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黑色的穹天之下,山势连绵,月照松间。
泉水垂落,水滴敲打在山岩上,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松间的寂静,也扣动松间小屋里未眠人的心。这是一栋极小也极破旧的小屋,通常只是那些夜深不归的伐木人歇脚的地方,用歪歪斜斜的木板随意的钉起来。风缓缓的流过木板间巨大的缝隙。一旦风来,这座小木屋就和满山遍野的松树一起,轻轻的摇晃,应和着群山悠远的呼吸。
缝隙间,桔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在青黑色的山间,微微有些暖意,也微微有些疲惫。一灯如豆,朦胧的灯影里,有一双修剪整齐的手,修长干燥,指节间带着些许苍然的白色。一条条隐约的青色脉络越过白晰的手背,随着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不时的轻轻动一下。手里,红豆艳红如血。一颗颗圆润的红豆被捏在指间。就着灯火,欧阳烈仔细的看着每一颗红豆上晶莹剔透的色泽,然后把它们一颗一颗的穿到另一只手里的银针上,缘着韧实的白麻线,并排在一起。
黑衣的欧阳烈,束发扎腰,高挑健硕,深目虬须。唇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带着几分落拓。他整个人坐在灯下就象一只苍鹰,飞越过迢迢千里,落在一块巨石上敛起了翎羽。可是依然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时时警惕着周围的一动一静。
夜很静,宁静中,是久候的杀意,在小屋里无声的酝酿,越来越越淳厚,淳厚得如酒,却又寒薄的象冰。
欧阳烈在做的事情,却无论怎么看来都象一个春光里,小楼上,缅怀伊人的多愁公子。但是他的愁绪被冻在他自己身边那一片寒冷里,少了缠绵,多了一分刺骨的锋锐。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还是温暖的,尤其是当他看着每一颗落到白麻线上的红豆。
最后一颗红豆终于穿在了细细的麻线上,整整一百零八颗。欧阳烈提起艳红的珠串,就着微微的灯光,如同一百零八颗艳红的水滴。欧阳烈微笑着去吹了口气,红豆的珠串摇晃着摇晃着,油灯的微光在珠串间闪烁不定。珠串的边缘上,那抹朦胧的嫣红美得象离人脸畔滚着胭脂落下的泪。
屋外低低的马嘶声夹在夜风里若真若幻。马,好象已经在那里停了许久。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让人觉得马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欧阳烈却一直在那里静静的穿他的红豆。现在,他终于握着这串一百零八颗的红豆串。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翻腕一振,刀光如月。胭脂色的泪,凌落如雨,打在小屋的地板上,化作一阵清亮的滴滴答答,仿佛春雨夜来。欧阳烈挥袖灭了灯火,透过窗户映着天上的月,欧阳烈手中的刀,婉约如女子的眉。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然后,他身上最后一缕柔和消逝殆尽。
黑暗侵进了小屋,欧阳烈自己也化进了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他提刀昂然,听着一声浩长的马嘶从小屋外传来。一匹绝无仅有的好马。嘶鸣的时候简直象一场来不及掩耳的雷霆霹雳。随着,这座山坡整个震动起来,铁蹄每一次踏下,都有一阵激烈的振动传进小屋里。
那情形,似乎马背上驼着的不是人,而是雷部的天神!
天雷浩荡,如万里长涛,小屋只是狂涛里的一叶轻舟。
只有一匹马,可是却象有千军万马向着破旧的小屋冲击而去,要把那些朽烂的木板踩碎成一片烟尘。
小屋里,都是沙沙的声音,红豆都随着震动在地上跳跃着,出奇的和谐动听,象无数快乐的精灵们舞蹈,纷乱的舞步。
欧阳烈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魁梧的雷神高坐在神骏的黑马上,高几乎有一丈开外。大喝声里,九尺长的斩马刀卷着无数碎木片直劈他的头颅。
门没有开,他却已经看见了刀光!因为那束刀光是劈碎了木板的墙壁劈落下来的,刀快得也如雷霆,没有半分滞涩,不象要把人劈成两半,倒象是要把人震裂为碎片。黑马庞大的身躯冲破小屋,裹在一阵碎木片的狂风暴雨里,一双前蹄高高提起向欧阳烈头上踩下,碗口大的马蹄带起一阵疾风,已经撩起了欧阳烈的散发!
