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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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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六回 兄弟
 
  一时之间,厅中八个人十六只眼睛,一齐盯在那张纸上。只有马上飞一人两眼望天,手指轻轻叩着茶碗边缘。桓震便要弯腰去捡,却给傅山一把拦住了,说道:“若让军师自己观看,相信马大哥必不服气,是也不是?”他问这句“是也不是”,虽是指明了问马如飞,眼睛却瞧着厅中众位指挥。他与桓震本是结义兄弟,桓震还是居长,此刻竟然称呼他“军师”而不是“大哥”,明眼人一听便知道是已经对桓震起了疑忌之心。
  马上飞干笑道:“那又何必?马某却相信桓军师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子。”桓震心中暗骂他两面三刀,“哼”地一声,道:“桓某不看。”瞧着傅山,说道:“傅书记,请你念来。”傅山在军中充任掌书记之职,方才他称呼桓震军师,是以此刻桓震也以“书记”相呼。马上飞口角隐露微笑,看着傅山俯身拾起那纸片,轻轻打开,读道:
  “二更二点,北台山口。桓。”
  傅山读罢那纸条上的八个字,奇道:“这是什么?”马上飞冷笑道:“这还不明白么?”一指桓震,说道:“这便是你们军师勾通官府的证据!他约会官军,今夜二更二点由北台山口放他们进来,官军这可不是来了么?”桓震哈哈大笑,道:“凭这一张破纸,九个小字,便想陷我入罪么?马上飞,你可将我过天军瞧得忒也小了!”傅山也道:“正是。马大哥,想来你也不能证明这字条就是军师所写。”惠登相点了点头,望着马上飞。吴天德面露笑容,其他四人各各惊疑不定。
  马上飞笑道:“马某自然有凭有据。”转向惠登相,问道:“请问大将军,身边可有一个叫做柳先儿的亲随?”惠登相想了一想,道:“不错,是有此人。只是两日之前他已经不辞而别,这人本是读书人,我只道他是耐不得山上清苦,是以离去,故而也未派人追赶。”马上飞冷笑道:“我可将此人给大将军找回来啦。”说着双手一拍,对着门外叫道:“进来!”大柱大梁兄弟应声而入,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人,捆得犹如麻花也似,惠登相认得,宛然便是柳先儿。
  吴天德按捺不住,怒道:“我过天军大将军的亲兵护卫,怎容得你这般欺辱!”说着便要上前,给柳先儿解开绑缚。马上飞一把扯住,拍着他肩头道:“吴指挥同袍之情,令人羡慕。只是可惜却用错了地方。”指着地下的柳先儿,大声道:“这人是官府的探子!”
  此言一出,登时满场哗然,吴天德恨恨地问:“你怎知道?”马上飞笑道:“他尚有气,吴指挥不会自己问他么?”吴天德一想,也觉有理,当即手臂一伸,将柳先儿提得悬了空,厉声喝问道:“兀那小子,姓马的所说可是实情?”柳先儿有气没力地点了点头。吴天德脸色惨白,手一松,柳先儿啪嗒一声摔在地下,哀告道:“大将军,小人实在不想害你!是……是……都是军师指使小人盗出官印,假造文书,挑唆大将军与马大哥,军师他还……还……”
  傅山气极,踢了他一脚,喝道:“还甚么?”柳先儿喘着粗气,道:“他……他还……还叫小人……叫小人送信给万……啊……马……”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此一命呜呼了。傅山大惊,伸手翻过他脸,只见他口唇发绀,怒道:“服毒了!”
  马上飞叹道:“此人倒也刚烈,可惜是替官府卖命的。”双目炯炯,瞧着桓震,咄咄逼人地道:“如何?现下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抵赖么?”桓震反问道:“就算柳先儿是官府的暗探,你又有甚么凭据说我与他勾结?难道就凭他几句胡言乱语么?你且问问这厅中,哪个信你?”说着扫视一周,众人遇到他目光,却都纷纷躲开。倒也难怪,若说马上飞陷害桓震,或许有人相信;但柳先儿却是临死之前说出这一番话,他有甚么必要陷害桓震,对他有甚么好处?当真不由得众人不信。
  马上飞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是秋后蚂蚱,没得几天蹦达了!”桓震却不理他,径自问惠登相道:“二弟,你我兄弟一场,你是信那柳先儿呢,还是信我?”惠登相低头不答。桓震叹息一声,转身道:“青竹,你呢?”傅山摇了摇头,道:“大哥,你就说了罢。”
  桓震仰天大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哈,哈,哈哈!”指着马上飞道:“你无凭无据,桓震不服,不服,不服!”他一连叫了三个“不服”,语声愈来愈是狞厉逼人,头上青筋根根暴起,面颊涨得通红,势若疯虎,直欲性命相搏。马上飞叹道:“何必定要我万事做绝?”说着从傅山手中拿起那张纸条,道:“桓兄既任军师之职,平日文告定不会少。请哪位寻一封来看看,核对一下笔迹,不是清楚了么?”桓震一愕,他早在进来之前已经将各种可能盘算了一个遍,就是没想到马上飞居然会要求核对笔迹。傅山脸上也是神情古怪,似乎拼命忍笑,惠登相一挥手,一队亲卫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将马上飞按倒在地,三重麻绳牢牢捆了。
  马上飞仍是不明所以,大叫道:“捆我作甚?”
  傅山冷笑道:“我便教你知道我大哥的笔迹!”回头道:“拿笔墨白纸来!”一个亲卫应声而去,旋即捧了墨盒纸张转来。傅山提了毛笔,饱蘸浓墨。铺开白纸,奋笔疾书。马上飞忍不住好奇,努力伸长颈子去看,写的却是“查马上飞者确系内奸,着即军法处置”,不由得大叫起来。
  众人也都不明所以,但瞧那文告时,字体确与桓震平日文书告示上的一模一样,便连吴天德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也道:“我见过这个字!”他指的却是军法的“军”字。桓震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得紧,小弟我写字难看,犹如虫迹狗爬,平日全是青竹代笔的。”他素来怕丢面子,轻易不肯在人前提笔,必须要写的东西,都是悄悄央傅山代写。好在傅山也是博学多才,能写数种字体,倒不怕给人看出马脚。
  如此一来,真相立刻大白,桓震若是当真勾通官府,暗送密信,自然不会教傅山代笔,除非傅山也是同党;那马上飞机关算尽,却只是不知桓震还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则此人何以定要陷害桓震?说来说去,便是惠登相等人当真信了他,将桓震杀死,他也不见得就能得到甚么好处。
  桓震疑惑的也正是这一点。当下走到他面前,伸足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说,你干么要弄这些玄虚?”马上飞闭目不答。桓震冷笑道:“不怕你不说。大明朝监狱里的新鲜玩意儿,甚么猴子献果之类的,你都还没尝过罢?”他这一句话,本意只是说出来吓唬吓唬马上飞,哪知话刚落地,便见他身子嗦嗦发抖,如同打摆子一般抖成一团。傅山奇道:“你做甚么?”俯下身去把了一把他的脉搏,道:“没事。”桓震心中奇怪,既然没病,难道是吓成了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动,喝令将他衣服剥光。几个亲卫应声而动,七手八脚地将马上飞剥了个精光,只见他身躯之上伤痕斑斑,桓震也曾经过,一眼便看出显然都是刑伤。
  他本来恨马上飞入骨,这一来倒对他起了三分怜悯之心,叫人取一条被子来给他盖了,倒背双手,仰望夜空,半晌不语。傅山等得发急,正要催他,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放他走罢。”吴天德急道:“不可!”桓震笑道:“不妨事。这人已是一条丧家之犬,我们就这么把他精赤条条地扔到官道上去,他的主子一见之下,便不肯要他啦。”吴天德仍是不解,还要劝阻。傅山在旁道:“想是大哥已经知道这人为何要兴风作浪了?”桓震点头叹息,道:“你来说罢。”
  傅山瞧着马上飞,问道:“你是何时被逮的?”马上飞口唇动了一动,终于艰难地崩出两个字来:“七月。”他一旦开口,跟着便如竹筒倒豆,一言而尽。原来那王二在白水杀官造反,正是七月初七的事情。马上飞与王二素来交好,举事当日,本要应邀去为一臂助的,不料却因为其他过犯给官差拦截,捕了个正着。白水县虽然被杀,当地卫所总兵尚在,问明了他二人关系,当下好一顿毒打,只要他混入王二营中,去做个奸细。那马上飞给打得吃不住劲,只得答应下来。哪知他被逮的消息早已传到王二的耳中,此刻见他活着回来,心中自然存了三分疑心,虽然碍着往日交情不便对他下手,但也不敢过于信任,一应军中事务都不叫他过问。马上飞无奈之下,回头去央求那总兵,险些又吃了两顿毒棒,只得厚着脸皮赖在王二军中不走。
  到了九月,王二听说同乡过天星在山西扯旗,便有意相互联络,万一以后声势壮大起来,也可以打破中间官军,联成一片。当下派了大柱大梁两兄弟为使者,本意原是示好,哪知这两人糊里糊涂地竟然惹了一堆麻烦回去。王二看过天星回书上语气十分强硬,细问之下才知道王氏兄弟说话不慎得罪了对方,便要他二人再去山西赔礼道歉。马上飞总是让他呆在自己身边也觉不妥,当下要马与二王同去,明里说是怕二王缺少见识再惹出祸来,暗地里却是将一个暗探赶离了自己身边。
