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其实七百两银子杀一个人并不算多,”舒十七握着一把小银刀,漫不经心的修着指甲,“毕竟杀手都要冒掉脑袋的风险,我们做这个行当的,就是要做得双方公平。”
一壶酽茶已经泡得淡而无味,太阳也从天心落到了西方的一角。星风酒楼上的雅阁里,两人已经对坐了三个时辰,舒十七的指甲也足足修了三个时辰。可是任谁看去,他轻轻磨着指甲的动作依然是那么闲雅,不粘半点烟火气。
“舒大侠,我知道您的价钱公道,可是我实在只有这么多啊,”对面的白衣书生双手扣着桌子,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恳求,“我虽死也要手刃那条恶狗!”
“第一,”舒十七竖起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既然找我,不会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第二,”又是一根手指,“要手刃那个仇人你就应该自己练了武功去杀他,买凶杀人,没法帮你手刃仇人。”
“第三,”这一回竟是七根手指在书生面前轻轻晃动,“七百两银子杀慕容涛,已经是低得不得再低的价格,你若是觉得贵,就请另找高明。”
舒十七冷笑着看那白衣书生,只见他的冷汗和泪水一齐滚落,又是悲愤又是无奈,几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如此的场面,舒十七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时候万万不能着急,一着急就露了自己的底牌,这价格也就抬不上去了。
杀手做的是无本买卖,却是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所以价格的高低根本就在双方的供需上。前朝兵乱的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买凶杀人,可是现在太平盛世,买家出不起好价钱,杀手又何必去冒那天大的危险?作为一个中介人,舒十七是按价钱抽成的,每介绍一单买卖他抽三成。这个书生压了价钱,有三成是压在舒十七的身上,舒十七哪里有这么傻?
“扑咚”一声,白衣书生终于不顾脸面的跪倒在舒十七面前:“舒大侠,你救小生这一次,来生做牛做马,小生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舒十七端起凉茶,面无表情的饮了一小口,长袖顺势一遮,却是悄悄的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他最不耐烦,生意场上只讲雪花银子,讲什么报恩报仇都是笑谈。他喜欢那种手面阔绰的黑道人物,也喜欢好说好散的客人。白衣书生这种粘上手甩不去的湿面粉,则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客人了。
“计公子,”放下茶盏的舒十七依旧是笑意盈盈,“据在下所知,计家是我们开封城少有的大户人家,区区七百两银子都不肯出,未免没有杀人的诚意吧?”
白衣书生是计家的三少爷计明康,开封城里儒雅的公子中也算得上他一号。可是此时的计明康拖着长长的哭腔,满脸都是泪痕,只顾一下接一下的跪在舒十七脚下磕头:“舒大侠有所不知,小生是侧室所生,家里上下素来都看不起小生。就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小生变卖了母亲留下的首饰所得,您就是剥了小生的皮,也难再多出半两了。”
“连母亲的首饰都变卖了,只为给一个没名分的女子报仇?”舒十七冷笑,“计三公子竟是个痴情人,那死去的女人能遇见计三公子这样的痴人,也是好福气。”
他此话出口,计明康更是泪如雨下,磕头不止:“舒大侠,您不念翠翠死得可怜,也念小生这一腔痴情,就开恩一次吧!”
“唉,也罢,你且回去,我想想办法就是了,却不一定成,”舒十七终于挥了挥手,长叹一声。
“多谢舒大侠!”计明康一脸激动,就如死里得生一样,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退出了雅阁。
雅阁里又只剩下舒十七一个人,栏杆外已是星星点点的夜色,一树垂柳遮月,春风徐来。舒十七一脸淡雅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把头转向了栏杆外。
“哈哈哈哈,舒兄弟好闲情!”一人熊躯虎步,大笑着掀开帘子闯了进来。
“终日奔波,为吃一口饱饭,哪里说得上闲情?”舒十七轻笑一声答道,“没有好酒,只有清茶,饮一杯解渴吧。”
进来的魁梧汉子嘿嘿一笑,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谁不知道袖里生杀舒十七的算盘精?我们这些人,杀一个人不过得五六百两银子,你动动嘴皮子凑合一单买卖,也得两三百两银子。我们三个五个月做一桩,你一个月怕要做上六七单生意,我们那点卖苦力的钱,在兄弟你的眼里算什么啊?”
舒十七淡然笑道:“可是官府要抓,却最容易抓到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先不说别的,眼下有一桩下三滥的买卖,你有没有兴趣做?”
