主楚楠。走到客栈南十四号客房的时候,楚楠忽然起了一个心思,他伸手在门上用了阴劲,门拴给他阴劲摧开,寂然无声中,楚楠轻轻一跃,脚尖点在地上。他按紧腰间的长锋“凛冽”,他一直想知道欧阳烈这个四海千刀盟名列第一的刀客到底是怎么一个老到的江湖客,居然能在四海千刀盟这样的大帮会中享誉“不死欧阳”。

    他还没有来得及定下神来看一看,脚下一滑,收势不住,一跤摔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泓明月一样的刀。

    “起得倒早。”欧阳烈看清他的脸,一笑收了刀,舒展了一下筋骨,站在他面前笑着看他。楚楠愣愣的看了半天,才坐在地上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不但是不死的欧阳,还是不睡的欧阳,我现在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和你一起来,根本没人能杀得了你。连梦里也这样提防,你难道不困么?”

    “困!”欧阳烈点点头,“不过睡得太熟就要死,你睡不睡?”

    楚楠在地下抓了一把,害他摔倒的居然是一地的红豆,他看着红豆,不禁苦笑了一声。欧阳烈笑道:“这一招教给你了。”

    “洒了红豆还不能放心睡着么?”楚楠问道。

    “不能,这洒红豆的招数和不睡觉的本事都要会,都要用。江湖大七术,小十六艺我样样都会,要不要我哪天一起教给你?”

    “学了有什么好处?”

    “学了不会死得太早。”欧阳烈扬扬眉毛,随口说道。

    屋子里静了片刻。忽然,欧阳烈和楚楠你看我,我看你,同声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江湖!”而后大笑声里,两人出门而去。

    人如天将马如龙。

    两匹雄健的青骓上,欧阳烈和楚楠控缰缓步直趋太原府。马上的欧阳烈已经拿他那柄名刀刮去了一嘴络腮胡子,着一件云龙纹的湘绸长褂,马鞍上还挂着一杆铁钺长戟。忽然间年轻了好几岁,便如二十五六的人,更加上衣衫衬人,昂首马上,顾盼自雄。

    跟在他身后的楚楠却给欧阳烈鲜衣怒马入太原的气概弄的有点惴惴不安。一出枫林口,欧阳烈就扯掉了一身的伪装,买马购戟,昂然驱驰直冲太原而来。而楚楠则是左顾右盼,时刻小心。太原府是天枢雷府的地盘,即使以他四海千刀盟盟主之尊,在这里给认出来,尤其是和身旁这个豪迈得过了头的欧阳烈走在一起,恐怕讨不了好。

    果然,还没有走到太原城门,就远远的看见太原城门口人声鼎沸,楚楠扯了扯欧阳烈的衣袖道:“老江湖,前面是什么事情?”

    欧阳烈笑道:“雷家大排武林会,七大帮派包括你手下的四海千刀盟都要派人来,雷家怎么能不小心谨慎?派出在城门口防卫的人手不会少。”

    “那我们怎么进城?”

    “拍马进城!”欧阳烈大笑一声,抄起马鞍上的铁钺戟,一夹座下马,直冲出去。楚楠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愣了半天,苦笑一声拍马跟上。两骑骏马冲到太原城门口,欧阳烈猛的拉马,青骓唏律律一声长嘶。马前已经有一个着雷府皂色短靠的弟子拦住了欧阳烈,楚楠随后赶到,心里猛的一颤,就要探手去摸藏在鞍底的凛冽长锋。却见那雷府的弟子不但没有动手的意思,还恭恭敬敬的抱拳一拱道:“这位英雄可是来参加鄙上雷府之会的?”却见欧阳烈也不下马,在马上抱拳粗着声音道:“江西云连寨欧阳楠,楚烈,蒙贵府盛情,特来拜见雷府诸位英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递下,那雷府弟子接过一扫,也不细看。立刻道:“原来是欧阳大侠和楚大侠,久仰久仰,在下代我家各位家主特来此恭迎两位大侠,请!”

    “今日相见,三生有幸,雷府中人果然个个英雄好汉!”欧阳烈大声喝道。“山水有相逢,今后江湖上相见再与两位大侠把酒言欢!”那雷府小弟子的声势看起来居然不在欧阳烈之下!

    说着递给欧阳雷两面金色的腰牌,欧阳烈扔一面给楚楠,一面挂在自己腰间,喝一声:“请了!”一抖缰绳飞驰出去,居然真的是雄纠纠的拍马入城!远远的那雷府小弟子还昂首抱拳,一付极尽慷慨的模样。

    随后的楚楠连连夹马,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势头。欧阳烈勒马看楚楠一眼,两人同声大笑起来。原来楚楠到了城门口才发现,城门口都是欧阳烈这样跨马粗豪之徒,人来人往,欧阳烈和楚楠这样的人再平常不过,倒是原先那个黑衣寡言的欧阳烈会比较惹人瞩目。更加可笑的是,他忽然想起欧阳烈在江湖上的形象就是一个带一柄弯刀,着黑衫,络腮胡子,喜欢穿红豆的冷面杀手,而现在的欧阳烈竟然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副面孔!至于他自己刚刚接任四海千刀盟盟主,江湖上根本没有人认识他。那个请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偷来的,请柬上则只属帮派,连名字也没有,本就是给一个帮派若干张请柬,让帮派自己决定派出的人手。所以两个人才可以甩开了架式冲进城来,而欧阳烈居然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好手!