  马上飞领命上路,好不郁闷,渐渐动了坏心,想虽然在王二军中探不到甚么,若能在过天军这里搅扰一番,借机招来官军,将小五台一举剿平,倒也前程无量。他既存了此意,便格外加紧留心二王,很快给他看出这两兄弟都是贪杯好色之徒。这等人最易拉拢,一席花酒吃不到一半,已经对马上飞信誓旦旦起来。两人上次来过,知道过天军中以桓震最为难缠,当下要他先除去了桓震,方能大展手脚。是以马上飞进山伊始,便声称自己是王二遣来接管过天军的,跟着又买通了惠登相身边亲卫柳先儿,比着山中桓震的布告伪造了文书,盗用大将军印,四处散发。他有柳先儿做内线,行事十分顺利,每个军官原都接了一封相同的文书,但却只有三十一人最终奉命。
  他本以为如此这般便会让桓震威信尽失,没成想桓震竟然当众将这三十一人尽数去职。饶是他诡计多端,不知怎地花言巧语骗得柳先儿做干证出来指桓震为奸细,却又嘱咐二王,临带上来之前须骗他吃下毒药。他本想自行去见惠登相,没料到官军竟突然来袭,正是一个天大良机,倘若能让过天军自乱阵脚,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顾不得多想,叫二王捆好了柳先儿,候在门外,自己进来行其诡计。至于那张字条,却是来的头一天便伪造好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桓震听他说完,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怕:假使自己不是一直由傅山代笔,那么今日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可真是有口也难说清了。恨恨不已地瞧了一眼马上飞,唾道:“你想怎么死?”马上飞哈哈一笑,道:“我事既败,虽死不怨。然而官军此刻已经大至,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傅山笑道:“官军?你说甚么,哪里有官军啊?”忍不住仰头大笑。
  原来这一场敌情,却是他与惠登相商量好了做戏给马上飞看。几日来他留意马上飞行径,只觉这人东瞧西看,目光如豆,十分不对,总疑心他是官军探子,却又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便想到要如此这般地诈他一诈。在他本意之中,并没将马上飞诬陷桓震这事也计算在内,却误打误撞地替他洗脱了误会。在他去寻桓震来议事厅时,已将缘由讲与他听,因此桓震进到这里,心中便是明白的。
  马上飞怔了半晌,惨笑道:“马某无话可说,只恨当初熬不得刑,以致今日身死名裂。”瞧着二王,不屑道:“这两个贼厮鸟,眼孔里只有银子和女人,万不可放过了,否则老子死不瞑目。”一句话说完,口角流出鲜血,竟是咬断舌头自尽了。
  桓震暗叹此人一念之差以至于此,吩咐将他好生安葬。至于二王,江湖人原本不齿这等行径,直截了当地拖下去砍了。
  一桩大事了结,桓震瞧着两个拜弟,心中感叹不已,只觉兄弟之间,始终存一分信任,究竟还是比甚么都要紧。众指挥得知敌情乃是捏造,纷纷松了一口大气。吴天德便要来跟桓震开几句玩笑,大手刚刚拍上桓震肩头,还没开口,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号角,声音极是尖锐,在这深夜之中,听来如同裂帛,分外刺耳。众人一齐叫道:“不好!”这一回,却是真的官军来犯了。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七回 临阵
 
  这一起官军,是从代州振武卫而来,往万全右卫去换防的,全军共是五千六百人,领军的是神武卫指挥佥事常荣。他奉了本卫指挥同知的命令,率部换防,却在行至浑源的时候接到朝廷诏令,命他暂不继续北上,而是留在当地,候怀来、怀安二卫会军,共同围剿小五台山。常荣便在浑源驻扎下来,哪知前等后等,却只是等不来怀安、怀来的半个士兵。振武士兵驻扎在浑源,军需供应本来便得不到保障,如此日复一日拖将下去,常荣渐渐受不了起来,不断派出斥候向东北打探消息,哪知道一探二探,总是毫无动静,那怀来怀安的守将,不知道是压根没有接到出兵的诏令,还是畏葸避战,总之是连面也没有让常荣见到。常荣性子本来急躁,一来二去,便十分焦躁起来。这个常荣,似乎不比上一次那杜大威是个草包将军,非但正儿八经地上过战场,并且还颇有战功,对自己是信心满满。一气之下,一面起草奏折上报朝廷,参那怀来怀安两个指挥同知、佥事畏敌避战,迟疑不进,一面自行北上,准备伺机攻打小五台山。若说他以五千六百人,对同样五千多人的过天军,已经不占什么便宜,而过天军又是据守山寨,占了地利,常荣胜算更低。
  常荣虽然暴躁,却不莽撞,他也知道若贸贸然前去打山,多半便要全军尽墨于此,当下全军带足了干粮偃旗急行,一日之间,竟然急行二百里,赶到了小五台西北的鸳鸯口。他为求隐蔽,不准士卒生火造饭,自己也一同啃食干粮。一面休整部属,一面派出斥候,打探小五台中情形。不久得斥候回报,说山口设有陷阱,便要他们记下过天军哨兵所走的位置,绘成简图,一一下发给属下将官。
  他不知山中尚有多少机关陷坑,原想再等几日方才攻打,不料这日傍晚,斥候还报,小五台山中贼酋尽集,不知何意。常荣只以为过天军发现了自己驻兵在此,要先发制人前来打营,当机立断,喝令全军立刻造饭拔营,三军无声,向小五台急行。鸳鸯口距离小五台不过只有四五十里,到得半夜,已经来到西金沟。
  常荣自从得知要来攻打小五台,驻扎在浑源时便令人到蔚州长宁镇、桃花堡等地寻找熟知小五台地势之人,细问各山形势,绘成地图,熟记在心。他在观看地图之时,便十分留意西金沟,此处乃是一条溪谷,两旁山势甚陡,是从西台进山的唯一一条通道。因为地势十分险要,过天军在此处安排的守卫力量并不多,只有区区半个小队而已。常荣探知这一层,更加把西金沟放在心中,此刻决定突袭小五台,自然便选了这一条路。须知小五台范围甚广,过天军所真正占据的不过是中心一带,至于外围,只不过日常派兵巡逻,不让外人进山罢了,尤其西台,因为山势险要,过天军势力更是单薄,只消解决了哨兵,此处便可以长驱直入。
  却说振武军前锋五百人,首先赶到西金沟,黑漆漆地摸了进去。此时正逢月初,天暗无光,正适合偷袭。桓震虽然十分重视军队训练,但他毕竟不曾入过军伍,没有专业的训练方法,只是跑山和掌上压虽然能够提高士兵体格,但却不能教给他们战术本领。惠登相等人原本便是山贼,要他们去研究这些,也是痴心妄想。是以过天军四处骚扰之时虽然将官军气的一筹莫展,但一旦真正对面交锋,就不是官军的对手,把守西金沟的二十名喽啰兵,不过片刻便给五百官军大部杀死,只有一人,见势不妙,连手也没交便弃械而逃,好歹留得了性命。是时北台山下,过天军的主要领导人都还忙于内讧。倒算他良心不泯,临逃走之前还奔回北台大部所在报信,值夜哨兵听了大吃一惊,立刻吹起号角来。
  桓震接了报警,忍不住想掴自己一顿耳光。小五台山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山头,其中以南台最高,西台最险,是以桓震在布置防守兵力的时候并没有将西台作为重地,哪里想到如今敌人正好便从西台攻来,一时只觉自己十分可杀。可杀归可杀,眼下大兵压境,而且还是由守备最弱的西台而来,想必已经查探清楚这里的情况了,自己这一面却是敌情未明,可说对方在暗自己却在明,这一仗十分难打。他顾不上许多,立刻对五名指挥道:“立即集合所部,在训练场听令。傍晚去职的掌旗,一律复职,务要对他们说明将他们暂时去职乃是为了捉出内奸,好生陪个不是。”五指挥诺然而去。桓震在地下摊开西台地图,瞧着西金沟,暗想敌人若从此溪谷而来,火攻之法便不可行,何况仓促之间也来不及预备。约略计算时间,从西金沟到北台营寨,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这两个时辰之间要如何部署,可是关系到过天军的生死存亡。他绞尽脑汁,拼命思索,但愈是焦急,愈没有主意,一时间只急得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忽然傅山在旁道:“不如不战!”桓震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反问道:“何意?”傅山道:“小五台山甚大,我若即刻弃了北台,遁入山中,彼军要将小五台整个搜寻一遍,少说也要三天五天。”桓震道:“那便如何?终究还是免不了对面一战。”傅山摇头道:“不然。彼自远来,不见得带有许多粮秣。我们离去之前每人带足十日干粮,将山寨一把火烧了,教他们无处觅食,跟着便带他们在山里大兜圈子,这些官军不善山战,兜得几圈便要晕头转向了,那时我们一举而出,可以破之。”桓震大奇,心想这不是当年陈毅在江南钻山沟的战术么,不由得连连点头。
  惠登相却道:“不可,不可,这山寨是众弟兄数月来辛苦建立而成,如今初具规模,岂能说毁便毁?”桓震暗想他怎么如此之迂,驳道:“然则二弟是要守着山寨,大家同死了?”惠登相面皮一红,辩道:“小弟哪有此意?不过是想寻一个既退敌兵,又保山寨的法子罢了。”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然则二弟有什么良策?”说到单打独斗,惠登相足为一代名家,可是两军对阵毕竟不是拳脚相搏,他武艺再强也是无用,当下只得摇了摇头。
  桓震再不理他,对傅山道:“以你之见,我们烧毁营寨之后,该当往哪个方向去才好?”傅山瞧着地图,思索片刻,伸指指着一处道:“先向北,再向西!”桓震讶道:“敌从西来,我军怎能反向西去?”