“下三滥?”汉子好奇道,“那要看有多糟了,我熊灿不怕对方的手头硬,就怕钱不多。”
“比你想得糟得多,”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
魁梧汉子熊灿的一张黑脸竟白了白,而后他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呸!舒十七你不是暗里抽了大头去吧?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这价钱简直他妈的丧尽天良!慕容涛左右手鸳鸯蝴蝶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老熊这对贯山炮锤还不想送去给他祭剑。”
“我只是随口说说,”舒十七拍了拍熊灿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当然不会介绍这般下三滥的买卖给你做,谁不知道汴梁熊贯山是有名有姓的杀手。三百两请你,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还是你舒十七知我,”熊灿大笑,“正好,今天来找兄弟你去喝酒。”
“喝酒?”舒十七略微有些诧异。他和熊灿交情固然不错,可不过是生意上的来往,拍了肩膀故作亲热之外,熊灿断然犯不上请他喝酒的。即使喝酒,舒十七也不会少抽半分的银子。
“嘿嘿,”熊灿干笑了两声,“我一个兄弟今天生日,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梳香苑最有名的十个红姑娘,当真是风骚香甜,个个和蜜一样,让人恨不得一把都抱在怀里。”
“那又如何?”舒十七笑道,“莫非熊兄可怜舒某年长无妻,可怜在下,找在下一起去聊解寂寞么?”
熊灿嘿嘿笑了起来,小声道:“兄弟你也知道,老熊没那么好的心肠。只是那十个小娘子都是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无一不通的绝顶货色,平日里都是服侍那帮读书的小白脸,兄弟们虽然有钱,要了她们的身子不难,却不愿丢了面子。我想破脑袋,只有兄弟你是个风流人物,镇得住那帮小娘们,有你在,大哥面子上也有光彩。”
“喔?”舒十七大笑,“软玉温香,丝竹歌舞,到是在下最喜欢的。”
熊灿一见他如此说,急忙扯起他的胳膊道:“那还等什么?只要兄弟你愿意,今儿晚上最娇最媚的小娘子就归你了。你可不知道,那些小娘子衣服穿得那叫一个透,里面的小身段看得清清楚楚……”
“可惜,”舒十七端起茶一饮而尽,“在下今晚已经约了别人,熊兄的好意,只有心领了。”
“你这个人就是不干不脆!”熊灿语气大变,狠狠的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雅阁去。
雅阁里还是舒十七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月色,低声道:“月上柳梢头,也该是时候了。”
“小二,结帐!”舒十七抛下一锭银子,转身出门,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了。
夜深时候,“黑记”面馆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
卖面的掌柜黑小三正百无聊赖的守着沸腾的大汤锅。他随眼一瞥最后一个客人,知道自己今晚是再也卖不出一碗面去了。不过,酒到是还能卖出些去。
客人枕着自己的双臂,在黝黑的木桌上打盹,一边胡乱的推着自己面前的面碗,一边低声喊着:“酒,小二,再来三两白干。”
黑小三倒了二两最劣的白干,又搀了一两水,晃匀了,折在一只大碗里。他将大碗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酒液四溅,回头就想离开。卖这种又烧喉咙又上头的老白干,黑小三实在没什么赚头,对这种客人,他自然也不必太小心了。
可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黑小三的肩膀:“我不喝搀水的酒。”
黑小三回过身来,刚想发作,却看见拍他的并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个青衣折扇的青年。那青年将手中“一任阶前雨滴到天明”的折扇平放在桌上,缓缓坐在那客人的身边,捏住一把小银刀修起了指甲。
“上一点好酒,有什么上什么,”舒十七重复道,“我不喝搀水的酒。”
客人儒雅俊逸的气派让黑小三慌忙点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取了最好的石酿春出来。
“藏的时候还是短了点,只能凑合着喝,不是春天酿的,石酿春也就名不符实了,”舒十七闻着酒香微微摇头,挥手让黑小三退下去。
“阿莲,”舒十七自顾自的斟酒道,“你今日叫我前来,如果只是醉成一滩烂泥,就枉费我推却了一场无边风月。”
枕着自己胳膊昏睡的客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举起面前的酒杯,喃喃道:“好酒!”
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一把乌黑却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叶莲默默的抬起头来,把那杯石酿春灌进了嘴中。一点油灯下,叶莲还是美丽的,可是最美丽的,却是那柔艳如桃花的嘴唇——因为她喝了酒。
舒十七的手轻轻摸上她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摸到了她空荡荡的耳垂,然后是她消瘦的面颊。
“唉,耳环也当掉了么?”舒十七叹息道,“看来你又把钱花光了。”
“不要碰我!”叶莲猛的抬起头来,狠狠的打掉了舒十七的手,她苍白的脸旁上染了酒色,有一种病态的美丽。那种沾着酒气的嫣红,好象不是在她的皮肤下,而是在她心里。
舒十七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我熟悉的杀手们都活不长,你活不长,我也就少了一分赚钱的机会。阿莲,酒能伤身。”
“不要你多说!”叶莲不耐烦的对舒十七吼道。
“我可不想多说,”舒十七摇着扇子轻声道,“我也没那么多的时间。”
“我的钱又花完了,”叶莲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没有新的生意?”