    笑了一会,楚楠叹气道:“欧阳,欧阳,好贼的欧阳,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欧阳?”欧阳烈笑着摇了摇头,等笑容退去,他才道:“都不是真的欧阳!真的欧阳,是和你一样的欧阳!你有没有听说过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句诗?”

    楚楠一愣,欧阳烈分明不是个可以与之共语诗词的人,可是现在居然问他这句诗。他只得稀里糊涂的点点头。

    “我入江湖的时候,我一直想着能够有一天驱马佩刀直冲洛阳城,走马看花,买醉楼头,才不辜负了一段少年,就象你爷爷给我说的这句诗一样。你是不是一样这么想过?”他深深的吸一口气,遥望前方,“直到今天我还会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今夜是我江湖的最后一夜,我要一偿心愿,纵马而来,挥刀而去,再想想少年意气不可一世的时光!”

    “你还留恋这片江湖?”

    欧阳烈摇摇头:“江湖在你,还是建功立业挥洒豪情的地方,但是江湖在我……”欧阳烈停下来低头片刻,忽然仰头道:“已不过是一柄锈刀!”

    楚楠看他张开嘴,似乎要仰天长叹,那声叹息终于还是没有发出来,他却是轻轻的笑了。楚楠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江湖路,摧折少年气,磨尽少年狂。

    少年壮歌去,千里不留行。回首,长锋已锈,骏马已老,红粉朱颜尽白头,只恐归无路!尚未白头的欧阳烈歌已尽,人将去。

    少年楚楠欲叹而无由。只听得欧阳烈嘿嘿笑道:“不过今朝缰绳在手,还是要纵意驰骋,只可惜诺大太原府却始终不是洛阳。”

    说着他已经策马飞驰,远远的他喝道:“可愿意赌一赌谁先到雷府?”

    烟尘大动中,街上的行人无不争相躲避,遥遥闪开,看着那两骑伴着一阵浩然的笑声竞驰而去,直如飞烟里的两条神龙,长吟着驰地而行。

    四周的群豪也无不侧目,暗自讶然。而在楚楠,他早已在笑声中忘记了这是一场何等艰难的刺杀。到底什么才是江湖?是快意恩仇我自笑傲?还是血流成河人尽伤心?他全然忘记了,只是尽情奔驰,追逐着大笑的欧阳烈。

    能几度,纵马驱驰?能几度,弹剑长歌?又能几度飞觞痛饮,醉里杀敌?十年江湖道,到底能有几次快意恩仇?楚楠不知道,欧阳烈却不愿意说,他只是把一声呼喊压在喉间,呼吸着烈烈长风挥鞭策马,去挥洒他最后一次江湖豪情。

    即使他告诉楚楠,楚楠又是否真的能明白?

    这条路,不自己走一遭,是不是永远不会明白?

    两骑直冲到天枢雷府的正门前才停下。雷家足足高三丈有余的正门在武林中有另一个名字——“龙门”。在巨大的门穹下,楚楠抬起头来,仰视那张高挂在门头的金匾“天枢雷府”,那种气派居然比江湖第一大帮会四海千刀盟还要大上许多。门下出入的江湖客们,居然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一个接一个的在雷府弟子的目光下拘谨的走了进去。

    “好大的架子,莫非真的以为这里是龙门?”楚楠压着声音对欧阳烈道。“是不是龙门是靠拳头说话的,拳头硬,在江湖上站得住脚,他说是龙门,别人也不敢说不是!”欧阳烈低声笑道。

    楚楠皱了皱眉头道:“雷家的拳头真的硬到连你欧阳都不敢说话的地步?”欧阳烈这才慢吞吞的说道:“可是拳头不是粉头,不是拿来看的,是拿来打的,打了才知道够不够硬,光说自己的拳头硬好象往往只能给人打成粉头。”说着低头做了个楚楠才能看见的鬼脸。

    楚楠几乎要忍不住在雷家的人面前笑出声来,随即他冷笑一声道:“就算他是龙门,少爷也不是鲤鱼,犯不着来跳他家的龙门。”

    “好志气!那是因为你是楠公子啊!”欧阳烈笑道,“可是你可知道,江湖上的少年只要一进这道门,走到哪里别人都要尊称一声侠少。同样一个人进不去,就还是江湖上的小混混。雷府每年一选弟子,选不中的第二年也不让再选,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落选而抱憾终生。”“难道天枢雷门真的值得他们如此?”

