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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政局的“三角恋”:皇帝、文臣和太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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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6楼 发表于: 2007-11-09
严嵩的才气和乾隆的自知之明

  严嵩是明代嘉靖年间的权臣,和明代弄权的太监王振、刘瑾、魏忠贤等人相比,严嵩是个科第出身的大才子。其文才不仅那些宫内宦官难以望其项背,即使是在同时代的文臣中间,也为世人公认。可惜他和严世蕃父子两人是有才而缺德,这样的人干起坏事来水平更高。

  史书记载严嵩长得疏眉朗目,身材修长有玉树临风之态,且声音洪亮,出生江西却不说方言,一口标准的官话,仪表为文臣中的第一流,且在当兵科给事中的时候,政绩不俗。这是当然是他发迹的本钱,但他最大的本钱是“一意媚上”,揣摩皇帝的心思。在皇权时代,应当说这不是个特别耻于提及的毛病,而是生存的必须。皇帝欣赏他一是青词写得好,嘉靖希望长生不老,好道教,喜欢用青词来向上天祈福,当时入阁的大臣大多写得一手好青词。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皇帝让人制了五顶道士戴的“香叶束发巾”,赐给大臣。同在内阁的严嵩的同县老乡夏言认为有失体统,不愿意戴,因此得罪了嘉靖。而严嵩不但美滋滋戴着这顶道冠去拜见皇帝,而且在道冠外笼上轻纱,以示御赐之物,当倍加珍惜。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那时候讲“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君有赐不能不受。严嵩之坏,在于他利用皇帝的信任卖官索贿,将夏言、杨继盛等耿直之臣迫害致死。后来严嵩的儿子被杀,孙子充军,家产被没收,而他活到八十多岁,晚年乞食于墓地。——即向祭奠祖宗的人讨剩余的供品果腹,下场够惨的。

  这个大奸臣,不但文章写得好,书法也非常棒,和宋朝两大“奸臣书法家”蔡京、秦桧的水平相若。可以想象,他当权时,不知有多少人求其墨宝,其书法的润笔费用绝对是让人咂舌的价码。政治人物的书法价码随着权势的消长而涨落,是一条规律。严嵩身败名裂后,他的书法盛名也被他的奸恶之名淹没了,但毕竟还是有些手迹留在后世。

  据齐如山在一本书里记载,清代京城有顺天府乡试的贡院,顺天府乡试为“北闱”,乃天下乡试第一,皇帝非常重视,主考官都是尚书衔的。可这个贡院的大殿匾额上三个大字“至公堂”,是严嵩所书。

  这样一个为朝廷选拔俊才的堂皇之所,悬挂的竟然是大奸臣题写的匾额,谁也会觉得不舒服。乾隆帝想把它换掉,便命令满朝书法好的写这三个大字,他自己作为喜好舞文弄墨的天子,也写过无数遍“至公堂”,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御笔和满朝文臣所书,都不如严嵩,只好罢了,仍然让奸臣的字高高悬挂。

  以我有限的历史知识,总以为乾隆皇帝是一个很骄傲的皇帝。当然,这个号称“十全老人”的富贵天子有资格骄傲,他当政六十年间,至少表面上的文治武功超过前代。因此他很喜欢风雅之事,比如吟诗题词什么的啦。

  说老实话,尽管他留下了一万多首诗,但没有人把他当诗人,因为他的诗大多是咏太平盛世的顺口溜,没什么诗味。他的字,是典型的“富贵体”,粗大、媚俗、中规中矩,现在许多地方还能看到。乾隆的字虽然没有风骨,有“墨猪”之嫌,但一笔一画和字的构架的基本功还在,放到今天也算是上品了。

  可骄傲的乾隆帝面对前明奸臣严嵩的题字,他竟然是就书法论书法,没有因人废字,自己的“富贵体”不敢取而代之。——难得这个“十全老人”此番头脑清醒了一次,没有骄傲到自认为老子什么都是天下第一。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7楼 发表于: 2007-11-09
海瑞这样的官有一个足矣