“有!东市有一个屠夫,出五十两银子,要杀和他争地盘的一对兄弟。知府的师爷蔡先生,要请人上京去杀章台御史,酬金是五百两黄金。大户崔家的二姑娘红叶,要出三十两银子杀她的负心人李秀才。还有绸缎庄的赵太夫人,要出一百两银子找人杀一个南桥底下的大姑娘,因为那姑娘怀了他儿子的骨肉,这两天缠着赵公子不放,”舒十七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的摇着他“一任阶前雨滴到天明”的折扇。
“可惜,”舒十七道,“除了刺杀章台御史的一单生意,其他钱都很少,你也是峨嵋山回风舞柳剑数一数二的高手,请得起你的人实在不多。而刺杀章台御史的生意,多半的知府大人的主意,酬金虽然丰厚,却怕你抽不开身上京去。”
“我不能离开开封,蓉蓉不能没有人照看,”叶莲双手拢着酒杯,喃喃的说着。她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个不停,苍白的脸蛋整个的涨红了,好象要咳得背过气去。
舒十七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我说的不是?酒能伤身。”
“你知道什么?”叶莲狠狠的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吼了起来,“没有银子,蓉蓉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啊!”
“会死啊!”叶莲从舒十七身边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愤怒的看着他。
舒十七却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看着自己修长柔和的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单薄得可怜。这样下去,蓉蓉很快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叶莲忽然愣住了。静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了。
“唉,”舒十七摸了摸的头发,“二十岁的姑娘家却拖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偏偏女儿一条小命就吊在人参上。造化也是作弄人。”
这一次叶莲却没有打落舒十七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儿流泪,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珠子从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叶莲伤心的噘起了嘴。
“莫哭莫哭,”舒十七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一张手绢帮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和孩子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叶莲呆呆的问他。
“办法也不是没有,”舒十七掸了掸袍子,举起一杯石酿春,却没有饮,只是端详着酒色。
“什么办法?”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钱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买人参把蓉蓉吊着,钱我们以后从你的工钱里慢慢扣,”舒十七笑道,“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蓉蓉也长大了。”
“我不!”叶莲使劲咬着头,“别以为我喝醉了就来骗我,难道我不知道你袖里生杀舒十七是什么样的人么?”
“喔?”舒十七眉峰一扬,“那我却是什么样的人?”
“你舒十七的算盘,吃人也不吐骨头的!我要是借了你的钱,以后做的每一单生意还不都被你克扣?”叶莲冷笑一声,“给蓉蓉买人参的钱都要落在你的口袋里了。”
舒十七苦笑着挥了挥扇子:“说得恁可怕,今儿才有人赞美我是个风流人物的,怎么到了你嘴边,却成了一条披人皮的狼?”
“你难道不是?”叶莲横眼瞟了他一眼。
“二呢,就是不要蓉蓉了,两岁的孩子就靠人参吊命,只怕也养不大吧?”舒十七却也不怒,依旧摇着折扇,说得悠然自得。
这一次还没等他话音落,叶莲那只纤纤的手掌已经携着一股劲风而来,在他白皙的脸上印下五个指痕。叶莲双目如火的瞪着他,死死的咬住了自己柔艳的嘴唇。
“莫再打了,莫再打了,随口说说而已,”舒十七急忙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峨嵋派的侠女,在下是不敢招惹的。可是打死了我,谁来给你介绍买卖?”
叶莲凶凶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下去,又枕着胳膊趴在了酒桌上。舒十七瞟了她一眼,只见她下唇上被咬出了红痕,一双大眼睛又呆呆的看着油灯,竟象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真的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么?”过了很久,叶莲低声的问。
舒十七摇头:“最近这些日子也真是邪门,上门的客人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要杀的也都是些市井小民,出的银子又少,我根本懒得答理。莫说你,我也十天半个月没开张了。今天一个公子上门来说要请人杀慕容涛,我本来琢磨着是单大生意,可以说来说去客人只肯出三百两银子,眼泪倒是收了三五升。”
“三百两杀慕容涛?”叶莲苦笑,“那客人莫不是疯了?谁不知道慕容涛的鸳鸯双剑,我们这条道上的人有几个愿意去招惹那样棘手的角色?”