    “我当初就没有选上!”欧阳烈耸耸肩。

    楚楠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欧阳烈微笑的看着他愣在原地的模样。忽然,楚楠扬头冲他道:“稀罕么?你要是条猪,长出二十只龙角来也还是猪,你要该是条龙,不用他雷家的雷烧了你的鱼尾巴一样是条龙。稀罕么?”声音压得只有欧阳烈听得见,可是里面的狂气还是激烈逼人。听罢楚楠连说带骂的豪言壮语,欧阳烈忽然很感慨似的说道:“和我当年说的一样,有的时候我真怀疑,到底我是你爷爷,还是老爷子是你爷爷,你倒是更有我的风格似的!”然后雷府的家人就看见一个少年恶狠狠的一脚,把一个看起来高挑冷峻的汉子踹进了雷府的大门。

    雷家在门口守卫的高手雷天野呆立在原地看着滚进雷府的高挑汉子,和那个似乎武功很差,又追着那汉子一脚踢得比一脚狠的俊美少年。他从来没有见过粗鲁到这个地步的人,如此的不通江湖规矩,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今天是雷府作东家,他甚至不能随意出手把两个打闹的人拉开。

    也许有人曾经抱剑持刀杀进雷府,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象欧阳烈和楚楠这样进去的。他们是“打”进去的!

    结在肌肉上的露水那一刀不象你的刀法,象你的人!

    雷家累世旺族,天枢雷府的庭院不可谓不大,可足足四十丈方圆的庭院竟给各地赶来的江湖客塞满了。一百余桌流水席摆开,各色人等杂坐在一起,腰间挂的刀剑撞击起来,叮叮铛铛的响声不绝于耳。也不见主人上桌,酒菜已经撤换了好几回,一帮粗鲁的汉子,中间还夹着几个豪迈不让须眉的大姑大嫂,只是交杯换盏,大呼小叫。

    楚楠和欧阳烈随便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楚楠傻着眼把这阵势看了半天,不禁笑道:“雷家好大面子,一纸武林帖,这上千号人都从四方赶来。刀剑响成一团,倒象是鸣珂里一样。”欧阳烈道:“回去你试试发一张武林帖,来的人不会比这里的人少。只怕会挤破你家的大苑子也未可知。”

    “看来我的面子倒不比雷天尘小喽?挤破个苑子怕什么,以为少爷我没钱再盖了新的么?”楚楠笑道。

    “岂只雷天尘,你的面子至少可以和雷家老爷子雷万山相提并论。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来的人都是来给雷家面子的。”欧阳烈诡密的笑笑。

    “哦?怎么说?”楚楠起了兴趣。

    欧阳烈冷笑着道:“看见前面坐的那个瘦得象条竹竿的人了么?那个恐怕就是来找麻烦的,你认不认识?”

    楚楠随眼一瞥道:“从来没有见过。”

    欧阳烈笑着摇摇头道:“你手下春雨堂四大飞鹰之首的苍鹰羽客郑翔,你居然说不认识。亏得郑翔在江湖上号称四海千刀盟中忠义无双的死士。恐怕他职司太低,你接掌大权这一个月他还没有机会拜见你吧?”

    楚楠苦笑道:“我那二十四个叔叔我能够记得住就不错了,哪里记得住什么四大飞鹰?就算你们那十三个人里,我也就记得你一个罢了。这人果真有传闻的那么忠义么?”“帮主子杀起人来不要命,在江湖上就号称忠义了,他那鹰翎快刀的拼命功夫倒是还不错。”欧阳烈冷哼了一声。

    “不过他归附你爷爷以前,帮河南月沙会杀人一样的不要命,归附你爷爷的时候,和月沙会当家的乌山月不要命的拼了一场,砍了乌山月的人头送给你爷爷,当真忠义得很!如果他以后在你面前耍起那不要命的鹰翎刀来,你记得他左肋下三寸的地方是致命的要害,尤其是在出最后一招杀手鹰飞四海的时候。”

    “多谢,记得了!”楚楠笑道,“为了万全,我何不现在就宰了他算了?”欧阳烈却不回答他,有遥遥的点了一下贵客席上一个青袍老者,那老者正襟危坐,气度颇是不凡。

    “那老头子是九宫龙鹤掌的掌门,号称无畏先生,据说一生勤修儒学,江湖上明经第一,端方正直,还有些什么别的颂词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据说他一生清心寡欲,不喜女色,你看他象不象?”

    楚楠给他问得一愣,一时没接上话来。欧阳烈却点头道:“倒确实没有人在青楼里见过无畏老先生,不过要是有这么一个人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要去偷,即使端方也端方得有限吧?”欧阳烈龇着牙冷冷的笑了两声:“还有那个马脸的粗壮汉子,据说待人接物最为和善,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寻常事。只不过你和他当朋友的时候睡起觉来一只眼也不能闭,你要是只睁着右眼,就怕左肋上就要插刀了。”

    “再就是黑衣服的那个小丫头褚明珠,她笑得最甜,不过你看两眼就罢了,她们紫凤山庄的女子个个都是从小就练那一张笑脸,还练笑的时候出剑的绝活,你要是看她笑看得走了神,难免就成了她练功的好靶子。”

    “那个……”欧阳烈正要继续说下去,楚楠忽然一把拍在他搁在桌子上的手臂上,欧阳烈转过头来,看见楚楠剑眉下凌利的目光直射进他的瞳子里。欧阳烈想笑一笑,在楚楠的目光下,他却笑不出来,笑声卡在他的喉咙里卡得很难受。

    “够了!欧阳,你怎么那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楚楠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只是给你说着玩玩罢了,何必那么紧张?”欧阳烈懒懒的说道。

    楚楠寒着脸,缓缓摇了摇头:“你瞒不过的我的,其实今天早上离了客栈,从你买马起你就一直不对劲,你一直在害怕!”