  和扬帆出海的郑和一样,海瑞也是个回族。今天人到中年的人对他恐怕不会陌生。
  《明史》说海瑞,“秉刚劲之性,戆直自遂,盖可希风汉汲黯、宋包拯。苦节自厉,诚为人所难能”。这老兄“憨直”得实在是可以。他在淳安当县令的时候,顶头上司胡宗宪的公子,前呼后拥经过当地,因为驿站的小吏触怒了胡公子,这个衙内便将驿吏吊了起来。海瑞知道了,将胡公子捆了起来,说:“曾经胡总督巡视,下令沿途地方官不可铺张。今天这一行如此豪华,一定不是胡公子。”并没收胡公子数千两银子纳入公家仓库,然后再告诉胡宗宪。史载:“宗宪无以罪。”

  哪怕胡总督心底里对海瑞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确实不好怪罪海瑞。海瑞玩的这一招很高明,他用“显规则”来对“潜规则”。上司你不是说要轻车简从,不铺张浪费,只搞“四菜一汤”吗?如果承认这个利用父亲权势的人是自己孩子,那在官场上多狼狈呀。私下了该怎样做,彼此心照不宣。只有憨直的海瑞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拿领导台面上的话当真。

  海瑞敢这样对上司,是因为他有本钱。这个人没有后代,自己两袖清风,道德上没有什么瑕疵能让别人抓住。史载海瑞当县令时,“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给母亲过寿,也就是从菜市场上买两斤肉。如果哪位有权势的人硬硬地去整这样一位公共舆论给予高度评价的清官,等于自己毁自己的名声。只要和海瑞没有你死我活的利益冲突,谁也不至于这样傻。所以对于做出捆绑胡公子这类小事的海瑞,上司不但不能怪罪,在公共场合还要表扬他,提倡他的精神和做法——虽然说这话的人知道自己和大多数官员不可能像海瑞那样。

  海瑞这样的官员,在当时是另类,是稀罕物。他不但没被搞倒,后来还升任了户部主事。在这个位置上你好好地为大明朝廷整顿财政不就得了,他不,也许财政这类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并不适合他。海瑞在官场,唯一的目的似乎是用自己个人道德操守来衬托别人的不堪。他对上司胡宗宪那一招又用到了所有人的上司——嘉靖皇帝身上。

  当时嘉靖帝享国日久,荒于政事。海瑞上表,演出了一出“骂皇帝”的戏。他说嘉靖皇帝“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

  这简直把皇帝比作商纣王、隋炀帝那样的主,皇帝看完后,大怒,将奏章扔到地上,对左右说,马上去把他抓来,不要让他跑了。

  天子震怒,要杀他不是一句话吗?皇帝身边的宦官黄锦倒不糊涂,劝谏皇帝,说“此人素有痴名”,听说他上疏时,知道触忤当死,买好了棺材,和家人告别,把家中仆人遣散,自己根本不跑,就等着皇帝去抓他。

  这一提醒让皇帝明白过来了。人家根本不怕死,杀死他倒成就了他冒死上谏的千古令名,自己反成了残暴之君。所以皇帝说,此人像比干那样,可是朕不能当纣王呀。但心中的怒火还是熄灭不了,只好把他抓进大牢里,不处理他,让他呆着。不久皇帝驾崩,新皇即位,给海瑞也给天下百姓一个面子,赦免海瑞出狱。

  明代皇帝虽然专制,但是受礼法约束。皇帝的权力是硬的,而礼法的力量则是软的。如果皇帝什么都不顾,心想老子就做个桀纣之君又怎样,海瑞死十次也不够。可大多数皇帝对历史评价还是有敬畏感的,尤其当皇帝的年头越长,越考虑身后名声。杀了他,等于毁自己名声成就人家。不杀他,他好好地活着,还有了让人传诵的千古美名。怎样做,都是海瑞赚了皇帝赔了。大概因为皇帝发觉海瑞是有意击中自己的软肋,因此让他呆在牢房里,反正老子在位一天你一天别想出来,以后谁怎么处理老子管不着。

  虽然皇帝和大多数官员不喜欢他,但朝廷总得需要这样的官员来装装门面。葛剑雄先生说海瑞“非常不得官心”,说他在官场是非常孤立的。这是自然的道理,如果在民选时代,这种人倒能像马英九那样,靠“不粘锅”这类人格魅力来吸引选民投票。而在帝制时代,政治是对上不对下,谁能和这样令官场同仁避而远之的人做同道?海瑞这样的官员,朝廷有一个来起道德楷模的作用,就足矣。大多数人不可能都像楷模一样,这类先进典型在朝廷中没有推广的可能,《明史》说他“诚为人所难能”很恰当。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8楼 发表于: 2007-11-09
张居正不可能重用海瑞