“我也觉得那计公子是疯了,书香门第的少爷,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连买凶杀人的主意都想出来了,”舒十七不屑道。
叶莲微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为了一个女人?”
舒十七一声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西门秀石街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翠翠,三来两去上了手,家里却不准他娶那翠翠姑娘。那边计明康还被关在家里天天求个不住,这边翠翠的爹娘却已经发现女儿有了身孕。这对爹娘也是一对够狠的货色,一看女儿嫁到计家无望,狠一狠心趁女儿肚子没大起来之前,把她卖给了开武馆的慕容涛。”
“啊!”叶莲猛的瞪大了眼睛。
“不必吃惊,和你想的一样,翠翠姑娘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的,”舒十七道,“慕容涛当年是个辣手的淫贼,落到他手里的姑娘个个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现在不敢为非作歹了,只好开武馆赚钱买小妾。翠翠姑娘落在他的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最糟糕的是不过几天,慕容涛就发现翠翠姑娘不但不是黄花闺女,而且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于是他一顿皮鞭打下去,当晚翠翠姑娘就咬舌头自尽了。”
“喂,阿莲,”舒十七忽然皱了皱眉头,“即便慕容涛猪狗不如,你也不必抓我的手泄愤吧?”
叶莲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惊怒之下已经把舒十七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捏成了茄子色。
“那计明康就是为此要杀慕容涛么?”她也顾不得道歉,只是追问道。
“不错,计明康从家里出来,却发现心上人已经被埋在了乱葬冈,此时心中大恨,不惜一切的要找人杀了慕容涛,”舒十七手转杯子,笑得冷漠,“人是个痴情种子,出的价钱却太低了点。”
叶莲盯着油灯呆看了许久,忽的小声道:“也许他只出得起这些银子吧?”
“说是这么说,可是出不起银子,谁帮他报仇?”
“也是,”叶莲轻轻点头。
舒十七自斟自饮,两人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一坛石酿春喝得底朝天,叶莲固然是醉倒在了桌上,舒十七也有些摇摇欲倒。
瞥了一眼叶莲昏睡的样子,舒十七长叹道:“一场不要钱的风花雪月没捞着,陪你喝酒还得我掏银子。”
苦笑几声,他把一块碎银扔在桌上,努力把叶莲扶了起来,一手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挽着她的腰肢,跌跌撞撞的出了面馆。
黑小三听得两人脚步声错杂着远去了,夜风里尤然传来叶莲的骂声:“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
然后是舒十七的声音:“你以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现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么说睡你还真睡啊?阿莲听话,再坚持一会,我把你送回家……”
漆黑的小屋中,舒十七喘着气把叶莲放倒在床上。
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家里却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连个仆佣都看不见。舒十七摇摇头,自己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来,把叶莲整个的裹在了被子里。
床上的叶莲昏昏沉沉的搂住了被子,翻个身,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舒十七无可奈何,从她的怀里又扯出被子,把叶莲包了个严实。
象是在梦里,叶莲忽然低低的喊了一声:“杰哥哥……”
舒十七低头看去的时候,两滴清亮的泪珠从叶莲消瘦的脸蛋上划了过去,无声的落进了被子里。
“杰哥哥,哼,”舒十七耸耸肩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全身都累得酸痛。他出门没有带马车,硬是拖着叶莲走了六七里路。练武的女子,身子虽然窈窕,却不怎么轻,也难怪他累得够呛。
他悄悄的打开门,回头看着叶莲只是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滚了。于是舒十七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走出很远,却又听见叶莲在梦里喊:“蓉蓉,蓉蓉不要怕,娘在这里……”
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光,偶尔风过,扬起了小街上的烟尘。夜静得有些发冷,舒十七靠在院子外的墙壁上。他吐出一口胸膛中浑浊的酒气,默默的看着满天繁星,手中一团银光闪烁,指缝中旋绕着他修指甲的银色小刀。
早晨,星风酒楼的雅阁已经给舒十七订下了。事实上这见雅阁也没几个人能用,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星风酒楼的老掌柜苏无骄本来就是黑道上一扇消息门,来的去的消息都从他那里过,方圆五百里江湖上的事情,他算个无所不知的人物。年老以后的苏无骄也渐渐安分守己了,终于放弃了黑道上中间人龙头的位置,在开封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不过人老威风在,苏无骄还是开封周围黑道中间人的头面人物,黑道上的消息也大半是在他这里交换的。能用他几间雅阁谈生意的人,都是苏无骄还看得入眼的人,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靠桌的一侧,舒十七摇着纸扇,和一个黑衣人并排而坐。
“阿莲,”舒十七拧过头来看着身边的黑衣人,“你真的要见那计公子?”