  傅山若有所思的道:“我虽不知敌将为人,但瞧他能想到自西金沟偷袭,想必颇有心计。他定已知道我军大部驻在北台,大哥你想,假若你是敌将,欲要拿我弟兄三人,该当如何用兵?”桓震想了想,道:“若我有一万兵,便四面合围北台。”傅山又道:“倘若只是五千兵呢?”桓震道:“分兵两路,一路直攻北台,一路南下堵截。”傅山笑道:“着啊。东边有美峪所驻军,我军不走东台,我想那敌将多半也能料到。然则却也不能走南台。”桓震不解道:“那么走何处?”傅山指着西金沟,道:“此处官军走得,何以我便走不得?我从北台急行出山,旋即西向,绕至西金沟入山。彼虽有智,料也想不到我竟会绕到他身后尾行。”桓震左拳在右掌中一击,大声道:“便是如此!”惠登相在旁瞧着他两人谈的热火朝天,也不知懂与不懂,神色只是漠然。
  却听亲卫来报,全数部众已然集合完毕,只等桓震下令。桓震与傅惠二人目光交汇片刻,携手而出。桓震爬上高台,大声道:“官军来犯,所有将士,每人带十日口粮,限一刻内将所有房屋尽数烧毁,不得留下一间!速去准备,一刻后重新集合!”众人哄然,桓震见众情不稳,但事态紧急,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只得大叫道:“抗令者杀!”大众这才应命而散,却过了足有二刻,方才重行在训练场聚集起来。桓震瞧那些人带的行囊时,不由得哭笑不得,但见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偌大包袱,鼓鼓囊囊也不知装的些什么,有人更背了两个,一在前胸,一在后背,瞧起来倒像前鸡胸后罗锅一般。
  桓震怒道:“你们带得都是些甚么?”跳下台来,伸手将一个把总胸前挂着的包袱用力一扯,包袱布应手而碎,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借着火把光亮,瞧得甚是清楚,都是些金珠器皿,值钱的物事。桓震勃然大怒,喝问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我三令五申,不准将官私吞缴获,怎地你明知故犯?”那把总羞愧无地,垂下了头。桓震又伸手拉开另一个掌旗的包袱,也是大同小异,钱物都有,就是没有干粮。
  桓震没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军队,竟然纪律松弛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又羞又愤,抖着手指定了那把总,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军师么?”那把总突然将头一抬,大声道:“老子只奉过天星大将军号令,大将军并没叫我们上交缴获,你算甚么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饶舌!老子当年与大将军打家劫舍,何等痛快,若不是看大将军的情分,谁要受你这种鸟气!”
  桓震又惊又气,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竟然全是泡影,这些人都是冲着过天星的面子才对自己恭恭敬敬,说到威望信用,自己可连惠登相的万分之一也及不上。他不断告诫自己,此刻大敌当前,不可内讧,努力压下心中怒气,对惠登相道:“二弟,你瞧怎么办?”惠登相脸色尴尬,对众将官高声喝道:“大哥说话,便是惠某说话!哪个敢不听的,便是与惠某作对!”那把总又将头低了下去,再不开口。
  桓震见事态少平,当下道:“众人方才没带干粮的,快些去将财物抛下,取了干粮,即刻放火。”各人这才拖拖拉拉地去了。桓震站在高台之上,瞧着下面空旷一片的训练场,只觉得心中冰冷。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八回 周旋
 
  这一次众人再度齐集之时,所携之物除却干粮刀枪外已经再无其他。桓震心知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再不快走或许便要给官军堵在老巢里面,当下大声喝令出发。傅山由刘黑虎陪同,亲自在前开路,桓震却与惠登相一起在后压阵,连家眷在内,五六千人蜿蜒而去。他唯恐泄露了行迹,严令各营指挥、各哨把总、各队掌旗层层约束部属,绝对不得亮起半星火光,不得发出半点声音。
  刘黑虎路径甚熟,旁边又加了一个看熟地图的傅山,便在黑夜之间,带路也不会有丝毫错误。过天军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北行下山,很快便离了小五台山境,途中桓震不断派出探子,监视官军的动向,接连几番回报,那常荣似乎并没发现过天军已然弃了营寨,仍是按照原先的行军路线,一直奔着北台而去。桓震略感心安,安排两哨人马护送不能战斗的将士家属远遁躲避,余下人等自北而西地兜了个大圈,倒要多亏他的跑山训练法,这些土匪部队,行军速度真是刮刮叫,没得说,到得天色微明之时,已经重行由西金沟入山。过了西金沟,便是西台峰地界。按照傅山的计划,此后数日须得不住派出散骑游兵,骚扰官军,既要叫官军不能即刻离开,又要让他们摸不清过天军的主力究竟在何处。要达到这一目的,最好的隐蔽地莫过于西台了。西台峰是小五台中最陡最险的一个山头,众人一路几乎都在爬山,不久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体质较差的几乎便要掉队。桓震见状,看看已经走到山腰,当下令各部原地坐下休息。
  众兵士一听,如同奉了赦书一般,一个个席地或躺或坐,有些人拿出干粮来吃,有些人伏在山涧中饮水,有些脱下鞋子来仰面而躺,一片混乱。桓震看在眼中,暗暗摇头,心想此事过后,定要辣手整顿一番,就算因此与惠登相撕破脸皮,那也顾不得了,不然以这等的军纪,即便有五万人,那也不过是五万名土匪罢了。忽然想到,既然自己知道派出探子跟随官军,何以见得官军便不会在所过之处处处留下眼线?当即叫过刘黑虎,要他带人清查四周,务须做到万全。还觉不够妥当,又召集起各营的指挥来,要他们层层传达,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一切安排妥当,自己这才坐下来休息。
  他坐在那里,口中慢慢嚼着干粮,心里想的却是目下的军情,官军现下可曾到了北台没有,北台起火的房子,火灭了没有,官军将领看到一片废墟,会下令朝哪个方向追击,倘若自己这支部队,被官军发现了,又当如何?一忽儿又想到,自己虽然决心整顿军队,可是心中却并没有一个成规,该当如何整顿,全没半分筹划。这还是次一等的问题,即便他有了一个全盘方案,各级将领眼中却都只有一个惠登相,又岂能俯首帖耳地任他摆布?这些问题来回在他脑中盘旋,没一个能想出答案的,直闹的他食不甘味。
  惠登相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只羊皮水袋。桓震顺手接过来,一饮而尽,随口说了声“多谢”。惠登相一怔,道:“大哥,小弟险些中了奸人之计,误会了大哥,好生过意不去。”桓震正在心烦之际,随口应了几声,却没留神听他说的甚么。惠登相见状,只道桓震仍在耿耿于怀,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顺势躺了下来,慢慢的道:“大哥,你当真想要夺小弟的军权么?”桓震这才回过了神,反问道:“我夺你军权干么?”惠登相道:“难道不是?”桓震气道:“自然不是!你听了何人唆摆,却来疑心这等没影子的事情。”
  惠登相道:“然则为何各营指挥都说大哥你发号施令之时俨然自己才是大将军的模样,他们还说……说小弟只不过是个傀儡将军!”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嗤道:“区区五千人,也值得我同你争么?你好歹也是一军主帅,可能有些心眼,莫要别人说甚么,你便信了甚么?”惠登相脸上一红,咕哝了一句甚么。桓震话刚出口,却觉自己语气稍重,心中微感不安,忙温言道:“二弟,你若信不过哥哥,尽管裭免了我这军师的头衔便是,桓震原本是一个一无所有之徒,倒也不怕再变得一无所有。”他说这两句话,原本只是感慨自己身世,纯属有感而发,并没甚么含义,哪知道惠登相平日脑筋虽不灵光,此刻不知怎地想得倒多,只以为他是暗示倘若自己免去他军师的职务,那么他就要翻脸不认自己这兄弟了。
  惠登相为人虽然耳根子软,但却十分慷慨好义,对于朋友情谊,兄弟义气那是看得极重的,他当日与桓震结拜,虽然出于一时之兴,但拜过之后便诚心诚意地将桓震当作了大哥看待,嗣后得桓震助他发展军队,更是对桓震感激不已,论起弟兄之情,原是甚深的。这一次所以对桓震起了疑心,也是情势如此,加上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虽然并没对桓震表露心中疑忌,但他为人很是实在,事后立刻便即后悔,总像心中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无法安稳,是以巴巴地来与桓震陪不是。岂知桓震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虽然不是他本意,然而在惠登相误会之下,却以为是拿结义的情分来要挟于他了。纵是为人忠厚,也不由得发怒,何况他原是个做惯了草莽行当的大盗,当下便要发作。
  桓震见他脸色不对,却没料到自己那句话给他误解了,只道他始终还是疑心自己有意夺权,仍然不能释怀,心想大敌当前,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与我内斗,一气之下也不再与他分说,站起身来寻找傅山,大声叫道:“青竹!青竹!”傅山本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听得他叫喊,便即奔了过来。桓震候他奔至近前,问道:“探马可有消息回报?”傅山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只见一人远远飞奔而来,跑到三人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官军向南去了!”