  张居正和海瑞几乎是同时代的人,他们都是在嘉靖皇帝当政时步入政坛。而且两人有过交往。《明史》记载:“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亦不乐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视,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

  此时,两大名臣的权势是天壤之别,张居正以帝王师的身份为首辅,权倾天下,万历皇帝几乎是个摆设。而海瑞在官场却是空前的寂寞,作为以耿直忠贞之名闻于天下的道德楷模,海瑞的作用仅仅是个符号,他在政坛没有朋友,更不可能有党徒,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有实现的平台。

  张居正因为害怕海瑞的“峭直”,尽管面对舆论高度地推崇海瑞,但是就是不重用他。为此后人很是诟病张居正,认为他心胸狭窄,嫉妒海瑞,拼命地打压海瑞。

  我以为张居正作为明代见识和能力首屈一指的政治家,其在政坛上炉火纯青的权术,海瑞望尘莫及,以海瑞这种个人道德高洁得让人不敢亲近的官场异类,在那个大染缸里面,不可能威胁张居正的地位。张居正根本不用担心海瑞这个政坛的“低能儿”在权位上超越自己,他唯一担心的是,这个连皇帝都不怕的死倔老头,一旦进了中枢,又是以道德的标准来对待政治,对张居正的政策横挑鼻子竖挑眼,闹得朝野都知道,而且同情或支持海瑞。有道德洁癖的人,很容易获得舆论的支持,但让他真正去办大事,可能处处碰壁,从而一事无成。

  张居正对海瑞的弃而不用是理智的,在封建官场中要干大事,仅仅凭道德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对这点张居正深有体会,他在官场上的发达已证明了要有大的作为,是不能保持个人品德的高洁,有时还得不择手段,自污名节。

  对张居正的品行,史家一向评价不高。奸臣严嵩当政时,“嵩亦器居正”。徐阶代替严嵩为首辅后,同样“倾心委居正”,这左右逢源的水平可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高拱秉权后,“两人益相密”。可是高拱是横亘在他面前的石头,不扳倒高,他不可能成为首辅。于是他又私下里结交司礼秉笔太监冯保。“神宗即位(万历帝),保以两宫诏旨逐拱,事具拱传,居正遂代拱为首辅。”

  可见,张居正的政治品德实在不怎么样,怎样对自己有利他就怎样干,毫不在乎什么名节。在个人的私德上,他也做得不怎么样。他好色纵欲,因为常服春药,大冬天都满脑袋冒热气,不能戴帽子。父亲死了后,为了权柄不落入他手,和冯保共同策划,促使皇帝下达了“夺情”的旨意,在父丧期间依然紧握手中大权。明代是非常推崇孝道的,士大夫在父母丧后,必须丁忧三年。而且他也不清廉,属下的官员贿赂他的财物不计其数。

  就这样一个公德和私德一无是处的人,却是奠定大明短暂中兴的大政治家。他推行的“一条鞭法”,在中国历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明史》载:“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评价他“通识时变,勇于任事”。

  当然,因为二十一岁以前的万历皇帝一直生活在张居正的阴影下,对他有着父亲般的畏惧,所以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终于爆发了,抄没他全家。生前震主的权威,终于在死后引起了祸患。

  张居正是个悲剧人物,无论是他生前的作为还是死后的子孙的遭遇。可是在那个时代,张居正不这样做,他能掌握权柄,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吗?海瑞的遭遇便是很好的说明,个人的品德只有符号意义,在权力场中是苍白、不堪一击的。张居正死了,应该没人挡海瑞的路了吧。可是,“帝屡欲召用瑞,执政阴沮之,乃以为南京右都御史。诸司素偷惰,瑞以身矫之。有御史偶陈戏乐,欲遵太祖法予之杖。百司惴恐,多患苦之”。