黑衣人头上一顶范阳斗笠,前面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目,面纱后传出了叶莲的声音:“能有三百两银子也是好的,每月给蓉蓉合药,少说也得三四十两银子。我还想存一点给她将来作嫁妆……”
舒十七的眼中有诧异的神色,他凝视叶莲半晌,忽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叶莲初而惊诧,进而怒问。
“阿莲,”舒十七一边笑,一边扶着桌子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装束真是……真是有趣。”
“你!”叶莲终于明白他是笑自己的衣衫,一时恼怒,不由自主的扬起手掌,反手一挥要去打他。
“哎哟,”舒十七侧身闪过。
此时门帘哗啦一声,却是计明康已经到了。计明康看着他们两人,顿时愣在了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舒十七闪避的姿势还未变,叶莲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计公子,”舒十七正了正衣衫,随口道,“这是在下家里的一位内眷,不必回避,请坐。”
计明康战战兢兢的坐下,袖手作揖,低声道:“只怕那桩事情……”
“不妨,”舒十七自顾着饮茶道,“公子只管开门见山,在下只是想知道那桩事情的原委。在下做的不是正当买卖,但是自有规矩,不知究竟的生意,在下素来不接。”
“小生,”计明康喏喏道,“实在出不起更多的银子了。”
“与价钱无关,在下只是想知道计公子为什么对慕容涛的人头有兴趣,”舒十七打断了他。
计明康微有诧异的神色,却不敢违逆舒十七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小声说道:“那还是去年端午,我是看龙舟的时候遇见了翠翠……”
听他缓缓道来,舒十七略有不耐烦的神情,叶莲却动也不动,听得颇为仔细。
“龙舟一别,数月相思。公子竟是痴情的人,”叶莲忽然低声道。她运功压声,听起来如男子一般。同样一句“痴情”,她说来颇有叹息的意味,却没有舒十七那种戏谑的语气。
“我本来已经准备迎娶翠翠,可是我爹娘他们……”计明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悄悄的落了下来。舒十七看在眼里,两条长眉一挑,低低的哼了一声。
叶莲微微点头:“空有姻缘之情,没有姻缘之命,怪不得公子。”
“有缘无份也是常事,”舒十七耐着性子坐了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说道,“依在下看来,公子还是珍惜身体,早觅良缘为好。过去的事情,还记它什么?”
桌子低下,叶莲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抓住舒十七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膝盖上,用的竟是真力。舒十七手上疼痛,却忍住没有出声,只是无奈的笑笑,扭头看了叶莲一眼。
“舒大侠,”计明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倒退三步,掀起袍子的前摆跪了下去,“小生此来,已下定决心,舒大侠如果不答应仗义援手,请容小生在此长跪不起!”
舒十七一抖折扇,低声喝道:“你我谈的是生意,计公子……”
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叶莲在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舒大侠,翠翠已经死了,”计明康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打在地面上,他忽然嚎啕一声,连连叩首,“舒大侠,翠翠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您开恩让我大仇得报,小生纵是出家作和尚,也要为舒大侠你一辈子念佛求福,你可怜小生这个可怜人吧!”
“计公子,”叶莲依旧压着声音道,“这个买卖,我代我们舒公子接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一个月内,必有回报。”
计明康还愣在那里,舒十七却从惊诧中明白过来,急道:“可是三百两的酬金未免……”
“三百两已经足够!公子请节哀,这桩生意,我们接定了!”叶莲五指上的力量透穿了舒十七的劳宫穴,让他全身酸软的说不出话来。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计明康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的去了。
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我今次是连本也亏尽了。”
“你难道只知道银子二字?”叶莲猛的掀起面纱对着舒十七,目光逼人。
舒十七鼻子里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的不平,难道我们都管得?我们以此为生,就是为人排忧解难,谁出得起钱为谁做事,我们又不是捕快。”
“难道没有钱的就该受屈么?”
“阿莲,”舒十七皱眉道,“你只是杀手,无辜的人命你手上也不少,我是个中间人,我做成的黑心买卖更多得不可数。难道你忘记了么?”
身子颤了颤,叶莲忽的松开了舒十七的手。她愣了许久,轻轻垂下头去:“算我求你一次,接下这单生意罢,我帮他去杀慕容涛。三成银子的抽头,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
舒十七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叶莲低下头不看他,却知道舒十七在看自己。过了很久,她才听见雅阁门口帘子哗啦一声。
“唉,客人我都让你见了,你要帮他杀人,我也拦不住,就算不分我钱,我又能如何呢?”舒十七扔下这句话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