人借马势,风雷一般的势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此时欧阳烈的面前是山峦摧崩,不能进,不能退,也无处可逃。
他的周围只有一条路,死路!
此时,美人怒!
欧阳烈手中娥眉一样的刀光骤然飞扬,仿佛一个原本微笑的美人忽然振眉,于是柔和顿去,只剩下一股英凛的气宇,飒然飞扬。月色的光华,纤纤的眉痕,在空中一闪而过。眉痕压着斩马刀上霸道的罡风,舒展开来,在罡风里融化。穿透了罡风的壁垒,而后凝聚出来,斜斜的掠过那个似乎笼罩在狂雷暴雨里的雷神。
只一刀,欧阳烈已经静了下来,他低首,提刀,矗立。
刀仍是刀,刀如月,月如眉,眉如远山。
刀光尤然滞在空中,是月下远山上的一只孤鸿。
高高扬起的马蹄擦着欧阳烈的肩膀落下,冲击着地面。煞不住势头的骏马冲过欧阳烈身畔,四蹄踩地,在地上划出一丈开外才勉强停住。
一地烟尘,欧阳烈的身后,雷神一般的人把斩马刀缓缓的垂在马侧。
“哪一柄刀?”马背上的人问道。
“掌中月。”
“什么刀法?”
“眉间春雨。”
“好!”
马背上的人微微点头,他松开按住马颈的那只手,他的手掌下是一条半尺长的伤口。血光迸现,奔腾的马血冲刷着地面。神骏的黑马哀鸣着跪倒在地,雷神一样的人长叹,胸前迸出一缕血烟。他拄刀于地,支住了将要倾斜的马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小屋轰然倒塌,明亮的月光如箭,千缕万缕射破小屋里原本的黑暗,照着地下的血泊里散落的红豆。欧阳烈沐浴在月光里,缓缓的收刀回鞘。
踩着脚下的红豆,他走出了小屋的废墟。
松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紫袍书生,书生怀中抱着一柄剑。乌黑的剑鞘已经磨损了,却有一种幽远的古意。剑鞘的黑色里包裹着一股凝练的杀气,那柄饮血神兵的血魂就蕴育在乌黑的鞘内。似乎一旦剑鞘不能包裹它,它就会自己跳出来在血光里飞驰。
书生仰首望月,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狂傲不羁。偏偏风来的时候,他头顶压发的紫巾飘扬,又隐然有一股飘然若仙的气宇。
欧阳烈远远的看着他,也不说话,一张脸上冷冷的,却又不是敌意。这个人,这把剑,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少年书生回头冷冷的看着欧阳烈,欧阳烈也冷冷的看他,可是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一点滑稽。终于少年展颜一笑道:“名刀掌中月,挽得动星河,斩不断相思!”
欧阳烈哼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斩不断?”
少年书生撇了撇嘴,也哼了一声道:“天下人不知欧阳烈,不知掌中月,也不知眉间春雨刀,可是红豆杀手的名气却已经传遍江湖。我这四海千刀盟飞影十三刀客中谁的名声比你红豆杀手更胜?你总不会给我说你天天穿红豆是为了练习手指上的功夫罢?”
说到这里少年书生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欧阳,欧阳,你哪里配红豆刀客这个名字?看看你那嘴胡子,就和山东十二连环寨的铁髯龙瓢把子象亲兄弟一样。你和红豆同名,可莫要委屈了那可怜的红豆!”
一片肃杀的气氛里,书生居然越笑越开心,欧阳烈却象没有看见一样,一言不发的等书生笑完了才冷冷的道:“天枢雷门,怒马雷神雷天越已死。我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少主要是想笑还得快一点,否则将来你想笑,我也不会在旁边看了,你一定会笑得很无聊!”少年书生收敛了笑容道:“你真的会离开四海千刀盟?”
“除非我死在最后一件差事上,否则谁也拦不住我!”
少年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夜间山上,刚刚有一场恶战,一人喋血,他却依然笑的很自然。他笑着说道:“以后没有你这样一人冷着脸,垮着刀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想来我会很寂寞啊!”说到寂寞二字的时候,他声音一低,尾音不绝,似乎又真有寂寞之意。叫人听来听去,也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欧阳烈还是等他笑完才道:“少主什么时候来的?”