  这样的官员,没人喜欢他,只能弄到南京去做个闲官,谁在他手下当差谁倒霉。海瑞这样的人注定是“瓠瓜”,系而不用。孔孟以来,中国儒家所推崇的伦理价值观,在现实生活中和政治目标的实现总是矛盾的。儒家对士人有着道德的高标准要求,可是如果真的成为道德完人,在政治场上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作为。孔子和孟子一生政治上不得意,如果他们真的像张居正那样掌握了极大的权力,还能说“仁者爱人”,“吾养吾浩然之气”吗?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9楼 发表于: 2007-11-09
庙堂是非 天下反之(1)

  顾宪成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大学者,东林学派的创始人。他一生仕途并不顺利,他于万历八年(1580年)三十一岁的时候中进士,开始了宦海生涯,可一直是个级别不高的京官。四十三岁那年才当上了吏部考功司主事,这是个要害部门的中级官员,职责是考核文官的政绩。接着他进入了仕途的快车道,一年多的时间,升到吏部文选司郎中,这是朝廷六部中最重要的司局长,掌管天下文官的选拔,看起来前途似锦,只要不得罪皇帝和内阁辅臣,晋升为侍郎、尚书,然后进内阁做大学士,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顾宪成这短时间顺风顺水只是他仕途的“回光返照”,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他因廷推阁臣得罪了皇帝,被革职为民,回到了老家无锡的东林书院讲学,集聚了一批不得志的文人,开始收徒讲学。

  什么叫廷推?就是选拔重要官员,照例要由吏部提出候选名单,然后进行讨论,呈报皇帝定夺,在形式上这种做法对皇权可算是某种限制。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五月,首辅大臣(相当于宰相)王锡爵告老还乡,要新的首辅接任。皇帝以内阁辅臣地位重要为理由,想“特简”——不按规矩由皇帝直接提拔,吏部尚书力争,认为廷推是惯例,宰相(明自洪武帝废宰相后,没有了名义上的相,但习惯将内阁中首辅称为宰相)如果不经过廷推,“恐开捷径”,整个大明帝国的官员选拔制度将受到极大的破坏。万历帝虽然擅权,但祖宗传下的习惯法对他还是很有约束力的,并不是人们想象那样,皇帝完全能为所欲为。因此万历帝只好听从吏部的建议,仍由吏部提出候选名单。

  提出名单的权力主要集中在吏部尚书、侍郎和文选司郎手中,由此可见顾宪成当时级别不高,但地位重要。他们几人一商议,将两年前因“册立东宫”之事得罪皇帝而辞职的首辅王家屏列入候选名单。

  万历朝皇储之争是晚明重大政治事件之一,万历帝想舍长子而立宠妃郑氏所生的次子为太子,但在众位耿直大臣看来,这和嘉靖帝追赠生父为皇帝一样,是对礼法的破坏,当然要极力反对。——帝制时代,没有比皇位继承更大的政治了。因此事引起君臣在这个问题上尖锐对立,而大臣中间也产生派系,直接后果是朝局动荡,许多有道德操守的大臣为了维护礼法而去位。

  礼部给事中李献可,看到皇帝没有立长子为太子的意思,决定迂回一下,建议举行“豫教元子”的典礼,即皇长子正式接受学校的教育,因为当时皇长子已经十一岁了,以此来提升皇长子的地位。皇帝很恼火,抓住奏折中一个笔误大做文章,御批他“诬戏君上,好生可恶”,要求降级罚俸,调到京外。这御批当然要交给首辅大臣王家屏去办理,谁知道王家屏这位山西人,有着一股驴子的倔劲儿,他公开支持李献可,竟然封还御批——把皇帝的命令退回去,这样大胆的首辅,从明清以后,确实不多见。一些言官前赴后继上书为李献可说话,而且言词十分激烈,指责皇帝“坐视元子失学,而敝帚宗社”。也就是说皇帝坐视长子失学,是对老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不负责任,皇帝这下忍不住了,命令锦衣卫将这个谏官廷杖一百棍。王家屏作为首辅大臣,救不了这些言官,干脆辞职。皇帝早就看他不顺眼,自然批准。

  这次顾宪成等人继续将皇帝不喜欢的王家屏列入名单,皇帝不高兴,下令再拟一份名单。可再次拟的名单,王家屏大名赫然在列,而且顾等人理由很充分,说没有哪条规矩说已经辞官的人不能作为首辅的候选人。可以想见,万历帝该是如何的窝火,心想你们这些老小子,分明是公开给朕叫板吗!于是顾宪成被革职回家了。