    欧阳烈怔在那里,许久,他才无奈的摇摇头:“小楚,如果今晚我真的不能走完江湖这条道,以后你最要小心的人还不是这些人,而是你那二十五个叔叔。以你手里的剑,能正大光明的伤你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个,可是江湖上又有多少人能死个明明白白?”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和你那些叔叔们不一样,你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你不能和你爷爷一样制得住他们,他们就会反过来制住你。我能还你的人情也就是这些,小楚,你和我当年一模一样,我知道没法劝你不要走江湖这条道,只希望你能走完它!”

    “欧阳!你疯啦?”楚楠一把把他推到旁边一个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扯着他的衣襟,咬着牙,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样连一点斗志也没有,和那个死掉的大家伙有什么分别?你这样还不如一刀砍了自己,我现在葬了你也省得麻烦!”

    欧阳烈微微笑了一下,打开楚楠的手道:“不怕不怕,说得容易!那是你没有见过雷天尘这个人,总之我会尽力一战就是了。我若是真的回不去,可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难道雷天尘真的那么可怕?”

    “斩雷楚狂人雷天尘,雷斩雷,”欧阳烈深深吸了口气,“你不和他真的交过手,你再怎么也难以想象他斩雷拳那种霸道的拳劲,我在塞北看见他独当两百多个用丈二长枪的马贼,他一拳的拳劲足可以斩断十二条长枪尚有余力,那根本就不是拳劲,简直是一种刀劲,一拳之间,可以劈山断石!那一战,两百个马贼没有一个能逃回大漠,从那一战后,他以拳断石为界,方圆三百里内至今七年马贼不敢踏进半步!”

    当他说到一拳斩断十二条长枪的时候,楚楠一张白晰英俊的面孔已经变得苍然。他深知即使自己手中有‘凛冽’这样的神锋,对那种马贼用的长枪,一斩之间恐怕也不过只能斩断十多条。而雷天尘居然可以用拳做到,那种狂暴的拳劲果真不是人间所应有的。

    楚楠长叹道:“欧阳,我真的害了你!”

    “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即使你不问你十二叔要,他也一样会把这件差事交给我,”欧阳烈冷笑了一声,“他不是老糊涂了,他是一头老狐狸!”

    他这些话楚楠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一把拍在欧阳烈的肩头,狂傲的气宇从他明亮的眸子里透出来,他斩钉截铁的说道:“今晚无论如何我要叫一个活的欧阳洗手退出江湖,无论如何!”他扯着欧阳烈回到桌子旁边,稳稳的坐在椅子上道:“我以前说的话都不算数,我才不会费工夫去把你埋了呢?”他们两人的功力深厚,以前一直压着声音,别人自然听不清。可是楚楠这一句话不但没有压着嗓子,反倒颇为响亮。旁边几个喝酒的江湖客奇怪的看着端坐在那里的楚楠和给他那一掌拍得龇牙咧嘴的欧阳烈。好在楚楠喝不多酒,脸已经通红了,别人也就当他是喝多了,也就罢了。倒是一个雷家的弟子跑过来站在楚楠身边怕他借酒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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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酒过三寻,家仆们忽然不再上酒,几个莽汉就要发作,贵客席上那几个一直寒着面孔的客人却不约而同的看向通往雷府后园的大门。不多久,一个松形鹤骨的老者就出现在门口,他微微对众人拱手,那些江湖莽汉到了嘴边的骂词一下子都咽了回去,贵客席上那些在各门派里颇有身份的高手多半和雷府是有过节的,此时不但心里警觉起来,连眼光也越发的冷了。那个老者就象没有看见一样,一一拱手为礼,颇见亲近之意。

    楚楠看见那个老者的步伐轻得几乎不着力,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上泛着苍黑的色泽,眼光里却是一点锐气也没有,分明已经练到了纳气归心的境界。他正暗自惊叹间,欧阳烈在他旁边小声笑道:“别那么没出息,这虽然是雷家主人雷万山,可是要论武功,给他侄子雷天尘当徒孙恐怕都不够格。”

    楚楠心里一寒,也没有再说话。

    只见雷万山对着众人轻轻扬手,周围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雷万山微微一笑,等众人都坐下了,才慢条丝理的说道:“各位今日远道而来,鄙府招待不周,又耽搁大家在这里等待多时不知究竟,老朽实在过意不去。”

    这番话他说起来温文尔雅,言辞恳切,和四小雷神的飞扬跋扈竟是天壤之别。欧阳烈在楚楠的耳边轻声道:“别给这老家伙给骗了,这老家伙狠毒得要死,只不过长得慈悲文雅一点罢了,杀人就象屠夫杀猪一样。”

    雷万山正要继续说下去,贵客席上那个紫凤山庄的黑衣女子褚明珠就娇笑着道:“雷老爷子把我们招来晾在一边有什么要紧,我们能活着看见雷老爷子就已经三生有幸了。”她话音柔媚,话语里却是咄咄逼人,刻毒无比。