“我跟着雷天跃来的,”少年笑道,“可怜他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看你息了灯,以为找到了好机会。拍着他那匹好马冲进去,最后还是给你一刀砍了。”
欧阳烈道:“何必笑他?他是个好汉子,至少他接了我的书,敢孤身来这里和我对决。”“那是他聪明,”少年道,“要是他不来,你少不得也要上门邀战,何不图个干净利索?”欧阳烈摇摇头,也不回答他。
过一会儿少年又道:“欧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不知道,”欧阳烈道,“不过你就算帮我押阵,也没有出手,算不得我欠你的情。”“小气!”少年笑道,“我不过是要去河南看看天围山七叔的寨子,正好路过这里来看看你这红豆杀手罢了。”
他从怀里抄出一张纸,抖一抖道:“顺带把这最后一件差事交给你,十天之内办妥,从此你就不再是我四海千刀盟的人,天涯海角任你去留。到时候我还有何人可笑啊?”他好象是天生爱笑,说到这里又给自己的笑声打断了。
欧阳烈走到他身边拿下他手里的纸问道:“这是件什么差事?”
“我怎么知道?”少年一咧嘴道,“只是掌管你们的十二叔说这件差事最为棘手,我特意讨来难一难你罢了,办不好,可休想出我们四海盟的大门!”
欧阳烈没有打开纸来看,他只是瞥了一眼,忽然道:“谢谢你。”说的很认真。少年摊了摊手笑道:“那你请我喝酒可好?”
欧阳烈犹豫了片刻道:“我要葬了他,少主先去山下罢。”
那被称作少主的年轻书生耸立耸眉毛道:“葬他?人死万事休,要么不杀他,要杀了他,埋骨何方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再怎么对他好,终归还是你杀的他!”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缕淡淡的清幽。
“走吧,”少年拉了一把欧阳烈。欧阳烈叹口气,走出了几步。落在后面的少年书生刚想赶上,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倒塌的小屋和废墟中隐约可见的人马尸首。眼光不禁黯然。他回过头来,看见欧阳烈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着他把脑袋转回来。
“你又回头看什么?”欧阳烈问。
“好罢,就依你。入土为安,葬了他吧。”少年立时耸耸肩膀,很洒脱的扔下长剑,挽起了袖子,一边又摇头道,“雷天跃自己杀人如麻,给他杀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运气。”欧阳烈一边和他一起挖土,一边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雷天跃了。”“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只不过是个死人,只要是死人,我就不想看他曝尸荒野。”
“想不到你欧阳烈也那么多废话!”少年有几分不屑。
“人死万事休!”
少年把一块木牌插在土堆前,握拳连敲几下把木牌深深敲进了土里。左右看看,似乎还很满意。身后的欧阳烈忽然拔刀,少年也不回头看,稍稍闪了一下,欧阳烈的刀光堪堪从他身边擦过,落到木牌上。刀势一顿,随即如龙蛇飞动,欧阳烈以腕御刀,顿挫转折,在木牌上写下三个大字“雷天跃”。字字银钩铁划,拓荡不羁。欧阳烈收刀无言,少年已经闪在一边,看他刻完那三个字,点头道:“笔力大进。”随即他又笑道:“何不写天枢雷门神武威扬怒马雷神雷英雄讳天跃之墓?”
“如果我死了,我也只要这样一个木牌,上面写欧阳烈三个字就够了。我又何必给他多写?”欧阳烈道。
“哼,”那少年笑了一声道,“天下谁知道欧阳烈是谁?你写了这三个字也不会有人来祭奠你吧?难不成你是指望我去给你烧纸?”
“是让给我收尸的人容易找到我!”
“谁是那个人?”
“我不告诉你!”欧阳烈转头看着那个少年,很认真的说道。
少年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拳击出。几乎是同时,欧阳烈似乎也有了一缕笑意,一拳打向少年的肩膀,少年的拳闪电一样锤在欧阳烈肩膀上。两人出拳都用了几分真力,少年只是轻轻摇晃了一下,欧阳烈却吸口凉气退了一步。少年立刻化拳为指,封了他肩膀上七处穴道,这才道:“看来你杀雷天跃也不那么容易啊!”
欧阳烈苦笑一声道:“雷霆交加灭魂大法,好强的气劲,你去试试看就知道,他那一刀的气劲刚刚落在我肩膀上,我再慢一刹那胳膊就要给砍下来了!”