  那个时候,一个士人的声望和他的官职并不成正比,有些入阁大员,被天下士人嘲讽,有些品秩不高的官员,其道德学问却被天下士人景仰。顾宪成虽然官最高只做到司局长,但他的清名早就为朝野所熟知,这也是他回乡入东林书院,能引起那么大动静的根本原因。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0楼 发表于: 2007-11-09
庙堂是非 天下反之(2)

  因此,他在朝的时候,内阁大臣们并不因为自己级别比这个“小顾”高得多,就在他面前颐指气使,或者摆出一副上级对下级关心爱护的样子。许多大臣对顾宪成,采取的是一种平等的态度进行对话。

  还在顾宪成当员外郎(副司长)的时候,大批言官上书请皇帝早封长子为太子,这种意见符合礼法——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充分尊重宪法的建议,但和皇帝的意愿完全对立。皇帝又不愿意公开违宪,希望大臣们站出来替他说话,或者分担压力。当时的首辅王锡爵,他既不愿意得罪皇帝,但是也不愿意公开建议皇帝破坏祖制,而成为千夫所指,夹在中间十分难受。那个时候小官比阁臣好当,级别低的官员可以畅快地上书阐述自己的意见,得罪高层大不了回家,还博得了好声名。而做了内阁大学士可不能这样随便,因为他权大,责任也重,要小心翼翼地维持和皇帝的关系。

  有一次他碰见顾宪成,王是苏州太仓人,两人算是大同乡,王很诚恳地向顾提出自己的疑惑:“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意思是说现在怎么这样邪性,朝廷对某件事的是非判断,天下人必定反着来。

  顾宪成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

  顾在这里承认朝野对立,是非判断满拧这一事实,朝廷颂扬的、提倡的,民间必定嘲笑、反对,但因果关系和王锡爵所说的倒置。首先是朝廷罔顾民意,民间喜欢的、推崇的、坚持的,朝廷一定要反对,要限制,朝野关系紧张的责任是在庙堂而非天下。

  这种民间舆论和朝廷的是非观完全反着来的情形在大明晚期处处可见,被廷杖和贬官的人士,回到民间,被公众当成英雄一般看待。可谓是“权力在朝廷,道义在民间”。被削职为民的顾宪成正是由于这种朝野的分歧和对立,他可以利用自己的道德资源在老家办书院,不但当地士子、商人支持,连无锡知县这种中低级官员也鼎力相助。这种对立到了熹宗朝达到顶峰,已经不是舆论上的对立了,当权者对反对者的处罚也不仅仅是申饬和罢官了,而是利用专政机器,将反对者从肉体上消灭。东林书院被毁,东林诸君子被杀。幸亏顾宪成已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寿终正寝,免于他的学生兼同道高攀龙那样自杀的命运。而明帝国,也临近崩溃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1楼 发表于: 2007-11-09
朝局稳定重于寻求真相(1)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四的黄昏,北京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一位男子企图闯宫袭击太子。《明通鉴》是这样记载的:

  “五月,己酉酉刻,有不知姓名男子,持枣木梃入慈庆宫门,击伤守门内侍李鉴。至前殿檐下,为内侍韩本用等所执,付东华门守卫指挥使朱雄等收系。”

  慈庆宫居住的是当朝太子、后来的泰昌帝朱常洛,这是一次危害大明皇储未遂的大案要案,史称“梃击案”。这样的案子,绝不是一个地方司法机构能够审理的,当时的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初审后,拿出一个初步意见:“罪犯叫张差,蓟州井儿峪人。察其行迹似乎有疯癫症状,而仔细看他的容貌实乃狡猾之人,请交给刑部严加审讯。”

  巡察皇城的官员并非没有审察一件突发案件的能力,而是这个案子牵连到太子,一个流窜进京的农民,去袭击太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非同寻常,背后的曲折之处可以想象。这个负责皇城治安的小御史很聪明,他将案件的基本要素查清楚,如犯罪嫌疑人的姓名、住址,以及他对嫌疑人的初步判断。他知道再往下深究,就不知会牵连出什么来,干脆把这个皮球踢给了最高司法机关——刑部。而且刘廷元给这个案子的发展留下了有意思的活扣:张差行动好似疯癫,但看上去有些狡猾,如此案件可大可小,怎样做都可以。不愧是一位长期在皇城办差的老练官员。