    “褚姑娘不必生老朽的气,以褚姑娘青春年少,只要老老实实本份做人,老朽又哪里有姑娘活得长?老朽还有个好消息要带给褚姑娘,褚姑娘何不先忍耐片刻呢?”雷万山话里也是颇为阴刻,可是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和蔼可亲。

    “雷老爷子还是快入正题罢,在下洗耳恭听。一会儿在下还有求于雷老爷子,帮一个朋友讨个公道,还请雷老爷子莫怪。”那马脸的粗壮汉子段大弘道,他话里已经透露了来找麻烦的意思,脸上笑容之亲切却和雷万山不相上下,更摆出了为朋友请命的姿态,很长了自己的声势。无畏先生岳无畏咳嗽一声,袖着双手道:“雷兄是坦荡之人,有什么好话坏话都不妨拿出来说给大家听听。这样缩在府里把大家晾这么久,未免把天枢雷府这四个字的招牌看得太大了一点吧?”

    他们几个口里要雷万山快说,却是七嘴八舌的打断雷万山的话。还有几个人正跃跃欲试,那个四海千刀盟的苍鹰羽客郑翔忽然站起身来,冷着脸挥挥袖子,那些人顿时都闭上了嘴,郑翔袖手一揖道:“雷大侠请说。”说罢转身坐下,一言不发的瞧着雷万山。

    楚楠见他青色长衫,铁青着脸,真如欧阳烈所说,和一根竹竿没什么两样。他低声问道:“这条竹竿好大的面子,居然那几个人都怕了他一般。”

    欧阳烈脸色凝重,微微摇头道:“郑翔怕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他仗的还是你的面子。”“我的面子?”

    “四海千刀盟的面子,你爷爷的面子!不过紫凤山庄和九宫龙鹤掌素来跟四海千刀盟没什么交道,不知道为什么岳无畏和褚明珠忽然听起四海千刀盟的话来了。”

    两人说话间,雷万山已经扬声道:“今天邀请诸位来的其实不是老朽,请帖上也写明是在下六侄儿雷天尘有一事要公布于天下武林,请大家今天来作个公证。”

    说罢雷万山顿了一顿,沉下声音,缓缓说道:“天尘已经决意退出江湖,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之后,一切江湖恩怨再与天尘无关,今日大家有恩说恩,有仇说仇,了断了恩怨。过了今日,所有旧帐就一笔勾销,大家切不可再寻仇生事!”

    席间一阵哗然,诺大的苑子里和一锅沸水一样。江湖上的一干豪客都在交头接耳。斩雷楚狂人雷天尘是雷家的第一把好手,论年纪不过三十有五,正是纵横叱吒的时候。居然要退出江湖,这不但要了结了雷天尘自己的恩恩怨怨,更要影响雷家在江湖上和四海千刀盟,漕帮三足鼎立的形势。可是小帮小会的江湖客却不敢把自己牵扯进去,七嘴八舌的说了片刻,多数人还是把目光转向贵客席上不动声色的七八个人,只有他们才有势力和雷家叫板,雷天尘是不是能退出江湖也要看他们几个愿不愿放。江湖岂是好进好出的地方,手上沾了血?又哪里是一只金盆,一汪清水洗得干净的?

    这时候,岳无畏才冷冷的笑道:“雷世侄要退出江湖洗手归隐,岳伯伯先要恭喜他了。不过他在剑池和我徒弟赵元沛过招,一顿重拳打断了元沛一身十六根骨头,元沛今日已是废人,还请雷世侄给个交代。”

    段大弘也起身道:“在下有个朋友在太行山做点山货的买卖,不知何事冒犯了雷大侠,劳动雷大侠大驾将他一家三十四口人一夜之间统统毙于拳下,请雷大侠自己出来解释一二。”褚明珠也道:“我们山庄前任庄主芙蓉夫人在苏州被人用重拳击碎了胸口而亡,天下间恐怕只有雷大侠的斩雷拳能有这般功力,不知道雷老爷子能否体恤我紫凤山庄满门孤弱女子,给我们妇道人家一个公道?”

    雷万山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的郑翔,谁都知道,雷天尘欠人人命欠得最多的就是四海千刀盟。四海千刀盟不说话,褚明珠和岳无畏那点命案在雷天尘不过十之一二罢了。郑翔和雷万山冷冷的对视,四周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周围静悄悄的,所有的人目光都汇聚道他们两人身上。郑翔说什么不但关系到雷天尘的命运,而且关系到今夜是不是双方要拉下面子当场动手,有的人已经悄悄摸起了兵刃。

    许久才听郑翔冷然说道:“入了江湖,兵器无眼,拳脚无情,大家动起手来,伤到人命在所难免。死在别人拳下也只不过是自己学艺不精。雷大侠堂堂正正,从未用过卑鄙手段。我们楚盟主楠少爷深感钦佩,已经传下话来,我们四海千刀盟和雷大侠的过节概不追究,只请雷大侠自己出来给这几位一个交代就罢了!”