少年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封了你血行的七穴,下山再给你找个医生吧。想不到雷天跃这个大块头还有这份功力。这只骑马的乌龟要死便死,还给我惹出这么大麻烦来。”“他都死了,你何苦还骂他?”欧阳烈道。
少年一震,呆了一会儿才幽幽的道:“看来我是太刻薄了。”
“杀的人多了,生死好象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欧阳烈苦笑道,“我第一次杀了人,一整夜都吐个不停,眼前都是血色。今天杀了他还能笑的出来,我难道比你厚道?何况他还是我杀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撇了撇嘴道:“走吧!”
山下的小酒店,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天明了,那个少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板从被窝里吵醒,扔出一锭大银,要了山鸡蘑菇汤。他左找右找,想找一张干净些的桌子。欧阳烈却一进门就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少年找了半天回来道:“这个地方好象只有你坐的这张和东头那张桌子还能坐。”
欧阳烈摇头道:“只有这张干净一点也能坐,东头那张断了一条桌子腿,坐不稳。”少年回头仔细一看,果然那张桌子一条腿已经折了,只是还撑在那里而已。少年回头诧异的看着欧阳烈道:“难道那张桌子你坐过?”
欧阳烈还是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把周围看了一遍。”
“看来眼力上的功夫我还得问你。”少年道。
欧阳烈继续摇头:“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好,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去拼命,还想活得长一点,就只有多注意周围,十分的眼力就能用出十二分来。”
少年讶然片刻,笑道:“看来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多了。”
“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欧阳烈说道。
然后他又道:“委屈你跑到这个地方来,这么脏的桌椅你很少坐过吧?”少年道:“是我自己要跑来,不算你欠我的情。我知道你欧阳烈从来不欠人家的。何况这一家的汤做的很好,坐这样脏的桌椅是我自己乐意。”
欧阳烈看着他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道:“小楚,你一点也不象你爷爷。”“不象么?”那少年笑道,“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听你叫我小楚,好象叫我少主很有面子,叫我小楚很吃亏似的。”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鸡汤端上桌来,少年一边漫不经心的搅着鸡汤,一边问道:“欧阳,我爷爷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爷爷?”欧阳烈,“你爷爷是个从不欠人,也从不让别人欠他的人。”“从不欠别人?”少年失笑道,“我小的时候,每个叔叔都给我说四海千刀盟楚天涯楚大盟主是一条响铛铛的英雄好汉,一柄凛冽长锋下血流成河。有人给我说他一生剑下死了七十多个成名英雄,有人说一百还不止,现在已经有人说他足足杀过七百六十一人从无败绩。不知道他欠的那么多条命都是怎么还的?”
“江湖上,你杀我,我杀你,不是欠债,”欧阳烈道,“那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技不如人,就应该死而无憾。他的后人想来报仇就要拼命去把武功练好,不是说你有仇人家就要伸过脖子让你砍了去报仇。小楚,不过就是这样。你爷爷武功天下罕见对手,所以他能杀人,人不能杀他。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欠了人家的命。”
“你这么想?”少年皱起了眉头。
“我想不想都一样,”欧阳烈幽幽的道,“我都得为四海千刀盟杀人!”“欧阳,你为什么要为四海千刀盟杀人?”
“因为我欠你爷爷的!”
“你欠了什么?”
“人情,他亲自挥剑恶战三个时辰去救我家十三口人,批伤四十多处,当时我对他说我欠他十三条命,不还清,我永远不离开四海千刀盟。”欧阳烈斩钉截铁的说道。
“原来你还有家人,”少年道,“我从来不知道。”
欧阳烈摇头道:“已经没有了,虽然你爷爷想救他们,可是他双手难敌群狼,他护不住十三个人,我赶到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白欠了一大笔债?”
欧阳烈点了点头:“江湖上,杀人不一定要偿命,欠债却一定要还钱!”他的脸忽然摆了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口气吹向面前的鸡汤,对少年平静的重复道:“杀人不一定要偿命,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了!”