  刘廷元和当时的大多数官员心里肯定知道,这件案子很可能有重大政治背景,如此则不是办一件普通刑事案那样简单,亦非可以简单地寻求真相。案涉太子,则是超级政治案件,如此大的政治案件之走向,一个小官员哪能做主。

  这个案件一发生,就引起了朝野政治方面的联想。因为万历帝喜欢和郑贵妃所生的福王,但迫于祖制和群臣的压力,不得已立长子为皇储,但对太子仍然很疏远。大家都知道皇帝仍然喜欢好不容易才去洛阳就藩的福王,如果太子不幸死在老皇帝前头,福王肯定会顺利登基。就在大家都担心太子安危时,发生了这样一个蹊跷的案件,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朝廷内外怀疑这件案子背后的指使人是郑贵妃和她的兄弟、当朝大臣郑国泰。

  案件由刑部复审后,郎中胡士相顺着案犯疯癫这条线,拟好了奏禀的草稿,说张差在老家收购和存放的柴草被人烧毁,气愤地上京申冤。走到东华门遇见一人,告诉他说“持木棍进入可当冤状”。于是误入东宫。按律当判死刑,死刑上罪加一等就是立即处决。

  按刑部的复审意见,无非说他是一个普通的上访户,脑子有些不正常,伸冤无门才做出过激行为。如果案犯一死,就一了百了,背后的秘密就会跟随消失。但稍有司法经验的人,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解释,世上那样这么巧的事情,迅速将张差处死,难免让人觉得有人希望灭口。

  刑部主事王之寀对这样的结案深为怀疑,按理说郎中是司官,是主事的上司,上司如此下结论他没必要多管闲事。但那时候的官员中还真有这样较真的人。一天,这位王大人在刑部大狱值班,私下里去讯问张差,几番言语往来,张差回答“不敢说”,王大人让跟随的人退走,留下两名吏员再讯问——当时还很讲办案程序,问案和笔录必须有两个以上办案人员在场。张差便交待,他小名叫张五儿,被马三舅、李外父引荐见到一个宫内的太监,太监说事情要是办好了,给你几亩地。然后被带到京城,进了一个大宅院,一太监让他吃了顿饭,然后让他冲进慈庆宫,遇到人就把他打死。于是给他一根枣木棍,领着他从厚载门走到东宫,趁机将守门人击倒,但侍卫太多,就被抓住了。

  这样一个审讯结果,仍然不太符合逻辑,如果真有宫内人指示张差谋害太子,准备不至于这样小儿科。王之寀将审讯结果写成揭帖,请代理刑部尚书张问达上奏。——因为他级别太低,还没有直接上书皇帝的资格。并且建议将案犯押赴文华殿进行朝审,由九卿、给事中、御史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以求真相。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2楼 发表于: 2007-11-09
朝局稳定重于寻求真相(2)

  王的奏折送入后,皇帝尚未批复,廷臣接二连三上奏折支持王之寀。这时候大学士方从哲、吴道南认为王的奏折荒谬,请求皇帝明示办案方针。朝廷再发文到蓟州,命令详查。当地知州戚延龄查询后,报告了案犯得疯癫病的原因:贵妃派太监在当地建佛寺,需要大量烧制砖瓦,于是老百姓纷纷买薪草囤积赚钱,张差将田产变卖买了大量薪草,可有人嫉妒他偷偷地放火将其薪草焚烧,让他破产。愤怒的他受到了刺激,持着木棍进京告状。

  这个结论和郎中胡士相的复审意见差不多,加上这番地方政府的调查,完全可以结案了吧。胡士相便催促代理尚书张问达就此写成结案意见上书求皇帝批准,他们摸清万历帝这位超级懒汉的习性,奏章十有八九不会批复,而被无限期地搁置起来,这个案子一拖,就不了了之了。

  可那时认真的官员不止王之寀一人,刑部员外郎陆梦龙力争在奏报皇帝前,还是大家公审一次案犯,查出真相。看来当时除了皇帝专权外,官僚系统各部门的一把手还不能一手遮天,下属可以和上司据理力争。