    褚明珠接口道:“四海千刀盟楚盟主恩义过人,小女子只恨无缘得见,是小女子福薄。那且不说了。可是我们紫凤山庄都是妇道人家,孤苦伶仃,雷大侠若不能给个交代,岂不是欺凌弱小,叫我将来又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芙蓉夫人。”

    说罢,拈起紫罗软袖拭了拭眼睛,居然轻轻的抽泣起来。她人本来生得娇美,这一哭和梨花带雨一样,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欧阳烈嘿嘿冷笑两声,对旁边目瞪口呆的楚楠说道:“看来褚明珠这个小丫头对你钦佩得很,很有托付终生的心意呢!”

    楚楠张大嘴回过头来,眼睛珠子都快瞪得掉了下来。他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曾对雷天尘“深感钦佩”,也给褚明珠说哭就哭的伎俩搞得一头雾水。更给被她哭起来那股娇滴滴的劲儿给恶心得难受,背上竟是一阵阵的生寒。

    贵客席上的几个人倒是不再说话,下面散客里多有那几个人的门下,却象是安排好的一样叫嚣起来,无不是要雷天尘给死去的芙蓉夫人一个公道。雷万山本来堆满笑容的脸上绷得象块铁板,却束手无策的看着褚明珠越哭越凄苦,一边哭那双泪眼秋波在人群里还飞来飞去。褚明珠哭得一浪高过一浪,正到一轮伤心欲绝的当口,雷府内苑的大门给人一脚踢飞了!三寸厚的楠木大门居然叫人一脚踢断了门枢,两扇门直飞出去一丈开外才重重的砸在地上。伴着门落地的一声巨响,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震响在所有人的耳旁:“褚明珠!你再哭一声,信不信我一拳毙了你?”

    没有人见到那个人,可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话,连正哭到伤心处的褚明珠也一下子收了声,一双眼睛直盯着大门里。一切都静得如死。

    沉重的脚步声象是踩在众人的心头上,楚楠看着欧阳烈忽然冷下去的面孔,深深吸了口寒气:“雷天尘!”

    无数道目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出了内苑的大门,走到了灯光下,四周鸦雀无声,只看那汉子不屑的扫视一眼刚才还在叫嚣的江湖客们,那些粗豪的江湖客大气也不敢出。楚楠只觉得那汉子的目光象利刃一样刮过自己的脸,脸上居然觉得微微的痛。他面如刀削,两条漆黑的眉毛和两柄快刀一样压着他一双闪亮的瞳子,看着那些江湖客,雷天尘冷冷的哼了一声,快刀一样的长眉一振,回首向贵客那一席走去。

    雷天尘身高和雷家四兄弟不相上下,却没有四小雷神魁梧如巨神一样的粗壮。楚楠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一身匀称收敛的线条下都隐藏着雷霆一样爆裂的力量,想到欧阳烈所说雷天尘那开山断石一样的拳劲,楚楠忽然打了个哆嗦。

    雷天尘脚步不停,大步走到褚明珠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褚明珠,手指几乎指到了褚明珠的鼻子上。两旁的岳无畏和段大弘大惊之下,以为他要动手,一个抄起了春秋剑,一个解下了海蛟软鞭正要扑上,忽然见雷天尘左右一顾,对两人大喝了一声:“想动手不成?”两人一愣,竟是不由自主的放下了兵刃。雷天尘手指前的褚明珠一张嫣红粉嫩的脸儿已经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褚明珠,我不揭你们紫凤山庄的短,你们也要自己给自己留一分脸面才行。芙蓉是我一拳打死的,我只问你一句话,芙蓉死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雷天尘喝问道。伶牙俐齿的褚明珠哆嗦着嘴唇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雷天尘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们芙蓉山庄练什么一笑牵情剑那种下三滥的剑法我不管,可是芙蓉那个贱人居然为了万川归海剑法的剑诀脱光了去勾引武当的小道士,她勾搭上那个小道士是武当自己家风不严,我也懒得管。可是她得了剑诀,还把那个小道士一刀杀死在床上就是她自己找死!我看不过眼就冲进去杀了她,杀了她又怎么样?你要是想帮她做点好事,就多买点衣服烧给她穿,不要叫她老是光着身子,让我杀起来都恶心!”

    话音刚落他的指头已经落到了岳无畏的鼻尖上:“岳老头,不要提你那个宝贝徒弟,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留着他才是一个祸害。他向我挑战在先,既然约定的是切磋武功,就少把你们九宫龙鹤门喂毒的什么青棱梭拿出来丢人现眼。要是他小子来暗害我,什么暗器毒药尽管来,我雷天尘死了是我命不好。既然是比武就少动鬼心思,没的丢尽了习武人的脸,和我们雷家那个败类雷天雕简直卑鄙得不相上下!要不是看他九宫龙鹤掌还下过几分苦功,我就十成劲一拳下去,你就不用养着他当儿子使了,给他收尸得了!干那些不干不净的勾当把自己儿子气得上了吊,只剩个徒弟可宝贝,亏你也有脸说!”