  原来常荣挥军直入北台,一路上并无阻碍,心中便觉不对,待到见了一片烧焦的断壁残垣,当下便即明白这一伙山贼已然远遁,心中一口郁气却是无处发泄,想了一想,叫五千六百名官兵一齐退下裤子,每人拉了一泡屎在地下。他料定过天军不会向东去,自己既是从西而来,那么也不会向西;当下分兵三股,留千人于原地守候,自带两千人向北追击,余下两千人向南追击。探子看得明白,当即飞跑回来报告。桓震重重跌足,连叫可惜,没想到这将军竟然如此儿戏,就算敌营已空,也不该叫士兵脱下裤子拉屎,这般大意,倘若自己临去之时伏下一军,待官军裤子尽褪之时突然攻击,岂不是一场大胜?可惜一次良机,就这么白白地从指缝间溜了过去。
  但事已过去,追悔无用,不如把握目前才是正经。他既已知道官军两千人在北,当下与傅山一同挑了一个营的兵士,个个都是身体强健灵活的,选两个经验老到的把总带了,嘱咐他们前去骚扰北方的官军,切不可与之交战,只要远远地惊吓扰乱便可。官军一追,我军便退,明军本来不善山战,加上不及我方熟悉地形,只要动作迅速,必不可能被他追上。又令他二人须得时时派人来回联络,互相报知所在位置。叮嘱一番,这才叫两人带兵自去。至于南方两千官军,也是依样葫芦,一般炮制。北台留守的一千人,想必夜间会得扎营,便另派三哨,前去营外,鼓噪呐喊,但见官兵一出,我即撤退,昼夜轮班如此,务要让官军不得睡觉。
  他分派已毕,稍感安心,点算自己手中,还余下两营一哨之兵,心想官军既然向北追赶,万一被他发现自己驻扎在此,倒是十分麻烦,当即号令开拔,向山林深处进发。
  一日一夜过去,接了数起探报,骚扰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官军夜间受惊不能好睡,白日里都是没精打采的。桓震心中暗自高兴,却不形之于色。傅山却是十分沉默,每日仍是捧着他那副地图,不知道琢磨些甚么,问他时却又古里古怪地大兜圈子,只是不肯说。这一日夜间,桓震数次想寻个机会与惠登相深谈,但每次见着他的时候,他总在与几个以往的江湖朋友高谈阔论,似乎倒像有意躲着自己一般,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作为罢论了。
  第二天未到破晓时分,桓震正睡得香,不知怎地醒了过来,见着周老和雪心远远冲他招手。他久未与二人相见,心中很是想念,当下飞跑上前,但他愈跑愈快,距离却是愈来愈远,渐渐两人缩成一个小点,全然看不见了。桓震大急,四下呼叫,直喊破了喉咙,也不见两人的踪影。再看周围时,山水树木,道路行人竟然一瞬间全都不见。他心中满是恐惧,不由得放声大叫,可是竟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似消失在空气中了一般,只觉双腿发软,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忽然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宛然竟是雪心。桓震大喜,一跃而起,叫道:“雪心,你在哪里?”一面转身向着那声音来处瞧去,不料一回头间,竟然正好与人撞了一个对脸,直撞的他两眼发花,好容易看清那人,却是曾芳,伸出了两只手臂,扼住他的喉头,用力收紧。桓震拼命挣扎,渐渐喘不过气来,猛然间大叫一声,身上冷汗淋漓,竟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喘着气坐起身来,只觉得一颗心仍自怦怦大跳,瞧瞧天色,正是黎明之前最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过得片刻,喘息少定,正要重行躺下来再歇片刻,忽然间只觉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倒像是那日在洗马庄过家被曾芳捉拿时候,那种如同兽困笼中,不得脱身的感觉。
  他方才做了那般一个噩梦,此刻就算心慌意乱,也都不是甚么奇事。然而此时此刻,每一个疏忽都可能败军亡身,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站起身来,睁大眼睛四面查看。自从扎营时起,桓震便编排了值夜轮班,上半夜和下半夜都应当有至少一个哨的士兵处于警戒状态。可是当他起来四处查看的时候,却异常惊讶地发现,整个驻扎地,竟然并无一人是醒着的!他脑中轰然一声,疾忙摸着黑奔到安排好的哨位上去,不想暗中却一脚踢到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跌了一个嘴啃泥。顾不得查看牙齿有无摔落,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摸那将自己绊倒了的物事,只觉得触手绵软,仿佛竟是一个人体。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九回 危局
 
  桓震大惊,一时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官军偷袭,杀尽了哨兵!”可是既然是偷袭,为甚么杀却了哨兵之后,竟然不顺势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那人身体触手绵软,倒不像个死尸模样。正在那里疑心,却觉那“死尸”一阵蠕动,喃喃骂道:“哪个球眯醒眼的,三更半夜踢踢打打,还让老子睡觉不让了?”桓震脑子一阵空白,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哨兵竟然在哨上席地而卧,打起了盹来。
  他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便是重重两脚踢去,暴喝道:“都给我起来!”吼了几声,周围左近的士兵大都醒来,睡眼迷蒙地不知所措,更有几个好似还在梦中一般,不住口地问“酒呢?元宝呢?”桓震又急又恼,喝道:“凡在哨上睡觉的,都给我滚出来!”众人好一阵喧喧攘攘,这才你推我挤地站在了桓震面前。
  桓震瞧着这些土匪,当真是无话可说。呆了一回,索性叫人去请惠登相前来,倒要瞧他如何处断。过不多时惠登相赶到,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大概,来到桓震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大哥何以这般着恼?江湖朋友随处吃睡,原也是常事。”桓震心道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来说起这等没营养的话来?捺着性子道:“我既排了他们值哨,便不容得他们任意睡觉。否则一旦官军大举而来,难道要他们在梦中报警么?”他这几日以来,原本心情便十分烦躁,现下出了这件事情,惠登相偏又来说些求情的言语,心中更是恼火到无以复加。当下也不管惠登相愿意与否,大声喝令将哨上睡觉的每人打二十棍。
  傅山得知此事,也匆匆赶来,听得桓震喝令责打众人,连忙拦了下来,道是大敌当前,不可给自己增添伤兵,否则一旦须要转移,岂不是还要分派人手抬着他们行军?桓震方才只是一时之气,听他这般说,心中却觉十分有理,但又不好下台,只得装腔作势地吩咐暂且记在账上。惠登相一来觉得桓震所言有理,二来又不好得罪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是以居中和起了稀泥,没成想竟然给桓震一句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不由得面色也甚是难看。
  却说桓震既知不是敌人来犯,心中便稍感安稳。看看天色,却仍是黑沉沉地。他不敢大意,当下令众军不得再睡,都要起身收拾准备拔营。所谓游击战,本来没有一定的方向,便是游而击之了。这一天准备向南绕行,走出到西台与中台之间的山谷扎营。不料正要出发,却听得那边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众人围做一堆,不知在作甚么。桓震大叹头痛,却也只得过去查看。刚走了两步,便有一个掌旗跑来,报说过天军与北面的官军交上了手,两军对阵之下,过天军死伤惨重,现下正朝大部这边撤退。
  桓震吃了一惊,带领北向一营的两个把总,一个叫做卢权,一个叫做萧当,都是平日约束士众较为出色的,以往也都没有甚么罔顾命令的劣迹,也正因此,桓震才能放心让他二人带人前去执行这个“麻雀战”的任务,但没料到居然便是这两个人,竟这么快就与官军接上了火。叫过探子来细细查问,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不知两人是为何要不顾自己再三嘱咐,定要与敌人对面相搏。
  但现下最要紧的并不是研究那两人所以抗命乱来的缘由,那一部分残兵既然向着这里撤退,官军必定会尾追而来,是走是战,走当向何处走,战又该如何战,这才是迫切须要决定的问题。在桓震看来,自己以两营余未经沙场之兵,对抗几乎同等数量的新胜之师,对方将领又不是杜大威那般的无能之辈,左右权衡,几乎便没有胜算,因此一力主张暂且退走。他也知过天军发展到今日这个规模并非易事,要他一旦狠心舍弃千人之部,那就如同割肉一般,十分心痛。但若不舍车,又焉能保帅?惠登相却以为,现下正有一营弟兄正在搏命冲杀,该当即刻挥军救援才是,怎么反要望风而逃?说甚么也不肯从桓震之议撤走。傅山固然智谋甚多,但这几日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早看出来两位哥哥之间意见不合,已经无法统一,纵是心中赞同桓震,想要将那一营人马视作弃子,但看着惠登相急得满头青筋直暴的模样,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惠登相道:“小弟还记得当日大哥以三十人大破官军五百之众,何等威风,怎么今日却如此胆怯起来?”桓震心中暗道他好不晓事,当日那次险胜,是因为己方先有了准备,占了天时地利,敌将又是一个蠢笨无脑之徒,人和也在自己这边,三者俱全,加上运气甚好,这才一举破敌。此次官军来犯,恰恰撞上了过天军中正在内讧,其来既速,又叫人无法准备,统兵将领虽不知是谁,但从他挑选的行军路线来看,倒也颇有将才,一般的计谋未必便能诱他上当。若说硬打硬拼,这些没有受过系统训练,从不曾经历沙场刀兵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官军抗衡?当日之胜与今日之走,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耳。
  当下将自己的分析与两人细细说了,傅山自然点头称是,惠登相虽然仍有不乐之色,却也无言反驳,只得从了桓震主张,下令全部人马即刻动身,向南撤退。临走之前,桓震特别吩咐各指挥把总,切不可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叫人看出曾经有大队人马驻扎在此。至于那北方的一营究竟为什么要与官军短兵相接,既然始终想不透,索性便不去理会了。
  在桓震意中,本来以为官军此刻既然仍在交战,自己尽速撤退,必不致被追上,但走了半日之后,竟然得了急报,道是官军一路沿着自己行进的路线南下,尾随而来,眼看便要赶到。他大吃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给敌人看出了行迹。早知这般,还不如一早便回头反击,好歹那时人马体力尚足,胜算总比现在大些。情势既然如此,再要避战已是不能,好在这一部官军至多只有两千,若以突围为目的,或者能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也未可知。