  陆员外郎的建议合情合理,尚书无法拒绝。于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共十三个司局近二十名官员一起公审案犯,那天张差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疯癫的样子,在刑具的震慑下,他画出了进东宫的路线图,并交待了案情,比王之寀私下讯问的结果有所差异,据张差交待,在朝阳门外刘成家的大宅院里,太监庞保、刘成养了他三年,送了他金壶、银壶各一只,并让他打入宫门,打了小爷便有吃有穿。——小爷,是宫内太监对皇太子的称呼。

  此时真相露了出来,这是一起典型的有预谋的雇凶杀人未遂案,杀害的对象是皇位继承者太子。太监背后肯定有指使人,如果再查下去,顺藤摸瓜已不是难事。于是科道官员何士晋上奏折,将幕后策划人指向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而且暗示贵妃和此案有牵连。

  如果一旦查实何士晋的判断是正确的,贵妃伙同外戚要谋害太子,万历帝再宠爱贵妃,恐怕也不好偏袒。接到这份奏折的万历帝大怒,可又不能明确惩罚何士晋,否则的话显得自己心虚,只好不久后找个理由把他调到外地做官。

  此时,希望案子马上了结的除了很可能是幕后人的贵妃姐弟,还有皇帝和内阁大臣方从哲。贵妃姐弟的理由不需要解释,而皇帝除了偏爱贵妃和福王外,还有一个理由是从稳定朝局的政治层面出发。你想呀,皇帝喜欢的贵妃和弟弟雇凶害太子,皇帝又偏袒贵妃,这个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案子牵扯到太子、贵妃和皇帝,将太子和皇帝、贵妃的矛盾摆到明面上,这将带来多大的危机!大明最高当局可能会发生地震,以当时大明文臣党派林立、攻讦为常的习气来看,不知有多少人会利用这个案子兴风作浪,大明朝廷从此永无宁日。而万历帝已经当了四十三年皇帝,来日无多,他可不想在混乱中交班。内阁大臣未必想讨好郑贵妃,作为辅佐皇帝的相,他们也是从政治稳定的层面考虑问题。

  可具体办案的一些中层官员,才不考虑这个层面的问题,他们只想索真相,求公道,尤其是谏官,就是靠这个博得声名的。案子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请求圣裁,可皇帝此时也犯难了,天下人早已对他不喜欢太子议论纷纷,而当年妖人诅咒太子的事牵扯贵妃和太监刘成,被皇帝包庇下来了,此番如此重大案件,关系到国脉,他再公开包庇贵妃,强行结案,也担心天下悠悠之口。于是先谕令郑贵妃老老实实做人,贵妃此时知道了利害,乞求太子,说明自己毫无恶意。然后让当事人太子出马化解,万历帝亲自临幸慈宁宫,召见太子,并让内阁大臣方从哲以及其他文武百官站在旁边做见证——万历久居深宫多年,此番走到台前,说明他是何等的郑重。皇帝拉着太子的手说:“此儿很孝顺,朕十分喜欢,如果有别的意思,不就早立别人了吗?外臣心怀何意?动辄用流言离间朕父子!”同时,他还把太子生养的三个孙子叫到跟前,让各位大臣看,然后说:“朕的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并要太子心里有什么话当着群臣不要隐瞒全说出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07-11-09
朝局稳定重于寻求真相(3)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太子当然马上表态说,那个疯疯癫癫的案犯要马上处决,不能再拖了。并对众大臣讲,他们父子十分亲爱,如果外臣议论纷纷,只能使他们成为无君之臣,太子成为不孝之子。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这案子哪还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必要。皇帝谕示刑部,明确给案子的处理定调,说张差是个疯疯癫癫的奸徒,闯入东宫伤人,罪在不赦,立即处决。太监庞保、刘成严加提审,明确定罪,不许牵连他人。

  于是张差被凌迟处死,而两个太监,没有交给刑部审讯,因为害怕供出后面的指使人,便将他俩在宫内用私刑处死。至此,一件意图谋害皇储的大案就这样成了一个葫芦案,死了的只是三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有更多牵连,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大明朝局一场大风波就这样消弭了。

  那样的历史背景下,万历帝那样做是一个最高统治者的明智选择,而太子的表态不但赢得了孝顺、大度的名声,而且经过这场风波,他的皇储地位真正稳固了,郑贵妃再不敢觊觎其位。至于那些要追求真相的官员呢?他们的一腔正义豪气被耗散在政治那个大八卦炉里,显不出多少分量。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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