少年本来端着鸡汤凑向嘴边,这个动作随着欧阳烈古怪的表情而顿住,他微微合上双眼,静坐了片刻。然后他睁眼对着欧阳烈笑了一下道:“看来我要向你学的真的很多!”“没关系,我会教你!”随着欧阳烈这句话,少年把手中的碗抛在了地上。碗碎裂的声音里,少年扣住了桌上的乌鞘长剑。不过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完全退去,他扣剑的一瞬间,他又回复了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书生,他冷冷的抬头看了一眼欧阳烈,眼底似乎有一根根锋锐的芒刺闪烁着冷光。可是伤不到欧阳烈,因为在他扣剑的同时,欧阳烈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一把刀,他身上锋锐的气宇比他腰间的刀还要逼人。
“请进!”少年说得极其平静。
然后,小酒店的门就裂成了碎片,一个魁梧的身体冲破薄板门出现在欧阳烈和那少年的面前。同时,两柄青刃巨斧劈开了两侧的墙壁,巨斧一振,墙上给捣开两个六尺见方的大洞,两个巨大的身体从洞里冲了进来。六尺见方的洞对于他们高大的身躯还显得小了一点,所以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头狠狠地擦着洞的上方,泥灰簌簌的落在他们身上,使得这两个巨神一样魁梧的人多少显得有点狼狈。斧刃上青光夺目,衬着三人阴狠的面孔,竟然和死去的雷天跃一般无二!紫衣的少年皱着眉头振了振衣服,好象生怕泥灰落到了他身上。以他那种清逸的气宇确实不应该染上半点灰尘。
“你就是红豆杀手?”来人恶狠狠的问道。
欧阳烈微微点头:“我就是刚刚斩了雷天跃的红豆杀手。”
“来者何人?”少年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脸的寒意竟是怎么也挂不住了,竭力忍着,才把嘴边的笑意压下去。他扣着长剑,寒起声音问道。
“天枢雷府四小雷神的雷天马,雷天关和雷天中,雷天跃的孪生兄弟,”欧阳烈道,“你难道没有看过雷天跃的脸?”
“谁有闲心看死人?”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心里紧了一紧,天枢雷府四小雷神固然以雷天跃为第一,可是其他三人武功并不在雷天跃之下,雷霆交加灭魂大法都臻上乘。手中一百二十斤的巨斧运用如风,不在雷天跃得意兵刃斩马刀之下。尤其以他们三人的“烛影斧声”之阵,变化难测,极尽诡异之能事。更有“斧轮”之称,因为他们斧下死者往往给左右轮转的巨斧绞成数截。四小雷神号称雷府外门高手第一,隐然和四海千刀盟的十三把名刀不相上下。雷府和江湖上声势最隆的四海千刀盟争斗不休,四小雷神和十三刀客也隐隐相抗。是以才有欧阳烈约战雷天跃一役。欧阳烈居十三把名刀中第一把刀,他固然以眉间春雨刀险胜,也肩膀负伤。此时此刻三人同时现身,以他们两人联手,胜败之数也未可知。
欧阳烈此时好象半点也不在意,非但说的不急不缓,而且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银针,一袋红豆,懒懒的把一粒粒红豆往银针上穿去。每穿上一粒红豆,欧阳烈就淡淡的笑一下,那种专注的笑容里,他好象把雷家兄弟还有那个少年都给忘记了。
小酒店里,静悄悄的,只有四双眼睛在看欧阳烈穿那一串红豆的链子。
少年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来的好快!”
“江湖,不就是这个样子么?”穿着红豆的欧阳烈忽然说道,四个人是一惊。欧阳烈也不抬头,只是悠悠的说道:“我杀了你的人,你急着来报仇,你杀了我的人,我再急着去报仇。你报了仇,就轮到别人报仇。你报仇报得越快,追杀别人追得越勤,自己也就离阎王爷更近一点。要是大家都不杀人,不报仇,还叫什么江湖?还练什么功夫?”少年苦笑一声道:“原来这个就是江湖,我还以为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呢?”“小楚,你杀过人么?”欧阳烈漫不经心的问。
少年点头:“在我这个位置上,想不杀人恐怕也不可能吧?”
“杀过人,你就有恩仇,你就是江湖,怎么能不知道江湖?”欧阳烈道。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他大笑起来。良久,笑声方绝,他摇头道:“原来说江湖大,江湖果真大,你我就是江湖,天底下,那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岂不都是江湖?一生一世是不是也脱不了江湖了?”