  说到当面作战,却是正合惠登相之意,当下便由他召集五名指挥,要他们各带本部人马,准备迎敌。这一场仗,桓震心中实是丝毫把握也无,去寻傅山商议,傅山却也没有什么良策。只得自提了一柄刀,与惠登相一起往来安抚士兵,激励军心。
  大战之前,本来人人心中都会有一种紧张兴奋的情绪,更何况这些人当中的大部原本都是些土匪,要么便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听说有机会动刀动枪,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登时便遇上敌人,砍杀两个官军,日后便可以对人吹嘘。因此桓震一路看去,倒是个个士气高涨,全没有半分怯战。
  摆好阵势,等了甚久,却不见官军杀来。过了中午,却接到战报,说是官军竟然不曾继续南下追击,而是径行折向东去了。桓震大奇,不明白对方将领是何等用意,难道是追至中途,失去了我军的踪迹?难道是另一营辗转去到东台,引得官军过去攻打?想到“另一营”,这才大叫不好,这半日头绪纷繁,只顾着自己目前战局,却把那南去的一营给忘记了,想到不知他们是否也如北边一营一般,贸然同官军接战,这半日一直不曾见那边有人来报,莫非是已经出了事情?愈想愈是心惊,止不住冷汗一颗颗地直滚下来。
  傅山突然道:“我料敌军或者已经从西面出山,包抄我们了。东面只是疑兵。先前南下那半支官军,此刻多半已经与这一支官军合在一处。”桓震奇道:“你怎知道?”傅山道:“南边倘若真的打了起来,我们不会接不到飞报。除非南边那一营根本未曾遇到官军。”桓震“啊”了一声,道:“然则你是以为,所谓分兵南下只是迷惑我们的计策,实际却是全军北上了?但他们怎么知道我军的动向?”傅山一努嘴,指着地下道:“你瞧这些,还有谁能不知的么?”桓震一直未曾注意,直到他提醒,方才往来时走过的路看去,却见地下到处是人行走的脚迹,山路两旁的灌木花草,全被人随手抽折,甚至于有些地方还能见到自己士兵随意拉下的大便,真是如同经过了一场龙卷风一般。若要说谁瞧见这副情形仍然不知道该向哪里追去的话,除非他是个傻子。
  桓震早已没有力气再去责备旁人,只问傅山道:“现下该当如何才好?”傅山想了一想,道:“敌军会从西来,那也是我一己之见。”桓震截口道:“我也觉此种可能最大。”伸手要过地图,摊了开来,指着西金沟道:“此处敌我双方反复走过数遍,如要掩人耳目,最危险的去处反倒是最妥当的去处。”傅山点头道:“正是。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回 死战
 
  只听傅山道:“兵法云‘倍则围之’,彼既行包抄之策,想必料定了我军兵员无法再增。如今我这里却有一个增兵之计。”桓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增兵之计?”傅山道:“正是。”微笑道:“此计还是拜那敌将所赐呢。”那时战争,要想约略判断敌人实力,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趁着敌军睡觉时候去数,估计之法,一则是看军灶,二就是看敌人留下的粪便。吃喝拉撒乃是人之大事,也是最容易作假的事情。先前常荣攻进山寨之时,看着空无一人的一座废寨,十分愤怒,便令所部五千六百兵士人人留下一堆粪便,以示对过天军的蔑视,无意之中却泄露了自己部队的真正实力,好在他本就不将一群山匪放在眼里,倒也不在乎此。
  傅山的这条计策,却着实是蒙常荣这一辱之德。说起来倒也简单,便是令人在过天军经过的地方,掩埋粪便,却有意只盖浮土,叫人一眼便能瞧出;又要在便中搀以黄泥,好在山西一带黄土甚多,土质细腻,与粪便混合在一起,一眼倒也着实难以分辨开来。试问哪里又会有人趴在那里盯着一堆大粪瞧个没完没了?如此一来,粪便量便凭空增加了两倍三倍。敌将一路追来,见到我军随地便溺,对我方军纪散漫已经习以为常,现下突然发现我军开始掩埋粪便,必定疑心是要掩盖什么,掩盖什么呢?自然便是暗中增兵了。敌人既然将我军人数估多了两三倍,便不敢贸然合围,必定是从一个方向合军攻击。我军尚有一个营的兵力在外,若能与他们联系上,到时候出其不意,里外夹攻敌军,趁乱而逃倒也不难。
  桓震听了他这条计策,虽觉不一定能保万全,但在目下而言,有计总是好过无计,只能冒险试上一试。他自知数日来自己在过天军中威信已经下降到近乎于零,当下也不自去安排,却叫了惠登相去发号施令。
  傅山所料果然不错,那常荣发现了过天军行踪之后,便即传令全军重行合在一处,一面派出疑兵向东佯动,一面仿造过天军一出一进之法,从北而出,再度自西金沟而入。在他看来,过天军必也想不到自己竟将同一条路走了两遍,哪知却给桓傅二人料了出来。一路上看到过天军留下的种种痕迹,不由得心中愈加瞧不起这个敌手。岂知再行一程,竟然发现了掩埋过的粪便,却又像是埋得十分匆忙。他灵机一动,叫人一总掘了出来,堆在一处,发现竟然足有七八千人之量,心想不知叛匪是从何处增了这许多兵?自己手中只有五千六百人,在与敌方一营交手的时候,虽然斩敌八百有奇,但自己也伤损了数百,实际可以投入战斗的只是五千。他也曾读过兵法,却拘泥于“倍则围之”,一旦发现敌军多过自己,便不敢再按照原先所想行那合围之策,只令本军不急不徐地尾行在过天军后,既不攻击,也不离去。
  再说过天军这一边,若要完成傅山这个计划,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定要联系上尚在南台的一营兵力。在过天军的高级将领之中,身手最好的是刘黑虎,这个任务自然也就非他莫数了。只是那边缺少可以信任的将领,于是又叫吴天德和他同去。桓震望着他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有一种全身无力,直欲虚脱的感觉,问傅山道:“青竹,在你心中,究竟以为此计有几分把握?”傅山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瞧着桓震双眼,道:“只有四分。”桓震轻叹一声,不再开口。一直到这一场仗结束,他都始终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到这一天傍午时分,过天军与常荣所部终于正面交锋了。两军对阵,高下立判,阵无阵法的一群草莽军队,如何能够面对面地与官军相抗?若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场仗,便应当是庞大整齐的正规军队浩浩荡荡地向一群待宰羔羊扑来,杀声四起,一片狼藉,砍杀声,叫喊声,一时俱发,相互交织,震耳欲聋。将领挺枪突马,往来厮杀,士兵现出凶相,任意发难。但过天军中除却一些逃亡的农民之外,大多原是江湖盗贼,杀人对他们来说直如家常便饭,并无丝毫手抖。倘若被杀,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便是江湖人刀头舐血,朝不保夕的生活了。这一群亡命之徒,约束他们行军十分之难,但说到好勇斗狠,群打群殴,正是他们所长,说他们是甚么待宰羔羊,未免太也辱没了羔羊。山间作战,并不适合使用骑兵,若有弓弩,倒是十分有用的利器,但常荣这次本是率部移防的,手下的弓兵只有二百人,先前一轮战斗之中又折损了不少,箭支也消耗甚多,因此双方大都是步下近身肉搏,在桓震这个现代人看来也就分外惨烈。
  桓震不善打斗,只能与傅山站在中军,观看战局。两军初一接战,常荣便发觉不对,自己的官军虽然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一直朝自己士兵的身上贴来,如同附骨之蛆,百甩不脱,只是近身缠斗,平日里教给士兵的那些作战本领技巧,在这些草莽英雄面前竟不好使。倒要亏他聪明,登时喝令全军大退,令弓兵在前不断射箭,一时间便射翻了许多过天军士。
  傅山见势不妙,心想你会后退,难道我便不能步步进逼,当下大声传令,最前排每人搬一具战死过天军士兵的尸体,作为肉盾,一步步缓缓推进,不多时两军又再接战,双方都杀红了眼,你斩我一剑,我砍你一刀,个个都是一身鲜血,分不清究竟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桓震站在中军观战,眼看双方势力同步消减,心中对于援军的盼望实在如同久旱望甘霖一般迫切。就在他等到焦急欲狂之际,突然间官军阵后传来一阵喊杀之声,其声震天,却是刘黑虎和吴天德带着一营士兵赶到了。
  官军阵脚给他们这么一冲,当时大乱,傅山趁机挥军向前,两面夹击。刘黑虎使一根三十斤重的九尺镔铁棍,战到酣时,一把甩去了上衣,将一条铁棍舞得密不透风,着者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一命呜呼,官兵无不视为杀神,不敢靠近。杀得性起,竟然敌我不辨,几个过天军的兄弟不慎靠近他身边,也给打得非死即伤。
  这一战从午未相交开始,直战到天色昏黑,双方战力都已差不多折损殆尽,还是刘黑虎冲入敌阵,一棍打死了常荣,这才停了下来。若要细算,倒还是过天军这边打杀敌将,占了小小便宜。
  官军将士见主将身死,纷纷抛下兵器投降。桓震不愿再在这战场呆下去,将一应后续事务全委了傅山,自己寻了个小土包,坐在那里看一群人纷纷扰扰。
  这一仗,过天军五千人战得只剩一千一百,而且这一千一百还是大部带伤;而官军的五千六百人,除去最后投降的八百多人外,余下的都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留在了小五台。
  桓震躺在土包之上,耳中听着群豪往来呼喝,心中实在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滋味。这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场恶战,上一次火烧五百军,虽然也是十分残忍,但那毕竟不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性命相搏,今日这一战,却教他真正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而更叫他心惊肉跳的是,自己对于这样残酷的战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厌恶,反而从心底微微感到兴奋。记得以前看过某个心理学家的著作,说是人人心中都有一种成为屠杀者的倾向,可是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的本性如希特勒和向井敏明这种人一般,天生是嗜血的。
  正在那里苦苦挣扎,忽听傅山在土包下面大声呼唤,站起来向下瞧去,却见傅山手中拉着一个俘虏,不住向他招手,他不知出了甚事,连忙三步两步,奔了过去。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一回 老臣
 