    欧阳烈看见身边的楚楠已经给雷天尘这番气宇轩昂的喝骂惊得目瞪口呆,悄悄拍拍他肩膀道:“这还算好的,我曾经看见他把山东十六连环寨的十六个寨主一一骂过,其中还有一个是他远房叔伯,足足骂了一个时辰,居然连一句重复的都没有!”

    雷天尘又转到段大弘面前冷笑一声道:“段大弘,你那种天打雷劈死十次都不嫌多的朋友你也好意思替他讨什么公道?什么一家三十四口?大花蟒,狗头老七,断肠鬼刀,还有什么太行十三妖这样的混帐东西,这样的三十四个人亏你也能把他们叫作一家三十四口。我在塞北一次杀的马贼上百人,都是结拜成兄弟的,难道我一次杀了一家几百口人么?他们卖的好山货,跑到徽州大户人家去卖山货,杀了人家一家六十六口人,那才叫一家六十六口!你段大弘再蠢,难道这个也不懂么?千不该,不该还把那家的七个年轻的女人都藏在山货里带回去奸淫,万不该,不该给我看了出来!只恨那几个家伙命不够多,怎么也不够给人家偿命的!”雷天尘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们几个,扬声道:“自己做了坏事,别以为没有人知道,还有脸出来叫嚷什么报仇血恨,给个公道。这套把戏你们耍得也太多了,我若不是雷天尘,恐怕早给你们一哄而上砍成多少段了,埋在土里是不是还给老子坟上插面大旗,上面写死有余辜四个大字啊?”

    “天尘!”雷万山低声喝到,“今日是你金盆洗手的日子,不可得罪了诸位英雄!”雷天尘眉锋一挑,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道:“雷天尘只知道是非分明,老子怕过谁来?”说罢转过头去,连自己叔叔也不理了。

    楚楠忽然觉得欧阳烈的手隐在桌布下轻轻动了动,稍微矮了矮身子,看见欧阳烈的手中居然已经拿了一根银针,一把红豆。

    “欧阳……”楚楠欲言又止,他忽然觉得雷天尘比席上的郑翔等人更象自己的朋友,也更象为了小酒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一怒拔刀的欧阳烈。他想起欧阳烈在那个小酒馆里拔刀前的冷笑,还有脸上颇为狰狞的愤怒,和雷天尘的狂气居然是那样的相似。他终于相信雷天尘能使出那样开天辟地的拳法,也只有这样狂妄无忌的人才能将一拳的威力凝聚成刀一样的霸气,而能无坚不摧。

    可是他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不杀雷天尘,欧阳烈自己就要死。四海千刀盟给杀手订的规矩楚楠这个盟主是知道的。他虽然很想看见雷天尘能金盆洗手,退身江湖。可是他总不能拿自己朋友欧阳烈的命来成全这份意气。他无话可说。

    这时候四海千刀盟派来的郑翔忽然起身,拍着巴掌道:“雷兄说得好!有理,有理!难怪我们楠少爷对雷兄的风采仰慕不已,郑某能见到这样的英雄好汉,真是三生有幸了。”他那套江湖上的套话说得和欧阳烈几乎没半点分别,只是话语里带着三分寒意,配着他那张铁青色的脸,脸上就差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了。

    “有话就说,不必来这一套,这一套你和雷某都听得耳朵上起茧。你们四海千刀盟和我们雷家你杀我我杀你,杀了那么多年。大家也都习惯了,什么场面话都请免了,今天大家摊开来说个明明白白就是了!”

    “好!”郑翔喝道,“雷大侠说的好,雷大侠杀的人,未必没有杀过别的人,这样追债,一生一世也追不完。难道雷大侠今日退出江湖,这许多的债就要雷大侠自己一个人扛么?”他说着扫视褚明珠等人,褚明珠等人居然微微点头。

    下面的楚楠就看见欧阳烈的脸色忽然变了变,手不由自主的按上了腰间的刀。楚楠正要说话,欧阳烈忽然低声道:“杀气!”

    楚楠心里一凛,仔细去看雷天尘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正待问欧阳烈,欧阳烈却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欧阳烈往自己的左手边瞟了一眼,又看看楚楠。楚楠仔细顺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个赤红脸色的老者正坐在两个桌子之外,而他的袖口似乎不经意的折了两折。楚楠看到这里,猛的转过头去在人群中仔细搜索,居然还有十二个人的袖口都折了两折。袖口折两折,在四海千刀盟的人眼里就是自己人的标记,而且至少要象欧阳烈这样身份的人才能知道这个标记。十三个这样的人就意味着四海千刀盟半数以上的高手都在这酒席间,这样大的手笔几乎可以媲美当年他爷爷楚天涯在“天流海”畔“天尽头”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劫杀。而他这盟主却全不知晓。

    他忽然醒悟了一件事,冬风堂的楚十二先生,也就是他的十二叔已经下了必杀雷天尘的决心。而欧阳烈只是这场刺杀中的一步而已,以欧阳烈的武功,确实还逊雷天尘一筹。唯一的疑问是欧阳烈到底是这场刺杀中的“前蝉”还是“黄雀”。

    如果是前蝉,那就意味要用欧阳烈的命去换杀雷天尘的机会,而如果是黄雀,则是其他人给欧阳烈制造一个机会去刺杀雷天尘,欧阳烈还有机会活着回来。

    而对于即将退出江湖的欧阳烈,楚十二会把黄雀的任务给他么?