“如果你不姓楚,也许想找江湖都找不到。可惜你姓楚,那么你想出江湖也出不去。”欧阳烈停下来看了少年一眼,继续穿他的红豆。
少年向雷家三兄弟道:“可惜没有酒,大家都是江湖人,当好好痛饮一场。再好好杀个痛快。”雷家三兄弟正要说话,只听欧阳烈又道:“其实你和我还是不一样。”
“不一样?”少年奇道。
“你不是个老江湖,江湖在你眼里还没有那么狡诈。”
“那么欧阳你是老江湖喽?”少年笑道,笑的时候他还扣着长剑,一派清逸的杀气封挡在他和欧阳烈的面前,阻住雷家三兄弟的势头。
“你知不知道,雷家最厉害的武功是它的护体神功天雷焚身大法,运起这门功夫,以我的功力,只要刀劲略微不纯就伤不了他们的护身气罩。雷天跃之所以敢冲进来和我对决就是因为他自信天雷焚身大法下他能接我一刀。当时我和他面对面,用断水心法将真气灌注刀尖之后三寸长短的刀锋上,以一瞬间的锐气才伤了他胸口,也不过留下三寸的伤口。他们三个人如果一起上,我分心运刀,刀意不纯,恐怕就奈何不得他们。”
少年悚然动容道:“即使以掌中月之利,眉间春雨的大象无形之刀也只能破出三寸的伤口?”欧阳烈点点头:“不过这门护体神功只能支持一刻,他们几个进来听我们说了这么多话,真气已经接不上了。”
雷家三兄弟脸上一起变色,少年一看之下已经知道欧阳烈说的不假。不禁失笑,对欧阳烈拱了拱手道:“佩服,好贼的欧阳!”
欧阳烈不答他,却对雷家三兄弟道:“是不是雷天跃叫你们守在这里,如果他不能回来就要你们给他报仇?”
雷家老二雷天马怒喝道:“要是大哥肯告诉我们你们在哪里决战,你早给我们兄弟砍成肉酱,还能在这里说风凉话?你伤了我大哥性命,今天就休想出这道门了!”
三人脸上一起现出狠毒的神色,就要逼上前来。
欧阳烈把腰间的掌中月置在桌上,冷笑一声道:“刚才你们真气护体尚且不敢冲上来,错过了良机,现在真气一散,倒不要命了么?”
雷家三兄弟给他一说居然又停下脚步,互相对看一眼,脸上满是惊惧之色,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欧阳烈长笑一声,掌中月又挂回腰间。他悠然道:“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们三人和你们的大哥雷天跃没法相提并论。你们的武功练得不差,有胆子杀人,可是却没胆子被杀。雷天跃敢冲进门来和我相对,所以他的天雷焚身大法才能给他自己的斗志摧发到那个地步。你们和他一样破墙而入,可是一进屋就已经失了斗志,居然停下来看我的动静。即使你们的功力能到雷天跃的境界,你们也决不能有雷天跃那样冲杀无忌的气概,即使真气不亏,你们的天雷焚身大法也就根本挡不住我的刀!”
“不敢被人杀,就不要杀人,不要走江湖这条道。”欧阳烈说着扬起浓眉看了那少年一眼。“你是对他们说?还是对我说?”少年问道。
“当然是对你说,”欧阳烈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说了也用不上了!”欧阳烈忽然转过头去看雷家老三雷天关,雷天关见他看自己,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其实欧阳烈只是随便的瞟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雷老三,看来你已经把店主夫妇都杀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那么大动静他们也见不过来。”欧阳烈道。
少年仔细看去,雷天关的身上确实有一丛细细的血点,看雷家兄弟古怪的脸色,知道欧阳烈是说中了。
“好,很好!”欧阳烈点点头,少年听他这么说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欧阳烈继续说道:“有些人,是不该杀的。他们不入江湖,不沾恩怨,只不过想过自己老老实实的日子,他们没有杀过人……”
欧阳烈的面颊忽然抽动了一下:“他们的手是干净的,除了一个家,一条命,一点安宁,他们无所有,你们居然连他们的命都不肯放过。你们不给他们留生路,也怨不得我今天不留情!”雷家三兄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雷天中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人是老子们杀的又怎么样?你不要鬼话连篇,今天你休想逃出我们兄弟的手心。老子把你的头砍下来,看你还什么逞英雄,说什么大话,你手下的人命不比我们兄弟少,装什么善人,摆什么慈悲?”欧阳烈穿上了最后一粒红豆,他站起身来笑一声,冷冷的说道:“说得好!你们现在才知道我是假慈悲么?只不过今天要杀你们,要找一个好理由而已。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一起来吧!”雷家三兄弟均是紧握着斧柄,严阵以待,脸上却已经掩不住惊慌的神情。“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么?”欧阳烈对着门外照进来的朝阳看着手里的珠串,目光迷离起来,一瞬间,人似乎有些痴了。
少年忽然道:“你穿完红豆就要杀人么?”