  桓震听得傅山呼唤,正如得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给自己寻了个借口,撇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奔下小土包去,只见傅山手中扭着一人,在那里呼呼喘气。桓震心中好奇,瞧他扭住那人时,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年老官军,见着桓震过来,便拿一双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似欲咬下他一块肉来嚼上一嚼。桓震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看向别处。
  傅山道:“哥哥,你道这位是谁?”语声之中似乎十分兴奋。桓震疑惑不已,又将那老兵仔细打量一番,但见他除却年纪老迈,足有六七十岁,而且眼光格外凶狠之外,并无半分出众之处,当下摇了摇头。
  傅山伸过头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桓震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老兵,望了足足一柱香工夫,这才醒过了神,连道:“青竹,不可对赵老大人无礼,快快放开!”傅山苦笑道:“非是我不肯放,方才这位赵大人拿了刀子,想要自寻了断,我好容易才将刀夺了下来,倒将我自己手掌划破了一道。”说着伸出左手给桓震看,果然有一道刀痕,犹自流血。
  桓震惊道:“老大人为何如此?”一面示意傅山松手。那赵老大人冷笑一声,骂道:“汝这乱贼,赵南星既然落在尔等手中,有死而已,与其任由尔等污辱,不若自寻了断,反倒干净。”[——笔者注:关于赵南星,请参看背景资料中标号0121的说明。]
  桓震深施一揖,道:“老大人误会了。像老大人这等忠义之人,乃是国之栋梁,我辈尊重崇奉尚且不及,岂敢加害?请老大人放心便是。”赵南星仰头望天,冷冷地道:“不敢。赵某不过是一谪臣戍卒,当不得如此美誉。死则死耳,何饶舌也!”桓震陪笑道:“不敢。便是桓某自己拿刀抹了脖子,也决不会动老大人一根寒毛。”
  原来这赵南星乃是万历年间进士,明末的一个名臣,为人性格强直,负意气,重然诺,颇有燕赵任侠慷慨之风。他为官廉平,多有建树,宦途却始终不顺,入仕以来数度沉浮,最后一次倒霉是在天启五年因汪文言狱词连及而被下抚按提问。阉党与他向来便是对头,此刻得了机会,自然落井下石,将他罗致罪名,戍于代州振武卫。他虽然被贬为戍卒,但却不以戍卒自许,在戍所仍是赋诗饮酒,唾骂笑傲,一如平时,故而十分不得指挥使的喜欢。此次移防,赵南星虽然年纪老迈,只因与上司关系处得不好,便被列入了移防的名单。桓震早知他与邹元标、顾宪成齐名并称“三君”,只没想到竟然在此情此境之下与他见面,心中不免喜出望外。当下也不管赵南星愿与不愿,叫了两个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抬了回去。
  但赵南星乃是两朝老臣,一代名儒,眼中如何能放的下桓震这等占山为寇的草头王?自被俘时起,心中早已存了死志,管他桓震再怎么客客气气,由打战场上一直口沫直飞,陪在他身边絮絮不停地直说到了北台总寨,赵南星只是给他一个不理,高兴起来便翻两个白眼,不高兴时索性一路观赏风景,总之是如徐庶入曹营一般,一语不发。桓震也不在意,不管赵南星如何折辱于他,总是厚着脸皮笑嘻嘻地与他搭讪。
  回到北台寨中,只见一片断壁残垣,昔日的过天寨,变做了如今的瓦砾堆,着实令人惋惜感伤。傅山与惠登相自去安排众人临时住宿、房子重建等等杂务,桓震担心一旦让赵南星离开了自己视线,他便会寻机自杀,只是陪着他一步不离,赵南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倒像是新收了一个跟班。
  这天晚上,桓震便将赵南星安排在自己的临时帐篷中休息,连自己的草铺也都让给了他,自己却睡在地下。倒不是他有意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单是看赵南星偌大年纪,如同自己爷爷一般,他也不忍心让他去与旁的俘虏一起挤那肮脏污秽、臭气熏天的大帐篷,何况这位赵南星还是一个著名的忠臣直臣,敢于和魏阉直面拼斗的,更是深得桓震的尊敬,小小一张草铺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一早醒来,桓震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瞧赵南星。哪知道一瞧之下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原来赵南星不知怎地,竟然割开了手腕血管,鲜血流得草铺上、地上到处都是,好不骇人。桓震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一面拼命勒住他手臂,一面放声大叫傅山。傅山应声跑来,他虽然最精女科,但是对于金刃伤科也颇有心得,当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盒,取出金针,在伤口周围几个穴位刺了下去,流血不久即止,又取些金疮药粉来替他敷了。赵南星失血过多,晕晕沉沉地任凭两人摆布。
  桓震瞧着他花白胡子上沾满血渍,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拭,喟然叹道:“赵大人,你这又是何苦?”赵南星昏迷中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道:“陛下……先帝,老臣对不起你!”桓震默然,只觉得心中郁闷非常,当下嘱咐傅山好生照料,自己却出了帐篷,漫无目的地随意行去,却见各处人等都在那里修葺房屋,重建家园。前日的官军,昨日的俘虏,今朝都变做了苦工,给人打着押着搬运泥坯茅草,一时只觉得人生兴味索然,落草占山固然非自己所愿,像赵南星那样出仕为官,只不过是在魏阉面前坚守自己原则而已,便落得这般下场,年已七十多岁,还要远戍边塞,以文人握笔磨墨之手持刀上阵,又有什么意思了?然而终不成当真做一辈子贩夫乡农罢?中国有古训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说这话的人大约不曾想到,倘若一个人当真身处乱世之中,那是求做太平犬亦不得的。
  他一头想,一头信步乱走,不觉便走到了议事厅的废墟前。想到几日之前自己还在这里与惠登相聚众议事,又觉世事变迁,实在难以预料,这一战自己虽然反败为胜,却是惨胜。如此这般的队伍,要想做到打仗之时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当真是痴心妄想。痛定思痛,决心非要狠心整顿军队不可。现代军队的管理办法,却是没有可能套用的,唯有与傅山商议一下,看能否从已有的兵书典籍中找到什么办法,加以化用。
  说到整顿军队,他与惠登相之间的关系已然到了非厘清不可的地步。起初成军之时原是借助惠登相在这一带江湖中的威望,但一支军队毕竟不同于一个黑道帮会,众人心目中只有惠登相,却没有军规纪律,那要成甚么样子?自己威望不及惠登相,名声不及惠登相,若是贸然动手,只怕全军上下没一个心服。非仅如此,要他与惠登相翻脸,他也根本做不到。想来想去,直想得脑门发痛,索性抛开来不再去想。他前世便不好饮酒,同学聚会之类往往只喝牛奶果汁,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喝酒的机会大大增加,但仍是能不喝便不喝。然而这一刻,他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尽情一醉。
  鬼使神差一般,他并没去寻傅山,也没去寻惠登相、刘黑虎、吴天德,却提了一壶劣酒,跑到赵南星的帐篷中去了。
  赵南星正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发觉桓震进来,恍如不知一般,口中低声吟唱:
  铺眉苫眼早三公, 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是英雄。 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他唱的这支小曲,却是元人张鸣善所做的《水仙子·讥时》。大意是说,才智庸劣还装腔作势,捋起衣袖,挥舞拳头在朝庭上演龙虎斗,满嘴胡言还当作英明的圣旨,这便是当朝王公大臣们的丑恶嘴脸。看来道貌岸然,其实丑态毕露。《国语》说:周朝将兴,有凤鸣于岐山。其实不然,不过是好斗成性的乌眼鸡成了所谓的兴世贤才;诸葛亮号称卧龙先生,只是南阳岗上一条两头蛇罢了;徒有其表的无用之辈三脚猫,就是辅周灭纣的姜太公!说英雄道英雄,世上所谓大英雄者,无非一帮禽与兽。这曲子桓震以前并没读过,但此刻听他用一种悲凉苍茫的声调,似歌似哭地吟将出来,也不由得心中深深震撼,深感朝堂黑暗,古今[——笔者注,何谓古,何谓今,愿各位自己揣摩。]皆此,毫无二致。
  他伸手拖过一张椅子,顺势在赵南星床边坐了,拔开酒瓶塞子,咕咚咚饮了一大口,借着酒意道:“然则赵老大人以为,今日朝中,何人是五眼鸡,何人是姜太公?”赵南星斜他一眼,并不答话。桓震也不着恼,又喝一口,自顾自地道:“铺眉苫眼,固是魏阉一党,然则东林党同伐异,也未始便不是一群五眼鸡了!”赵南星微微蹩眉,神色似有不豫,口角动了一动,却没说出话来。
  桓震明知他是东林一党,偏要在他面前大讲东林的坏话。实际上在桓震心中,对东林党人也并没甚么太好的印象。这些高标自许的朝野名流,当初大权在握时就没有什么大志远向和忍辱负重的精神,不以社稷和国家大事为重,而多意气用事,并没有什么于国于民的实际作为。而到了魏阉当政时期,更是沦于激进的道德主义,互相依傍,高立门户,党同伐异,后来竟发展到互相残杀、血肉横飞的地步。这些号称清流的东林党人,到了明朝灭亡之时,降流寇者有之,降清兵者有之,更有些先降于寇,再降于清的。从前的慷慨激昂趾高气扬,变作了俯首剃发甘为敌刀。若说明朝是亡于农民军,那么南明便是踏踏实实地亡于东林。
  这些话虽不能当着赵南星明白说出,然而赵南星身为东林的中流砥柱,在魏忠贤编派的《东林点将录》上称为天罡星、玉麒麟的,又岂能不知东林党人平日的作为?只是自欺欺人,以为不去想它,也便不会存在了。听得桓震如此说,一则惊讶这人身在贼中,却对朝事如此了解,一则确是被他说中了要害,忍不住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再听桓震说话。
  只是桓震却偏偏是那种“你越不理我,我却偏要理你”的蹩扭性格,说起来还要拜他前世四处给公司打工做网页所赐。赵南星给他脊梁骨看也好,漠不理睬也好,辱骂呵责也好,他只拿定了主意,厚着脸皮缠将下去。何况今日又多喝了几口酒,有些人在酒后往往大胆,一些平日轻易不会出口的话,也都能说了出来,桓震便是一个这般的典范。
  他本来酒量不洪,军中的劣酒更是易醉,一壶酒没喝到十分之一,脸上便已经红了。当下借酒撒风,冷笑道:“赵大人以为闭上了眼睛不看,塞住了耳朵不听,便可以视若不见,充耳不闻了么?我以为‘三君’是何等人物,天罡星、玉麒麟是甚么英雄好汉,良将忠臣,却原来不过如是。”赵南星身子一颤,这“天罡星、玉麒麟”的外号,本是魏忠贤指使阮大铖捏造《东林点将录》时强加在他头上,在他自己心中,却一向十分不齿与这等反贼草寇相提并论,是以听得桓震提起,心中便大大恼怒,转念一想,难道在魏党眼中,自己与那等草寇反贼,却又有甚么两样了不成?桓震又道:“强凌弱,众暴寡,智诈愚,勇苦怯,秦晋之地连年灾害民不聊生,关外蛮夷时时袭扰虎视眈眈,朝中诸臣恬颜事贼蛊惑天子,长此以往,国家将亡,难道赵大人便没有丝毫动心么?”