    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直冲上楚楠的心头,他猛的捏紧了袍下的凛冽长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去砍了那个卑鄙的十二叔,还是要帮欧阳烈杀出一条生路。

    席前的郑翔这时候说道:“雷兄,我们身在江湖,杀人也是身不由己。说来说去,都是一身的武功在作怪。要是没有武功,又哪里来的什么杀戮?雷兄要退出江湖,在座的各位也不宜逼人太甚,本不是雷兄的错。不过江湖上历来有封刀一说。昔日神州第一名剑柳云舟柳大侠辞别江湖之日就折断了自己的楚歌宝剑。雷兄要是真的不愿意再造杀孽,何不效柳大侠折剑之举?”岳无畏接口道:“正是,不留下一身的武功,谁知道你会不会去而复返?”席上众人无不是点头冷笑。

    雷天尘猛然转身,扬眉直视冷笑的众人,笑声猝然而止!众人还来不及收了笑容,笑容在雷天尘的逼视下僵在脸上!那双眼睛实在太锋利,太狂,也太傲。即使狂傲的楚楠看见他这一刻的眼光也觉得心头给重击了一记!

    “说的好!”雷天尘忽然负手仰天,狂笑三声,笑声直要穿破云霄,直飞苍穹之外。余声未息,雷天尘大喝一声道:“拿鼎来!”

    随即,他对郑翔冷冷的说道:“江湖,哪里是好来好去的地方,我雷天尘要是能杀了人就走。恐怕以后人人都以为杀了人就可以袖手全身而退。人命,哪里有那么贱?我知道四海千刀盟的意思,你们这出戏也不用演下去。要雷某人留下武功走,可以!”

    “不过,”雷天尘迈步直驱郑翔面前,郑翔吓的急退了一步,只听雷天尘道:“四海千刀盟和今天大大小小的七个帮会要立下重誓,我雷某人去了武功,就不得再把那些烂帐拿出来翻了又翻,也不得把帐栽到雷家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身上,雷某人独来独往,行事从来不受人指使,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天还了旧债,从此什么废话都休要再提!”

    说话间,家仆已经端上了一只尺余高的小鼎,鼎下的炭火烧得正旺,鼎底都给烧得通红,油在鼎里翻滚。雷天尘提起自己那双破山碎石的手伸到面前,看了良久,轻轻把手探到鼎的上方。他凝视着鼎里的滚油,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们七个人,放下话来,雷某人今日就废了这双杀人的手。”

    郑翔第一个立誓道:“在下郑翔,替我家盟主楠少爷立誓。雷大侠废了武功,四海千刀盟和雷大侠的旧债一笔勾销,若敢再以此为由寻仇生事,千刀过身,万雷轰顶,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一家老小横死,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立的誓非但狠毒,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连一家老小也咒在里面。雷天尘听了也微微一震。下面的楚楠更听着他的毒誓哑口无言,因为郑翔这个誓,居然是帮他立的!剩下六个帮会见郑翔立下如此重誓,居然是一个接一个的立下毒誓,立誓言辞之狠毒,简直和跟自己有刻骨深仇一般。

    江湖上最重誓言,他们立下重誓,将来如果反悔,不但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更会给人追杀至死。毕竟“江湖道义”这四个字在江湖客的心里还是颇为沉重的。

    雷天尘沉沉的点了点头,转头向下面众人道:“你们可都听见了?”

    下面众人无不大声回应,只有欧阳烈默然不语,身边的楚楠则幽幽的叹息一声。雷天尘废了双手,欧阳烈想要刺杀他当然就容易得多,可是楚楠的心里却是一腔酸涩,压抑的难受。

    雷天尘终于长叹了一声。叹息,本不属于雷天尘这条狂歌慷慨的汉子。可是此时的雷天尘长叹仰首,望着空中皓然明月,他把双手浸到了滚烫的油里!

    楚楠闻见了一股皮焦肉烂的味道,他恶心得想吐,可是那股恶心给压在心底的压抑里动都动不了。郑翔走上前去,他亲眼看见雷天尘那双名动江湖的手炸出了血花,爆开了皮肉。雷天尘扬眉怒目,牙间给咬出丝丝血痕,他的双手渐渐烂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可是从头至尾雷天尘只是象一尊怒目的金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那股叫楚楠恶心的气味里,在静悄悄的苑子里,郑翔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笑得得意非凡。七个帮派的七个客人竟是相顾莞尔,一付意在不言中的笑容。

    楚楠眼里的是郑翔他们的笑,雷天尘的怒。

    在四周的一片沉默里,楚楠攥紧了他自己的剑柄,他觉得浑身的血脉和雷天尘的双手一起炸开了,无数根刺扎在他身上每一处。他咬着牙,一阵战栗从胸膛里直冲上顶门。“江湖,江湖,这是狗娘养的什么江湖?”楚楠心里怒吼着,他简直要伸手去掀翻面前的桌子,去拔剑鞘里那柄热得烫手的凛冽长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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