“不是!”欧阳烈道,“但是我杀人之前一定要穿好红豆串。”
少年道:“这三个大个子分一个给我吧,你自己留两个就好了。”
欧阳烈摇头:“我不想再欠更多的人情,我现在只欠四海千刀盟一条人命了,还完了债,我就要走。所以我不要你出手,欠你欠得多我怕还不清。”
少年愕然的看着欧阳烈。
“他们三个,”欧阳烈指着雷家三兄弟道,“都是我的,三个人都是我的!”少年笑了,他叹口气道:“欧阳,好你个欧阳。好,我答应你,他们三个都是你的。我在这里等你。”
欧阳烈也微笑了一下,他的眼光越过雷家三兄弟的肩上透进门外的晨光里,眼里的神色那少年书生居然也看不清楚了。少年书生也看向门外,门外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朝阳把一片柔和的光芒散在薄雾里。雾气氤氲,看不透,只有一片柔和的空朦,轻轻挤过四四方方的门框,把一小片光亮送进屋子里。少年忽然觉得那片雾气醇和得象一杯米酒。
“这样的早晨是不该见血的,”少年说。
“如果这里不是江湖,就不用见血了。”欧阳烈看着门外淡淡的一笑。
“这里也是江湖?”少年幽幽的问。
欧阳烈点头,点头的时候,欧阳烈仿佛又站在了昨夜山头的月光里,唇边最后一缕笑意凝住了。他吁出一口气,抛起了红豆的链子,那一瞬间,他的手势象是要掸去佳人长发上的一片落花。雷家三兄弟看见他的手指悠然的弹起,按上了腰间的掌中月。所有人都为他的一股宁静悠远的气宇所震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欧阳烈抛出那串红豆珠链而缓慢下来。四双眼睛都汇聚在欧阳烈腰间的弯刀上,那一瞬间好象自己延展了开来。
红豆的珠链似乎是漂浮在空中的,欧阳烈的手在刀柄上还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合上双眼再睁开,看着那串珠链落到他自己面前。月一样的刀带着皎洁的光华缓缓滑出了刀鞘。刀光如眉一样纤细,珠链散开,一百零八颗晶莹的红豆直射出去。欧阳烈的刀光追逐着飞射的红豆,漫漫展开,一道纤丽的刀弧在红豆间自在的飞翔,带着画罢娥眉未尽的笔意划破门外透进的晨曦。
欧阳烈的刀不快,也并不慢,可是那道清丽的刀弧却让少年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烈的眉间春雨刀,虬髯虎步的欧阳烈,他掌中的刀却象一个无处说闲愁的绝代佳人。那样的悠然而去,竟然让人想去怨她偏何姗姗其来迟。
天雷动,少年的暇思给那阵轰鸣的雷声震的粉碎,雷家三兄弟的巨斧出手了。他们一旦出手,巨斧长可盈尺的长刃上果真有隐隐的雷声响起,在他们魁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斧下,欧阳烈的刀弧实在太纤细,太孱弱。
世上恐怕再没有一种象雷家斧法这样把爆裂的阳刚内力和凌利的阴煞之劲融合在一起。雷天马手中的巨斧翻动,一团斗大的青光就把欧阳烈的刀弧包围在里面绞成数段。另两柄斧则擦着欧阳烈的肩膀掠过。御斧的雷天马和雷天中错步正腰,青刃巨斧一横,脚步转动间,三人已经把欧阳烈围在正中。
挟着一串爆裂的雷声,两柄巨斧在雷氏兄弟的手里翻滚着绞向欧阳烈的腰间。少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家的斧法被称作“斧轮”,这不是砍劈,而是绞杀!宽足足尺余的斧面翻滚起来,就是一团两三尺径围的青光,更有一团狂雷在青光里咆哮,这样的三团狂雷在身边围绕,简直如同雷霆天牢一样。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涌动的雷声电光。三柄巨斧足可化作千柄雷刃,在青色的光影里纵横来去,防不胜防。天上地下都无路可逃。
一股寒意一激,身在雷阵之外的少年也不由得按紧了桌上的黑鞘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