  这几句话,当真说进了赵南星的心里。但是却是由这般一个匪酋口中说出,却教他十分不忿,当下反唇相讥道:“天子圣明,魏阉如跳梁小丑耳。萤火之光,难掩日月,朝野正人君子尽多,岂惧蛮夷乎?”桓震暗笑,心想只消你肯与我搭话,凭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多少网页客户都能拉得来,还怕应付不了你这老书呆子。当下反问道:“震斗胆问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请问当今天子,除却做木工而外,又有哪一点圣明了?”赵南星一窒,天启皇帝好为木工,除此而外实在一无所长,否则也不会给一个小小阉竖把持朝政、黜害了这许多大臣。他久在朝堂,心中焉能不知?但身为明臣,实在不能对皇帝出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便是听而不驳,也是有犯圣德,当下道:“天子年纪尚幼,正须正人直臣,慢慢引导辅佐。”他口中的正人直臣,自然便是自己东林一党了。桓震心想明年你那天子便要呜乎哀哉,哪里还用得着甚么引导辅佐,却不说出,只道:“大人高志,震实敬佩不已。然则大人在那代州振武卫何干?莫非便是辅佐天子么?”赵南星被魏阉构害罢黜为戍卒,虽然面上一如往日,随意吟咏笑傲,但心中实是引作了毕生第一大屈辱,听得桓震如此血淋淋地揭他疮疤,不由得勃然变色,又将头转向墙壁去了。
  桓震也不理他,自顾对着瓶口喝酒,一瓶下肚,醉意已有八分,又去取了一瓶。他喝多了酒,数日以来郁积在胸中的情绪得以发泄,一壁痛饮,一壁对着赵南星不住口地絮絮叨叨,先前还是句句尖刻,说到后来,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些甚么了。终于身子一斜,连人带椅子地摔在地下,呼呼大睡起来。
  赵南星先前还是面壁,听得桓震大声打鼾,这才翻身坐起,瞧着睡在地下的桓震,慢慢挪到床下,搬起椅子,便要向他头上砸去。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二回 舌辩
 
  桓震醒来之时,却是已经躺在了床上,再寻赵南星时,早已影踪不见。他大叫一声不好,跳将起来,撞开门直奔出去,哪知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傅山,急道:“不好了!赵大人跑到粮仓放火捣乱,给捉了起来,要拿去砍头,小弟阻拦不住,大哥快些去,我这便去叫二哥。”桓震大吃一惊,顾不上与他多话,一路急奔到粮仓门口,路上撞到了几个过天军士兵,他也不管不问。
  到得粮仓,果然见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当中一人,正是赵南星。旁边一人手中拿了刀鞘,不住向他膝盖打去,打得老头儿摇摇晃晃,却仍是直挺挺地立而不跪。桓震分开人群,大声喝道:“住手!”定睛看那击打赵南星之人,居然却是便是前日带领北营,擅自与官军交手的两个统领之一,萧当。桓震瞪他一眼,心想不奉将令、折损兵士之罪,少后再与你慢慢算来,当下抢步上前扶住了赵南星,问道:“老大人何以在此?”
  原来桓震喝醉熟睡之时,赵南星本已经起了杀机,当时室中除他两人以外再无别个,倘若这一椅子当真砸将下去,便有一百个桓震,也都死了。只是他方才与桓震一番交谈,心中已经对这青年起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只觉他与寻常土匪颇为不同,后来见他狂饮痛哭,又觉此人实在只是一个胸中装满了心事的可怜人而已,此时此刻这一椅子,竟然说甚么也砸不下去。
  他心中对于这个见贼而不忍杀的自己颇为痛恨,撇了椅子,夺门而出。他身上的官军服色早在昨日已经被换了下来,过天军家眷此刻已从躲避之所返回,旁人见到了他也只以为是哪家老人,并不疑心。赵南星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回,心想自己垂老暮年,就算逃了出去,也不一定有体力活着走出这山。倒不如临死前放起火来,也好叫这帮山贼不得安生。拿定了主意,便去放火。哪知好巧不巧,竟然被他选中了过天军的临时粮仓。这仓中屯着过天军全部的粮食,岂能不严加防守?赵南星还没来得及点火,便给捉住了。
  捉住他的便是萧当。他兵败之后,率领着一百余残部,辗转一日方才听到了过天军战胜的消息,当即回归北台总寨,哪知一回来便给他发现了正要放火的赵南星。他新败之后,心中正没好气,正好拿赵南星来泻火,当即喝他跪下。赵南星哪里肯跪一个山贼?不论他如何责打虐待,始终强项不屈,惹得萧当怒气勃发,便要砍他的苍苍白头,幸得傅山路过,连忙阻拦,萧当哪里理睬,仍是闹着要砍。傅山见势不妙,号称要去寻惠登相来,飞跑而去。萧当心中对过天星也有三分敬畏,当即不敢再说砍头,却仍是打着押着逼他下跪。
  桓震哪里睬他,拨开人群,便要送赵南星回帐篷去。萧当一把拦住,冷笑道:“军师,你做甚么?”桓震瞪他一眼道:“我做甚么,何必要你过问!”萧当怒道:“军师,此人乃是官军奸细,方才试图放火烧仓,被标下捉了,正在审问,军师却要将他卖放,不知是何用意?”桓震心道此人一张口着实利害,当下反问道:“你怎知我要将他卖放?桓某身为本军军师,难道连审问一个细作的资格也都没有了么?”萧当哼哼一笑,道:“标下岂知军师是审问细作,还是与细作饮酒谈天?”桓震面上一红,他一时心情低落,在赵南星面前喝多了酒,说了几句胡话,酒醒之后便觉十分不妥,没成想竟然这么快便闹得人人皆知起来。
  当下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审问细作。”萧当笑道:“甚好。那么标下请与军师和大将军一同审问。”说着眼睛向桓震身后瞧去。急回头看时,却是傅山已然拖了惠登相匆匆赶来,站在人群外面。桓震心下感激,望了傅山一眼,两人目光一交,都轻轻点了点头。
  当下众人便一同入议事厅去。桓震一力支持,不许赵南星下跪。按他本意,还想给他搬张椅子坐下,不过若是这样一来,未免更给一些人口实,只得作罢。萧当开言道:“我来问你,是谁指使你在粮仓放火?”赵南星冷哼一声,闭目不答。萧当冷笑道:“那人可在这议事厅中?”桓震心中疑惑,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但见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暗想难道这人竟想将火烧粮仓的主谋这顶大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不成?心中只觉得十分荒诞。赵南星似也不解,若有所思地瞟了桓震一眼,仍是默然而立。
  一个指挥叫道:“要他说,要他说!”另一人却道:“叫他也尝尝官老爷们的刻毒刑罚!”桓震环视四周,恍然发现,全军五个指挥:吴天德,丘土根,齐回回,鲁达山,刘志,竟然齐集厅中,二十个把总更是尽数挤了来,便连掌旗一级,也是来了不少。他心中一惊,暗想区区一个放火的奸细,怎能惊动这么多人前来观看?其中料必有故。他虽不知将会发生甚么事情,却猜想知道这些人中很可能便以萧当为首,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一瞬不瞬地望定了他。
  只听萧当又道:“你这老儿还不肯说么?莫非真要大爷给你一顿毒打?”说着将手一招,身后一人应声上前,手中擎了一根藤条,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照准赵南星抽将下去。桓震看着他一鞭鞭地抽打,在赵南星的脸上打出道道鞭痕,鲜血四溅,染红了他的白须,不由得心中火起,喝道:“停手!”跨步上前,劈手夺下藤条,撇在地下。
  刘志阴阳怪气地道:“军师莫非是舍不得么?”桓震气道:“甚么舍得舍不得了?此人年过七十,比尔等祖父也不稍逊,倒也亏你打得下手!”刘志冷笑道:“自古官匪不两立,他是你的爷老子,却不是俺们弟兄的爷老子。”他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片营营嗡嗡,众人大都随声附和。
  左营指挥吴天德向与桓震交好,见他受气,当下跳出来道:“刘指挥怎地如此说话?”刘志白他一眼,道:“对一个身在义军,心向官府的贼子,不这般说话,又能怎么说话了?吴指挥,我知你与他素来交情甚好,倒要盼你瞧清楚自己是何等人也,莫要受了那厮蛊惑。”他言语之间,已经对桓震极不客气,分毫没把他当作军师看待了。吴天德给他这般一堵之下,再也无颜替桓震说话,但他为人义气为先,却也不愿随同旁人逼迫自己的好友,当下闷闷地退了回去,再不言语。
  萧当高声道:“今日难得众位指挥把总齐集于此,小弟倒有一言,要说出来请列位评判。”一一扫视厅中众人,蓦然问道:“各位在此聚义,究竟是为甚么?难道不是为了杀官造反,图个痛快么?”一指桓震,道:“这厮自命军师,处处缚手缚脚,诸般规矩,好不叫人焦躁,俺却不知他是来落草的,还是来做官的?”桓震怒道:“军无纪律则不行,善战之兵,当如风林火山[请看背景知识0122],无往不克,如尔这般不守将令,那不过是一班土匪罢了,我且问你,前日要你骚扰敌军,你干么私自出战?这一战折损了多少弟兄,你心中可有半分悔意么?”
  萧当面皮微红,正要强辞分辩,突然人群之中,一人细声说道:“你说咱们是土匪,咱们便是土匪;然而咱们扯下了面皮做土匪,痛快喝酒,痛快杀人,总也好过你这厮整日顶着圣人名目,行那无耻勾当。”桓震顺着声音来源瞧去,却是后营指挥丘土根。齐回回、鲁达山异口同声地赞成,刘志撇嘴冷笑,吴天德默不出声,五个指挥之中,倒有四个是自己对头,余下的一个虽然心中向着自己,但却不能与四人抗衡,桓震眼下的处境,真是万分为难。
  惠登相居中而坐,一直瞧着他们来回驳诘,并不插言。直到这时,方才站了起来,道:“大家聚义在此,便是有缘。生在江湖,须得时时相互扶持,如何却自相攻訐起来?”桓震听他说这等话,心中便十分有气,暗想若不是你一直从中做好人和稀泥,事态怎么会一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当下道:“那也不必说了。二弟,现下你究竟打算怎样?”惠登相茫然问道:“甚么怎样?”
  桓震不由气结,暗暗发誓若有来世,再也不要与他这等人做兄弟,没好气道:“今日当着各位指挥把总之面,我便直说了罢。咱们这次对官军的一仗,虽然终于打胜,但却只是惨胜。各位检点一下自己所部,有多少战死,多少负伤?我们活下来之人,纵然能喝酒吃肉,杀人放火,毫无忌惮,却要将那些九泉下的弟兄置于何地?”戟指指定了萧当,道:“我严令你不得与官军正面接战,你偏不听我号令,白白折损了八百余弟兄。倘若不是为你一时痛快,他们现在还是活得好好儿地!你到外面瞧瞧那些没了丈夫的女人,那些没了爹爹的孩子,难道便不会略略有些儿愧疚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三回 归去
 
  萧当冷笑一声,道:“弟兄们自打占山为匪的那日起,便早已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早死晚死,又有甚么区别?咱们江湖好汉子,可不像你这等的婆婆妈妈。”众人纷纷起哄响应。桓震本以为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话,好歹也能打动一人二人,哪知这班土匪竟然个个是亡命之徒,没一个将生死放在眼里的。但觉心中冰凉,留在过天军中再无意思,一时间心中只说:不如归去!
  当下叹了口气,对惠登相道:“二弟,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让我去了罢。”惠登相惊道:“哥哥为何要走?”桓震叹道:“你也瞧见了。如今我留在这里,还有甚么意思?”惠登相无言可答,瞧眼下的情形,桓震在军中不得人心以至于极,虽说自己心中也十分赞同桓震的说话,但这么多江湖兄弟,都是慕他名声而来,自己又岂能无缘无故地伤了他们之心?可是他素来自许义气深重,若要给人纷纷传说自己逼走了结义大哥,那是死也不干的。只想寻个法儿将他留住,可是桓震自己固然去意坚决,群豪也未必愿意将他留下。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同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起来。
  吴天德自从方才被刘志一阵抢白,一直闭口不言。现下听得桓震要走,再也忍耐不住,豁然叫道:“军师,你若要走,某家定然随你去!”桓震却知他只是一时顾念朋友义气,其实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苦笑道:“不必了。你我虽是好朋友,却不可共事。你与他们才是一国之人。不必为了与我讲甚么朋友义气,徒然委屈了自己。”吴天德哑口无言,想了又想,钢牙一咬,决然道:“某意已决。这班贼厮鸟的嘴脸,老子看了便有火。”桓震摇了摇头,也不再劝。
  惠登相拉着桓震双手,恳求道:“哥哥必定要走,那也须等明日,容小弟今夜替哥哥饯行可好?”桓震瞧着他双眼,实在不忍拒绝,何况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傅山,当下点了点头。一转念间,想起赵南星来,当下又求惠登相暂且将他交给自己。惠登相只觉自己十分对不住结义兄长,一口答应下来。
  各人此次齐集聚义厅,原就是受了刘志和萧当两个的挑唆,嫌桓震碍手碍脚,合起谋来要寻衅将他赶走。此刻见逼走了桓震,心愿大畅,一个个心满意足而去。桓震也不管他们,自拖了傅山,走到个僻静去处,要与他深谈一番。
  两人走出山寨,兜了个圈子,寻个无人经过的小山坡,并排坐下。桓震缓缓问道:“青竹,大哥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作实答我。”傅山听他语气严肃,当下也不多话,只应了一声“是”。
  桓震瞧着他脸庞,那是一张二十岁年青人的脸,可是已经颇有风霜之色。当日在广灵狱中受的脑箍之刑,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环状的淤痕,一直不曾消退。不论前生后世,桓震二十五年的生命之中,自觉亏欠最多的,便是这个小弟了。静了半晌,方问道:“若不是因为我,如今你还在广灵从父行医,一家人何等快乐,如今落得落草亡命,无家可归,傅老更是因我而死,青竹,你心中可曾怪过我么?”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地问,叹道:“大哥,这句话,你三个月前便该问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却听他又道:“大哥若是当时问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这般问,我仍是答这一个‘否’字。”桓震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不敢再看傅山,转过了头去,瞧着夕阳慢慢落下。傅山将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只觉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无憾,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日头落了下去,天色愈来愈黑。桓震站起身来,远远眺望山寨,道:“青竹,我去之后,寨中由你一力支持,我不放心。”他说这话,用意十分深远,三人结义,自己乃是大将军的兄长,仍然压制不住群豪,傅山行末,自然更不可能被他们瞧在眼中。自己这一去之后,惠登相少谋寡断,不一定便会出甚么岔子。傅山遇到此等情形,自不会坐视不理,这“不放心”三字,既是不放心惠登相,更是不放心傅山。
  傅山何等聪明,自也明白他话中隐含之义,当下道:“大哥自管去。小弟心中已有了计较。”桓震一怔,眯起眼打量着他,许久方道:“不可。”傅山笑道:“小弟尚未开口,大哥怎知道甚么不可?”桓震叹道:“我是要你不可学我,一走了之。”傅山哈哈一笑,道:“大哥自己遇难便逃,还要教训小弟么?”桓震长叹一声,道:“你不明白。哥哥我原本便不该在这里的,如今也只不过是哪里来,哪里去罢了。”傅山以前从没听桓震说过自己身世,不由奇道:“大哥你说甚么?”桓震摇了摇头,心想终不成告诉他我是几百年后来人罢?还不吓杀了他!只道:“此刻不便说。”
  忽听一人道:“二位却在此处,可累散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桓震一听这声音,立时跳将起来,奇道:“赵大人?”来人却是赵南星。他虽然不把一身生死放在心上,但得桓震之助免于贼前受辱,却是十分感他之德。方才在厅中,众人一番扰攘,他究竟是久经朝堂风波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内幕。后来桓震负气而去,惠登相也无心理他,料想一个老儿也做不出甚么名堂,便由得他自去了。赵南星出得寨来,一路寻找,居然给他找到了桓傅二人。
  桓震日来碰了他许多软硬不等的钉子,哪曾想过他会亲身来寻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起来,一壁打恭,一壁问道:“老大人寻在下何干?”原来赵南星听桓震说话,却也不是盗匪一流,料想他必是有所缘故,这才栖身贼中,不由得动了惜才之念,想要超脱他出这个火坑。
  赵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来,道:“男儿才识,当报效国家。”桓震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来意,反问道:“然则如国家不用者何?”赵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问,顺口答道:“有为一国之力,当为一国;有为一地之力,当为一地,有为一身之力,当为一身。”说到“一身”二字,语气格外加重。桓震摇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赵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贼?”这赵南星原是明末的一个幽默小说家,著有《笑赞》,多是讽刺笑话,后世流传甚广。桓震自知口舌之利无法与他抗衡,只得苦笑不答。
  赵南星望着远方,悠然道:“老夫今年七十七岁,见过之人,经过之事不可胜数。”瞧着桓震,道:“这世间人人都有一个该去的所在,你可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在何处么?”桓震只觉心中异常烦躁,猛然叫道:“我怎知道?我怎知道?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全不一样了,你来教训我,可是你见过那样的情景么?你说你经过之事不可胜数,可是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么?”赵南星并不明白他究竟说些甚么,只是道:“人生原是一场大梦,梦醒之日,追抚往昔,若还能记得些甚么,那才不枉了这一场梦。”桓震仰头大笑,一面笑,一面扬长而去。
  傅山连忙替桓震陪礼,道:“老大人恕罪。我这哥哥日来心中十分抑郁,言语之间偶有冒犯,尚望老大人莫要介怀。”赵南星拈须道:“老夫大把年纪,岂能与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又道:“然而小哥与令兄终日侧身贼中,不免与涅俱黑。”傅山摇头叹息,撇开话题,道:“敝兄去意已定,老大人若再留在此处,凭我一人之力未必便能照拂万全。这就让小子送老大人离去罢。”说着便要搀赵南星起身。赵南星摇头道:“老夫不走。”顿了一顿,道:“除非尔弟兄二人随我同去。”傅山哭笑不得,心想你堂堂一个朝廷大臣,怎地缠上了两个毛头小贼?
  赵南星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喟然道:“那也不必瞒你。老夫自万历二年入仕,至今在官场中打滚已是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几沉几浮,早已把一己功名看得不值一钱。然而国家政治,日渐糜烂,老夫实是死也不能瞑目。如今秦晋一带盗贼猬起,朝廷却是一味麻木不仁,老夫说一句不祥之语,国之大难将至啊。”傅山以往也曾听父亲纵论天下大事,深觉赵南星所言有理,不由得问道:“然则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赵南星苦笑道:“老夫以一垂死戍卒,旦暮未知,又能如何?但贼中既少一人,国家便多一人。一己微力虽不足道,但要老夫坐而视之,非但不忍,并且亦不能也。”傅山霍然动容,一躬到地,道:“傅山谨受教了。”
  回头再说桓震,一路直回山寨,到得自己帐中,惠登相却已经在那里相候多时了。他一见桓震回来,当即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桓震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道:“二弟你这是做甚么?”惠登相满面羞惭,道:“今日之事,小弟给哥哥陪礼。”桓震摇头道:“我自要走,不干你事。”惠登相提起手来,拍拍给了自己重重两个耳光,直打得面颊又红又肿。
  桓震叹道:“这又何必?二弟,我与你说,我今日之去,如同当日之来,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你并无半分不是,以后千万不可耿耿于怀。”惠登相瞪大了双眼,十分不解。桓震也不与他详细分说,只教人取酒来,道:“咱们弟兄结义以来,从没能兄弟单独对酌。今日哥哥要与你喝最后一回酒。”过不多时,傅山也赶了回来。桓震酒量甚浅,略用几杯便即停杯不饮,倒是惠登相一个人抱了酒壶,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不了,终于颓然醉倒,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桓震见状,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简单取了两件衣服,揣了平日积蓄的几十两银子,便与傅山告辞,头也不回,径自出寨。
  他一径北行,不多时便到了山口。正走间,突然觉得似乎远远一骑,从寨子方向疾驰而来。他不愿与山寨中人诸多废话,当下跳入路旁灌木中,蹲下身子,向外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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